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半阙梧桐花,十载边沙城(已修) ……
司遥淡淡地瞥了彩华一眼,转身回了院子,给小元宝剥了颗蛋,又将蛋黄碾碎在粥里。
小元宝脸皱成一团,小声抗拒:“我不想吃蛋黄!”
“不许挑食!”
小元宝不作声了。
默默端着碗。
“快吃,凉了!”见他满脸纠结,司遥心下好笑。
小元宝犹豫了许久,才抬起脸:“司遥姐姐,如果我拒绝了你,你会哭么?”
司遥一怔,继而作严肃状:“会!”
小元宝认命了,闭着眼一股脑把混了蛋黄的粥闷了个干净,抹了把嘴,发出一声长叹。
他可真是个与爹爹一般无二的绝世好男人啊!
小元宝端着碗下了桌,他要去找娘亲,娘亲不会逼他吃蛋黄!
院子里静悄悄的,不知不觉,初秋已至,清晨的风裹挟着夜间露珠的潮湿凉意,太阳逐渐爬了上来,驱散了这抹冷意。
彩华站在司遥身后,她心思活络,方才见司遥开门后,脸上不咸不淡,当即便知,小姐只怕与司姑娘生了嫌隙!
怪不得今儿一早,天才麻亮儿,小姐就把她打发出来,叮嘱她务必把人请来,她还奇怪,两人交好,哪里有请不来的道理?
司遥喝完了最后一口红薯粥,彩华眼疾手快,上前倒了茶水:“司姑娘,喝茶!”
司遥这才来侧身看向她,像是疑惑:“你家小姐让你来的?”
彩华道:“小姐请您过去叙叙旧呢!”
“怪了。”司遥笑了笑,食指颇有节奏地轻击着石桌,“你家小姐既已得偿所愿,还寻我作什么?”
彩华仍旧笑着,不敢多说。
今日她若是请不来司姑娘,只怕回了顾府,小姐跟前也用不着她了。
“你回去罢!”司遥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茶水,下了逐客令。
她欠顾汀汀的,已经还清了。
彩华只当听不见,她是大夫人买回顾府的,亲手调教了一段日子,这才拨给小姐作贴身丫头的。
她了解小姐的一切,也了解司姑娘。
整整一日,司遥走到哪儿,她便跟到哪儿,俨然把司遥当成了她的新主子。
眼见日薄西山,昏黄的太阳跌落群山之后,房顶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那烟被晚风一吹,散成了无数缕,缓缓荡向远处。
“彩华,搭把手!”司遥从桌底探出脑袋来,彩华搁下扫帚,将司遥拽了起来,替她拍了拍肩上的灰尘。
“我说上哪儿去了,原来在这儿呢!”司遥手中攥了本书,书封上积满灰尘,她鼓起腮帮子,呼地一吹,灰尘散了漫天,她被呛得直咳嗽。
“扑哧——”彩华忍不住笑出了声。
司遥瞥了她一眼。
“这书很重要?”彩华忍不住凑上来问。
“算是吧。”司遥顺手翻了翻,瞧着书页上熟悉的字迹,心头涌上一股暖流。
“这是师父留给我的。”她轻声说。
师父不爱说话,时常坐在窗下,不知写些什么东西,司遥好奇极了。
那天夜里,师父下了榻,她便提着一盏油灯,蹑手蹑脚地溜进师父的房间。
山上的月色很美,月亮又大又圆,点缀在连绵的群上之上,将山野照得更为油绿深沉。
司遥从他枕头下面翻出来这本书,又轻手轻脚地回了房间,锁好门后,这才迫不及待地翻开书。
只见里头画着各种诡异繁杂的阵法,黑红相间,无端令人脊背生出一阵寒凉。
更古怪的是,她居然看得懂这些阵法的方位图,甚至尝试在地面画阵。
外头似乎起了大风,将门吹得框框做响,风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发出痛苦的哀鸣!
正当司遥看得起劲时,“碰”的一声,门被推开了,司遥惊恐地看向大门。
就见师父沉着脸,大步走了进来,一把夺走她手中的阵法书。
“师父?”司遥做贼心虚,垂下脑袋不敢看他。
屋子里安静地连呼吸都清晰可闻,司灵隐冷着气压,一言不发。
外头的风似乎停了,只床头一盏小小的油灯不堪赢弱地微微摇曳着。
“师父!”司遥大着胆子,上前一步,伸手去牵司灵隐的食指。
司灵隐脊背微僵,试图抽开手。
却被司遥紧紧攥住。
半晌,司灵隐重重地叹了口气,“此书记载皆为阴邪之法,且未做考究,做不得真!”
“你可知晓,方才险些招来不干净的东西!”
“师父!”讨好儿似的,她又抓了司灵隐一根手指头,将他两根手指紧紧握在掌心。
司遥的手心很热,司灵隐狠不下心责备,只说,“早日歇着罢!”
“还不撒手?”
司遥立刻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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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姑娘?”彩华见司遥走神,唤了几声。
司遥回神,垂眼瞧着手里的书,她一直觉得师父待她冷淡,应当是很不喜欢她的。
如今看来,并非如此,师父待她,一直很好。
她将书郑重地将书擦干净锁进柜子,转而看向彩华:“你这是要赖上我不成?”
彩华听出了她话中玩笑之意,道:“姑娘与小姐相识,应当知晓小姐的脾气,彩华也不想在此碍眼,实在是……”
“姑娘若有什么委屈,大可与小姐对峙,咱们这些做奴才的,生死全凭主子一句话,还望姑娘怜惜才是!”
“还不带路?”司遥道。
彩华是个倔的,若是她不走这一趟,这丫头怕日日都得缠着她,更何况,她就有话要问顾汀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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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顾府时,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两个小厮搭了个梯子,一个在下头扶着,一个爬上木梯,将门口两个硕大的红灯笼取下,点燃里头的烛火又重新挂了上去。
大红灯笼高高挂,夜风袭来轻轻晃。
灯笼红色的光影散落在地面,流光溢彩。
“彩华姐姐?”两个小厮见了彩华,忙堆笑着招呼。
彩华微笑着点头,带着司遥进了府,穿梭过狭窄的石路上,朝着顾汀汀的院子去。
顾府灯火通明,瞧着倒是比往日更热闹些,三三两两的丫头提着灯笼,嬉笑着走过廊檐。
“没长眼么?”
一声轻喝,司遥回了神,只见彩华柳眉怒瞪,呵斥眼前蹲在地上,手忙脚乱扶木桶的小厮。
“这都来了几日,怎么还如此毛手毛脚?”
那小厮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只笨拙地用衣袖去擦彩华的鞋,彩华后退数步。
“行了行了!”
“彩华姐姐,对不住……”小厮嗫嚅着连连道歉。
“怎么了?”司遥走上前,只见彩华的裙摆,胸襟,就连脸上都被染得红艳艳的。
她低头扫了眼木桶,桶身已经被染成了红色,里头装的应当是染料,在黑沉的夜色下,地面上仿佛浸染了满地的鲜血,骇人得很!
彩华皱着眉,看着小厮局促地用衣袖擦着脏污的地,她摇摇头,斥道:“还不快滚?”
那小厮如蒙大赦,擦肩而过时,昏黄的灯火映在他的侧脸,司遥心头没由来得地生出一股熟悉之感。
“等等!”
那小厮猛地顿住脚步,却没回头,上半身隐匿在黑暗中。
司遥朝着他走了两步,正欲仔细瞧个清楚,却被彩华一把拉住:“司姑娘,别让小姐等急了,咱们先去罢!”
“不差这一会儿!”
两人拉扯间,那小厮脚底抹油了似的,一溜烟地跑了。
司遥若有所思,看着小厮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怎么了?”彩华问。
“这人我见过!”
彩华扑哧一声笑了:“我的好姑娘,那小厮是前几日才来的,你几时见过?”
“这些都是难民里头挑的?”
彩华在前头带路:“可不是?还是小姐亲自张罗的!”
初秋的夜晚还是很冷的,夜风越过高墙,彩华抱着手臂,打了个寒颤。
司遥温声道:“你要不回去洗洗,换身衣裳?”
彩华摇头:“就在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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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汀汀坐在书桌旁,手中捏了一根灰色的腰带,桌上堆了一叠杂乱的账本。
桌角点了支蜡烛,昏黄的火光将她的侧脸映得完美无瑕。
她叹了口气,眼眸中是散不去的哀愁。
“嘎吱——”门被推开。
顾汀汀眼皮都没抬,不耐道:“我都说了,会考虑的,是要逼死我么?”
“小姐?”彩华放轻声音。
顾汀汀猛然抬头,就见司遥站在彩华身后。
她一骨碌从椅子上起身来,语气惊喜:“阿遥?”
司遥别开脸。
顾汀汀的心瞬间凉了半截,她走到彩华身边,伸手在彩华脸上刮了刮,雪白的指腹便被染红,她放在鼻尖轻嗅:“染料?”
“怎么弄的?”
彩华将来时被小厮撞了满身染料的事儿说了,顾汀汀笑了笑:“回去洗洗,换身衣裳,夜里凉,可别冻着了!”
彩华见了礼便下去了。
屋里头静了下来,只桌角的蜡烛燃烧发出清脆的“霹雳”声。
“阿遥,你还在生气?”顾汀汀小心翼翼地看着司遥。
见司遥依旧不搭腔,叹了口气:“既然来了,坐下聊聊?”
她给司遥斟茶,滚烫的开水从茶壶内冲进青玉杯,绿色的茶叶被冲至杯底,在水中舒展开来,又缓缓漂浮上睡眠,热气袅袅的茶香扑面而来。
顾汀汀在司遥对面坐下:“我没想到你会来!”
她顿了片刻,又继续说,“你来,是有话要问清楚罢?”
司遥像是才第一次认识顾汀汀,目光直直地看着她,顾汀汀不解:“怎么?”
“云来客栈,你对山尘说的那句”合作愉快”是何意?”
顾汀汀显然没有料到司遥会问这个,她搁下茶杯,思量片刻,说:“这话我可不敢说,你还是去问山尘少侠罢!”
司遥站起身来,正欲离开。
“等等!”
顾汀汀去了卧房后头,没一会儿,怀中便抱着一支长木盒子出来,她将木盒搁在桌上,拧开锁扣,里头搁了一幅画。
她将画取了出来,递给司遥:“瞧瞧这个,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司遥接过画像,缓缓打开:画上是位华衣女子,身量苗条,头戴金丝点翠珍珠流苏八宝冠,身披五彩祥云坠地绸面羽凤华衣,腰间坠着一块质地温润的白玉。
她身后是一棵金色泛黄的梧桐树,许是正值深秋,梧桐树叶被秋风卷上高空,漫天飞舞。
如此景象,画中之人却看不清脸,应该说,她的脸被浓墨泼洒,遮得严严实实。
画的右下方被人用红色墨,龙飞凤舞地题了两句诗:半阙梧桐掩白骨,十载边沙埋功成!
是钟林道山顶钟林庙的诗?
司遥的脑子有些乱,她一手撑在桌边,极力回想山尘说过的话。
“这诗说的应当是武林霸主叶占雄,传言这叶占雄乃是前朝将军,手握重兵,战功赫赫,后逢宫变,不知为何卸甲归田,隐姓埋名,其妻聂文心素日最喜梧桐,因此叶府植满梧桐!”
顾汀汀淡然地抿了口茶水,看着司遥,问,“可是想起什么了?”
司遥忙将怀中的玉佩拿了出来,与画上之人腰上所坠一一比对,果真如出一辙。
“这是文贵妃?”司遥不确定地问。
之前顾汀汀曾帮她查过玉佩的来历,此物乃是京都聂氏文贵妃之物。
“正是。”顾汀汀搁下茶杯,语气极为肯定!
“这画儿是我费了不少手脚得来的,至于画中人脸为何被毁,这其中的故事……”
顾汀汀手肘撑在桌上,手心托着下巴,满脸不解,“很是古怪!”
“古怪?”
第92章 觅得麒麟意,雨打梨云落 ……
司遥叹了口气,将画搁在桌上,疲倦地捏着鼻梁,这几日发生的事儿太多了,她措手不及,身心俱疲。
“要听么?”顾汀汀小声询问,“昨夜没睡好?”
“你说!”司遥拿起茶杯,猛然灌了一口。
顾汀汀清清嗓子:“清崇三十二年,宫里举办中秋家宴,宴会即将散场时,突发宫变,刺客刀刃直指清崇帝,文贵妃以身挡刀,薨逝于这场宫变。”
“然,令宫闱上下不解的是,文贵妃并未下葬皇陵,且清崇帝罢黜其封号,并下旨不许任何人提起文贵妃,数年下来,满皇城竟找不到一丝一毫与文贵妃相关之物,一个大活人连一丝痕迹也不曾留不下。”
“至于聂氏一族,在文贵妃死后,被清崇帝寻了个由头 ,全族发配,如今族人遍布东南西北,宛如散沙!”
司遥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青玉杯的边缘,她沉静片刻,才问:“文贵妃闺名是?”
“聂文心!”
司遥沉默了。
顾汀汀继续说:“传言,文贵妃“身后后宫,心在前堂”,你可知这是何意?”
司遥并未抬头,只说:“文贵妃心上之人,乃前堂朝臣!”
顾汀汀笑了笑,轻嗯了一声: “没错,文贵妃的心上人乃是护国大将军,叶凛!”
“有趣的是,宫变当日,叶凛自请卸下兵权,归隐山田,许是隐姓埋名,总之江湖之中,不闻此人!”
司遥捏着玉佩,隐姓埋名?
叶凛,叶占雄?前朝将军,战功赫赫!
文贵妃闺名唤作聂文心,而聂文心正是武林霸主叶占雄的妻子。
也就是说那场宫变,她根本没有死,而是与叶将军远走高飞了。
司遥低头看着手中的玉佩,玉佩昏黄的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顾汀汀伸手摸了摸茶壶内的水,还温着,她提起茶壶,起身给司遥添茶,说:“这块玉佩不止文贵妃有,聂氏族人手一块!”
她见司遥仍满脸凝重,有心缓和,说,“关于那场宫变,我还打听到些许传言,不过都是道听途说,也未曾证实,不知真假!”
“说说看!”
顾汀汀斟酌片刻:“你可知晓京都司家?”
“司空玄?”
顾汀汀挑眉,微微吃惊:“正是!”
“司空玄乃是内阁第一人,权势滔天,雄踞朝野,传言,那场宫变刺杀便是司家一手策划的!”
“胡说!”
顾汀汀愣怔,司遥自知失态,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我听闻司家家风严正,传言果真信不得!”
顾汀汀仍神色古怪地看着她,半晌,才踌躇道:“阿遥……”
“这画,我带走了!”司遥打断了她。
“啊?好!”顾汀汀一时也忘了方才要说的话。
司遥拿着画,正要离开。
“阿遥!”
司遥回首。
顾汀汀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
“今晚你能不能留下来?过几日我就要上京都了,只怕此生再回不来了!”
“上京?”司遥不解,“张均平没来提亲?”
说到这个,顾汀汀满脸落寞,她坐了下来,趴在桌上,“提了,爹爹不许!”
司遥又走了回来,想了想:“你爹知道你跟张捕头已经……”
顾汀汀垂着脸,一言不发!
司遥悚然:“他知道还让你嫁去京都?”
“阿遥,我该怎么办?”顾汀汀一把抓住司遥的手,“我不想嫁给旁人,爹爹也不能上京都!”
司遥正欲说话。
“咕噜噜——”
“咕噜噜——”
顾汀汀面色微红,她忙捂住肚子。
“你这是饿了一整日?”
顾汀汀轻轻点头,略带委屈:“我吃不下嘛!”
“爹爹非要上京都,他若是去做生意倒也罢了。,可他……”说到这里,顾汀汀叹了口气,摆摆手,“不说也罢!”
说完抬脸看向司遥:“阿遥,我想吃你做的荷花糕!”
司遥什么都不会做,唯独只会做这道荷花糕。
“这都入秋了,上哪儿给你弄荷花去?”
顾汀汀知她这是应了,高兴地直起身子:“院里就有,那口缸里浮了好几朵呢!”
她拉着司遥出了房门,来到院子,就见院中摆放了一口大缸,当瞧见那口大缸时,司遥一阵恍惚,脑海中一阵火光闪过。
“你怎么了?”顾汀汀问。
“没什么?”
水缸内果然飘着几朵鲜艳的荷花,司遥将花取了下来,弹了弹:“还挺新鲜!”
“那是,我可是专门雇了人看养的!”顾汀汀颇为得意!
“厨房在哪儿?”司遥问。
顾汀汀取下缸内另一朵荷花,很是积极:“我给你打下手!”
司遥从她手里接过荷花,推着她的肩膀:“你别帮倒忙我就谢天谢地了!”
顾汀汀笑眯眯的:“那我去铺床!”
司遥抱着两朵硕大的荷花去了厨房。
对于顾汀汀,她是感激的,她救了她,救命之恩,如何还清?
她算计了她,可司遥平生最恨的,便是被人欺骗,算计。
她叹了口气。
顾府的厨房坐落在东南角,一路出来,都没见什么人,四处静悄悄的。
廊檐上挂了照路的灯笼,笼里头的烛火逐渐变得微弱,被夜风一吹,灯笼晃晃悠悠,伴随着树叶的“簌簌”声,整座顾府安静地有些诡异。
厨房黑灯瞎火,司遥摸出火折子点了灯,生了火,坐在灶头,看着火苗一点点吞噬干柴,明亮的火光照在她的脸上。
她取出玉佩,细细查看,这是一块青白相间的麒麟玉佩,两只麒麟一左一右,一正一反,两相交错,阴阳互生。
指尖摩挲着麒麟凹凸不平的躯体,她突然想起梦中瞧见:被大火吞噬的叶府。
雪中湖心亭恩爱的夫妻。
榻上病重的姑娘被强喂一寸心!
以及极乐坊她瞧见那颗骨头时,心脏剧烈的抽痛!
时至今日,那些曾经被她刻意忽视的,以为是梦的景象,纷纷化作大山,重重地朝她压了下来。
她是司遥,是黎昭,也是,叶见心!
这个认知沉重地令她快要喘不上气,司遥闭上眼睛,那些听到的话却仍历历在目!
“我是你的师娘,灵隐已经……这拂尘是他留下的唯一遗物了……”
“事成之后,那盏鬼灯归我了!”
“武林双侠灭门案,至今仍是个无头悬案。”
“上次芦苇荡一别,我与娘亲的确见过一个捕快,无冤无仇的,杀他作甚!”
司遥攥紧玉佩,强行将这汹涌,杂乱的情绪压了下去。
火已经足够旺了,她将荷花一片片摘下,放入水中清洗,紧接又在厨房的柜子里找到了面粉,舀了一碗,在面粉里倒水。
忽然瞧见外头红光漫天,竟将黑沉沉的天空照出个火烧云来。
司遥丢下花,快步走了出去,当她瞧见眼前的场景,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只见顾府火光漫天,大火宛如长龙吞噬了整座府宅,以大风过镜的趋势迅速蔓延,院墙外响起了嘈杂的人声。
“走水了!”
“顾府走水啦!”
居于街道两旁的百姓推开门窗,瞧见被大火蔓延的顾府,纷纷燃起了灯,一时间,整条街巷乱了起来。
汀汀!
司遥想起顾汀汀还在房里等她,她急忙朝着顾汀汀的院子跑去。
大火蔓延到了后院,窄道两侧的花草树木皆被大火焚烧,四面八方皆处高温,裸露在外头的皮肤被炙烤得疼烫不堪。
司遥来到院子,火焰已经烧毁了大半个屋子,院门前的水缸中倒影出一片刺目的红。
她跳进水缸,将身上打湿后冲进了屋子:“汀汀!”
“汀汀!”
屋里浓烟滚滚,无孔不入地窜进她的口鼻,呛得她心口一片发闷,压抑!
“汀汀?”
司遥朝着内室跑去,借着明亮的火光,依稀瞧见顾汀汀趴在地上,身上的衣物燃着大火,浓浓的烟雾夹着烤焦的肉香!
“阿遥,救我!”
“我好痛啊!”
明亮的火焰倒映着顾汀汀的脸庞,她左侧的脸血糊糊的一片,上面覆了一层泛黑的焦肉,她颤抖着朝司遥伸出手,苦苦哀求:“阿遥,救救我!”
司遥脱下湿漉漉的外袍,用力拍打着顾汀汀身上的火焰,眼见四周火势越来越大,房梁已摇摇欲坠,她一把拽起顾汀汀:“先出去!”
强力拖拽下,扯动烧伤的地方,顾汀汀疼得脸都皱在了一起。
她冷汗直流,头昏眼花,极力朝四周扫了一眼,眼见漫天的大火快要将大门堵死,眼中流出一丝恐惧,沙哑着嗓子:“阿遥……别丢下我!”
说完,晕死了过去!
无法,司遥只得将湿外袍覆在顾汀汀仍被大火灼伤的背后,而后利索地将顾汀汀背起来,在大火封塌的瞬间冲出了房间!
才到院中,“轰”的一声,房屋坍塌下来,大火窜了上去。
司遥剧烈地喘着气,看向四周,整座顾府宅院已成了一片火焰废墟,照亮了大半个鲤州城。
她挣扎着起来,提着一口气将顾汀汀托起来丢进水缸。
顾汀汀浑身几乎都被烧伤了,用水泡着兴许她会好受些!
司遥扒着水缸边缘,缓缓蹲了下来,看着被大火灼伤的手背,苦笑一声,原来梦里都是有预兆的。
太安静了!
顾府太安静了,与墙外嘈杂的人声相比,恍如两个世界!
司遥不知蹲在水缸下多久,直到身后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她便被扯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她恹恹抬起眼皮,便见山尘眼底泛着红,隐忍而又克制地看着她,环住她的双臂还在微微颤抖!
第93章 欲得一杯羹,白布裹焦尸 ……
彩华将脏污的衣裳换下,丢在木盆内浸泡,片刻后,她扫了眼木盆。
“嗯?”彩华面露疑惑,走到木盆前,双指将沾了染料的衣裳捻起,只见盆内的水仍旧清澈。
借着微弱的烛光,她瞧见那红污隐隐泛着黑,已渗透衣料,像是干涸的血?
她垂下脸,闻了闻,松了口气,没有味道,不是血。
彩华面露惋惜,“可惜了这样好的料子……”
她将衣裳丢开一旁,解下里衣,进了浴桶,木桶内的温水漫上身躯,令她四肢百骸皆放松开来。
她泡了会儿,这才不慌不忙地拿起澡巾。
搓了半天,荧白的皮肤泛了红,身上被飞溅的红污像是与她皮下骨肉相融,竟无法清洗干净。
她一骨碌直起身子,手下更用力,眼见光滑的皮肤破了皮。
彩华恐慌不已,洗不干净了?
“哗啦——”
头顶传来瓦片破碎的清响。
彩华猛地顿住,抬脸看向房顶,她放轻呼吸,细细聆听着动静。
屋内安静极了。
她将浸泡在水中的手轻轻伸出,动作间带起了轻微水花,五指触到搭在木架上的衣裳。
随着衣裳被扯下,木架后露出一双宛如嗜血豺狼的眼睛,阴沉沉地盯着她。
彩华瞳孔放大,大脑一片空白。
她认得这样的眼睛。
那是一个战乱的年头,江北术士闯入均州,以活人练煞,那些术士的眼睛,会吃人!
城中无壮丁,满城皆妇孺;狼烟伴鼓鸣,泥血入沟流;马戈声嘶竭,横尸遍荒野。
后来,均州城百姓举家南上,背离家乡,却于昌城官道惨遭流寇。
如今十年已过,她以为她早已忘了那场梦魇,刀光剑影中,那一双双赤红的眼。
木架后的黑衣男人笑了,狠厉的眼睛眯了起来。
一道刺眼的剑光闪过。
彩华身子重重跌回浴桶,她的血飞溅水中,像是一道盛开的血莲花,逐渐晕开。
**
司遥坐在门前石阶上,任由山尘清理着她手背上的烧伤。
“嘎吱——”门开了。
司遥忙起身迎上去,“如何?”
李神医摸着胡须,连连摇头叹气。
“是不好么?”司遥忐忑。
“顾小姐性命无虞,只是……”
李神医顿了顿:“性命可保,心药难医啊!”
他写好药方后问,“谁去抓药?”
“我去罢!”张均平从李神医手中接过药方。
司遥瞧见他手背上的煞丝似乎更明显了,像是一道蜘网,密密麻麻地从手背延进收紧的袖口。
张钧平垂着眼细细查看药方,片刻后才将方子折好放入怀中,哑着嗓子,说:“有劳大夫,我送送您! ”
院子里空了下来。
“张均平身上的煞丝,瞧着比昨日更重了。”司遥疲倦地重新坐回石阶上。
此时,天光渐明,黑暗散去,四野轮廓凸现,远处传来几声洪亮的鸡鸣,厨房檐下堆叠的柴火昨夜并未盖上遮布,柴尖被晕湿,凝了些许露珠。
耳边传来一声轻叹,鼻尖袭来一股浅淡的檀香松针气息,山尘在她身旁坐落座,轻轻覆盖上她的手背。
“怎么突然去了顾府?”
司遥摇头。
她不想说,山尘也不多问,五指收紧,将她的手紧紧拢在掌心。
气氛沉寂片刻,司遥才问,“昨日清早就不见人,上哪儿去了?”
见山尘未语,她扭头,目光便跌进了那灼热的桃花眼深处。
“这是什么眼神?”司遥说。
“难得你主动关心。”山尘继续说,“宗里出了点事,有些棘手,费了点手脚。”
司遥想了想,问:“解决了么?”
山尘微微摇头,“没这么快!”
“顾府这场火是怎么回事?”
司遥正欲说话,只听屋内传来“哗啦”一声巨响。
司遥忙起身,快步走向屋内,就见顾汀汀呆呆地站在梳妆台前,脚下是破碎的铜镜碎片。
“汀汀?”
顾汀汀捂着左脸,眼底蓄满水雾,不可置信:“阿遥,我……我在做梦,对么?”
司遥别开眼,不忍与其对视。
顾汀汀腿下一软,跌在地上,滞了片刻,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爹爹,娘亲!”
她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全然不顾地上破碎的铜镜碎片!
司遥上前一把搀住她,皱眉道:“手不要了么?”
顾汀汀下意识拽住司遥的手腕,眼眶发红:“我爹爹,娘亲呢?”
顾汀汀的力气很大,死死扼住司遥的手腕。
司遥看着她,极力放平声音:“衙门的人,还在清点!”
清点什么?
尸体?
顾汀汀松开司遥,一头冲了出去,才出门便与抓药回来的张均平撞了个满怀。
她身子向后跌去,重重地摔在地上,张均平忙上前搀扶,却被顾汀汀喝止:“别过来!”
声音带了哭腔。
张钧平又上前一步。
顾汀汀往后缩了缩,手忙脚乱地用袖子捂住左侧的脸,颤抖着:“别……别过来!求求你!”
求求你,别看我!
她宛如一只受伤的小猫,惊慌失措,身子紧张地蜷缩在一起。
她不敢看张均平,生怕从那双她日思夜想的眼里,看到任何她不想看见的神情。
无论是嫌恶,同情,还是不忍!
张均平伸出去的手顿在空中,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顾汀汀,眼底的血丝更红更明显了。
顾汀汀捂着脸,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垂下脸,绕过张均平。
她要回家!
顾汀汀伤势未愈,司遥放心不下,快步跟了上去。
**
大火整整烧了一夜,顾府里里外外都被烧了个干净。
寅时三刻,火势渐弱。
此刻,天空泛鱼起了肚白,顾府是一片烧焦的残垣断壁,焦土之上还隐隐冒着被水打湿的热气。
顾汀汀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的家,只一夜,一切皆化做了虚无。
顾汀汀下意识就要往里头冲,却被司遥一把拽住手臂,眼眶微红:“你冷静点。”
顾汀汀愣了片刻,忽然剧烈挣扎起来,一把推开司遥。
司遥没有防备,后退数步,身子后坠,险些跌在地上。
手臂被扶住,她堪堪站住,她回头一看,是山尘。
“多谢!”
山尘将司遥扯到他身后,神色冷漠地瞧着顾汀汀。
顾汀汀看见山尘,呆滞着,脸色煞白,她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山尘的衣领:“是你是不是?是你纵的火是不是?”
山尘一言不发,只冷冷的看着她。
“一定是你!”
“一定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司遥拉开顾汀汀:“你疯了?”
顾汀汀迟钝地看着司遥,目光又突然移至山尘脸上,如此来回数次,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像是瞧见什么极为可笑的事儿,笑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她指着山尘,指尖颤抖着,笑弯了腰:“哈哈哈哈哈——”
司遥皱着眉头,看向张均平,只见他目光沉沉,直直地瞧着顾汀汀。
司遥说不清这是一种怎样的神情,像是难过,哀痛?不忍?
“是你纵的火!”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顾汀汀面目狰狞,声音凄厉可怖。
“轰隆——”一声巨响,远处传来一道闷雷,原本已破晓的天空瞬间暗了下来。
山雨欲来,裹挟骤风,四野绿叶被吹得“簌簌”作响。
“为什么?”顾汀汀声音骤然轻了下来,她神情恍惚,像是不解。
半晌,她笑了,也哭了,疯疯癫癫,高声道: “为权为势作权奴,欲登云梯上青天;一心舍商入士族,不知远山龙潭湖;北上皇城盘踞地,焉知棋子是前锋?苦言难劝意孤行,白骨焦尸化虚无!”
大雨“淅淅沥沥”地来了,自远处的群山之后,夹杂着山野土松之气,浩浩荡荡地袭卷而来。
顾汀汀扬起脸,任由雨水浇湿眉眼,热泪混着冰冷的雨水,从眼角滑落,她痴痴地笑着。
密集的雨水急促地砸落地面,发出“噼里啪啦”的清响。
忽地,顾汀汀迅速拔下头上的发钗,朝着山尘冲了过来。
那双似春水般荡漾的眼底不再未语先羞,里头,是汹涌的恨意与不甘!
她直勾勾地盯着山尘,在滂沱的大雨中,那被大火灼伤的左脸,与光洁白皙的右脸两相映衬,宛如罗刹!
“我要杀了你!”
山尘冷着脸,轻垂眼皮,眼底漠然,他看着顾汀汀穿过雨帘,手中的发钗射出一抹刺眼的光。
司遥忙上前一步,挡在山尘跟前。
顾汀汀还未靠近,便被张均平一把抓住手腕,顺势将发钗夺了下来。
“放开我!”
“放开我!”
“别碰我!”
“啊啊啊啊啊——”顾汀汀拼了命地挣扎,声嘶力竭,张均平的手像是一道牢笼,将她紧紧禁锢住。
挣脱不开,顾汀汀发泄似的,对着张均平又抓又挠,张均平的脸上被刮出一条血线,他像是感觉不到痛,眼里是藏不住的心疼!
他闭上了眼,忽地一把将顾汀汀按进怀中,紧紧圈住她细瘦的脊背。
顾汀汀一口咬上他的肩膀,哭声化作了沉闷的呜咽。
她渐渐安静下来,将脸埋在张均平的胸膛,放肆地痛哭着。
滚滚闷雷,瓢泼大雨掩盖了这悲恸的哭声。
三三两两的捕快将废墟底下一具具黑炭般干瘦的尸体抬了出来,搁在地上,盖上白布,整整齐齐,一眼望去,竟瞧不见头。
白布焦尸前哭声悲恸,于顾府做工的好些皆有家室,上老父母,下有子嗣!
大雨还在下个不停,地面坳处积起了一汪雨水,覆盖在焦尸上的白布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黏在焦骨上,隐隐透出一抹不甚清晰的黑。
“头儿,总计一百人!”崔梁用力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清点人数后报给张均平。
顾汀汀挣扎着,从张均平怀中抬起脸:“一百人?”
一道惊雷闪过,借着闪电的光,崔梁瞧见了顾汀汀的左脸,愣了片刻,结结巴巴,“属下……亲点了三遍。”
“少了八个!”顾汀汀并未在意崔梁的目光,失神道。
忽地,她抬起手抹了把眼泪,目光坚定:“我要亲自验尸!”
第94章 不甘为下等,论错何有之 京都世子……
正午时分,雨停了。
乌云散去,五彩的光斑自云层散落,雨后群山翠绿,云山之间隐隐出现一道彩虹,如此良辰,来得却不是时候。
众人齐心将顾府门前一百具尸体抬回了义庄。
“可算抬完了!”崔梁擦擦汗,顺手摸向腰间,空空如也,他骇然,“我的扇子呢!”
“你吃醉了不成?”说话的捕快头发梳不利索,说话的语调懒懒散散的,他从怀中摸出折扇递给崔梁!
崔梁连忙接过,打开仔细检查了一番。
“别瞧了,没打湿!”懒散捕快不耐道。
崔梁嘿嘿傻笑一声,重新将折扇别在腰间,拍拍他的肩膀:“改日请你喝酒!”
义庄门前泥泞不堪,大雨过后,到处一片潮湿闷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肉香。
司遥放下最后一具焦尸,将快要脱落的裹尸布重新覆在尸体上,人虽去了,多少还是留些体面些才是。
她抬眼看向顾汀汀,发现她正蹲在尸体前,挨个检查尸体的手,脚,头等部位。
“看什么呢?”司遥凑了上去。
顾汀汀并未抬头,也没说话。
司遥悻悻,正准备走开。
“看骨龄。”顾汀汀开口了,声音极小,“尸体烧毁太过严重,我分不清谁是爹爹娘亲!”
司遥沉默了,她看着顾汀汀光洁的右脸,生出一抹怜惜之意,温声劝道,“明日再验罢!”
“你的脸色很差!”
顾汀汀身上的伤口并未痊愈,如今又受了潮,衣裳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嘴唇干裂,眼睑下方隐隐泛着青。
顾汀汀顿住,侧过脸看向司遥,她在司遥眼中看到了名为担忧的神色。
“你不恨我么?”
“谈不上。”
因为不在乎,所以谈不上?
她兀自苦笑了一下,覆水难收,破镜难圆,终究,是回不去了。
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
过了一会儿,司遥起身离开。
“阿遥。”顾汀汀忽然站起身来。
司遥停住脚步,并未回头。
顾汀汀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许久后,才咬唇轻声说,“罢了,我那样对你,想来也不会信!”
她像是自说自话,身子又缓缓蹲了下去,拿起焦尸的手继续查看骨龄。
**
司遥回了东巷,将屋里破碎的铜镜碎片清扫干净,又把身上沾满泥泞的湿衣裳换下,才褪下里衣就听见敲门声。
她只得胡乱扯出一件干净的衣裳套上,门打开,果然是山尘。
山尘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还湿着,他微微皱眉,说:“厨房烧了水,去洗洗。”
司遥本就打算换了衣裳再去烧水的,现下倒省事了,她拿了干净的衣裳去了山尘房里。
屏风后头温热的湿气缭绕着,一片朦胧。
山尘站在外间窗下,瞧着院中的树,叶子逐渐泛黄凋零,从树枝脱离下来,飘摇着越过井口上方,颤颤巍巍地落在石桌上,恰好将上头的缝隙遮得严严实实。
耳边是扬起又滴落的水声,那水声无孔不入,搅得人心绪不宁。
山尘侧身看向屏风,自屏风暖雾之中,恍惚映出一道纤细有致的身影,他将窗户合上,绕去了屏风后头。
司遥正梳理着长发,手还伤着,碰不得水,到底多少有些不方便,梳到底的时候,头发打结了……
她将长发捞胸前,正欲细细梳开,手中的木梳却被夺走了。
她往后一瞧,山尘站在她身后,俊秀的面容在湿沉沉的水雾中,朦朦胧胧。
山尘将司遥的头发拢到后头,极为耐心,温柔地替她梳理着,那打结的发尾在他手里竟也变得顺滑无比。
“怎么不说话?”山尘问。
司遥垂下眼,不吭声。
身后传来一声轻叹,紧接着山尘清润的声音在湿雾中响起,“你可知顾氏为何举家北上京都?”
司遥轻轻摇头。
“自古以来,士农工商,等级严苛,顾氏虽为皇商,富可敌国,可于士族来说,不过满身铜臭,下而次之。”
“顾老爷年轻时也是春山镇有名的秀才,只因家中贫苦,供养不上,这才出海经商,运气倒好,真让他寻到了巫溪湖,自此以后,财源不尽,又与朝廷做了桩生意,独揽河运,才有如今的家底!”
“此次举家北上,不过是想于京都争取一席之地,顺利剥下满身铜臭气。”
山尘垂着眼,温柔地将木梳一梳梳到底。
“好了!”他将司遥的长发拢好,木梳放置一旁。
“所以顾家与京都伯爵府联姻不过是敲门砖?”司遥问。
“嗯!”山尘应道,他将手覆在司遥的肩上,细细摩挲着她的沾满水珠的皮肤。
“你很了解?”司遥微微回头,看向山尘,浴桶内的热气蒸腾而上,她脸颊被热气熏得泛了红晕,就连眼底皆湿漉漉的,像含了一汪春水。
山尘食指弯曲,抚上她泛红的脸颊,桃花眼略带痴迷,嗓音沙哑,“跟顾小姐联姻的,是我!”
司遥大脑一片空白。
顾汀汀的联姻对象是山尘?
山尘的真实身份是京都伯爵府世子江泊呈?
司遥脑海中浮现出昨夜顾汀汀说的那句话。
“这话我可不敢说,你还是去问山尘少侠罢!”
也就是说山尘与顾汀汀是相互知晓对方的。
见司遥发着愣,山尘轻笑一声,带着气音,“想不明白?”
“汀汀是怎么认出你的?”
说到这个,山尘面露无奈:“祖母把我的画像给了顾氏。”
“那日,顾小姐来寻我,我心有所属,她亦情牵他人,只是我没想到她会对你下药。”
山尘垂下眼皮,脸色暗淡下来,“若她心肠再狠些……”
见他这样,司遥心软了,她扭过身子,双臂搭在木桶边缘,微微抬起下巴:“怎么,介意?”
山尘笑了,手掌轻轻抚上她的耳后,两指捻着那片柔软的耳垂,轻轻揉捏,半晌才继续道:“顾老爷携财上京,那些人维持了多年平衡,岂容轻易打破?”
“再者,伯爵府若是与顾府联了姻,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了,我又有什么理由纵火?”
忽地,他捏住司遥的下巴,“还是说,你信了?”
司遥摇头,山尘是她自己选的,就算对他生了疑虑,也不该是从旁人口中得知的。
她微微垂下脸,一口咬在山尘的虎口处。
山尘的目光变得幽沉,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司遥,直到她松开牙齿,抬眼与他对视。
虎口处映出两排浅浅的牙印,略泛粉红,凹陷的牙印处还泛着点点温润的光泽。
“一起?”
山尘呼吸沉重起来,他沉着嗓子,道,“浴桶太小。”
说着手探进水里,将司遥抱了出来。
**
次日一早,司遥便扯着山尘去寻张均平。
山尘很是不快:“大清早的,寻旁人作什么?”
“你哪儿那么多醋劲儿?”
“张均平身上的煞丝已有压不住的迹象,得瞧瞧去!”
山尘别开脸,小声说:“瞧什么?放血么?”
司遥懒得跟他掰扯,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就往外头拽。
出了院子,巷子里便飘进来一阵香味,她用力吸了口,用手肘碰了碰山尘,“闻到了么?”
山尘木着脸:“没有!”
司遥抬手摸了把他的下巴,继而将手肘搭在他的肩上,哄道,“徒儿莫恼,师父请你吃豆腐皮包子!”
山尘:“……”
许是天色尚早,旭日亦未东出,四下雾霭茫茫,湿气沉沉,晨风袭掠,略带冷意,直入骨髓。
街道两侧摊贩并不多,摊主将蒸笼盖子拿开,浓厚的白烟争先恐后地扑了上来,又在空中慢慢消散,蒸屉里整整齐齐地码了一笼剔透的豆腐皮包子。
“二位,来一屉?”摊主见人来了,热情地招呼着。
“下头两屉油纸包了,我带走!”
“好勒!”
司遥与山尘落座,又来了两个人,家丁打扮,许是穿得单薄,缩着脖子,“来五屉包子,带走!”
摊主数了数,“哟,数儿不够,两位小哥且稍后!”
两位家丁边说边坐了下来。
“这天气越发冷了。”
“可不是,瞧这趋势,只怕今年冬天来得会比往年更早些!”
“也不知公子怎么想的,这春山镇昨日才出了顾府那样大的事,满城弥漫一股焦肉味儿,多不吉利!”
“我听说啊。”那蓝衣粗布小哥压低声音,“公子相好的中了状元,这才特意来迎!”
“五屉包子好喽!”摊主掀开蒸笼扬声道。
待两位家丁去后,山尘才开口说话,“江舟,还记得么?”
“江长安?”司遥问。
山尘搁下筷子,用帕子擦了手,说,“如今,他在京都世家跟前,可是炙手可热的新贵!”
**
到了张均平家,门未上锁,司遥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就见张母在厨房忙活,她凑了上去:“伯母,忙什么呢?”
张母不防,骇了一跳,回过头来,拍着胸脯,啐道:“你这孩子,走路怎么没个响儿?”
她往锅里添了水,道:“蒸点包子。”
司遥笑了笑,“巧了不是?”
说着将手上的油纸包提了上来,“刚出笼的豆腐皮包子,管够!”
张母哎哟了一声,从司遥手中接过包子,不忘骂道,“下次可不许再带了。”
司遥笑眯眯的:“伯母,我忧心你劳累,你还骂我呢!”
张母眉开眼笑,指着房里说,“阿平在屋里,顾小姐昨儿回来就晕过去了。”
说到顾小姐,她敛了笑容,叹了口气,“多好的孩子,哎!”
司遥拉上山尘进了厅堂,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笑。
“笑什么?”司遥回头看向山尘。
“你这哄人的手段倒是自成一派。”接着又说,“想来日后哄个老太太也不在话下!”
司遥知他说的是谁,也不谦虚,“那是!”
右侧的房门被拉开,张均平端着水盆从里头走了出来,瞧见司遥二人时候,怔了一瞬,又很快反应过来,“怎么过来了?”
他将木盆搁下,神色变得肃然,“莫不是外头又出什么事?”
司遥没好气:“你不能盼点儿好?”
接着又道,“手伸出来!”
张均平伸出手,只见其手背上的红煞丝更为密集,蜿蜿蜒蜒蠕进衣袖内。
“袖扣解了。”
袖口解开,露出一截精壮的古铜色小臂,上面宛如血管爬满红煞丝。
司遥皱着眉,果然更严重了。
她从腰间拔下匕首,琢磨着割那里。
“一定得这样么?”张均平问。
司遥头都没抬,“不然怎么办?”
除非找到易眆,找到细猴。
刀刃割破雪白的皮肤,滚烫的鲜血漫了下来,顺着皮肉滴滴答答地流进杯中。
“喝了。”司遥端起茶杯递到张均平唇边。
张均平无奈,接过杯子,垂眼瞧了瞧。
温玉滚朱河,白壁挂赤珠。
他仰头将杯中血一口饮尽,正欲道谢。
“啊——”
屋里头传来一声惊叫。
第95章 蚍蜉撼大树,北上是龙虎 ……
内室地面狼藉一片,木盆被打翻在地,潮湿的热气蒸腾而上。
顾汀汀衣衫微敞,垂着头直勾勾地盯着裸露的手臂。
“汀汀?”司遥才上前去,见她神情恍惚,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瞧,只见白皙的皮肉上画着一道熟悉且诡异的符咒。
这?
司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力道其大,那段白皙的皮肉上便起了红痕。
“阿遥,他们,他们是冲我来的。”
“爹爹娘亲,是被我害死的!”
司遥回过神来,见顾汀汀神情恍惚,颤抖着嘴唇,喃喃自语道。
司遥松开了手,微微蹙眉:“别胡说!”
静了片刻。
司遥又说:“衣裳脱了,我瞧瞧!”
顾汀汀没动,嘴里仍叨咕着,“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她魂不守舍地任由司遥脱掉她的衣裳。
司遥细细瞧了一通,只有手臂上有符咒?
可为何凶手并未画完,难不成中途被打断?
且这符咒字迹仓促,像是事先知晓时间并不充裕,随时会有人出现,可照以往的案子来瞧,凶手城府极深,绝不是着急忙慌的人。
司遥帮顾汀汀穿好衣裳,扶她躺下,又将打翻的木盆拾了起来,这才将门打开。
张均平站在门外,垂下眼皮盯着地面;山尘则于后方双臂环抱,倚靠在木柱上。
此二人见她面色阴沉,心知只怕是出事了。
果不其然,司遥沉声道:“汀汀的手臂上有一道与胡松萝,方荣一模一样的符咒!”
话音落下,鸦雀无声。
张均平回过神来,正要进房,司遥一把拽住他,“人已经睡下了。”
如今又是一年深秋,院墙外的树叶凋黄,被风一卷,便从枝丫上坠落,宛如断了翅膀的蝴蝶,纷纷扬扬地散了满地。
“如此说来,凶手的目标是顾小姐了?”山尘的手臂搭在桌上,修长的指节微微弯曲。
司遥说:“似乎是这样。”
“似乎?”山尘似是不解。
司遥说:“如果目标一开始就是汀汀,那么凶手必然会做好万全的准备,直击目标,问题就在是于顾府先起的火。”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起火当日我在厨房,待我回过神来,顾府已是火光漫天,第一时间我便去了汀汀的院子,那院子火势虽大,与别处相比却不是火源头处。”
“也就是说,凶手要杀一个人,先去放火?其放火的目的是什么?他不怕打草惊蛇吗?何况,府中所有人饭食皆被下了药,整个顾府已是板上羔羊,何必多此一举放火?”
“再者,以往凶手的手段来看,如此草率,绝非他的手笔!”
山尘说:“你的意思是凶手是故意让我们以为目标是顾小姐。”
“或许吧!”司遥回道。
张均平一言不发,瞧着内室的窗户发着呆。
司遥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振作点!”
张均平疲累地闭上眼,捏着眉心:“凶手的目的的确并非汀汀。”
“火源处在下人房,昨夜崔梁于废墟底处又挖出了一具焦尸!”
“此尸无头!”
无头?
司遥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那刀口……”
“嗯,刀法一致!”
厅内再次变得安静。
半晌,司遥继续道:“尸体的身份可查出来了?”
“是彩华!”顾汀汀的声音突兀极了。
“怎么起来了?”张均平忙起身,快步走到她身旁,伸手便要搀扶她。
顾汀汀拂开他的手,只见她已穿戴整齐,脸色仍旧泛白,右脸上的烧伤显得越发狰狞,可那双眼却闪着异常明亮的光。
她慢慢走了过来,在山尘面前站定,微微俯身行了个礼,“先前多有得罪,还请山尘少侠切勿怪罪!”
山尘抬起眼皮,面色平淡,只微微颌首,轻声道,“顾小姐节哀!”
顾汀汀落座后,将昨夜验尸结果一一道来。
“当日我心绪不佳,并未饮食,可茶水却用了不少,阿遥去了厨房后,我便觉着头晕难耐,因此去了床上小憩片刻,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的,于纱帐外恍惚见一人影,那人影察觉朝我走看过来……”
“我醒后,屋内已大火弥漫,我浑身乏力,拼尽全力这才爬到外间。”顾汀汀平静极了,像是在说一件与她无关的事。
她扭头看向司遥,挣起一抹勉笑,“谢谢你没有丢下我,阿遥!”
司遥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她看着顾汀汀,企图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无果,她别开眼,“如此说来,凶手在汀汀手上画符,不过是想欲盖弥彰,他要找的,是彩华。”
“的确如此!”张均平接道, “至于凶手……”
“我料想与黎氏无关。”张均平言之凿凿。
“前几日我去了细猴住处,找到了些胖鱼的东西!”说着他起身去了右后方,挑开草帘,不出片刻,怀中抱着个木盒子出来。
他将盒子打开,里头是一叠文书,内容繁冗,但文书上的章印泥却红的像是浸透纸张。
“是金乌卫的印!”山尘今日话格外少,“金乌卫隶属皇族!”
张均平从里头抽出一本密封的信件递给司遥,“瞧瞧这个。”
司遥接过,只见上头印着鲜红的四个大字:大理寺封。
心中已猜到这是什么,她顿了片刻,才将信件拆封,待一一看完,又沉默着把信件重新封好。
的确是武林双侠冤错案,只是她没想到这案子,居然与皇族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武林至宝一寸心,可活死人,肉白骨,这便是祸根的源头。
可如今一寸心已被她食用,世间再无一寸心,既如此,近日接二连三发生的凶案是否与此有关?
“头儿!头儿!不好了。”
就在此时,院外传来砰砰砰的拍门声,是崔梁。
“怎么不去开门?”张母拽着勺子从厨房探出个脑袋,看厅内众人神色沉重,神思恍惚,只得去开了门。
门才打开,崔梁兀自冲了进来,“头儿,不好了。”
“城外,城外,有人被咬了。”
司遥与张均平对视一眼,被咬?
她心下激灵,猛地站起来,“是细猴!”
“快带我去!”
张均平正要跟上来,却被司遥制止:“我与山尘去就够了,你陪着汀汀!”
说完拽着崔梁急匆匆地出了门。
“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来。”
崔梁咽了口唾沫,“顾府挖出来的焦尸,顾小姐说少了八个,除去昨日又挖到的无头尸,也就是七个,不巧的是,当日顾府在难民中挑选家丁,人数正是七个。”
“今日我与醉鬼在城外寻访,看看能否寻到些许蛛丝马迹,忽然听见一阵骚乱,待我两拨开人群,只见一浑身血色,不人不鬼的东西扑在一难民身上撕咬,满地鲜血。”
“那东西瞧见我俩,霎时间就跑了。”
崔梁说话,顿了顿,又问,“司姑娘,那东西……”
司遥没想隐瞒,轻声嗯道,“是细猴!”
崔梁面露悲痛,一时无言。
三人到了城外,才发觉此处空了不少,三三两两的难民挤在窝棚内相互宽慰,空气中传来甜腻的腥味。
黏腻的鲜血将泥地浸染成了一片刺目的红黑色,尸体已经被抬走了。
“你回去罢!”司遥说。
崔梁怔了片刻,他当然知道他留在此处不过是拖人后腿,随即对着司遥拱手行礼,“万事小心。”
待他离去,司遥摸出一张符纸,在那片还未干涸的鲜血前蹲下,一边将符纸染上血,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今日瞧着心绪不佳?”
山尘在司遥身边蹲下:“很明显么?”
“因为牵扯到皇族的缘故?”不等山尘回答,司遥又问,“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么?”
“我记得那会儿,你就是来寻宝的。”
眼见符纸被鲜血打湿,上头的朱砂符文与血迹融为一体。
“但你知道,一寸心已经不复存在了。”
司遥的眼睛其实很漂亮,也最能体现她的情绪,就比如此刻,那双眼里是说不出的疑虑,惶恐。
山尘的手轻抚上她的脸颊,声音不重:“所以,你在怀疑我?”
紧接着,他短促地笑了,放下手:“ 清崇帝是否与此事有关我不清楚,但道丰帝的的确确是下了侦查令,举国遍寻一寸心。”
山尘紧盯着司遥,静默半晌,音色低沉,“阿絮,不止我一人在寻一寸心!”
司遥当然不会怀疑山尘,她只是奇怪,春山镇向来太平,除了三年前武林双侠一家灭门惨案。
自一年前山尘来到此地寻宝,接二连三发生凶案,虽说其皆有不在场证明,可到底令人费解。
更何况,他的身份,直指京都,说他与此事无关,司遥信,可若要说一概不知情,那未免可笑。
不过,山尘有他的立场,他不说,不代表司遥不能去查。
念及此处,司遥正要去拉他的手,却被山尘不着痕迹地撇开。
生气了?
司遥心下好笑,又去拉他的手。
这次山尘倒没有挣开,冷着脸,好看的薄唇抿地紧紧的,侧脸如霜雪般冷冽。
“怎么你生起气来的样子,倒更平日更好看些?”
见他仍旧不为所动,司遥干脆黏了上去,正要胡说些臊人的话,便听见后方传来一声尖锐的惨叫。
像是个孩子的惨叫。
紧接着,人群杂乱。
“柳柳!我的柳柳!”
“救命啊!”
是细猴救过的那个女孩儿?
山尘顾不上与司遥置气,二人快步朝着后方走去。
那妇人瞧见司遥二人,仿佛见了救世主,生扑上来,语无伦次,颤抖着手指向后方树林,“柳柳,被叼走了。”
被叼走了?
第96章 鬼披人皮面,人心似鬼谋 二人……
二人沿着拖拽的痕迹进入了一片干枯的白桦林,树上枝丫光秃秃的,地面铺满了枯枝败叶,踩上去发出破碎的清脆声。
四下寂静无声,只有远处的风声呜咽着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
一道若有似无的视线藏匿在暗处,司遥背如芒刺,她知道,细猴就在这片白桦林,或许,还有易昉。
她就着那张被鲜血濡湿的符纸,十指纷飞间,捏就一个利落漂亮的手决,只见那张符纸在空中扭捏了几番,顷刻间便化作一只血红的纸鸳,跌跌撞撞地朝着西南方向飞去。
司遥与山尘对视一眼,双方一点即透。
山尘将天命抽出,寒冷的剑光给这寂冷的深秋更添了一抹冷冽之意。
往前大约五十丈,纸鸳停了,似力竭了一般,环绕这一棵巨大的白桦树打转,待司遥二人靠近此树,那纸鸳呜咽一声瘫软着掉落在地,瞬间化作灰烬。
司遥欲上前仔细打量这棵树,山尘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我来!”
说着只身挡在司遥身前,提着天命,一挥而下。
只见那树突然乍放一道红光,浓烈的雾气自树底蒸腾而上,不出片刻,白桦林内一片雾蒙。
“吼——”高亢尖锐的怪叫穿破雾气,直冲而来。
只见一抹细瘦鲜红的影子出现在大雾中,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是细猴!”司遥轻声说。
只是那被叼走的孩子却不见了踪影。
司遥念了诀,从腰间解下捆阴索,这绳索像被解了禁似的,撒欢着摇着脑袋无畏地冲进大雾中,与那抹鲜红的影子缠绕在了一起。
借此时机,山尘再次提剑朝着树横劈而下,满地枯黄的败叶纷飞而起,强大的剑气余波将司遥的裙摆吹得落拓。
竟然毫无反应,只见那树仍安静地伫立在雾气中。
山尘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低头瞧了眼天命。
就在此时,树身上的红光变得浓烈,上头逐渐浮现出一只眼睛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像是与树融为了一体。
血轮眼!
“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司遥对着四周朗声道。
她知道,易昉就在附近。
“哈哈哈哈哈哈哈——”突然四方传来层层叠叠,虚无缥缈的大笑声。
笑声落下,雾气散去,自树后移出一道纤细的身影,易昉身披黑袍,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司遥二人。
“上次,便是你,坏了我的好事?”易昉在笑,可那双黑沉沉的眼里,却是嗜血的冷意。
司遥看着这张脸,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她忽然发现,她一点也不了解师父。
许是司遥的目光太过直白,这可惹恼了易昉,她沉下脸,斥道:“你看什么?”
“你与司灵隐,并非道侣!”司遥没头没尾的话令易昉怔了一下。
她上下打量了司遥片刻,眯起眼:“你是何人?”
她对司遥的身份起了疑。
“你与司灵隐,并非道侣!”司遥没有回答她话,反而更加清晰,一字一句重复道。
易昉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她平生最恨的便是旁人说她配不上司灵隐,她咬牙喝道:“你找死!”
说罢,那血轮眼脱离树干,疯狂转动着眼珠,急促地朝着司遥飞扑而来。
山尘正欲出手帮忙,却被司遥制止:“这里交给我!”
山尘目光微闪,微微点头,提着剑就去寻那被叼走的孩子。
见他如此利落,司遥微怔,这男人倒挺信任她的。
但她心知,山尘不插手,是因为她与易昉的上一世仇怨,须得她亲自了结。
此时天色渐暗,四野阴沉,千机铃清脆的铃声回荡在白桦林,铃身一点点变大,像极一口古老的铜钟,正散发着幽绿的冷光。
**
山尘居高临下,看着被捆阴索死死勒住的血尸,他面无表情地拽住绳索,血尸被提了起来。
血尸赤红的眼眶被硕大的红眼珠占据,脸上没了皮,血糊糊的一片,毛茸茸的红肉上还粘着几根粗短的黄杂草。
“啧。”像是不耐,山尘别开了脸,松开手,血尸跌在地上,身上的捆阴索绞地越发紧了。
寂静的荒林,风吹散了血尸发出“咕咕咕”的轻微哀嚎。
看吧,连风也在为这可怜的人哭泣。
山尘垂着眼,看着掌心鲜红黏腻的血迹,不慌不忙地用雪白的帕子将血迹一点点擦拭干净。
手掌重新变得干净,雪白的帕子上印满斑驳的血迹,他上前一步,将帕子踩在脚下曲膝蹲了下来。
“你认得我!”这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对么?”
细猴单薄的肩头微微一怔。
“呵!”山尘极短促地笑了一声,“你在害怕?”
明明已经身死,为何还会感到恐惧?细猴已经记不清他是怎么进的青山院。
哦,对,是有人引他进去的。
是什么人呢?
他想不起来了。
他只记得眼前是一片血红,浑身的皮便被剥了下来。
痛么?
似乎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灵魂像是被撕裂,他也变得混混沌沌。
山尘摸出一个长窄精致的锦盒,打开一瞧,里头搁了根钉子,约莫六寸,许是已有了些年头,钉子呈现出幽深的铁锈红。
“认识么?”山尘将盒子递到细猴跟前。
“咕咕咕——”细猴不安地挣扎着,捆阴索嵌进皮肉,几见白骨。
“别害怕!”山尘温声道,唇边露出一抹温润的笑,他用中指与食指轻轻捻起铁钉,“不过是镇魂钉罢了。”
白皙的指节,深红的钉头上锈迹斑斑,镌刻着诡异繁杂的纹路。
“既早已身死,徒留残魂禁于这残肢败体,思绪不清,意识混沌又有何趣?”
“我不会让你死,但你……”
但你得有作为死人的样子。
山尘看着细猴,语调平淡,神色平淡。
细猴抖得更厉害了,呜咽声从断掉的舌根底下断断续续地溢出。
山尘捏着铁钉,缓缓却坚定地将那根铁钉从细猴的头顶没入。
血尸那双红色的眼珠深处最后一丝清明也消失殆尽。
白桦林深处原来清脆的铃声,山尘回首看去,长窄的锦盒被捏得咯吱作响。
阿絮,你会明白我的,对么?
“你如此行事,日后若是被她知晓,届时,你当如何?”就在此时,后方响起枯叶被踩碎的声响。
山尘微微侧脸,只见黎十娘与黎宛走了出来。
黎十娘仍旧是一身黑袍,跟在她身后的黎宛,水红色的纱裙在枯败的白桦林格外扎眼。
黎宛双臂环抱在胸前,抬着下巴扫了山尘一眼,又快速别开眼。
山尘没有追究黎十娘藏匿暗处偷窥,只说:“戏看够了?”
黎十娘沉默片刻,才开口唤道:“宛宛。”
黎宛走上前去,一把将细猴提溜起来,嘴里还念叨着:“早知如此,我还废个什么劲儿!”
说罢,带着血尸消失了在了白桦林。
“县衙那个捕头,要帮忙么?”黎十娘问。
山尘扫了她一眼,警告意味明显。
黎十娘笑了,“算我多嘴,总欠着人情像被人捏住了命脉!”
“铮——”千机铃再次发出空洞幽远的撞钟声。
黎十娘目光投向钟声来源处,她越过山尘,道:“那捕头只怕已经盯上你了。”
**
司遥与易眆的斗争已将近尾声,两人早已斗得狼狈不堪。
血轮眼被千机铃死死压住,血红的眼珠子被挤压地像是快要爆开。
“你究竟……是谁?”易眆捂着心口,一瞬不瞬地盯着司遥。
她在此人的身上,居然看到了故人的影子。
身法,招数,一如那人!
她记忆深处那一抹模糊的白衣,风雪掀起他的衣摆,他只身一人,隐没了无边的白雪中。
“说!你究竟是谁!”易眆声嘶力竭,眼睛也泛了红。
“你不记得我了?师娘!”司遥抹了把嘴角的鲜血,笑了。
易眆如遭雷击,连连后退数步,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司遥,“不……不可能,你明明已经……”
“死了,对么?”司遥平静地接话。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易眆低声呢喃,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明明她亲眼所见。
“我只问你,那尾拂尘你从何而来?”司遥上前一步,与易眆不过咫尺,她一字一句,“你杀了他!”
“不!”易眆猛然抬头,“我没有!”
“我怎么舍得?我怎么敢?”
夜色已彻底覆盖这片丛林,易眆沉重的呼吸随着深秋的冷回荡在四下空野。
“我知道了!”
易眆像是反应过来,突然一把抓住司遥的手臂,眼睛死死盯着她,像是水底才打捞上来的鱼,张着嘴艰难地呼吸。
“哈哈哈哈哈——”
“我知道了!”
“我们都被他骗了!”
“都被骗了,哈哈哈,司灵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什么仙风道骨,什么人间正道,都是狗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伪君子!司灵隐,哈哈哈哈,全都被他利用了!”
见她这幅疯疯癫癫的模样,司遥挣开了她。
易眆笑着笑着,眼泪却落了满脸,像是笑累了,声音逐渐变轻,她极缓慢地从斗篷后取出一尾拂尘。
沾了血的手在白丝上轻柔地来回抚摸着,血染上白丝,红艳艳的,刺眼极了。
“你竟把我也算进去了!”
血轮眼在千机铃的镇压下,已是强弩之末,易眆与血轮眼相生,蓦地吐出一口黑红的血。
她慢慢抬起脸,看着司遥,眼底癫狂乍现,一字一句:“青铜鬼灯!”
“借尸还魂!”
第97章 万般皆是命,何苦借一程 ……
“借尸还魂?”司遥轻声呢喃,恍惚间,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她从未见过的场景。
窗户大雪纷扬,树梢上坠满厚重的白雪,低沉沉地挡住窗户那点子微弱的光。
师父端坐于窗下,五指捻着茶杯,吹了口气,袅袅白雾便蒸腾而上,他俊秀的面容变得模糊,像是雾里探花,摸不到,靠不近,远远近近,依依稀稀,瞧不真切。
可为何他眼皮下的那颗小红痣却格外扎眼,格外可爱?
“你身子不好,只恐难过十七,既做了我的弟子,便随我姓,凡尘皆过往,不可妄念。”
“至于名,便唤作“遥”罢!”
阿遥,长路漫漫,你且前去,无需回头,前路大雪封程,师父,自会为你扫平一切。
前路坦荡,你该,长命百岁得活!
念及此处,司遥闭上了眼,从前她只觉得师父对她严厉,不苟言笑,她曾怪怨师父,既不喜她,何苦将她拾回?
闹得如今,两心相远,却要日日相对,何来自在?
师父下山后,她没有依依惜别,此去七八载,音信全无,她不怨,不念,不期待。
未曾拥有,何来惦念?
许多事物,难道须得失去后,方能明白那坚硬,满是沟壑的外壳下潜藏的是一团柔软细腻,令人趋之若鹜的爱?
**
千机铃一寸一寸吞噬了血轮眼,易昉只觉五脏烧灼,可她本性绝非坐以待毙之辈,她怨毒地盯着司遥。
喉下滚动,诡秘的咒词低低溢出,她手中的拂尘像活了过来,千万根白丝像潮水,铺天盖地,浩浩荡荡地流窜而来。
只刹那,那白丝便失了生气,宛如枯败的柳枝垂落在地。
易昉缓缓低下头,只见心口插着一把黑刃,刃口正滴滴答答落着血。
江北残刀!
手中的拂尘跌落在地上,悄无声息地砸在树叶上。
易昉颤抖着嘴唇,吃力地转过身,“是嫂……”
是嫂子啊!
为什么?你终于忍心杀我了?
你早该杀了我。
黎十娘脸上没有得偿所愿的畅快,她面无表情地拔出刀刃,易昉的身体瘫软,沿着树根重重跌落尘泥。
好累啊!易昉呼出一口微弱的气息。
原来她早已力竭。
她的脸上没了以往的阴狠,毒辣。
有的,
只是平静面容下波涛汹涌的爱恨悲怆。
母亲,对不起啊!
您说的对,不是咱们的再争再抢,也是枉然,是我执迷不悟,大逆不道,我罪该万死!
别怪我,求求你!
易昉吃力地抬起眼皮,注视着不远处沾了尘泥的拂尘,她嘴角扬起一抹笑,司灵隐……
司灵隐……
易昉死了,她未合的眼底是黑沉沉的夜,是冷的秋,是无法挣脱的命。
血轮眼被千机铃吞噬,白桦林再次沉寂萧条。
前世纠葛,今日落下帷幕,司遥说不清心中是何感触,她走到易昉跟前,蹲下,伸出手掌替她合上了眼。
至于,这尾拂尘……
白丝上是满是星星点点的血泥,司遥小心翼翼地拾起拂尘,细细端详。
此物已污,她的师父,不坠凡尘,不染烟火,不应如此!
“司大夫光明磊落,是君子!”黎十娘提着残刀,擦去刃口最后一滴鲜血,凛冽的刀光宛如月色,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拂尘你带走,尸体我处理!”
“给她罢!”
“嗯?”黎十娘不解。
“拂尘,给她罢!”
“她既对师父有情,想来师父对她也有过善意,这尾拂尘,便是他留下的善。”
黎十娘未再多言,拾起拂尘塞进易昉怀中,单手将人提起,快速消失在了白桦林。
司遥扶着树根缓缓坐下,身上的伤被风一吹,冷中带刺,她仰面看着天,天空呈现一片黑蓝,没有繁星,没有月光,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黑。
一眼望不到头的黑。
白桦林四下寂静,不知名的夜鸟发出空灵的“咕咕咕”声,细碎的树叶被风扬起又落下。
司遥拧着眉,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她吃力地起身,易昉的功法比三年前更为精进,与之对战,她怎么可能毫发无伤?若非黎十娘那一刀,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手掌撑在脆刺的枯叶上,还未起身,手心便触到一物。
她打眼一瞧,书?
灵隐手札?
这是,师父的?
此书极为陈旧,瞧去有些年头了,可书封却极净极正,可以窥见拥有它的人,何等珍视。
司遥颤抖着手将书塞进怀中,喉间干涩,一股腥甜直冲鼻腔,眼前的事物变得模糊,耳边轻微的嘈杂声被无限放大,霎那间,又消失地无影无踪。
迷糊间,她仿佛瞧见前头约莫五十丈开外出现一抹雪白的影子,那身影遗世独立,纤尘不染。
师父?
司遥竭力加快步伐,急切地追着那抹白,那道光:“师父……”
那道白影回过头来,似瞧见她了,宛如一道风朝她冲了过来。
鼻尖是浅淡的檀香与松针清香,司遥重重地吸了一口,失去意识前,她才恍然意识到,师父身上的味道,似乎与此,如出一辙。
梦里是一片纯洁的白,司遥开始思考,她什么时候喜欢上山尘的?
第一眼?他一袭白衣,身后背了把巨剑,只身下南到赴春山镇寻宝,还很大方,给了她五十两银子,解了她当时燃眉之急。
后来呢?
后来他得知镇上凶案频发,不顾自身安危,执意参与查案,哦,或许是那句:明知祸端而不为,实非君子,枉为正义士彻彻底底打动了她。
还有呢?
还有,还有她在山尘身上感受到的,终身求而不得的爱!
她从未感受过明面上的,不避讳的,飞蛾扑火般的,那种名为热烈的爱,不论是亲情,还是友情。
山尘对她,有隐瞒,有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可也有不计得失,不论安危,舍命相伴,万事挡前。
山尘!
“山尘……”司遥轻轻呢喃出声,手很快被握住,掌心传来温热的潮湿感。
像是漂泊在海上的孤舟找到了依仗,不安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意识深入,恍惚间她听见两道忽远忽近的对话。
“山主,此事不成,只怕已打草惊蛇,若是……”
“此事我自有计划,剩余的可寻着了?”
“回山主,已有眉目。”
山尘轻嗯一声:“你办事我向来放心,此事已到了关键时刻,万不可出岔子。”
“属下知晓轻重!”
像是一道轻盈的风卷出,屋里再次变得空荡,紧接着,脚步声来到床头,司遥搁在外头的手臂被塞入被中。
山尘用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灼热感已下降不少,他并未着急收回手,而是一寸一寸,细细密密地轻抚着这近在掌心,又觉遥不可及的脸。
“你会离开我么?”山尘问。
司遥很想问他为什么这样问?
“会的吧?”
不会的,我不会离开的。
“答应我,别离开,好么?”
好。
司遥极力动动手指,紧紧握住山尘修长的指节,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耳边传来一阵轻笑:“没关系。”
没关系,阿絮,如果你离开,我会,杀了你!
“阿絮,你永远,也不能离开我!”
**
司遥醒来,已是三日后,眼皮酸胀不堪,喉头干痒难耐,外头的阳光落在床榻上,刺眼得紧。
她吃力地探出手挡光,却发现浑身疼地厉害。
微微侧头,便见山尘从水盆里捞出湿漉漉的帕子绞干,十指白皙分明,在光阳下,在阴影里,那指节像是翻飞的蝴蝶,一不留神,便撞进了她的心里。
山尘回首便见司遥目光一错不错地注视着他,他绞着帕子走了过来,温声说:“大包大揽,还以为你真人不露相呢!”
说着抓起她的手腕,细细替她擦拭,“渴么?”
司遥冲他眨眨眼,山尘搁下帕子,倒了杯茶水来,极为小心仔细地喂给司遥。
看着司遥苍白的脸,心下一阵堵塞,他后悔了,他不该放任司遥独自行事。
“书呢?”喝了水,干涸的嗓子略微好些,身上的衣裳已被更换,那本手札想必也被山尘收了起来。
“枕头下。”山尘垂下眼,将茶杯搁下。
吃力地往枕下摸了一把,书被抽了出来。
指尖仔细抚过书封上那遒劲的字迹——灵隐手札。
的确是师傅的字迹。
“不能好了再看么?”山尘面无表情地站在床头。
“我等不及!”司遥说。
她迫切地想知晓师父的一切:司家灭门之因,为何独身背井离乡,而后寻找青铜鬼灯,以及下山后音信全无。
而所谓的借尸还魂,又是怎么一回事?
“先喝药!”山尘的声音不容置疑。
“好烫,好烫,好烫!”小元宝惊叫着从外头撞了进来,把滚烫的药碗重重地搁在桌上,两只手捏着耳垂,嘴里呼哧呼哧吐着气。
“姐姐,你醒了?”他瞧见司遥,红扑扑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飞扑到床边,山尘被挤到一旁。
“你还疼么?”
看他担忧的模样,司遥笑着摇头。
“姐姐,你可要快些好起来,我带你去掏鸟窝!”
小元宝还欲再说,却被山尘提起后领:“去把药端来!”
“哼!”小元宝气呼呼地瞪了山尘一眼,乖乖去把搁在桌上的汤药端来。
山尘接过,毫不留情道:“外头玩儿去!”
小元宝欲言又止,见司遥在一旁挠有兴致地看热闹,便耷拉着脑袋出去了。
【第五卷:借尸还魂】
第98章 秋叶随风起,偏作笼中鸟 笼中鸟
清崇二十五年。
春初已至,积雪消融,枝头露水未凝,才吐新芽,江南的春还是冷。
“你主子呢?”司空玄负手站在廊檐下,书房内空荡荡的,哪里还有半分人气?
伺候的小厮支支吾吾:“公子……公子……”
司空玄无意为难,冷笑一声,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你也不必扯谎诓我,那小子又去日溪山了罢?”
“无心政事,整日醉心道术,简直……”司空玄没再说下去,而是重重叹了口气。
小厮露出讨好的笑,挠挠头,不敢搭腔。
司空玄甩了袖子,“去,让人把他给我抓回来,再不必顾及他的面子!”
小厮苦笑,作老子的都管不着自个儿儿子,更遑论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这话他也只敢私下犯牢骚。
满京都谁人不知内阁首辅之子,司灵隐?
其子名满京都,不说生得芝兰玉树,宛如夜月当空;单论学识,帝师之子岂有凡庸之辈?更令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此人不好权势,不喜金银,不溺世俗,一心清明,只求得道。
怪,
怪。
怪!
身在富贵窝,心在桃源外。
满京都任谁提到此人,皆摇头不解,只叹一句,“怪人哉!”
**
日溪山上风景秀丽,坐落于群山之巅,山顶湿雾缭绕,初晨的光才从东头升起,将雾气驱散,露出一片青翠的绿意来。
“师父该你了。”司灵隐落下白子,抬眼看向对面的白须老道。
清晖道人捻了把胡须:“嗯,几日不见棋艺倒是见长不少。”
“师父教导有方!”
清晖道人笑了起来,他这个弟子惯来是个善于藏拙的,到底也是时运不济,如此胸怀,如此才学,偏偏只能日日与他这个一脚踏入棺材的糟老头子为伍,可惜,可惜啊,不知是司家之幸,还是江南之憾。
“难为你了。”清晖道人叹道。
司灵隐双目含笑,初晨从他后头升起,身上白衣隐隐泛着光。
司家在朝如日中天,父亲担内阁首辅,已是树大招风,若他再入朝只怕有心人再容不得他们了。
将至晌午,司灵隐才慢悠悠地从日溪山下来,臂弯处搭了一尾拂尘,才至山脚,便被眼尖的小厮瞧见。
“主子!”那小厮像瞧见恩人般兴奋地高举双臂,下一刻,便如一阵风卷了过来。
“主子,您可终于下来,老爷……”
“我爹又在寻我?”司灵隐不满,“前儿个才嚷嚷着由得我去。”
小厮干笑两声,满宅上下,谁不知老爷说的是气话,这祖宗怎么还当真了呢?
“主子,这是……”小厮忽然瞧见其衣衫下一缕雪白的丝,柔顺地垂了下来。
司灵隐也不小气,将拂尘露出个囫囵面来:“自然是好东西!”
拂尘?小厮快要哭了:“主子……”
司灵隐不耐,又将拂尘往袖子里头塞了塞:“知道了,会藏好的。”
“主子,今日乃是聂氏女入宫,虽说满京皆知你不理世俗,但司家除了老爷,也只有您一个正经主子,如今老爷身负重担,诸事繁杂,这一趟,您少不得要漏个脸!”
司灵隐天不亮就去了日溪山,被师父揪着下了一晌午的棋,这会儿困得厉害,他打着哈欠爬进马车,歪在席上倦得眼皮直打瞌睡。
“主子,咱们是回去还是去聂府?”
见车厢内没动静,小厮又不确定地又唤了一声:“主子?”
司灵隐啧了一声,他这个小厮,哪儿都好,就是话多得紧,整日听得最多的便是主子二字,活似只小麻雀。
“主子,您听见了么?”
“主子?”
“……”
“啧,听见了。”司灵隐低沉的嗓音从里头传出,“去聂府!”
“好勒!”小厮这才高高兴兴地扬起马鞭,“驾!”
车厢内燃着沉香,不多时,司灵隐便起了瞌睡,就在此时,只听一声骏马长嘶,车厢动摇西晃。
“怎么回事?”司灵隐掀开车帘,阳光刺眼得紧,他微微眯眼,伸手挡住眼皮上浅淡的小红痣。
待适应之后睁开,才见马上坐着一位束着高马尾的女子。
身着劲装,手腕处束得紧紧的,脚下踩着长靴,显得格外干净利落。
“你……你怎么拦马车呢?”小厮气急,结结巴巴地控诉着。
被惊扰的马高举前蹄转了个头,司灵隐也看清了马上之人。
聂家大小姐,聂文心?
聂文心勒紧缰绳,狂躁的马逐渐安静下来,她骑在马上,居高临下。
“你的马我征用了。”话音落下,丢过来一袋银钱。
司灵隐瞧都没瞧一眼,只问:“你把我的马骑走了,我怎么回去?”
聂文心一脸古怪地看着他:“那袋里的银钱,够你买上三五匹上等马了。”
“我就喜欢这一匹!”
见司灵隐油盐不进,聂文心气急,“你这孩子怎么……”
“既是顺路,那便一道罢!”说着司灵隐坐了回去。
聂文心不解,“什么一道?”
司灵隐颇觉有趣:“聂氏嫁女,此等荣光,满京都谁人不知?”
聂文心脸色冷了下来,荣光?
此等荣光,与她何干?
她眯了眯眼,上下打量着司灵隐,目光落在那一尾拂尘上,忽地轻笑一声:“原来是首辅之子!”
“马借我,日后还你!”聂文心扯着缰绳,头也不回地出了城。
小厮目瞪口呆地凑了上来,拾起地上的银钱在手心掂了掂:“主子,她是聂家大小姐?”
“那咱们还去聂家么?”
“去!”司灵隐说。
“跟上去!”
**
聂府,梧桐苑。
“你说什么?人跑了?”聂夫人眼前一花,身体向后跌去。
“夫人!”
“夫人……”后头丫鬟婆子手忙脚乱地将人扶着坐下。
“她是疯了么?”聂夫人痛斥!
梧桐苑里里外外挤满了丫头婆子,可院里却一片寂静,只有聂夫人痛心疾首的哀呼。
“都怪你,什么嫡长女,瞧瞧,把人宠成什么样儿了?”
“对方是什么人?当今圣上啊!”说到这里聂夫人捂着心口,呼吸越发困难。
聂茂典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半晌才开口:“派出去的人可有消息了?”
“回老爷,有人瞧见小姐出了城!”
聂茂典闭上眼,难不成真是他这些年太过宠溺,令她如此不知轻重?
还不等众人商量出个章程来。
“不好了,不好了老爷!”
“宫里头来人了!”
聂夫人两眼一闭,干脆昏死过去了事。
“快,快带我去!”聂茂典心下一跳,从椅子上起身,无措地在原地转了个圈,“加派人手,再去找,务必把那逆女给我抓回来!”
管家知晓轻重,应了一声。
聂茂典到前厅,险些腿软,圣上身侧的红人苗公公端坐堂前,手中端着白玉茶盏,正轻轻吹着里头的热气。
而大厅内外皆围满大内侍卫。
聂茂典擦擦额头沁出的冷汗,对着苗公公拱手:“公公安好,可是圣上有何指示?”
苗公公掀起松垮的眼皮扫了他一眼,继续吹着杯中热茶。
聂茂典心中忐忑,仍脸上赔笑。
苗公公砸了砸嘴:“聂大人啊,您与杂家也算略有些交情,聂氏如此藐视圣恩,着实令杂家难办呐。”
聂茂典心都凉了,呆着原地发着愣。
苗公公扫了眼他的模样,继而笑了:“大人也不必如此忧心,你我既有交情,我怎能见死不救?”
聂茂典一听,便知此事有转机,忙道:“公公大义,聂某必不敢忘!”
苗公公“唔”了声,搁下茶杯,抖了抖衣摆:“接旨吧。”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兵部尚书聂茂典,藐视皇族,是为不敬,朕痛之入骨,愤不能平,然,念其上任以来,于国得利,于民有恩,不予连坐,兹废黜其兵部一职,收监大理寺,择日审,钦此!
聂茂典瘫坐在地,松了口气。
择日审,说明圣上有意放他一马
苗公公含笑着看着聂茂典:“聂大人,还不谢恩?”
聂茂典回过神来,忙跪好,双手接旨:“谢,主隆恩!”
“带走!”
**
城外,无间庙。
“你为什么要帮我?”聂文心手心撑着下巴,不解地看着司灵隐,火光将那张明艳的脸照得无暇。
“再过几年,你便及冠了罢,届时,我送你件大礼,如何?”
司灵隐翻动着火上烤着的鱼,淡声道:“如此,多谢娘娘了。”
聂文心倏地放下手:“你存心找不痛快是不是?”
“主子,主子!”小厮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一屁股坐在火堆旁,“聂老爷被下大狱了!”
司灵隐不着声色地瞥了聂文心一眼。
“你说什么?”聂文心一把揪住小厮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小厮猝不及防,被拉地踉跄,结结巴巴道:“聂……聂老爷被带走了,白日里,去了好多金乌卫!”
聂文心满脸呆滞,松开小厮,重新坐了回去。
她终于明白司灵隐为何非要叫她娘娘,原来,她真的,逃不掉!
她抬起脸,映入眼帘的是破庙梁上结满蛛丝,台上端坐一尊布满灰尘的菩萨法相,手中拈花,慈眉善目,眼底悲悯。
此庙破败,菩萨,为何不恨,不怨,仍悲悯众生?
你,也在可怜我么?
聂文心眼眶一酸,滚烫的泪水顺流而下。
世上最痛苦的事是什么呢?大概就是,爱慕自由,偏被折了翅膀;向往大千江湖,偏只能成为笼中鸟。
司灵隐默不作声翻开着鱼,鱼皮炸开,里头白嫩的肉被烤的焦香。
“我饿了!”聂文心重重地擦干眼泪,看着被架在火上炙烤的鱼。
司灵隐把鱼递给她,看着她狼吞虎咽。
只此一次!
只此一次,她不再是聂文心,而是,聂氏嫡长女!
第99章 登山问仙人,山中取灵草 ……
清崇二十七年,宫妃聂氏已入宫两年,备受皇恩,上月又加封贵妃,代掌凤印,如今后位空悬,人人皆道,只怕非聂氏莫属。
话说,近年来,聂氏身体抱恙,久治难安,圣上颇为费心,如今,贵妃已病入膏肓,圣上满城张榜,广而告之,若是谁能令贵妃身子好转,便赏金千两,封万户侯。
这可惹恼了朝中文官,纷纷提笔痛批,光是奏折便堆满了整间阅览室,折中怒骂文贵妃红颜祸水,就连其父聂茂典也被参得干脆告了病假,整日躲在府宅。
“一群老蹄子,无非是嫉妒我生了个贵妃女儿,说什么为国之社稷,若真有心怎么不去江北边境,用墨水淹死那些怪胎?”聂茂典狠狠灌了口茶水。
“如今正值战乱,外头打得又狠,说到底还是盯着国库里那点子金银!”
聂茂典撒了一通气,见座上之人仍不动声色,借着烛光微微垂脸,慢条斯理地查阅手中的折本子。
司空玄见他气顺了,这才合上折子,淡声道:“不过是些鼠辈罢了,何须动怒?”
“再过几日,便是中秋,护国大将军叶凛回京诉职,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贵妃之事灵隐自会想法子,你且按捺,莫让旁人抓到错处才是!”
聂茂典应声:“是,阁老!”
司空悬叹了口气,将折子随意丢在桌上起身离开,聂茂典急忙相送,这才开门,只见一道青衣,手持折扇的公子自廊檐那侧佯装淡然地走来,手中的折扇扇地急促。
“司大人?”聂文君讶异,赶忙见礼,“晚辈见过司大人!见过爹爹!”
司空玄回首扫了眼聂茂典,意味深长:“这孩子,长大了不少啊。”
聂茂典干笑两声,狠狠剜了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一眼,咬牙道:“待会儿再回来收拾你。”
说罢急急忙忙跟了上去。
“难不成被发现了?”
不能罢?方才他反应灵敏,堪称山中捷豹,毫无破绽!
要不,还是跑罢,万一真被发现了,待会儿老爹回来少不得要掀了他的皮。
聂文君“嘶”了声,识时务者为君子:“先溜罢!”
**
“这还有多久啊?”聂文君擦擦额头上的汗,抬眼看向前方,只见山路崎岖蜿蜒,被枝丫细细密密地掩盖在层层叠叠的山林中。
“快了快了!”小厮连声宽慰,“公子,喝口水?”
聂文君皆过小厮递来的水壶,灌了几大口,甘冽的水涌入干涸的喉间,聂文君这才好受些。
“这司灵隐当真古怪,日日往山上跑,精力倒好!”
小厮在一旁不敢搭腔,只说:“公子歇会儿再走罢!”
聂文君摇摇头:“早些上去罢。”
姐姐病重,他亦悬心 。
自母亲去世后,父亲续了弦,幸运的是,这范氏并非不能容人的妒妇,这些年,虽不至于事事关切,但好歹也从未短过他们什么。
他尚且年幼,姐姐便担起了母亲的责任,爱他,护他。
姐姐的病他就早听宫里的太医说了,乃是心病,心病难解,郁结在内才导致病症来势汹汹。
半个时辰后。
总算到了山顶,还不等聂文君松口气,便瞧见前方还有一条望不到头的石阶。
他傻眼了。
干脆一屁股跌在地上,宛如烂泥,仍不忘高呼一声:“贼老天,杀了我!”
凄厉的嚎叫回荡连绵的群上之中。
小厮也累的够呛,坐在一旁喘着气,忽然,像是瞧见什么,兴奋地唤道:“公子公子!”
聂文君闭着眼睛装死。
“是司公子啊!”
嗯?司灵隐?
聂文君猛然睁开眼睛,抬起脸,眼前是一双白靴,靴头干净地不沾染一丝泥土。
他一把揪住司灵隐洁白的衣摆,那衣摆便印了一个脏兮兮的灰手印,聂文君浑然不觉,哭丧着脸:“司兄!我可终于见着你了!”
司灵隐好笑,蹲了下来:“嗯?这不是聂家小公子聂大鹅么?”
“怎么?看破红尘了?”
“你……”聂文君脸憋通红,愣是没说出一句难听的来,谁让他有求于人呢?
“司大人说,我姐姐的病,你有法子是不是?”
司灵隐恍然,“哦”了一声,拖长了尾音:“原来是为你姐姐而来?”
聂文君疯狂点头。
“既如此,那就走罢!”
“嗯?”聂文君从地上爬了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司灵隐身后,“去哪儿?”
司灵隐回过头,身后是连绵不绝的翠绿群山,那一身白衣被山风吹起,他笑得狡黠,宛如山中生了灵智的白狐:“自然是,寻药材!”
三人于山中流窜半日,眼见天色渐黑,许是中秋将至,夜空高悬一轮圆月,将山中照的亮如白昼,远处传来豺狼对月高呼,那空嘹的声音吓得聂文君险些腿软。
他忙快步行至司灵隐身侧,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四下张望,颤颤巍巍问:“那……药材究竟在何处啊?”
“不知!”
聂文君瞪大双眼,不知?
不知是何意?
见司灵隐的模样不似作谎,他忙道:“那……不能明日再寻么?”
“不行!”
不行?为何不行?
聂文君一路变得沉默,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你……不会是在耍我罢?”
只听见司灵隐极短促地笑了声:“耍你?”
聂文君丧气了。
“古书有云,山间有一仙草,其形似莲,通体翠绿,隐与草内,肉眼难辨,每值夜幕,月色齐圆,方变幻形态,花蕊血红,如珠似宝,取其蕊珠,碾熬入药,专破心疾!然此草难寻,只因天生地长,颇具灵性,畏惧生人!”
“草药竟还有怕人的?还有这是何古书?怎的我从未读过?”
司灵隐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少去烟花柳巷之地,自然就读过了。”
聂文君又不吱声了,心里默默编排司灵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他忽然觉得有些口渴,回头想问小厮要水喝,一扭头,身后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人?
月亮将光影投向林中干枯的树梢,厚厚的枯叶上倒映张牙舞爪的细长黑影,此时山风一吹,四面八方就发出淅淅索索的诡异声。
“洗墨?”聂文君朝着黑漆漆的树林深处喊道。
司灵隐一把捂住他的嘴:“闭嘴!”
聂文君眨眨眼,司灵隐这才松手。
他压低声音:“我的小厮不见了。”
“兴许只是被东西迷了眼!”司灵隐淡然道。
聂文君还想再说,他瞧了瞧四周,打了个寒颤。
突然,司灵隐停了下来。
聂文君不解地看着他。
“来了!”
谁来了?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聂文君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松开!”司灵隐说。
聂文君将头摇成拨浪鼓,把他的一条手臂抱得更紧了。
“再不松开,仙草跑了,日后再找便难了。”
闻言,聂文君猛地撒手,就见司灵隐从怀中拔出一物,还没等他敲清楚,千丝万缕的白丝便犹如浪潮一般朝着一片青苔茂盛处席卷而去。
聂文君长大嘴,扯着脖子,鹅似的,指着那些白丝“哦哦哦”了半天。
那白丝像是倾泄下来的月光,瞬间便将那片青苔处笼住。
聂文君兴奋地飞扑了过去,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白丝,触感滑腻松软,他瞪大眼睛看向司灵隐,问:“这是什么?好厉害!”
“嘘!”
聂文君闭上嘴,只见司灵隐走到树下,将覆盖在青苔上的白丝一点点掀开,又一寸寸极仔细小心地刨开泥土。
他的样子很专注,聂文君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皎洁如玉的侧脸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光泽,低垂的眼皮下藏匿着一颗若隐若现的小红痣。
怪道满京都世家贵女皆心悦此人。
“看什么?”司灵隐仍垂着脸。
聂文君却像是被抓包了似的,慌忙别开眼。
“找到了!”
聂文君凑了上去,只见司灵隐手中抓着一株杂草,他嘶了一声儿:“就是这玩意儿?”
“啧,那古书莫不是骗人的罢?”
什么其形似莲,简直鬼扯!
那杂草像是不满被侮辱,扭动着身躯,于顶部竟颤颤巍巍地开了一朵莲。
聂文君张大嘴,指着它:“这草能听人言?”
“天生地长的灵植皆有此性。”
聂文君咽咽口水:“那……它要是知道会被入药……”
话还没说完,这草便疯狂挣脱,司灵隐狠狠剜了他一眼,忙摸出一张符纸,啪地拍在仙草上,迅速将仙草缠了起来。
聂文君自知惹了祸,垂着脑袋不敢吱声儿,看着司灵隐收了拂尘,“走罢!”
司灵隐步伐古怪,西三步,后退三步,东六步,又退三步……
聂文君不敢问,只默默跟在他的脚步,不多时,耳边隐隐约约传来忽远忽近的哭救声。
“有没有人啊,救命啊!”
“公子!司公子!”
“……”
“是洗墨!”聂文君说!
两人顺着哭声穿过沟壑丛林,越走那哭声就越清晰,越近。
乌云爬了上来,月亮被遮住,山林里黑沉沉的,四面八方回荡着洗墨的哭喊声。
“你确定是这个方向么?我怎么听着声音在那边?”
“没走错!”司灵隐示意聂文君低头,只见被符纸包着的仙草荧荧透出红色的微光,
“看那边!”
顺着司灵隐手指的方向瞧去,只见黑暗中漂浮着数朵红艳艳的鬼火。
第100章 龙门金鳞开,家国风雨摇 ……
有血!”聂文君眼尖。
借着摇曳的鬼火,司灵隐瞧见枯败的树叶上飞溅了星星点点的血迹,他快步走上前,蹲下,手指捻起一片枯黄的树叶,鲜红的血液便顺着树尖滑落。
新鲜的?
“会不会是洗墨?”聂文君语气急切。
司灵隐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摇头:“不是!”
“瞧着出血量伤应该很严重才是,方才洗墨的声音中气十足!”司灵隐丢开树叶,“不是他!”
像是想到什么,司灵隐笑了笑:“这灵草倒成了香饽饽!”
二人顺着鬼火,来到一处断壁悬崖,那鬼火飘忽在空中,上上下下。
聂文君探头往悬崖下方瞧了瞧,只见半山腰处弥漫着大雾,底下是何情形倒是一概不清,若是这下头有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
想到这里,他忙将头缩回,指着悬崖问:“咱们要下去?”
司灵隐垂下眼睛,轻声“嗯”道:“人在下头。”
微弱的鬼火映在他的侧脸,眼皮上的红痣说不出的妖异。
“洗墨!”聂文君放开嗓子嚎了声儿,声音盘旋回荡在雾气的上方,弥久不散。
“洗……”
“别喊了,他听不见。”司灵隐轻甩拂尘,那白丝便缠住了最近的一块大石头。
“过来!”司灵隐说。
聂文君摇头后退了半步,又瞧瞧扫了眼悬崖下,试图商量,“你下去,我在此处等你可好?”
司灵隐冷冷地看着他。
聂文君哀嚎一声,闭上眼,一缕蛛网似的白丝从脚踝处缓缓缠绕攀爬上来,而后紧紧缠在他的腰上。
“别怕,往下跳!”司灵隐的声音像是一道春风,抚慰了他不安的心。
聂文君纵身一跃,耳边是呼呼的风声。
洗墨!日后你可要好好伺候你家公子我!不然我可就,可就……好罢,我也不能怎么样!
不过须臾,人已轻飘飘地落地,缠在腰间的拂尘丝像潮水似的往后缩,顷刻间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四下是一片空洞的黑,空旷,寂静。
耳边被咕咕溪流声环绕,聂文君动了动,脚踩在石子上发出轻微的异响,就在此时,身后传来轻微的“嘶嘶”声,聂文君悬着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又往后退了数步,身子撞上一堵柔软的石墙。
这诡异的触感令他浑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掌覆盖在石墙上。
温热的?软的?这是……是翅膀?
聂文君猛地收回手,就在此时,石墙上传出一阵嘈杂且尖锐的啸叫,无数翅膀煽动起来,黑暗中一对对泛着红光的眼珠逐渐苏醒,凝视着他。
忽地,这些眼睛像是一片黑云朝他扑扇过来!
聂文君尖叫一声,拔腿就跑:“司灵隐!”
“司兄!”
“救我!”
话音落下,只见一道白影自上而下,司灵隐甩了拂尘丝缠上聂文君的腰身将他丢出洞中。
聂文君被摔得头晕眼花!
“公子?”
洗墨?
聂文君回过神来,这才瞧见不远处燃了火,洗墨飞扑过来,满脸焦急:“公子!您没事吧?”
他清秀的小脸被火光照亮眼。
“火折子给我!”聂文君捂着屁股从地上爬了起来,司灵隐还在洞中。
“公子?”
“给我!”
洗墨只得将火折子给了他,
聂文君正要进洞,就见司灵隐一手提着山鸡,一手提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正优哉游哉地地从洞中出来,瞧见聂文君手上的火折子,不解地问:“想进去?没玩够?”
聂文君立刻摇头。
司灵隐走到火堆旁,将山鸡丢进火里,人放置一旁。
“这人谁啊!”聂文君凑上去瞧,只瞧见了一张被鲜血覆盖的脸。
“五皇子,湛谦!”
聂文君手一顿:“谁?”
“他怎么会在这儿!”
司灵隐低头专心给山鸡拔毛,半晌才说:“你自己问他。”
话音落下,湛谦睁开了眼,艰难地支起身子,腿部的疼痛令他皱起了眉。
“骨头断了,别乱动!”司灵隐头也没抬,山鸡的毛总算被他拔干净了,正准备拿到溪边清理,洗墨忙道:“司公子,我来,您歇着!”
说话间,递给司灵隐一块干净的帕子。
司灵隐垂着眼皮细细擦拭着手指。
“多谢相救!”湛谦说话的声音很低,嗓子还有些许沙哑。
“你怎么会在这儿?”聂文君是个自来熟,想也不想地靠了过去。
湛谦拘束地身子微微错开:“贵妃身子不好,父皇日夜为此烦扰,我不能替父皇解国忧,已是愧疚难安,昨日于一古书瞧见,日溪山山中有一仙草,可治心疾,便想来试试!”
“谁知,那草竟会迷惑人眼,我失了方向,又遭到豺狼袭击,这才……”
“若非司兄相救……”湛谦看向司灵隐。
“举手之劳!”
次日,五皇子献药一事传满京都,
“五皇子?就是那个杀猪匠的女儿生的?”
“可不是,据说是当年圣上出巡江北边境,于江北边境遇到的,后来把人带回后宫,便抛之脑后了!”
“这五皇子竟是这种出身?难怪从未听过此人名号,想来是皇家也觉得丢人罢!”
“嘘,轻声些,想蹲诏狱不成?”
**
中秋将至,城内外大街小巷已张灯结彩,到处一派热闹祥和此时夜幕降临,放眼瞧去,满城星辉。
“这件事,你做得很好!”司空玄放下茶盏,毫不掩饰眼中的赞赏,“原本我还在烦忧,叶凛回京只怕会盯上司聂两族,如今有五皇子挡在前头也算平了我一桩心事。”
“这五皇子,不可小觑!”司灵隐的手在茶杯上细细摩挲,“此人善于蛰伏,沉得住气,一旦出手便是一击必中,他早就料到我会把仙草给他!”
“如今让他露了头,也不知是好是坏!”
书房内寂静无声,暖黄的烛光在窗下燃烧,窗户并未合上,廊檐下被丫头们挂满红艳艳的小灯笼,里头搁了碟灯油,夜风吹来,小灯笼便随风摇晃。
司灵隐站起身来,走到窗下,伸手笼住精巧的灯笼,问:“ 此次江广也会随叶凛回京?”
司空玄想了想:“大概会留下驻守边境!”
“怎么?”
司灵隐摇头:“心里总着不安!”
司空玄笑了笑,起身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早日歇着罢,明日中秋宫宴随我一道进宫!”
“老爷!”看门的小厮一路小跑,“宫里来消息了,请您即刻进宫面圣!”
司灵隐看向司空玄,两人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爹爹快些去罢,宫里头,只怕是出事了!”司灵隐说。
司空玄不敢耽搁,换了衣裳快马加鞭去了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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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灯火通明,清崇帝闭目端坐于案牍前,地上凌乱地洒满折子,堂下大臣们战战兢兢,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司大人!”苗公公远远儿地便站在石阶上相迎。
司空玄对他见了礼。
“大人客气!”苗公公笑道。
两人并肩而行,见四下无人,司空玄这才开口:“敢问公公,是不是?”
苗公公脸色难看起来,他压低声音:“是伯爵公!”
司空玄皱着眉头。
“江广将军战死沙场,此次叶将军是为护送遗体回京!”说话间,两人已行至御书房门前,苗公公不敢再多说,嘴巴闭得紧紧的。
“多谢公公提点!”司空玄低声道。
苗公公微微颔首,替他掀开门帘,两人一道进去。
才进屋内,司空玄便察觉到气氛压抑古怪,他跪于堂下,高声道:“臣,参见皇上!”
清崇帝睁开眼,见是司空玄,脸色这才好些,摆摆手:“爱卿来了?”
“来,看看这个!”
苗公公忙上前,双手捧着折子递给司空玄。
司空玄快速扫了一眼,是叶凛加急送来的折子,末尾还刻着将军军章。
上头所诉,伯爵公江将军率兵镇守无羁关,熟料,当夜江北贼人来犯,竟轻而易举破了无羁关,
这无羁关乃是江北边陲一道关卡,四处环山,高地险峻,是打守卫战的绝佳地域,数百年来,固若金汤,怎会轻而易举便被攻破?
而最令人不解的——江将军兵败无羁关,竟弃关而逃,而后被截,死于清道关。
江广虽说将相之才不如其父,但亦担得起铮铮君子四字,况且这些年镇守边关,功绩也是有目共睹的,怎的连个关卡都守不住?还弃关而逃?
难道他不知道,无羁关下,尚有数万百姓生存于此?
“爱卿,你怎么看?”清崇帝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一丝起伏。
司空玄斟酌片刻,才道:“怪!”
“哦?”
“此事有四怪:无羁关地理位置优越,若有敌人来犯,只会沦为翁中鳖,此为一怪;江将军深得其父江峰真传,不可能连个无羁关都守不住,此为二怪;无羁关战役乃是三月前,可叶将军却瞒着不报,快要入京了才报,此为三怪;一月前,六部曾报了一笔大额支出,支出名目便是无羁关战役,此为四怪!”
司空玄说完,屋内气氛更是压抑可怖。
这里头,只怕大有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