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搅陷龙虎斗,命断魂归处 ……
这是一个阴天,乌云宛如化不开的浓墨,层层叠叠地将整座京城笼罩其中。
江宅门前挂满白幡,门头上那两只硕大的白灯笼,底下坠着黑色的穗子,随风摇晃。
府宅内沉寂宛如一滩死水,人人面色阴沉,堂前缟素,停放了一口纯黑的棺椁,棺椁前跪着一名缟素的女子,那女子面如死水,一片哀凄,木然地听着旁边的人低声唾泣。
“娘亲?”
女子极缓慢地侧头,看着十岁的幼子满眼惶然凄苦,她伸出手,一下一下轻抚幼子的头发。
“夫人,时辰到了!”管家小心地附在其耳边轻道。
“起棺罢。”江夫人艰难地支起身子,推开欲上前搀扶的丫鬟。
管家恭敬地退至一旁,高声道:“起棺——”
清晖道人一甩拂尘,高声重复:“起棺!”
他身着灰色的七星道袍,于灵队前带路,袖口中抓出一把黄陵钱,用力洒向空中:“亡人行,活人退避——”
黄陵钱从灰蒙蒙的空中倾泄下来,落了满地!
铜锣唢呐哀乐鸣,黄陵素香纷扬起。
“黄泉阴阳路,敬送亡故人——”。
“奈何桥上走,千万莫回头;
轮回镜中见,冤孽一笔消!
若得阎罗怜,再投富贵窝;
今敬买路钱,请领来生路!”
清晖道人带灵队于堂前绕行三圈,继而目光投向大门:“送灵!”
棺椁被抬了起来,摇摇晃晃,极为沉重,又像是轻如鸿毛;江夫人身子发颤,声线喑哑:“呈儿,你听见了么?”
“你爹爹在唤我!”
江泊呈蠕动着嘴唇:“娘亲……”
他知道他留不住娘亲了。
江夫人笑了,泪水却肆意从眼眶中落下,她的目光看向皇城处:“他已经退避了,为何……为何还是容不下!”
这一声像是控诉,不甘,怨恨,却又,无可奈何!
“砰——”耳边传来一声巨响。
“夫人——”
“夫人!”
江泊呈闭上了眼,天地间仿佛只余他一人,他忽然觉得很冷。
“啪嗒!”一滴冰冷的水落在脸上,他伸手摸了摸,仰面向天,天依旧黑沉沉的,像是一道化不开的雾霭,令人窒息,无法挣脱。
娘亲,连您,也舍下我了!
豆大的雨滴逐渐变得急促,“噼里啪啦”地砸在地面,将散了满地的黄陵钱濡湿,凌乱急促的脚步来回踩踏那抹微弱的黄,雨泥一冲,便被覆盖,一丁点儿也不剩了。
**
“那江夫人当真是位烈女子,竟于出殡当日触棺殉葬,啧,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呵,如此倒是全了他们夫妻情谊,徒留下个十岁稚儿及高堂老母,他们的情义,又有谁来全?”
司灵隐靠坐在茶馆窗下,白皙的五指捏着青玉杯盏,垂眼瞧着杯底上下漂浮的茶叶,默不作声地听着旁桌二人絮絮叨叨。
今日倒是个好天气,昨日阴霾不再,端的是艳阳高照,茶楼下人潮熙攘,喧闹得紧,就连这室内也不得清净!
“这孤孙寡母,日后的日子怕是难咯!”
“哎,我听说啊!”声音被压低了,“江将军并非为国捐躯,这里头另有隐情呢!”
“……”
司灵隐搁了茶杯,杯里的茶水飞溅出来,打湿了梨花桌面,他起身拂了衣摆离开。
才至宣武门便见一华衣贵公子与侍卫总旗说话,那侍卫总旗原是个鼻孔朝天的人,现竟低着脑袋听训诫。
“灵隐见过五皇子!”
五皇子侧过来脸来,原本带着冷意的眉眼顷刻间便染上了如沐春风的笑意:“不必多礼!”
当真是权势养人,眼下的五皇子哪里还有当初在日溪山瞧见的畏缩模样?端的是大权在握,意气风发!
两人一道朝着宫内走去。
“殿下可知皇上此次召我入宫所谓何事。”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湛谦笑了笑,“护国大将军此次回京,除了带回江将军的遗骨,便是为了献宝!”
“哦?”司灵隐来了兴趣。
湛谦见他感兴趣,眼底笑意更甚:“你可知郁善古国?”
“略有耳闻,传说此国富饶,多金银至宝,后不知是何原因一夜灭亡,那些财宝也无人得寻。”司灵隐顿了顿,“难不成叶将军寻到此古国了?”
“正是!”湛谦继续说,“若是寻常至宝倒也罢了,偏偏他所呈的宝物……”
湛谦“嘶”了一声儿,啧啧称叹:“闻所未闻!”
“莫不是郁善公主的心?”
湛谦挑眉,“我虽不知是否是郁善公主的心,但那宝物的确形似心脏,婴拳大小,搁在木盒内,时逾千年,竟还能跳动!”
“据叶将军所言,此物能活死人,肉白骨!父皇已经打算将此物赠给贵妃。”
谈话间已至乾清殿,苗公公满面春风,和风细雨地叮嘱下头伺候的太监,一扭头就见司灵隐与湛谦二人前后而行,“哎哟”一声儿,忙上前来迎:“老奴见过五皇子。”
司灵隐虽是三甲进士,却未有官身,反而需得向苗公公见礼。
“陛下与贵妃在里头呢!”苗公公殷切地替两人掀开帘子,“快进去罢!”
屋内熏着龙涎香,清崇帝爽朗的笑声传了出来,聂贵妃安静地挨着皇上坐,右下方是护国大将军叶凛。
“来了,来,瞧瞧这个!”清崇帝抛给司灵隐一个简陋的木盒子。
司灵隐接过,两指拨开锁扣,瞧了瞧,恭敬道:“恭喜陛下得此至宝!”
清崇帝斜靠在桌头,手中捻着一串檀木珠,含笑着说:“朕听闻你博学多才,既有此言,想来知晓此物!”
“说说看!”
司灵隐合上木盖,不疾不徐:“相传一千多年,巴蜀之地有一古国,名为郁善,此国有两宝:一为郁善公主,二为郁善圣湖。若臣所料不差,这盒内乃是郁善公主的心,据古籍记载,郁善公主乃是金龙转生,食其一两血肉便可活死人,肉白骨,而这颗心,可得长生!”
清崇帝端正了身子,问:“可得长生?”
司灵隐双手奉上木盒,道:“正是!”
清崇帝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他接过木盒,近年来,他身子状况大不如前,私底下道士练的丹药也没少吃,仍旧是力不从心。
“叶卿,好好说说,你是如何寻到这古国的,其中的见闻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叶凛不卑不亢地娓娓道来,聂贵妃听得入了迷,直至黄昏将近,三人才出乾清殿。
**
司府书房内灯火明亮,司空玄才搁下笔,目光便投向堂下。
只见司灵隐垂着眼,正扒拉着窗下花瓶内的花儿,鲜艳零碎的花瓣落了满桌面。
“咳咳!”
司空玄起身,走到他身边:“今日圣上召你是为何事?”
司灵隐并未抬头,仍旧修剪着花瓶内的花枝,眼见一朵花骨儿正要被他一剪子剪去,司空玄忙制止,可到底是晚了。
那含苞待放的花骨儿孤零零地跌离枝丫。
司空玄板起脸:“好好儿的,剪他作什么?”
“父亲想好怎么处理叶将军的事了么?”
说到此事,司空玄面露沉重:“江广一案,牵涉甚广,若是不慎,不知满朝又有多少腥风血雨!”
而他身为内阁首辅,更是首当其冲。
“陛下对于此事,又是何态度?父亲可打探清楚了?”司灵隐又问。
司空玄顺了顺胡须,“此事倒也怪,就连苗公公都未曾窥得一丝口风。”说着重重地叹了气,“难办啊!”
司灵隐笑了笑:“未必!”
司空玄挑眉,抚了抚胡子:“我儿可有什么见解?”
“没有!”
司空玄瞪眼。
司灵隐笑了笑:“今日面圣,赶上叶凛献宝,我对圣上说,那宝物食之便可得长生!”
司空玄脸色一变,不等他开口痛骂,司灵隐又道:“那东西究竟能不能长生我不确定,但可以确定的是,圣上对江广一案,并不关心!”
“陛下不表态,说明此事他并不想闹得太大,既如此,父亲先遮着便是。这朝堂看似平静,实则龙争虎斗,宛如泥潭,陛下让咱们司家顶了头,又扶了叶,聂,江三族制衡咱们,如今江氏倒了,未必不是陛下的手笔!”
“如此,这桩案子,查不查?如何查?从哪儿查?可若不查,只怕堵不上江南百姓,天下士子的悠悠之口!”
司空玄重重地叹口气:“若要探口风,有的是其他法子,何苦如此?”
“父亲,江广一事,迫在眉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司灵隐搁下剪子,把修剪好的花儿找了个顺眼的角落搁下,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在寂静的书房却掷地有声:“况且,那宝物哪怕不能得长生,我也有法子令他成真!”
司空玄到底没有多说,只道:“你年岁虽轻,到底强过我些,打小便有主意,满腔才华,不能施展抱负,是我愧对于你。”
“父亲不必多说,我本不爱庙堂权势,自然谈不上愧,您这些年纵着我,天高海阔的,也别有一番意趣!”
“好孩子!”司空玄手掌搭在司灵隐的肩上,满心宽慰。
半月后,江广一事水落石出。
经探查,护国大将军麾下出了敌国叛徒,于无羁关战役,假传叶将军军令,命江将军打开无羁关,而后迅速撤离。
敌人入关后,江将军察觉不对,折返只身抗敌,命丧清道关!
此告一出,民怨四起!
第102章 情落八千里,梧桐碾入泥 宫变
清崇三十二年,又是一年春,大雨一连下了三日,断断续续的,浇得人心头烦闷。
“贱人!”清崇帝盛怒,外头伺候的宫女太监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细密的雨滴自廊檐瓦角急促地往下坠落,凝成了一道模糊的雨帘。
清崇帝面容扭曲,手心拽一叠厚实的书信,沙哑的声线在寂静的室内响起:“你竟如此不知羞耻!”
书信砸在聂文心的脸上,散了一地,书信上的字没了暗盒的遮盖,羞于启齿,不能见光的爱暴露人前。
“二十八年,冬。
江北大雪,乃吉兆,雪及腰,覆万顷荒原,不见生。
午时,旗下小兵独上雪山,自山顶采绒,此花深蓝,立于山巅,颇具凌风傲雪之姿。
今令密卫八百里加急送至京师。
愿娘娘凤体安康!”
“二十九年,春。
塞北苦寒,寒春已至,万物仍呈调零之态,去年积雪已化,荒原满目疮痍。
黄土枯草寒风啸,犹记春京半顷绿。
愿娘娘凤体安康!”
“三十年,秋
江北大举来犯,其主将乃皇室宗亲勾异,此人素有将相之才,此战过后,城下尸山血骨。
不知何年,天下太平。
愿娘娘凤体康健,心无杂念!”
“……”
字字句句皆是她与叶凛的往来的证据。
“聂氏,朕待你不薄啊!”清崇帝闭上了眼,深觉疲倦。
聂贵妃沉默着把地上的纸书一张张拾起来,小心地用袖口擦拭着上头沾染的尘土,“陛下厚爱,妾无福消受!”
清崇帝心头堵得难受,他深吸了口气,片刻后,又恢复了以往的尊贵淡然,只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聂文心垂着脸,松散的发髻垂在垂在脸颊。
清崇帝也不催促,掀了衣摆坐了下来,双指捻着檀木珠串,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聂文心音色沙哑:“陛下是问臣妾何时心悦叶将军?”
“还是问妾与他何时书信交心?”
“恬不知耻!”清崇帝将手中的檀木串掷了出去,堪堪擦过聂文心的耳侧,“看来你是打算置聂氏满门于不顾了!”
聂文心惨笑一声:“这些年,我已全了聂氏荣耀,不欠他们什么了。”
清崇帝冷笑:“说的好啊!”
“你弟弟聂文君明年便及冠了罢?你也能不管不顾?”
聂文心目光微闪。
清崇帝嗤笑道:“今年中秋,朕会召叶凛回京,爱妃啊,千万别做傻事。”
聂文心肩膀开始颤抖。
“传朕口谕,文贵妃身子不适,移至梧桐别苑静养,任何人不得探视!”清崇帝留下一道口谕,越过聂文心。
“陛下!”聂文心抓住他的衣摆,仰着脸,略带哀求。
清崇帝这张楚楚可怜的脸,突然想笑,他一把捏住聂文心的下巴,靠近她,不疾不徐:“爱妃想说什么?”
“放过叶凛?”
“还是放过你的亲弟弟?”
“一切都是臣妾的错,臣妾愿以死谢罪!”聂文心红着眼,死死抓着那一片明黄的衣摆。
清崇帝拂开她的手,目光看向远处,话中却满是恶意:“爱妃啊,你可要好好活着!”
“你若是死了,这场戏还怎么唱?”清崇帝说完,嫌恶地松开手,头也不回地出了梧桐宫苑。
随后,密密麻麻的金乌卫将这所宫苑围堵起来,连一只苍蝇也难飞进去。
自贵妃入宫以来,陛下处处对其疼爱有加,可如今却狠狠地下了她的面子。
人人皆道,贵妃此次触怒天颜,再难光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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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中秋已至,宫墙内星火点点,天上的月亮银盘似的,清冷冷的,悬在高空。
“待会儿下了宴,灵隐可要随我一道游湖赏月?”湛谦含笑着看着司灵隐。
“家中祖母近日身子不大好,只怕要拂了五殿下的美意了。”司灵隐拒了湛谦的邀约,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他与五皇子走得近,无形中也将司家绑上了这条船。
被拒绝了,湛谦也不恼:“如此,倒是辜负这番良辰美景了。”
两人聊天打机锋似的,你来我往,刚过了极乐门,就听见假山后隐隐约约传来极轻的抽泣声。
湛谦皱皱眉,中秋团圆,哪个不知礼数的再次哭丧?他正要厉声呵斥,却被司灵隐制止。
“如今良辰还能对月啼哭,想来是遇到什么了不得的事,你我既出来散心,不如听听故事?”
“灵隐心思豁达,非常人所不能及也!”
两人正欲上前,就见一名小太监急急忙忙地从荷池桥上下来,借着月色,司灵隐认出,那是五皇子的贴身侍从。
那小太监跑到湛谦身侧,期期艾艾地瞅了司灵隐一眼。
五皇子轻声呵斥:“瞧什么?不是外人,有话直说!”
小太监这才开口:“殿下,伯爵府的小世子不见了。”
湛谦脸色一变:“发动金乌卫,不许惊动任何人,加急巡查!”
小太监忙道:“奴才知道轻重!”
湛谦转过身来,正欲说话,司灵隐便道:“殿下,公事要紧!”
湛谦也不再多说,脚下急忙着离开,父皇把中秋宫宴的事全权交给他,如今出了这样大的纰漏,若是让父皇知晓,只怕这段日子的付出皆付之东流。
四周安静下来,只有夜风吹动树叶的声响,假山后的哭声已经停止,司灵隐拨开树丛,就见石头角下蜷缩着个半大的孩子,衣着华贵,脸埋在膝盖,细瘦的肩膀还在微微颤动。
“江小世子?”
耳边传来一道清润好听的声音,江泊呈抬起脸,愣愣地看着眼前出尘俊逸的脸,这人穿了一身白衣,身后是一轮硕大的月亮,他眼皮上的那颗红痣惹眼极了。
“你是谁啊?”江泊呈吸吸鼻子,瓮声瓮气的。
司灵隐蹲在他面前,眉目温柔,笑着问:“为什么哭?”
“他们……”江泊呈失落地垂下眼皮,“都笑我。”
司灵隐动了恻隐之心,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们都说什么?”
“他们……说爹爹通敌叛国,是国耻……”江泊呈又将脸埋在膝盖,声音闷闷的。
“你也这么认为?”
“不!”江泊呈猛然抬起脸,“爹爹不是!”
“嗯。”司灵隐认同,“的确不是!但有人想要他是,他就必须是!”
江泊呈身上的衣裳满是污泥,大概与对方打了一架,也不知赢了没有,藏在此处哭鼻子。
“这个给你。”司灵隐从腰间解下一块木牌,木牌上头镌刻着祥云绿山,中间是日溪山三个大字。
“这是什么?”江泊呈抹了把眼泪,接过木牌,翻到背面,背面亦镌刻了三个复杂的古字。
“柳怀宗?”
司灵隐笑了笑:“算是见面礼,不可让人瞧见,日后得空,亲自去一趟日溪山。”
“好了,你再不回去,这宫里头要翻天了。”
柳怀宗位于日溪山,是江湖门派,今虽已迟暮老矣,但于这风雨飘摇的朝堂之上,倒也是张保命符。
他也不知为何会将这保命符给了这孩子,也许是愧疚?
纵使他身不由己,权衡利弊,也想守住内心那丁点儿净土。
司灵隐回到宴席,宴会已近尾声,他一眼便瞧见了坐在清崇帝身旁的聂文心,不禁皱眉,清崇帝下令软禁聂文心的事他不是没听说过,怎么如今又放出来了?
聂文心的脸色着实算不上好,整个人纤瘦得宛如深秋即将凋谢的梧桐叶。
清崇帝兴致很高,捏着檀木串的手支撑在龙椅上,笑意盈盈地指着司灵隐,眼睛却看向司空玄:“你这个儿子,倒比你更机灵些。”
这意味深长的话让司空玄整个人毛孔都竖起来了,他忙从位置上起身,正要下跪说话,却被清崇帝制止:“好了,既是宫宴,大好的日子,不必拘着。”
司空玄谢了恩,满腹沉重地回敬了临桌。
“不好了,走水了!”
“明华殿走水了!”
“……”
远处传来一阵嘈杂的呼声,司灵隐目光转向明华殿的方向,只见那处火光漫天,黑雾冲天。
“好大的火势。”
“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呢?”
人群乱了起来,清崇帝正欲下令,宴席的角落突然扑出来一道冷风——有人跳了出来。
凛冽的剑光一闪而过,司灵隐定睛一看,那道剑光已经冲着最上头的清崇帝刺了过去。
“有刺客!”
“护驾!”苗公公惊恐的声音比平日更加尖锐。
聂文心一直安静地坐在清崇帝身边,可就在此时,她不顾一切地扑在清崇帝身上,替他生生捱下了那一剑。
“爱妃!”
利剑刺入心口,穿透皮肉,那种刻骨铭心的钝痛让聂文心眼前一阵阵泛着黑,耳边嘈杂的声音都变得宁静,什么都听不见了,她恍惚瞧见清崇帝满脸惊慌。
原来高高在上的万物之主,也会有软肋么?
清崇帝捧着她的脸,任由她口中溢出的鲜血沾了龙袍的衣襟:“爱妃……”
“皇上……”
清崇帝心头颤颤不止:“好了,你乖乖的,朕什么都依你。”
聂文心艰难地闭上了眼,缓了一会儿,又睁开,看向清崇帝的身后,叶凛提着刀,已将刺客斩于刀下,滚烫鲜红的血液正顺着刀尖滴落在地上。
聂文心张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想问问叶凛,江北的秋,梧桐也会凋谢么?
第103章 环环笼中计,谁是戏中人? 宫变(二)……
此次宫宴变故宛如一道惊雷,炸的满朝文武惴惴不安,心思玲珑之人早已嗅出阴谋的气息。
山雨欲来。
这一次,又会是谁成为戏中人?
长生殿内太医们局促地擦着额头的汗,贵妃心口这一刀,正中心脉,他们不敢想,若是这一刀伤的是皇上,这江南的江山只怕岌岌可危。
“废物!一群废物!”清崇帝恼怒不止,眼见榻上之人气息越来越弱,他的心就像被浸湿在冰水中,又被热油浇滚,里里外外,不得安宁。
眼见陷入僵局,苗公公犹豫片刻,还是出了声:“陛下……”
清崇帝强行压下心口的烦痛:“说!”
“奴才依稀记得前几年您赐了贵妃一件至宝,婴儿心似的……”
清崇帝暗恼,面上却不显,命道:“去,去库房取来!”
苗公公应了一声儿,他赌对了:“奴才这就亲自去取,陛下稍安。”
清崇帝掀袍坐在床沿,抓住聂文心的手,轻声说:“爱妃,朕不会让你死,朕会封你为后,你我共为万民之主,死后亦合寝皇陵。”
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只要,你迷途知返,朕,可以不计前嫌!
“叶将军,您不能进去!”
“陛下尚未传唤!”
“叶将军!”
叶凛一把推开拦路的太监,腰间别着刀快步走进了长生殿。
清崇帝面无表情,甩了甩衣袖,端坐于床沿,威严无限:“叶卿,可是要谋反?”
叶凛的目光越过清崇帝看向床榻上脸色苍白,昏迷不醒的人。
“放肆!”清崇帝倏地站了起来。
叶凛默默收回目光,单膝跪地,拱手道:“启禀陛下,大皇子集结兵马已围堵宫墙,已从玄武门杀了进来,此刻已至明招道!”
“你说什么?”
叶凛不说话。
片刻后,清崇帝呼喝一声:“来人!”
外头静悄悄的。
“陛下,五皇子殿下已被抓捕,金乌卫令牌已落至大皇子手中!”
金乌卫乃是先皇手中的利剑,曾以此剑,了定乾坤。
金乌卫只认牌子不认人!
“逆子!”清崇帝闭上眼,这是要逼宫啊!
半晌,他睁开眼,语气平静了不少:“爱卿啊,说说罢,你的条件!”
“陛下知道臣心中所求!”
清崇帝笑了,像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笑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觊觎皇妃?”
“臣不敢!”
“不敢?朕瞧你胆子大得很,竟以此来要挟朕?”
叶凛仍旧沉默,清崇帝乃江南之主,他效忠江南,可以为江南的江山舍弃生死,可如今他背了主,背弃了他的信仰。
为了……
为了她?
“值得么?”清崇帝问。
叶凛抬起脸,毫不避讳地直视清崇帝:“陛下呢?”
“终其一生追求长生之道,却要将此至宝给娘娘服用。”
大殿内静悄悄的。
清崇帝知道,或许他守不住他的爱妃了,就像他守不住他的母妃一样。
“带人平宫乱,交出一半兵权,此生不得再踏入京都半步!”清崇帝的声音沙哑,整个人疲倦不堪,像是老了十岁有余。
叶凛拱手,高声道:“微臣,领旨!”
他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拔出腰间的刀,刀刃带着浓重的杀意。
这一战,不为主,不为信仰,他为自己而战!
伯爵公江广之死让他看清了清崇帝,此人善弄权术,冷酷无情,将四大家族玩弄于鼓掌,只为稳坐高位。
数月前,他去的书信,先是了无踪迹,而后又突然有了回信,信上所言便是盼他中秋回京,叶凛生了疑虑,他违背臣子礼仪给贵妃回信已是大逆不道,因着贵妃身子不好,喜听江北见闻,他才每季去信一封,内容不长,却道尽所见所闻,只为令其开怀,为君解忧。
可此封回信却不合其以往口吻,当即他便知,宫里头只怕是出事了。
果不其然,半月后收到宫里八百里急件,清崇帝召他回京。
他更确定,此中秋宫宴乃是鸿门宴,只怕有去无回。
此次回京,他带了亲卫,打定主意,若是情况不对,便带着贵妃重返江北,贵妃因他之过受了牵连,他不能不管不顾。
到底人算不如天算,这一次,就连老天都在帮他。
苗公公出了殿门才见外头乱了套,他抓了人问,才知道大皇子反了。
到底是多年叱咤内宫的老妖精,很快镇静下来,选定阵营,冷笑一声:“到底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没见过大风大浪,这朝堂千丝万缕,踏足进来,哪能那么容易理清?”
“杂家平日是怎么教你们的?”苗公公斜着眼扫了扫身后颤颤巍巍的小太监,“瞧你那出息,你可知晓,干爹是如何爬到今日的位置的?”
那小太监摇摇头,心慌意乱。
苗公公笑了笑:“靠的是这里。”
他指了指眼睛,“要想在这深宫里活下去,活得久,活得高高在上,这双眼,便是倚仗。”
“会瞧,瞧得远,瞧得准,那,才叫本事!”
小太监虽不大明白,还是点头,强行压下心头的不安,“儿子什么都听干爹的。”
苗公公满意极了:“嗯,好孩子!今日杂家说的多了,能听进去,也算是你的造化!”
那颗心脏被取了出来,苗公公特意打开瞧了一番,纵使多年前已经见过,如今再见还是啧啧称奇。
“干爹,食了这东西,当真能得长生?”
苗公公“啪嗒”合上了盖子,笑了笑:“傻孩子,能不能得长生咱们说了可不算!”
小太监挠挠头,干爹说话怎么总是参禅似的。
苗公公回到大殿就见护国大将军提着出了鞘的刀,杀意凛然,他心中咯噔一下,贵妃被软禁之因他并非半点不知情。
这叶凛莫不是疯魔了?
他快步迎了上去,就见叶凛冰冷的目光投了过来。
“叶……叶将军。”
叶凛在看他。
不,他是在看他怀中的锦盒。
须臾,叶凛别开眼,快步下了台阶,带着人朝着玄武门的方向而去。
苗公公重重地松了口气,进入大殿,就见清崇帝黑着脸,闭着眼,一言不发。
苗公公朝着身后的小太监使了眼,小太监略带担忧地看向他,继而默默退了出去。
“陛下?”
清崇帝睁开眼:“来了?”
苗公公应了一声:“您瞧瞧?”
锦盒被打开,清崇帝垂着眼皮,看不清表情,沉默着直直地瞧着那颗猩红跳动的心脏。
苗公公拿不定主意,方才叶凛来过,两人肯定谈了什么。
“朕,这辈子最讨厌被人要挟,跟朕谈条件,总要付出些代价!”
苗公公还没想好怎么答复,就听见清崇帝继续道:“给贵妃服下罢。”
爱妃啊,你以为逃出权势的牢笼,外头便是天高海阔,殊不知,自由二字,乃黄肉枯骨堆砌而成。
但愿,你不后悔。
清崇帝没有再看聂文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长生殿。
已值黄昏,赤红的日暮笼罩在整座宫闱,残阳似血,远处刀光剑影,声嘶力竭,鲜血满布宫墙,他一步步下了台阶。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任由日暮落在他的脸上,散在明黄的袍角下。
自由?
呵。
他自小困于这京都,这四方天空,一步一棋,步步为营,方才稳坐高位,他大权在握,他执掌生杀,他不近人情,他众叛亲离。
回首数十年,每一步,皆身不由己。
“朕会教你们知晓,与权势作对,尸骨无存!”
叶凛到底是征战沙场的老将,带着数百名密卫,分为两支,一支正面迎敌,一支出其不意,于当夜亥时将大皇子捉于马下。
“五殿下,此人便交予你了。”叶凛将金乌卫令牌抛给湛谦。
“有劳将军。”湛谦微微颌首,端的是无边风度。
待人离去,他的目光才看向已沦为落水狗的湛诚。
“都愣怔做什麽?还不赶紧给大哥松绑?”湛谦食指勾着令牌,含笑着瞧着湛诚。
身上的绳索被解开,湛诚厉声质问:“你算计于我?”
湛谦“啧”了一声,不赞同道:“成者王,败者寇,输便输了,大哥怎么胡乱攀咬人?”
湛诚气得几欲吐血,若不是被算计怂恿,他怎会败得一塌糊涂?
他冷笑:“贱民之子,爬得再高,仍旧满身臭油味儿!”
湛谦脸色沉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湛诚,语气波澜不惊:“看来大哥还是没瞧清楚眼前的形势啊。”
他生了杀意。
湛谦此生最厌恶的,便是旁人拿他的出身说话。
“大哥啊,你我兄弟一场,何必呢?”
湛诚深吸一口气:“你最好此刻便了结了我,不然到了父皇跟前,我定要让你为我陪葬!”
湛谦笑了,云淡风轻的模样却让湛诚脊背发凉。
“若不是留着你根舌头有用,五弟一定亲自拔下来,剁成肉泥,一口,一口喂给大哥吃!”
湛诚心尖颤了颤,他看着眼前人,看着这张脸,在迷离的火光中显得格外温和,扬起的嘴角,眯着的眼,那幽深的眼珠却满是布疯狂。
“疯子!”
湛谦仍旧在笑,语气温柔得仿佛能掐出水来:“大哥放心,你若是听话,我定不叫你受苦。”
次日,太阳仍从东面升起,金黄色的光洒满皇城的金瓦红墙,玄武门前早已一片洁净,昨夜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旧梦。
江南的江山仍旧是那片天。
“干爹,昨夜儿子盯着人已把满宫城上上下下都打扫了一遍,您瞧瞧?”
苗公公很满意,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个自己认的便宜儿子:“机灵些,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小太监笑得殷勤:“儿子日后再有出息,头上还有干爹呢!”
昨日参加宫宴被围困的文武百官,在叶凛平息宫乱之后便各自回去梳洗,又于寅时再次进宫,谁都知道,此次朝中怕是要大变天了。
朝堂之上,安静得落针可闻,大皇子湛诚脖子,手腕,脚腕皆带着铁索镣铐,“叮叮当当”地被人压上朝堂。
清崇帝冷眼瞧着自己这个儿子,只觉得恼怒,痛恨,又悲切。
“湛诚,你可有话要说?”
湛诚跪了下来:“回父皇,儿子无话可说。”
“儿子愚笨,受人蒙蔽,行差踏错,今被收监诏狱,愧对父皇,无有不服。”
清崇帝摆摆手:“既如此……”
“但儿子有话想问问司首辅。”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司空玄。
“司大人高谋,竟能独善其身?”
此话一出,满朝哗然!
第104章 君恩似雷霆,皆为盘上棋 ……
诏狱的天是黑的,是湿的,是痛不欲生的,牢笼弥漫血色泥腥,司灵隐已记不清他在这暗无天日的诏狱待了多久。
日月交替更迭,黑白不能分明。
大皇子湛诚空口白牙,颠倒是非,留下那句不明不白的污指之言便口吐鲜血,暴毙而亡。
“司卿,朕愿听你一言。”清崇帝面无表情,食指不断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龙纹扳指。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故而,臣,无话可说!”司空玄垂着眼皮,双手插在袖口,高声道。
江广之事,他早料到有此一劫,只是没想到会来得那样快。
“很好!”清崇帝气极反笑,从龙椅上起身,“倒是朕平白冤了你。”
“也罢!”清崇帝阴冷的目光扫过群臣,“平日里,尔等结党营私,私相授受倒也罢了,如今,竟纵得尔等怂恿皇子,意图谋反,简直可恨!”
“传朕旨意,内阁首辅司空玄,意图谋反,弑君未遂,罪大恶极,即刻收押诏狱,司氏一族,同罪而论,若有求情者,一并处置!”
*
“嘎吱—”
陈旧的牢门被拉开,刺眼的光束射了进来,司灵隐伸出手背挡住眼睛,身侧出现一股陌生的气息。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好久不见,灵隐。”
是五皇子,湛谦。
司灵隐放下手,喉间的淤血堵在心口,鼻尖充斥着干燥的铁锈味。
他艰难地咽咽口水,声音沙哑:“五殿下如今大权在握,如何肯来这脏污之地?”
湛谦垂着眼,看着司灵隐躺在陈旧发霉的稻草上,裸露出来的一截手腕鞭痕溃烂,皮肉分离,身上的白衣已瞧不出最初的颜色,深黑色的血迹濡湿了陈旧的稻草。
湛谦不忍再瞧,别开目光,轻声问:“恨我么?”
司灵隐嗤笑一声,“成王败寇,殿下何出此言?”
湛谦心头五味杂陈,半晌,才轻声说:“灵隐,我自记事起,从未得到过任何温暖,深宫的夜,很冷;人心,更冷,我早已尝够了这份冷意,你于我有恩,我……”
司灵隐仍旧闭着眼,那张俊秀的脸在这诏狱被折磨地脸颊消瘦,唇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右眼皮上那颗小红痣也黯然失色。
见他无动于衷,湛谦收了话茬,只问:“你想出去么?”
“你敢放我么?”司灵隐睁开眼,微微侧脸看向湛谦。
那双眼早已没了最初了悲悯的豁达,有的,只是与这诏狱如出一辙的死气沉沉。
湛谦没有回答他的话:“司氏一族,三日前,已于午门斩首示众。”
“灵隐,别辜负我的苦心啊。”
司灵隐呆滞着,头脑变得迟钝,像是没听懂湛谦说的话,呼吸变得沉重,他忽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湛谦的手腕,艰难地支起身子,死死盯着他:“你说,什么?”
“我说,司首辅意图谋反弑君,证据确凿,三日前满门斩首,司首辅的头,至今仍高悬城门,以儆效尤!”
司灵隐心口激荡,猛地呕出一口心头血。
身子重重地跌回稻草上,口中喃喃念叨着什么,悔恨的泪沾湿鬓发。
是他!持才傲物,自以为能肆意搅弄朝堂风云,才将灵草给了湛谦,让他爬了上来。
是他!掉以轻心,明知湛谦善于蛰伏,心思深重,仍不当回事,任其不断壮大,到如今,却沦为其往上爬的垫脚石。
是他,又当又立,愧于江广一事,将保命符另赠他人,才害得父亲曝尸城楼,万人唾弃,不得超生。
什么“乱世卧龙”,什么“人间正道”!
都是狗屁!
“哈哈哈哈哈……”司灵隐笑了起来,胸腔剧烈起伏着,心口针尖似的,疼痛不止。
他连,亲人都护不住。
“灵隐!”
司灵隐只觉得眼前一片血红,眼皮格外沉重,呼吸也变得清晰可闻,他是罪人,他害死了司家满门,他害死了父亲!
司灵隐醒来时,窗外已是一片黑暗,屋内烛火葳蕤,幽扬的龙涎香蜿蜿蜒蜒,袅袅升向空中。
“你醒了?”
司灵隐僵硬地侧过脸,看向烛火下的人,一身玄衣,周身气势迫人,那张脸上虽挂着和煦的笑,却怎么看都觉得虚假。
此人额间金光乍放,大势已成,看来,这江南的天,要易主了。
“太医说你在诏狱身子受了损,日后须得更仔细些才是。”湛谦上前来,将一个黑木锦盒搁在一旁,替司灵隐捻了被角。
司灵隐的目光落在黑木盒子上。
湛谦将木盒取了来,放在他的手边:“令尊的尸骨皆在里头了,其他的……”
“我尽力了。”
司灵隐面露悲切,颤抖着伸出手,细细抚上黑木盒子,将它紧紧抱拢在怀中,喑哑道:“多谢殿下。”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司灵隐知道湛谦做这些事,所求为何。
“灵隐庸才,只知山野草木,闲时探花,殿下救我,到底白费!”
聪明人之间说话向来点到即止。
室内安静地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湛谦捏着腰间的玉佩细细摩挲,摇曳的烛火,窗外的风声,还有一个顽固不化的人。
半晌,他叹了口气:“也罢,就当全了灵草之恩,待你伤势好些,我便助你出京。”
湛谦站起身来,背对着司灵隐:“你既不肯为我所用,那便去得远远的,再不许踏入京都半步,否则……”杀气犹如外头冷冽的秋风,将烛火吹得忽明忽灭。
司灵隐太聪明了,这样的人,不能拉拢,本该毁灭,可他动了恻隐之心,不应该的。
清崇三十八年,司灵隐常驻江北,已有六年之久,他时常瞧着窗外的大雪,想起临行前清晖道人浑身是血,怀中抱着一颗腐烂的人头,断断续续地说:“灵隐啊,世人皆愚,而你,虽生了七窍玲珑心,瞧着聪明,却比旁人更痴些。”
“为师没什么能为你做的,你父亲的遗骨,为师……替你取来了。”
清晖道人伸出沾满鲜血的手,轻轻抚上他的头发:“好孩子,别恨,好好活着,去远处,去高山,去寻……你的世外桃源,那里,有你的缘。”
你会寻到活着的奥意,也会明白师父,与你父亲的心。
司灵隐没有哭,他紧紧搂住清晖道人:“弟子,拜离师父。”
秋萧瑟,满腔哀愤无处泄,老泪风吹面,孤城一片,望尽目穿,荒草枯石葬亡魂。
司灵隐闭上眼,任由雪花垂落在脸上,幻化成水。
师父,弟子不恨,不怨,可天下之大,何处是桃源?
“清崇四十一年。
我带着阿遥回了江南,隐于白云观内不复出,这也不算违背与五皇子的约定。
开年春临,天仍旧冷,许是水土不服,阿遥病重,愈演愈烈,恐不能久。
我既养了她,又岂能弃之不顾?既寻了青铜鬼灯,那便不能半途而废。
我须得替她寻一具上好的容器,替她续命。
我想她活着,想她长命百岁地活着。
同年八月,我下了山,又恐她歪缠,撒娇,只得说我下山游历,只怕此生不再回山,若是回不来,这观便是她的了。
她信了,含笑着送我下了山,眼中没有不舍。
我忽然很后悔,她病重痊愈,忘却了江北往事,我既打定主意离开,数月来,对她很是冷淡。
如今别离了了,为何心头空落落的?
罢了,卿卿尚年幼,年华正好,理应般配更好的人,而不是我这般,腐肉烂泥,行尸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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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灵隐沿着江北边境线一直往前走,四处战乱不止,硝烟烽火弥漫。
百姓哀嚎遍地。
许是才下过雨,街道路面满是泥泞,来来回回的只有牵着骡子于边境做生意的商人。
人人面色阴郁,本该繁华喧闹的街道,却是死气沉沉,只有车轱辘在泥浆里滚动的声音。
司灵隐行路匆忙,袍角被沾染了不少湿泥,他寻了一处茶摊,稍作歇息便继续赶路。、
才将将起身,人群突然传来一阵骚乱,紧接着是马蹄嘈杂的声音。
“是皇室军!”不知是谁惊恐地喊了一声。
人潮瞬间乱了起来,推推赶赶,像是来的是什么阎王罗刹。
于边境百姓而言,皇室之人,大概与阎王罗刹也没什么区别了,尤其是那些阴邪的术士,最喜活人炼煞,炼做法器,残忍之度,令人发指。
手臂被一只苍老的手抓住,司灵隐回头一看,是方才喝茶的店主。
“后生,进来躲躲罢。莫要冲撞了那些人!”
司灵隐微微点头:“多谢!”
茶摊掩上了门,只瞬间,街道上便空无一人。
司灵隐站在草帘后,看着一匹匹战马从眼前呼啸而过。
带头的人身披玄重铠甲,手提红缨长枪,满脸肃穆,眼中的杀气宛如长虹。
他像是察觉到了有人窥探,挥动了手中的长枪,一道风掀起草帘。
两人隔空对视。
是江北皇室颇负盛名的将帅——勾异。
那些人马来得快,去得也快,人潮重新涌回街道。
“后生,你好大的胆子,幸好勾将军急着寻人,不然你只怕难逃一死!”老者颤颤巍巍从厨房后头走了出来。
司灵隐像是没听见对方发的牢骚,温声问:“劳驾,你说这些人在寻人,是何意?”
“何意?自然是寻他的死对头!”
叶凛?
先前他一路走来,听了不少流言,叶凛带兵突击,却兵败勾异,身负重伤,潜藏江北城中。
那勾异只差没把整座皇城掀了开来。
当年宫变,叶凛平了宫乱,此等功勋,却被清崇帝夺了一半兵权。
这其中怕是另有隐情!
第105章 人世为炼狱,生灵遍地嚎 ……
江北的夜,总是比江南来得更早些,才至卯时,天色便阴沉沉地盖了下来。
茶馆内只燃了一盏小小的蜡烛,那微弱的烛火堪堪照亮半间茶室。
“后生,你瞧着不似边境人,来寻人的?”
司灵隐垂着眼帮忙收拾桌上的茶盏,闻言,他摇了摇头,轻声说:“天下之大,四海为家!”
店主端碟盏的手顿了顿,他眯起浑浊的眼,不甚清晰地瞧着那道孤寂的身影。
看来,又是个避世之人啊。
“老人家,此处距离城口还有多远?”
店主砸砸嘴:“还有不少路哩。”
“怎么,你要出城?”
司灵隐轻轻“嗯”了一声,将茶盏放进厨房,出来便提着包袱准备离开。
店主犹豫了片刻,忙叫住他,压低声音:“天要暗了,明日再出城罢。”
瞧他这讳莫如深的模样,司灵隐笑问:“难不成这夜里,有吃人的妖怪?”
店主佝偻着背,颤颤巍巍地走到窗前,掀开草帘将窗锁上,才说:“吃人的妖怪,没有,不过,那些人,倒比妖怪更可怕些。”
“术士?”司灵隐问。
店主摆摆手:“你不要多问,今夜便在此处歇息,夜里无论听见什么,切莫好奇。”
“当心,命丧黄泉!”
司灵隐目光微闪,微微颔首:“多谢!”
店主步履蹒跚,小心拢着那盏微弱的蜡烛,递给司灵隐:“上楼右转,最靠边的那间房,别走错了。”
司灵隐拿着蜡烛,道了谢便上了楼。
楼上房间不少,古怪的是门上皆挂了把锁,锁上贴着一张符纸。
是招魂符纸。
径直来到最靠边的房间,司灵隐伸手推开了房门,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微微皱起好看的眉头,鼻子微不可察地翁动了一下。
在这陈旧潮湿的气息中,他嗅到了另一股味道。
血。
他不动声色地拢着飘摇的,随时会被吹灭的烛火进了房间。
他将烛火搁在桌上,放下包袱,目光打量着四周。
这是一间陈旧的屋子,桌椅打扫地倒是干净,只是房梁上却挂着细密的蛛网,借着微弱的烛光,司灵隐瞧见,那蛛网分明断了线,
他漫不经心地扫过木柜的方向,心下了然,从容地在桌边坐下。
“叶将军,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清润笃定的声音在房间内响起。
房间内静悄悄的。
司灵隐也不着急,兀自从包袱内拿出拂尘,细细擦拭着上头的灰尘。
不出片刻,衣柜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身后出现一股若隐若现的血腥味,司灵隐没有回头。
“到底是乱世卧龙。”叶凛脸色很白,他在司灵隐对面坐下,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丝毫看不出伤到了哪里。
看来,这家茶馆的店主,身份并不简单。
司灵隐手下动作未停,仍旧慢条斯理地擦着拂尘的手柄,试探道:“你留在此处,不怕拖累旁人?”
叶凛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哑着嗓子说:“我会离开!”
“那店主,是你的人?”这是肯定的语气。
叶凛眯了眯眼,身上那杀伐之气的压迫充斥周身,他半威胁道:“太过聪明,不是好事,看来司公子在京都,还未吸取教训?”
司灵隐笑了:“将军倒是聪明,从清崇帝手里抢人还能全身而退,灵隐自愧弗如!”
他原本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叶凛立平了宫乱,为何清崇帝还夺了叶凛一半兵权?
更古怪的是,叶凛竟心甘情愿?
唯一可以解释的,便是他们做了交易。
叶凛出京后,清崇帝昭告天下,贵妃薨逝。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聂文心时,她是因何逃跑的。
看来聂文心并没有死,而是跟了叶凛。
“有人来了。”司灵隐抓起拂尘,朝着欲灭不灭的烛火扫了过去,屋内陷入黑暗。
“哐当——”楼下的大门被踹了开来。
“搜!”
木质楼梯上传来急促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门被粗暴踢了开来。
司灵隐抓着叶凛藏匿于房梁之上,只见三个身着黑色族服的人提着剑,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是易氏一族?
司灵隐拧着眉头,瞧着那三人翻箱捣柜,几乎将整间房都翻破了天。
片刻后,三人对视一眼,摇摇头。
“长老,楼上没人!”
五长老侧脸看向身旁的人。
易昉浑然不觉,只顾着把玩胸前的头发,过了好一会儿,才不耐地走到店主跟前,蹲下,笑意盈盈,“你方才还说今夜只有一位客人,怎么楼上的房间却是空的?”
店主跪在地上,垂着脑袋,佝偻细瘦的肩头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易昉笑了笑,语气越发温柔,“老人家别害怕,告诉我,人藏哪儿了?”
“只要乖乖交代了,我保证不为难你。”
见对方仍没有开口的趋势,易昉脸上的笑消失了,她站起身来,颇觉无趣,随意道:“杀了罢。”
五长老冲着旁边的人吩咐:“血别浪费了。”,
随行的人从腰间拔出一把红刃匕首,一把揪住了店主的头发,正要割开喉管放血,就听见楼上传来一道冷清的声音。
“各位,可是在寻在下?”
所有人皆朝着楼上看去,只见木栏前站着一位气质出尘的白衣男人。
易昉目不转睛地司灵隐一步步走下台阶。
司灵隐用拂尘挑开搁在店主脖颈处的匕首,漠然地看向易昉,
易昉双手负在身后,饶有兴致地围着司灵隐转了一圈,而后目光落在他的右手上。
她娇笑一声,甜甜地道:“长老,此处既没有咱们要寻的人,那便去别处罢。”
五长老心有不满,面上却不显,只对着身后的人扬扬手,那些冲进来的术士像潮水似的迅速退了出去。
“我救你,也救了他。”易昉指了指店主,巧笑嫣然,“你打算,怎么谢我呀?”
她忽然靠近,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司灵隐的脸侧。
司灵隐微微侧脸躲过,声音不轻不重:“姑娘自重!”
易昉“扑哧”一声笑了,像是听到什么极为可爱的话,她眼中盛满星辰:“你们江南人,说话都这样么?”
见司灵隐不搭腔,再次靠近,说:“我知道,你把他,藏起来了。”
司灵隐捏着拂尘的手倏地收紧。
易昉察觉到这股杀气,挑挑眉,一点儿也不害怕,她的身体贴在司灵隐的手臂上,声音充满蛊惑:“那你,可千万要藏好了,可别被我找着了。”
“不然的话……”
司灵隐忽然扭头与她对视,他秀气的眼皮轻轻垂着,睫毛在眼底投出一片浓密的阴影,眼皮上的那颗小痣性感极了。
他轻启薄唇,声音不疾不徐:“不然如何?”
易昉笑了:“不然,我就把你锁起来,日日折磨。”
司灵隐移开脸,侧脸冷得如同江北冬日的雪山,他的声音同样冷冽:“好啊,但愿你有这个本事。”
易昉走了,茶馆又恢复一片寂静的黑暗,司灵隐将店主扶了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一根蜡烛点燃。
“将军呢?”店主的声音沙哑,许是上了年纪,受了惊吓,才说了句话,便咳嗽个不停,苍老的脸被呛得通红。
“他走了。”司灵隐边说边倒了一杯茶递给店主。
店主颤抖着手接过,浑浊的眼里满是迷茫:“他们……究竟是怎么发现的,我已经足够小心了。”
“与你无关。”司灵隐说,“那女子手上有追踪的法器。”
“法器?”
司灵隐轻嗯一声。
店主低下头,不再说话,半晌他才开口:“你知道我为何要救叶将军么?”
“愿闻其详!”司灵隐仍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君子模样。
“我儿子受过叶将军的恩惠。”店主抬起脸,深一口气,“可是,他死了。”
“是被那些术士杀死的!”
“多可笑啊,他们连自己人都杀!”
“瞧见了么?那一间,我老伴儿的尸体就搁在里头。”
司灵隐顺着店主的手看去,是左手边第一间房。
“旁边,是我儿子的。”店主兀自笑了,“他非要替他娘讨回公道,这不,成了送上门的羔羊。”
“哈哈哈哈!”店主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声却满是悲怆,“什么也不剩了,只有一些他穿过的衣裳。”
“亡魂都找不到回家的路啊!”
江北与江南不同,亡故之人没有下葬一说,而是会将其放置生前的房间,这样亡魂便会一直徘徊在家中,像是从未离去。
司灵隐沉默不语,他抬眼打量着这间客栈,耳边似乎还能听见这家人其乐融融的欢笑声。
转眼间,却阴阳两隔。
店主收了笑声,喉头滚动不住,呼吸沉重地宛如风箱:“我虽为江北人,却恨毒了江北。”
“我恨这里的术士,以活人练煞;恨江北皇室,助纣为虐;我恨这天地的一切,何其残忍?何其不公!”
司灵隐离开的时候并没有惊动店主。
他没有劝他离开,因为他知道,人世,本是炼狱,既是炼狱,何苦挣扎?
司灵隐连夜出了城门,才至城外,黑暗中飞来一道刃器,司灵隐下意识伸手接住。
“身手不错啊!”易昉利落地从树上跳了下来,她身穿黑色劲装,手腕处的袖口束得紧紧的,优哉游哉地走上前来。
“你跟踪我?”
易昉不以为然:“你欠我两条命,还没还呢,就想跑?”
司灵隐并不想与这等心狠手辣的妖女多有牵扯,冷着脸,问:“你待如何?”
“你还了这人情,我自然不纠缠你。”
“姑娘自便。”说罢,他越过易昉继续往城外走去。
易昉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你来江北作什么?”
“总不会……”易昉“嘶”了一声,猜测道,“是细作?”
“让我猜猜,你现在要去连州?”
“找叶凛?”
司灵隐面无表情,只当没听见,他的确要去连州,寻叶凛。
“你叫什么名字?”易昉问,像是知道对方不会回答,又补充道,“回答我,抵消一条命。”
果不其然,司灵隐开口了:“丁知秋!”
“丁知秋?一叶一知秋?”易昉笑了笑,“都说江南人士最擅风花雪月,就连名字都这样有意趣。”
司灵隐又不说话了。
易昉也不生气,兀自喋喋不休。
江北边境距离连州大概有十来日的路程,易昉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一路跟随,哪怕司灵隐对她不理不睬,她面上仍未见一丝不悦。
十日后,二人到达连州地界,易昉瞧着城门口巡防的士兵,叹了口气:“以往我总觉得日子漫长难捱,如今却又深觉飞快。”
“你我就此别过罢!”
司灵隐没看易昉,只微微点头,便朝着城门而去。
易昉看着他背影渐渐淹没在人潮中,她低声喃喃自语道:“很快,我们又可以见面了。”
第106章 博弈算人心,一叶一知秋 ……
连州无羁关乃江南最后一道防线,夜风猎猎,吹得营帐簌簌作响。
主帐内烛火昏暗,角落里搁着炭盆,叶凛赤着上身,后背有一道沟壑似的刀伤,乍眼瞧去,宛如楚河汉界。
聂文心沉默着替他清洗伤口,浸满鲜血的绷带被丢在铁盆内,凝固的黑血化了开来,被铁盆内的热水晕湿漉,营帐内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叶凛穿好衣裳,轻拍了拍聂文心的手背,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聂文心没搭腔,兀自端起铁盆出去了。
司灵隐瞧着这两人相处的模样,不禁失笑:“叶将军威名赫赫,竟也惧内?”
“边境苦寒,她非要跟来。”叶凛摇头。
司灵隐笑了笑:“叶夫人喜好自由,此处有雪山,有大雁,有望不到头的枯原,她自然是要跟来的。”
叶凛穿好常服,于司灵隐对面落座,他顺手提了烧在炉上的茶壶,替他倒了杯茶:“若是两国和平,百姓安居乐业,此处倒也算得上是人间仙境。”
司灵隐接过茶杯,轻抿了一口,问,“若是战争结束,将军可想过日后于朝堂要如何立足?”
听闻此言,叶凛搁下茶壶,爽朗地大笑道:“你未免太过小瞧我,我叶凛行军打仗,刀口舔血,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并非为了权势。”
“我要的,从始至终,只是一个天下太平!”
司灵隐心头苦涩得宛如漫天白雪中参了泥浆,他默不作声地捏起茶杯,说:“将军好志气!”
叶凛知他心结,也不多做无谓的劝告,只是他的确需要司灵隐,此人颇具出世之才,若是能够得他指点,平息江北之乱,指日可待。
“爹爹!”军帐外传来脆生生的呼唤。
司灵隐的目光看向帘帐,一只雪白纤细的手勾住帘子,紧接着一张清冷得宛如蟾宫折桂的美人面便露了出来。
只是年岁不大,瞧着还有些许稚气。
叶见心看见帐内有外人时,踌躇了片刻,不知该不该进去。
叶凛朝她招招手:“心心,过来!”
等人进入账内,司灵隐这才看清她身了一身月白色长衫,亭亭玉立,到叶凛跟前时,微微俯身:“爹爹!”
叶凛微微点头,问:“你娘呢?”
“娘亲回房之后便把自个锁在里头,也不说话。”
叶凛哭笑不得:“你这是为你娘讨公道来了?”
“女儿不敢!”
“行了,这个拿去玩儿罢!”叶凛从怀中摸出一个紫色锦盒递给叶见心,“你娘那儿我会去说的”。
叶见心出去后,叶凛无奈地摇了摇头。
司灵隐在瞧见叶见心的瞬间,心头便如同海浪般激荡不止。
他不动声色地问:“令爱今年六岁有余罢。”
叶凛“唔”了一声,再次替司灵隐斟满茶:“甲辰年,四月廿五,未时生的。”
司灵隐捏着茶杯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他极力克制。
找到了!
居然真的被他找到了。
“你怎么了?”叶凛瞧出司灵隐不对劲。
司灵隐回过神来,笑了笑:“无事。”
叶凛并未起疑:“数年前,你我于江北早市所谈之事,今日你……”
司灵隐没有说话,沉默着。
叶凛看似云淡风轻,搁在桌下的手心都在冒汗。
半晌。
司灵隐开口了:“将军心性,灵隐很是钦佩,至于将军所言之事,灵隐会慎重思量。”
这话像是在拒绝,叶凛却格外开怀,只要对方没有明着拒绝,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军中禁酒,在下以茶代酒敬先生一杯。”叶凛站起身来,双手捏着酒杯,郑重地敬了司灵隐一杯。
“将军客气!”
两人秉烛夜谈很是畅快。
叶凛行军打仗,见识颇广,司灵隐则心思剔透,这些年四处流浪,亦有见闻,因此二人对话,无有不往。
子时才过,此二人又开始下起了棋。
叶凛的棋风与他本人如出一辙,杀伐果断,才三个回合,司灵隐便将其心性摸了大概,下一刻,白子倾巢而出,局势瞬间扭转。
叶凛瞧着棋盘上的走势,忽地笑了声:“先生高才!”
“不敢!”司灵隐将黑白子分好。
“那勾异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将帅之才,我吃不下他,他亦不能奈我何如。”叶凛说起这个死对头,愁得直叹气。
司灵隐笑了笑:“是人,皆有弱点,将军不必太过烦忧。”
“将军当夜带兵突袭,无比顺利地进入了敌方营帐,这本就古怪。”
“先不说这江北皇室军领头人极具将相之才,就凭此军队于战场上能与将军杀得你来我往,由此可见,这是一支精锐军队。”
司灵隐先落下白子,看向叶凛,继续说:“作为一支精锐军队,夜间敌人来袭,居然无一人发现?而在将军靠近粮仓后,又迅速出击,倒像是……”
“请君入瓮!”
叶凛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他瞧着棋盘思量道:“这一点,我负伤出逃后,亦思量过。”
“将军是如何想的?”司灵隐问。
“我身边,只怕潜伏了江北细作!”
司灵隐点头:“将军,该你了。”
叶凛执起黑子,落了下来:“先生可有何妙计揪出那细作?”
司灵隐笑着摇头:“将军何必多此一举?”
“对方既请君入瓮,你我自然要有所表示,那便……”司灵隐慢条斯理地搁下白子。
“引蛇出洞!”
*
江北皇室军驻扎之地篝火点点,易昉蹲在火堆旁,左手撑着脸,右手提着根烧火棍,百无聊赖地翻着火里那团黑乎乎的东西。
恍惚间,炽热的火焰中出现一张宛如月光般清冷的脸,那张脸目光低垂着,眼皮上的红痣鲜艳明亮,把那股不近人情的冷意冲淡了几分。
“啧。”易昉不耐地丢开棍子。
“姑娘,王爷有请。”
易昉微微侧脸,就见身旁站在一位穿着盔甲的士兵。
“何事?”许是心情不错,易昉懒洋洋的,有种慵懒的性感。
那士兵不自然地垂下眼皮:“不知。”
易昉冷哼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的尘土。
主账内灯火通明,易昉站在帘外,等亲兵上报。
“进来!”里头传出的声音颇具威严。
易昉拨开帘子,对着勾异见了礼:“王爷。”
勾异背对着她,手中捏了张信纸:“瞧瞧这个。”
亲卫将信递了过来,易昉打开一看,信上所诉,叶凛得了一军师,此人于江南颇负盛名,人称“乱世卧龙”,颇具治世之才。
乃是江南司氏一族,司空玄首辅之子司灵隐!
喜着白衣,法器乃是一尾拂尘。
当易昉瞧到了那一句“喜着白衣,法器乃是一尾拂尘”时,目光紧缩。
司灵隐?
易昉冷笑,好你个司灵隐!
“不知王爷有何指示!”易昉将信纸递给亲兵。
勾异的目光锐利,宛如一柄利刃,直直刺进易昉心中,片刻后,他收回目光:“这便是与你同行之人?”
易昉勾起一抹笑:“是!”
勾异眯起眼:“你可通敌叛国的下场?”
“王爷严重,不过是瞧着此人颇具几分颜色,逗弄一番罢了。”
“料你也不敢!”
易昉垂着脸,看不清表情。
勾异走到桌前坐下,埋头开始处理军务,像是忽略了营帐中还有一人。
半个时辰后,他才抬起头,丢给易昉一块令牌:“去一趟连州,把人处理了。”
“我不喜欢未知的变数。”
易昉捡起脚边的令牌,拱手道:“是!”
出了营帐,她才垂眼看向手中的令牌。
“无踪令?”易昉嗤笑,一个小小道士也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她心里虽不屑却也不会在此时去触勾异的霉头,勾异方才故意将她晾在一旁,无非是想警告她。
可他不知道的是,她易昉,从易氏不入流的旁支一路爬到今天这个位置,情,从来不会成为她的绊脚石。
“司灵隐,你可千万,别落在我手里啊。”
三日后,司灵隐背着竹篓出了城,连州城外有一座高山,名为七连山,
七座高耸的山峰连绵不绝,宛如一道翠绿的波浪,映衬着这座枯败的边境城。
才出城门,司灵隐便感知身后有数道目光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看来,蛇要出洞了。
到了山脚下,那些目光消散了,凝聚成了一道无形怒箭。
此处风景不错,七连山下有一条碧波溪,溪水倒影着翠绿的山脉,空中幽谷,鸟鸣清脆。
“跟了一路,还不现身?”司灵隐淡声道。
话音才落,身后出现一道凛冽的破风。
司灵隐并未闪躲,脖子处架了一把红刃匕首。
那刃口已进了皮肉分毫,鲜血瞬间从白皙的脖颈涌了出来,与远处青山呼应,生出一股妖异的美感。
“你不怕我杀了你?”易昉身体紧贴着司灵隐,嘴唇几乎擦过他的耳垂。
“姑娘若想动手,两日前就可以,何必等到现在?”
易昉冷笑:“你既知我对你手下留情,竟还戏耍于我?”
“当真是狼心狗肺!”
想到这里,易昉紧了紧匕首,潮湿温热的血液沾湿了她的手掌,
“戏耍?姑娘何出此言?”
“灵隐!”
“多好的字?”
司灵隐沉默着。
易昉心头更是窜上一股无名火。
“你既知我姓名,想必也知晓司氏一族的遭遇。”司灵隐惨笑,眼里是藏不住哀痛,“司家满门无一幸存,如今独我苟活于世,内心已备受煎熬,若再冠以前尘之名,只怕此生,不能释怀。”
易昉默默移开了匕首。
“那我日后唤你什么?”
“姑娘随心而为便是。”
易昉将匕首插回鞘中:“人人皆称你为“乱世卧龙”,那你猜猜看,我此行是为何而来?”
司灵隐微微侧脸,目光直讳,他轻启薄唇:“杀我!”
第107章 坦荡英雄人,甘成剑下鬼 ……
“废物!”勾异阴沉着脸。
炭盆里炙红的火光倒影在他脸上,宛如一柄见血的利刃,煞气逼人。
“云先生!”
帐外传来对话的声音。
“你们王爷呢?”
“在里头呢!”亲卫替军师掀开了帘子。
勾异抬眼,只见一灰袍书生弯腰跨了进来,他敛去眼中的暴戾,忙上前,道:“天色已暗,先生怎的还未歇下?”
云羡的目光越过勾异,直直看向桌上那封密信,问,“可是易氏办事出了岔子?”
勾异只将密信给了云羡:“先生瞧瞧?”
“数年前,易氏与黎氏势均力敌,可自从黎十娘接管了黎氏,易氏十长老又各有算盘,这几年易氏便落了下乘。”
“如今竟派了个旁支来。”勾异冷哼。
云羡只当没听见勾异的牢骚,他垂着眼皮细细瞧了几遍密信,忽而轻笑一声:“有意思。”
而后扬起两指,捻着密信,将信置于烛火上方,干柴烈火似的,火苗吞噬上头的墨字。
“那易姑娘虽出身旁支,于术法上还是颇有造诣的。”火苗快要饬舔上云羡那白皙的指节时,他松了手,“可她才出手便被捕了,至今仍无音讯,那“乱世卧龙”,有些意思。”
勾异不解:“先生此话何意?”
“敢问王爷,若是对方出的是一招引蛇出洞,王爷该如何破局?”
勾异思量片刻,躬身对着云羡郑重地行了大礼:“先生高才,还请先生指点。”
云羡不受他的礼,走到炭盆边:“如今天儿渐冷,早晨起来我还瞧见武原山脚结了冰碴子,寒冬只怕会比往年更早些啊。”
勾异脸上并无异样,直气身子,应和道:“是啊,边境的冬总是寒冷的。”
炭盆里的红炭烧得劈啪作响,外头的寒风将营帐吹得簌簌作响。
“王爷怕么?”
勾异没反应过来:“什么?”
云羡笑了,侧过脸,看着勾异,火红的光落在他清瘦的俊脸上,更添了一抹温柔之意。
勾异回过神来,盯着烧得正旺的红炭,喃喃道:“我怕的,是此生再遇不到叶凛那样的对手。”
“不管输赢,我要与他,一较高下。”
“那王爷何必顾虑?管他是引蛇出洞还是螳螂捕蝉。”
**
七连山山路泥泞,易眆背上背着个竹篓,她满脸不耐,恨恨地将快要伸到她脸上的树枝砍掉:“该死的司灵隐,莫不是又在诓我!”
整整七日,她不眠不休地翻遍了整座七连山,哪有什么蓝雪绒?
那蓝雪绒她不是没见过,都是深冬时节才会长于悬崖峭壁上的,可现下才将过深秋……偏那人还一本正经吐出一大堆她根本听不懂的话,还煞有其事。
她大概是中邪了,才会信了他的邪,易眆越想越觉得她被蒙骗了。
于是气呼呼地将折下来的树枝重重地丢在地上——不寻了,下山!
可若寻不着蓝雪绒,他如何肯跟她走?
不如敲晕了,再带回易氏?
此计甚好。
易眆打定主意,下山后她先去了无踪阁,才到暗点便发现此地一片狼藉。
糟了。
她冲进屋内,挪开花瓶,暗道的石门缓缓朝两侧打开,只见里头倒下来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易眆勾起对方别在腰上的腰牌,心下骇然。
“天踪辈的?”
无踪阁乃江北皇室情报聚集中心,分为天地玄黄四个阶层,阶层不同,分工不同,以天字为首,可如今,就连天字的皆遭了毒手。
看来整个无踪阁都被一锅端了个干净。
易眆的脸色阴沉得宛如无间桥下深不见底的黑水,她将背篓狠狠砸在地上,咬牙切齿:“司灵隐!”
夜色降临,寒风越过七连山,过境似的席卷了边境城。
易眆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江南驻扎军队内,白日里她从暗点出来后,忽然被一只手拽入角落,待看清来人的面貌时,怔了片刻:“云先生?”
云羡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先别说话。
云羡眼下乌青,脸颊消瘦不少,显然已焦虑到几日未曾好好歇息了,他的目光警惕地扫向四周,并未发现异常,才对易昉说:“跟我来!”
易昉压下满腹疑问跟着他来到了一处隐秘的落脚点。
“你是如何逃出来的?”云羡问。
易昉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云羡眯起了眼,看着易昉满脸不解的模样,忽地,极短促地笑了一下:“中计了。”
“无踪阁被捣毁,王爷,被叶凛抓了!”云羡的声音不轻不重,听不出什么意味。
易昉不可置信,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她再瞧不出司灵隐的诡计,那她算是蠢透了。
“当下如何,还请先生指教。”易昉冲着云羡了拱手。
大长老派她来协助王爷,扑杀叶凛,可如今无踪阁没了,连王爷也……
若是让大长老知晓。
“看来易姑娘对江北局势不甚了解啊!”云羡的眼神意味深长。
“姑娘可知,易氏大长老,效忠何人?”
“食君俸禄,为君解忧,我易氏忠的自然是王上!”
云羡笑了:“很好,姑娘又可知,王上早已被架空,太子勾笛权势遍布朝野,良禽择木而栖,大长老年事已高,瞧不清楚,姑娘年华正好,难道……”
“先生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我乃粗人,不懂先生那套明枪暗箭。”
她虽不明白云羡打的机锋,却也听明白了,云羡不想救王爷。
话被打断,云羡也不恼,只问:“黎十娘乃黎氏家主,若我记得没错,你们似乎还是儿时玩伴?难道易姑娘不想成为易氏家主?”
云羡与人谈判,向来一击即中。
果不其然,易昉的脸色都变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请先生助我!”
易昉答应,意料之中。
云羡笑了起来,他仍旧是那身灰袍,却没了往日的淡然沉稳,有的,只是隐约可见癫狂。
“敌军来袭!”
“有敌军来袭!”
一朵绚烂的烟火冲向黑沉沉的夜空,“砰”地一声炸了开来,忽地,江南军驻扎之地火光漫天。
易昉嘴角勾起一抹笑,王爷啊,要怪,就怪你错信了人。
放眼扫去,东南方有一只营帐仍旧黑着灯,毫无反应,易昉冷笑,司灵隐!
待她潜入那营帐时,只听见黑暗中传来熟悉清润的声音:“来了?”
黑暗被驱逐,微弱摇曳的烛火照亮了这一方狭小的空间。
易昉冷着脸,盯着那烛火下,白衣纤尘不染的男人。
司灵隐微微侧过脸,忽地笑了一下:“怎么?谁惹你了?”
易昉一阵无力,先前那些怨恨的火,竟一股脑地烟消云散了。
她沉着脸问:“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司灵隐没有回答她的话,只说:“你我做个三年之约,如何?”
“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易姑娘,我此次,是有要事,此事少则三年,多则十年八年……”
“你让我等你十年八年?”易昉声音尖锐。
司灵隐站在烛火旁,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易昉死死压住心中汹涌的怒意:“为黎十娘?”
“你包袱里的,是青铜鬼灯罢?”
“太子将鬼灯给了黎十娘,黎十娘便将黎氏捆了在太子船上,如今这鬼灯到了你手上,怎么?你与黎氏关系匪浅啊?”
她忽然靠近,一把揪住司灵隐的衣领:“你说,你是不是在替她寻找复活黎婉婉的法子?”
司灵隐垂下眼,声音不轻不重:“是!”
易昉快要疯了,内心扭曲的恨意像是一团烈火,快要将她烧化。
“一年,我只给你一年时间,一年后,不管你是否愿意,我会想尽一切法子,带你回易氏。”
“好!”司灵隐温顺地不像话。
“勾异将军现下身藏何处?”
易昉心头才被压了下去的火气,顷刻间又被勾了起来。
她从怀中摸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愤愤地拍在司灵隐胸膛上。
“那云羡,是你们的人?”
司灵隐慢条斯理地打开纸,头也没抬:“各取所需罢了。”
“给我个信物!”
“嗯?”司灵隐不解。
易昉不耐道:“若是你反悔呢?”
“就那个,给我罢。”易昉盯着他藏在袖口内的那尾拂尘。
见他发着怔,嗤笑:“怎么?舍不得?”
司灵隐将拂尘抽了出来。
易昉接过,手指轻轻来回抚摸着拂丝,说:“一年后,我会再来寻你,你若再有理由,休怪我不客气!”
易昉走了,狭小的营帐变得空旷,外头喧哗的声音无孔不入。
司灵隐吹灭了蜡烛,心头缺了一块儿,空落落的。
那拂尘是师父给他的,师父为取父亲悬挂于城门的头颅而死,他欠师父的,怎么也还不清。
如今又将其唯一的遗物赠予他人。
司灵隐自嘲地笑了,他可真是,罪大恶极啊!
恍惚间,黑暗中隐约浮现一张苍白消瘦,笑意盈盈的脸,她将包得粽子似的手伸到他面前,满脸委屈:“师父!”
值得的,对么?
他久溺深海,司遥则是一根稻草,载着他破烂的心,风雨飘摇的,流向天边,去寻那一道光,一道不再沉沦的光。
第108章 善缘得恶果,枫林葬卧龙 ……
叶凛与司灵隐驰骋武原山,初冬已至,山脚下一派萧瑟之意,放眼望去,满目枯黄,除了远远隐在天边的七连山,仍旧苍翠。
“此次多亏先生,才能瓦解皇室军。”叶凛身披盔甲,意气风发,“那皇室军与我凶缠多年,我军早已不堪其扰,没想到,先生出手,便了我多年夙愿。”
司灵隐抬脸看着天空:“下雪了!”
边境很冷,就连天空也泛着冷。
鹅毛般的雪花轻飘飘地落了下来,落在他的脸上,顷刻间便化了成了水滴,顺着脸颊流落下来。
“每年这个时节,边境皆会落一场初雪。”叶凛说。
“真好。”司灵隐说。
这一场圣洁的雪,来得真及时。
他下了马,脚踩在枯黄的草面上,仰着面,闭着眼,感受落在脸上的丝丝冷意。
雪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枯原被浅浅覆盖上了一层冰霜。
“先生,可要回去?”叶凛问。
司灵隐仍闭着眼:“将军回去罢!”
他仍旧是那一身洁净的白衣,沐浴在风雪中,他的头发,身子渐渐被大雪覆盖。
武原山的大雪,很干净,像是这样,就可以洗去他满身的阴谋诡计,满心的肮脏不堪。
数日后。
“先生来了?”叶凛手中提着一张人皮面具正啧啧称奇,见营帐帘子被挑开,寒风灌了进来。
司灵隐解下大氅,微笑着走上前来:“将军这是?”
“前儿个你让我寻的人皮面具,如今得了,你瞧瞧!”
司灵隐伸手摸了摸,问:“可是出自口技传人一脉?”
叶凛笑道:“正是!”
他走到火盆前,提起茶壶给司灵隐斟了茶:“口技李氏一族善易容,善口技,可惜此人年岁大了,早已不接活了,这张皮我也是要了多次才得的。”
司灵隐抿了口茶水,搁下茶杯,将那张人皮脸缓缓戴上脸。
这是一张中年沉稳男人的模样。
叶凛笑了笑:“甚好,司先生再换身衣裳,更像军师了。”
“前尘往事,皆成过往,日后,将军便唤我——丁知秋!”
**
地牢内阴暗潮湿,头顶石壁的水滴“滴答滴答”地砸落地面。
尽头处铁锁哗哗作响,借着孔洞射出的微光,依稀瞧见锁了个人。
黑色的靴子轻轻踩在水洼处,后跟溅起星星水花,玄色的袍角随风微微摆动,那张英挺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不甚分明。
“先生,做叛徒的滋味如何?”勾异语气轻巧,伸出食指勾了勾铁链。
云羡吃力地抬起脸,目光落在那张令他作呕的脸上,他极轻地笑了声:“是我,小看你了。”
勾异含笑,眼底却满是冷冽,他蹲了下来,直视云羡:“是先生,小看了叶凛。”
云羡怔然。
勾异被云羡的模样取悦了:“先生常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可这话,先生似乎并未放在心上。”
“先生还不知道罢,清崇帝已多年未给叶凛兵马粮草,你说,什么原因,他还坚守边境?”
这便是叶凛不杀勾异的原因。
的确,是他小看了叶凛,云羡无话可说。
“这些日子,我夜夜苦恼,我究竟是何处惹恼了先生,竟令先生不惜在我身边蛰伏多年,找准时机对我痛下死手。”勾异笑了,云羡的脊背却莫名地生出一股寒凉之意。
“现在,我知道了。”勾异慢慢靠近云羡耳边,声音不轻不重:“原来,是你!”
云羡细瘦的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你可知?”勾异的手缓缓掐上了那一段苍白伶仃的脖颈,“我寻了你多久?”
云羡闭上眼,屈辱的泪滚了下来。
温热的泪像是烈火,灼伤了勾异的手,他伸出大拇指,将那些泪抹去,与云羡靠得极尽,呼吸相错:“那次,是意外,你明知我也有意弥补。”
“你故意,让我寻不到你。”
清崇五十一年,伐北战争结束。
人人皆道,江北将军勾异被捕,受尽凌虐,回来时斗志全消,说什么也不肯再领兵上战场。
没了这员猛将,江南军队势如破竹,不仅快速收复失地,还重创了江北民生。
两国止戈,休养生息,至此,天下太平!
护国大将军叶凛解甲归田,带着妻女与军师丁知秋定居鲤州,因其夫妻二人武功上乘,人称武林双侠。
武林双侠膝下育有一女,名唤叶见心,身子不好,日日深养宅院,不见生人,坊间传闻,曾有人目睹过其芳容,生得宛如月桂婵仙,清冷不可直视。
人送美称:“月桂折花”。
因未曾窥其貌,因此排列鲤州四美人末席。
清崇五十二年,清崇帝大限将至。
江南京都风波明起暗涌。
是日,初晨才至,金色的光洒落宫殿金瓦房檐,乾坤殿前,苗公公急得火上浇油:“怎的还没来?让人去催了没有?”
“干爹,儿子去瞧瞧?”
苗公公忙道:“还不赶紧的?”
“你瞧,那是不是?”苗公公被太阳光照得眯起了眼,远远地,一道熟悉的身影快步上来台阶。
“干爹,是呢,是五皇子殿下!”
苗公公在干儿子的搀扶下忙迎了上去:“殿下,您可算来了。”
“苗公公,父皇如何了?”
苗公公直叹气,转眼便到了门前,湛谦正要进去,却被苗公公拉住,他压低声音:“此次事关传位,殿下?”
湛谦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苗公公,说:“多谢公公提点!”
大殿内草药弥漫,里间空无一人,湛谦走了进去,只见清崇帝满脸灰白,仰面躺在床上,呼吸微弱。
“儿臣见过父皇!”
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湛谦放轻脚步,慢慢走了上去,放低声音:“父皇?”
他伸手正欲探探清崇帝的鼻息,忽地,手腕被一只泛着青的手紧紧扼住。
“你想做什么?”清崇帝声音沙哑得犹如喉间含了数片刀刃,每说一个字便鲜血淋漓。
“儿臣想替父皇捻被角。”
“原来如此!”清崇帝的眼底浑浊迷离,已分不清事。
“你可还记得叶凛当年呈上那件宝物?”清崇帝问。
“一寸心?”
清崇帝笑了,宛如风烛残年的老人,带着沉重的喘气声:“正是。”
湛谦了然,原来,江湖上闹得腥风血雨的武林至宝一寸心,是父皇的手笔。
“你应当知晓文氏暴毙的内幕罢?”清崇帝问。
湛谦垂着头不敢说话。
清崇兀自道:“以前不动他,是因为还有用,如今边境已平,朕怎能咽下这口气?”
“你去,将一寸心夺回,为朕续命,朕,许你太子之位。”
湛谦没有应答,突然问:“那一寸心当真能活死人,肉白骨?”
清崇帝却捕捉到了这句话背后的意义,他眯起眼,喘气:“你想做什么?”
“父皇,写一份诏书罢,传位于我,我即刻动身去取一寸心,若是此物无用,儿臣也会替父皇杀了叶氏满门,鸡犬不留。”
清崇帝沉默了,一寸心是否能救他的命,他也不确定,可就算他不答应,待他死后,这皇位依旧会是湛谦的。
放眼整座宫城,已无一位皇子可以与之抗衡。
他生平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他从来看不上的儿子,竟不知,他在人前谦训有礼,进退有度都是装出来的,他这个儿子,已成长为了参天大树。
清崇帝自嘲地笑了一声:“来人,备笔墨!”
*
夜色寂寥无声,夜空一片阴沉,白云庙的大门忽然被打开,里头走出来两个人。
“施主,天色已暗,何不歇息一晚,明日再去?”
许是借尸还魂大法已成,司灵隐心情不错,他笑着婉拒:“不必了,家中有人挂念,需早日回去。”
送行的和尚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待司灵隐上了马,才开口:“施主,世间万事皆有定数,随意插手,只恐报应啊!”
司灵隐自嘲一声,看向远处:“我枯肉烂泥,何惧报应?”
说完勒了缰绳,策马飞驰在官道上,他满身香火,心有挂碍。
谁知,才至红枫林,暗处便传来一道利刃的破风声,司灵隐闪躲不及,被利刃划破了手臂,翻落下马。
马儿长嘶一声,撅撅蹄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司灵隐捂着手臂,滚烫的鲜血从指缝间流出,他冷静地看着树林暗处,四面八方围满带着头巾的黑衣人。
他们提着剑,包围式的,一步一步朝着他逼近。
“你们是什么人?”
没有人回答,十几把凛冽的剑光宛如水下光影,寒光绰绰。
就在此时,树林的尽头传来鞋底踩在枯叶上,发出轻微“簌簌”声,那脚步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像是成竹在胸。
来人年纪很轻,一身黑衣,蒙着面,身后背着一把巨剑,露出来的眼睛满是冷意。
“还不动手?”声音一如那双眼,冷冽,不容抗拒。
话音落下,十几个黑衣人便冲了上来,司灵隐负了伤,应付得很是吃力,他一脚踢开扑上来的人,顺手夺下了剑。
刀光剑影间是利刃割破皮肉的清脆声,鲜血飞溅时,月亮拨开了乌云,照亮了这片血红的枫林。
鲜血染红了白衣,到后来,司灵隐已经分不清,这些血,是他的,还是这些黑衣人的。
脚下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司灵隐提着剑,直指那人:“到你了。”
那人的眼神没有一丝波澜,手缓缓探向身后,一把将剑抽了出来,剑刃上的红光一闪而过,凶气骇然。
“你究竟,是何人?”
“五皇子,湛谦。”
司灵隐身形摇摇欲坠,他竟,还不肯放过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柱香,也许是一个时辰,呼吸变得沉重,身体却越来越飘忽,困倦之意宛如排山倒海。
“嗤——”司灵隐低下头,便瞧见那柄红色的利剑穿过了他的胸膛。
没有痛意。
剑被拔了出来,司灵隐腿下一软,跪了下来,他以剑撑地,艰难地抬起脸,就瞧见那人腰间系着一块木牌。
他心下激荡,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是柳怀宗的木令!
是他,竟然是他!
司灵隐忽然想笑,原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他心怀不轨,潜伏叶家整整十一年,看着叶见心从六岁到十七岁,他不想杀她,可她不死,死的便是阿遥。
他舍不得。
他似乎明白师父与父亲了。
他们爱他,愿意为他付出生命,就像他爱阿遥,愿意为她逆天而行,以命相抵。
师父,弟子寻到了自己的缘,也寻到自己的世外桃源了。
原来,世外桃源并非避世,而是在心里。
司灵隐起伏漂泊了数年的心,在这一刻,终于宁静。
师父,弟子,不悔。
“山主,此人似乎披了人皮面具。”
第109章 欲望铸人祸,借尸欲回魂 借尸还魂:尾……
乾坤殿内烛火摇曳,窗户并未彻底合上,夜风灌了进来,吹得床幔飘动不止。
“来人!”
“来人……”清崇帝喉间发不出一点声音。
苗公公耳朵尖,小跑着进殿,掀开床幔:“陛下?”
清崇帝吃力地微睁眼睛:“老五……为何……”
“还没来?”
苗公公忙道:“已经在进宫的路上了,奴才听说,五殿下已经取到一寸心了,陛下只要服了那至宝,便能好起来了。”
“嗯。”清崇帝重新闭上眼,任由苗公公给他捻了被角。
“你去,再催催!”
苗公公应了一声儿,正要下去,就听见外头来报:“五皇子到!”
清崇帝像濒死的鱼儿突然回光返照,他猛地睁开眼,手肘撑起身子,颤抖着嘴唇,目光希冀地看向门口。
屏风后出现一名玄色的袍角,五皇子湛谦手里握着一个精致的檀木锦盒走了进来。
“儿臣参见父皇!”
“快!”
“快快!”清崇帝探长脖子,直勾勾地盯着那方锦盒。
湛谦走到床前,将锦盒给了清崇帝。
清崇帝忙打开,里头却空荡荡的,他抬脸看向湛谦:“空的?”
湛谦点头,略带一点随意。
清崇帝直勾勾地看着他,凶恶地宛如勾魂厉鬼:“放肆!”
他将空着的锦盒用力朝着湛谦砸了过去。
许是已病入膏肓,准头并不行,正正砸中了苗公公,吓得苗公公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父皇,别生气啊。”
“东西,去哪儿了?”清崇帝剧烈地喘着气问。
“回父皇,儿臣享用了,儿臣也想长生不死。”
清崇帝指着湛谦的手指不断颤抖,面容扭曲,而后猛地揪着心口,吐出一口浓黑的心头血,身子便重重地砸在床沿上。
乾坤殿寂静一片,只有窗户被夜风吹得碰撞,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湛谦倒是淡然,目光移向跪在一旁的人:“苗公公?”
苗公公忙起身,走到床沿,伸手探了探,颤抖着声音道:“没气了!”
湛谦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苗公公清清嗓子,压下心底的慌乱,走到铜钟前,扯了扯那根线。
铜钟空洞的哀鸣声瞬间穿透宫闱,三声过后,苗公公高声喊道:“皇上,驾崩!”
湛谦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
他苦心孤诣多年,终于走了今天这一步。
清崇帝五十三年,清崇帝驾崩,举国哀悼,大赦天下。
五皇子湛谦继位,改国号道丰,意为国道长盛,百姓丰衣足食。
**
道丰元年,大雪。
鲤州武林双侠一家惨遭灭门,一场大火宛如长龙,吞噬蔓延了整条街。
叶见心在打更人张德全的帮助下从暗道逃离,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她逃到了鲤州边线无稽崖。
可江湖追杀令宛如跗骨之蛆,她无处可逃。
无稽崖地势极高,积雪遍布山巅,寒风凛冽。
叶见心立于悬崖前,身后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冬风吹起她满是污血的裙摆,她孱弱的身躯,轻盈地宛如一只飘忽的蝴蝶。
“说,武林至宝一寸心究竟在何处?”
叶见心盯着说话的人,熟悉的脸,熟悉的声音,她惨然地笑了笑:“你不是丁伯。”
“你,究竟是谁?”
“心心,你不认得我了?”那人说话时面无表情,眼里却满是邪气。
“是你,杀了丁伯!”
那人也不屑再装,五指扣住耳后,干脆利落地将人皮面具撕下来。
面具下是一张陌生的脸,目光阴鸷,周身血气浓重,是个阴狠手辣的主。
他将人皮面具随意丢在一旁:“我最后问一遍,一寸心究竟何在?”
叶见心忽然不怕了,她直勾勾地看着对方:“一寸心已经被毁,你永远也不会找到。”
叶见心的话与她父亲叶占雄所言,如出一辙。
那人阴沉着脸,一步一步朝着她走了上来:“你是要我动手,还是自己跳?”
西边飘过来一朵硕大的黑云,将太阳遮住,天空压了下来,笼罩着这片土地,沉重地令人喘不上气。
叶见心闭上眼,对不起啊爹爹,你们舍命护女儿出逃,是女儿没用。
就在此时,天上的乌云乍开,自云层下投落一束赤红的光,笼罩着她。
耳边是凛冽呼啸的风声,忽然,身体像是被一道巨力拉扯,灵魂须臾间便四分五裂,叶见心哀嚎一声,瞪大双眼,身体直直向悬崖跌去。
【第六卷:清水河童】
第110章 红衣风流郎,蝼蚁尚偷生 ……
骤雨初歇,地面积起数洼污水,一道浓黑的炊烟自东巷袅袅升起。
司遥还歪在榻上养伤,鼻尖嗅到一股焦味,她默契地与山尘对视一眼。
而后猛地掀开被子冲了出去,厨房浓烟滚滚。
熊孩子,烧家了。
她冲进厨房,将趴在灶台上打瞌睡的小人儿一把揪住,迅速提溜了出来。
小元宝睡得正迷糊,微微睁开眼,含含糊糊道:“嗯?药好了?”
司遥揪住他的小耳朵:“药没好,厨房好了。”
小元宝吃痛,瞌睡瞬间赶跑了一半,他一个激灵直起身子:“司遥姐姐,你怎么起来了?”
待他回头,便瞧见厨房已被浓烟弥漫,呆了片刻,回过头来,讪笑:“司遥姐姐,我这都是为了你,你可以不能与娘亲说。”
“司遥姐姐。”小元宝牛皮糖似的缠了上来:“我带你掏鸟窝?”
司遥瞥了他一眼:“掏来干嘛?”
小元宝直起身子:“当然是给你补身体!”
司遥被气笑了,不过这段日子被山尘按着躺在床上,骨头都软了,确实该出去活动活动筋骨了。
两人趁下午山尘外出时,带上家伙事,偷偷摸摸去了赴春山。
才短短半个时辰,满载而归。
“司遥姐姐,你看,那是不是凤凰?”
“我娘说,红色的鸟儿是凤凰!”小元宝压低声音,靠近司遥。
司遥眯起眼,隐约瞧见茂盛的绿叶间有一抹艳丽的红。
红色的鸟?这可不常见。
她对小元宝“嘘”了一声儿,摸出一颗石子卡在弹弓上,对准那抹红色的影子。
“咻”地一声,石子冲了出去。
只听见林中传来一声高亢的尖叫,那声音清亮地宛如山间流水划过的溪石。
“谁敢袭击本太子?”
是人?
司遥与小元宝对视一眼,皆在双方眼中看到了一个字:跑!
两人才转身,眼前便出现了一抹红色的影子。
对方还是个会武的?这下完了。
司遥慢慢抬起脸,眼前是一张风流轻浮的俊俏脸,眼角微微上扬,尾部略带一点红,像是涂了胭脂,腕间套着一串白玉佛珠,浑圆天成,灵气逼人。
“打了人,还想跑?”这人嘴角勾着一抹笑,语气上扬。
“司遥姐姐不是故意的,谁让你藏在树叶间的?”小元宝缩在司遥身后,只探出半张脸,一双水润润的眼珠子转来转去。
“哟!哪来的小童子?细皮嫩肉的,本太子最喜欢吃了!”这人伸出猩红的舌尖舔了舔嘴唇,直直地盯着小元宝。
见小元宝浑身颤抖,他得意地笑了。
“太子殿下从江北远道而来,就是为了吓唬小孩儿?”司遥面无表情地道。
此人自称本太子,可道丰帝并无子嗣。
据黎十娘所说,江北太子勾笛,是个十足的红衣浪荡子。
此人倒是很符合!
勾笛挑挑眉,上下打量了司遥一番,摸着下巴:“长得倒是还可以!”
“我不管,你们误伤了我,要带我去看大夫!”
司遥脸色差点崩不住,这堂堂太子殿下,怎么跟个市井无赖似的?
奈何,此人歪缠的功夫也是一流,司遥无法,只得带着他去寻了大夫。
才进医馆,大夫便将三人连推带赶了:“我这儿都忙死了,别给我捣乱。”
司遥冲着勾笛摆手,看到了吗?
“伙计,收拾药箱跟我去一趟张捕头府上!”那大夫往后招呼一声。
张均平?
司遥忙问:“张捕头怎么了?”
大夫疑惑地上下打量着她:“你是?”
“他是不是浑身布满红丝,就连口鼻皆被红丝占据,整个人宛如血蛹?”
“正是!”大夫又问,“姑娘可知那是什么病?”
糟了,司遥暗恼。
当时她对付易眆,便让山尘去抓血尸,以山尘的能力完全没必要担心,养伤期间她也没有再问。
“司遥姐姐,你去吧,我是小小男子汉,可以自己回去!”
“山尘哥哥那儿,我会替你遮掩的!”小元宝十分义气地拍拍胸口!
“遮掩什么?”司遥敲了敲他的脑袋,说得她做亏心事似的。
司遥跟着大夫一道去张均平家,谁知那江北太子哉游哉地跟在后头,司遥放慢脚步,与他并肩:“你跟着作什么?”
“救人!”
勾笛露出八颗雪白的牙齿:“那捕头,是被易氏血尸咬的罢?”
司遥点头,这人是江北太子,难不成真有法子?
“勾兄高节,既如此,便有劳了!”说完抽出捆阴绳一把将勾笛的腰死死缠住。
“哟!”勾笛低下头,用食指拨了挂在上头的千机铃,叹道,“好东西!”
张母在灶台处偷偷抹着眼泪,瞧见有人来了,仓促地用袖口擦了擦。
“大夫?您来了?”
大夫点头:“张捕头呢?”
“在屋里呢!”
众人一窝蜂进了屋,就见张均平躺在榻上,血糊糊的一团,身下的被褥被打湿,半点瞧不出人的模样。
顾汀汀心神不宁地绞着帕子,木盆里的水已被鲜血染红。
“汀汀?”司遥唤了她一声。
大夫忙搁下药箱子搭脉,眉头却越拧越紧,半晌,他收了手,一言不发地收拾药箱。
“大夫,我儿子?”张母踌躇着问。
大夫只摇头,不说话。
张母身子一软,司遥与顾汀汀忙将她扶着坐下。
“造孽啊!”张母拍着大腿,哭天喊地,“这究竟是造的什么孽啊?”
“别哭了,吵得本太子脑仁疼!”勾笛原本倚在门上,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个果子,皱着眉头狠狠地咬了一口。
他将果壳朝后一丢,走上前去,伸出手按在张均平的脸上,指节苍白修长。
“唔”,他收了手,从顾汀汀手里扯过帕子,擦了擦指腹的鲜血,随意道:“问题不大。”
张母一听便止住了哭声,“噗通”一下跪在勾笛面前,扯着他的袍角:“求贵人相救!”
勾笛不动声色挣开张母的拉扯,坐了下来,抖着腿,自顾自斟了一杯茶:“天下可没有白吃的午餐!”
“我们能为你做什么?”顾汀汀问。
此人衣着华贵,必定不是冲着金银来的。
勾笛笑而不语地看向司遥。
司遥蹙眉,“你有话直说!”
“也没什么。”勾笛撑着下巴,“我这次来是为了捉一只妖当灵宠,届时你助我一臂之力。”
这人怎么知道她会捉妖?难不成他是故意出现在赴春山的。
司遥泛着嘀咕:“我说呢,自告奋勇的,原来都在这儿等着呢!”
勾笛冲着她巴眨着那双狭长艳丽的凤眼。
“我答应你!”
勾笛打了个响指:“那么,烦请各位回避片刻。”
半柱香后,勾笛出来了,仍旧满面春风。
顾汀汀搀扶着张母急急忙忙地走了进去。
“阿平,你醒了?”张母激动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
司遥冲着勾笛竖了个拇指,居然真让这家伙解决了。
勾笛得意地冲着司遥挑了挑眉。
“这位先生,敢问您是如何?”大夫含笑着问,他这人有个老毛病,就是爱学习。
勾笛吔着眼:“这可是我家祖传手艺,岂可轻易外传?”
大夫略微失望,道:“是老夫唐突了。”
司遥注意到勾笛手腕上那串白玉似的佛珠似乎变红了,上头爬满一根根细细的红丝。
勾笛扯了扯袖口:“瞧什么呢?”
司遥回神,正欲说话。
“阿遥!”顾汀汀忙从里间出来,满脸惊惧。
“怎么了?”司遥问。
“张大哥他……”
司遥预感不妙,忙越过顾汀汀走了进去,只见张均平睁着眼睛,目光呆滞地盯着房梁,身体如同被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
“这?”司遥看向勾笛。
勾笛摊开手:“他红煞入体已有半月有余,我尽力了。 ”
“不过有一点我很好奇。”勾笛摸着下巴,目光却落在司遥脸上,“染煞丝者,活不过七日,此人竟活了半月,啧,当真是……”
“奇也!”
司遥沉默,半晌才开口:“你的意思是,他这辈子都只能这样了?”
“没错!”说完勾笛笑了起来,语气轻佻:“好死不如赖活嘛!”
可这对张均平来说,很残忍!
“张大哥?”顾汀汀的声音略带哽咽。
张均平的眼角滑下两行清泪,司遥不忍再看,转身出去了。
“有什么好难过的,至少人还活着!”勾笛见她情绪低沉,忍不住说。
司遥摇头:“你不明白!”
“你们江南人,真复杂!”
“你什么时候陪我去捉妖?先说好,我可不能在江南逗留太久!”
“你们江南的皇帝,讨厌得很……”
勾笛话多,叽叽喳喳个没完,司遥被他念得头昏眼花:“你可快闭嘴吧!”
勾笛收了声,问:“前面那人,你认识?”
司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山尘站在护城河旁的柳树下,衣袂纷飞。
“来得正好!”司遥咬牙,正打算兴师问罪,还不等她开口。
“方才那人,是谁?”山尘率先问。
司遥下意识回头,哪里还有勾笛的影子?
“路上碰巧遇见的。”司遥没打算细说,“对了,细猴呢,你不会让人跑了罢?”
“黎宛带走了。”山尘说。
司遥皱眉:“他们带走细猴作什么?”
山尘弹了下她光洁的额头:“本来就是江北造的孽,由她们处理,再合适不过了,你操那么多心作什么?”
“对了,张捕头怎么样了?”
司遥挑眉,讶异地看着山尘。
“怎么?”
想到张均平,司遥的心又坠了下来,她恹恹道:“命保住了。”
山尘没再多问,命保住了,人却不大好。
子时,万籁俱静,只闻远处传来的声声犬吠。
山尘突然睁开眼,侧过脸瞧着身旁的人,月光透过窗纱,轻盈地落在这张白皙精致的脸上。
他支起身子,将司遥搭在外头的手放回被子,这才轻轻下了床,从屏风上拿了外衣披上。
门被打开,又小心地合上。
过了一会儿,司遥也醒了,她犹豫了片刻,还是起身跟了上去。
跟着绕了两圈之后,她发现,人跟丢了。
丧气之下正准备回去,忽闻身后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阿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