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青士枯岩中,巫师搅民心 郁善巫师
“他是张文彬?”山尘惊疑。
司遥蹲在血尸面前,怔然地瞧着眼前这颗血红的头颅,面部没了皮肉的包裹,红白相间的血肉连着筋血,看起来软绵绵的。
原来人没了皮囊竟真成了红粉骷髅。
半晌,她伸出手拨开破碎的陶瓷片子,从血液黏腻的头皮下扯出招文袋。
招文袋湿润粘稠,上面散发的恶臭直冲鼻腔,背后的刺绣针脚紧密,技法精湛,是双面绣。
山尘轻蹙眉头看着司遥,一言不发。
司遥站起身来,垂眼看着上面的刺绣:“张文彬的娘亲是黄州有名的绣娘。”
“你瞧,很精致罢?”
山尘瞧着司遥手中被鲜血沾满已略微发黑的招文袋,上面的刺绣已模糊不清,可那细密的针脚仍可以窥探刺绣人的良苦用心。
山尘认同:“的确绣工非凡。”
司遥从怀中摸出一块棉麻手帕,将招文袋裹好,他们还得继续寻张天一的下落,带着张文彬的尸体,行事难免束手束脚。
她只能带走此招文袋,回了春山镇好歹立个衣冠冢。
“走罢。”司遥轻声道。
“不埋么?”山尘问。
司遥微微侧脸看向山尘:“此处并无适宜安葬之地,况且,所谓身死道消,既已脱离苦海,肉身不过繁华一梦,何须执着?”
两人进入城门,里面的雾气似乎更浓重了。
司遥与山尘谁都没有开口说话,一路静默,终于,司遥率先开口打破沉默:“方才城门打开后,我瞧着张文彬虽已气息微弱精神却尚好。”
“抱歉!”山尘轻声道,“应是他怀中陶罐跌破之故。”
是了,张文彬看见她,想说话却说不出,只能发出呜呜声,并急切地想将怀中的陶瓷罐子递给她。
她也并未认出这个满脸是血的男人就是张文彬。
“我不知那陶罐内是何物,总之,是我冲动了。”
“不怪你。”司遥轻声说,她知道山尘只是怕血尸会伤人。
“一路走来,郁善国遍地皆是此血肉瓮,难不成此国子民皆被制成了血肉瓮?”
“不知。”山尘回道。
气氛再次沉默下来,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铺设琉璃青砖的官道上,四周空旷地回荡着错乱的脚步声,
“你在想什么?”山尘突然问,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可司遥却听出了另外一种情绪。
见她没说话,山尘又问:“你想知道些什么?”
司遥知道他问的是天坑时武林至宝之事。
她想了想:“你不说,自有你的道理,你我朋友,相识一场,我既信你,何必窥探?”
司遥的这个回答,显然并不能让山尘满意。
“你知道我的心意!”山尘声色喑哑。
司遥顿下脚步,山尘也停了下来。
大雾在夜色的遮挡下肆无忌惮地徜徉,夜明珠散发着暗淡的光,远远瞧去,像是浓雾中的一缕微光,而山尘眼中亦弥漫着似大雾散不去的失落。
司遥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问:“燕州武吏,是你父亲?”
“是我祖父 !”山尘道,他并非倾诉欲极强的人,但司遥想知道的,他皆如实相告。
“我知道了。”这四字简单至极,山尘却松了心。
借着夜明珠的光,四周的建筑陈设在大雾里忽隐忽现,她端详了片刻:“这莫不是郁善王宫?”
山尘的目光顺着司遥的视线扫向那栋最高的宫殿:“飞龙在檐,双龙对望,的确是郁善王宫!”
四周安静极了。
“哒哒哒——”
“哒哒哒——”
司遥猛然顿住脚步,侧身一瞬不瞬地看向身后,只见后方雾气浓的像是泼洒的墨,她打起精神仔细聆听。
“怎么?”
司遥指了指大雾深处,用气音道:“雾里有东西!”
山尘嗯了一声:“有进步。”
“那东西早已跟了咱们一路了。”
“你不早说?”司遥道。
山尘轻笑:“有我在,不必担忧。”
郁善王宫,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红墙绿瓦,但已逾千年之久,早已木梁腐朽,色昏暗沉,但依稀可窥其千年风采。
“上面写的什么?”两人来到最高的宫殿前,抬头就见门头上方挂着一块巨大的牌匾,牌匾上布满蛛网,鎏金写就得字体已瞧不出当日的辉煌。
“无极殿!”
“是郁善国王每日早朝之地。”
推开厚重的大门,才发现房梁,木柱,墙壁遍布青藤,司遥跨上门槛的脚硬生生缩了回来,只见殿内地面亦覆满翠绿的藤蔓。
“是天坑里的青藤?”司遥弯下腰,以夜明珠照灯,仔细地观察这蔓延的翠色藤蔓。
“不太像!”山尘皱眉道。
司遥仔细地看了半晌,嘶了一声:“还真不太一样。”
天坑里的青藤,与寻常藤蔓并无区别,而这无极殿的青藤细细分辨,其绿叶之上泛着星星点点的红,藤条之上则满是荆棘。
她仰面看向山尘:“难不成是天坑青藤的祖先?”
山尘瞥了她一眼,掀开衣摆抬腿跨过门槛,踩在青藤上,丢下一句:“等回春山镇你支个摊子说书罢。”
司遥轻声嘀咕,她一个看相的,跟说书的抢什么饭碗?
脚下的青藤厚实绵软,踩上发出细细的淅索声。
“哐当——”
司遥下意识地看向山尘。
山尘脚下不知踢到什么,只见他面不改色地掀摆曲右膝蹲下,将脚下的青藤揭开,底下赫然倒着一只陶瓷罐子。
又是血肉翁?
司遥学着山尘,蹲下将脚下的青藤掀开一片,只见青藤下横七竖八地倒着无数陶瓷罐子。
“这郁善国盛产陶瓷罐子不成?”司遥皱眉。
“据残存的史料记载,郁善国又称陶瓷之都,的确盛产陶瓷罐子!”
山尘一本正经的模样,令司遥哭笑不得:“你似乎对京都皇城很了解?”
“道听途说罢了,自我祖父故去,父亲又不擅带兵,于伐北之战战陨后,又逢新皇登位,如今早已没落,不过守着那空头爵位罢了。”山尘说话间,面色依旧平淡,可司遥却能隐隐嗅到他心头的哀伤。
她想了想,问:“你在难过?”
山尘微微摇头,垂下眼皮不愿多说。
跨过满地的陶瓷罐,上了台阶,王位上仍旧缠满青藤,司遥用匕首将青藤割开,只见位置上摊着一件黑色的披风,上面堆积着厚厚的灰尘。
她用匕首将披风挑起,一股呛人的灰尘即刻冲入鼻腔,司遥左手捂住鼻子,咦了一声:“是巫灵服?”
“巫灵服?可是巫师穿着祭祀的?”山尘瞧着披风上的刺绣问。
“正是。”司遥应道,整件巫灵服已被她完完全全从座椅上挑起,只见上面刺绣着一只盘旋的九头九尾巴黑蛇,而在黑蛇下方则压着一条金色的五爪金龙。
那金龙的龙头与龙尾皆被粗壮的铁链锁住,司遥数了数,正好八条。
竟与天坑中那艘水葬船棺一模一样!
司遥与山尘对视,皆在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不解。
“骨碌碌——”只听一阵清脆的声响。
司遥低头看,从巫灵袍中滚落一颗头骨,雪白的头骨上,黑洞洞的眼眶像是深邃的漩涡,与地面缠绕的青藤相映,竟令人生出一阵怪异之阵。
司遥又抖了抖袍子,里面竟零零散散地掉落不少碎骨。
穿巫灵服的必定是巫师,可既是巫师,尸身为何在王座之上?难不成这郁善国的国王,痴迷寻仙问道?
“看来这郁善国当日一夜亡城,只怕没那么简单呐。”山尘捡起地上的白骨,捏在指间轻叹道。
“你的意思是这具尸骨必定是巫师而并非郁善国王?”
山尘道:“一国之主哪怕再昏聩,也不至于穿着巫灵服上朝,你可知,道丰帝的国号从何而来?”
司遥摇头,这等宫闱秘事,她岂能知晓?
山尘丢下那截白骨,掏出手帕擦拭指节:“当今皇上,痴迷道术却又禁玄术,只因他那皇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纵使荒唐,于民间倒也没听过他的不是。”山尘话说三分满,七分藏,司遥却听明白了个大概。
“所以,就算郁善国王痴迷巫术,也不会荒唐到穿着巫灵服上朝?”司遥猜测,“这么说,这尸骨是巫师的?”
“嗯。”山尘擦干净,将手帕随意丢了,又将手指凑到司遥鼻尖,“闻闻。”
司遥用力嗅了嗅:“没味儿。”
“功名利禄,皇权至上,这世间怕是并无多少人可以抗拒,郁善巫师狼子野心,策划篡位也未可知。”
司遥像是想起什么:“你说,咱们大雾中瞧见的那条烛九阴会不会是郁善巫师豢养的?”
山尘想了想,道:“不知。”
两人绕到王座后,后方同样被青藤绕满,司遥用夜明珠仔仔细细查探了一番,发现并无奇异之处。
“走罢。”她看向山尘,只见山尘站在一面墙壁前,抬着脸,不知在瞧些什么东西,司遥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背。
山尘瞬间发出一声闷哼,他眉头紧蹙,脸色瞬白。
“怎么了?”
“无事。”山尘强作镇定,五根手指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瞧瞧。”他声线低哑。
司遥将目光转移到墙壁上,只见青藤间依稀露出一点壁画,司遥当即用匕首将这些碍事的青藤除去。
眼前是一副巨大的壁画,画的极为精致,惟妙惟肖。
只见上面画着,一身黑色巫灵服的人站在城墙上,手中握着一根长杖,他双手高高举起,天空乌云密布,电闪雷鸣,而在城墙下方,无数小人跪拜着,虔诚地看着城墙上的巫师。
就连守门的士兵,亦将武器放在脚边,跪着,满脸乞怜。
“郁善巫师在郁善百姓心中地位很高啊。”司遥道。
“这儿还有。”山尘看向旁边。
司遥利落地切除杂藤,这面墙画的则是,无数小人红着眼,浩浩荡荡地冲进了皇宫,大火弥漫了整座王宫。
紧接着城门上悬挂着一具身穿华丽礼服的妙龄女子!
“这……是郁善公主?”司遥指着壁画上的女子,惊疑不定。
郁善百姓竟冲进王宫杀了公主,并将她悬挂于城墙曝尸?
第52章 宫城覆鬼藤,黎氏欲寻宝 宛姑娘……
“郁善子民杀死了他们的公主?并曝尸于城墙之上?”这得多大的仇怨啊。
“你说百姓会不会受了巫师的煽动?”
山尘回道:“并非没有这个可能。”
司遥又问:“可郁善百姓为何独独信仰巫师?”
山尘猜测:“或许与船棺上那副壁画有关。”
司遥努力回想船棺上的壁画,说:“你是说郁善满城百姓生病的那副?”
“这么说来,巫师怕是掌握了治愈的法子,百姓为了活下去只得信仰他。”
山尘道:“这也只是猜测。”
“淅淅——”司遥猛地回头,黑暗中一片宁静。
“你听到了吗?”
“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山尘面色肃然,下意识抓起司遥的手腕。
就在此时,被司遥用匕首切断的藤蔓扭动着藤条,宛如蛇群,摇摇晃晃地立了起来。
绕到前殿,只见满地的藤蔓皆立了起来,抖动的树叶满是嘈杂的淅淅声,藏匿在藤蔓下的血肉瓮因藤蔓掀动,被卷入高空中,又“砰”地一声砸在地上,有的则是被藤蔓穿空,炸了开来……
无极殿内满是腐肉糜烂的气息。
更令她震惊的是,那些掉在落在地的血肉瓮散破碎后便窜出一阵绿色烟雾。
待烟雾散去,地上便出现了一只瘦骨嶙峋的青皮鬼。
司遥骇然,一只血肉瓮里便藏了一只青皮鬼,可这郁善古城几乎遍地的血肉瓮。
司遥呆滞:“完了。”
她回过神来,扯上山尘便道:“走这边。”
身后接二连三响起了陶罐炸裂的声音。
方才观赏壁画时,她便注意到无极殿后方有偏室,司遥一脚踹上偏室的大门,那门纹丝未动。
“你来。”司遥对山尘说。
山尘一言不发地提着天命,将剑刃朝着两扇门缝塞去,继而手腕用力,自门缝内便发出金属摩擦的声响。
待山尘拔出剑,司遥再次去推,那门依旧纹丝未动。
她默默瞧了山尘一眼。
山尘收回剑,面不改色:“门内有机关。”
此时,大殿内的青皮鬼与青藤争先恐后地挤了上来,司遥回头扫了一眼,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只见如波涛汹涌海浪般的青藤劈天盖地地将整座无极殿覆盖,在这青藤浪潮前,是犹如大军压境的青皮鬼,个个泛红的眼珠,裂口流出的唾液,贪婪地看着眼前这两个活生生的血肉。
她的血应当对青皮鬼与青藤有作用,只是不知能否给山尘争取逃脱的时间。
司遥在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把一切都规划好,丝毫没有注意到山尘落在她头顶的目光温柔至极。
他知道她想做什么。
“信我么?”山尘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
司遥抬眼,撞进山尘宛如星辰的眸中,她重重地点头。
她信!
山尘笑了,眼睛弯成一弯月亮,眼底亮晶晶的,没有平日的云淡风轻与运筹帷幄,有的只是少年郎的满腔赤诚!
山尘提着天命,天命剑刃散发着刺目的红光,司遥则解下千机铃,将其系于捆阴绳的绳头,紧接着她将手心包裹的手帕扯开,手帕塞入怀中,手心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
山尘一把抓住她的手,没有说话。
司遥拂开他:“我听你的,你也必须听我的。”
她用匕首再次将手心的伤口喇开,鲜血瞬间喷涌而出,司遥将血抹在天命的剑刃上,又在山尘的白衣上画了一道繁琐的破祟咒。
千机铃与捆阴绳同样被她涂满了血液。
“生虽不同寝,死却能同穴,有美同死,荣幸否?”
“同寝过!”山尘纠正,想了想又道,“倍感荣幸!”
说完随即冲进了青藤林与青皮鬼之间,白色的残影与天命凶煞的剑气,所到之处,片甲不留。
许是司遥身上残留的血液气息过于浓重,青藤与青皮鬼皆不敢近她身侧,反浩浩荡荡地朝着山尘的方向而去。
司遥提着捆阴绳,挂在绳尾的千机铃叮叮作响,配合着入了灵的捆阴绳,竟成了一件灵气更盛的阴宝。
随着她舞动着千机铃,她的周围竟无一藤一鬼敢近,司遥借此机会到了山尘身边,山尘看着她手中的捆阴索,笑道:“倒让你琢磨出一件绝世法宝来。”
司遥轻啐:“还贫?”
“我开路,你断后,先出无极殿。”
“好!”
两人配合默契,一路竟真让他们到了无极殿的大门,可外面依旧是漫天青藤。
此时大雾散去,天色渐明,司遥这才看清,郁善王宫早已被青藤占据,宛如一片原始森林。
如今青藤觉醒,浩浩荡荡,遮天蔽日,竟将泛白的天色遮了个彻底。
“能拖延点时间么?”司遥侧脸看向山尘。
山尘薄薄的嘴唇泛白,脸色更是难看,此刻即便他想藏匿也已藏不住。
“嗯。”他没有问司遥想做什么,不论她想做什么,他都会为她争取时机。
司遥将捆阴绳交到山尘手上:“我只要半注香的时间。”
方才恍惚间,她突然想到黎十娘教她的屠山黎氏绝学——十方阵。
此阵专诛邪祟,连极乐坊地下的大粽子都能制止,想来暂且止住这些青藤,青皮鬼亦不在话下。
她迅速定了十个方位,又抬眼扫了眼山尘以及鬼藤林,当日黎十娘教她的十方阵乃阴阳,可这阵法之中多了一阴——青皮鬼。
如此又该如何?
她苦思黎十娘当日所说的话。
“你瞧他们,一阴一阳,两方位置看似千变万化,实则并未移动,天地万物,万变不离其中,这才有了万物归元一说。”
“万物归元?”司遥细细品鉴着这句话,忽而脑海中想起师母所言:“所谓术法,不过利五行克五行,世间万物皆在五行之中,不出三界之外,既在一处,自为一体。”
她明白了!
手心的血迹还未干涸,她就着血迹迅速定好方位,又于地面化了硕大的十方阵,化完恰好一炷香的时辰。
她轻抬眼皮扫向山尘,只见他的动作慢了不少,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山尘!”
山尘远远地冲她点头,收起捆阴索,提着天命朝着司遥画好的十方阵掠来,跟在他身后的鬼藤与青皮鬼呼啸而上。
司遥一把抓住山尘的手腕,两人拼了命地朝着外面跑去,奔跑间,司遥回头扫了一眼。
只见跟上来的漫天青藤与青皮鬼被十方阵发出的红色光波灼烧,瞬间飘荡出腐肉灼烧的焦臭味。
十方阵对鬼藤的作用略微小些,部分青藤被灼烧翻滚,后方的青藤则层层覆盖,追逐而上。
两人穿梭在郁善王宫,忽而听见一道微弱的呼救声。
这千年空城居然还有人?
司遥想起张文彬,生怕这呼救声是张天一,对山尘道:“去看看!”
两人顺着呼救声,就见一抹红色的身影被鬼藤死死缠绕,挂到于空中,司遥看清此女子的脸,惊道:“宛姑娘?”
黎宛听见人声,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是熟悉的面孔,气若游丝:“救我!”
可随着她的挣扎,她身上的青藤缠地越发紧,大有将猎物血肉吃干抹净之势。
司遥与山尘走近,这才发现自黎宛身下不断有鲜血滴落,落在青藤叶上,片刻后,那血迹便蒸发不见。
司遥用匕首将青藤切断,黎宛便跌了下来。
司遥在她面前蹲下,将她身上其余的藤蔓都切除。
待清理完毕,只见于黎宛的心口处,有一根藤条镶入皮肉中。
那藤条不知是沾了血还是怎的,枝条竟变成了暗红色,黎宛脸色惨白,她一把抓住藤条,用力将藤条往外拔,动作间痛苦万分。
“这青藤?”司遥皱眉看着断掉的藤条。
“是吸血鬼藤,此藤以人血为食。”黎宛深呼吸一口气。
她话音刚落,那藤条竟断了,另一头依旧镶在心口,她喘着气:“匕首借我一用。”
“来不及了,鬼藤追上来了。”山尘道。
司遥一把扶住黎宛:“先离开!”她将黎宛的手臂搭在肩上,山尘走在前方引路。
此时应是晨日高悬,整座郁善王宫被鬼藤在笼罩下形成了一个巨大绿色鸟笼,斑斑点点的晨光从鬼藤绿色间散落,乍一眼瞧去,竟有种人间仙境的绝妙之感。
好在绝大部分的鬼藤依旧在沉睡,跟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的鬼藤渐渐被阻隔了下来。
“终于甩掉了。”司遥喘着气,靠在一块假山石头上。
黎宛脸色更白了,只见她一把扯开胸前的衣服,露出底下白皙的皮肉,丝毫不顾及现场还有山尘在。
山尘提着天命,当即背过身去,走到不远处坐在石块上,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断掉的那截鬼藤已隐入皮肉之中,黎宛用匕首硬生生划开胸口,她咬着下嘴唇,汗水从额头渗出,整张脸都皱在一起。
皮肉被划开,她径直伸出两根手指缓缓探入心口,竟生生将那截鬼藤揪了出来。
“哐当”一声,匕首掉在地上发出脆响。
紧接着她掏出一瓶药丸,倒出三颗,其中一颗自行服下,另外两颗则给了司遥。
黎宛服下药丸后,便闭目打坐,须臾才睁开眼,她胸口处的血已经止住,原本苍白的面色也已红润了些许。
司遥这才起身,沉默着走到山尘身边:“张嘴。”
山尘抬眼,不解地看着她。
“张嘴。”她又重复了一遍。
山尘只得张开嘴,司遥一股脑地将两颗药丸都丢进他的嘴里,药丸入口便化作一股气流遍布全体,丹田内萦绕着一股暖暖的气流,当即他便盘腿迅速将这股气流吸收。
“哪来的?”山尘问。
司遥抬抬下巴,指了指黎宛的方向,只见她已将衣裳穿戴好,只瞧着还是有些许虚弱感。
“全给他了?”宛姑娘声线低哑。
“你喜欢他?”
司遥没有回答她的话,只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宛姑娘没有再纠结:“任务。”
“黎十娘呢?”
黎宛术法不精,既出来办事,黎十娘没有不来的道理。
“你们呢?”
“找人!”司遥言简意赅。
黎宛惨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是么?我寻宝!”
第53章 神灵渡劫难,田间坠祥瑞 田间……
三人出了无极殿,一路于鬼藤林间穿行,行至无极殿后方恍见一宫苑,此宫苑竟与无极主殿一般华丽宏伟。
“是郁善王后所居的宫殿。”山尘看着殿前因陈旧腐烂砸落在地,零碎成了两半的牌匾,只见上面满是灰尘与蛛网。
门的两侧立着两根柱子,柱子通体刷了红漆,上面雕刻着栩栩如生,展翅高飞的金色凤凰,只因年份已久,丝毫瞧不出凤凰往昔之风采。
“写的什么?”司遥用手肘碰了碰山尘的手臂
“凤凰殿!”
司遥看着柱子上的凤凰:“倒是简单直白。”
踏入凤凰殿,司遥咦了一声,只见院里没有攀壁的鬼藤,亦无陶瓷罐子,只有漫天的灰尘以及蛛网。
院子里种植的植物已经枯败,死气沉沉地耷拉着,遍地的枯枝败叶。
司遥朝着中间的正屋走去,这才发现正屋的门被木块钉死,就连窗户都被封不露一丝光亮。
“既是王后,为何封死主屋?”司遥的手抚上木板,上面厚实的灰尘附着在她指尖。
灰尘被刮掉后,木板露出些许潦草的字迹来,司遥忙用手掌将其余的灰尘抹去,鲜红且杂乱潦草符咒画满木板!
“招魂咒?”司遥看着门上熟悉的咒语。
黎宛看向山尘,“山尘少侠,劳驾!”
山尘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拔出天命,蓄力一劈,被封住的门瞬间炸开。
浓烈的灰尘瞬间扑面而来。
待灰尘散去,司遥率先踏进了屋内,里面的摆件陈设整齐,并不似外院内空荡荡的。
司遥将屋内扫了个遍,目光落在梳妆台。
她走到梳妆台前,台上的铜镜已被灰尘覆盖,瞧不出原本的模样,她用袖子一抹,得了满袖尘土。
铜镜中倒映出一张白皙小巧,却极精致的脸。
司遥的手指抚上耳后有那道细细的血痕,这是她刚进入巫溪湖时险些被青皮鬼剥皮。
她打开梳妆台上的匣子,里面的首饰已锈迹斑斑,金丝钗,流苏步摇,玛瑙珍珠,将梳妆匣塞的满满当当。
“哟,好东西!”黎宛不知何时到了司遥身后,她面色平淡地从匣子里捡起一支朱钗细细把玩。
司遥侧身寻山尘,只见他站在屏风前,不知在瞧些什么。
她无声地来到他身边,也盯着屏风上的画儿瞧,两人皆未开口。
半晌,司遥侧目看向山尘,目光在他的侧脸上打转,率先打破沉默:“好些了?”
山尘微怔,沉默着,良久后才说:“发现了?”
司遥冷哼,双臂环抱于胸前:“我是猪么?”
山尘笑了。
他指着屏风上的画道:“瞧瞧这个。”
只见屏风上挂着一幅画儿,画上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身穿华贵的礼服,满脸纯真,而在她的身后,盘旋了一条金灿灿的五爪金龙!
“传说郁善公主出生,天降异相,难不成与这金龙有关?”司遥猜测。
“山尘少侠?”黎宛的声音自两人身后响起,“看看这个。”
只见她手中拿着一本覆满灰尘的书,山尘面无表情地从她手里接过。
司遥的目光越过黎宛,就见她身后横七竖八地摆着数只巨大的梨花木箱子,那箱子已被翻地凌乱不堪。
“上面写的什么?”黎宛说话间靠近山尘,两人躯体几乎快要贴在一起。
山尘微不可察地紧了紧眉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与黎宛拉开了些许距离。
司遥看着这书上的古文,学着黎宛的模样靠近山尘,继而将下巴搭在他的肩上:“这是史料?”
“嗯。”
司遥说话间,鼻尖快要触碰到山尘的侧脸: “山尘少侠,念念?”
山尘侧脸,目光投进司遥眸色深处,他顿了片刻,这才缓缓开口:“郁善十二年,帝后琴瑟和鸣,百姓安居乐业,但凡事皆不能圆满,王后身康体健,如今已年仅而立,膝下仍无一子,此关乎郁善国运,决不能草率。”
山尘的声线清冷,喉结滚动间,隐约带了点磁性。
“郁善十三年,天降暴雨,一连下了近半月,山洪爆发,淹没无数良田,其中以瓦罐村最为严重,村民流离失所……”
书内详细地记载了此次山洪天灾,听着山尘的声音,司遥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被山洪肆虐小村庄。
这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大雨一连下了近半月。
今夜却不大寻常,天空电闪雷鸣,数道闪电无误地劈在堤坝上,眼见河渠即将塌陷。
瓦罐村里正赵大年脚下匆忙,步伐踩在水洼中飞溅起无数的泥土。
“铛——”清脆的敲锣声回荡这个电闪雷鸣的夜晚。
“你去村尾挨家挨户敲门,让他们赶紧起床,务必把人叫醒喽!”赵大年扯着嗓子吩咐儿子!
“我这就去,爹!”赵小刀头也不回地冲进雨里。
地面泥泞湿滑,他脚下打滑,竟跌了个跟头,吃了一嘴巴的泥,他用力呸了几声,用手抹了一把脸,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继续朝着村尾跑去。
须臾间,雨水越发大了。
赵大年满脸焦虑,抬眼扫了下黑沉沉的天空,这雨像是天破了个窟窿似的,大半个月了,不仅没有减少,反倒是越来越大,他扯着沙哑的嗓子:“贼老天!你这是要亡我瓦罐村啊!”
说完更用力敲了下手中的铜锣,尖锐的锣声被大雨下的闪电轰鸣声遮挡。
“发大水哩!憋睡哩,爬起来哩!”赵大年边敲着锣,边扯着嗓子大喊。
他小跑着穿梭在村里,每到一家就用力砸门:“发大水哩,快起来!”
瓢泼大雨噼里啪啦砸在地面,淹没了他的声音。
他手中提着的铜锣敲得震天响,睡得浅些的村民醒过神来,忽听见发大水,立马从炕上跳起来,将睡梦中的崽子提溜起来:“发大水哩!快快快!”
“你带着孩子往山上跑,额跟着里正喊人!”
“当家的,当心些!”
“晓得咧,晓得咧!”
妇女慌乱地穿好衣裳,将孩子抱在怀中,叫上隔壁一起往山上高处爬。
这个平静的小村霎时间乱成了一锅粥,越来越多的村民带着孩子一道爬山避洪水,男人则是加入叫醒村民的队伍。
稻田的水已经倒灌,瓦罐村已被淹没在洪水中,村民们挽起裤脚艰难地在洪水中穿行。
“来不及了,大家先撤,河渠要塌了!”黑暗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
“里正啷个办,还有半个村儿的人没喊起来哩!”村民们目光纷纷投向赵大年,只等他拿个主意。
赵大年眯着眼,雨水让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你们先去山上,额去喊人!”
“这怎么能行?太危险了!”
“俺们都是一个村的,有困难得一起面对!”
“就似就似!”
赵大年用力砸了下铜锣:“都听额滴,全都给额走,额不需要泥们帮倒忙!”
赵大年本是王城七品芝麻小官,瓦罐村地处偏僻,村民过得很是艰苦,他曾自请下放到了瓦罐村,势必要带着家乡村民过上好日子。
一日,他于瓦罐山上发现一种极为细腻的泥土,想到王宫中那些精致珍藏的陶瓷瓶子,脑海里一个大胆的想法一闪而过。
他一拍脑袋,坐在泥浆里哈哈大笑,这可把他的师爷吓得不轻,忙背着人去寻了大夫。
自此,瓦罐村专做陶瓷罐子,做的精美又华丽,村民的生活富足,赵大年经此一事,记了大功,眼见三年评级到了,便被调遣去了别的地方。
他舍不得啊,也不知是舍不得功绩还是舍不得家乡,总之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辞官,他要共富家乡!
就这样他放弃了大好官途留下来做了个里正,谁劝告都没用,是个十足的倔驴子,村民们深知他的脾性。
“里正,那俺们先去了。”
“去去去!”赵大年不耐地摆手。
村民们只得结伴先行离开瓦罐村,赵大年继续去叫剩下半个村的人。
小半个时辰后,他终于将剩余的人都转移走了,此时弥漫在村庄的水也从膝盖涨到了大腿,他正要带人撤离,忽地想到了什么,拍了大腿哎哟了一声:“你们见着额儿子没?”
众人皆摇头,七嘴八舌地扯着嗓子道:“没见着小刀那孩子啊。”
赵大年的眼皮狂跳不止,他得回去找儿子。
就在此时,堤坝决堤了,洪水浩浩荡荡地压了下来,村民们吓得哇哇大叫,一时间乱了一团,你推我赶。
赵大年嗓子都喊哑了:“往山上尅,往山上尅!”
那山洪须臾间便到了跟前,冲垮无数房屋,良田,像一只巨大的妖兽,将人囫囵吞了个干净。
“轰隆——”又是一声惊雷,天空九道闪电相互交错,横陈在浓厚的乌云间。
“吼——”空中传来一阵鸣吟,紧接着一道更大的雷瞧准乌云劈了过去,乌云中有东西坠了下来,砰的一声砸进洪水中。
次日,天色放晴,天空碧空如洗,田间蛙鸣不止,蜻蜓振翅在已不堪入目的稻田上来回飞,太阳悬挂空中,给田间增添了一股湿热的粘稠感。
昨夜上了山,得以幸存的村民沉默着从山下下来,沉重的气氛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昨夜他们站在山顶,借着闪电清楚地看到那滔天的洪水是如何淹没他们的家园,吞噬亲邻!
瓦罐村完了,一切付之东流!
带着他们无畏往前冲的赵里正也没了,什么都没了。
下了山,路过稻田。
“你们瞧,那是什么?”
众人的目光看向稻田,只见泥浆里似乎有东西,还不小,有几个胆大的村民抄起家伙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去,当看清稻田里的东西,当即便嚎了一嗓子:“好大滴长虫!”
“你个瓜娃子,内个似蛇!”
其余的村民一听是蛇倒不害怕了,乡野人家蛇这种东西从小见到大,也不稀奇,一股脑的围了上来。
“咦?这蛇为啥子还长角?跟鹿似的?”
“不止泥,它还有脚泥!”
村民们七嘴八舌,愣是没有想出来这是个什么东西,蛇不蛇,鹿不鹿,怪得很。
“阿聪,泥来瞧瞧,这是个啥子东西哦?”
叫阿聪的少年凑了上来,仔细看着泥坑里的长条,抓耳挠腮,半晌他恍然:“这是龙!”
“额在赵里正的杂书上瞧过,龙滴头上有两根角,跟鹿似的,还有两只爪子哩,有的爪子只有四趾,有的有五趾哩!”
“书上说了,龙是祥瑞哩!”
众人一听这是祥瑞,纷纷摸下稻田,细细数了数龙的爪子,嘿了一声:“阿聪出息,真是五个爪子哩!”
“瞧它被雷劈得焦黑,只剩半口气了,啷个瞧都不像祥瑞呐!”
“啷个东西能吃蛮?”人群中有人小声问。
所有人都看向阿聪,他们的家园都被冲毁,夜里逃命匆忙,什么也没带,如今这才感到腹中饥肠辘辘。
阿聪面露难色:“ 这,书里头没说啊!”
第54章 郁善国难临,王后喜得子 心意相通
瓦罐村坠龙事件像是长了翅膀的风,不知怎的传到了王宫。
凤凰殿。
郁善王后年近而立,许是保养得当,竟与二十年华女子不相上下,她坐在铜镜前,揽镜自赏。
丫鬟将一只鎏金凤钗坠珍珠流苏步摇别进王后乌黑茂盛的发间。
“娘娘当真貌美无双!”丫鬟瞧王后今早心情不错,嘴贫调笑。
王后从铜镜中瞥了她一眼,笑道:“就你多嘴!”
说完像是想到什么遗憾事,叹道:“可惜本宫不能为王上诞下子嗣,你说,这世间之事怎就两难全呢?”
丫鬟目光闪烁,不知该不该说。
王后在铜镜里见丫鬟支支吾吾的,侧过身来:“想说什么?”
丫鬟咬牙:“王后,可曾听过龙?”
“龙?”王后看向丫鬟,“倒是听人说起过,我还听说百姓说巫溪胡有神灵,里头的神灵便是龙?”
那丫鬟跪了下来:“回王后,民间的确有此传言,但并非空穴来风,奴婢家便居于巫溪湖旁,小时坠于湖中,险些丧命,迷糊间恍见湖底出现一黑色巨龙,红目,竟奴婢驼了上来。”
“那龙生的古怪,似蛇非蛇,瞧着吓人,却极良善!”
王后来了兴致:“哦?你说的可是真的?”
“奴婢不敢说谎。”丫鬟偷偷抬眼瞄了王后一眼,斗胆道,“今早奴婢听闻城外瓦罐村坠下一龙,娘娘何不去瞧瞧?”
王后这些年一直没有子嗣,想要一个孩子想得快要发疯,她站起身来:“摆驾瓦罐村!”
王后要出宫的事惊动了国王,他亦倍感惊奇,二人领着百官,身后跟着的马车仆从不计其数,浩浩荡荡地来到瓦罐村,亲眼见到那条奄奄一息的龙,同时也见到了被洪水淹没的瓦罐村。
王后看见那条烧焦的龙,龙鳞都被劈没了,翻出底下血红的肉块来,不知为何,她的眼眶便红了,连连叫太医医治此龙。
国王见爱妻如此良善,甚感欣慰,连连宽慰必救此龙。
因坠龙事件,瓦罐村百姓因祸得福,国王命人为他们重建家园。
更值得欢庆的,便是被大水淹没的赵里正带着昨夜消失的村民回来了。
瓦罐村民人人欢心,建起房屋来那是干劲儿十足。
“叔儿,你们咋回来的?俺站在山顶上,分明瞧见葛大叔被一块木板削得半个脑袋都快没了!”阿聪凑到赵里正身边。
“方才我凑近了瞧,嘿,那脑袋光溜得跟鸡蛋似的!”
赵大年擦了擦汗,接过阿聪递来的水,咕噜噜地喝了个干净,一巴掌拍在阿聪的后脑勺:“干活去,大人的事憋瞎打听!”
阿聪瘪嘴:“大伙儿都说了,是因为田间的祥瑞!”
赵大年吓得赶忙捂住阿聪的嘴巴:“不是田间的,是巫溪湖里的!”
阿聪满脸茫然,难不成巫溪湖内也有一条龙?
三日后,一个晴朗的日子,天空突然响彻一声闷雷,霎时间狂风大作,路边的树叶被吹得哗哗作响,瓦罐村的村民停下手中的活计,抬眼看向天,只见乌云蔽日,天地一片阴沉。
一道金光穿过乌云落在田间,狂风卷动间,似有东西飞入云层,隐入乌云,消失不见。
片刻后,乌云散去,狂风停止,仿佛方才一切只是一场错觉,天空又恢复了晴朗碧空如洗的模样。
“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祥瑞不见了!”一个时辰后,有村民带药去田间,才发现稻田间空空如也。
当夜,凤凰殿,王后梦中见一威风凛凛的金龙盘踞,那金龙口吐人言:“郁善助吾渡劫,吾心慰之,算出十六年后郁善必有一劫,吾知你所求为何,今日便全你心愿,以报渡劫之恩。”
王后欲得一子已近疯魔,连连应是,那金龙发出一声龙吟,随化作一道金光进了王后腹内。
山尘说完,合上了书,司遥听得入了神:“没了?”
山尘无奈:“没了。”
司遥意犹未尽:“如此说来,郁善公主乃是金龙投生报恩。”
“那金龙既算出郁善国十六年后必逢大劫这才投生成公主,欲破此劫,可为何郁善国仍一夜亡城?”黎宛从山尘手中将书接过,胡乱翻了翻。
“国难乃天劫,纵使金龙乃天生地长,气运超绝,大道所至,岂能扰之!”司遥淡然道。
黎宛冷笑:“我才不信什么天道,事在人为。”
接着,她话语一转,看向山尘,“山尘少侠,以为如何?”
山尘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并未言语。
黎宛也不当回事,兀自妩媚地笑了笑,将手臂搭在山尘的肩上,呵气如兰:“你好凶啊!”
天命蓦地出了剑鞘,刃口与黎宛的脖子不过咫尺,山尘的目光冷冰冰的。
黎宛挑眉,慢悠悠地将手臂从他肩上挪开:“好没情趣!”
“宛姑娘有所不知,山尘少侠素来洁身自好,出身青山院的女子他怕是瞧不上。”司遥说话间走到山尘身侧,将手臂搭在他肩上。
黎宛稍顿,继而笑的直不起腰,看着她这疯疯癫癫的样子,司遥蹙了蹙眉。
黎宛的目光落在司遥搭在山尘肩上的手,片刻,叹道: “罢罢罢,我就是个讨人嫌弃的。”说着兀自去一旁。
司遥这才看向山尘:“山尘少侠,魅力无限啊。”
司遥等人将郁善王宫都寻了个遍,眼见天色暗沉,便于一颗大树下生起了火。
黎宛突然哟了一声,指着山尘背后渗出的血迹:“流血了?”
司遥丢下怀中的干柴,慢条斯理地走上来,横黎宛面前,她目光扫了扫,发现山尘的背部果然被鲜红渗透。
她高抬下巴看着黎宛:“换你捡柴火了。”
黎宛笑脸如花,扭着腰去了,司遥看着她的背影:“真够难缠。”
转头就见山尘眉眼含笑,俊秀的脸上冰雪消融,好看的桃花眼恰似荡漾的春水湖。
司遥没好气:“瞧什么?先前死命捂着不让我发现,这会儿倒认了?”
山尘眼睛弯弯地,他温声道:“嗯,我的错!”
他这样倒让司遥一下子没了脾气,她抬抬下巴:“衣服脱了。”
“快点!”司遥用脚尖踢踢他的膝盖。
待山尘将衣袍脱掉,露出后背的伤口,司遥脸色都变了,伤口恶化,已经溃烂地不成样子。
“是那条烛九阴?”她用匕首在火上铐热,小心地将山尘背部已溃烂的腐肉剜去。
“嗯。”山尘忍着剧痛,愣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司遥冷哼:“疼么?”
“不疼。”
见他还嘴硬,司遥闭口不言,手下的动作越发小心。
待腐肉皆被清除,她用匕首挑开掌心已有愈合之势的伤口,将血滴落在山尘的伤口处。
继而,她朝着山尘伸手:“金创药!”
山尘将瓷瓶递给她,司遥打开瞧了瞧,只剩一点瓶底,想来大部分都用在她手心的刀口上了。
她简单地包扎了下,遂坐在火堆旁直瞧火焰发呆,山尘的伤口已呈青黑色,那烛九阴含有剧毒,她的血虽有除毒功效,却不知是否对烛九阴的毒素有效。
若是无效,按照伤口毒素扩散的速度,只怕山尘……
山尘穿好衣袍,于司遥身边落坐,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怎么不说话?”
“生气了?”
司遥依旧沉默,她更生自己的气,她从一开始便发现山尘不对劲了,也猜到他或许受伤了,可又气山尘瞒着她,索性看他能瞒多久。
手腕被抓住,腕间的力道缓缓加大,山尘一字一句,极致认真:“我想你万事无忧!”
司遥想抽出手却被山尘抓得更紧。
两人沉默着,半晌,司遥才开口:“我……”
司遥话还没说完,山尘便将她揽入怀中,抱得很紧。
火堆里的柴火烧的霹雳作响,明亮的火光倒影在司遥脸上。
很久,她才听见头顶上方,山尘喉结滚动,说话时胸腔共鸣震动:“自我儿时父母故去,皆独自一人,与心上人相处,非我擅长。”
“下次,不会了。”
司遥的心蓦地一软,她伸出双手轻轻环抱住山尘劲瘦的腰身。
她喜欢山尘,她很早就发现了。
她前世是个孤儿,没有亲情没有关爱,她实在不知如何爱人,如何被爱。
幼时师父将她捡回观中养着,待大了一些,师父便丢给她一套相书,风水论,周易等,告诉她:“师父要出去一趟,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八年,待我回来,这些书你务必融会贯通,若是回不来,这道观便是你的了。”
说完头都没回,风风火火下了山。
自此以后,她便没有再见过师父。
直到七年后,有个女人找上门来,自称是她的师娘,之后便于道观住下。
师娘是个术师,教了她一些招魂术,破煞术等术士术法。
再后来,为了生计,她开始替人观相,看风水,不知是否泄露天机太多,中途出了差错,再醒来魂魄便已占据了这具身体。
这具身体的记忆一片空白,她亦无从得知其先前经历。
前世已矣,她从不纠结过去,一切随缘!
山尘垂首,一个极致虔诚的吻落在司遥的额头。
“咳咳!”黎宛手中提着只兔子远远地站在一旁。
司遥面不改色地挣开山尘的怀抱,捡起一根柴火丢进火中:“还以为你走了呢,没来得及高兴!”
黎宛走了上来,将死兔子丢在火边:“过河拆桥啊?”
说着嗤弄一声,“世间痴男怨女,既两情相悦,只管欢好便是,何必浪费大好光阴。”
“如此说来,倒要谢谢你了?”司遥抬眸,慢条斯理。
“客气!”
“哪来的?”司遥扫了一眼兔子。
黎宛利索地剥了兔子皮,丢进火堆,语气波澜不惊:“色兔子,许是瞧我生的美丽,竟冲过来一头碰死在我面前。”
“对你倒是痴情。”司遥打趣。
“那是自然!”
三人累了一整日,计划原地休整。
山尘自芦苇荡出发便未曾好生休息过,司遥拍了拍身侧的空位:“躺这儿!”
山尘坐在她身边,背靠大树,以地为床,天为被,心上人为枕。
黎宛在一旁看着两人,心中得意,还得她出马,这不成就了一段旷世姻缘?
约莫一炷香后,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吼叫,山尘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五指紧紧握住天命。
三人皆默不作声,仔细辨明那声音从哪个方向发出的。
“吼——”又是一声。
这吼声似乎离他们更近了。
山尘提起天命,沉声道:“是那条烛九阴!”
第55章 贪欲为财死,毒瘴入幻境 找到张天一……
那烛九阴速度奇快,顷刻间便到了跟前,司遥瞧见那对阴沉沉的红目时,一阵心悸。
黎宛率先反应过来,头也不回地朝着黑暗中冲去。
司遥二人紧随其后,因吸血鬼藤将整座王宫的上空笼罩,山尘不便施展轻功。三人只能于藤林间疯狂逃窜。
乌云渐散,月亮爬了上来,清冷冷的光芒从茂盛的藤叶之间散落,给郁善王宫披上了一层神秘温柔的纱衣。
四处一片寂静,只有凌乱的脚步踩在地面翠绿的藤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司遥侧头看去,只见烛九阴穷追不舍,它甩动着九条尾巴,铺天盖地的对着沉睡的鬼藤呼啸而去。
满城的藤蔓微微抖动着绿叶,紧接着,烛九阴仰天长啸,发出一声悠长绵延的龙吟。
霎时间,四周便响起哗啦啦的响声,司遥抬头看去,只见他们头顶,脚下,四周的吸血鬼藤缓慢地扭动着肢条。
“吼——”又是一声尖锐的龙吟,那些鬼藤彻底苏醒,发了疯似的朝着三人席卷而来。
山尘与司遥一左一右将黎宛围住。
司遥从腰间拔出匕首,瞧准时机猛地朝着黎宛的脖子切去,速度奇快。
黎宛还未反应过来,于她后颈处一条碧绿的鬼藤便被切落,截藤蔓上还缠绕着一缕乌发。
黎宛瞧着被切下来的乌发,静默片刻:“我尘缘未了。”
“想想法子。”司遥喘着气,黎十娘但凡出来办事,皆带着黎宛,她不可能带个废物。
“山尘有伤在身,我亦非术士,你再藏着掖着,我俩只怕顾不上你了。”
黎宛没吱声,她知道司遥所言非虚,身后烛九阴穷追不舍,吸血鬼藤层层阻拦。
她收起平日里的。轻浮模样,沉声道:“跟紧我!”
说完伸出右手,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腕,只见上面缠着一条透明到泛红的纤细红色小蛇。
黎宛嘴唇微动,念着晦涩的咒语,她腕间的灵蛇苏醒,缓缓扭动着身躯绕上了她的指尖。
奔跑间,风迎面掠过,鼻尖萦绕着一股血蛊的气息。
黎宛轻拍了拍小蛇的头顶,那小蛇从她的手腕一跃而下,落在地上,红雾涌动间,竟化作一条约莫一丈五的巨蛇。
“好厉害的幻术!”司遥忍不住赞叹!
赤灵蛇蠕动着身躯将后方的鬼藤拦住。
借此机会,黎宛从怀中摸出一张地图,打开快速扫了一眼:“走这边!”
三人朝着西北方奔去。
这是一处废弃的院子,墙壁上满是枯黄的鬼藤,而在院中有一枯井,黎宛丝毫没有犹豫,单手支撑在井口,整个人跳入井中。
司遥与山尘对视一眼,只稍稍犹豫片刻,亦跟着跃进井里,继而稳稳落地。
井底干燥,四周漆黑一片,只余头顶丝丝月光投落进来,不远处传来烛九阴的嘶吼与鬼藤林嘈杂的淅索声。
司遥摸出夜明珠,视线变得明亮,她动了动,脚下不知踢到什么,低头一看,竟是一根白骨。
不,是满地的白骨。
黎宛蹲在角落,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
司遥拍拍她的肩膀:“怎么了?”
“别过来!”
司遥顿住,只见黎宛抓起裙角撕下一块,将脸覆盖上。
借着夜明珠的光,透过红雾面纱,隐约见黎宛左脸上长了一个巨大的肉瘤,那肉瘤皮薄,皮下游曳着蠕动的红线虫。
此肉瘤竟与关妙仪脸上的一模一样。
“外头那条赤蛇,是你的蛊?”司遥问。
只有练极阴蛊遭到反噬才会如此!
黎宛扶着井壁,从地上起来,淡然地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踢开满地的白骨。
“珠子不错。”她瞧着司遥手中的夜明珠。
司遥的目光越过黎宛,但见井中尽头有一狭小隧道:“你那地图哪儿来的?”
“我向来不做没把握的事!”
三人穿过狭窄的井道,视线这才开阔。
夜明珠的光芒被淹没,此处应是郁善王宫地下宝库,只见宝库的角落里堆满了三座小山。
一座金山,一座银山,一座珍珠玛瑙琉璃山。
而东南方向则是堆满紫檀木箱子,或大或小,层层叠叠,另一侧则是贴着墙壁高至洞顶的书架,书架上塞满珍奇字画,陶瓷瓦罐。
分门别类,整整齐齐。
而于地库的尽头还隔出数个库房,那库房未设门房,从外面一眼望去,墙壁之上挂满刀枪弓鞭等各式各样的兵器,光是剑便挂了一整面墙。
“这郁善国的国库怕是比当今皇上的宝库还要丰裕。”司遥玩笑道。
岂料黎宛与山尘皆齐刷刷地看向她。
司遥不解:“瞧我作甚?”
“来都来了,挑几件?”黎宛顺手往玛瑙琉璃山上抓一把珠串,目光细细打量:“世人皆好此物,不过是贪欲掠浮光。”
玛瑙琉璃折射出五彩的光斑投落在黎宛的红雾面纱之上,她那双好看的凤眼中却虚无缥缈!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三人面面相觑,黎宛将珠串顺手丢回了琉璃玛瑙山。
司遥的目光在宝库中扫了一圈,发现于放置书画的木架侧方有一暗位:“去那边。”
黎宛则跳入红檀木箱子,整个人蜷缩在里头,待檀木箱的盖子合上,四周静不可闻。
“靠近些!”山尘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比平日更低沉些。
司遥起了逗弄的心思,伸手环住他的腰身: “够近么?山尘少侠!”
说话间她抬眼瞧着山尘,鼻尖轻触着他的下巴。
山尘笑了,抬手轻轻抚了抚司遥的长发。
外头的脚步声近了,一前一后,前面的步步稳健,不疾不徐,后面的则脚步凌乱。
有两人!
司遥从阴影中微微探出头去,只看见两道背影,一黑一青,有些眼熟。
“莫不是我眼花了?”青衣男子呆滞片刻,伸手抽了自己一巴掌,继而嘶了一声,“是真的?”
“哈哈哈哈,发财了。”他大笑着冲着金山扑了过去。
“别过去!”黑衫女人喝止!
女人话音刚落,角落里红檀木箱子的盖子瞬间被掀开:“母亲?”
“阿宛?”
是黎十娘!
司遥与山尘这才从书架后方走了出来,就见黎宛已冲到黎十娘的跟前,一把拥住了她。
黎十娘拍了拍黎宛的肩膀,刚要说话,这才注意到后方有人。
当她看见来人是司遥时,她不由自主地推开黎宛,目光朝着司遥的腰间瞧去。
司遥解下千机铃丢给她。
黎十娘满心欢喜,双手捧着千机铃,痴迷地看着铃铛上散发着的淡黄色光芒:“婉婉,我的婉婉!”
她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黎宛失落的神色。
黎十娘默念了招魂词,只见千机铃内飘出来一道白色的残影,那残影凝聚成了一个女娃娃的模样。
“娘亲!”她对着黎十娘张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黎十娘眼眶瞬间红了,伸手想要触碰婉婉,却穿了个空,她痴痴地重复:“娘亲一定救你,娘亲一定会救你的。”
“砰——”的一声响,宝库中瞬间弥漫着熟悉又恶臭的味道。
是血肉翁,这宝库中有青皮鬼。
“啊啊啊——”角落传来一阵凄厉惨叫。
司遥忙越过黎十娘看向金山,只见一只细瘦纤长的青皮鬼将青衣男子死死压在身下。
当司遥看清那男子的面容时怔道:“是张天一?”
青皮鬼的手臂已绕在张天一的耳后,欲剥其皮。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山尘顺手从司遥的腰间拔出匕首,朝着青皮鬼丢去。
泛着寒光的匕首正正插进青皮鬼的头颅。
青皮鬼的动作戛然而止,它扭动着机械的头颅看向山尘,慢吞吞地从张天一身上起来。
张天一连滚带爬滚了过来,藏在众人身后。
山尘拔出天命,黎十娘的声音从后方响起:“我来!”
山尘慢条斯理地收起天命,退到一侧。
黎十娘手伸向脖子后方,迅速将脊柱抽了出来,凝成了一柄泛着黑气的长刀。
她提着长刀闪到青皮鬼跟前,残刀一挥而过,那青皮鬼轻而易举地被劈成了两半,向左右两边倒去。
婉婉的残魂如饿狼般扑了上去,于青皮鬼破碎的头颅内揪出一缕黑色的雾气,她将雾气团成一团
“别吃!”司遥话音刚落,婉婉已将雾团一股脑塞进嘴里。
熊孩子,什么都往嘴里塞。
婉婉巴眨着眼睛无辜地看着司遥。
“撕拉——”库房中发出一道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
众人转身往后瞧,只见不知何处窜出来一只青皮鬼。
他手中抓着一块头皮,上面覆盖着黑色的头发。
张天一头顶光滑,头皮被揭下来的瞬间,起初并未流血,紧接着,才逐渐变红,鲜血顺着毛孔争先恐后地流了出来。
张天一呆滞,并未反应过来,见众人皆以复杂惊异的目光瞧他,他才后知后觉地伸手摸向头顶。
滑溜溜,软绵绵的,触感变得湿滑黏腻。
他不解地将双手拿到眼前,满掌鲜血,他才意识到头皮没了,头顶火辣辣的,口中发出凄厉恐惧的惨叫:“啊啊啊啊——”
那青皮鬼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再次伸手以极不可思议的速度再次将探向张天一的脸。
此时,青皮鬼捏着两张皮,它裂开嘴将两张皮囫囵往嘴里塞,塞不下的头发从嘴里垂了下来,牙齿咀嚼的皮肉声令人脊背生凉。
“什么腌臜东西!”黎十娘怒道,继而又压低声音,尽显温柔,“婉婉别怕!”
婉婉的残魂已躲进了千机铃,只一道薄光仍绕着铃身。
此次不等黎十娘出刀,天命已呼啸而去,青皮鬼胸口洞穿了个大窟窿。
黎十娘看向山尘:‘几日不见,山尘少侠剑法退步不少啊!’
山尘不疾不徐:“对付你,足矣!”
黎十娘笑的娇俏:“哎呀呀,还得是少年郎!意气风发,很有家父之风。”
山尘的目光冷地像一把寒霜利刃,黎十娘自知多言,索性笑着不再说话。
“吼——”烛九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众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头顶,岂料,自库房中地下突然冒出浓烈的雾气。
此雾气异香扑鼻,颇为熟悉,
司遥这才恍然,之前天坑墓穴那满石壁的青藤,以及满城遍地的血肉瓮跌破之后皆散出此味,只是气味极淡。
霎时,司遥觉得头晕眼花。
她强撑着看向山尘与黎十娘等人,然他们亦早已神志不清。
这雾气有问题!
第56章 七月巫溪祭,割肉救死婴 ……
今日乃七月十五,是郁善国一年一度的祭祀巫溪神灵之日,亦是郁善公主的生辰!
百姓对此极为重视,着新衣,戴红花,笼珍宝,簇拥着,推搡着,于街道两侧,伸长脖子,只为一沾神灵喜气。
游行祭祀的仪仗队伍自王宫大门缓缓挪出,宛如长龙,浩浩荡荡。
队伍前头有八人,皆身着乌黑的巫溪神灵服。
为首四人于前头唱唱跳跳,或手中抓着铜锣,梆子;或颈上挂了个巨大的鼓,跟随脚下的步伐击打发出沉闷的声响。
此四人踩着四方神步开路,将挡在街道中的闲杂人等通通驱散开来。
后方四人则手中举着白色的旗幡,幡上用煞红的朱砂画着古老诡异的神灵咒与郁善国徽,旗幡在风中飞扬。
紧随其后的一百零八人,服装各异,高矮胖瘦各不相同,这些则是自郁善建国以来,名垂青史的各类英雄人物。
随着乐声起,他们神采飞扬,跳跃翻滚,好不热闹。
这祭祀队伍浩浩荡荡,几乎将整座王城环绕。
仪仗行至城中,众人才瞧见于仪仗中八匹马拉着一辆白玉莲台车缓缓移动,只见那莲台之上盘坐一紫衣女子,面覆紫纱,身姿绰约,端的无边尊贵神秘。
“这便是咱们郁善公主?”围观的百姓恨不得眼睛都黏在莲台上的女子身上。
“整个郁善国,除了公主有这等风采,还能有谁与之相较?”
“咱们的公主,可是大有来历呢!“身量矮瘦些的男子踮起脚尖。
他这话倒是引起身侧周围人的好奇:“哦?一瞧小哥便知非凡人也,竟知晓这等宫闱之秘?”
矮瘦男子笑笑:“这在宫中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不过国王下令不许外传也就是了。”
他见众人皆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他心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咱们公主有两奇之处,一为歌声可破迷障;二为血肉可活死人,纵使你到了十层阎罗殿,食了公主一小块血肉皆能复活!”
“这些传闻皆是真的?”显然这些早已在郁善民间传了个遍。
“自然是真的,这里头还有典故呢!”细瘦青年清清嗓子,这才娓娓道来。
“传说十六年前,瓦罐村雨夜坠一祥瑞于田间,此祥瑞古书唤作“龙”。乃上古神兽,因渡劫失败坠落人间,幸得郁善国王与王后相救。”
话说,那金龙飞升后,仍记挂郁善百姓之恩,它掐指一算,大惊,此国数十六年竟有一天劫,恐有灭国之难。
金龙不忍郁善百姓受此劫难,它飞离太白山,于郁善王后梦中与其相见。
次年,七月十五。
这是一个阴天,已是午时正刻,天色暗沉得宛如破晓,申时,凤凰殿乱成了一锅粥,太医们提着医药箱,步履匆忙地走在宫墙的官道上。
郁善国王背着手不安地在廊檐来回踱步,见鱼贯涌进来的太医,他也不顾上一国之王的仪态:“怎么才来,快快快!”
由于是突然发动,又是头一胎,王后生的格外吃力,生了大半宿都未曾平安将皇嗣诞下。
眼见王后已没了力气,苍白着脸,气息微弱,太医知道若是再不及时将孩子取出,只怕大人孩子都难逃一死。
可这宫中谁不知道国王与王后琴瑟和鸣,又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在,如今让国王二选一,岂非强人所难?
“这可如何是好啊?”
没人能回答得上来。
此时已值子时,外面忽而打起了闷雷,数道闪电并发,将郁善王宫照的亮如白昼。
“保……保孩子。”原已奄奄一息的王后,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支起身子,看向外殿乌泱泱的太医。
“轰隆——”一声闷雷巨响。
巨大的声响将殿内所有人骇得失神,闪电的光芒从糊了白雾纱的窗户透进来,投落在郁善王后苍白的脸上。
她指节泛白,用力抓紧身上的被褥,霎时间像是生出了无尽的勇气。
乌云破开,一道金光自天空倾泄而下,将凤凰殿笼罩。
此时,自乌云中传来一阵龙吟,那龙吟声穿破郁善王宫,直达城外。
殿内所有人皆瞧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眼瞧着天空落下的那束金光直直透过屋顶的瓦片,降落在王后生产的床上。
王后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哀鸣,伴随着龙吟,郁善国第一位公主出生了。
可王后却因血崩一命呜呼。
郁善国得皇嗣,失国后,国王哀痛不已,三日不曾早朝,日日留宿凤凰殿,发了疯似的点了满屋犀角香,只为与亡妻再会奈何桥。
“王上,这是小公主,您瞧瞧?”素日服侍王后的丫鬟抬腿跨过门槛,扫了一眼门上画满的朱砂符咒,以及地上一个巨大的太极八卦阵图。
她抱着襁褓中粉雕玉琢的婴儿,小心翼翼地走到国王面前跪下。
郁善国王猩红着眼看了眼襁褓中的婴儿,发现这孩子竟与发妻儿时一模一样,他哈哈哈大笑着,滚烫的泪水顺着眼眶滑下来。
那丫鬟连忙低垂眼皮。
郁善国王伸出手,屈起手指轻轻地婴儿娇嫩的脸上刮了一下,触感平滑细腻。
他终于露出一抹笑容,艰难地缓缓站起身来:“从即日起,公主的饮食起居便交由你负责。”
郁善国王走到凤凰殿门口,又顿住脚步,抬眼扫了院中的树,一阵风吹来,树上的叶子哗哗作响,枯败的样子散落满地,
“传本王令,封锁凤凰殿,任何人不许靠近此地!”
细瘦的男人说完,得意地看向四周已围满的人群。
人群纷纷叹道:“真乃憾事一桩啊。”
“如此说来,那金龙欲报恩,投生成了公主,可既是报恩,为何王后却亡故了,一命换一命,又何来报恩一说?”
细瘦的男子连声哎道,制止了七嘴八舌的人群:“王后是命中无子,想要得到什么必然会失去什么,不然岂非乱了套了?”
祭祀的队伍到了圣湖便没有继续往前,而是围绕着圣湖扬幡,念词,只听队伍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声音:“吉时到,起舞!”
于莲台盘坐的公主站了起来,跟随着祭祀的鼓声跳起了神灵舞,这场巫溪祭也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围观的百姓将家中最为贵重的东西纷纷投进巫溪湖。
有金银百两,珍奇字画,珍珠琉璃,杯碗碟盏,不拘什么东西,只要是当下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哪怕只是一个包子也使得。
这场盛会直至黄昏方才结束。
夕阳洒落于巫溪湖面,碧色融金,岸边的春柳生得正好,碧绿纤长的枝条垂落湖中,枝桠上的柳叶郁郁葱葱。
郁善公主被随从簇拥着下了莲台,正要乘坐轿子返回宫中,轿子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
“公主,公主救命,救救我的孩子!”
“快滚,切勿惊扰公主!”士兵冷着脸将人赶走。
“小哥,行行好,让我见见公主,我孩子快不行了,求求你了。”
围观的人窃窃私语:“这不是大牛家的媳妇,兰赵氏?”
“是哩,她家狗娃今年被挑中祭祀神灵,刚丢进湖里,她就发疯似得把人捞上来,到底是迟了。”
“ 巫溪祭讲究的便是心甘情愿,她这心不甘情不愿,如何能祭祀?”
“可不是?同意祭祀的是她男人,她自个是不知此事的!”
人群中有人不满地啧了一声:“这一年一度的巫溪祭若是因为他家这点子破事耽搁了,惹得神灵发怒,可不得害死满城人?”
维持秩序的士兵正欲将人强行拖走,就听见轿子里传来一道极致清冷的声音:“住手!”
四周霎时间安静下来。
“阿树!”声音自轿中传来。
站在轿子旁的丫鬟掀开车帘,将耳朵凑了上去,片刻后,她走到那兰赵氏跟前。
“公主问你,为何拦轿?”
兰赵氏身上穿着一件极为朴素的衣裳,怀中紧紧抱着一具小小的尸体。
她发丝凌乱,脸色蜡黄,整个人像是风干的枯草,毫无生命力。
见公主身侧的丫鬟像春风似的飘到她面前,她一时愣住。
“问你话呢,你要见公主,究竟所为何事?”那士兵见人呆愣,催促道。
兰赵氏醒悟过来,突然跪着不断地朝着郁善公主的轿子磕头,额头用力撞击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有话直说!”阿树不耐。
“求公主,救救我的孩子,他……他……”兰赵氏泪眼婆娑,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高高在上的丫鬟。
阿树垂下眼皮,便见妇人怀中的婴儿面色发青,已丝毫没了生命的迹象,漠然道:“他已经死了!”
兰赵氏跪着爬了几步,被士兵拦住,她卑微地抬脸:“我听闻公主血肉可救治身陨黄泉之人……”
“放肆,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阿树呵斥。
兰赵氏被这声呵斥吓得不敢说话,嗫嚅着嘴唇。
阿树缓缓蹲下身子,伸手朝着妇女怀中的婴儿探去,随即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兰赵氏面露灰败。
她紧紧环住孩子绵软冰冷的尸体,眼睁睁地看着公主的仪仗离开街道。
也是,公主千金之躯,又岂会舍肉救她们这等卑贱之人?
她泪眼婆娑地低头看向怀中孩子惨白的脸,绝望蔓延。
不,她不能放弃!
她咬咬牙,追了上去,不死心地朝着轿子哭喊:“公主,求求你,舍我一块肉罢,求求你。”
“舍我一块肉罢。”
维持秩序的士兵可吓得不轻,慌忙叫人将她拽起来:“你找死不成?那可是公主!”
兰赵氏被拖拽着离开,悲怆的哭声回荡在街道。
人群散去,仿佛方才只是一场插曲,百姓怀中抱着奇珍异宝,成群结队地朝着巫溪湖而去。
兰赵氏被丢在街道巷子里,绝望地嚎啕大哭,为何命运待她如此?
滚烫的泪水顺着她蜡黄的脸颊低落,滴滴答答地落在怀中死婴的苍白却圆润的脸上。
她伸出粗粝的手,轻柔地替死婴拂去泪水,紧紧贴着他的脸,半晌,这才艰难地扶着墙,晃荡着正欲起身。
眼前出现一双极为华丽的鞋子,她缓缓抬头看去。
眼前的女子面容冷淡,面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面纱,身上穿着紫色衣裙,整个人贵气又神性。
兰赵氏的目光落在紫衣女子的身后的丫鬟脸上。
那丫鬟笑了笑,俏皮道:“婶子,不是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罢?”
见兰赵氏还在发愣,郁善公主从阿树手上拿过荷叶包递给她:“方才人多眼杂,我的血肉虽可活死人却只能救十二时辰内死亡的。”
“今夜子时之前你务必将血肉以人参为辅,再以瓦罐村的陶瓷罐子煨了汤给孩子服下。”
阿树看出兰赵氏的窘迫:“人参我已搁里头了。”
兰赵氏的目光落在公主藏匿袖中,隐约露出一截白色的纱布的手臂上,她挣扎着跪下,重重地磕头:“多谢公主,多谢公主!”
郁善公主将人扶起,阿树打趣道:“婶子你再如此,公主又得割肉了。”
郁善公主离去后,妇人将荷叶包及死婴紧紧搂在怀中,喃喃自语:“有救了,有救了,太好了。”
她哭着哭着又笑了,用已破烂的袖子用力擦擦脸上的泪水,踉跄着起身,慢慢地出了巷子。
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穿堂风将巫溪湖对面的微风吹来,裹挟着嘈杂的人声。
“阿树!”
阿树毕恭毕敬等待公主发话。
“你找人去跟着,我总觉得不安!”
第57章 苦难慈母心,挣缚亦枉然 正值祭祀……
正值祭祀,诸事繁杂,如今郁善公主已于国王教导下开始涉足家国大事。
她回到公主殿,已是亥时,手臂上的伤口火辣辣的,她揭开衣袖扫了一眼,缠在伤口上的白布已经被鲜血染红。
想到今日那妇人怀中抱着的死婴,心中一片烦闷,她不反对百姓祭祀,到底不过是精神依托罢了,可如何能用孩童祭祀?
若那湖底真有什么神灵,那也是邪神。
“阿树姐姐。”
“阿树姐姐回来了。”
正当她烦闷之际,就听见门外传来阿树的脚步声,她直起身子,阿树进来后走到桌边对着她行了礼。
目光上移却瞥到公主手臂上血纱布,皱皱眉:“怎的没让人处理?”
说着兀自轻车熟路地绕到殿后将医药箱取来:“公主,手。”
阿树跪在公主面前。
郁善公主将手臂递给她,阿树小心翼翼地将手臂上的纱布揭开:“嘶,公主怎的下手这样狠?这都瞧见着白骨了。”
摇曳的烛火下,郁善公主如白玉般无懈可击的面容更显温柔尊贵,那双悲天悯人的眼神给她增添了些许神性。
她另一只手肘支撑在桌面,掌心托着面颊,瞧着阿树埋怨着,还要小心翼翼地地替她清理伤口。
她扫了一眼手臂上那凹陷的血坑,语调随性:“到底是没经验,头一次,一时下手便重了些。”
阿树没吱声,细致地将伤口处理干净,再上药,纱布重新缠上伤口,这才轻声说:“其实您大可视而不见的。”
郁善公主眯眯眼睛,突然问:“你今日话有些多?”
阿树笑的勉强:“公主可是嫌奴婢了?”
郁善公主直瞧着阿树,托着脸的手指像拨动琴弦般的轻敲着面颊,继而她收起手,轻声说:“阿树,你有事瞒着我?”
阿树指尖微顿。
郁善公主当即明白,她坐直身体:“是不是那妇人?”
阿树沉默片刻,这才重重地点头。
公主一言不发,静静地等着阿树道明前因后果。
殿内安静半晌,此刻已值深夜,外头万籁俱寂,只有烛火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阿树将药盖好,放回医药箱子,轻轻将药箱扣好,这才缓缓开口:“那妇人抱着死婴回去之后……”
阿树不敢欺瞒,将妇人回去之后所经历的事皆一一说来。
“多谢大人相送,这便是我家。”兰赵氏低垂着头,嗫嚅道。
奉公主令护送的士兵扫了眼兰赵氏身后的泥瓦房屋,微微点头便转身离去。
兰赵氏才跨进大门,一盆水就泼了过来,将她衣裙下摆,鞋袜冲了个湿透。
“娘?”
“还敢回来,方才门外是谁?莫不是偷的野汉子?”兰老太太冷笑一声,“好啊,都敢把奸夫带来家里了?”
“不是的。”兰赵氏摇头,百口莫辩。
兰老太太正想说话,却瞥见那包荷叶包着的东西:“手里头是什么?”
兰赵氏吓得连忙捂住:“这是狗娃的救命药!”
“救命药?我还没跟你算账你倒先提了,你不知巫溪祭有多重要?你那一跳险些将都祭祀毁了。”
兰赵氏抱着狗娃已冷去的尸体,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朝着房间走去。
兰老太太丢下木盆,伸手就去拉扯兰赵氏怀中的荷叶包,躲闪间狗娃小小的尸体砸落在地上,兰赵氏不知哪儿生出的勇气,推了一把兰老太太。
她丈夫不顶事,只能自个独挑大梁,什么脏活累活一力承包,常年累月下来,人瞧着细瘦,手上的劲儿大着呢!
赵太太被推地跌坐在地上,呆滞片刻,便耍起了泼,拍着大腿,哭天喊地:“恶媳妇杀婆婆了!大伙儿都来瞧瞧啊!了不得啊,翻了天了,老婆子我半截入土,老了还要遭这种罪,阿弥陀佛,老天不如收了我去……”
“娘,您别闹腾了,这东西这不能给您。”兰赵氏瞧了瞧邻居家紧闭的大门,低声哀求。
老太太拿捏这个软媳妇不知多少年,当下更不依不闹,叫的越发凄惨。
眼见劝不住,兰赵氏疲累地闭上眼睛,仰面看向天空,明晃晃的日光刺眼得紧,炽热的温度落在地面。
兰赵氏依旧浑身冷冰,她麻木,古井无波的目光摇曳着阵阵哀凄。
她沉默着蹲下,将死婴抱起,进了屋子。
兰老太太哭嚎了半晌,依旧不见街坊邻居来瞧热闹,她哭喊得更凶了:“挨千刀的,若不是我儿子,你哪里的这样的好日子?”
“你那名声早就烂透了,如今又跟野男人不清不楚,我这就去找族长,少不得把你浸猪笼才能全了我兰家的名声。”
“你便跟你那短命儿子一起,母子双双下黄泉。”
兰老太太越骂越恶毒,完全忘记那个被他们送去祭祀的孩子也是她的亲孙子啊!
日头越来越烈,兰老太太口干舌燥,那门房依旧静悄悄的,她当即便知,这招怕是不管用了,索性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对着门呸了一声:“等我儿子回去,要你好看!”
兰赵氏在屋里头,听见门外的骂声消失,她这才松了口气,将狗娃放在床上,怜爱地摸摸他的小脸:“娘给你煨汤,你乖乖的好吗?”
她这才起身,提着荷叶包去了厨房,公主说了,须得用瓦罐村的陶瓷罐子才行,她在角落把陶瓷罐子抱出来,里头的咸菜都倒了。
这才庄重地打开那荷叶包,只见里头只一小块肉,红艳艳的鲜血将荷叶染红,她瞧着这小块肉,心里却疑,这点够吗?
她又翻了翻荷叶底下,里头搁了一支人参,分量倒是不小。
她利索地生了火,将肉炖了下去,生怕出什么岔子,一直守着肉罐不曾离开。
一个时辰后。
她打开盖子瞧了瞧,肉已经很烂了,与人参融在了一起,一股奇异的香味从厨房蔓延,兰赵氏咽咽口水,眼神有些迷离,这肉好香。
她先尝尝?
兰赵氏瞬间回神,瞧着眼前勺子里的肉汤,她暗恨自己莫不是没瞧过好东西?连孩子的救命药都要吃。
她将勺子内的汤倒回去,端起陶瓷罐子回了屋。
走出厨房,她扫了一眼老太太的屋子,房门紧闭,不由得纳闷,这老太太转性了不成,竟没再折腾她?
她回了房间,将陶罐放在桌上,轻声道:“吃饭了,看娘亲给你炖了什么?”
待她盛了一碗肉汤回头,只见床榻上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她的狗娃,她快步走到床榻边,一把将床上的被子掀开。
不见了!
狗娃的尸体不见了。
怎么会不见了呢?
她颤抖着手将肉汤放下,将房间内的角落都翻了个遍,可仍旧不见狗娃的尸体,她发了疯似的冲了出去,砰砰砰地直敲着兰老太太的门:“娘,娘,狗娃呢,您瞧见狗娃了吗?”
“狗娃不见了。”
兰老太太猛地一把拉开房门:“敲敲敲!锁魂呐?”
兰赵氏心急如焚:“狗娃,狗娃不见了。”
“不见就不见了,人已经死了,早该埋了,谁跟你一样抱着个尸体不撒手?宝贝似的,街坊邻居都笑话呢……”兰老太太兀自喋喋不休。
兰赵氏却准确地抓到她话中的意思,她一把抓住兰老太太的手腕:“狗娃在哪儿,狗娃在哪儿?”
她眼睛泛红,眼底满是血丝,整个人浑身发冷,像是被巫溪湖的水包裹。
兰老太太被抓的手腕疼,可到底挣不开。
“说啊,我儿子呢?”兰赵氏耐心告罄,她咬着牙一字一句,眼中平时温顺不再,只有血红的凶煞之气。
兰老太太被骇地说不出话,结结巴巴:“老大方才回来了一趟,给……给孩子抱走了,说是要给神灵道歉。”
兰赵氏身子蓦地一软,给神灵道歉,那便不是水祭了,而是火刑祭天,她发了疯似的朝着巫溪湖的方向冲去。
到底是晚了。
城中弥漫着大火炙烤皮肉发出的香味,她的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沉闷不堪。
漫天的火光倒影在巫溪湖水面,她踉踉跄跄地走到火堆前,火光摇曳间,她瞧见狗娃圆润的小脸被大火吞噬。
“哈哈哈哈哈哈。”兰赵氏腿部瘫软,跌坐在地上,流着泪却不受控制地哈哈大笑起来。
没用的,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没用的,她的人生,她的一切,自从及笄那天起,一切都注定了的。
她从嫁入兰家就没有一天轻松快活过,兰家一家老小像是蜱虫,趴在她的身上吸她的血,啃她的血肉。
可她,只有这么个孩子是她的寄托。
狗娃多乖啊,他多乖啊,他会说娘亲不累,狗娃好好读书,日后考取功名,娘亲再也不必受苦了。
兰赵氏哭的撕心裂肺,围观的百姓却冷漠不耐。
“兰家的,能不能管管你媳妇,既是给神灵道歉,哪有哭丧的?”
兰大一开始还觉得内疚,不敢直面兰赵氏,如今被人一点,脸瞬间通红,他扯起脖子,拽起瘫软在地上的兰赵氏:“走走走,回家回家!”
兰赵氏任由兰大将她拖拽着离开巫溪湖火祭。
才到家中,兰老太太见人回来,捧着大碗从椅子上起身:“回来了,快快快,还有点呢,这汤真是不错!”
兰赵氏机械地看向房中桌面上,空空如也!
兰老太太替儿子拿了个大碗:“这块肉大些,专门给你留的。”
母子俩坐在石阶上大快朵颐,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兰赵氏阴沉沉的目光。
她面无表情地走进厨房,拿起菜板上的菜刀,瞧了瞧刃口。
有些钝了。
第58章 公主悯众生,金龙预言至 ……
“哎哟哟,太吓人了,那惨叫声跟杀猪似的,我搁厨房生火呢,差点没给厨房点喽!”田大婶对着围观街坊邻居道。
几乎整个巷子的人都来了,簇拥着围在兰家大门口。
官府的人进去将尸体抬出来,行走间,木架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盖在尸体脸上的白布被鲜血侵红,沉甸甸地覆在口鼻处。
借着这个机会,田大婶快速往里瞧了一眼,三魂七魄瞬间飞了一半。
只见鲜血流了满院子,地面泥泞不堪,杂乱的脚步踩上去淅淅落落的,喷溅的鲜血飞满房梁,腥臭的铁锈味不断从大门往外面冒出。
院子里的石阶上坐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满脸呆滞,口中不知嘀嘀咕咕说些什么,蜡黄的脸上亦满是喷溅的鲜血。
她的脚边有一把菜刀,菜刀刃满是缺口。
忽地,她抬起脸,目光与田大婶对了个正着,她扯开嘴角,兀自傻笑了一下,田大婶骇地不轻,连忙避开目光。
她住在兰家隔壁,她很清楚,这兰赵氏三年前刚嫁进来时还水灵灵的,这才短短几年,便已被摧残的不成样子了。
官差将另外一具尸体也抬了出来,看身形应该是方家老太太。
没由来的,田大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之意,她后退一步,正要回家锁门。
巷子里吹来一阵风,竟将方老太太脸上的被鲜血打湿的白布吹落,围观的人群轻呼一声,田大婶控制着不去瞧,可目光却不受控制,朝着木架瞥了一眼,差点没吓死。
只见兰老太太的脖子连着皮肉,只剩个头颅摇摇欲坠,风雨飘摇,死气沉沉地歪倒在一旁。
她的胸口已被鲜血侵染,眼睛瞪大,满是恐惧,似还没有反应过来,那把钝刀便已要了她的命。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巷子里空荡荡的,风将兰家的大门吹得嘎吱作响。
兰赵氏捧着陶瓷罐子傻笑:“都死了,嘿嘿嘿!”
“死了。”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兀自发出尖锐的大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癫狂狰狞,凌乱的头发覆于面颊,脚下有只鞋子不见了,光脚踩在鲜血中,飞溅上来的血混血泥浆沾上她的裤脚。
兰赵氏浑然不觉,蹦蹦跳跳,抱着陶瓷罐子冲出大门:“我的儿,娘亲来了,哈哈哈哈哈!”
“你且等等为娘,我这便来了!”
阿树说完,悄悄抬眼瞧了瞧公主,只见公主面无表情,目光并未起波澜,仿佛深沉的湖面看不见底。
自从国王让公主摄政之后,她便看不懂公主了。
郁善公主站起身:“替我更衣,就寝罢。”
声色清冷不再,多了喑哑。
阿树忙从地上起来,替公主更衣铺床,待公主睡下,她这才将床幔放下,吹灭烛火,只留了一盏被夜风吹得摇曳的烛火。
“公主若是有事再唤奴。”阿树轻声说完放轻脚步去了外殿。
郁善公主没吱声,待外间的门关上,一行清泪这才顺着眼角滑下,滴落枕巾。
她翻了个身,她可怜她的子民,想救他们,可每次都适得其反。
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吗?
她真的能治理好国家,给百姓幸福安康的日子吗?她真的能比父王做得更好吗?
次日,天还未亮,白日的烦热经夜色的沉寂,那股烦闷之感已消失殆尽。
郁善公主在随从的伺候下起身穿戴好堂服,去了无极殿,立于殿前等早朝。
此时距离早朝还有一个时辰。
郁善国的清晨总是湿冷冷的,太阳未出来,整座王宫弥漫着浓厚的雾气,公主的目光似能穿过雾气,看遍这世间不平之事。
“王儿!”一道浑厚的中年男声从身后响起,郁善公主转身,对着来人行礼。
国王很满意,拍了拍公主的肩膀:“我儿令我心甚为感慰,日后郁善的大梁便交由你了。”
公主拱手:“儿臣必当竭尽全力。”
朝会开始,大臣们各抒己见:“今年的巫溪祭相较往年,更为出色,想来明年必定风调雨顺。”
“一切还是礼部的功劳,王上可以重赏啊。”
王上点头,看向公主:“公主以为如何?”
“儿臣认为,做的好,当赏;不好,当罚!”
公主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这是何意?”王上不解,昨日祭祀分明好极了。
殿内大臣皆面面相觑,难不成公主不满昨日让她于莲台上跳神灵舞不成?
公主不卑不亢:“回王上,昨日祭祀,礼仗太过铺张,光是花费便已近半城百姓一年的口嚼,先不说巫溪湖内是否有神灵,哪怕是有,如何能以人活人祭祀?此举实在有违天道。”
“百姓除了投溺婴儿,孩童,美人,青年男子,那湖底想来早已成了一片水下尸林,岂有神灵敢居于此地?姑且算有,常年累月下来,神灵被怨气邪煞所滋养,只怕早已成了邪神!”
殿中百姓皆不可思议地看着公主,没想到她居然说出这等惊天骇俗的话来。
巫溪祭乃郁善国千百年来的传统,数百年来,国力强盛,蒸蒸日上,若说没有湖底神灵庇佑,他们是万万不能相信的。
现下难不成要因公主一句话便废除不成?
“王上,百姓饮用的皆为巫溪湖水,此水岂非泡尸水?如何能饮?”
王上摆手,殿内安静地连身边人的呼吸都微不可闻:“是否废除,还需从长计议!”
王上一锤定音。
公主不明白,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何须犹豫,何不废了干净?
那些被祭祀的人,难不成真是自愿的?
父王说是放权给她,可如今这等小事决策力她都不能有。
此事被大臣连连抵制,郁善公主据理力争,她的话宛如一颗小石子掉进苍茫的大海中,听不见一点响声。
三日后。
一个噩耗传进宫内。
郁善公主被紧急召唤前往无极殿,王上丢给她一道折子:“看看这个。”
郁善公主将折子打开,仓促地扫了一眼,继而合上折子,呢喃道:“果然出事了。”
国王对着身侧的侍奉的人道:“把人带上来吧。”
不多时,一位穿着简朴的细瘦男子被带了上来,他畏缩着抬眼扫过无极殿金碧辉煌的房梁,却被身后的太监扬起巴掌,重重地拍在后脑勺:“瞧什么?脑袋不想要了?”
那人连忙低下头,进入殿中,跪在地上:“小民见过王上,公主。”
“这三日来身体如何不适,你且都细细说来。”王上音色沉稳威严。
“小民名唤阿三,家住巫溪湖旁,三日前巫溪祭结束后,小民回到家中,夜里顿感不适,呕吐了一夜,待天明些才草草睡去,醒来后,便开始拉肚子,不喜食欲,三日下来,身体像是脱水了似的,四肢变得又细又长,”他说话间,将袖口掀了上去,只见其手臂,五指皆纤长细瘦。
郁善公主皱着眉头,这是什么怪病?
“且这三日来,小民房内到处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说是什么香味?”阿三嘶了一声,挠挠头发,“小民见识少,竟从未闻。”
“可我瞧你,精神倒好?”
阿三忙道:“回公主,小民来之前,有人给了片人参,让含在嘴里,以免于王上面前失了体统,那参片倒是好用,小民含着,自觉的确好了许多。”
王上朝着侍奉的太监挥手,那太监上前来将阿三领了出去。
刚出无极殿的大门,门外便传来一声剧烈的惨叫的,郁善公主下意识地看向门口,紧接着是嘈杂凌乱的脚步声。
有人高呼:“保护王驾!”
“有刺客!”
郁善公主正欲出去,却被王上制止:“回来!”
“天塌下来自有外头的人顶着,你去凑什么热闹?”
郁善公主扭头看着王上,想了想:“父王,我得百姓供奉,如何能龟缩一隅?”
不等王上反应过来,她便快步走到门前,推开大门,两具血淋淋的尸体倒在她的脚下,鲜血浸湿了她的鞋头。
她的目光落在尸体上,只见尸体头上光溜溜的,满是流动的血液。
郁善公主深呼吸一口气,走到前头,她才看清尸体的脸也被剥了。
她站在无极殿门前,立于石阶之上,目光往下,阶下人群杂乱,被剥了皮的尸体躺得横七竖八,满地鲜血成河。
士兵手握长矛,团成个圈围住中间的怪物,郁善公主凭着那怪物身上的衣裳认出了他便是阿三。
阿三已变了模样,浑身发青,指甲奇长,身体细长却极为灵活,但凡近他身侧之人,皆会被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剥下头皮与脸皮。
青砖地面粘稠的鲜血像是溪流,蔓延了无极殿的门前。
阿三察觉有人注视,他缓缓转过身,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公主,忽而他扯开嘴唇笑了,邪气十足,目光满是血气,朝着公主扑了过来。
顷刻间便已至跟前,公主开口低声吟唱:“雄鹰高飞,衔去红花枯骨;黄沙风卷,掩去别离生死。
吾愿以此身,抵轮回,载你永垂不朽;吾愿以此心,争因果,成你万代千秋。”
空灵神秘的歌声盘旋在郁善王宫上方,宛如神灵低吟,令人瞬间耳清目明。
阿三身体顿住,目光变得迷茫,不敢轻举妄动的士兵们纷纷扑了上来,将阿三捆了个结实。
“公主,此人该如何处置?”
公主瞧着阿三扭曲的身体:“此为青皮鬼,寻常武器伤他不得,你等去寻个陶瓷罐子来,须得是瓦罐村的陶瓷,再将此鬼塞入罐中封好也就是了。”
士兵愣怔,不杀掉吗?
公主似瞧出士兵不解之意,她道:“活佛成魔,非他所愿。”
士兵不明白,也听不懂,不过公主乃祥瑞转生,全城百姓皆信奉公主,听她的也就是了。
宫人鱼贯而入,提着水清扫青砖,尸体被抬走。
郁善公主从无极殿出来,脚踩在方才被鲜血覆盖的地面上,此刻已干净得倒映出天空净白之色,仿佛方才的一切只不过是一场错觉。
她抬头看向天,天空洁净,白云快速地在空中游过,一切都很平静。
传说十六年后,郁善国将有一场浩劫,如今十六年已至,难不成这场浩劫要来了?
第59章 病染离山亭,巾帼首当前 ……
无极殿内药味弥漫,太医们低垂着头各自忙碌,殿内安静地连走动的脚步声都不曾听见。
郁善国王躺在龙榻上,气息奄奄,面色隐隐泛青,宽大的睡袍下是枯败瘦长的四肢。
此症状与半月前染变的阿三一致。
郁善公主知道,她的父王很快就会化作青面獠牙的恶鬼,封入罐中。
她扫了眼殿后忙碌的太医,垂下眼皮,声音不大:“岑太医,请移步殿外一叙。”
岑太医搁下手中的药材,战战兢兢地跟在公主身后,直至出了无极殿的大门这才停下。
尚值夏日,宫中却已秋风渐起,枯叶萧瑟,殿外红墙蜿蜒,地面上铺满零落的银杏叶。
“岑太医,我父王病症如何,还请如实告知。”
岑太医擦擦额上虚汗:“殿下,王上的症状与城外离山亭病入膏肓的百姓一致,下官定当竭尽全力,翻阅古籍,研制药物。”
“进展如何?”郁善公主的声音像极了宫中萧瑟的秋风,清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岑太医重重地叹气:“此疫症闻所未闻……”
郁善公主摇头:“此非疫症,据前线所报,被染变的百姓皆居于圣湖附近,且身上都有一股奇异的香味,此为尸香。”
“尸香乃邪气,多年来,巫溪祭祀,百姓皆以活人投溺,却从不见浮尸,料想此事只怕是饮用了圣湖湖水被邪气侵才化作青皮鬼。 ”
岑太医不解:“可圣湖湖水遍布全城,为何只有部分百姓染变?”
郁善公主的目光看向远方,轻声道:“时候未到,并非不到。”
岑太医沉默片刻,跪了下来:“臣定当全力以赴,早日寻出破解之法。”
公主摇摇头,将衣袖掀上去,“有刀么?”
岑太医骇然:“殿下,万万不可啊!”
“殿下孝心苍天可鉴,王上早已料断公主会有此举,恕老臣难以从命!”
公主垂眼瞧着岑太医趴跪地上,诚惶诚恐的模样,她只得温声道:“罢了,我割下后会让人送去太医院,此事,务必瞒住父王。”
岑太医还想再劝,公主便已离去 ,只余秋风中卷起地面的落叶,纷纷扬扬地越过红墙。
岑太医回到太医院,将晒干的药物分门别类收好,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高呼:“大人,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岑太医重重丢下草药花:“咋咋呼呼,成何体统?”
小药童苦着脸:“大人……”
岑太医挥挥手:“行了,行了,什么事儿,慌里慌张的。”
“是小小姐……”小药童喘着粗气,口齿不清!
岑太医顿住:“翎儿?翎儿怎么了?”
“小……小小姐染了疫。”小药童换过气来,哭丧着脸。
岑太医脚下不稳。
药童眼疾手快,连忙扶住,“大人,这……这可如何是好啊,小小姐还未满月只怕是扛不住啊!”
岑太医推开药童,神志不清地就要往外走。
药童忙道:“大人,帽子,医药箱……”
说着抓起岑大人的乌纱帽,医药箱快速追了上去,岂料岑太医突然顿住脚步,小药童险些撞了上去。
“大人?”
岑太医回过身来,神色肃穆:“你且先回去,我还有事尚未处理,晚些时辰便回来。”
药童不解地看向岑太医,还有什么事比小小姐更重要?
小小姐是大人跟夫人的老来子,当时得此一子,老夫人连续七七四十九日,不曾间断,斋戒沐浴,日日食素,日放三生,去了寺庙还的愿。
可瞧大人面色严肃,他不敢问,只得将帽子及医药箱都还给大人。
岑太医再次回到药房,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前。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道清润的声音传了进来:“岑大人可在?”
岑太医回神,看向门口。
只见大门走进来一位身着鹅黄色宫装的宫女,岑太医认得此人,她便是公主的贴身侍女阿树。
阿树怀中抱着一团荷叶包,她将荷叶包递给岑太医:“城外离山亭暴乱不止,公主须得亲自去一趟,此事便劳烦岑太医了。”
“殿下辛劳,下官定不负殿下良苦之心。”岑太医起身,对着空荡荡的大门作揖。
阿树继续叮嘱:“岑太医,此事务必保密,莫让王上知晓了。”
岑太医允诺,阿树这才放心,现下想来公主已出了城,她从小就跟着公主,如今公主要去离山亭那样危险的地方,她怎能不跟着?
待她气喘吁吁地追上公主的马车,上了马车就见公主一身赤色公主服,手中正翻阅一本书,见她来了,微微抬起目光扫了她一眼。
阿树干笑两声,于公主旁边坐下。
郁善公主不言语,只当没瞧见阿树,垂下眼皮自顾自地瞧着书上的字。
“公主,您瞧的什么书?”阿树忍不住问。
郁善公主合上书:“野史罢了。”
阿树凑了上去:“有趣么?”
“嗯。”公主瞧她实在感兴趣,淡声道,“讲的是康稽公主与其侍女之事,其侍女恃宠生娇,公主说的话她总作耳旁风,公主忍耐到了极致,便下令将其乱棍打死,丢去乱葬岗喂了狗。”
阿树静静地瞧着郁善公主平和的神情,呆滞片刻,半晌轻声哦了一声,低下头不再说话。
车厢内瞬间变得安静,郁善公主扫了眼阿树白净的侧脸,瞧见她发间那只栩栩若生的金色蝴蝶钗,轻笑一声,那双不起波澜的眼底像是巫溪湖面泛起的涟漪。
她垂下眼皮,又将书翻开,继续阅览。
出城之后路便差了些,马车一路颠簸了小半个时辰,直到外面传来车夫恭敬的声音:“公主,离山亭到了。”
郁善公主将面纱覆上面容,阿树率先跳下马车,掀开车帘,将公主扶了下来。
离山亭满目疮痍。
入目的是一片浓烈的鲜红,遍地被剥了皮的尸体以及随处丢弃的人皮,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殿下高驾,岂可来这种地方?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拦着?”
不远处一位穿着盔甲的将军大步流星的走了过来,他身后跟着个小兵,小跑着努力跟上将军的步伐:“国王现下病重,满王宫谁能拦得住公主?”
说话间那将军已至公主跟前,他单膝跪地,腰间别着一把巨剑,脸上还零星散落着的血点子:“末将见过殿下。”
“南荣将军,不必多礼。”
公主的声音猝不及防地闯入南荣将军的耳内,宛如深秋的冷风吹动着离山亭满山的红枫,泠泠作响。
南荣将军起身,视线对上公主黑沉沉的目光:“此地危险,末将恳请公主速离此地!”
郁善公主越过他往前走,像是没听见这句话。
南荣将军跟了上来,正欲开口,便听公主道:“制住的青皮鬼可都以陶罐封了?”
“皆已封住,存于离山亭后。”
见公主并未言语,他继续道:“余下的百姓,皆有染变的迹象,末将不敢放他们入城。”
“做得很好!”
南荣将军愣了一瞬,不自然地道:“殿下谬赞!”
“染变的百姓安置何处?”郁善公主又问。
“殿下,这边请!”南荣将军走在前头,将郁善公主带到临时搭建的窝棚,此处臭气熏天,还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呕吐声,郁善公主充耳不闻,径直走进了窝棚。
棚内横七竖八躺着的百姓,皆四肢纤长,面色隐隐有泛青之色,他们蜷缩着身体,苦苦哀嚎,身下的稻草湿漉漉的。
阿树跟着公主身后,轻声说:“公主,咱出去吧。”
意识尚清醒的百姓听见公主来了,纷纷吃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忍着身上的巨痛,挣扎着在地面上蠕动,一点点朝着公主爬来。
“公主,救救我们罢。”
“求求你……”
他们低声哀求,满是期冀的目光像是一把钝刀,狠狠地劈在公主悲悯众生的心上。
“殿下,要不先出去?”南荣将军瞧着公主眼底的悲痛,心中像是拉紧了一根弦。
郁善公主摇头:“南荣将军不必相陪,此处我自有决断。”
说罢,郁善公主开口低唱,空灵的歌声像是温柔的春风拂过,将痛苦,悲难悄悄赶去。
染变的百姓渐渐停止了哀嚎,棚内变得安静,只有错杂的沉重呼吸声。
南荣将军手上事情繁杂,只于棚内呆了片刻便离开了。
小半个时辰后,公主这才停住,喉间传来一阵干痒,阿树关切地看着她。
郁善公主示意阿树莫要出声,待出了棚子,她这才用帕子捂着轻咳了几声。
黄昏夜幕将至,夕阳散落在满山的红枫叶上,宫中受公主命送来了药,士兵们架起一口大锅,就地生火,太医院虽未曾研出破解之药,可能令人缓解痛苦的药还是有的。
南荣将军携将士们将宫中送来的药物以及粮食卸了车,又命下头的人将东西分类放好,这才得空去棚内巡视。
此时,黑暗已经吞噬了整座离山亭,明亮的火光成了唯一的光源,他握住别在腰间的剑柄,目光透过火光,看向棚内那抹忙碌的身影。
郁善公主亲力亲为,将药汤喂给病人,但凡有人疼痛难忍,她便会低吟那首古老的巫溪小调。
郁善得此心系众生的明君,乃百姓之福啊!
南荣将军走到公主身旁,对公主拱手行了礼,从公主手中接过药碗:“殿下劳累,剩余的便由末将代劳。”
郁善公主满脸疲倦,仍倔强地摇头,又去取了碗,将汤药挨个地给病人喂进去。
做完这一切,只值子时,公主坐在火堆旁,一言不发地瞧着跳跃的火苗,阿树将水壶递给她,她轻抿了一口,又放下,轻声问:“阿树,你说,会好么?”
阿树往火里丢了一根柴火,不说话。
南荣将军拿了几个白面馍馍递给阿树,目光却投向公主:“城外荒乱,不比宫中,殿下将就用些。”
“将军,将军不好了,不好了,山后那些罐子炸开了!”就在此时,从离山亭后奔来的士兵,脚下踉踉跄跄地冲了过来。
他话音刚落,黑暗中竟窜出一只青皮鬼,顷刻间便将他的头皮掀了下来。
“啊——”阿树吓得惊叫一声。
郁善公主立即起身,一把将阿树拽到自己身后护着。
南荣将军蓦地拔剑,一道凛冽刺眼的红光闪过,他身形极快,晃眼间,便闪至青皮鬼的跟前。
那青皮鬼伸手正欲故技重施,南荣的速度却比它快了一倍不止。
锋利的剑刃带来一阵凶横的破风之意,仅眨眼的瞬间,青皮鬼的头颅便被切了下来。
南荣收剑,侧脸看向公主:“殿下还是先行离开为好。”
郁善公主面上并无恐惧之色,她镇静地走到那名被剥了皮的士兵前,将其配剑抽了出来,划破手掌,鲜血沾满剑刃,她看向南荣,沉声道:“吾食百姓之供,岂有弃民而逃之理?”
“阿树,你留下照看棚内百姓!”
第60章 血染金钗蝶,城门祸乱起 ……
阿树欲言又止,想到公主马车上讲的故事,她只得按下心中的不安。
“将军,劳烦多照看公主!”阿树恳切地看向南荣将军。
南荣朝阿树礼貌颔首。
“砰——”
“砰——”
“砰——”
离山亭后陆续响起陶瓷罐子炸裂的声响,罐子炸开的瞬间,涌出一阵青色的烟雾,待烟雾散去,便会出现一只目光泛红的青皮鬼。
只须臾间,便闪电般地扑向未被染变的士兵。
士兵挥动着手中的剑,寒冷的剑刃刺向青皮鬼,只听“咔哒”一声,剑刃被折断,青皮鬼却毫发无伤。
士兵眼睁睁看着青皮鬼扑了上来。
霎时间,哀嚎遍地。
公主提着沾血的剑,从后面利落地将剑刃刺进了青皮鬼的心脏,替一名险被剥皮的士兵解了围。
“多谢公主相救。”士兵一脚踢开青皮鬼,喘着粗气。
“剑!”
士兵虽不解,仍毫不犹豫地将配剑给了公主,只见公主将掌心的血抹在他的剑刃上,又将剑还给他。
沾了公主血的剑像是开了刃,竟能轻而易举地斩杀青皮鬼,郁善公主一一为众士兵的剑抹了血,开了刃。
南荣将军不愧祖上三代皆为将相之才,他携众将士以阵法之形,围困青皮鬼,公主以歌声为辅,暂破迷障。
青皮鬼在听见歌声后,皆失神一瞬,目光中流露出少许生前才会有的疑惑来,可就这短短的迷惑之际,数柄带血的剑刃便已取了它的项上人头。
公主不忍再瞧。
她知道,这些百姓没死,他们化作青皮鬼只是被摄了心智,只有将他们暂且封入罐中,再以被其剥下的人皮相抚,得一时平静,待来日寻了破解之法,一切尚有转圜之地。
可如今,离山亭遍山的青皮鬼,她却不能再动恻隐之心了,她不能将其余士兵置于危险之地。
南荣将军浴血奋战,公主亦不让须眉,待所有青皮鬼被清理完毕,已近子时。
离山亭到处飘荡着若有似无的尸香,皆是这些青皮鬼身上散发出来的。
公主微微喘气,看向南荣手中提着的巨剑:“此剑不错,可有名字?”
“回殿下,此剑名为天命!”
公主移开目光,扫了眼满地炸碎的陶瓷罐子中只剩零零散散的几只罐子尚且完好。
她蹲下,拨开陶罐片下被鲜血侵泡的头皮,拾起破碎的陶瓷片细细查看。
半晌,她这才侧脸看向南荣将军:“这陶瓷罐子从何而来?”
南荣将军当下便知此次事故大概便出在这罐子上,他招招手,便有士兵上前来,提着剑拱手:“殿下,将军。”
“这些陶罐从何而来?”南荣将军问。
那士兵支支吾吾,说话声音越来越飘:“城外许多村落已遭染变,瓦罐村村中无人再制陶瓷,大伙只得用别的罐子代替。”
郁善公主丢开手中陶瓷碎片,站起身来,一言不发。
南荣将军摆摆手,那士兵行了礼,小心翼翼地扫了一眼公主,便去了。
“末将失职,还请殿下降罪。”南荣单膝跪地。
公主并未看他:“你可知,封住青皮鬼为何须得瓦罐村的陶瓷?”
南荣将军摇头:“请殿下赐教!”
“瓦罐村山顶,曾有一龙于林中修炼,此林中花草树木,溪泉青苔皆具龙气,山中泥土尤甚,融有龙气之精华,以此泥土做就的陶罐,可封邪去煞!”
南荣当即便知那龙只怕就是十六年前雨夜坠落的金龙,他抬眼看向公主,只能瞧见其浓密纤长的睫毛低垂,他不敢再看:“此事末将已有应对之策,还请殿下宽心。”
“瓦罐村的村民既已染变,想来亦离了村,现下村民可在离山亭?”
“殿下请随我来。”
夜色沉沉,被群山环绕的离山亭呈众星捧月状,四周安静地连一丝风都不曾吹来,空中弥漫着熟悉且浓烈的铁锈味。
郁善公主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
南荣将军命下属点燃火把,摇曳的火光一点点将阴湿的黑暗驱赶,视线变得明朗,众人这才看清满地躺着没了皮的尸体。
层层叠叠,蔓延至了窝棚内。
出事了。
“阿树!”
郁善公主向来镇定的面容浮现了些许慌乱,她大步流星朝着窝棚内走去。
南荣将军从下属手中接过火把,跟了上来。
火把的光将窝棚内照得一览无余,郁善公主快速扫过,在西南角落瞧见了一抹极为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具趴伏于稻草上的女尸,身着淡黄色宫装,群角被鲜血侵成了红黑色。
女尸脚边软塌塌地堆叠着一块长发头皮,凌乱的乌发依稀掩盖着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金钗。
郁善公主一步一步,脚下像锁了千斤链,缓缓朝着角落走去。
她站在尸体前,半晌,才慢慢蹲下身子,将那团头皮上的头发抚开,底下露出那支溅了血的蝴蝶钗。
郁善公主目不转睛地盯着蝴蝶钗,这支钗子是她在阿树生辰之日,专门命工匠打的。
阿树自收到这支蝴蝶钗,便日日簪着,她曾笑话阿树:“没见过好东西不成,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公主苛待了你。”
阿树笑嘻嘻地凑上来:“公主送的,奴喜欢!”
郁善公主取下头皮上的蝴蝶钗,捏在指尖,蝶翅上零星的红色斑点在火光的荡漾下格外刺眼。
阿树!
她痛苦地闭上了双眼,五指收拢,蝶钗嵌入皮肉。
南荣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举着火把,半晌,他才哑声开口:“殿下……”
话未说完,棚内另一方角落传来异响,郁善公主睁开眼,只见稻草堆底爬出来七八道身影。
为首的是个白发苍苍,续着白胡须的老者,扶着他的是个精壮的青年人。
“赵里正,莫得事吧?”青年人满脸担忧地看着赵里正。
赵里正摆摆手,他年纪大了,身子骨脆,方才那起祸乱,险些让他丧了命。
“好阿聪,莫白疼你。”赵里正拍了拍扶着他的青年人。
南荣声音沉冷:“我离开期间,此处究竟发生何事?”
阿聪正欲开口,赵里正拦住了他,苍老悲怆的声音在棚内响起:“公主与将军离去后,棚中染变之人突然皆都化了青皮鬼,逢人便扑,将尚未染变之人身上的皮通剥了个干净啊!”
他重重叹了口气,“都死了,全都死了啊!”
棚内气氛凝重。
“俺们得葛大叔等人拼死相护,这才逃过一劫。”阿聪看着脚边横七竖八的无皮尸体,皆是他的长辈,他低垂着头,哽咽不成声。
他们身后剩余几位尚存的村民皆掩面哭泣,棚内悲泣不止。
南荣将军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他看向公主:“殿下,那些青皮鬼只怕……”
就在此时,棚外传来嘈杂的声音打断了南荣将军的话。
“公主呢,公主可在里头?”
郁善公主心脏砰砰直跳,是错觉么?门外的声音……像是阿树?
“我乃公主贴身侍女,尔等胆敢阻拦?”
郁善公主快步去了棚外,就见外头成山的尸体已被清理干净,树下燃着火堆,士兵们环坐一圈,此刻皆站起身来,目光警惕地瞧着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女子。
此女子扬言乃是公主侍女,可公主侍女白日里他们并非不曾见过,哪里是这等不知哪里来的刁民?
“阿树?”公主略微急促的声音响起。
众人侧目瞧去,只见公主站在窝棚前,目不转睛地瞧着他们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女子。
“公主!”阿树推开阻拦她的士兵,猛地扑到公主身上。
“奴方才去了离山亭后,没瞧见公主。”阿树放开公主,围着她转了个圈,发现公主并未受伤,这才松气,小心地看着公主,“奴并非有意违令,而是,实在放心不下。”
公主摇头,她很庆幸,阿树没听她的话。
“衣裳怎么回事?”
阿树不好意思:“有个姑娘病的厉害,她说我身上的衣裳好看,一身衣裳而已,我便给她了。”
“那钗呢?”公主将沾满鲜血的蝴蝶钗递到阿树眼前,“你不是很宝贝么?”
阿树将钗接了过来,看着上面零星的血迹,用力擦了擦,擦得指尖都泛了红。
“别擦了。”公主道。
阿树停下动作:“她说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美的钗。”
“改日再给你做一支蜻蜓钗罢。”公主摸摸阿树的头顶轻声道。
阿树笑了,公主没生气,她囫囵将蝴蝶钗插入发间:“公主给的,奴都喜欢。”
“殿下,那些青皮鬼只怕去往城中了。”南荣将军皱着眉头。
郁善公主侧过脸,目光落在他身上:“陶罐之事迫在眉睫,南荣将军,你知道该怎么做? ”
南荣拱手,朗声道:“末将必定将功折罪!”
郁善公主不再多言,带着阿树以及剩下的瓦罐村民便回了城。
南荣将军深觉不安,可眼下馆陶之事更为要紧,他得亲自带着亲兵去一趟瓦罐村,将山上的泥土运回城中制作陶罐。
所幸,瓦罐村距离此地并不遥远,快的话明早便能赶回。
他站在火堆旁,看着公主的背影一点点被黑暗吞噬,直至消失不见。
郁善公主等人来到城门口,只见城墙上火光漫天,将黑夜点亮,而城门之下则是乌泱泱的青皮鬼,他们像是一股浪潮,一下下地用力撞在厚实的城门上。
“砰——”
眼见城门摇摇欲坠。
城墙之上如流星般射落的火羽箭根本无法伤及青皮鬼。
“公主?”阿树焦急地看向公主,若是城门破了,今夜只怕是郁善国的亡国之日。
“从西门入城。”郁善公主当机立断。
就在众人准备折返,城墙之上突然出现一道黑色的影子,身穿巫灵服,手中举着巫灵杖,双臂震天,喉咙滚动间发出低沉的鸣叫。
平静的夜空霎时间狂风大作,闪电齐鸣,随着他喉间发出的声音化作繁杂晦涩的咒词,城门下那些发了疯似的青皮鬼群瞬间安静下来。
宛如行尸走肉般不由自主地朝着巫师的方向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