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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娘娘说得果然很对,……


    推开水晶棺椁的那只手,是一只素白纤细、漂亮至极的手。那只手一看便属于一位绝对倾国倾城,容色绝世的美人,而当那棺椁被推开,棺材中的人缓缓坐起来的时候,也的确如此。


    她身上缀满了各色的花瓣,宝石,珍珠,随着她这样慢慢坐起身,所有炫目繁复的这一切却都在向下滑落,与棺椁坚硬的四壁碰撞出一片清脆。


    如绸缎般的长发披散下来,她的头上只剩下一顶璀金坠宝石的发冠,身上的华服看起来并非本朝的款式,却依然华美非常,金织银勾,大片的刺绣缀于其上,像是要穷尽世间的巧思与绣功于这一张小小的布料上。


    但这样的花团锦绣却依然只是那张盛容的点缀罢了,这样的一张脸,这样的一个人,若这世间会有人对她十余年依然念念不忘,余情难了,穷极手段也想要让她重新活过来,竟好似也变得合情合理了起来。


    棺中女子就这样转头看了过来,她的目光有些恍惚,却最终定格在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人身上,有些迟疑地唤出他的名字:“……姬睿?”


    徽元帝姬睿站在距离她不过一步之遥的地方,注视着她。


    九方辛夷想象中的画面却并没有出现。


    没有终于功成后的欣喜,没有相拥而泣,甚至徽元帝明明距离棺椁这么近,可在推开那厚重的水晶棺盖时,他却完全没有伸手去帮忙,只是静静地注视。


    某种诡奇的荒谬感涌上心头。


    他明明费劲了心思,耗尽了心神,甚至不惜将这么多的人推入死地,耗费足足十年时间做局,在这玄天塔的地宫中以白玉为地,以冰玉为棺,只为了得到一颗最完美的返魂丹,来复活自己面前这位女子。


    她尚在沉睡时,便已经会被所有人尊称为明皇后。有她一人在,徽元帝的后位便永远空悬。曾有某位后妃试图靠前朝之力推动自己再向前一步,得来的结果却是帝王雷霆一怒,被打入冷宫。从此以后,铜雀三台,鸦雀无声,安安静静。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徽元帝心中,早为那个位置留好了人,而这个人,理应是他深爱至极,珍重无比的存在,所以不可替代,不容染指。


    可他甚至不肯伸手,帮她扶一把那个厚重的棺盖。


    女子长久地看着他,脸上的困惑之色越来越浓:“你怎么这么老了?本宫……”


    她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脸,再看自己的手,然后在垂头的瞬间看到了自己之所在,旋即才环顾四周,似是想起来了什么,慢慢站了起来。


    “是了,本宫应该是死了的。你夺权上位,将长德宫染成了一片血海。”她低声喃喃,然后看着姬睿身上金龙环绕的常服,蓦地露出了一个带着不可置信和讥讽的笑:“姬睿,总不能是你还对本宫念念不忘,所以硬是把本宫从阴曹地府里叫了回来吧?本宫可是你叔父的女人!”


    “是且欢散的味道。菩提,且欢,招魂。”她边说,边笑了起来,笑得满头青丝都和她一起颤动起来:“本宫死了多久了?看你的模样,应该是很久了吧?就这样还要把本宫拉出来?这么情深似海?这世间是没有别的你能利用的女人了吗?”


    她竟是一开口,甚至不用徽元帝多说一个字,已经毫不留情地撕碎了徽元帝将要出口的情深谎言!


    “明贵妃娘娘乃国色倾城,朕辗转反侧,实难忘怀。”徽元帝含笑道:“娘娘难道不知自己姝色?”


    能够被称为明贵妃娘娘的,这个天下只有一人。


    明舜华。


    九方辛夷轻轻叹了一口气 。


    在有了明德英的记忆后,她自然也知道了姬渊的那段实在难以回首的过去。


    ——分明是这世间最尊贵的女人所生,可却因为星官批命,破军缠身,将惹天下大乱而险些被自己的生母掐死,所幸闻真道君将他救下,带回三清观养大。


    而那位传闻中心狠手辣、为了荣华富贵而甘愿亲手弑子的娘娘,正是明贵妃,明舜华。


    她不希望那冰玉棺木中是她,陈年的伤疤明明费尽心思去埋葬,却要被人这样血淋淋地挖出来,这对姬渊来说太残忍。


    可偏偏,偏偏。


    九方辛夷甚至下意识按上了三千婆娑铃,可她并不知道,这样的被唤醒和复活,究竟是一种幸运还是不幸,而被她遗弃了这么多年的姬渊,又是否想要见到自己母亲如今的模样。


    闻言,明舜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慢慢睁大了眼,极有兴致地打量了徽元帝一遍,她这样看人时,带着天然的挑衅,却依然顾盼生姿,美不胜收,就这样绕着徽元帝走了一圈后,明舜华才道: “本宫当然知道,可这世上也没有人比本宫更清楚,什么是帝王,什么是……男人。”


    她边说,边像是想到了什么过去,再次笑了起来,如花枝乱颤,也自然带了一股说不出的疯意,她笑得眼泪都沁出了眼角,也或许正是这样一点模糊,才让她认出了变化更大一些的凝茂宏和一旁已经枯槁雪发的九方青穹。


    “是你们啊。凝茂宏,你还是这么道貌盎然。九方青穹,你怎么看起来比本宫还像快要死了,当年让京城多少贵女趋之若鹜的脸,怎么看起来像是瞎了?”她饶有兴趣地看了过去,目光在九方辛夷的身上微顿了一下,打量了一圈她的脸,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眼中的兴味更浓了许多,微微扬眉:“你是谁家的小姑娘?难得长得能入本宫的眼,若是本宫那孩儿还在,本宫倒是可以属意你来当儿媳。”


    九方辛夷:“……”


    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还真是。


    气氛变得有些说不出的古怪。


    明舜华何等人精,敏锐觉察到了不对,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她面上丝毫不显,只话锋一转:“本宫最见不得漂亮的小姑娘受骗,本宫来问问你,你知道什么是男人吗?”


    姬渊:“……”


    九方辛夷:“……”


    骗你面前这个漂亮小姑娘最多的,好巧不巧,正是你儿子。


    这个瞬间,姬渊的心都要提起来了。


    他刚刚如一片落叶般轻巧落在地上,将自己的身形隐匿在一片彻底的黑影之中,再看向对他来说其实再陌生不过的母亲。


    他曾经在双楠村的幻境中也梦回过一次乱世之前的长德宫,那时闻真道君问他要不要进去看看,他尚且能转头离开,却没有想到,兜兜转转,他竟然终于还是见到了自己生母的模样。


    人对于自己最在意事情的真正麻痹,其实是逃避。


    所以他甚至在幻境之中,都不愿向前半步。可此时此刻,他明明可以转身就走,却哪怕只是看到了她的一片衣袂,一道声音,都让他难以再扭转足尖。


    更不必说,明舜华问出的这个问题,实在让他……有些战栗。而她所问的,更是他为其不惜燃血烧命也要不眠不休赶来,哪怕只是远远看着的那个人。


    他不知道她会怎么回答,他怕她语带讥讽地说什么,也怕她不答。


    却见九方辛夷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一脸天真老实道:“实话实说,的确不太知道。”


    “自大,虚伪,道貌盎然,谎话连篇。”明舜华伸出手指一一数道:“懦弱,胆小,却偏偏渴望这世上所有的权势,要做出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样子,尤其喜欢在女人面前这样。他们一个个自以为策无遗算,兼权熟计,其实不过是一群庸俗的蠢货罢了。就像是现在——”


    她的手指点在了徽元帝姬睿的方向:“你们的这位皇帝,就打算告诉我,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他不仅要骗我,想来也要骗天下人。而这种骗,还有一个更确切的说法,叫做挡箭牌。他们会毫无任何心里负担,理所当然地将除了自己以外的一切都当做挡箭牌,所有的错处都是别人的,所有的错事,都是别人诱惑他做的,他只是一时昏聩,听信谗言,被蛊惑,被迷惑罢了。”


    “而我,就是那个别人。”她眨眼的速度很慢,看人的眼神却很认真:“我说得对吗,姬睿?”


    徽元帝姬睿终于低低笑了起来:“娘娘,做一个美丽又愚蠢的女人,不好吗?以为自己千娇百媚,千万宠爱于一身,所以这世上的男人为娘娘做什么事都很正常……这样不好吗?”


    “或许做一个美丽又愚蠢的男人很简单,但要做一个这样的女人,实在太难了。”明舜华讥诮道,她摆了摆手指:“尤其当同样的事情被一次又一次用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再愚蠢的女人,也会看出这世上的男人,其实都是披着一样皮的腌臜货色罢了。”


    “不,这个世上有一个人不是。”明舜华倏而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恍惚,有些瑟缩,似是连想起来这件事,对她来说都是莫大的勇气。


    凝茂宏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你该不是说……谢尽崖吧?”


    “谢尽崖?”明舜华像是这才想起来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人,脸上的神色变得更加微妙,带着一丝不可置信地看向凝茂宏:“你是说一个为了家族的利益,亲手将自己的妹妹送入宫中,再三番五次向自己的亲妹妹诉说绵绵情意……的变态?”


    凝茂宏难得有了噎住的表情。


    明舜华微挑眉毛,压着眼皮看他,像是彼时在后宫中看到了一条没用的狗:“凝茂宏,就算本宫自出生起便寄养在明家,但本宫到底是太子太傅之后,读过的书未必比你少,至少本宫知道,什么是礼义廉耻,什么是纲常伦理,你呢?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呸!”


    她骂得肆无忌惮,毫无顾忌,她都是死过一次、从棺椁里爬出来的人,又有什么害怕的。她对这个世间没有什么留恋,也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她,她自然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徽元帝负手而立,他淡淡看着明舜华,脸上虽然挂着笑,眼底却是一片寒意:“这么清醒又有什么好呢,不过是徒增痛苦罢了。既然娘娘都已经猜到了,朕也省得再与娘娘演一出情深如海。不错,朕的确还要娘娘为朕挡一点这天下的恶名。”


    他边说,边抬步向着面前的如是菩提树走去,在看到了神色明显变得警惕的九方青穹和九方辛夷时,他淡淡一笑,站定道:“昔日你我兄弟三人为了这能够安邦护国的两仪菩提大阵,各自付出了最重要的东西。如今的朕,修为尽失,手无缚鸡之力,不过是走过来而已,你们对我,又有何惧?”


    九方青穹平静道:“陛下这话,骗骗自己就可以了。玄天塔外层层包围的神卫禁军,恐怕不是这么想的。”


    “你已经拿回了你最重要的东西,如今不过是轮到朕了而已。怎么,难道你要拦朕?”徽元帝微微一笑。


    不过是两句再简单不过的对话,却足以在九方辛夷的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徽元帝心中最重要的东西……


    竟然原来,是修为?!


    因为两仪菩提大阵而失去的东西,再通过这阵夺回来,恐怕这就是他身为一个帝王,最简单、最直接、也最理所当然的事情。


    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脑中瞬息连了起来,那些徽元帝在看到明舜华后展现出来的怪异,也在这一刻有了解释。


    “最至高无上的权势,最美的女人。”她蓦地开口,然后抬眼看向徽元帝:“陛下已经拥有了一切,如今还缺少的,只剩下世间最强大的力量。所以,所谓的后位空悬,倾尽天下,只为了复活心爱之人,不过是一个弥天大谎。陛下真正的目的,是藉由这样的幌子,从两仪菩提大阵摄取苍生万民之力,然后再将这些,变成自己的力量,我说得对吗?”


    徽元帝笑了起来:“娘娘说得果然很对,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向来不会愚蠢。”


    “原来如此。”九方青穹倏而道:“从两仪菩提大阵的力量不稳,年年增补,却从来不见多,愈发摇摇欲坠开始,我就一直在想这是为什么。卦象所指,乃是诸方世家,想来陛下所谋,其实也并非什么真正的秘密,只是独独将我蒙在鼓中罢了。”


    “大徽南渡,定都于此,到底根基不稳,风雨飘摇,饶是有你与蔺文二人勉力扶持,朕在这皇位上的艰辛,也有诸多不可与人说。两仪菩提大阵,伐尽天下菩提之力,以神都为阵眼,安邦定国平天下。”徽元帝抬头看向面前参天却不见天日的茂盛大树,似是无限唏嘘:“可若无这些世族世家们的相助,这阵,又怎么可能起得这么顺利?这十年来,又如何维持大阵运转?”


    “所以你与这些世家达成的交换条件,便是任由他们窃取两仪菩提大阵的力量吗?”九方青穹边说,边向前一步,“陛下,你明知这阵……”


    “这世间,人各有所图,朕之所为,无非看清人心,各取所需。世家想要权势,朕便给予他们权势,想要寿命,朕便给予他们寿数,将这些贪婪的世家族长们的肚子填饱,朕才能从这些狗屁世家的手里抠出来朕想要的。”徽元帝骤而打断他,声音极冷道,“人之贪欲,无穷无尽。朕亦凡人,有所欲,有所求而已。”


    “我在王家大院时,便觉得登仙之药实在蹊跷。且不论区区一个王家,便是昔日最鼎盛时的谢家,也绝难独吞这其中的利益与恶果。”九方辛夷道:“陛下此言,倒是解了我心头之惑,这些登仙药,便是陛下为这些想要延年益寿之人所准备的吧?陛下真是好手段,表面以两仪菩提大阵饲养之,再暗中以秘药控制。依我所见,这天下,再没有比陛下更会玩弄权术之人了。可是陛下,我却想问,除却这些东西——陛下的心中,可有苍生?可有百姓?可有这个天下?!”


    “如何没有?”徽元帝道:“朕这些年来,权削世家,不立亲王,不许地方割据,使寒门亦有入朝为官之机,这桩桩件件,哪一样不是利国利民之策?大邺朝时,满朝皆是世家世族,而今我大徽朝中,已有三成寒门之后,你可知为了这三成,朕的案头堆了多少折子?肩头压了多少沉疴!”


    “为天下者,责任所至,本就如此。”九方辛夷却道:“我从未见过史书中有任何一位帝王觉得自己因为劳苦,所以功高的。更何况,陛下,您搞错了一件事。我是想要问您,为了您想要得到的力量,为了您想要与世家豪族们达成了条件,百姓的命,便不是命了吗?白沙堤献祭的那些村民和孩童,那些撞死在菩提树上的母亲们的血,王家大院那些菩提树下的冤魂们,双楠村的满村妇孺……又算是什么?她们就只是……”


    她甚至有些难以形容,顿了顿,才将这句话说完:“只是一张无数人命铺就的、帝王欲念的遮羞布吗?”


    “我说什么来着?”明舜华静静地听了片刻,倏而笑了一声:“这世上的男人,说到底,都自私得一模一样。”


    “要论自私,还是比不上为了保住自己的富贵与贵妃之位,想要亲手掐死自己襁褓中孩儿的娘娘。”徽元帝淡淡道:“虎毒尚且不食子,若论心狠手辣,枉顾苍生,又有谁能及有一代妖妃声名的娘娘分毫?”


    明舜华似是听到了什么可笑至极的事情,先是轻轻笑了一声,然后止不住般大笑了起来:“是啊,一代妖妃,多么贴切的名字。可你们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大邺究竟是怎么灭国的,你们难道不好奇,为何姬珩所有的排兵布阵,总能第一时间就被送到你们手里吗?为何殿前军那一日正好被支开吗?难不成你们觉得,就靠姬珩面前那个愚蠢的大太监,就真的可以做到这一切吗?姬睿,你今时今日能站在这里,当上这个皇帝,是因为那时在宫中与你们里应外合的人,正是我这个一代妖妃。”


    此言出,所有人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是你?!这……这怎么可能!”凝茂宏低呼一声,可旋即,他的眉间却又有了一丝恍惚:“是了,也理应是你,只能是你。我那时便觉得,那些军情实在来得太过及时,太过准确。只是后来清扫姬珩身边人时,却也没有人出来领功。此事的确是我心中一件疑事。可是……为什么?”


    “你们方才不是问我,这世上唯一例外的人是谁吗?我说的,当然是我这一生唯一的骨肉。”明舜华慢慢走向前,直到她的手抚摸在菩提树干上,轻声道:“我的阿渊。”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姬渊站在玄天塔的阴影之中,终于慢慢抬起眼,看向了自己的阿娘。


    “什么荣华富贵,什么贵妃之位,这些狗屁东西,我其实从来都没有在乎过!”


    “我是疯了。”明舜华的眼中浮现出了痛苦和狠绝,她一字一句道:“从所有人都逼我要将我的孩子掐死,将他从我身边夺走那一刻开始,我就疯了。他们要我的孩子死,我就要让这个王朝都为他陪葬!”


    整个玄天白塔里,寂静一片,只剩下了微微摇晃的菩提枝叶之声,和明舜华字字泣血的声音。


    “什么破军之命将乱天下,什么荧惑守心,四星将合,其君兵丧并起……你们骗一骗天下的百姓,骗一骗身无修为的百官和兵士们就算了。难道你们忘了,我虽然姓明,可我是谢家女,星象怎么写,巫草如何燃,难道我自己不会去算,去看吗?!”明舜华惨笑一声。


    随着她的话语,所有人的脑中都浮现了那一年的星官批命。


    ——大邺天圣十一年六月,荧惑守心,破军现世,四星若合,是为大汤,其君兵丧并起。


    九方青穹不易觉察地摇晃一下身形,手指痉挛般悄然握紧。


    “姬珩口口声声说爱我,说愿意为了我舍弃一切。可那时我抱着阿渊,他那么小小一只,眼睛漂亮得像是冬日落下的第一片初雪,他在我的怀中看着我,他的全世界就只有我一个人,我就是他的全部。可姬珩却让我杀了他,只为了那狗屁不通被人篡改的星命!他甚至不相信我的话,不相信这些都是假的!”明舜华双眸通红:“我指着天象给他看,给他说,你们猜他说什么?”


    “他说,一个孩子而已,没有了,我们还可以再生。”


    明舜华的笑声更大,她分明痛极,却仿佛已经哭干了眼泪,眼中通红却干涸一片,只剩下了神经质般的疯狂。


    然后,她慢慢收敛了神色,轻轻扬起下巴。


    “男人,权力,皇位,天下。”明舜华轻轻笑了起来:“既然他这么在乎这些,那我就毁了这一切。我不在乎是谁得到这个天下,哪怕是篡改星象,编造星命的你们。信这星命的人,才该死,骂算什么,被泼洒一身污水,又算什么。谁能帮我杀了姬珩,杀了满朝大臣,让整个大邺朝都毁于一旦,我就帮谁。”


    姬渊和九方辛夷同时骤然抬眼。


    九方辛夷向前一步,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颤抖:“等等,你说……篡改星象,编造星命?那所谓生而命连破军,煞气入心,难道也是假的?”


    “破军是真,煞气是假,区区一颗破军星,又怎么会乱天下?但凡有人愿意翻一翻书,看一看历代星官对破军星的批命呢?”明舜华闭上眼,神色痛苦至极:“破之一字,乃破而后立,去旧立新,明明吾儿阿渊才是能给这个王朝带来一线希望和生机之人啊!可既然有人改了星命,那么被改的所有业障,都化作离火,落入了他的体内,而这也成了他煞气入心化火的佐证。”


    九方辛夷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她知道自己其实不想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她还是选择了问清楚:“那么当初篡改星象编造星命,胁迫星官的人……难道是陛下?”


    “朕?”徽元帝却笑了起来:“只朕一人,哪有这种能耐?朕身上这点皇室血脉,也只是起了一个媒介的作用罢了。这世上能够篡改星象的人,满打满算,总共也就只有那么几个,好巧不巧,其中两位,一位在你身前,一位在你身后。”


    九方辛夷浑身一震。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便听徽元帝含笑继续道:“没错,九方辛夷。这两位,一位是你的阿爹九方青穹,一位是你的阿娘方相寰云。若是没有他们二人,这星命又怎么会愿意为了朕,变上一变。”


    第182章  可冬天总要到末尾,春……


    心跳声在这一刻变得无限绵长,九方辛夷盯着徽元帝一张一合的嘴,只觉得自己好似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反应。


    是在知道了原来姬渊体内折磨他这一生的离火、生来便被父母厌弃的命格的源头,竟然来源于她的父母二人后,觉得命运弄人难以置信的手足无措。


    还是应该转头看向自己身后的这棵静静伫立守护苍生的如是菩提树,追问她的阿娘与这棵树到底有什么关系。


    无数复杂至极的情绪冲击着她的胸膛,让她忍不住一把揪住了自己的领口,有些摇摇欲坠地俯身,勉力平复了呼吸,才慢慢看向了九方青穹,然后在对方沉默的背影里,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她蓦地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的荒谬。


    姬渊因为猜到,或许她母亲方相寰云的死,与谢尽崖和徽元帝想要复活他的生母明舜华有关,所以不敢对她说自己的真实身份,不敢面对她,甚至宁愿再骗她一次。


    可转头来,她的阿爹阿娘,却竟然正是姬渊这样离火灼身骨肉分离痛极的一生的罪魁祸首!


    她慢慢后退,直至自己的后背重新贴在了那棵参天巨木的树干上,蓦地苦笑一声。


    有落叶被吹拂到她的肩头,像是在轻轻安抚她的情绪,可她却只想在这一刻闭上眼。


    姬渊站在树的另一边。


    他明明距离她很近,只要绕过这如是菩提树,便可以牵住她的手,将她按在怀中。


    可他不能。


    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掌心,仿佛要穿透自己的皮肉,看到奔腾在血肉之下灼烧折磨他这一生的离火。所有的一切都有了更合理的解释,原来这样的离火便是改了星象后的业障,所以才会在触碰到她的时候,哑然平息。


    他慢慢背靠在身后的大树上,神色有些莫测地放空,像是在嘲笑自己这无力的一生,原来从一开始便是注定成为的政治牺牲品。


    知晓了自己的阿娘原来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原来她也曾身不由己,也曾在无数个夜晚哭泣和想起他,甚至在十年后被复活的时候,也一刻都未曾忘记他,她甚至为了他,只手推波颠覆了整个大邺朝后,某种淡淡的,难以形容的欣喜从心底如银屏炸裂般流淌出来。


    可旋即,这样的欣喜里,却又难以避免地掺杂进去了无限的苦意。


    因为他竟是与菩提树另一端的她,命运纠缠至此。


    就好像——


    好像他们注定一次又一次地相遇,再一次又一次地不得不相互试探,厮杀,欺骗,憎恨,再分道扬镳。


    叮铃——


    三千婆娑铃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将分立两侧的两人从这样的惘思中惊醒。


    因为在说完了这一切后,徽元帝抬起了手,露出了掌中的一颗光华璀然的丹珠,轻轻吹了吹上面莫须有的灰尘。那颗丹珠那么剔透,那么完美,那么漂亮,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令人止不住想要沉迷的异香。


    那是九方辛夷曾经闻见过的,最纯粹完美的登仙的味道。


    是登仙,也是返魂丹。


    这两样,其实从来都是一种东西。


    然后,徽元帝站在原地,将那颗荟萃了无数条人命,集世间菩提之力的返魂丹,按向了胸口。


    九方青穹神色一变,他猛地抬袖,想要去阻止徽元帝的动作,然而,他才刚动,却发现自己竟然被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的大力束缚住了所有动作 !


    就在方才所有人恍神的片刻 ,地宫的地面上竟然不知何时升腾起了一片细微的、瓷白的光,而那样细碎却连贯的线条串在一起,悄然化作了一座借两仪菩提之力的困字阵!


    肉身难动,三清滞行,所有人竟是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徽元帝的动作!


    “蔺文。”珠子触碰到他衣襟的时刻,他倏而开口:“其实朕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已经变了。”


    凝茂宏拧眉。


    “朕用了你策论里的法子来打压世家,提拔寒门,励精图治,朕与你政见从来合一,可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徽元帝淡淡道:“是在见到了什么才是权势滔天震主之威以后,还是在国将不国,你我衣冠南渡,见过了这世间真正的苍生以后呢?”


    那枚珠子像是石子没入水面般,在徽元帝的胸口激起了一圈涟漪,有淡淡的光透出,而那样的光像是触动了早就布置在这片地宫中的另一方大阵,不过眨眼的瞬息,便见整个地宫之中,竟然都交错纵横起了无数的阵线,一条又一条地没入徽元帝的体内!


    他舒展双臂,口中却还在继续说:“蔺文,你变了,朕不怪你。人生在世,又有多少人可以始终如一呢?人都是会变的,朕亦然。可是蔺文啊,如今的你,怎么反而开始竭力维护世家了呢?”


    “因为站得越高,越能看到,普通人在这个世道下根本没有自保之力,人性本恶,如果没有世家镇守一方,维护世间正道,靠百姓自己想要维持天下清明,简直无稽之谈。唯有世家强大,才能有保护天下苍生的可能性。”凝茂宏沉声道。


    九方青穹用一种极其古怪的神色看向凝茂宏:“蔺文,你当初……不是这么说的。你明明……”


    “我错了。”凝茂宏直截了当道:“太年轻,太幼稚,太想当然。我只是犯了所有年轻人都很容易犯的错罢了。”


    “蔺文,假面带久了,想要摘下来,很难吧?”徽元帝却极直截了当道:“你不过是有了权欲之念,有了家中族人,所以再难从高位跌落。”


    凝茂宏笑了一声:“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至少我从来都坦坦荡荡,倒是陛下昔日悲悯天人,口口声声苍生何辜。如今却觉得,这天下都应该为了供养皇室而生,一边削弱世家的力量,却又一边暗中与这些世家做交易,恐怕在陛下心中,苍生早就不无辜了吧?陛下,失去力量,就这么让你恐惧和不安吗?”


    “坦坦荡荡?你也配说这四个字?”徽元帝讥诮道:“凝茂宏,朕的青梧殿里,可还住着你那嫡长女呢!她来朕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可敢在此处说出来?!”


    “为了让你不对我凝氏开刀,为了不让你直接将我凝家毫不留情地灭族。”凝茂宏面无表情道:“我请陛下削藩,减轻世家的影响力,却不想陛下如对待扶风谢氏这般残暴无比,连根拔起。最后还要将这一切的源头推给人心之恶,人心之欲,甚至全盘推在我的头上。不过想想也是正常,正如明娘娘所说 ,帝王之术,无非在于错的都是别人。”


    明舜华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幕兄弟阋墙,不由得掩唇笑了一声。


    “一派胡言!”徽元帝大怒斥道:“从扶风谢氏开始下手,可是蔺文你最先提的建议!如今谢家满门的血都在你手上,你可有脸去底下见你的姻亲谢尽崖 ?”


    九方青穹听着面前昔日志同道合的兄弟们如此直白的互相指责,眉头不由得皱得更紧,他高居玄天塔,久不问世间事,哪里知道原来这两个人已经变成了如今这般,隐约竟然有分庭抗礼剑拔弩张之态!


    更不必说,昔日他与方相寰云耗尽心血、甚至丢弃性命才设下的两仪菩提大阵,竟然成了无数人谋求私利的工具!


    “不过是十年,人真的会变到如此地步,竟与过去大相径庭,截然不同吗?”九方青穹眉宇之间,已是一片沉怒:“昔日你我的那些抱负与心血,难道都喂了狗吗!那我们当年为了苍生万民做出了那些牺牲,又算什么?!”


    凝茂宏转过头来,眼底已是一片赤红:“你闭嘴!这世上就属你最清高,最不会变,最不问世事高高在上!你以为就你的牺牲最大吗?你是失去了你的妻子,可方相寰云是方相族人,她心甘情愿为天下计!也是她自己把阿橘封入长湖的!让你和阿橘都忘了有关她的一切的!到头来,你真正被迫失去的,只有你与阿橘的记忆罢了!而我呢?!我可是失去了我的一对儿女!我这一生都不会再有后了!”


    他喘着粗气,终于说出了自己内心深埋的,最大的悲恸。


    “陛下最重要的修为,可以逆转两仪菩提大阵,吸苍生之力,大阵之力为己用,为此甚至还能复活明娘娘来作为幌子,不损陛下声名。而你,青穹,你失去的记忆,也有找回来的一日。我呢?”凝茂宏大声道:“我呢?!”


    “我呢?!”


    他声嘶力竭地问,那两个字在整个玄天白塔中不断回荡震颤。


    这才是他态度大变,玩弄权术,只手遮天,表面与徽元帝依然君臣同心,甚至秘密送了自己嫡长女入铜雀三台,可事实上却悄然培植自己的势力,隐约要与徽元帝形制衡之势,让他不敢动龙溪凝家的原因。


    他已经只剩下最后的一个女儿了,总不能连她也保不住,总不能……让全族都跟着他葬送在因他的理想主义而起的波澜之中。


    他曾经以为,自己也可以如史书上那些铁骨铮铮,不惜六亲绝断,愿意为天下万民燃烧自己,直至最后一丝神魂都被烧尽,舍小我而为天下的至情至性之人般,成为这样千古一臣。


    但他错了。


    他做不到。


    他很清醒地发现自己做不到,看着自己被私欲打败,看自己变成少年昔日的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可那又如何。


    所以他嗤笑一声,继续前行。


    徽元帝胸口的那颗珠子终于彻底没入了他的胸口,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感觉到了久违的力量顺着他的身体蔓延到了四肢,这种被力量充盈的感觉让他感到熟悉又陌生,那种等待了十载终于一夕得偿所愿的快意激荡在心头,饶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在此刻也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


    “十年了,朕已经在不安中活了十年了。”徽元帝直起身子,看着自己的手:“拥有的时候,并不觉得珍惜,只有失去了以后,才会知道,力量是多么重要的存在。蔺文,朕怕啊,怕前朝的反扑,怕世家的报复,怕得晚上睡不着。”


    就在他直起身的那一刻,九方辛夷只觉得自己身后的如是菩提树好似在这一刻被抽走了大半生机,虽然树还是那棵树,却似乎有什么从内里开始衰败腐朽,再难回寰。


    她只觉得心惊肉跳,想要回身抱住身后的树,却因为被阵线困住而不得动弹,可她的手却倏而碰到了什么。


    那是一只她再熟悉不过的手,那只手上,有一串她亲手系上去的红绳金铃。


    许是姬渊恰好站在树后,所以躲过了徽元帝布下的困字阵,他有些艰难地绕开铺天盖地的阵线,轻轻握住了九方辛夷的手:“别回头,是我。”


    九方辛夷的心微微一颤。


    宽袖遮掩了袖下交叠的两只手,姬渊从她的指缝穿过去,一根一根,扣紧了她的手,低声如呢喃道:“至少现在,不要甩开我的手。”


    “外面都是神卫军,你是怎么进来的?”她忍不住道:“你不是走了吗?”


    “是走了,但是三千婆娑铃响了。”姬渊轻声道。


    九方辛夷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蓦地闭眼:“你不该来的。”


    姬渊似是笑了笑:“我总要来看你一眼,才能安心。”


    九方辛夷觉得自己的声音似是带着颤:“你什么时候来的,你……”


    “我都听见了,也看见了。”姬渊的声音很温和,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末了竟然在反过来安慰她:“阿橘,不要担心我。”


    她猛地咬住下唇,只觉得眼瞳酸涩:“我……”


    可不等她再说什么,便见徽元帝一抬手,于是漫天的菩提树叶竟然真的如落雨般坠下,那些叶片再在他的控制下,蓦地悬立,骤然遍布于凝茂宏的四周!


    “蔺文,我给过你机会了,直到最后,你都没有向朕说实话。朕很失望,即便能理解你所有的苦衷,这也不能成为你和前朝旧臣勾连的借口。”徽元帝一步步走向凝茂宏:“你乃是朕身边最近的近臣,是朕自小一并长大的手足兄弟,你明明知道朕最怕的是什么,却还是这样做了。朕可以容忍你一人之下,容忍你独揽朝政,封你为司空,权高位重,念你劳苦功高,为你保下整个凝家。可是蔺文,千不该万不该,你唯独不该勾结前朝之臣!”


    凝茂宏微微皱眉。


    九方辛夷觉得姬渊握着她的手,倏而捏紧了一下。


    也是这一下分神,让她没有看清凝茂宏神态中的那一丝古怪和怔忪,以及在这一刻后的恍然和摇头失笑。


    倘若她看清了,她便会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件事绝不是凝茂宏做的。可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凝茂宏已经轻笑了一声。


    “龙有逆鳞,蛇有七寸。”凝茂宏所有的神色都如潮水般退却,他慢慢开口,但不知是不是九方辛夷的错觉,她总觉得凝茂宏在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格外意有所指:“陛下既然都知道了,臣,无可争辩。只求陛下放凝家上下一条生路,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与此事无关。就让他们去守北境也好,流放南蛮也好,总归……活着,就是好的。”


    空气中那种将所有人都困住的力量似是悄然弱了下去,凝茂宏竟是一笑,他分明剑符双绝,也是这世间最一流的大剑师,若是此刻真的要绝命一搏,说不定与徽元帝未必鹿死谁手。


    可他却撩袍俯身,静静地跪了下去,然后向前俯身叩首。


    好似之前在这里喝问“我呢?”的人,与他并不是同一个人。


    松开困字阵,自然是徽元帝对凝茂宏最后的试探,他满意地看着凝茂宏的反应,勾了勾唇:“朕允了,也留你全尸。临死之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凝茂宏直起身来,静静跪了片刻,倏而道:“阿橘。”


    九方辛夷下意识应道:“阿爹?”


    这一声出口,她自己也有些怔忡,凝茂宏的脸上,却倏而展露出了一抹笑,某种愉悦从他的内心深处涌了出来,让他的笑容越来越盛,越来越洒然,他抬起头,看向九方辛夷的方向,目光在她的手上微微一顿,却又移开,像是透过她,看向她身后那棵树,也看向更远的地方。


    “我虽想过要杀你,却也的确当你是我的女儿。只是做我这种人的女儿,总是比常人要更辛苦一点。比如,不让我们面前这位多疑的陛下知道你到底是谁,又比如,让我后院的那个愚蠢的夫人不要总是觉得你会替代她的女儿。”凝茂宏笑了笑,目光偏向着面前的如是菩提树,继续道:“阿云,这是我那时对你的承诺,若是有朝一日,你有了孩子,我便来做她的干爹。”


    一言出,像是将这里的几个人都带回了十多年的某个午后。


    三个各怀抱负的少年在一身黑红道袍、抱着白骨杖的少女面前,笑吟吟说着那些天真幼稚,却意气风发的话语。


    “等到阿云和青穹有了孩子,可别忘了喊我一声干爹!”


    “怎么干爹的名号还被你先抢了?一个人能有两个干爹吗?罢了罢了,那你可得包一个厚厚的红封给阿云。”


    “这又有何难,倒是我们的世子殿下,到时候有什么表示?”


    “到时候我开府中内库的大门,让她进去抓周,抓到什么是什么!”


    “这可是你说的,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那时的春风好似要穿过这些年的时光,穿过凛冬的雪,穿过长德皇宫中的血色,穿过澜庭江浩荡的水,拂过如今大徽的上空,吹过神都,再落在玄天塔中所有人的肩头。


    一片菩提叶穿过徽元帝以树叶布下的凌厉杀阵,轻柔地落在了凝茂宏的掌心。


    他慢慢攥紧那片树叶,像是看到了那个化身为了面前这颗菩提树、再也不能说话少女,恍惚间,他仿若看到她蹲在他面前,轻柔地抚上他的连,笑容哀伤地看着他,正如过去她看这个天下和苍生时的模样。


    “我虽终究成了你最看不起的那种玩弄权术、心机深沉、背信弃义的小人。”凝茂宏轻声道:“但我没有违背对你的承诺。”


    他边说,边向着如是菩提树的方向伸出手,像是想要触摸眼前幻影的脸,也想要再向前一步,触摸到那棵树的树干。


    可下一瞬,徽元帝遍布于他周身的树叶已经三清之气崩裂,将他的周身都穿透!


    那样强大到让人几乎难以反抗的力量下,凝茂宏在一声闷哼后,直直向前倒去。


    九方辛夷下意识向着凝茂宏的方向伸出手,却被一股大力倏而困住,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面前。


    因为这一次,将她重新定在了原地的人,是九方青穹。


    “陛下,到此为止吧。”九方青穹轻轻叹了一口气,道:“陛下不能一错再错了。”


    徽元帝面无表情地从凝茂宏的身上收回目光,带着一丝上位者的嘲讽,看向九方青穹:“青穹,在塔上逃避了这么久,你终于愿意睁眼看这个人间了?塔上十年,你看到了什么?找到救这个世界的办法了吗?”


    “我不是逃避,我只是能太过清晰地看到未来。我看到了大家的面目全非,看到了生灵涂炭,看到了天下终将落入一片火海。我只是想要在千万种注定一片血海的结局里,卜出一个或许有曙光的未来。”九方青穹却像是没有听懂他的嘲讽,淡淡道:“这世上应该有这样一个未来的,若是连我也不能卜到,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卜师之卦,不落于己身。这世上若是还有变数,那这个变数,只可能在你,在我。”他深深看了九方辛夷一眼,向她伸出手去:“阿橘,这些年来,阿爹和阿娘不在,辛苦你了。以后的岁月,恐怕你还要再多辛苦一下。”


    他像是想要拥抱自己深爱的女儿。


    ——若不是因为真正的爱,又岂会在向两仪菩提大阵献祭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时,失去对她的所有记忆。


    可他的手颤动一瞬,最终只是落在九方辛夷头上,轻轻摸了摸,就像是小时候的无数次那样。


    因为他不敢拥抱她,拥抱太温暖,太柔软,会让他对这个世间太过留恋,太过不舍。


    九方辛夷意识到了什么,她睁大眼:“阿爹,你看到了什么?你卜未来的时候,都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阿橘,你做得很好。无论在哪一种结局里,你都竭尽了全力,如阿爹和阿娘幼时对你的教导,至情至性,至真至纯,心怀天下,不负苍生。”九方青穹轻声道:“可是阿爹看到过的那些结局里 ,你太辛苦了,可以稍微休息一下了。


    他边说,没有焦距的目光微微向着一旁移动些许:“你也是。”


    姬渊微微一怔。


    九方辛夷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她脑中如一团乱麻,却自然而然地浮现了自己前世最后的那场大火,火中坍塌的玄天白塔,和挡在白塔前让她快走的姬渊的身影。


    她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可这些画面,这些话语却像是被某种力量堵在了嘴里,让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蓦然哽咽地摇头。


    “阿橘,你是九方辛夷,也是凝辛夷。你想要叫什么名字,都是你的自由。”九方青穹轻声道:“你可以是你想要成为的任何人。”


    他抬手,终于触碰到了面前的如是菩提树,粗糙坚硬的树皮烙在他枯瘦的掌心,他却好似觉得这样还不够,紧紧地按在上面,却又好似怕弄疼这棵树般,有些颤抖地收回了手。


    “十年前,我最后一次出塔,是看着我的妻子方相寰云以身祭塔。她以血肉神魂为阵眼,深埋菩提树下,这棵树的每一寸树干与枝叶,都是她的血肉。可我却高居塔上,足足十年,都没有来看过她一眼。因为她让我忘了这一切,让我的心中只剩下这个人间。既然这是她的遗愿,我也总要去完成。”他深深看着面前的菩提树,菩提枝叶舒展,满树的枝叶如雨落下,像是感知到了他此刻的决心和想要去做的事情,以叶为泪,泪如雨下:“阿云,你说我们女儿的名字,是辛夷盛开,春日将近的意思。可冬天总要到末尾,春日才会有辛夷花开。”


    “阿爹……”九方辛夷颤声道。


    “既然如此,理应由我来做这一场冬日的尾声。”九方青穹望着自己的女儿,微微笑了起来。


    这一刻,他周身似是沉疴尽褪,那些流逝的生机全部逆转回到了他的身上,满头如雪的发漫卷,那张清俊无比、惹得昔日京城无数贵女朝思暮想的脸回到了最英挺如神祇时的模样,他的眼瞳之中,也重新有了光。


    原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的女儿,是这个样子。


    他有些喟叹地注视她,看到她捂着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终于挣脱了身上的桎梏,拼命地扑上前来,却竟然穿过了他的身躯,扑了个空。


    片刻前,还在她从高树坠落之时接住的父亲,已经肉身消散,空余一具神魂。


    菩提树飒飒作响,玄天塔寸寸碎裂,一片像是毁天灭地般的轰然声嚣和天旋地转后,九方青穹蓦地振臂。


    天地间有无数条肉眼可见的三清之线连在了他的身上,彼端却没入无尽虚空,不知所踪,似是去了遥远的彼方,却也有那么一根,连接在了徽元帝的身上。


    不等徽元帝的脸上露出愕色,九方青穹已经并指为剑,起袖而挥!


    游龙般的剑光在他周身掀起一片剑海,那些连接在他身上的三清之线被一条条斩断,节节寸断开来,每一条线的断开,都会让他肉眼可见地痛极,可剑意却并未有片刻停滞。


    他乃大徽国师九方青穹,占天问卦,岂能苟利社稷,岂能容苍生成为欲壑的填料!


    所以他以他的生命与躯壳来起这最后一卦,书写最后一次天象,将所有以两仪菩提大阵、藉由菩提叶与登仙药延年增寿,行不轨之事的世家中人体内的生机全部抽走!


    徽元帝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他才刚刚拥有了力量,却又将要失去,他高声大喊一声:“不——”


    九方青穹的剑气却已经斩断了那根线。


    然后,这位悲悯世人,眼中只有苍生天下的国师大人彻底力竭,他的肉身消散,神魂也已经累极,变得缥缈模糊起来。


    而他既然已经为了苍生而死,所以终于可以不看苍生,只看自己眼前的一人,露出了最后一个模糊却温柔的笑。


    “阿橘,别哭。”


    第183章  “姬渊,朕来教你,何……


    玄天塔的倾圮声中,无数嘈杂从周遭涌动而来,一早就驻守周围的神卫军高喊着“护驾——”,策马抽剑,试图冲破玄天塔的落石。


    然而那些巨石轰然,又岂是人力所能突破,于是所有人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摇地动,看着那些碎石从天而降。


    却听两道年轻的少年音齐齐响起。


    “守!”


    “阵!起!”


    一股三清之气柔和地铺开来,将那些落石托住,又有人将险些被困其中的神卫军和还未离开的小道童们一手一个地带了出去。


    竟是元勘和满庭的声音。


    便听元勘高声道:“师兄放心,有我们在——”


    又有一片不太整齐却足够响亮的稚嫩声音应和:“师父说神都有异象,让我们来看着保护一下百姓!神卫军也是百姓嘛!护!都护!”


    有神卫军的军汉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明明救自己的人看起来还是唇红齿白不过十来岁的小童,道袍都撑不起来,却拖着自己从碎石下连跑带跳,有些挂不住脸,又忍不住想笑:“格老子的!毛都没长齐吧你们!谁让你们来护的!”


    那些穿着各色三清观道服的小道童们转头一笑,呲出一口雪白的小牙:“除妖卫道,守护苍生!我们修行成为捉妖师,不就是为了保护大家伙儿吗?就甭客气啦!都是大徽一家人!”


    “就是!就是!都是大徽子民,应该的!今日我们救你们,来日你们守疆护国救我们!”


    ……


    玄天塔内,有人为了这个人世间刚刚烟消云散,也有人间帝王面上一片,三清之气震荡,眼看就要帝王一怒,伏尸千里。


    可那样震怒沸腾的三清之气,却在石块之外的那些轻快却热烈的声音传进来时,变得平静了许多。


    徽元帝已经很久没有迈出朱雀宫了。


    就算去祭祖,也有里三层外三层的神卫军护卫,周围的百姓更是山呼万岁,又哪里能听到别的声音。


    这是他时隔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听到真正来自人间的声音。


    那些年轻天真嬉笑怒骂的像是唤醒了他深埋心底的回忆,像是有什么旷远的声音随着云层裂开后洒下的第一束光,一起落在了他的身上。


    “我姬睿今后,定要除妖卫道平天下,以苍生为己任——”


    还有那时他与凝茂宏九方青穹方相寰云几人一并游荡天下,平妖戡乱时,那些百姓们热泪盈眶的一声又一声的“谢谢”,明明家里已经没有多一滴的饭食,却还要将藏了很久,甚至都有些坏味的鸡蛋颤颤巍巍拿出来送给他们。


    是了,最初的最初,他只是……


    只是想要,让苍生不要再这么苦了。


    “都死了啊。”一道轻柔的女声响了起来,明舜华的步伐优雅却带着轻快,她走到凝茂宏的身边,俯身看了看,又看向魂散而去的天穹,最后才将目光落在了徽元帝身上,仔细看了一眼:“你也快了。”


    徽元帝抬眼看向眼前的女人,就算封存了十年的躯壳有些枯萎,她依然是他见过最美的女人,举手投足之间尽态极妍,实在是绝世芳华。


    可也不过如此。


    “是啊,朕也快了。”徽元帝不冷不淡道:“国师此举,实乃断我生路。”


    明舜华于是笑了起来:“其实本来不会的。可本宫会因为姬珩的不在乎而不惜叛国颠覆朝野,让大邺灭国。你们几人害得本宫的孩儿星命有改,痛苦一生,如今还敢复活本宫,机会都已经送到了本宫手上,本宫又岂会放过你们!”


    “是你动了阵线。”徽元帝已经反应过来,道:“否则国师不会这么快就从困字阵中脱身。”


    “不错,方才本宫就说了,虽然本宫姓明,但到底是谢家女。”明舜华有些惋惜道:“若非此刻本宫手上什么也没有,否则定要再多配几味毒药出来,好让你们再多吃点儿苦头。依本宫看来,你们死得还是太轻易了。”


    徽元帝定定看她片刻,杀意从眼中一闪而过,却想到了什么,只是静静道:“明贵妃为何不回头看一眼呢?”


    明舜华愣了愣,她有些不解其意,心底却倏而有了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预感,让她在回头这个动作之前,顿了顿。


    便听身后有一道有些冷冽却极悦耳的年轻男声响了起来。


    “曾有人在临死之前将一纸证据交到我的手上,说天象不正,当今陛下这帝位来历并不怎么名正言顺,实在存疑。我本不想管的,可这人实在让人讨厌,他偏要为了一村子人能够永远幸福地活在一个虚无缥缈的梦里而死,这种死法,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姬渊终于从黑暗中浮凸出身影,他边说,边摊开手,悄然将九方辛夷挡在身后。他的掌心正是程祈年留给他的那张血书:“交给我的时候,他还说,这件事只能由我来说,由我去问,那时我还不明白是为什么。”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事实上,我也不怎么在乎。这天下反正就是这个要死不活的样子,皇位是谁坐,都不重要,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姬渊有些散漫地笑了一声:“直到今天,我心中的疑惑才被解开,原来陛下登基这星象背后的业障……都在我的体内。我是所有的因铸就的那个果,所以关于陛下皇位究竟是否正统的这个问题,果然应该由我来问陛下。”


    随着他的声音,一片离火在徽元帝的面前蓦地灼灼!


    “陛下,这火……你觉得眼熟吗?”


    明舜华怔然看着面前的火光,满目的明红照亮了她的眼底,将她有些苍白的脸色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心底的那种预感被证实,将她牢牢地钉在了原地,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却小心翼翼了起来。


    她的身后……


    他、他在她的身后多久了?!


    他看到她方才说那些话时候的样子了吗?他都听到了些什么?


    明舜华不敢去想。


    “离火。”徽元帝微微一笑:“原来这便是离火。果然斩草就应该除根,当初明娘娘秘密互送闻真道君离开长德宫的时候,朕曾想要追杀你,可惜方相寰云拦住了朕,否则又哪里有今日之事。”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她那时是否能想到,当初自己心慈手软留下一命的男婴,最后竟然会伤害她的掌上明珠良多,利用她,靠近她,欺骗她,你猜猜,若是她知道,会不会提前在那一日,就将你杀死?”


    姬渊神色一凝。


    一道声音却在他身后响起:“不会的。”


    九方辛夷的脸色极其苍白,刚刚与阿爹相认,却又失去的悲恸席卷了她的全身,太多的真相激荡在她的心中,让她的心里涌动着说不出的悲愤。可此刻,听到徽元帝这明显在挑拨的话语,她却还是回过神来,轻声开口。


    “饶是如此,我阿娘也绝不会杀他。我虽不知当时究竟是什么情形,但即便是为了天下苍生,我阿娘也不会愿意为天下而舍一人。如果一定要舍一个人,那么那个人,一定是她自己。”她的音色有些沙哑,却依然坚定无比。她一步步走上前来,拉住姬渊的袖子:“如果我猜的没错,那么当初闻真道君会来长德宫……恐怕也是我阿娘去求来的。”


    明舜华蓦地闭上眼。


    这也正是如她这般锱铢必较之人,在即便知道了这一切以后,却依然无法纯粹地去恨方相寰云的原因。


    徽元帝看着九方辛夷,许久,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所以朕说,朕这一生最讨厌的,就是你们方相一族。本以为你娘就是这世上最后一个了,怎么竟然又冒出来了一个。你们总是能让不在乎苍生死活的人,变得宁愿为这个天下去死。九方青穹如此,连姬渊这小子都宁愿燃血以饲苍生,真是何其荒谬。”


    九方辛夷愣了愣,她猛地看向姬渊,后者却轻轻转开了头,将一手松松地搭在剑上,抬眉看向徽元帝,一双桃花眼中,却分明全是凌冽逼人的杀意。


    徽元帝看着姬渊,看着他那双与他的生父姬珩实在太像的色泽浅淡的双眸:“孩子,你想当皇帝吗?要论名正言顺,若是星象不改,这帝位,的确应是落于你身。”


    “有很多人想让我当。陛下这话,我倒是已经听过千百次了。最初听的时候,只觉得荒谬。后来听多了,有些厌烦,更讨厌那些人对我动手动脚,似是想要以我行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那一套。”姬渊笑了笑:“所以我把他们全都杀了。陛下觉得,我想吗?”


    徽元帝蓦地笑了起来。


    从九方青穹以命起最后一卦,斩断所有借力于两仪菩提大阵之人的生机到现在,他已经开始感觉到,刚刚归来的力量在不断消散,他的生命似是也要到了尽头。


    元勘和满庭带着三清观的其他同门们在玄天塔外撑起的守字阵带着一点稀薄的三清之气撑在高空之上,让天光流淌下来的色彩有些模糊,徽元帝却抬头看了许久。


    “太子不错。正大光明牌匾之后,有我的传位手诏。”他沉说完这句,倏而向着九方辛夷的方向伸出了一只手。


    “方相寰云有一个剑匣,里面放着一柄剑,名叫却邪,说是非方相族人不能碰。朕一直很好奇,碰了会怎么样。方才朕便在想,朕这一生还有什么遗憾,想来想去,脑中先冒出来的,竟是这一件事。”徽元帝微微挑眉,神态之间竟然流露出了几分少年人才会有的跃跃欲试和不服输:“九方辛夷,朕可能借剑一用?”


    九方辛夷猜不到徽元帝要这剑有何用,但她还是将剑匣取了出来,然后开盖,取剑。


    剑匣上那些形态扭曲怪异的小妖祟雕塑们似是在这一刻都睁开了眼,齐齐看向了抬手接剑的徽元帝!


    剑气汹涌,在他握住的那一刹那便已经逆转而上,将他持剑的那只手上的血肉搅碎开来!


    可徽元帝却长笑一声,提剑而起!


    “姬渊,朕来教你,何谓帝王燃血!”


    四野八荒的风像是要在这一刻都向着他奔涌而来,徽元帝周身的气势在这一刻不断向上,窃取了两仪菩提大阵的力量后,他本就已经踏入了凝神空渡,却又因为九方青穹的一剑而开始衰落。


    可此时,他竟是靠着燃血,硬生生再向前了一步!


    羽化登仙。


    人世间有人一夕踏入羽化登仙境,自然紫霞漫天,天光大盛,天下所有修道之人心中皆有所感,有所知,齐齐向着神都的方向看来!


    却见那漫天璀璨霞光之中,有一道身影持剑而起,神魂如惊鹤振翅而起,金光大盛,冲天向北而去!


    剑气横天,风云皆变,如白虹贯日,如开鸿蒙,可纵三万里,斩天,斩地,斩人。


    也可一剑落,令北满大军自澜庭江边向北退兵千里。


    ……


    深宫之中,蓦地响起了一声钟鸣。


    一声之后,旋即是许多声,满朱雀宫的宫钟都响了起来,惊起无数飞鸟,环绕在整个神都上空。


    钟鸣满宫,素缟满城。


    徽元帝耗尽修为,燃血一剑,逼退澜庭江边的北满大军,划下的那道灼灼剑痕如天人下凡,剑气纵横,杀气血气沸腾,常人不敢接近。


    可他自己也神魂俱碎,慢慢闭上了眼。


    白塔之外的神卫军们蓦地顿住了所有动作,有人不顾一切地挖开了那巨大的碎石,向着驾崩的陛下张皇而来。


    元勘和满庭带着三清观的弟子们也慌忙一并冲了进来。


    “师兄——师兄你在哪里?!”


    “陛下——!!陛下驾崩了——!!”


    一片混乱的嘈杂中,无数人摩擦过明舜华的衣袖衣袂,摩肩擦踵,她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了,这样的撞击让她猛地回过神来,慢慢回过头去。


    然后,她的目光倏而在越过层层人群的刹那顿住。


    那道身影甚至没有面对她,而是沉默地、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地站在人群之中,可是只要她看到过,就一定能认出来。


    因为那是她不惜颠覆王朝也要为之复仇的孩儿。


    可她看到的时候,却甚至不敢喊出他的名字。


    她有些慌乱地转过身去,将脸上的泪水擦干,想要整理自己有些凌乱的发和步摇,因为大笑而晕开的妆容,兴许不够端庄平整的衣服,她下意识低声道:“莲心,快为我梳妆,看看我的妆发有没有乱,我的……”


    话说到一半,却又顿住。


    因为她想起来,自己已经死了,莲心已经死了,颂春也死了,大邺没有了,她不是明贵妃,甚至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她只是寄居在腐朽残躯里的一缕残魂。


    她只剩下了一缕残魂。


    方才诉说那些深埋心底的痛极时,她没有哭。最爱美的她看到自己肉身枯萎腐朽,饶是如此却还要被用来做权势的工具时,她也没有哭。


    可是此刻,她却蓦地哽咽一声。


    因为她明明见到了自己的孩子,却不敢与他相认,不敢喊出他的名字,不敢向那边走一步,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她恨自己太狼狈,憎自己已经太残破,更怕……更怕他恨她。


    他应该恨她的,理应恨她的。


    全天下都知道,明贵妃因为星象而亲手掐死了自己生而不详的孩子。她没有尽到过半分阿娘的责任,他不会记得半分她的体温,更不会知道那些她甚至不敢为他流泪的日子是如何度日如年地熬过来的。


    她不怪他。


    她只会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用自己的方式爱他,飞蛾扑火的为他复仇,倾尽一切,直至生命终焉。


    他不必知道这一切,因为这样的爱太沉重,太像是一场沉疴般的束缚,她宁可自己的孩子空空荡荡了无牵挂的自由,也不愿意他被这样的爱困住。


    她甚至害怕这样多看他一眼,就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负担。


    她希望自己是最盛容,最美丽的模样,却也害怕被他看到自己的脸,因为她太明白,拥有再骤而失去是什么滋味。这样的生离死别她已经感受过一次,她不愿意他再知道。


    还不如留给他一个背影,让他永远都没有看清过她的模样,没有念想,才会没有痛苦。


    是了,还有很重要的一点。


    她是已死之人,本就不该回到这个世间。


    此番归来,她仇尽报,又知晓阿渊已经长大,也有了漂亮心爱的姑娘,已经知足。


    所以她魂散。


    她在人声最鼎沸、听到自己身后自己最牵挂之人被人群环绕之时,魂散。


    魂体应该是虚幻的,不会感受到任何温度的。


    可是身后的那个人将她轻柔地环住时,明舜华却感觉到了真正的温暖。


    “阿娘。”姬渊轻声道:“我虽然至今都不知道怎样去爱一个人,但我从未恨过你。”


    刹那间,明舜华泪如雨下。


    泪坠落在地的刹那,她听到了自己这一生最想要听到的话语,于是心甘情愿,神魂俱碎。


    几乎是同一世间,姬渊只听到身后有了一片惊呼。


    “菩提树枯了——”


    是枯了。


    隆冬时分,冬雪漫天,本就不应有这般苍翠欲滴的树。便如人死本也不能复生,明舜华魂散归于轮回,而如是菩提,如见菩提,也要在见到如此冰雪之时,叶落枝枯。


    金红袈裟曳地,明觉上师率僧众站在废墟之外,双手合十,齐齐宣了一声佛偈。


    往生净土神咒的诵念声在身后响起。


    而九方辛夷静静地站在骤雨般的落叶之中,她亲眼看过这棵树最繁茂的时候,也将见证它的凋零和枯萎。


    那只虚芥影魅音调古怪的话语在她脑中如惊雷般响了起来。


    ——“白骨生花……嘻嘻嘻,你看到黑树里的白骨了吗?”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真正的含义。


    方相寰云已是这菩提黑树下的白骨一具,而她,这是这白骨所生的,辛夷高花。


    原来这才是她苦苦追寻了这一路的,这句话的真正的释义。


    从她破开长湖的封印,重新来到这个人间,她的使命和责任,便是看到所有这些祭树佑苍生的白骨们,因为她便是最初的这一具白骨留给人间最后的希望。


    她看到了。


    第184章  他为她挡的最后一剑,……


    如是菩提树干枯落叶,玄天塔塌,倾圮成了一地碎石,宫钟鸣丧满神都,可笼罩在大徽上空、护佑了大徽十载的两仪菩提大阵颤颤巍巍,最终却竟依然高悬。


    叮铃——


    叮铃铃——


    急促的的金铃之音从九方辛夷和姬渊的腕间响起,那是一连串的、仿佛风吹风铃般的响动,似乎要将此刻凝滞的气氛彻底撕裂,让尚且有些怔然的所有人看向天穹。


    ——羽化登仙一剑斩退北满的陛下驾崩,又有国师舍身为万民而祭国,就连凝司空也已经躺在了一片血泊之中,了无生息。位于大徽朝权势最中心的三个人竟是一夕全部归去,那破开风雪的紫霞与剑气余色尚在,可不知何时,却又悄然染上了其他的色彩。


    平妖监檐下的铃铛轻颤,在发出了一阵急促尖锐的铃音后,竟是难以承受般,蓦地爆裂开来!


    是妖气。


    一缕幽微的妖气不知何时浮凸在了神都的街头,上空,蔓入了每个人的呼吸之中。


    平妖监中,从玄天白塔倾圮开始,所有人便都已经停下了手上的活儿,难掩惶然惊惧地站在一起,听得窗外铃音与爆裂之声,无数主薄像是被惊醒般,愕然看向檐下,监司们握紧手中的刀剑符箓,有些紧张地挑开一窗户,看向窗外:“是我的错觉吗?我好像闻见了妖气?神都会有妖气?是铃坏了,还是我眼瞎了。”


    直到平妖监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宿绮云脸色很差地站在门口,看着愣在原地的同僚们:“都愣着干什么?妖气都到家门口了,还不抄家伙去平妖,是等着妖祟在神都横行吗?!”


    “塔塌了,国师没了,阵、阵怕是也没了。”有人有些瑟缩颤抖地开口:“靠我们有什么用……”


    宿绮云一脚踹翻了那主薄面前的矮桌,扯着那人的领子,一字一句道:“塔塌了,我们捉妖师顶在百姓头上最后的塔,国师没了,阵没了,所以能够从妖祟里面护佑大家的人,就只剩下我们了!当初成为捉妖师的时候,难道各位所想的,就是在这平妖监的小桌子面前度过一生吗?!”


    她将那人扔在地上,大步走到墙边,拍了拍银钩铁画般烙印在墙上的字迹:“平妖戡乱,护佑苍生,这不是我们平妖监的职责所在吗?!”


    常年行走在外的监司们早就回过神来,神色一肃,已经运足三清之气,向着平妖监外而去,而那些终年埋首于案卷面前的主薄们虽然战战兢兢,却到底被宿绮云的这一番话说得脸红不已,从桌下身上到处摸平时藏的符箓,然后也开始急急忙忙向外跑去。


    三千婆娑铃的铃音大震,刚刚回鞘的却邪剑也在不安地低鸣,姬渊的手按在曳影剑上,只见那黑剑上的金龙也如被唤醒般,一圈圈一层层地震荡,好似就要脱剑而出。


    “神都怎么会有这么浓的妖气?”姬渊拧眉:“就算两仪菩提大阵真的塌了,也绝不至于这么快就妖气四起,这分明……”


    “像是早有预谋,甚至可能就在等这一刻。”九方辛夷低声道:“可今日发生的这一切,又岂是能被算到的?”


    两人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凝重。


    却听一阵车马声从身后传来,一队神卫军从朱雀宫的方向疾驰而来,为首的神卫军统领下马向前,两人面前抱拳:“陛下驾崩时,唯有二位在场。太子殿下如今坐镇太极殿中,事关国统,还请二位移步太极殿。”


    言罢,那统领抬起眼的刹那,眼底竟然有妖气一闪而过!


    姬渊的手指一动,曳影几乎就要出鞘,却被九方辛夷一把按了回去,她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神卫军统领,道:“好。但还要请太子殿下稍等片刻。”


    言罢,她向着那棵枯而未死的如是菩提树走去。


    她一边走,单手一伸,掌中已经出现了一柄巨大的白骨杖。


    这一刻,整个神都的妖风好似都被震慑般,瑟缩停滞了一瞬。


    神卫军统领悄然后退了半步 ,眼睁睁看着身形娇小的少女手持巨大的白骨杖,在高高举起时,掌心有血顺着骨杖蜿蜒而下,一滴滴落在那如是菩提树上,旋即,她猛地将那柄白骨杖插在了树前的土地上!


    大地嗡然,枯败的如是菩提树悄然抬头,在方相血的刺激下,竟是再次生长出了绿叶!


    可与此同时,那树身之上却竟然像是悲泣般,沁出了如血泪般的琥珀色汁水。


    摇摇欲坠的两仪菩提大阵硬是被这方相之血和白骨杖重新撑住,在满城呼啸、似是要忍不住沸腾肆虐的妖祟们感受到了某种来自上古的震慑,不得不重新瑟缩颤抖,再被已经散入整个神都城中的三清观弟子抑或平妖监监司们收入袋中,抑或一剑穿心。


    做完这一切后,九方辛夷才折身,甩了甩手上的血珠,额头带着一层薄汗,干脆利索地上了神卫军统领身后的马车:“既然太子殿下有请,那便入宫吧。”


    马车一路沿着朱雀大街向着尽头的太极殿而去。


    如此情势,神都百姓门窗紧闭,隐约还有遥遥的尖叫与哭声传来,虽然有捉妖师很快赶到,却依然让人惊惧不已。


    前两日还热闹非凡年味十足的神都大街上,那些对联红花都已经急急忙忙被撕了下来,白缟还未来得及高悬,只空余了一星半点没有被撕完全的红痕,看起来仿佛像是繁华和盛大最后的残念。


    马车颠簸,姬渊和九方辛夷相对而坐,有血腥的气息淡淡弥散开来。


    “抱歉,方才又用了一次心头血。”九方辛夷看着车外,轻声道:“很疼吧?”


    姬渊却只是注视着她:“你疼吗?”


    九方辛夷没有注意到他眼瞳中的深意,只摇了摇头:“可能是疼多了就习惯了,只是辛苦你了。”


    “你有想过,太子为什么要让我们入宫吗?”姬渊倏而开口。


    “陛下驾崩,他总要有一个名正言顺接过帝位的由头。”九方辛夷道:“只是我想不明白,这妖气又是从何而来。”


    姬渊定定看了她片刻,问:“你心里……可有怀疑过谁吗?”


    九方辛夷认真想了想,到底还是摇头:“我在神都这些年,神都从未有过妖祟出没,实在乃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她似有所觉地看向姬渊:“你知道什么吗?”


    姬渊道:“你都不知道,我又能知道什么呢?”


    九方辛夷微微挑眉,有些狐疑地看他一眼,想要收回目光时,姬渊却道:“阿橘,你怕背叛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最相信,觉得最不可能与你为敌的人,突然站在了你的对立面,你会怎么样?”


    马车碾过石板路,骤而停了一下,神卫军统领冷声道:“何人拦车?!”


    “谢玄衣。”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让开。”


    有刀剑出鞘声传来,九方辛夷在心底叹了口气,扬声道:“让他进来吧。”


    神卫军统领冷冷看了面前的人片刻,终是让开了身子。


    谢玄衣一身黑衣劲装,一言不发地跃上了马车,在看到姬渊时,微微一愣,坐了下来。


    姬渊掀起眼皮:“你来干什么?”


    谢玄衣面无表情:“顺路,杀人。”


    九方辛夷微微挑眉,有心想问,但看着谢玄衣的脸色实在难看,心想大约是这朱雀宫中还有其他与谢家有关的仇人,于是只看了他片刻,又收回了目光,并没有注意到谢玄衣捏着尽欢剑的手骨节发白,甚至没有对上她的目光,只在她转过头后,才极其轻微地用余光看了她一眼,又慢慢闭眼,掩去其中的苦涩与绝望。


    马车继续向前,有小太监和禁军上前拦路,言说马车不能过朱雀门,却被神卫军统领呵斥一声,于是马车竟是径直越过朱雀门,继续向前。


    太极殿就在眼前。


    谢玄衣起身,看也没看姬渊和九方辛夷一眼,竟是就这样一跃而下。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神卫军统领在车外高声请两人下车。


    九方辛夷应声起身,但她向前两步,车帘都掀起来了一半,却又停下,厉声对着车外人道:“都退后!”


    神卫军不明所以,但依然在神卫军统领的一个手势下退开来。


    姬渊有些愕然地看着九方辛夷,却见她这样说完后,将车帘放下,然后倏而折身回来,俯身看向他:“阿渊,你……是否还有事情瞒着我?”


    她的双手捧着他的脸,车厢狭窄,这样的姿势将两人拉得极近,她的呼吸铺洒在他鼻尖,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每一根睫羽,看到她脸上细碎柔软的绒毛,和她这样逼视他时,眼底倒映出来的他的身影。


    目光交错出无数种光影,她勒令所有人都退开,竟然只是为了问他一个这样的问题。


    她已经问过他很多遍了,每一遍的最后,他都在骗她。


    这次也不例外。


    姬渊想到了在玄天白塔中,自己的阿娘说过的那些关于男人的话语,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他那双浅色的双眸在看着她时,温柔又无奈。


    他的眼睛在说有,可他的嘴却说:“没有。”


    那双捧着他脸的手似是在这一刻褪去了所有温度,九方辛夷深深看着他,有些咬牙切齿地开口,连说了三个好。


    “好,好,好。没有是吧。”


    然后,她蓦地放开他,拂袖而去,在跳下马车的刹那,已经将剑匣背在了自己身上,调整到了最容易反手拔剑的位置,手捏九点烟,抬步向前走去,完全没有任何等姬渊的意思。


    太极殿的门大开,神卫军在两侧肃容而立,铁甲反射出冷冽的光,朱雀宫不用素缟,因为风雪已经将整座神都染成了雪白。


    帝王驾崩,要钟鸣三万下。


    钟声从深宫传出来,一声一声,沉闷而肃穆,像是要敲击在所有人的心头。


    倘若神卫军的身上没有淡淡的妖气,而此刻朱雀宫的上空没有被遮天蔽日般的妖气覆盖的话,这的确像是极正常的一场入宫谒见。


    又或者说,如果此刻站在太极殿那九重高阶尽头的,不是一袭盛装明红,华服曳地,却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熟悉面容的话。


    九方辛夷倏而顿住了脚步,仰头看去。


    妖气猎猎,天光却依然不偏不倚地打落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格外雍容,格外威仪,好似她生来都应该站在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


    四目相对。


    片刻,她带着一点恍然和无奈地苦笑了起来,一只手已经悄然搭在了身后的剑匣上。


    “阿姐。”


    凝玉娆也笑了,她看向自己阿妹的眼眸依然是含笑而温柔的,就像是九方辛夷设想过无数次的姐妹再相逢之时的样子。她们的再相逢,或许是在百花深处的凝府,也或许是她悄悄翻过铜雀三台的宫墙,在青梧殿中找到她,但绝不该是在太极殿上。


    她笑得轻柔又温婉,可她的口中却冷冰冰道:“谢玄衣,你还不动手吗?”


    太极殿前,有九根盘龙柱,九条骨白色雕龙各自盘踞,怒目利爪,鳞甲须髯,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一道影子从中骤然浮凸出来,尽欢剑影横斜,如秋水般划破空气,带着养了这若干天和这一路而来的杀气,笔直向着九方辛夷的方向而来!


    姬渊神色微变,曳影就要出鞘,可九方辛夷手中的那柄扇子却已经横在了身前!


    谢玄衣本就最擅长匿踪而行,他先一步下车,便是为了麻痹九方辛夷的感知,他知道她的境界已经比他高绝出许多,他的机会也只有这一次,所以此刻从影中持剑而出,起手便是毫不留情的杀招!


    尽欢剑揽动太极殿前的风,这一剑出,也已经将谢玄衣的心彻底搅碎。


    九方辛夷如一道轻烟般向后退去,她躲开最起初的剑势,蓦地侧身,九点烟的扇骨沿着尽欢剑身向上划了几寸,连同她整个人都贴近了谢玄衣的身体,再骤停抬手!


    扇骨带着婆娑密纹一并击落在谢玄衣的腕骨,她这一击没有留力,于是扇下一声骨碎,尽欢剑铿然落地。


    婆娑密纹锁住谢玄衣的手,也锁住他的所有动作,九点烟的扇尖悬停在谢玄衣的喉前,因为心头淌出的某种难以言语的汹涌情绪,让九方辛夷甚至没能在最后一刻收住力,于是扇尖割裂肌肤,一缕血顺着谢玄衣的脖颈流下。


    “原来你顺路要杀的人,是我。阿爹要杀我,阿姐要杀我,如今连你也要杀我了吗?”她笑了一声,声音近乎呢喃:“阿满,为什么呢?”


    谢玄衣的眼底是一片麻木的绝望:“她的手里,有我阿娘最后一缕魂魄,我……”


    他似乎觉得即便是这样的解释,也在这一剑面前太过苍白,倏而止住话头,带着说不清的恨意,低声道:“方才在马车上,你为什么不问我有没有事情瞒着你呢?”


    九方辛夷蓦地移开指着他喉间的扇尖,将上面染的血抖落,脸上带了讥嘲的笑:“我想问的人,永远不会回答我。我以为会一直对我坦诚的人,却在等着我问。”


    姬渊的神色一顿。


    谢玄衣却紧紧闭上了眼。


    她与谢玄衣擦身而过,不去管自己身后失魂落魄般跪在地上的少年,径直向前走去:“阿渊,你方才问我怕不怕背叛,如果我觉得最不可能为敌的人,突然站在了我的对立面,我会怎么样?


    “会生气,会愤怒,会问为什么。”九方辛夷的神色比任何时候都更轻描淡写,她仰头看向冷眼看着这一切的凝玉娆:“人类的情感总共也就这么多,我还能怎么样呢?你说对吗,阿姐?”


    凝玉娆莞尔一笑:“可是阿橘,阿姐觉得,你的愤怒,还不太够。我猜你的心里一定还有很多疑惑,不如你再来问阿姐几个问题,看看阿姐能不能让你更生气一点。”


    九方辛夷看着玉阶之上熟悉又陌生的人,缓缓开口:“进铜雀三台,是你和阿爹一早就计划好的。就算我没有要替阿姐嫁去谢家,阿姐也会想办法在路上脱身,再将我送去扶风郡,对吗?”


    “是。”


    前生今世的画面从这一刻起在九方辛夷脑中重叠,她一步步向前走去,直至踩在那九重玉阶上,抬步向上:“我这一路,是阿姐早就计划好,布置好的吗?”


    “是,也不是。”凝玉娆依然温柔地看着她:“阿橘,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可以完全地掌控和指引别人的人生,便是算无遗策也做不到。我只是知道谢晏兮早就死了,这场婚事自然从头开始都是骗局,我也知道谢家是阿爹早就与陛下计划中要削权的第一个世家,我不过在背后稍微推波助澜了一下,让陛下在动手的时候,手段稍微激烈了那么一点,仅此而已。”


    宫墙之外,遥遥传来一片兵戈交错般的嘈杂,九方辛夷却仿若未觉,径直向前:“阿姐真是好手段。阿姐口中不痛不痒的‘一点’,便是扶风谢氏的三百多条人命,还一箭双雕,让阿爹从此与陛下离心,从此渐行渐远。”


    凝玉娆掩唇而笑,眼底闪烁的,却是权势之上的冷酷:“太温和的手段,在权削世家这样的宏图面前,都是懦弱。如果从一开始就这样畏手畏脚,还谈何天下一统,谈何集权于朱雀宫?所谓变革,就是要在一开始,就以雷霆之势让所有人都惧怕,臣服,再难生出反抗之心!”


    这样的阿姐,是九方辛夷所陌生的。


    可是这一刻的她,分明又在太极殿前熠熠生辉,像是褪去了所有之前的糖衣包裹,终于露出了内里真正的模样,心高气傲,野心勃勃,却也姿容焕发。


    “阿姐,难道你入铜雀三台,就是为了这一天吗?”九方辛夷道。


    “你以为是我自愿的吗?我在这里,自然是一场交换。陛下怕阿爹难以掌控,阿爹也需要铜雀三台有自己的眼线。这个人本应也可以是你的,可惜陛下恰好觉得,我穿宫装时的身姿,与他想要复活的那位,有三份相似。”凝玉娆不掩眉眼的讥嘲:“所以这个人选,变成了只能是我。”


    九方辛夷再上了一层玉阶:“既然如此,戳穿姬渊和谢玄衣的骗局,取消婚约,下旨封位,阿姐直接入宫就是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一定要绕这么大一个弯,让我入局?”


    “因为我们的这位陛下,做事最是弯弯绕绕。想要力量,却要以明皇后的复生为幌子。想要我做替身,却不想落得夺臣子妻的声名,所以你的替嫁,便是最好的遮掩。”凝玉娆笑了一声,用手中带着羽毛的团扇遮住一半面容:“你我女流,在这件事里,原本只是最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可是他们忘了,棋子也有自己的思想,也有自己的喜怒,所以才能造就如今这样的局面。”


    九方辛夷向上登台阶的脚步顿住。


    凝玉娆像是在说出这些后,终于从一个凝家嫡女的符号,变成了一个真正长出了血肉、灼灼燃烧的野心家。


    而这些话语已经在她的心中积压太久,直至今日,她终于可以盛装于此,一字一句地将自己这些年来所做之事陈列于天下。


    “你走了以后,阿爹让我选过。但我还是选择了入宫,因为距离陛下越近,越能摆脱阿爹的控制。要知道,想要在青梧殿做点什么,可比在我们凝府的后院里做点什么,要容易太多了。”


    这一次,她不等九方辛夷再问,已经径直自己说了下去:“那时,你我约好,以凝二十九的刺杀来消除阿爹对你我二人姊妹情深的怀疑,可事实上,从更早的时候开始,我就开始疑惑,为什么阿爹不允许我们之间有姐妹真情。若说嫡庶有别,那么从一开始你回到凝家时,阿爹便不应该放任你我私下的亲近。我们的那些小把戏,骗过我娘息夫人也就罢了,是决计瞒不过阿爹的。”


    “我总要知道一个为什么。”


    “直到我发现,每年的除岁之夜,你要去给阿爹消弭业障,而阿爹看你的眼神里,竟然带着忌惮。从那一刻起,我便知道了,你的身份,绝不如我娘息夫人所想那般简单。”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地方埋藏着其他地方找不到的秘密和答案,一定是皇宫。阿爹不想我入宫却也没有别的人选,陛下需要我入宫,而你正好乐意替我出嫁,一切都像是天注定。”


    “可我却发现了两仪菩提大阵背后的事情,发现了大徽立国最初的那些事情。阿橘,你身上的妖尊封印是假的,那不过是阿爹为了控制你、让你时刻带着他们忌惮无比的剑匣、封印你的记忆和实力的手段罢了。更甚者,阿爹让你去替嫁是假,想要借你和谢玄衣的手,去反过来揭开陛下登仙和复活这件事才是真。到了最后,除了想要借着谢家的壳,将自己不好过手的那些肮脏生意全都归到谢家名下,顺便收拢谢家三味药之外,他更是想要藉由你们,握住足以威胁陛下、让他不敢对凝家轻举妄动的把柄。”


    “阿爹让我入铜雀三台,让我在监视陛下之余,也在枕边诱导他,让他改变想法,保全世家。”凝玉娆微微仰起头,眼中是一片讥笑:“可事实上,用言语诱导陛下,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我不必做他的枕边人,我只要允诺他,我能够为他实现他内心底最想要的一切,他就自然会按照我所说的去做。”


    “人的欲望实在太容易被看穿了,一旦被看穿,想要掌控一个人,便也变得容易。那些设立两仪菩提大阵的初心,在这样那样的欲望面前,就像是孩童的玩笑。”


    凝玉娆张开双臂,华服的广袖垂落下来,一片璀金的刺绣反射出炫目的光:“我什么都不用做,只用轻轻地推一把,就可以让人坠入自己欲望的深渊,再难脱身。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为什么人人都这么渴求权势,因为权势的背后,便是易如反掌地掌控别人的命运。陛下要力量,要全天下的权势,要世家自取灭亡,他所有这些不敢诉诸于口的心愿,只要我能替他实现,他便会什么都满足我,什么都听我的。”


    九方辛夷有些愕然地看向自己的阿姐,听懂了她这些话语背后的含义:“你是说……不仅是谢家的灭门,包括谢尽崖用来复活明夫人的一颗颗返魂丹背后,都是你对陛下和谢尽崖的引诱?!白沙堤的屠村,难道也是你指使陛下所为?阿姐,你见过那些返魂丹是怎么形成的吗?那些返魂丹背后……是人命!是一条又一条无辜的人命!是生离死别,是人间血泪!”


    她轻轻摇头,眼底写满了哀伤:“阿姐,你不是这样的人……我认识的阿姐,不该是这样枉顾苍生,玩弄性命的人。”


    那样的神色似是灼伤了凝玉娆,让她猛地转过头去,近似不敢与九方辛夷对视。


    “阿姐,你是神都最光芒璀璨的贵女,是神都中是唯一身世显赫却真正愿意带着家仆去妖瘴中平妖戡乱的捉妖师,你从小就教导我,能多杀一只妖,能多救一个人,都是无上的功德,不必去看别人怎么说,怎么评价。你我虽锦衣玉食,也要记得忧国忧民,心怀天下……阿姐,我知道,这样的你不该被困在铜雀三台,更不应该被困于一方后宅,所以我心甘情愿替阿姐嫁去谢家。”九方辛夷注视着她,一字一句道:“可就算被困住,所有你说的这些原因,都不足以让你变成现在的模样!阿姐,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实说到底,也没有什么。”凝玉娆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是在发现这一切的时候,阿橘,我很失望。”


    “这些男人,怎会都如此狭隘。用这么大的手段,去做这么小的事情。”凝玉娆冷笑起来:“这么多条人命,自己养大的女儿,所有这一切,都敌不过芝麻大的一点私欲。”


    “我很失望。”


    “站在这个天下权势最中心的这些人,竟然都是这些丑陋的模样。就连我最崇拜的阿爹,也不能免俗。”凝玉娆摇了摇头:“我曾问过阿爹,做这一切,是否是因为他也对如此心智不坚、会因为一己私欲而枉顾苍生的陛下失望,问他是否想要取而代之。”


    九方辛夷蓦地抬头。


    “可是阿爹说不是。”凝玉娆眉间有冷意和遗憾:“我多希望他说是,多希望他是我想象中那样,愿意为万民请命,真正为天下而不惧己罪的阿爹。只是可惜,就连他也臣服于了自己的私心。”


    太极殿上,一声长叹。


    凝玉娆深深凝视自己的阿妹:“阿橘,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懂我的人,在知晓了这一切后,你觉得,我会如何?若你是我,你又该如何?”


    九方辛夷捏紧手中的九点烟,将想要说的话咬在嘴边。


    “阿橘,我做的这一切事情,即便没有我也会发生。陛下迟早会发现心软和一时的仁善只会掀起更猛烈的战火,世家的反扑会让更多百姓陷入水深火热,最终生灵涂炭。大徽百废待兴,国之初立,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倒不如让这一切由我而起,由我而终。”凝玉娆向着九方辛夷伸出一只手,像是希望自己的阿妹能握紧自己的手,站在自己的身边:“阿橘,你会理解我的,对吗?”


    “阿姐实乃算无遗策。你算到了如此这般,陛下和阿爹的反目,你大约也猜到了我的真实身份,知道国师大人能反借两仪菩提大阵给予天下世家重创。”九方辛夷轻声道:“我猜,就连在最开始的时候,安排谢玄衣去长水深牢,再拥有了一个新的身份……也是你安排的。”


    凝玉娆弯了弯唇角:“那时他一夕遭遇这般家中剧变,六神无主,逃到山中,摸出应声虫后联系的第一个人,是你啊,阿橘。”


    九方辛夷浑身一怔,蓦地睁大眼,慢慢回身,想要看向谢玄衣,却又停住了转身的动作。


    因为她知道,他定然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现在此刻的狼狈模样。


    “是我接了那一通应声虫,给他指了一条路。”凝玉娆言笑晏晏,道:“阿橘,与其说是我的安排,倒不如说,是你给了我这样安排他的机会,让他也成为我计划中的一环。比如刚才,他提剑来杀你时,你的心中,可有愤怒?”


    九方辛夷叹息一声,不得不诚实应道:“有。”


    凝玉娆于是笑了起来。


    她站在朱雀宫太极殿前,眉间之间俱是畅快和愉悦,那时一种被利用的棋子反而变成了执棋之人,而今也终于将整座棋局尽数握于掌中的痛快。


    “阿姐,最后一个问题。”九方辛夷仰头看向台阶之上,距离自己一步之遥的凝玉娆道:“为什么一定是我?”


    “因为我想要真正的天下大乱。唯有自下而上,自上而下的大乱后,在所有一切的废墟之中,才能完成真正的重建。”九方辛夷不走最后那一步,凝玉娆却兀自向前一步,柔和却热切地看向阿妹的眼睛,道:“姬睿死了,九方青穹死了,阿爹死了,太子被我软禁,两仪菩提大阵也摇摇欲坠,如今便只差一件事了。”


    她走到她面前,让九方辛夷转过身,然后她俯身在她耳边,用一种轻柔如夜莺般的声音道:“阿橘,我需要你,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阿姐至始至终,最需要的人,都是你。方相一族的愤怒,可引百鬼夜行,百妖出世,阿橘,阿姐想要你来帮我,搅乱这人间最后的清明。然后你我一道,执掌世间。”


    九方辛夷慢慢抬眼:“阿姐,你疯了。”


    凝玉娆大笑起来,仿若没有听到她的话,只伸出带着长长的、镶满宝石的护甲的手指,引着九方辛夷的目光向前,另一只手在她身后轻轻一推。


    “在这道宫门打开后,去看看吧,然后让阿姐见识见识,什么才是这世上最盛大的愤怒,什么才是百鬼夜行,什么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乱。”


    说完这句话,凝玉娆的身形蓦地变得虚幻起来,只留下了最后一句让九方辛夷心神俱颤瞳孔骤缩的话语。


    “姬渊,要我帮你开门,迎你的旧部入宫城吗?”


    九方辛夷像是被蓦地钉在了原地,她明知自己身后,凝玉娆已经悄然在这一刻隐去了身影,也知道她是在刻意引诱自己的情绪。


    她不想像是被凝玉娆方才出言讥嘲的那些人一样,真的顺着她的安排向前,可是这一刻,她的心底还是升腾起了真实的、难以控制甚至难以言语的愤怒!


    宫外的嘈杂和喧嚣似是已经告一段落,天地俱寂,她的心中已经猜到了什么,慢慢转头,看向按剑而立的姬渊:“是我想的那样吗?”


    她像是在这一刻才第一次认识面前的人,她曾与他交颈拥吻,曾见过他对这世间一切的厌恶,知道他提剑杀尽了那些高喊着复国的口号、实则想要满足一己私欲的人,宁可让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也不愿意淌入这一池浑水。


    可是如今……


    站在那里的身影穿着一身如谢府初见时的石青色宽袖外袍,在一片雪色之中,挺拔冷冽如修竹,他搭在曳影剑上的那只手上,因为她压下却邪剑匣的剑气而受的伤尚未好全,一切都那么熟悉,可一切却好似都已经变了。


    姬渊慢慢转过头。


    两人隔着太极殿前的风雪相望,他们所站的距离并不远,却仿佛已经遥遥。


    “是。”


    她听到他的声音这样说。


    想要簇拥姬渊登上皇位的公羊春带着亲兵就在宫外,而神都城外,那些流民之后,更是压城而来的世家府兵,只等姬渊一声令下,便会打着肃清超纲的名号,破城而入,接管神都。


    “你早就知道,这一切的背后,是我的阿姐。”


    其实并不知道。他也是在最后的最后,才猜到了这其中的究竟,比如公羊春这样笃定且有恃无恐的背后,原来是凝玉娆的手笔,又比如司空家的虚芥影魅竟敢如此猖狂地频频现身于世间,却又不知究竟是在向谁传递这世间的无数消息。


    可此时此刻,所有的解释其实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所以他还是道:“是。”


    九方辛夷不可置信般笑了起来:“连你……也想坐上那龙椅,变成天下共主,九五至尊吗?”


    姬渊转过头,声音很轻:“是。”


    九方辛夷轻轻吐出一口气,她抬起手,怒火已经席卷了她的所有理智,被背叛,被利用至此,她几乎已经难以维持自己神智的清明,只剩下最后一根紧绷却将要断裂的弦在维系她此刻的平静。


    她就要遥遥打开宫门,但她到底还是在手指将动之前,停住了所有动作,然后看向姬渊。


    “姬渊,我问你最后一遍,你还有事情瞒着我吗?”


    她的神色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平静,可那样的平静背后,却压抑了太多情绪,看向姬渊的目光里,甚至隐约有了几分乞求。


    ——我知道你有苦衷,我知道这一定不是你最初所想,我知道你做这一切,一定还有别的原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


    姬渊读懂了她所有的情绪,看懂了她所有的未尽之意,但他最终也只是笑弯了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


    “我快要死了,这算吗?”


    言罢,不等九方辛夷自己动手,他的剑气已经漫卷,将朱雀宫的宫门蓦地打开!


    宫门之外,是公羊春的偃影漫卷,是他带着已经经历过一场厮杀后、志得意满气势汹汹的亲兵,步步紧逼,踏过朱雀宫门。


    然后,公羊春蓦地抬臂,向前一指!


    “杀了那个妖女!以清君侧!”


    他想要杀九方辛夷很久了,他早就看出来了这个女人对三皇子殿下的影响,只要有她一日在,殿下就一日会被她束缚,牵制,永远不会成为大邺的陛下。


    而现在,他终于找到了最好的机会!


    数千条偃影合而为一,将公羊春掩护其中,寒光乍现,便已经蓦地到了近前,穿过整个太极殿前的空地,跨越殿前的九重玉阶,向着站在最上方的少女面门而去!


    他当然知道姬渊身上的枯荣转轮,所以他一直将余先生带在身边,那时解血契时,余先生偷偷留两人的血,此刻只等这一剑命中九方辛夷之时,余先生便以身为祭,将两人之间的这一层束缚,彻底解开!


    公羊春甚至算好了,他这一剑出时,姬渊会想到两人之间的枯荣血契,他应会想到,九方辛夷无论如何也不会受伤,所以他绝不会以身涉陷,前来拦剑。


    机会仅有这一次,而他势在必得。


    剑声在偃影中发出呼啸之声,弓箭手列阵,向着九方辛夷的方向齐齐挽弓出箭。


    于是刀剑满天,箭雨漫天,齐齐向着九方辛夷而来!


    如此声势,就算她是凝神空渡,今日不死也要重伤!


    九方辛夷咬牙,反手按在剑匣,她最不想向人出剑,可此情此景,她也已经顾不了太多。


    然而,就在却邪剑将要出鞘的前一瞬,一道身影已经出现在她面前,将迎面而来的剑,漫天落下的箭,全部都挡在了她的身前!


    鲜血崩裂。


    曳影搅出游龙般的剑气,将漫天的箭雨斩落,然而公羊春的那一剑,却到底还是在他的目眦尽裂中,没入了姬渊胸口!


    “殿下——”


    公羊春撤去剑气偃影,下一瞬,却邪已经出鞘,将他连人带剑,重重斩落开来,滚落九重玉阶之下!


    九方辛夷却根本来不及去看他到底死了没有,一手接住姬渊摇摇欲坠的身子,一手再度举剑:“退后!”


    亲兵哪里见过这样几乎能揽动风云的剑和暴戾的剑气,竟是在九方辛夷的这一声之下,硬生生向后退了三步!


    九方辛夷这才低头看向怀中的人。


    他洒在地上的血燃起了一片离火,火灼烧在她的衣袖和肌肤上,她却毫发无损。那一片漫天的箭雨落下,她并非毫发无损,可她的衣衫被划破,箭矢落在她的身上,却仿佛直接穿过了她,没有带来任何伤痕。


    这一瞬,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改了血契。”她抱着姬渊满身是血的身体,颤抖着想要去捂住他的伤口,可是他伤得太多,也太重了,不一会儿,便已经成了一个血人:“姬渊,你疯了!连你也疯了吗?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姬渊却像是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他其实早就算好了。


    公羊春策府兵而起,又有凝玉娆在宫中接应,两人表面合作,实则相互利用,只等最后一刻再斗个你死我活,看究竟谁能上位,届时恐怕半个神都都要化为废墟,民不聊生,若是旷日持久,被北满嗅到这个时机发兵南下,定然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唯有他可一人燃血,将旧部和整个两仪菩提大阵、连同神都所有横行的妖祟都焚烧殆尽,同归于尽,还这世间一个真正的清明。


    而他也早就将这一切秘密告知了当今的太子殿下,太子清风峻节,有昭昭之明,只等这一切都落幕,自可收拾残局,一统河山。


    他在这世间已经了无牵挂,闻真道君业障已消,元勘和满庭过了年关也就满了十四岁,而他与阿橘之间的血契也已经解开,所以他便是要走上这一条众叛亲离的路,也无所顾及。


    他算尽了这一切,却唯独没能算到,自己最本能的反应。


    原来他看到她身处险境时,第一反应,竟已经变成了无论如何,也要护她周全。


    他为她挡的第一剑,是为博她信。


    第二剑,是为赢她真心。


    唯独第三剑,毫无算计,无关利益,只剩下让他自己都惶然的本能。


    他为她挡的最后一剑,原来是刀剑相加,万箭穿身。


    只可惜这个时候,她已经不信他,也没有真心了。


    但那又怎么样呢?


    他已别无所求,自然甘之若饴。


    太极殿前陷入了一片血海与火光,天地之间在这一刻,好似只剩下了他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眸。


    他慢慢抬起手,想要最后摸上她的脸,却又看清了自己手上染满的血,有些厌恶地拧了拧眉,到底没有触碰到她,只悬在半空,勾勒出了她的轮廓。


    可九方辛夷却蓦地向前倾身,将自己的脸压在了他的掌心,反手扣住他的手指,眼中不知何时,已经盛满了泪水。


    姬渊于是笑了起来:“阿橘,我要这人间海晏河清,也要你见世间时,展颜顺遂。”


    离火燃烧在两人身边,姬渊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火中流逝,他看着九方辛夷,轻声道:“我其实想过无数次,如果这一切能够重来。可是无论怎么设想,无论怎么重来,有多少欺骗、算计和无奈,我想,我也还是会像这样爱上你。”


    九方辛夷的眼中蓦地落下了一滴泪。


    那滴泪穿过风雪,落在燃烧在两人周身的离火中,似是传来了一声奇妙的、难以言喻的碎裂之声。


    不似玉石,不似瓷器,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这一声碎裂后彻底静止,风也停,雪也驻,只剩下了火光中相拥的两人。


    无数记忆的碎片如光影般闪烁在两人的瞳底。


    九方辛夷的眸子变得越来越亮。


    某种桎梏般的封印轰然碎裂。


    这一刻,她终于想起了她遗忘的那些,前世的记忆。


    第185章  “阿渊,你要活着看我……


    太多的画面一并涌入脑海。


    那是交叠的,她身为凝辛夷和九方辛夷活过的、无数次的前世。


    是的,这已经不是她的第一次重生了。


    记忆太蜂拥,她已经分不清哪一次才是伊始。


    而她也终于看清了,这一次次溯回背后的全貌。


    ……


    命运是多么荒诞的一个循环。


    时北满南下,大邺无力抵抗,节节败退,唯池庐九方氏誓死不退,死守边境三个月,满门殉国。从此显赫一时的池庐九方氏,就只剩下了与方相寰云一起隐居的九方青穹一人。


    昔日的成王世子姬珩和凝茂宏乃是为了国将不国的天下,而恳求了有能力扭转星宿、形成星命幻象的九方青穹和方相寰云钩织出昭示不详的星命,以助自己宫变登基;又劝说昔日的宣威将军何呈宣叛变,重新整合组织大邺摇摇欲坠的边防力量,硬生生阻住了北满的南下,给满朝衣冠南渡,保存大部分的百姓性命和民生之力留够了时间。


    倘若没有这一道篡改的假星命,或许苍生还在大邺千疮百孔的江山中白骨成山,苦苦挣扎,民不聊生。


    姬睿揭竿而起,篡位而上,血洗半座长德宫,将那些弄权的奸佞与太监们杀了个干干净净,靠着龙溪凝氏的帮助,几乎在瞬息之间便掌握了彼时的京城。只可惜大邺实在积重难返,大厦将倾,即便如此,北方的战局也已经绝难再有任何改变。


    所以姬睿无奈却果决地率满朝文武南下,舍弃故地,背井离乡,却也能从北满的手中保住更多愿意南下的百姓,以澜庭江为天堑,让内外交困的大徽和百姓能有一个喘息之机。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场姬睿、凝茂宏与九方青穹力挽苍生之狂澜的史歌。


    可这样的星命,却使得还在襁褓之中的姬渊从此背负上了破军之命,离火之运,所有的业障都落于他的血肉之中,让他从此成了无父无母的弃儿。也让明贵妃从此背负了心狠手辣祸国妖妃的声名,写入史书,此生、永生再无解脱。


    直至大徽神都初建,与气势汹汹的北满隔江而治,然而妖祟冲天,民不聊生,百废待兴,唯有两仪菩提大阵可解此局,护佑天下苍生,抵御北满于澜庭江北岸。


    可这样的阵,需要以血为阵眼。


    唯有曾经驱鬼夜行,于人间有大功,可镇一切邪祟与恶的方相一族的血脉,才能做这两仪菩提大阵的阵眼,镇压漫天妖邪,振兴人族气运。


    因为只有国富民丰,盛世太平,世间百姓安居乐业,六畜兴旺,人族的气运才能蒸蒸日上,得以镇天地妖邪,捍百世昌平。


    于是方相寰云摘下黄金傩面,放下手中白骨杖,让九方青穹忘了自己,让自己唯一的骨肉至亲九方辛夷忘了自己,亲手将她封印在了长湖之下,再折身入玄天白塔,义无反顾地将自己沉入菩提树中。


    因为这是身为方相族人,自方相娘娘起,万世的使命。


    她们拥有这世间最强大、最百病不侵、万邪退避的体质,注定也将承担起这天下最沉重的责任,舍己济世这四个字,早已写进她们的血脉深处。


    这是她亲眼看着一寸寸建起来的,在开始之前就已经注定了的,她的葬身之地。而她亲手选择的守墓人,则是她这一生挚爱、却已经将她彻底忘却的丈夫,九方青穹。


    两仪菩提大阵,夺尽天下菩提之力,以方相寰云的血肉之躯为阵眼,还要褫夺献祭意图起阵之人心底最重要的东西。


    所以凝茂宏失去了一对儿女,姬睿失去了自己已经凝神空渡的修为,而九方青穹在失去了妻子后,连最后的、对自己女儿的记忆也一并忘却。


    世间始见光明。


    ……


    而那个本该被淹没在这样滚滚洪流之中、连姓名都不会被记录下来的孩童,却因为闻真道君的一丝怜悯,背着一身离火之命,被带去了三清观中,悉心养大。虽然性子冷淡了些,实在厌世了些,嘴毒讨厌了些,却也是所有人心中三清观最惊才绝艳修为高绝的大师兄。


    倘若所有人都能初心不改。


    倘若凝茂宏还是那个视天下世家为毒瘤的蔺文,立志要将这一场天下归一进行到底,纵六亲绝断亦不惧。


    而不是开始想要维护世家的权柄,想要在权势的洪流之中保住凝家,开始觉得人性本恶,如果没有世家维护世间正道,靠凡体之人简直无稽之谈。


    倘若姬睿还是那个觉得苍生何辜,悲悯天下百姓,觉得自己所有的力量都是为了保护弱小的成王世子。


    而不是在为了两仪菩提大阵失去了修为和力量后,开始多疑,没有安全感,喜怒无常,开始觉得天下人均为供养皇室而生,想要以两仪菩提大阵的气运渡己身,一边削藩,削世家力量,却又想要依靠世家力量。


    倘若九方青穹还是觉得自己可以靠手中的巫草,哪怕短命,也要为这个天下趋利避害,找出一条康庄之路。


    而不是看着昔日抱负相同的同伴已经分道扬镳,说着要去为天下卜一个至少不会流那么多血的未来,实则逃避般十年未曾下塔一步,纵血泪流尽,依然停留在原地。


    ——倘若他们还如少时那般,拥有拯救天下的抱负,拥有那些天真却太过珍贵的少年义气,以为自己只要想,就可以无所不能,改变这个世界,哪怕为之付出生命,付出一切。


    那么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那个命运颠沛的孩子将以善渊的名字长大,纵横四海,平妖戡乱,或许也会成为闻真道君那般名满天下的捉妖师,在三清观拥有自己的道观,桃李天下,然后也去后山挑一只猴子,一只三花懒猫,兴许还会有一只有些吵闹烦人还挑嘴的鹦鹉,来渡此生。


    而沉睡于长湖之中的少女,也永远都不会睁开眼,宛若在母亲的腹中般,安静且一无所知地承受自己身为方相血,则为天下计的命运。


    可惜。


    可惜人总有私欲,总会变得面目全非。


    桩桩件件种种。


    所以姬渊第一次杀人后的离火才会从三清山边滚落至长湖之中,所以沉寂于长湖之中的凝辛夷才会血脉震颤,婆娑铃响,剑匣示警,直至她从湖中醒来。


    他们的命运开始了第一次的交错。


    直到兜兜转转,阴差阳错,再遇见那个与彼此的命运注定交缠环绕,难解难分的人。


    今生今世,前生前世。


    生生世世。


    一如九方辛夷记忆之中的前世。


    阿姐失踪后,她被送上了去往扶风郡的马车。这一次,她是以自己的名字嫁过去的,为了藏拙而不敢在鹿鸣山出手,还是善渊赶来救了她。所以普一开始,便已经与伪装成谢晏兮的善渊师兄相认。


    那本是一个极好的、比这一世要更好的开端。因为最初的坦诚而毫无欺骗,彼此信任,他们在新婚之夜之后,还有过一段极是甜蜜的时光。


    直到她随他去往三清观,给闻真道君解开眼中业障的时候,被认出了她方相一族的身份。


    命运之轮开始转动。


    那些隐于暗处的阴谋如毒蛇般缠绕,她始知凝茂宏为了阿姐失踪的一夜白头是假,阿姐凝玉娆的失踪是假,这一切都是为了让她心甘情愿来到谢家,去经历这一切以后,再去憎恶这个世间。


    她与姬渊商议好,她坐镇于谢家之中,姬渊斡旋在扶风郡之外,如之前约定好的那样佯装感情不和,相互交恶,在无数的蛛丝马迹中寻找幕后之人浮出水面。他们没有共同经历这一世的一切,虽然也勘破了姬睿最后的阴谋,然而两仪菩提大阵已经彻底被毁,她的力量不足以压阵,更被凝玉娆最后的背叛与欺骗刺激,愤怒失控。


    于是百鬼夜行,玄天塔塌,等到她回过神来,也只得眼睁睁看着一切都无力回天,人族倾覆,妖族破阵而出,世间大乱。而这一切,也只剩下了姬渊的帝王离火可以终结。


    那便是她梦中星野低垂的夜,火色将神都的天空染红了大半,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天旋地转的坍塌,她有些无措地起身,与所有人一起奔逃,然后在火色的尽头看到了姬渊的身影。


    那道被血染红,却依然笔直如剑的身影,他拎着曳影剑站在漫天火色中,咆哮的金龙剑影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虚弱,但他还是一人一剑,以剑气铸墙,让漫天的妖祟在他的滔天离火之中被烧尽,让身后的苍生百姓可以再多一点时间离开。


    “阿渊。”她顿住脚步,然后开始泣不成声撕心裂肺地哭着向他跑去:“阿渊——”


    姬渊让她不要回头,让她走,他的声音甚至能穿透重重时空,落在今生她的耳中,让她每每想到,便心颤难耐。


    最后从身后抱住他的时候,她说:“阿渊,我们失败了,我们没能做到。”


    我们尽力了,却还是没能阻止这一切。百鬼夜行,百妖嚣闹,这一行燃尽神都的火,还是点燃了半边夜色。


    他侧头过来,俯身吻住她的眉心。


    那一刻,无数次前世记忆的末端都汹涌入她脑海。


    所有失败的重点,每一世的尽头,她最后看到的,都是他燃血焚世却温柔的眼睛:“没关系,至少我们都已经尽力。大不了,我们从头再行来过。”


    她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却选择在生命的末端与他结血契,将他满身的伤引到自己身上,只为他能再多坚持一瞬,为神都百姓多争取一点离开的时间。


    而最后的最后,落在她耳中的最后一句话,是他的声音。


    “阿橘,我愿为你,千千万万次,千千万万世。”


    她若是愤怒失控,引百鬼夜行,他便以离火焚世,燃尽妖鬼,涤荡世间。


    以神魂引离火燃起的刹那,便是他冲破桎梏,想起前世所有的时刻。


    这世间,永远有他为她兜底。


    他一次又一次地耗尽帝王血,引破军星照耀人间,离火屠世,忍烈火焚身之苦,激发两仪菩提大阵的力量,来将所有的一切重启。


    他知道每一次的重生之后,九方辛夷关于前世的记忆都会残缺不全,更会将他彻底忘却。他们将一次又一次地在尔虞我诈和算计中相逢,在彼此试探中经历又一次的爱与恨。


    可他永远相信,无论重来多少次,九方辛夷的初心都不会改,她也还是会像这一次和每一次那样,纵使知道此去生死未卜,结局难料,却依然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搏天下乾坤朗朗。


    而他,也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心甘情愿重蹈覆辙地爱上九方辛夷,被她改变,因为她而看到苍生,听到苍生对他的回应,然后再与她一同奔赴这一场未知的生死和凶险。


    他们的命运难解难分,始终交错,所以才会笃定,即便一切重来后,他们的注定遇见,注定彼此利用、猜忌再相爱,注定历经一切,却还是会交付最后的信任。


    便如在那些记忆的碎片之中,她也看到他漂亮削瘦的手指中捻着巫草,漫不经心地为自己起卦。


    卦师不能占自己,生死除外。


    三卦皆是死卦。


    但他满不在乎地将巫草一扔,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来,翻身上马,向着神都一骑绝尘而来。


    所以他说,他瞒着她的最后一件事,是他快要死了。


    可是比起死,他更怕的是,再也见不到她,哪怕一眼。


    ……


    菩提树有那么多片树叶,冬尽春回,循环往复。而这一次,菩提叶落尽,姬渊的帝王血流尽,已经不会有下一次重来。


    此时此刻,今生今世,便是他们一遍又一遍以血肉和性命轮回,向这个千疮百孔的世间做出的最后一次努力。


    记忆和视线一起归拢,再对视的这一眼,宛如刹那间沧海桑田。


    九方辛夷摸上姬渊苍白失血的脸,轻声道:“傻子,你要改血契,何必去找别人?枯荣转轮的血契,本就是方相娘娘所创的鬼咒术。这世上,还有谁比我更在行。”


    姬渊却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他那双桃花眼中,敛着这无数次以他的血轮回重启后,对她依然极致的偏爱和温柔,他早已一次又一次地为了她和这个天下倾尽了血肉神魂,直至如今的灯枯油尽。


    可他的眼中,纵要神魂俱灭,也没有一丝后悔。


    “阿渊,你愿为我千千万万次。”九方辛夷看着他:“总也要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吧?”


    她抬头,向着宫城之中的虚空看了一眼,眼中有了一抹尖锐却轻蔑的杀意:“不到最后,焉知鹿死谁手。阿渊,你要活着看我,为这天下,斩落这一剑。”


    他于是笑了起来,眉眼温柔,清俊无双。


    “好。”


    九点烟一寸寸展开,直至最后一截扇骨。


    三清之火从扇骨上燃起,一道,两道,直至九根扇骨皆燃,青烟袅袅,冲天而起。


    “吾以方相血,上请十二傩。”


    黄金傩面覆盖在九方辛夷的脸上,她仰面向天,口中长长吐出一口三清之气。那是存在每个方相族人的心血之中,纵时光流转难以磨灭的上古神息。


    青烟与神息在半空交错,于是太极殿上,满城抬头,皆可望见那铺天盖地、令人神魂俱颤的巨大可怖虚影。


    十二傩神听召齐聚,怒容低眉,阅尽苍生。


    “枯荣转轮,福祸相依。”九方辛夷低头,与怀中的青年额头相抵,一抹金红色的光从两人的额间亮起,再舒展开来,逐渐变幻成了一个繁复的阵图:“生杀予夺,皆听我意。”


    那一刻,她的眼底变成了纯粹的白,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只剩下了黑白二色,任她牵动生与死。


    于是她看到了无数条死之线从虚空而来,虚幻层叠地落在姬渊身上,几乎要交错成一张细密的网。


    泪水从她的眼中滑落。


    “姬渊,我不允许你死。”


    生杀予夺,她乃本始。


    她不让他死。


    所以这所有轮回以来、每一次的枯荣转轮之力,都要穿越无尽的时光而来,只为重聚他的神魂,倒溯他流淌一地的鲜红,填补他千疮百孔的血肉。


    这才是真正的、方相一族血契中的,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