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铁西大才子是哪条狗?”
Chapter 1 她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个什么东西狠狠叮了一口
眼看着已经开春, 天气没有前几天那么寒冷,林宛宁盘算着,这些天一直卧床不起的二哥应该状况也有所好转了, 也是时候去看看他,顺便聊聊秦啸在老宅种药材的事情。
毕竟, 那宅子不是秦啸一个人的。
前几日,林宛宁好不容易才说服了秦啸, 花钱将老宅的大门重新装修, 原本破败腐朽的木门, 不仅被换成了气派敞亮的铁门,曾经坠落的家族牌匾, 也被重新喷上了醒目的大字, 挂在了最醒目的地方——
秦氏中草药培植基地。
秦家大哥孤身一人,且脾性温和,怎样都好商量。二哥不同,他有妻儿, 还有个不省心的小姨子。
这基地还没开始盈利, 已经有人眼红起来几张秘方赚来的仨核桃俩枣, 将来若是基地挣了大钱,难免不会再起更大的利益纠纷。
亲兄弟,也要明算帐的好。
林宛宁想着,她付给两位兄长租金便是。
秦啸是个不爱多说话的性子,林宛宁猜他也不爱见到玉凤, 于是便自作主张, 挑了个晴朗的日子, 从家里带了些东西,随意的收拾了一下, 便出了门。
可谁料到,她还没走到二嫂家,才出胡同口就发现不远处的公社门口人头攒动,乌央乌央的,热闹极了。
骨子里爱凑热闹的基因促使着她加快了脚步,想要瞅一眼再走。
结果,这一眼看出了大事。
那一堆村民围着看的,不是什么热闹,而是新来的知青!
当林宛宁挤进人堆看到那站成一排的几个年轻男人后,心脏都快从身体里跳出来了。
韩书记正在点名:“宋书亭?”
“到!”
“顾家齐?”
“到。”
“贺徵?”
“到!”
几个穿着郑重的年轻男子,在院里齐刷刷的站成一排,高大挺拔,仿若青松。光看背影,这后面围着看的百姓就议论纷纷:
“和上一批来的人果真不一样哦!”
“那是,听说这回,来的全是大院子弟,瞧瞧这派场!”
“咱这边环境算好的,所以他们下乡都愿意上这来。”
……
只见这几个人人手一个洋气的黑色皮箱子,身上穿的不是呢子外套,就是长款风衣,脚上都是擦的锃亮的黑色皮鞋,衣冠楚楚,精神饱满。
那穿搭,就是放到几十年后也不算过时。
单单靠这身打扮,就在气场上压过了在场的所有人,就连公社和镇上的几个最体面的领导,也落了下风。
他们似乎也没见过这么年轻又体面的小伙子,交谈之间也都客气得很。
镇上对这批知青十分重视,林宛宁听说前几批知青来了之后就直接分到各个生产队里,当天就会带着下地干活,别说吃糠咽菜了,吃亏挨打那都是常事。
而眼下正开春,地里正是农忙的时候,镇上公社的领导们,非但没有安排他们去下地,反而是安排专人带着他们熟悉镇上环境,还在晚上召开迎新会,甚至还要播放露天电影……
这架势,这待遇,林宛宁默默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也真是万万没想到,这么快,姓顾的就来了……
林宛宁想到那封令人难以启齿的信,想到那个梦里那些无耻而又下作的手段,在这热气腾腾的人堆里,愣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时,她身旁一个脸熟的大娘突然拍了拍林宛宁:“丫头,你咋着了?”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林宛宁被人猛的一拍,吓得打了个寒战,反应过来后,才仓皇解释:
“没事,刚才没看见您、”
她话未说完,人群里突然有一道声音响起来:“没看见大娘,是光看见男人了吧!”
林宛宁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这声音怎么有点熟悉,回头一看,果不其然,正是前段时间见到的那位女知青,曹婧。
“听说你以前被人家退货过,这会儿再见到前男友,失魂落魄了吧?哎对了,你俩怎么闹掰的?听说你俩青梅竹马呢,当初你死活不愿意嫁来东州就是为了他吧,秦四哥对你挺好的,你可千万把持住自己、”
曹婧得意洋洋的当着众人的面儿,说话毫不留情面,哪里难堪就往哪里戳,似乎在出一口以前被林宛宁气到哑口无言时的恶气,但这样恶毒的言辞,就连身边几个同她交好的知青都看不下去了。
“行了,别说了、”
有人在背后拉了一把曹婧,示意她该闭嘴了。
林宛宁不知道这段往事她怎么会知道,东州和北城千里之遥,她嫁来东州,也是这辈子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除了自家泥腿子,应该没有人知道这些事情。
可秦啸一向话少,是绝不会……
人群里已经窸窸窣窣的有议论她的声音,饶是林宛宁反应再快,再怎么能回怼人,在这种时候,被人当众揭穿自己过往并不算光彩但又无法解释的往事,除了尴尬,还是尴尬。
尤其是这个时候,公社书记宣布散会,由专人带着知青参观公社和庄稼。
几个个高腿长的城里男青年被人引领着走出公社大门,就像多年后被安保保驾护航的大明星一样,从公社大门穿过人潮出去的时候,正好曹婧和林宛宁在尴尬的对峙着。
偏偏这个时候,有人叫了一声:
“宛宁妹妹!”
林宛宁都快僵住了。
天晓得她有多后悔来凑这个热闹……
“是我,书亭,你不认识我了?嘿嘿,小丫头嫁来才几天,就忘了娘家人啦?”
林宛宁在脑海中快速的过了一遍这三个字,原身的记忆,还真让她想起来了这么一个人。
只是林宛宁占用这具身体久了,原主的记忆也开始变得有些模糊朦胧起来。
她只记得,铁西大院里,确实有这么一位玩的还不错的发小,其余再也没有相关的记忆片段了。
林宛宁硬着头皮打了个招呼,看到宋书亭那张清瘦中带点阴柔的面庞,林宛宁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击中了一下,她总感觉,应该是还有些和他相关的回忆的,可她就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她也无暇去想这些。
“书亭,走吧。”
这时,有人从后面过来,喊了宋书亭一声。
林宛宁记得顾家齐的模样,梦里,还有林厚德家里的照片上,所以当真人版顾家齐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林宛宁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个上辈子玩弄她至死的男人,如今就笑眯眯的站在她面前。
这个男人,生的比其他几个知青都要标志,丹凤眼微微上挑,眉清目秀,鼻高唇薄,肤色白皙,带着一副金丝眼镜,言笑吟吟。
人面兽心,那一刻,林宛宁的脑子里只冒出了这四个字……
然而顾家齐并没有在面上流露出任何不妥当的言行,他看到僵住的林宛宁也不说话,只是故意的走上前,借着催促兄弟快走的机会,贴近了林宛宁后,看似不经意的蹭着她的胳膊走了过去。
然后看也不看她一眼,大步流星踏出了公社大门后,又再度故意回头,撂了一把额前的头发,俩人四目相对,顾家齐挑了挑眉,站在门口单手扶正了自己的领带,像个开屏的孔雀,似笑非笑的望了她一眼。
林宛宁对这个男人只有一个印象,一个搔首弄姿、自我感觉超级良好的心机男。
*
这天,林宛宁没有找到二嫂,因为公社要给新来的知青晚上开迎新晚会,二嫂和玉凤都被叫去帮忙了。
家里剩下二哥一个人,拖着病怏怏的身体,在院里废弃牛棚下,正在用荆条编筐。
夕阳西下,暖融融的日光倾斜在他那张沧桑浮肿的脸上,映衬的他原本干瘦如枯柴的身体像是有了点生机,这是林宛宁第二次见他,却是她第一次将他的面庞看清楚。
秦刚和秦礼年岁差的不多,长相其实也有点像,只是长年病魔缠身,他看上去还不如秦礼有精神。
秦家人丁凋零,四个儿子,各有各的苦。
“弟妹,坐吧。”
秦刚的嗓子已经咳废了,但眼神却清澈透亮。
林宛宁坐下来,刚要开口,就听见他说:“玉凤这孩子不懂事,给你们两口子添麻烦了。”
林宛宁腼腆一笑,她总感觉,秦家这两位哥哥,虽然身体都不好,但就是给她一种都是人精的感觉。和她家那个简单粗暴的泥腿子,感觉全然不是一个风格。
秦刚双眸黑亮,就算人不说话,只在那里静静的看着你,就莫名的有一种奇怪的压迫感,好像在他眼前,什么事情都瞒不住,骗不过。
“我听说了你们在老宅种药的事,好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我这副身子骨虽然不知道还有几年活,能为家里出一份力也是好的。”
林宛宁哪里敢劳他大驾,连连摆手道:“二哥,我不是这个意思,那边不缺人干活,我这次来,是来给你送些东西。”
林宛宁准备了整整三百块。
作为租金,她希望这笔钱,能够在将来堵上某些人乱嚼舌根的嘴,和惹事生非的手脚。
然而却没想到,二哥见她这样,竟直接冷了脸。
“弟妹,你不要把玉凤和你嫂子的话放在心上。我的身体不好,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又不爱研究药材,将来出嫁了,便再无人继承,老大同我一样,老宅能在老四手里发挥作用是祖宗保佑,我这个做哥哥的,承蒙他照顾这么多年,又怎么会在他刚刚起步一无所有的时候舔着脸去要你们的钱呢,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咳,只要我活着一天,这个家,我还是能做的了主的,咳咳,她们姐妹俩,爱怎么闹你们都不要理,”
秦刚情绪显然有些激动,说到最后,竟然直接咳出了血来。
林宛宁见到地上那殷红的一滩,吓得脸色都白了。
秦刚嘴唇毫无血色,喘着粗气安慰道:“我没事,你也看到了,我这副样子,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年,老四要做什么,我都不会反驳,我就一个心愿、”
秦刚挣扎着,把刚才林宛宁塞到他手里的三百块重新塞回了林宛宁的手里,然后上气不接下气道:“我只有一个女儿,她才十二岁、”
“二哥,你别这么说,好好调理着,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林宛宁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格外酸楚。
秦刚虚弱的松了口气:
“弟妹,我只希望,将来我走了,你和老四,能多护着些孩子,我这辈子就死而无憾了。玉鸽糊涂,玉凤事多,但她们两个女人,也折腾不起来多大的风浪,还有玉鸽娘家那帮弟弟,你理都不要理。倘若真有什么错处,你尽管收拾,但小姝和她们不一样,她是个懂事的孩子、”
林宛宁终于明白了二哥说这么多的目的,可怜天下父母心,她未曾做过父母,也没有得到过父母的爱,但这一刻,林宛宁却深深的感受到了一种血脉亲情的力量。
“二哥,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小姝的、”
林宛宁抓着他的手,但这时,秦刚却用力挣开了她,挣扎着站起来,踉跄的走到里屋:“你等会。”
过了一会儿,他扶着拐杖,步履虚浮的拿着一个信封,从里面走了出来。
“拿着,不要告诉别人。将来一定用得上。”
林宛宁以为里面是钱,连忙推脱回去:“二哥,我俩有钱,真的不缺、”
秦刚却直接塞进了她怀里:“不是钱,你回家看看就知道了。”
林宛宁顿时猜到,这应该是像大哥那天给的秘方一类的东西,便也不再推辞。
从老二家出来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不远处的公社传来了敲锣打鼓的乐器声,热闹的气氛和这条寂静荒凉的小胡同格格不入。
林宛宁被秦刚这么一番宽慰加拜托,心情悲喜交加,一时间不想回家也不想凑热闹,就在无人的小路上,凑着清冷的月光,拆开了信封。
不是钱,也不是秘方。
是秦刚手写的遗嘱。
按着红手印的白纸黑字,清楚明白的写着他自愿放弃继承老宅,代由老四打理,包括现在的宅基地,除非将来若有动迁,则交由女儿秦姝全权继承,其他人无权干涉。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
林宛宁拿着这封提前写好的遗嘱,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个什么东西给狠狠的叮了一口。
*
*
Chapter 2 “铁西大才子是哪条狗?”
平安公社。
这里已经两三年没这么热闹过了,迎新晚会加露天电影,不大的公社内院里,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村民。
这年代家里有电视的人家屈指可数,大家伙晚上普遍没什么事情,现在一听说有晚会和电影,都纷纷从炕上出动,顶着零度的寒夜,在院子内外三五成群的扎在一起,但议论的内容却都大同小异,基本上围着一个主题——新来的这批知青。
只有一个人,似乎对这帮人毫无兴趣,在公社的值班室里,对着韩书记新采买的糖块、瓜子挑挑拣拣。
先是嫌弃公社的桃酥不够香,又嫌这袋子里的瓜子受了潮,气的韩书记吹胡子瞪眼:“行了,好东西都快让你挑完了,给外面的客人留些!”
秦啸还是一如既往的散漫不羁,剑眉一挑,不疾不徐的讲价道:“老子帮公社修好了喇叭还有话筒,要点报酬不是应该的?”
韩书记无可奈何,镇上许久不办晚会,好多设备闲置已久,下午试了试竟然全都不响了。
但这些玩意属于稀罕物,镇上修电路和修钟表的那几个工人都摆弄不明白,气急败坏之下,老韩只能去找秦啸。
这个奸商,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修好了他一套设备,差点儿把公社都给他搬空喽。
偏偏这个泥腿子有这个能耐,什么坏掉的东西到了他手里,总是很快就能维修好。
韩书记望了一眼这个衣衫破烂但剑眉星目、气场卓绝的年轻人,心里也万般感慨,他是个惜才爱才的长辈,所以对秦啸也只是嘴上说说。
老韩头甚至觉得,这小子要是生在大院,外面那几个和他比起来,怕是不够看的。
可惜,落在了他松庐镇。
“行了,你还有心思吃,我可是听说,外头那个铁西大才子,跟你新娶回家的美娇娘是青梅竹马,你小子可长点心。”
秦啸是老韩书记看着长大的,对他自然也更关注些。
就比如这件事,老韩犹豫了好久要不要提醒,生怕这家伙高傲大意,在这种事情上要是吃了亏,对于一个男人而言,可不止是丢面子那么简单。
秦啸脾气不好,韩书记跟他说的时候也很小心,谁料这货听到后,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铁西大才子是哪条狗?”
韩书记顿时两眼昏花,恨不得在他脑门上敲上一棒槌。
“你、你,孺子不可教也!”
老韩这时也听到了门外有人叫他,骂骂咧咧的夺门而去。
不一会儿,外面的晚会已经开始,领导致辞的声音传入了秦啸的耳朵,他像没听见一样,将值班室的好东西打包了个干净。
出门时,正好镇上领导讲话完毕,而接下来上台的年轻男人,穿着一套利落板正的中山装,外面搭了一件黑色的羊毛大衣,身量颀长,一上台就引起了阵阵的惊呼。
秦啸冷眼瞧着那人拿起来自己修好的话筒,沾了灰尘的脸上没有一丝丝表情,像是在审视一个物件一样,耐着性子,听这位大院出身的顾知青讲了几句。
“作为生在红旗下的新青年,我很荣幸来到我们平安公社,和大家一起,在这广袤的农村新天地……”
都是些场面上的车轱辘话,秦啸只听了几句便觉得无趣至极,偏偏台下有的是人很吃他这一套,掌声一波接着一波。
只是这人头攒动的观众席里,他用目光扫了半天,也没瞧见林宛宁。
他剑眉轻扬,心里纳闷,想着她应该最喜欢文化人了,如今就有一条站在台上吹牛逼呢,她竟不来看看……
秦啸见林宛宁不在,也懒得在这里继续待下去,拎着从老韩那里薅来的东西,就准备出门回家睡觉,结果回到家才发现,家里到处黑灯瞎火,什么汽灯,蜡烛,统统成了摆设……
林宛宁果真跑了!
*
她是在路上被几个大姐生拉硬拽过去的。
“宛宁,听说新来的这几个人以前和你是一个大院的,快过来一起去看看,你给我们讲讲这几个男知青,我看这几个男青年都挺不错的,将来介绍一下,说不定能成几桩好姻缘呢!”
林宛宁只觉得无趣至极,那帮大院子弟眼高于顶,怎么可能会在这穷乡僻壤里给自己找另一半?
但是眼看着这几位大姐热情高涨,林宛宁也不好意思打击她们,只能推脱说自己和那几个男的不熟。
事实也的确如此,别说是她,就是林宛宁的原身,也只是和顾家齐熟络些,和其他几位有过什么交情,现在的林宛宁是全然不记得,他们几人的家世人品,她更是一无所知。怎敢在四邻乡亲这里信口开河,给人做媒?
“你别骗我们了,你和顾知青那点事大家伙都知道,不过你也别担心,现在有不是封建时期,悔过一个婚约也不算啥,没人会因为这个就对你指指点点的。”
隔壁的婶子认真道。
几个人架着她一边说着话一边走着,不一会儿就到了公社,这时候台上的新知青和老知青正在面对面的坐着做自我介绍,台下的村民也正看的热闹。
几位大姐见状,立刻撇下了扭扭捏捏不肯说话的林宛宁凑上前去,公社里被围的水泄不通,比赶集还热闹。
林宛宁总算是松了口气。
皎洁的月光下,她清瘦的身影倒映在路上,阴影被拉的老长。
林宛宁站在和公社一墙之隔的地方,此时里面热潮似火,外头冷月寒霜。
她才懒得看这帮人在那里惺惺作态的发言,想也没想,松了口气,抬腿就走。
可是步子才踏出去,一阵烟味突然从身后传来,林宛宁被呛的猛一干咳,下意识的回头观望,正好瞧见了白天那张寒毛倒竖的面孔。
顾家齐白净的一张脸在月色下显得没什么血色,他人就那么静静的伫立在公社墙角的拐角处,像个游魂一样,一动不动的看着她,见她回过头,才掐了烟,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开口:
“宛宁,我来找你了。”
第26章 “老子可是斯文人。”(一更)
一句话, 让林宛宁如遭雷劈。
她冷冷回道:
“找我做什么?我如今是有夫之妇,请你自重,不要再说这种话。”
顾家齐直接愣住了, 那双含情的丹凤眼中闪过了一抹不可思议般的神色,然后男人下意识的咬了咬下唇, 嘴边扯出了一抹自嘲般的笑意,他上前靠近了一步, 目光自始至终直勾勾的落在林宛宁的小脸上。
“宁宁, 你看看我。”
顾家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明她曾经那么迷恋他,那么的非他不可, 这才过去几天, 他都追到千里之外的乡下来找她了,这个女人竟然如此不知好歹就这么拒绝了他?
“你有什么好看的?我警告你,不要过来,离我远点。”
林宛宁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她那张冷白的小脸上, 本来没什么表情, 在顾家齐靠近了以后, 林宛宁像是看到了什么恶心的东西,脸上的嫌弃、厌恶呼之欲出,然后下意识的后退躲远。
这个无心但本能的动作,让顾家齐的心一下子凉了大半截。
他心心念念一路的的女人,他费尽心思, 好不容易才瞅到机会溜出来和她单独见面, 可她见到他, 就像见到了瘟神一样。
“看来,这个东州乡下的土孢子, 没少给你灌迷魂汤是吧?”
顾家齐咬着牙,本就狭长的丹凤眼眯起来更显得阴险,他狠狠补充道:“你跟了我,才能有好日子过,明白吗?”
林宛宁一阵冷笑,正想开口讥讽,一个黑乎乎不知是何物的东西突然从天而降,林宛宁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顾家齐痛的龇牙咧嘴,五官都扭曲了起来。
他被精准的砸中了,但怕被人发现,吃痛了也不敢出声。
顾家齐本来是在院内等着上场演奏的,看到林宛宁和一帮乡下女人结伴过来,却没有留在院里,所以没忍住,才偷摸溜出来找她。
他瞬间气急败坏,回头张望却发现空无一人,上火恼怒却又无法发作。
林宛宁没忍住,“噗”的笑了出来。
“我说顾公子,这松庐镇可不比北城,这里到处烂的很,我劝你说话做事还是良心点,哪天你做了缺德事,说不准就遭了天谴,被哪座房子掉下来个破瓦片给砸死了。”
林宛宁看着顾家齐那张快要扭曲成麻花的脸,忍俊不禁,这时,男人龇牙咧嘴的将抚摸自己后脑勺的手抽回来,一阵隐隐的臭味突然袭来,吓的林宛宁连连后退几步。
“艹他妈的,这是什么怎么这么臭?”
顾家齐骂骂咧咧的,也本能的后退了一步,还没反应过来,就又踩到了刚才砸中他后又掉落在地上的黑色不明硬物上。
这一脚下去,他感觉脚下有个什么东西裂开了,低头去瞧的瞬间,一股更臭的味道直冲人鼻腔,顾家齐打小在城里长大,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脚上那双昂贵的鳄鱼牌皮鞋踩中的是什么东西。
但林宛宁眼尖,一眼瞧了出来,那是块还没风干的牛粪。
顾家齐差点呕了出来。
这时,公社大院里的广播响起“有请来自北城的顾家齐顾知青上台,给大家带来一首小提琴独奏!”
这边牛粪的味道还没散去,那头就又要上台了,林宛宁本不想凑热闹的,但是一想到可以看到顾家齐这么狼狈的画面,忍不住又踏回了公社。
不远处的大白杨树枝上,某人听完他俩的对话后,又眼见着这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公社。
他身轻如燕,从高处的树枝上下来如履平地,因为本就臂力惊人,只见他捋着粗壮的树干,三步两步就稳稳当当的降落在地。
下来以后秦啸有些不耐烦的拍了拍手,幸好刚才用干苇叶包住了手,不然那么大一坨牛粪,非把他臭死不可。
这时,站在公社大院外面的秦啸听见里面传来了一阵骚动,但是他头也没回,冷冷的转身回了自己的家。
*
公社现搭建起来的简陋板台上,顾家齐抱着他越洋带回来的小提琴,没弹几下,就越来越觉得自己置身在了一片大便的海洋之中。那股子腥臭腥臭的味道,阴魂不散的萦绕在他的后脖颈,熏的他连手上的琴弓都拿不稳了。
“这顾知青弹的是什么曲儿,怎么跟他娘的拉不出了一样?”
有村民皱着眉,忍不住嫌弃了起来。
“你这个大老粗懂什么,顾知青拉的是西洋乐器。”
旁边有人反驳道。
“呵,那老子也能拉!”
“你听听这好听吗?”
……
台下议论纷纷,新来的知青们面面相觑,镇上的领导则是一个劲儿的打圆场,只有林宛宁,假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要拼命憋笑。
一曲未完,顾家齐已经是泪流满面,最后实在是支撑不住,哇的一口在台上吐了出来。
台下瞬间一片哗然。
“顾知青一定是水土不服了吧?快快快,把他扶下来,赶紧去屋里歇息一下。”
韩书记急忙招呼人帮忙,迎新会上对顾家齐期待无比的妇女同志们,瞬间像是被浇了一瓢冷水。
“这小顾不会是个银样鑞枪头吧,怎么其他小伙子都没事就他反应这么大?”
“哎呦呦,还不是见你们这帮娘们叫这么大声给吓得!”
“连我们东州的水土都降不了,那更不用说你们这群女人了!”
……
台下挖苦声一片,林宛宁无暇理会,生怕这晦气事情沾到自己身上,偷偷的趁着众人不注意,从后门溜了出去。
月华疏朗,在这一片清晖下,她步履轻快的回了家。
忙活一整天,林宛宁已经饿的不行,进屋一看,炕上新买的小方桌上竟然放满了桃酥还有瓜子花生糖果,这些东西放到多年后也许不起眼,可是在这个年代里,这是实打实的好东西。
她饿透了,抓起来一块桃酥就往嘴里放,满口香甜酥脆,空荡荡的胃一下子就满足了不少。
林宛宁这才注意到,自家的泥腿子正板板正正的坐在一边炕上,怀里竟还放了一本书。
正是前几日,她从公社里租来的那本《初中代数》。
林宛宁喜出望外,问道:“你不去看晚会和电影,躲在这里看书?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呀?”
秦啸眼皮也不抬一下,冷冷道:“我什么风格?”
林宛宁吃的太快,又被他这么一问,顿时噎了一下。
认真起来的泥腿子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她讪讪道:“洒脱?”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冲口而出的这个词,但是说完就后悔了,因为泥腿子听完合上了书,一双幽黑明亮的眼睛望着她,似笑非笑,这该死的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林宛宁顿时感觉手里的桃酥不香了。
“我还想问问你呢,不去看自己的老情人,回来的这么早?”
秦啸一句话,差点儿把她噎死。
林宛宁呛的一连咳了好几声,直到耳朵变红了,也没敢直视秦啸的眼睛。
她拼命控制住自己飞快的心跳,假装无事的坐下来。
这个时候,谁心虚谁狗。
“我见了,只是打了个招呼而已。”
林宛宁慢慢恢复了淡定,脸不红心不跳的说道:“我跟他本来就没什么事,你以后不要提他了。”
“哦?”
秦啸不以为意的倚在墙上,懒洋洋的翻弄着那本他看不懂的代数课本。
这时,只听得林宛宁语气淡然道:“他被人用牛粪给砸了,是不是你干的?”
“呵。”
秦啸波澜不惊的继续翻着书:“那他可够倒霉的。”
林宛宁:?
林宛宁望着他一副惊讶又自然的模样,心下也忍不住怀疑道:“不是你砸的吗?除了你,还会有谁?”
“胡说,老子可是斯文人。”
秦啸拿着书,一本正经又懒得分析的样子,随意道:“可能是谁家的熊孩子不小心吧。”
林宛宁狐疑的咬了一口桃酥,望着眼前的斯文人,只见他脸上一点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似乎压根对这个人对这种事没有什么兴趣。
她差点儿忘了,她家这位向来不喜欢多管闲事和凑热闹,又一向忙得很,估计也的确不大可能去干这么无聊又缺德的事。
于是林宛宁放心的吃完桃酥,准备洗漱睡下了。
这时候,院里的小门,突然被人一阵咣当咣当的敲响,林宛宁正在刷牙,她狐疑的望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八点半了,谁大半夜的找上门来?
林宛宁披上衣服,准备去一看究竟,这时,她发现,秦啸竟然这么快,已经从炕上爬了起来,穿戴整齐,抢在了她的前面。
“我去看看。”
他拦住了要出门的林宛宁,见状,林宛宁便放心的回去洗漱了,但转念一想,今天迎新会上顾家齐狂吐不适,这个点儿又有人来敲她家的门,该不会是公社的人上门,来找她家求药的吧?
林宛宁觉得不爽,便放下了牙刷牙杯走了出去。
但她却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门口的小伙子声音甚是熟悉:
“四哥,不要了吗?我家里还有一车牛粪呢,多大的都有。”
“不要了,快滚。”
“哦。”
林宛宁站在院里,听了个一清二楚。
只见秦啸披着大衣,满脸不耐的大力合上了院门,转过身后,冷不丁的就对上了林宛宁那张明艳又冰冷的小脸。
第27章 “你有泻火的药吗?”(二更)
“幼稚鬼!”
林宛宁站在院子中间, 冻的微微发红的鼻尖仰起,红唇翕动间,吐出了这三个字, 她本以为秦啸会不高兴,却没想到, 一向不怎么爱笑的泥腿子,竟然嘴角上扬了起来, 他步伐嚣张, 言辞更是放肆:
“老子乐意!这死妈玩意, 一来就骗老子女人,不得锤烂他狗日的!”
“你!”
林宛宁满脸通红:“你不准再说脏话!”
“你们这些城里大小姐就是事多!”
“是你粗鲁!”
……
俩口一前一后, 各自吐槽各自的, 一直到上炕,最后林宛宁也不知道怎么睡了过去,可这一夜,顾家齐就没那么好过了。
第一天过来就遭遇到了牛粪攻击的他, 尽管下台后就换上了干净的衣服鞋子, 但仍然摆脱不了那种丝丝缕缕的臭气, 顾家齐总感觉这里有味道,那里也有味道,他坐在招待所的床上,闭上眼睛,都忘不了那一大坨东西在他眼皮子底下裂开的画面。
知青团里没人敢问他是怎么脚踩了牛粪后, 又把那东西弄到脖子上去的, 只有宋书亭心细, 去打来了一盆热水,让顾家齐洗洗脖子。
谁料他正在气头上, 越想越觉得晦气,竟一脚踢翻了宋书亭好心打来的热水。
这里乡下地方,生活不便,打水烧水都很费事,见顾家齐这副德行,知青里的贺徵冷冷的掀开了眼皮,率先开了口:“这儿可不是北城,才第一天就这么受不了,我看你不如早点回去做你的少爷好。”
贺徵是新来的这帮知青里唯一一个不在铁西大院长大的孩子,他的父亲是后调入北城的,论级别,和顾钧同级,而且不在一个系统内。只是他父亲因为工作调动,暂时住进了铁西大院。
他家老子一直觉得自已儿子是个不长进的纨绔,听说有下乡的机会,主动和人家打了招呼,亲自给儿子报上了名,将他一脚踢来了东州。
用北城方言来讲,他可不怎么鸟顾家齐。
这六个人里,还有另外三个,父亲都是级别仅次于顾钧的厂里干部,只有宋书亭的父母级别最低。
他的母亲宋平,是林宛宁父亲林厚德的副手,父亲宋建章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生意人,在这帮大院子弟的眼里,身份根本不够看的。
但是宋书亭性子活泼开朗,为人又大度讲义气,所以一直和这帮人处的很好。
被顾家齐踢翻了热水他也不恼,而是笑嘻嘻的打了圆场:“没事儿,泼出去的水就当拖地了!”
顾家齐闷闷不乐的,尽管有人在身旁不断安慰,还是一直拉着个脸,直到上一届的知青大哥过来领他们去分配好的宿舍,顾家齐这才有了几分精神。
“请问,这里的房间能不能洗澡?”
还没去,顾家齐就先抛出了这个问题。
本就觉得镇上不公平的老知青冷冷一笑:“不能。”
顾家齐的脸,当场拉了下来。
结果老知青白了他一眼,板着脸教训道:“镇上对你们已经很照顾了,知青宿舍都是给你们一人一间,想当初我们来的时候,那是12个人一间的大通铺,你要是想洗澡,也不是没有地方,镇上有大众浴池,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掏钱或者用票都可以。”
一想到要这么睡一晚上,顾家齐气的脸色铁青,站在门口插着腰不想回去。
这时,他身后传来了一道冷冰的声音:“起开,我要回去休息。”
是方才那个怼他的贺徵。
顾家齐冷笑着转过身,但是却没有动弹,俩男人面对面地站着,一个堵着门皮笑肉不笑,一个是冷若冰霜毫无表情。
镇上招待所的外人从这儿路过都察觉到了气氛不太对劲。
贺徵不耐烦的冷冷一笑,随意的伸出了一只手,搭在了顾家齐的肩膀上,似乎懒得多说一个字:“让开。”
众人眼看着那只粗粝的大手猛的紧握,顾家齐的皮袄都被抓出了咯吱的声响,他瞬间吃痛到发出了“嘶”的一声。
铁西大院的其他几个发小见状,立刻意识到这个姓贺的不是什么软柿子。
顾家齐甚至连还手的劲儿都使不出来,就差直接腿软被按倒在地了。
“哎徵哥,都是兄弟,家齐今天特殊情况你也知道,大家都互相体谅一点。”
另一个名叫杨斯达的男生见状,连忙招呼其他人一块拉开了顾家齐和贺徵。
贺徵冷冷的收回手,看也没看一眼疼到滴汗的顾家齐,直接用肩膀撞开了他,拎着皮箱头也不回的走了,轱辘压过地面的动静在招待所楼道里渐行渐远,剩下的人才开始劝:
“算了,这个姓贺的不是什么好鸟,我们别搭理他了。”
“齐哥,要不你今晚先忍忍吧。”
……
顾家齐拗不过众人,无奈之下只能去了宿舍。
其实松庐镇在整个东州相对来说都是比较富裕的地方了,以前有下乡的指标,很多城里人都是争着抢着来这里,为了这帮人,镇上还专门修建了知青宿舍。
现在是1977年,形势越来越好,镇上接到的接收下乡的指标也越来越少了,从前的知青回城的回城,成家的成家,也大概只剩了一半。
本想着腾出来宿舍,改善改善老知青们的住宿条件的,结果一下来了六个新人,又都是领导特地叮嘱过,要照顾一下的大院公子哥,镇上领导心一横,也懒得协调老知青的宿舍分配问题了,直接给新人们一人一间。
夜里十点,顾家齐筋疲力尽的躺在宿舍的炕上,心情比外面的天儿还要冷。
来乡下第一天,先是被心爱的女人嫌弃,接着被牛屎砸了脑袋,迎新晚会上出了大糗,在招待所又差点被一个兵痞子揍了,回到宿舍还要面对怨气比恶鬼还重的前辈知青,顾家齐抚摸着仍在隐隐作痛的肩膀,闻着阴魂不散的牛粪味儿,整个人如置身冰窟。
他眼神空洞的望着楼板,嘴里念念有词喃喃道:“宛宁,我这可都是为了你。”
就在他心如死灰之际,宿舍的房门突然被人轻轻的叩响,外面传来了一道温温柔柔、甜美礼貌的女孩子声音:“请问顾家齐在吗?”
顾家齐感觉自己的力气又回来了一些,勉强礼貌的起身道:“在,有什么事?”
他起身披上衣服,外头的女人解释道:“听公社人说你有点水土不服,我们这里正好有药,给你送一些过来。”
顾家齐的嘴角扯开了一抹微微得意的笑意,打来了门后,一道靓丽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你好,我叫曹婧,是这里的知青,我刚来的时候也是水土不服,照这个方抓了些药喝下去就好了,这里有现成的熬好的,拿给你。”
曹婧笑盈盈的照着当初秦啸给她的半夏茯苓汤方子熬好了一碗,端到了顾家齐面前。
可顾家齐是留洋归来的,脑子里受西方那一套的影响很深,他对中药,向来不怎么感兴趣。
但是看在曹婧颇有姿色的份上,他也接了过来。
“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我们以后都在公社劳动,大家都是互相照顾着过日子的。”
顾家齐望着曹婧那张漂亮的脸蛋,没由来的又想到了林宛宁,眼前的人和她比起来,还是差了点儿意思。
顾家齐眨了眨眼,抿着嘴无奈道:“奥,我的衣服今天弄脏了呢。”
他正在发愁,那件外套是父亲从国外给他带回来的,足足花了三百块呢,现在沾上了牛粪,他是穿也不想穿,扔也不舍得,碰更不想碰。
曹婧闻言,望着眼前男人嬉皮笑脸的样子,心里猛的一紧。
顾家齐比她想象中长的还要好,家世也显赫,就是人轻浮了点。
他用一种略带撒娇的口吻,可怜巴巴的望着她,曹婧心里默默安慰自己道,可能留过洋的人性格就是更放得开一些吧。
她心一横,笑吟吟道:“正好我明天休班去洗衣服,要不你给我吧,我帮你洗。”
这话,正合了顾家齐的心意。
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女孩子了,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在曹婧接过衣服转身离开时,他又突然在后面扯了一下曹婧大衣上的腰带,伏在她身后,压低了声音,轻声问道:
“你有泻火的药吗?”
曹婧整个人,瞬间滞住了。
*
天气转暖,地里的农活也开始多了起来。
这天一大早,秦啸就接到公社的人通知,今天开始集体劳动,所有劳动力必须下地干活挣工分赚口粮,这就意味着,他要在地里呆上一整天,吃大锅饭,挣公家票。
林宛宁无奈,但也没有办法。
她因为是新媳妇儿,不算在强制劳动力里面,所以暂时不用下地。而药材基地才刚刚挂上牌不久,很多种子才种下去,这几天,正是需要密切关注着的时候。
林宛宁自告奋勇的拿起了家里那本种植技术大全,挽起了头发,也学着秦啸换上了最破的衣服,俩人一前一后,似乎还在为昨晚的斗嘴置气,出了门就是一东一西,谁也没有搭理谁,朝着各自的方向去了。
秦家老宅在后山,距离不远但是因为要走一段山路,所以人迹罕至。除了采山的,鲜少有人过去,为了安全考虑,林宛宁特意从邻居家里牵了一条和她混熟了的狼狗同去。
可不知道为何,她才走到门口,上着锁的铁门看上去也毫无异常,可她身旁安静了一路的大黑却开始冲着门里狂吠,四下无人,狗子的嗓门却越叫越大。
林宛宁的心,顿时提了起来。
第28章 “这个山,必须得封!”
在这山麓下的大宅院门口, 狗子的狂吠声越来越大,只见大黑龇着牙,尾巴直直的竖起, 背上的毛都炸开了。
林宛宁第一次见到这么狂躁的大黑。
她深吸了口气,轻轻走上前, 透过大铁门细微的缝隙,试图窥探一下里面的情况。
只可惜四下静悄悄的, 耳边只有风声。
目光所及之处, 也只能看见一道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碎砖石瓦。
林宛宁又好奇又紧张, 怕里面出什么事儿,干脆心一硬, 从口袋里掏出了钥匙, 不管不顾的开了门。
她将这扇沉重的铁门推开的瞬间,大黑突然就不叫了。
狗子用鼻头四处低嗅,一边闻一边时不时的发出焦虑的哼声。
林宛宁先眺望了一下远处和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但是她站在门口, 隐隐的闻到了一股锈铁被打湿变潮后的腥味儿。
她手里牵着的大黑一直在向前暴冲, 林宛宁低头循着狗子前冲的方向望去, 然后惊悚的发现——
那气味来源不是铁锈,是地面上还未干透的殷红血滴子。
林宛宁抓紧了手里的狗绳,循着血滴子的方向,终于找到了这个让大黑狂吠不止的罪魁祸首。
在大门一侧的排水渠缝隙里,有一只浑身是血的黄色小狗崽。
林宛宁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下来, 原来大黑狂叫是因为嗅到了同类血迹的味道, 这种情况倒也正常, 毕竟在野外发现同类血迹就代表着极其危险的信号。
林宛宁摸了摸大黑的狗头,轻轻安抚了一下它, 然后去检查了一下地上的小狗。
但她很快又发现了不对劲。
地上的血迹那么多,还有好几撮长长的动物毛发,一看就是明显发生过惨烈的打斗场面,可是这小狗崽子身上却毫发无伤,肥嘟嘟的,也不像是挨过饿的样子。
她四下找了找,并未发现还有其他受伤的大狗。
小黄狗像是饿了,一直在大黑身边磨蹭并不断的发出哀嚎。
可大黑却无动于衷,甚至有点厌恶,不仅时不时的龇牙,还伸出自己肥硕的狗爪子,试图按住小狗崽摇摆晃动的脑袋。
林宛宁无奈,心想或许是因为大黑是只公狗?
她望着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小狗崽,猜测着或许狗妈已经在这场激烈的打斗中遇了难,这个小可怜估计也是它的妈妈生前拼命才将它衔到了这个地方……
林宛宁没有犹豫,从秦啸的棚子底下找了一块破布,将这个小狗包好,又检查了一遍基地刚刚播种下去的几亩药材,确认没事后,将这小狗先带回了家。
她上辈子是有些养狗经验的,知道猫狗的幼崽无法喝牛奶,只能喝羊奶,可在这偏僻的东州乡下,别说羊奶了,牛奶、奶粉都是稀罕物,镇上的供销社都不一定卖。
灵机一动之下,她想到了隔壁大黑狗的老婆。
这不是现成的母乳嘛!
“小心些,你看大黑一直在瞪你。”
隔壁家的邻居都去下地挣工分了,今天在家的,只有他家里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太爷,他觉得这丫头胆子实在太大,忍不住提醒道。
林宛宁望了一眼虎视眈眈的大黑,当着它的面儿,将这只来历不明的小狗,塞进了大黄的肚皮底下后,又在它的脑门上弹了一个不轻不重的脑瓜蹦儿。然后对着不停呜呜叫的大黑教训道:
“男人要大气。”
过了一会儿,屋里头老眼昏花的老爷子,翻出了孙子送他的老花镜,颤颤巍巍的走到院子柴火垛下的狗窝边。
“你这是从哪里捡来的狗啊!”
老伯伯盯着这只毛色与其他小狗略显不同的小家伙,眯起略显浑浊的眼睛,抓起了这只吃饱喝足正砸吧嘴的狗崽。
老人家瞪着小狗的正脸,大惊失色:
“你这只狗的嘴巴似乎比其他狗尖很多啊!”
闻言,林宛宁随手从狗窝里抓起一只对比了一番,的确是有些不同。
她捡来的这只小黄狗也不像其他小狗一样,毛色纯净,要么黑要么黄,要么就是黑白相间,她这只狗崽,脸上是纯纯的黄色毛,身上的毛则是灰黄掺杂,整体呈现出一种土棕色调,与寻常土狗不太一样。
林宛宁正想说,可能野狗就这样,这时,老伯摘下眼镜仔细端详一番后惊呼道:“你这是捡了只小狼崽哇!”
林宛宁:……
她现在放回去还来得及吗?
这时,大黑也在老爷子身后跟着汪汪叫了两声。
林宛宁有些尴尬的接过来这只摇头晃脑的假狗,正迟疑之际,老爷子问道:“野狼都是群居,你这从哪儿捡来的?”
“是这小家伙自己跑到了我家后山的老院子里。”
林宛宁说完,突然想起来了地上那一串殷红的血迹,心里猛一咯噔。
老爷子捋着胡须道:“不应该啊,野狼都精得很,这么小的狼崽子,母狼一般都是将它们藏的很严实的,在山上找都找不到,怎么会主动下山呢?”
林宛宁怔住了,隐隐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她一五一十的将在老宅的见闻告诉了老人家,结果老头儿眯起了眼睛,脸色明显比刚才凝重很多。
老人家虽然见多识广,但听完林宛宁的话却半天没有言语。
“刚刚开春,按理说,不应该呀,冬天都没出来过……”
听着他的喃喃自语,林宛宁望着地上安安静静瞪着两个小眼睛瞅人的小狼崽子,心里头升腾起了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抱起来地上吃饱喝足的小狼,这时候,日头刚过正午,太阳被云层遮挡的严严实实,林宛宁裹紧了身上的棉袄,将狼崽暂时放在了院子里农具棚下的一堆干草垛里。
小狼崽也不睡觉,就那么直勾勾的看着她,不咬人,不爱叫,可是眼珠子滴溜滴溜的,一看就是机灵的很。
林宛宁对隔壁老爷子的话心有戚戚,刚回到炕上,看着秦啸昨天那本没有翻完的初中代数,突然没由来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种从头皮到四肢一瞬间麻掉又恢复的感觉,让林宛宁整个人在炕上木然了好一会儿。
正午才过,按她以往习惯,这会儿会小憩几分钟,可是林宛宁今天毫无睡意,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果不其然,一点的挂钟刚刚响,她家院子的门就被人紧急的拍响,砰砰砰的声音从院子里传到她耳朵里,林宛宁感觉自己的心口都快被人拍碎了。
“宛宁,宛宁!”
林宛宁飞快的跑到院子里,打开门一看,竟然是宋书亭。
他隽秀的小脸跑的通红全是汗,目测还摔了一跤,膝盖和上身还有没擦净的泥土,宋书亭气喘吁吁道:“可找着你家了!”
“怎么回事?”
林宛宁急急问道。
“出事了,你男人在山上出事了!公社让我过来通知你,不过你也别急,这会儿他们秦家的族人都上去找了……”
林宛宁快急死了,这家伙才道:“是老虎,今天我们上山分配干活,快晌午的时候歇息吃饭,他说要去山上看看,结果到下午集合的点儿了也没回来,我们就上山去找,只发现了血迹还有他的外套。然后、然后,”
宋书亭说:“就听见了虎啸声。”
他脸色惨白,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在野外听到老虎的叫声,感觉自己的天灵感都要被震起来了,那么深的山,那一声虎啸却好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低沉有力,震人心魄。当时听到腿都要软了,如今回想起来,宋书亭依然是冷汗涔涔,面无血色。
林宛宁的大脑足足空白了好几秒钟。
难道重生回来,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换个离奇的死法再度离去?
她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哎你去哪儿?”
宋书亭急忙拉住了林宛宁。
“我要去找他。”
“现在所有的山里都被拉上了警戒线,已经不让村民随便上山了!”
“对了,你们干活是在山下的耕地,他平时采山也很少去深山老林,一般情况下只在松岭和后山,那两座山少有这种野兽出没,你告诉我,他到底是在哪个山上失踪的?”
宋书亭支支吾吾道:“不是松岭,是、是,我也不知道那地方叫什么,你先别管这么多了……”
见状,林宛宁立刻明白过来,这事儿或许没有那么简单。
“你带我过去。”
宋书亭望着林宛宁那张明艳白净的小脸,还有那双坚定的眼神,突然觉得她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以前遇到事儿就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如今大事临头,竟然这么快就比他这个男人还要镇定。
俩人一前一后,先是赶到了公社,韩书记正面色严肃的和上级林业部门反映情况:
“李局,我们这边好几年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了,以往也就是天气暖和的时候,还有冬天找不到吃的,山上的野兽才偶尔出没,好几年了,也从来没发生过伤人的事,这,就这么把山封了,我们的村民还在山上下落不明呢!”
韩书记言辞恳切,求上级给放开警戒,由有经验的村民上山去找找秦啸的下落。
可是电话里的人拒绝的也很干脆:“不能因为一个人,将更多的人置于险境!老韩,你也守过山,那东西有多厉害你不知道吗?汽车都能给一爪子拍碎喽,你救人心切我可以理解,但是也得考虑实际,这个山,必须得封!……”
第29章 小绵羊打人了。
说到最后, 韩书记就差声泪俱下跪下来求他了。
“支书,这李局怎么回事?实在不行,我们带人直接上吧, 管他什么警戒线不警戒线的,总不能眼看着我四哥生死不明, 连找都不找吧?”
秦啸的小跟班,他同村叔叔家的儿子谭小年已经全副武装好, 准备搏一搏。
“你冷静些, 上头下了死命令, 任何村民不准进山,已经有执勤的警察进驻看着了, 你这样硬闯, 别到时候人没找到,反而把自己赔进局子里。”
支书苦口婆心的劝完,他看了一眼来了以后就一直一言不发的林宛宁,这丫头自始至终冷漠的出奇, 换做村里别的婆娘, 早就哭天抢地争着吵着要上山了。
韩书记心道, 这城里女娃娃,莫不是一见着了那个甩了她的高干未婚夫,心里头有了旁的盘算?
这老四没的可真憋屈啊!
他还没想好对策,就听见身后的林宛宁冷冷开口道:“书记,请您告诉我, 秦啸他到底是从哪个山脚上的山?最后又是在哪里发现的他的衣服?”
谭小年已经将那件带血的外套碎片带回了公社, 军绿色的破棉布上确实还留有斑驳未干的血迹。林宛宁怕血, 上午在老宅见到的地上的那一串血滴子,已经差点儿让她头晕了, 这会儿又见到了秦啸的血衣,再怎么镇定,看到这个,她脸色还是控制不住的变白了。
但即便如此,她思路还是很清晰,韩书记见状,便一五一十的将事情的发生过程讲了出来:
“这,这我们也说不好,上午的时候,四队的支书说新来的知青想参观松岭,他想着老四常年采山,熟悉地形,让他跟着也安全,就让他和小年还有三队的周传剑,一人带了一个小队,正好也开春了,大家伙寻思着上山看看也好,就、就出发了,谁知道,老四他大中午的非要去山上采药,这不、”
林宛宁不慌不忙道:“那最后一个见到他上山的人是谁?他是和知青们一起下山后又独自上山去的,还是和他们上山后压根就没再下来?”
林宛宁此话一出,韩书记也怔了一下,似乎察觉到了她这话里的别样含义。
这时,和宋书亭一起来公社报信的另外一名小伙子杨斯达不乐意了。
他指了指桌上带血的衣服碎片,叫嚣道:
“哎我说林宛宁,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好心跑山上查找他的踪迹,才带回了和你男人有关的这点儿线索,你竟然还反过来怀疑他出事是我们的责任吗?你别太过分了,我们也是看在和你从小一个大院的份儿上,不然谁会冒险上山找他,要不然,你男人就是被老虎囫囵吞了,你也是被蒙在鼓里连他死哪儿都不知道!”
林宛宁冷冷一笑,并没有理他 ,而是扭过头,朝韩书记又重复了一遍:“事关人命,请您务必实话告诉我。”
杨斯达抿了抿唇,林宛宁的反应,让他感觉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韩书记道:“据我所知,老四带的那一队人是最多的,知青里,有杨斯达、”
他指了指刚才气焰嚣张的青年,又说:“还有顾家齐,贺徵,还有去年的几位老知青,还有几个一起上山的村民。”
这么多人,顾家齐要是暗害他,似乎也不太可能……
林宛宁迟疑了,可是她不相信,秦啸采山这么多年都没事,偏偏和姓顾的出去了一趟就遇险了,这未免太巧合了些。
可是她没有证据,总不能空口告诉大家,这个姓顾的是个好色之徒,毁了婚还馋她的身子,所以故意对她的丈夫下黑手吧?
眼下,最要紧的,是确认秦啸是不是真的遇难了。
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搜山。
可是这条路,也被公家给堵死了。
“那他到底是和知青们一起下山后又上的山呢,还是压根上去后就没有再下来?”
林宛宁步步紧逼,韩书记哑口无言,他刚才着急上火,头脑发热,也压根没有怀疑过那几个新来的知青,都是北城的天之骄子,又刚刚来不久,而且据说是待一段时间就要回城了。
就算老四那个臭脾气跟人家发生些争执,在韩书记的眼中,人家根本没有理由去和这么一个泥腿子较真啊,还一来就搞出人命,不值当,完全不值当。
要说是和村民有矛盾,几个人联手在山上把他给害了,也不太可能,都是一个村里的,要动手,也不会当着新来的知青的面儿。
怎么看,这两拨人都不太可能是凶手。
“这、这我还真没问,你多虑了吧?”
韩书记瞪大了眼睛,一边支支吾吾,一边心里又着急,脑门上全是汗。
林宛宁见状,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而是转头道:“既然如此,我觉得还是报案吧,林业部门没有搜山装备可以理解,那总不能派出所也眼见着村民出事不管不问吧?派出所的车不行,那就去县城借,我就不信,有人能一手遮天。”
她回过头,望了一眼愣在原地的杨斯达,这位男知青一脸的木然和不敢相信,和宋书亭对视一眼,就差把那句“这是林宛宁吗”刻在脑门上了。
思路清晰,有理有据,气场十足。这完全不是他认识的那个娇气又单纯的小丫头啊!
不过林宛宁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心里也在打鼓。
毕竟这个年头,各种建设都不健全,又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要是人家就是图省事不管你死活,直接按照林业部门的指示将这事情糊弄过去,封山几天,秦啸要是受了伤无法行动,就算还有一口气,也要被饿死在山里了。
如此一来,身为老百姓的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但是林宛宁想到了一个人——陆霆邵。
这哥们上辈子从基层一步步做起来,要不是因为女人犯了大错,前途不可限量。他手下的案子,不管是杀人抢劫,还是寻常偷盗,邻里纠纷,在松庐镇派出所的这些年,没有他破不了的。
林宛宁甚至怀疑,这家伙的事业运和工作能力,都是拿自己的桃花运换来的。
然而,就在林宛宁隐隐看到了一点点希望时,那个叫做杨斯达的又爬出来叫嚣,他板着脸道:
“宛宁,我劝你不要太任性了,你以前在家的时候就任性,现在到了镇上,还是这么不懂事!”
林宛宁:???
只听得杨斯达一本正经的说:“你男人的命是命,难道派出所工作人员的命就不是命了吗?这种事情属于天灾,而非人祸,你凭什么去要求人家冒着生命危险上山给你找男人啊?家齐已经看在咱们是发小的份儿上,带大家伙儿帮你找过了,你怎么还好意思去麻烦派出所的人?”
一通慷慨陈词下来,公社甚至已经有人觉得他的话有道理。
林宛宁:好一个脏东西。
不等其他人劝解,林宛宁抬起手,一巴掌快稳准很的呼到了杨斯达的脸上。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回荡在公社并不算宽敞的接待室里,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杨斯达瞬间就被打懵圈了。
他捂着火辣辣的侧脸,气急败坏,但是身为有文化有身份的男人,又不好直接打回去,而且在他的印象里,林宛宁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像个小绵羊一样,怎么才嫁过来几天,就成了这副模样?!
不仅学会了打人,看这架势,都恨不得吃人了!
“你、你敢打我?我说错了吗?”
“你说的当然有错!”
就在众人噤声不敢掺和进去之际,门外传来了一道中气十足的洪亮男声。
大家齐刷刷的目光向外望去,只见陆霆邵一身制服,气势汹汹的带了几个手下年轻人杀了进来。
他进来后,看也没看杨斯达一眼,大声对着屋里众人说道:
“派出所就是用来为人民服务的,现在我们辖区的老百姓出了事,有人报了警,那这个事儿我们就不能不管!血衣拿来,你,跟我们回所里一趟!”
陆霆邵指着杨斯达,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两个更年轻的民警就架住了他的手臂。
杨斯达瞬间动弹不得,只能气的大喊:
“不是,这关我什么事儿,你们这是干什么,放开我!”
“杨知青,谢谢你体恤我们民警的辛苦,但是公事公办,你作为案发现场当事人之一,得跟我们走一趟。”
陆霆邵面色威严,语气严肃,本身个子又高,身材还壮,自带的气场又强大,几句话说完,怼的杨思达结结巴巴无言以对。
*
眼瞅着所有人都跟在陆警官的背后去了派出所,韩书记这头,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他一屁股坐在接待室的马扎上,整个人就像是丢了魂。
秦啸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当年他年轻的时候,从外地逃荒到了松岭,是秦家的二老,在他最饥寒交迫的时候收留了他,不仅管吃管住了三个月,还免费治好了他的病。
那个时候,秦啸还没出生呢,这么多年过去了,韩福生始终忘不了大哥大嫂的音容笑貌,在那个战乱和饥荒的年代里,两位于他这个身无分文的穷汉子而言,就是活菩萨。
如今的秦家,人丁凋零,秦啸是他恩人的孩子里,唯一一个健全的。
老韩失魂落魄的坐在马扎上,眼里一片死寂。
他活了这么多年,看过了太多好人不长命的例子,当初秦家大哥大嫂去世,秦礼带着三个弟弟又相继出事的时候,他就觉得,这老天爷真是不公,如今这厄运又砸到了秦啸的头上。
韩福生甚至怀疑,这天道,还是天道吗?
*
老韩赶到派出所的时候,陆警官已经将相关人员都交给了自己最信任的下属,然后带着家属还有部分知青去了现场。他在派出所门口望着林宛宁那道在男人堆里格外显眼的清瘦身板,她比那些男男女女看上去都苗条,可是腰板儿却比那些人都直挺,这么大的事儿压下来,这孩子比他这么个沧桑的老头子还要淡定。
韩福生又想起来这姑娘在公社打人时的模样,愈发觉得林宛宁不简单,能扛事儿,胆子还大。
韩福生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他看得出来,她很在乎秦啸,也会为了他拼尽全力。可他就是觉得,这丫头身上好像少了点儿什么。
摊上这么个媳妇儿,也不知道对老四而言是福是祸。
他没有跟着去现场,转身自己回了公社等消息。
秦家两位兄长身体都不好,出了这样的事儿,村里的村民一时间还没敢告诉他们俩,老二家的媳妇儿最先接到消息,这会儿正在公社哭哭啼啼的和韩书记诉苦。
大家都焦急的等着,可这一等,就等到了天黑。
“姐,我困了。”
玉凤开始支撑不住,揉着惺忪的睡眼,坐在椅子上的时候身体都开始摇晃。
“你要是困了,就先回去吧。”
“嗯,那我走了,你在这里等吧。”
“对了姐,四哥要是真的没了,他那些家产,可不能便宜了那个新进门的丧门星。”
临走前,玉凤突然附在姐姐耳边叮嘱了这么一句。
“闭嘴,回去睡你的觉。”
玉鸽压低了声音,狠狠的剜了一眼自家妹子。
见玉凤撤得快,韩书记在一旁瞧着,心里纳闷便随口问道:
“这孩子打小不是最待见她四哥吗,出了这么大事,她怎么反倒不紧张了?”
玉鸽讪讪一笑解释道:“玉凤还是个孩子,年纪小,禁不住熬夜。”
她怕家里男人多想,过了一会儿,也回了家。
韩福生叹了口气,没有做声,他焦头烂额的盼着山那边有光亮照过来,是死是活,就算被老虎吃了,也得有个残骸吧?
就在他等的心慌之际,公社的大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
想必是陆警官带人回来了,老韩急忙起身,连外套都顾不上穿,直奔向尚是零下气温的门外。
然而等来的却不是陆警官。
“老韩头,你是不是以为自己见了鬼了?”
院里站着的男人,伤痕累累,衣衫破烂,嘴角还挂着伤,见到他第一眼,笑容依旧恣肆又邪性。
韩福生都惊呆了,万万没想到,秦啸他能自己回来!
“乖乖,你没事吧?”
“你这老家伙,老子没事,让你失望了吧?”
“哈哈,没事好,没事就好!”
见到秦啸的一瞬间,他差点儿激动的哭出来。
韩福生把他接回屋里,问东问西,然而他却发现,这家伙出那么大事还是和以往一样,性子冷淡,不爱多说。
“你家那个小媳妇为了你,今天在公社里都要吃人了,你快回家去看看吧!”
“哦,是吗?”
秦啸端着一碗热茶,一饮而尽。脸上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来高兴还是不悦。
“话说,到底怎么回事?是你自己不小心,还是?”
韩福生越想越觉得这事儿蹊跷,他看秦啸身上的伤,似乎不算严重,但也不符合常理,这点儿小伤完全不妨碍走路,何至于在山里那么久才出来?而且还是自己一个人单独回来的?
那么多人上去搜山,难道没有人发现他?
秦啸这时似乎看出了韩书记的疑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韩叔,拜托你一件事。”
“你说。”
“我回来的事,你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林宛宁。”
韩福生大惊失色:“人家姑娘可担心你的很,你知不知道,今天要不是她一直坚持,兴许就没人上山找你了!”
“我知道,但是我有我的打算,您就别操心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啸没有言语,阴郁的面容在纸窗投射下来的月光中显得更加疏冷,他狠狠的饮完了最后一口热茶,冷冰冰的说了一句让韩福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又为之汗毛倒立的话:
“这次老子不弄死他,也得掰下他一条狗腿来!”
第30章 “真是个傻瓜。”(一更)
“对了, 你去告诉林宛宁,让这个傻瓜歇歇,别再那么卖命的找我了。自己又没下过这种深山老林, 别回头出了事给老子找麻烦。”
“你过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韩福生望着秦啸那张挂了彩的脸, 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已经隐隐猜到,这家伙伤成这样, 又说出这么不着边际的话, 这事儿, 十有八九不是偶然了。
他说完没多停留,拖着受伤的身体, 一瘸一拐的消失在了深夜里。
夜色如墨, 月光拂过砖墙和土路,还有路边丛生的杂草和小树,映衬出参差斑驳的黑影,在风里和月色中峭楞楞如鬼一般, 秦啸的背影在这交错的光影中渐渐稀疏不可见。
韩书记怔怔的站在公社门口抽烟, 眉目间愁云笼罩, 只能大口大口的吐着烟圈,仿佛这样就能将心中的不快一扫而光。
他太了解秦啸这个人,这事儿怕是,没那么容易平息了。
整整一夜,韩福生都没有睡好觉。
果不其然, 陆霆邵的人搜山后, 一夜未归, 剩下林宛宁还在坚持寻找。
而当天和秦啸一起上山的知青,直接被陆霆邵扣在了所里。
第三天, 秦啸出事这消息也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有村民说,他被老虎吃了,也有人说,这事儿另有隐情,和那几个新来的知青有关。
可眼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陆霆邵告诉林宛宁,那几个人在派出所里,一口咬定秦啸是自己不肯下山,所以他们才提前下山了。
只有一个贺徵,全程冷淡淡的说自己没有和他们几个同路,一起上山后就独自沿着松岭的小路欣赏风景去了。
陆霆邵觉得此人性情诡异,追问为何,贺徵只冷笑着道:“我嫌他们聒噪。”
对比完口供,陆霆邵只将贺徵放了回去。
知青宿舍内。
其他几个铁西大院过来的男青年一看杨斯达和顾家齐未归,顿时有人坐不下去了,当即决定和家里打电话,将这个事儿告知他们各自的老子。
只有宋书亭,还在关心林宛宁家的情况。
谁料贺徵也不多透露半个字,拿报纸盖着脸,躺在床上冷冷的道:“我从不多管闲事,哪有闲心去关心一个村妇。”
整整三天过去,秦啸毫无下落。
所有人都已经不抱希望了,只有林宛宁还在坚持找。
韩书记苦口婆心的劝她:“丫头,回家歇歇,老四吉人自有天相,要是没事,早晚会回来的,要是有事,你找也白找。”
林宛宁看着韩书记那张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庞,这事儿一出,她总感觉他好像老了很多。
毕竟新来的知青不同于往届,那他们不是种逼不得已过来下乡的青年,他们是主动下乡,且这几个人的家庭背景在北城错综复杂,现在两个大院的子弟才来公社报到,就出了这事被扣在派出所。
将来搞不好得罪了这几尊大佛,老韩头上的乌纱帽都得丢。
她理解韩福生的难处,从林业部门死活非要封山,不让他们上山找人时,林宛宁就隐隐觉得,或许已经有北城那边的领导插手了。
可她就是觉得,这事儿全程透着一股子诡异!
直到她心灰意冷,从公社前往派出所再去打探情况时,在路上碰见了正好也去派出所的几个知青。
林宛宁定睛一看,除了宋书亭,还有两个她记忆中有印象,却叫不上名字的男青年。
“宛宁、”
宋书亭看见她,面色讪讪,眼神躲闪,连说话的语气也轻慢了许多。
另外两人见了她,则是直接大喇喇的用一副傲慢的语气道:“你节哀啊,刚嫁过来就成了寡妇,幸好家齐大度,他说了,这事儿他也有责任,会给你一笔抚恤金,算是人道主义关怀吧,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也别太难过了,斯达也不是故意的。”
林宛宁当即就怔住了。
见她一副木然不敢相信的样子,宋书亭走上前,想到了林宛宁小时候生气时的样子,心里忍不住有几分难过。
“宛宁,反正你本来也不想嫁过来,说不定出了这事儿,对你来说,反而是个转机呢?趁机离开这里,去北城,或者去沪城,你爷爷以前不是在沪城吗,你家里应该还有一些关系在那边。”
宋书亭压低了声音道。
他知道顾家齐对林宛宁还有想法,甚至知道他这次下乡的真实目的,原本宋书亭并不愿意过来下乡,可是顾书记专门找了他的母亲,夸赞宋书亭为人开朗稳重,要是能下乡历练一番,将来一定能有一片更广阔的天地。
宋平在后勤担任副职多年,一直想再往上进一步,去工会,或者去其他单位都行。然而这事是需要单位一把手点头的,为了自己的事业能够再进一步,宋平只能将自己唯一的儿子送到东州。
如今才过来,顾家齐就出了事,虽然杨斯达帮他担了下来,可这事儿是有代价的。
是大院里的几个长辈连夜找了关系,将杨斯达遣返回城,不仅如此,他可能还要面临着几个月的刑期,至于能不能缓刑,是否还有机会摆脱罪名,就要看那几位的操作了。
这时候,林宛宁抓住了宋书亭的衣袖,眼圈微红道:“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书亭瞅了一眼身后两个傲慢的同伴,示意他们先过去接人。
然后转过头望着脸色煞白的林宛宁,沉沉道:“我听说,他们一开始死不承认,是陆警官声东击西,又用了些手段,把顾家齐和杨斯达吓得不行,再加上真的闹出了人命,他们心理压力也大,就崩溃了,然后就告诉陆警官,是在松岭出的事、”
林宛宁只能听见那句“真的闹出了人命。”
她觉得就像做梦一样。
怎么可能呢?
他可是秦啸啊!上辈子那么多的打击他都没死,怎么可能?
望着口中喃喃自语的林宛宁,宋书亭的情绪也有些绷不住,他和林宛宁是在一个单元长大的,在他眼里,林宛宁和大院那些其他的小伙伴都不一样。
他们笑话她是花瓶,是草包,是什么都不会都不懂的寄生虫,但是他就是觉得林宛宁是个好人。
少时的情分,不管过了多少年,都弥足珍贵。
林宛宁不记得她和宋书亭的过去,只觉得这个看上去有点文弱的小男生很好说话,也比那几个大院的知青看上去善良一些。
“是杨斯达,怎么可能是他呢,他跟秦啸无冤无仇,”
林宛宁抬起眸子,一双湿润的眼睛望着宋书亭,他感觉自己的心像是瞬间被刺中,垂头道:
“是无冤无仇,据我所知,是在秦啸在观察一朵长在山壁上的灵芝时,杨斯达不小心撞到他,他就掉了下去,松岭你知道的,山不高,但是山路复杂,悬崖峭壁很多,而且现在开了春,底下大河化了冻,那个山壁下面,又正好是潮清河,宛宁,我看他能活着的希望很小了,还有那血衣,估计、估计现在山上的野兽都冬眠完了也开始活动了,不是被河水冲走,就是、”
宋书亭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最后,林宛宁甚至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俩人边走边说,直到最后,看到了一脸北城号牌的小气车停在了派出所的门口。
杨斯达臊眉耷眼的从里面出来,边上围满了看热闹的村民。
而林宛宁心里那个真正的罪魁祸首却躲在众人的后面,看着杨斯达被押上了那辆小汽车后,他的表情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又恨恨的咬了咬唇,神色像霜打了的茄子。
“他,就这么走了?”
林宛宁甚至还没从这事情里回过神来,就眼看着肇事者被这么带走了。
“宛宁,他是家齐最好的兄弟,你忘了吗,杨叔叔能一路升到副总,全是靠着顾伯伯的提携。多亏了咱们这位陆警官,可真是好手段。”
“杨斯达这回,算是彻底回不来了,没了他,顾家齐等于没了个左膀右臂。对了,听说你对象家和大院那位首长也沾亲带故,如果人家较真非要查下去的话,杨斯达就彻底毁了。”
宋书亭站在她身侧,冷冷的围观着这一切,口中吐出了这几个冷冰冰的字后,转头看了一眼林宛宁。
这下她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姓杨的,之前在公社跳的那么欢,一直阻止他们去找秦啸,估计就是怕东窗事发,怕秦啸活着回来报复他们。
而他自己才被关了三天,就撑不住吐出来了这一切。
现在好了,这下如他所愿,秦啸真的回不来了。
可人究竟是杨斯达推下去的,还是顾家齐干的?
她怎么觉得,姓杨的就是个顶包的呢?
林宛宁无暇去想,只觉得,那个躲藏在人群中的顾家齐,这一刻面目是那么的可憎。
突然间成了寡妇,她如行尸走肉般回到家,连手脚都是冰凉的。
然而林宛宁想了一万种接下来的对策,唯一没想到的是——
回到家,在家里那个熟悉的炕上,她那被害死的泥腿子丈夫,正就着烧酒,大口大口的啃着前几天她自制的卤猪蹄。
屋子里暖气很足,秦啸一脸的伤,神情却飞扬的像条打了胜仗的狼狗,见到林宛宁那副见了鬼的样子,冷不丁的嗤嗤一笑,一口闷了半杯烈酒下肚。
“你?”
“你没死啊!”
林宛宁快哭了,上前掐了一把秦啸脸上的伤,男人痛的出声:
“傻瓜,你真是个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