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一切边都结束了


    顾渊和程珃珃现在住的房子是顾渊年少时的房产, 虽然比不上顾家那套气派豪华,但整体是意式休闲风,米白柔砖在阳光下显得温和又优雅,门前花园也被打理得很仔细, 傲然的常春木半遮半掩耐寒花卉, 显得灵气又生机。


    程楠带着小白进去,刚到门口, 家里保姆们就出来热情迎接。她们忙活着提礼物、抬轮椅, 个个脸上都带着笑。


    她们说:“今天是太太亲自下厨, 你们可要多吃点!”


    程楠大笑,“一定一定!”


    他们刚进客厅, 就看见顾渊坐在沙发上看书。听到声音, 他起身过来。


    看到小白,顾渊脸上明显僵了一秒, 但很快还是笑起来,热情和他握手,“欢迎欢迎,小白。”


    程楠知道爸爸向来不如妈妈开明,但无论怎样他到底还是支持她,只得甜笑着说:“爸爸!小白可不是老头子, 我们年轻人才不喜欢握手呢!”


    顾渊推推眼镜, 无奈的摊手笑, “看看这小丫头, 有了男朋友就嫌弃爸爸是老头子了。”


    程楠哈哈大笑, 小白大概有些紧张,半晌才慢吞吞开口,用那沙哑难辨的嗓音打招呼:“叔叔好。”


    “好, 好,好孩子。来,快进来吧,来沙发上坐。”顾渊冲着门口说,“刘姐,快找张毯子来给小白盖盖。”


    屋子里暖气很足,但他还是怕冻着女儿的心上人。


    三个人刚在沙发坐下,程楠正要起身,就看见程珃珃拿着铲子从厨房出来了。


    她今天化了个淡妆,一身水蓝裙子,腰间系了个浅碎花围裙,笑着朝他们挥手,“嗨,你们好呀,两位小朋友。”


    “妈!”程楠急忙跑过去抱住她,她温柔的摸摸程楠脑袋,又笑呵呵看向小白,“我们又见面啦,最近身体好些了吗?”


    小白似乎更紧张了,手里攥着毯子,摇摇头,“好多了,谢谢阿姨。”


    程楠一笑,又过来抱住他,凑到他耳边说:“我去厨房陪妈妈做做饭,你先和爸爸聊会儿天,好吗?”


    他回头看她,因为看不见他的脸,也不知道他什么表情。他也没说话。


    程楠转头对顾渊说:“爸,不可以欺负我的小白哦。”


    顾渊和程珃珃一听,都笑得合不拢嘴,“看看咱这丫头哟!”


    程楠和程珃珃挽着手去厨房,顾渊招招手,让保姆去端了一盘象棋过来。


    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顾渊笑着说:“今天也是高兴,弄一上午饭了。估计还有一会儿,咱先玩玩吧。”


    顾渊面容温和俊朗,他们一家基因都不错,骨相挂得住肉,过了中年也不见多少老气,他银丝眼镜泛着光,头发搭理得整整齐齐,显得儒雅又随性。


    顾渊把一盘棋子挨个摆上,慢条斯理的问:“孩子,你家是哪儿的呀?”


    顾知许走了神。


    盯着棋子微微愣住,片刻才回过神来,低声开口:“本地的。”


    顾渊又笑,“那好啊,离得近风俗习惯都一样,口味也相通。”


    顾知许淡淡一笑。


    “家里几口人呢?”


    顾知许看着面前的棋盘,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想了想,还是说:“四个人。有个妹妹。”


    顾渊点头,“好啊好啊,有妹妹好。我们楠楠也是妹妹啊。”


    顾渊的话没接着说,顾知许也不敢追着问。他知道,顾渊或许会说“她哥哥走得早”。


    他们开始下棋,氛围很平和。


    顾渊拿起一颗棋子,稳稳落下,又问:“孩子,你这腿是怎么回事儿啊?”


    顾知许怔了一秒,抬头望了自己父亲一眼,心脏顿时发颤。


    当年他们离开时他身体远比现在好,后来屡次受伤导致无法站起来。他轮椅代步也好多年了,平时生意场上没人会去触人霉头,这些年来,很少有人问他原因。


    他低着头,缓缓道:“伤了脊椎。”


    “神经上的问题?”顾渊看他一眼,叹叹气,“没事,别灰心,上次你阿姨也跟我说过你的情况。其实我们以前在洛杉矶结识过一个不错的医生,在全球外科领域很有名气,以前治好过不少瘫痪患者,年龄比你大,情况也比你严重。晚上你们回去过后你让楠楠把你病例发我,我马上给联系联系。”


    顾知许睁大眼睛,手抖了一下,“好。多谢叔叔。”


    “呵呵,别客气。我们家楠楠那么喜欢你,我们为人父母的,尽我们所能,能帮就多帮点。”


    顾知许低低叹了一口气。


    要能顶着程念白这个名头过一辈子也挺好的。


    依照程珃珃和顾渊两人的脾性,结了婚,肯定把他当亲儿子一样对待,这样倒也挺圆满的。


    如果哪一天他改变了容貌,即便是划烂整张脸,即便是戳瞎眼睛、撕坏嘴巴,恐怕也比现在处境好一些。


    最好就是,让“顾知许”这个人消失在世界上。那样他才能解脱吧。


    “现在在哪儿工作呢?”顾渊又问。


    顾知许走了一步棋,脑子里浮出集团下最小那家子公司,慢慢道:“在云盛新科,画工图的。”


    顾渊脸上顿时浮出一抹讶色,又继续微笑,“不错,云盛在业内名气不错,项目做得漂亮,管理也很好。”


    顾知许勾勾嘴唇。


    能不好么?


    当年老爷子给顾渊的就是云盛,他做得很好,要不是后来跟老爷子闹掰了,现在依然是他的。


    一把年纪了,竟还不忘小自吹一下。


    顾知许轻轻一笑,“是啊,很不错。”


    他们两人相谈甚欢。


    顾知许活了三十多年也没从顾渊脸上见过那么多笑容,对他这么和气,更是人生头一回。


    就连程珃珃唤他们吃饭,顾渊也不忘夸他:“真是个万里挑一的好孩子,有礼貌有文化,棋也下得好!”


    顾知许淡淡笑,不禁想起从前顾渊总呵斥他心思复杂、冥顽不灵,现在不过换了个名字,怎的就千好万好了?


    顾渊亲自推他去到饭厅。


    这个家的饭厅很漂亮,主体设计了成半圆形,往外延伸进屋后花园里,外面嵌着一圈圈镂花玻璃,阳光从外面投进来,照得米色餐布泛出晶莹光辉。


    只一眼,顾知许就非常喜欢。


    兼具隐私和享受的绝妙设计。


    程楠从后面走过来,笑着摸摸他脑袋,“好看吧?我也很喜欢我家的餐厅。悄悄告诉你,是妈妈设计的哦。”


    程珃珃刚脱下围裙递给保姆,掩唇微笑,“快别说了,多少年不做设计了。”


    程楠回头,“以后我们搬新家了,妈妈也要给我们设计哦!”


    “好好好。”程珃珃笑着,“我做室内,老顾做室外,我们呀都拿出以前的看家本领来。”


    顾渊也笑,“老了老了,都得从现在开始练咯。”


    一家人站在阳光下笑声爽朗,空气中弥漫着饭菜香气,周遭都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样子。


    顾知许不禁抓了抓腿上的毯子,一时没忍住,竟也微笑了起来。


    像是做梦,却又不像。


    因为纵使从前无数个深梦夜晚,他也从不敢幻想这样的光景。


    不敢幻想他们如此接纳他。


    程念白——真是让人嫉妒啊。


    “对啦!小白要自己一个人吃饭。”


    程楠说完,父母愣了一下,很快也笑着点头,“好,刘姨,快拿个托盘过来。”


    他们拿出几只漂亮碗碟,每个菜都给他盛得满满当当,程珃珃还说:“这个汤多给小白盛点!我从六点炖到刚才呢,药膳都配好的,专门给他炖的。”


    程楠说:“天呐!妈妈,我要吃小白的醋了!”


    程珃珃笑着捏她的脸,“小丫头片子,这还有一大半儿可都是给你做的!”


    他们把饭菜全部盛好,放在托盘上递给刘姨。


    一楼书房这会儿阳光也浓,保姆迅速打扫出来,把顾知许推进去。


    程楠在外头又道:“刘姨,再给小白倒杯水吧,他口味淡。”


    刘姨点点头,急忙跑去厨房。


    只剩顾知许一个人,静静坐在桌前,沉默看着这个宽敞的书房。


    这里的布局也是精心设计过,书香浓郁,干净又通透,桌上原本还摆了一套书法字画。


    他不禁叹了口气。


    书房不是吃饭的地方,犯不着为他这个不需要阳光的人污染了这里,好不容易才来一趟,可别招致他们不悦。


    他想着,推动轮椅向后滑动,下一秒,忽然撞了什么,只听一声“哎哟!”


    接着,没等他反应过来,一杯开水从天而降,猝不及防、来势汹汹、毁天灭地的——泼向他左侧脸颊。


    顾知许瞪大了眼睛。


    剧痛瞬间在左侧和耳前炸开,顾知许脑子里轰然嗡一声,立刻抬起手,但热气驱退手指,他痛苦的呻吟一声,浑身发抖紧咬牙关。


    保姆吓得跌跌撞撞往后退,尖叫道:“烫,烫着了!”


    顾知许疼到崩溃,差点滚到地上,一把撑住桌子,余光中一个灰色身影飞速朝他奔来,程楠的声音惊慌失措,发着抖,捧着他的手:“烫到哪了?烫到哪了?”


    顾知许能感觉到灼烫在自己皮肤蔓延,如万根尖针猛扎向皮肤,痛得他无法呼吸。


    程楠不敢碰他,赶来的程珃珃也忍不住尖叫,还是最冷静的顾渊迅速拨打了救护车,又取了凉水和冰块出来。


    顾渊往他脸颊上冲洗凉水,程楠把毯子紧紧裹在他身上,攥着他的手指。


    “温度降下来了,赶紧把他口罩墨镜摘了!”顾渊皱着眉,手也不住的发颤。


    顾知许痛到喘粗气,头昏脑胀之际,抬手试图捂住自己的脸,程楠却立刻拽住他的手,“这时候别倔了!不及时处理感染了怎么办!你身体抵抗力很差!”


    一旁的顾渊伸手就要来摘他的口罩和墨镜,顾知许痛叫一声,竭力发出嘶哑的大喊:“不准摘!别碰我!”


    程楠索性扑上来一把抱住他,紧箍着他的手臂,哭喊道:“别害怕!无论你长什么样我都爱你!小白,我发誓永远永远爱你!”


    她流泪抬头看向顾渊,“爸,给他摘吧!”


    顾知许脑内爆发“嗵”的一声巨响。


    心中最后一根紧绷的弦,就在此刻,以最不堪、最绝望、最凶悍的方式狠狠崩断,齑粉落入他残破的心脏,断弦猛抽向他最深的心底,痛到他几乎死去。


    万般的光影都在眼前闪过,他一口牙齿几乎咬碎,但那双胳膊却被牢牢禁锢,即便用尽所有力气也无法挣脱。


    嚯的一声——


    炽烈的阳光照到他的脸颊。


    天地顿时失了颜色,脑海中只剩下滔滔不绝的哭喊和尖叫,翻涌的悔恨和愤怒纠结成最锋利的刀刃,扎向他痛苦的眼睛。


    只在一瞬间,一切便都结束了。


    世界蓦然陷入死寂,窗外传来一声悲壮的鸟鸣。


    顾知许的呼吸彻底凝固。


    虚弱的手指,在睁开眼,看见那一个个震慑的表情时,不受控制的,抽动一刹。


    第52章 第52章 小楠帮我


    顾知许没有等到救护车来, 他给兰栩安打了电话让他立刻派车来,接着便逃跑似的不顾一切往外赶。


    他只有一只手,用尽了全力划动轮椅离开,左侧脸颊从颧骨往后一片烫得触目惊心, 他一身如坠冰窖, 颤抖不止。


    回过头,他深深望了程楠一眼。


    那双陌生又熟悉的黑眸, 盛着黑潭般深不见底的情绪, 他眼里闪着光, 眼眶抑制的放大,鲜红到令人心碎。


    程楠想过很多次——小白的脸或许满布疤痕、或许皮肉翻裂、或许嘴歪眼斜、或许平平无奇……怎样都好。


    但她绝对想不到, 是这张脸!


    这张高不可攀、尊贵严肃、神清骨秀, 谪仙似的脸——这张,她曾认为是全世界最好看的脸。


    他离开后, 程楠几乎要晕倒过去。


    艳阳高照的天,仿佛在一瞬间蒙上浓厚灰烬,桌上是母亲满怀希望做了很久的饭菜,但放到了冰凉也没有人吃哪怕一口。


    程楠木然跪坐在地上,听着不远处妈妈的哭泣声,爸爸正低声安抚着她。


    脑袋里像倾倒开无边无际的汪洋, 淹的程楠难以喘息。


    她想起了过去的一切。


    想起她的小白。


    她的小白明明是个内敛含蓄、有些自卑、脾气很好, 被她欺负了还要帮她完成工作的人。


    他只有两三套衣服, 但很爱干净, 即使病了也总把自己打理得整整齐齐, 虽然话不多,但偶尔也会撒娇,胳膊疼时跟她说自己的左手想偷赖……


    那么普通、可爱的一个男孩, 怎么会是顾知许?


    怎么会是那个从来不苟言笑、骄傲又锐利的顾知许?


    她的心脏跳得太猛烈,眼前的一切都变成白茫茫的一片,听不到母亲的哭泣,也听不到保姆崩溃的忏悔。


    她已经无意追问一切缘由,总之,事情已没有转寰的余地。


    程楠闭上眼,直接晕了过去。


    ……


    醒来后,程楠久违的发了烧。


    她身体健康自小很少生病,睁开眼浑身发凉脑袋眩晕,父母都坐在床边,紧张的看着她。


    医生已经来给她看过,问题不大,是情绪太激动导致的,稍作休息再吃点药就好。


    程楠眼神很空,他们扶她慢慢坐起来,喂她吃了药,她一言不发。


    程珃珃见她这样,眼泪又流出来,张开双臂把她抱进怀里,“楠楠……”


    程楠轻咳一声,嗓子有些发干,看看一脸担忧的爸爸,又无奈叹气。


    他拍拍妈妈的背,低低道:“没事……爸,妈,我一直没和你们说过,其实我已经失恋很多次了……遇到过烂人,遇到过骗子,遇到过渣男,什么都遇到过了……工作也不是很顺,拖过好几次房租,吃了很多泡面。”


    程珃珃心疼的摸她的脸颊,“楠楠,回到妈妈身边来,我们不要再吃这些苦了,好不好?”


    程楠脸色惨白,努力勾起嘴唇,“妈,我长大了。这些事教会了我很多,我不能永远躲在你们庇护之下,我也想努力成为大人。”


    她闭上眼,眼泪又滚落出来。


    不得不承认,虽然已经失恋很多次,但这一次,绝对是最痛苦的一次。


    过去或许损失过钱财,或许损失过感情,但这一次,损失的是她最爱的人。


    不同于分道扬镳、远走高飞,甚至不同于死亡,而是她的爱人从这广袤世界上被彻彻底底的抹去。


    他所拥有的一切,他的言谈举止,都是一段精心编造的谎言,一朝真相揭开,“程念白”这一整个人,以及与他相关的一切,都随之抹去。


    那个乖巧又爱吃醋的男孩,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存在了。


    她在脑中构想了无数遍他们的美好未来,再也不会来临了。


    程楠想忍住,但还是哭了很久。


    她想起顾知许走之前的模样,从他口中冒出的分明还是小白的声音,但语气却不是小白贯来的温柔,反倒充满了顾知许特有的冷酷和严肃。


    那样强烈的割裂让人难以接受,如同吞下千万锋刀,划烂了内里所有血肉。


    程楠生平第一次体会到痛不欲生,混混沌沌中,脑子里浮现出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精神也有些恍惚。


    她在父母家里住了下来,正值年关,大年三十和初一父母想尽了办法让她开心一些,家里摆满她爱吃的一切,定了个豪华大蛋糕,还给她请了她最喜欢的乐队过来。


    她像回到了童年的小公主生活。


    热热闹闹过完了年,程楠勉强恢复一点精神,在正月一个下午,突然又出了门。


    路上,她拨通了一个几乎快遗忘的号码。


    兰栩安正在国外开会,听到是她,立刻叫停了会议,并告诉了她顾知许的地址。


    不出意外,依旧是本市最豪华最隐秘的私立医院:博雅医院。


    程楠面容呆滞,浑身冒着凉气。


    她浑浑噩噩想着,她的小白只是个无依无靠、身有残疾的普通男孩,他努力工作,但也住不起这么昂贵的医院,他只能住在社区医院三人间里,每天晚上都被同病房得病人吵得睡不着觉。


    她曾走过临川市无数个店铺,只为给他买到隔音最好的耳塞。他用他那消瘦的手掌摩挲她的手指,温柔笑着说:“程楠,我很爱很爱你……”


    推开门,是宽敞华丽的贵宾单人间病房。


    白色沙幔,红木家具。


    宁静到只有仪器声响的病房,床上的人平躺着,身躯单薄,面上戴着一只遮了大半张脸的透明氧气罩。


    站在门口,几乎看不见白色被子下的起伏,却隐约能看到他左侧脸颊贴着厚厚的纱布。


    似乎很尊贵,又似乎很可怜。


    程楠慢慢走进来,望向那张仿佛和记忆中一样,却又大不相同的脸。


    记忆中顾知许也瘦,但没有瘦到不像样,他的消瘦只是一种身材类型,丝毫影响不到他眉目间浑然天成的威严。


    但面前的人已然瘦到脱相,双颊凹陷,黑发散乱,嘴唇干裂,毫无生机。


    看上去,仿佛一具靠药水维持着最后一点呼吸的空壳。


    他没有昏迷,听到声音,睫毛抖了抖,眼睛睁开一丝细缝。


    他没有开口,只是透过那细缝静静看着她。


    程楠略微弥合的心又缓缓裂开,血液一点一点渗透出来。


    她路过时听到护士说,他的春节都是在病房中度过的,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无法长久昏睡,大年三十那晚,他好不容易在止痛药副作用下睡着,却又被窗外的烟火和欢庆声吵醒。


    他却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是沉默接受着一切,耐心等待着属于他的真正完结。


    程楠心脏一颤,在旁边坐下,看着他。


    她在来的路上想了很多句话,那些文字在她眼前交错,最后,她问出了自己最好奇的那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顶替了我的小白?”


    顾知许面容很平静,看了她良久,皲裂苍白的嘴唇才缓缓张开。


    他说了一句话,但声音太小,她听不清。


    程楠只好低头把耳朵凑近他唇边,才听到他用微弱的气音说:“我想起来。”


    程楠心里泛着酸,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她前几天最崩溃的时候痛恨过他的谎言和欺骗,痛恨她再一次毁掉她的近在咫尺得幸福,但恨过之后,心里又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


    再看到他,见到他这副模样,也说不出任何狠话。


    程楠避开他身上的管子,托着他的背扶他起来,手指触碰到他的后背,她心里又是一颤。


    的确是小白的身体。她对他的身体很熟悉。


    顾知许疼得身上发颤,无力坐起,身子瘫软,只能落入她怀中。


    脑袋靠向她脖颈间,双臂都颓败的垂下去,因为忍受着非人的疼痛,他的腰腹和双腿都有些不受控制的抽搐,埋在洁白的被子下颤抖,十分狼狈。


    他喉间漫着血气,睁不开眼,睫毛也疏疏垂下来。


    他一字一顿,努力呼吸,用那依然沙哑的、属于小白的声音,发着颤,虚弱的开口:“保险密码是你身份证后六位,所有的,都安排好了……以后,要听栩安的话。”


    程楠想心中蓦然一震。


    冷汗从他惨白的额头浸出,顺着脸颊滑落,他停下来调整很久,才勉力继续道:“小楠帮我……”


    程楠忽然有些害怕,“你要做什么?”


    他的睫毛颤动,扫在她脖颈间,像一只残破的蝴蝶。他的声音逐渐喑哑,最后道:“拔掉,氧气……”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他仿佛立刻得到了解脱,身子陡然一晃,失了所有力气。躯壳顿时往后栽倒,程楠急忙揽住他的腰。


    他的双眼彻底闭上,无力的头颅向后仰去,漆黑的睫毛安静栖在脸颊,不再颤抖。


    就仿佛,早已离去。


    程楠的内心瞬间爆发强烈的恐惧。


    这种恐惧足以吞噬掉她一切的情绪,她的悲欢喜乐都混合进一片窒息的黑沼中,她的心脏疯狂跳动求生,她利声尖叫:“哥——!”


    泪水夺眶而出,程楠发疯似的大喊:“来人!快来人啊!”


    护士和医生迅速从门外冲进来,纷纷乱乱中,程楠被挤到最外面,她跌坐地上,崩溃的爬起来又要冲进去,却又被人拖拽住手臂。


    她的眼前仿佛隔了人山人海,看不见顾知许的面容,只能看见他骨瘦嶙峋的躯体。


    那苍白的皮肉包裹着残破的骨骼、看不到肌肉痕迹、伶仃轻浅、又修长洒脱的躯体。


    她被恐惧牢牢支配,指甲深深嵌进了皮肉里。


    她在心里发下这辈子最狠的毒誓,只要顾知许活下来,只要他还能睁开眼睛,只要他还能冲她微笑,无论如何,她愿意忘记过去所有,忘记过去万般痛苦和纠缠,忘记横亘在他们之间所有壁垒,哪怕让她折寿十年,哪怕让她立刻死去——


    她只想要他活过来。


    她这辈子唯一的、最爱她的哥哥。


    第53章 第53章 重新认识一次


    顾知许被推进抢救室, 程楠跪在地上哭了很久,求遍了世上所有菩萨,恳求让顾知许活着出来。


    她知道他那天离开后再也没有吃过东西,源源不断的药水打进他身体里, 十多天了, 除却兰哥匆忙来过一次,再也没有人来看过他, 他没有吃到团圆饭, 也没有亲人关心, 他曾试图自己拔掉氧气,但力气不够无能为力……


    有一天, 他在噩梦中说要给人打电话, 但嗓子无法发声,断断续续的, 连三位数字都没能说出来。


    程楠觉得,他不该就这样离开。


    她那个威风凛凛的哥哥,他不该是这样痛苦绝望的样子,他不该在生命的最后听到的是来自妹妹的责问。


    好在,上天或许起了怜悯之心,要给程楠一个补救的机会。


    顾知许被推出来时虽然很脆弱, 但无论如何, 尚有微弱的呼吸。


    程楠跪坐床边紧握住他的手。


    她仿佛穿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中间的曲折全都忘记, 只记得自己从高中校园出来, 回到家里,见到了好久不见的哥哥,发自内心的高兴。


    她第一次认认真真的看他, 看着他那双曾经只是单纯觉得好看的手,她细细摩挲着,发现他不仅手指修长,就连指甲也很漂亮,每一个都修剪的整整齐齐,是标准的椭圆形……看着看着,眼泪落到他指尖。


    尽管脑子很乱,但她仍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她无比清楚的知道,这就是小白的手。


    那双她日日夜夜紧握着,看了很多遍的手。


    她从未察觉,不过是因为从没有仔细看过顾知许。


    三天后的下午,程楠正在帮他擦拭额头时,看见他的睫毛抖了抖,程楠连忙问:“醒了么?”


    他没睁眼,大概是身体不舒服,轻轻皱了眉。


    程楠把窗帘都打开了,阳光正好落在他半张脸上,照得他皮肤仿佛透明。


    程楠知道他嘴唇干得难受,但现在不能摘氧气面罩,只能等他状态好些了更换鼻氧管时再帮他补水。


    她绕到床边,俯身揽住他的腰,伸手轻轻帮他按揉。


    他躺了这么久,虽说也有护工照顾,但护工不了解他身体,也不知道他时常哪里不舒服。


    程楠的脑袋空而平静,她不再去想任何其他事,意识里只有让眼前的人好好活着。


    至于其他,都是后话。


    他昏睡好几天,她每天细心照顾着,有时候走了神,看着他的身体轻轻唤小白,但回过神看到他的脸,又把话咽了下去。


    过了好些日子,有一天,顾知许状态终于好一些了。


    能睁开眼,心率也趋于正常,虽然依旧没什么精神,但可以更换鼻氧管了。


    程楠忙把他的床头调高,端一杯热水过来,把棉签浸在里面,再给他轻轻涂到嘴唇上。


    他无法说话,只能默默垂眼看着她。


    她帮他润湿嘴唇,又去换了一杯干净水过来,插了根吸管放到他唇边,试探的问:“试试看能喝吗?千万别勉强,当心呛到。”


    顾知许脑袋微斜靠着颈枕,黑发和睫毛都乖乖垂顺下来,吸了一小口。


    程楠很开心,“太好了,能喝水了。”


    她没敢让他多喝,收起了水杯,又转头去拿了几只软枕过来。


    顾知许的腿每天都需要按摩,擦洗身子的活儿程楠交给了护工,按摩她便要自己来。


    程楠把两只软枕垫在他两边膝盖下,托住他的脚踝慢慢揉捏。


    在先前照顾小白时程楠就知道他怕痛,有一次捏重了轻微伤到他韧带,敷药敷了至少一个月,把程楠心疼坏了。


    现在知道是顾知许,她更是万般小心,不敢多用半点力气。


    他醒来后一直都很安静,不哭不闹不说话,精神稍微好点就沉默的看她,精神不好时就只能闭眼睡觉。


    很乖的样子。


    晚上,是他换药的时候。


    程楠总害怕护士手重,索性接过护士手里的东西,揭开他脸上的纱布,小心的帮他抹药。


    还好当时处理的还算及时,沿着下颌角到耳朵那块儿,以及肩膀有一部分虽然都严重烫伤,但恢复得还不错,用心照料着,完全康复时就能不留疤。


    “过几天据说有大太阳,小花园都打扫好了。”程楠放下药水,笑着捋开他额前刘海,“到时候我推你出去逛逛,好不好?”


    顾知靠在床上,倚着颈枕脑袋微微后仰,半睁的眼睛耷拉着,不看她,也不说话。


    程楠握住他的手,“如果不同意,就勾勾小指。”


    他动了动食指。


    “这么调皮啊。”程楠笑了笑,又问:“我老板催我回去上班了,你如果同意,就勾勾食指。”


    他动了动小指。


    程楠笑得更开心了,“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呢?我走了过后,护工也会把你照顾的好好的。”


    他垂眸不语。


    程楠笑着,握紧了他的手,“我胡说的。以后,我不会再离开你了。哪怕他们直接把我开了,我都不会犹豫。”


    忽然,他两根手指都动了一下。


    程楠不禁百感交集。


    这小模样啊,倒真像是小白回来了。


    这段时间程楠忙着照顾他,还帮他接了很多电话。


    全都是他的工作电话,有各家公司、各大银行、股东们等等打来的问候电话,还有下属的工作汇报、项目决策等等,什么语言都有。


    她突然就想起来为什么以前小白总是神神秘秘背着她工作。原来他真的很忙碌,也真的很容易暴露自己是大总裁。


    夜里,程楠在病床边铺好陪护床。


    他的病房很大,有陪护室也有多余的床,但程楠总怕他晚上出点什么事,一定要贴着他的床睡觉。


    程楠照例拉着他的手,转头看他,“晚安。”


    三四点时,程楠起来去卫生间,回来时,看到床上的人侧躺着。


    她吓了一跳,前些日子都是她帮他翻身的,今天竟然有力气自己翻身了。


    程楠凑过去,借着月光,看到他脸上一道晶莹的泪痕。


    从左眼淌到右眼,从雪白的皮肤上划过,翻越了高高的鼻梁。


    程楠俯身抱住他,低低叹气,“怎么了,怎么又不开心了?”


    良久。


    程楠几乎要抱着他睡着时,终于,听到了时隔大半个月的、他的声音。


    微弱、沙哑,却又不似小白那样的沙哑,能听出是顾知许的声音,略微裹着几分颤抖,“不恨我吗?”


    程楠瞬间清醒。


    她低头看向怀里的人,月光下,只能看到他半张侧脸,深深埋在她墨色长发间,轮廓分明形销骨立。


    她心都要碎了,索性踢掉鞋子爬上他的床,分了一半他的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她把他牢牢圈在自己怀里,伸手摸着他的黑发,像哄孩子一样柔声哄着:“恨什么啊……恨上天这样对你么?如果恨能让你立刻好起来,那我就恨吧。”


    他身体很虚弱,情绪稍稍波动就会呼吸困难,程楠轻拍着他清晰的脊骨。


    她心里发酸,“我什么都不在乎了,只希望你健康、平安。为此,我可以付出我的一切。”


    恍惚中,程楠有时觉得怀里的人是自己的小白,她还可以尽情欺负他、亲吻他、爱他,有时又觉得他是顾知许,是她的哥哥,她不能逾越伦理和道德的底线。


    但无论是谁,她只知道,不能再让他难过了。


    几天后,临川市果然出了大太阳。


    程楠起了个大早,让人送了套漂亮的男装过来。


    现在春节刚刚过去,天气依然很冷,程楠给顾知许仔细打扮了一番,给他穿了温暖的白色大衣,又系了一条大地色羊绒围巾,还给他腿上搭了同色系毯子。


    护工刚把他抱上轮椅,程楠就急忙把镜子推过来,“快看快看,太帅气了吧!”


    顾知许还是没什么力气,两手耷拉,抬眼扫了一下,又垂下睫毛。


    程楠笑起来,提了一双皮鞋过来蹲在他面前,但刚摸到他的脚踝又犹豫了。他腿脚不便已久,还是以舒适为主吧。


    她转头去换了一双毛绒绒的拖鞋,特意选了粉红小兔子图案,正要给他穿上,他的脚突然往回缩了一下。


    “怎么?”程楠抬头,看他还是那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垂着眼睛。


    “不好看么?还是又闹小别扭了?”程楠轻轻哼笑一声,握住他的脚踝给他套上毛绒拖鞋,还顺手理了理兔子耳朵。


    程楠给他戴上手套,穿戴整齐,推他去到楼下小花园。


    今天阳光灿烂,但西北风一直在刮,吹得人路边行人瑟瑟发抖。


    程楠说:“我们逛一会儿就回去吧,你身子弱,不能受凉。”


    顾知许始终没有表情,也没有回应。


    这些天除却那天晚上开了口,他再也没说过话。


    程楠并不介意。


    那天,她终于从院长和魏澜彻底了解到他的心理疾病,于是才知道,原来她一直以为高高在上权利在握的人,其实已经很多年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没有体验过开心。


    她重新认识了一次自己的哥哥。


    明白他能撑到现在,已然是奇迹。


    程楠推着他在花园里逛了很久,他虽然不说话,但她话很多,什么有的没的都讲给他听,沿路看见了漂亮花朵,都要摘下来放到他手心。


    两个人享受着这份宁静。


    下午,程楠要带他回去时,远远的,却见一个抱花的身影向他们走来。


    第54章 第54章 当年的绝望


    颀长高挑的身影, 容貌俊秀,一身米色休闲套装。


    程楠瞪大了眼睛:“顾衍?”


    好久不见,顾衍似乎稳重了一些,不再是从前那游戏人间的样子, 眉目之间隐约透着几分成熟, 抱着花微笑走过来。


    “楠楠。小叔叔。”他冲他们打招呼,定定站在一米外, 笑着看向顾知许, “小叔叔, 抱歉,昨天才知道你病了。现在好些了么?”


    顾知许照旧垂着眼, 没有说话。


    程楠急忙道:“好多了好多了, 哈哈,算你小子长大了啊, 还知道来看看。”


    他们说着话,顾知许就垂头静静听着,一动不动。


    任谁都能看出顾知许的异常了。


    顾衍的眉头变了又变,把花递到程楠手上,“楠楠,这花每多都是我精心挑选的。辛苦你先把花拿上去吧。”


    程楠怔了一下, 把他拉到一旁, 低头悄声问:“干什么?你又想搞什么幺蛾子?我哥现在状态很不好, 我不放心他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 还有我在呢。”顾衍淡淡的笑, “放心吧,我只是想和小叔叔单独聊聊。我会照顾好他。”


    “他可能不会说话。”


    “没事。听我说就行。”


    程楠仍有点担忧,但看顾衍这一脸正经的样子, 还是点了点头。


    她抱着花往回走,一面叮嘱他:“别说太激动的事,他现在不能受刺激,待会儿要是起风了帮他挡着点风,有问题立刻给我打电话。”


    “好,别担心。”


    这是一个风和日丽的黄昏。


    顾衍转头看见程楠的身影消失不见,才慢慢回到顾知许身边。


    他看得出来顾知许这得的恐怕不是小病,上次他回国时程楠的电话死活打不通,这么些天联系不到人,从萧苒那里才得知是年前顾知许病重了。


    “小叔叔。”他在轮椅旁蹲下,看着顾知许那轻轻叠合的手,缓慢道:“我回来了。抱歉,我知道你或许不想看到我。你当初要我滚远点,我滚了,但现在我不得不回来。”


    顾衍说着,不禁闭上了眼睛,痛苦又逐渐爬满了心脏。


    当初他知道自己犯了错,但因为从小没有经历过挫折,也没什么担当,仓皇中想也没想直接从公司离开,连工作都没交接。


    爸妈以为他让顾知许给开除了,去找顾知许,顾知许却连面都不肯见,只让顾衍立刻滚远点。


    他们家得罪不起顾知许,便只能让顾衍借着深造的名义去到从前求学的地方。


    父母让他好好学习,他却也没那心思,大好的前程生生让他毁了,他只能像从前一样饮酒作乐纸醉金迷,浑浑噩噩过些混账日子。


    当初,顾知许把所有资源都向他倾斜,不留余力的培养他,他却因为一点芝麻大的事惹下大祸。


    他知道,顾知许一定失望极了。


    他抬头看向自己的小叔叔。


    顾知许的眼神很呆,已经完全不见曾经那神采奕奕的模样,就像一具被抽干灵魂的布偶。


    “萧苒告诉我,楠楠和你决裂了。”顾衍叹着气,“对不起……我还是没有勇气告诉她。”


    一阵微风吹来,卷起地上枯枝落叶。


    顾衍抹抹眼睛,从口袋中摸出一条细细的珠串。


    “这是我从庙里求来的,据说那庙子很灵。”顾衍举着珠串看了看,轻轻握住顾知许的手。


    他的手没什么知觉,任由顾衍握住,轻轻翻过了他的手腕——


    很快,顾衍几乎停止了呼吸。


    因庙里僧人说这珠子贴身戴更好,他便解开了顾知许衬衫纽扣,衣袖敞开的那一刻,他忽然看见了一条千沟万壑的疤。


    那条疤痕横贯他的手腕,长且深,狠狠切断了筋脉和肌肉,表面愈合已久,但因为伤势严重,整条疤痕都深陷入了皮肤中。


    如蜈蚣一般惊骇瘆人。


    顾衍震惊,慌忙抬头往向他。


    他的眼睛似乎终于有了些许波澜,但也只是一道流光划过黑夜,转瞬即逝。


    顾衍颤抖着,迅速收起珠串,帮他合上扣子整理好衣袖。


    “小叔叔,是……”顾衍不可置信,声音也渐渐沙哑,“那年的事吗?”


    顾知许照旧没有回答。


    顾衍猛地回头,看见程楠站在小花园入口和护士交谈。


    极度的恐慌在他心里蔓延,让他起了一些大胆的猜测,几乎一秒也等不急,马上就要去验证。


    程楠和护士说完话,走过来便看见顾衍朝她挥手,接着,甚至不等她说句再见,他就跑开了。


    程楠总觉得这小子古怪,但也无心多问,走过来看见顾知许右手腕上套了一串小珠子。


    “呀,顾衍送的?”


    程楠蹲下来握住他的手,“真好看,你的手好看,戴什么都好看。”


    晚上,程楠照例给顾知许换药。


    他脸上的伤口在程楠精心照顾下恢复得很不错,今天需要清除坏掉的皮肤,并且上一种特殊的祛疤药。


    程楠小心翼翼的给他抹药,但他裸露的皮肤泛着红,刚把药抹上去,他就疼得抖了一下。


    “很疼是不是?”程楠皱起眉,有点不敢下手。


    顾知许垂着头,闷闷的,忽然低低开口说:“不疼……”


    程楠愣住,瞪大了眼睛。


    她呆了一会儿,赶忙放下棉签和药,伸开双臂抱住他,她笑起来摸他的脑袋:“好啊好啊,你是全天下最勇敢的孩子,涂药都不怕疼。”


    顾知许偏过脑袋不看她。


    程楠想起,过去小白也总是这样,不愿意她把他当小孩,总说他比她大,但也不说他比她大多少。


    如今可算知道了,他比她大了七岁。


    “再多跟我说说话,好不好?”程楠歪着脑袋看他,“我喜欢你原本的声音。说起来,你之前都干了什么,为什么声音总是哑着的?”


    顾知许低头不看她,也不说话。


    程楠拉着他的手轻轻晃,“告诉我吧,哥哥。”


    顾知许手指缩了缩,“吃了药。”


    “什么药?”


    顾知许不肯再说了。


    程楠也不强迫他。


    他吃的那药导致他嗓子沙哑,隔三差五就需要补吃一些,程楠既心疼又后怕,这么胡乱吃,也幸亏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第二天一大早,程楠被叫回了公司一趟。


    她向公司请了长假,但今天她手底下有个订单出了问题,接手她工作的同事找不到资料,只能把她叫回来。


    她不放心顾知许,但也没办法,临走前跟他说了很久才走。


    她春节放假前没想到自己会离开那么久,东西没好好收拾,在电脑里找了好久才找出电子版,让领导痛骂了一顿,又灰溜溜去资料室翻出了纸质版。


    走之前,领导让她把所有文件归档,她连午饭都没吃,一顿忙活下来,已经下午三点了。


    程楠急着回博雅医院,刚出公司门,却又接到萧苒电话。


    萧苒语气很沉:“你在哪里?”


    程楠急匆匆:“在公司,怎么了?”


    “你马上过来一趟,在伽和。”


    “这是什么地方?”


    “兰总今天开会的地方。”


    “兰总……你说兰哥?”程楠惊呆了,“你怎么会认识兰哥?”


    “顾衍昨天找我打听一件事,我不知道,就和他一起来找兰总了。”


    程楠莫名有点紧张,萧苒这人,当年高考都没这么严肃。


    “三点半了。”程楠看了一眼手表,眉头皱起来,“今天五点有位专家要来给我哥做检查,我必须回去陪他。小苒,有什么事,你直接告诉我吧!”


    萧苒那边沉默很久。


    半晌,她才长长吐了一口气,“两件事。”


    ……


    回博雅的路上,程楠感觉脑子里炸开了一片光怪陆离的雾气。


    她最近好不容易清除到空白的脑子,突然涌现出无数不愿记起的、痛苦又绝望的回忆。


    继上次后,她再次重新认识了顾知许的。


    她想起那年在公证处,她带着满腔对他的愤怒离开,他们三个人都将他弃如敝履,她甚至口不择言的骂他“难怪当年爸爸妈妈要抛弃你!”


    他那天面白如纸,在公证文件上写下顾知许三个字后,掌心淌出的鲜血在桌面拖出了一条触目惊心的痕迹。


    时至今日,终于有人说——


    顾知许他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没做。


    那段时光里,他忙着给她准备“礼物”,甚至连她喜欢方明朗,都毫不知情。


    钱权在握的总裁,在被误会、被抛弃时也会像孩子一样无助的掉眼泪。


    也会难过、伤心。


    程楠赶到医院时,顾知许平躺在病床上,护工正打算给他擦身体。他上午又发了烧,退烧后身上出了一层薄汗。


    程楠冲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护工吓了一跳,“程小姐?”


    程楠哽咽着,“谢谢,今天我帮他擦身体。”


    床上,顾知许的病号服已经褪去大半,他向来不喜欢她看他的身体,僵硬的手臂抬起来,轻轻推了推她。


    程楠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她的眼睛早已哭红,转过头来,正对他的双眼。


    那双澄澈干净的眼睛。


    和当年一模一样的眼睛。


    程楠的心发着颤,在胸腔中扑通、扑通的跳动,她牵起他一直不愿意给她看的左手。


    她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如一把利刃捅进他的身体。


    给了他一段痛不欲生的人生。


    而在离开他上千个日子里,她终于,第一次——


    亲眼见到他当年的绝望。


    第55章 第55章 想吃面么?


    几年前的那场纷纷乱乱之后, 方明朗的手臂已经恢复了,而“罪魁祸首”的手臂却留下了无法愈合的残疾。


    程楠从未感到如此强烈的痛苦和难过,比起得知顾知许当初什么也没做,更让她崩溃的是, 她长期以来对他情感的巨大误解——


    她从没想过, 顾知许如此爱她。


    过去她以为的高傲冷漠是他为他自己竖起的一道严密伪装,她以为的满不在乎是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看上去并不多么在乎她的人, 却在决心赴死的那一年, 就连遗嘱也字字句句充满了她。


    程楠陷入在悔恨中, 紧紧抱住顾知许,在他怀里痛哭流涕。


    前些天心里尚存的一点芥蒂都在此刻化为灰烬, 什么道德伦理, 什么父母阻碍,什么世俗眼光, 她什么都不要了她只要顾知许,只要他一切安好。


    顾知许手背上扎着针,艰难抬起,温柔擦去她的眼泪。


    他语言能力依然有障碍,只能笨拙的安慰她:“小楠……我不疼。”


    她一听,哭得更伤心了。


    在他怀里哭了个昏天黑地, 哭累了, 一抬起头, 就看到那张白净俊俏的脸。


    他薄唇挺鼻, 睫毛很长, 眼里仿佛盛着夏夜晚风中的繁星,碎发微晃,轻轻扫过了眉尾。


    原来, 她的爱人就是这样一张脸。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无论是她的哥哥还是她的小白,一直都是这样一张脸。


    这样一张,令她深爱不已的脸。


    程楠咬咬牙,突然凑上前狠狠吻住了他。


    她曾亲吻过小白很多次,想象了很多次口罩墨镜下那人的神情,现在她终于看清了,就是这一瞬间呆滞惊愕的神情,接着,他闭上了眼睛。


    顾知许的唇瓣很软,像柔软的棉花裹了一层薄薄的外衣,她毫不留情的亲上去,一不小心就给他咬破了。


    程楠的眼泪滚落出来,手指抚摸他的脸颊,温柔的贴过去,轻轻吻去那一丝鲜红的血迹。


    “对不起……”她侧躺在他身边,靠进了他的脖颈间,低声道:“顾知许,对不起。”


    顾知许转头看着她,握住她的手,努力开口:“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


    “胡说。”程楠手搭在他的胸口,感受着他平稳的呼吸,“我说了很多伤害你的话,做了很多伤害你的事,我甚至一句都不问,就随意污蔑了你。”


    顾知许淡淡一笑,“不算什么,别人,也做过很多。”


    程楠心里又是一酸,抹了眼泪,摸摸他的脸颊,“以后,我绝不让任何人欺负你了。”


    顾知许低咳一声,又笑:“妹妹,保护,哥哥么?”


    程楠点头,“对啊!妹妹保护哥哥怎么了?谁敢不同意,我就揍谁!”


    顾知许仍旧咳嗽,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在博雅医院的日子,是一段无人打扰、心无旁骛的幸福日子。


    程楠彻底无所顾忌,接过了照料顾知许的所有事,擦身子、按摩、复健……她亲力亲为一样不落。


    顾知许起初还是那新媳妇别扭样儿,但架不住程楠越发的为非作歹。


    他们比先前他当小白时还要亲密,甚至毫不避讳的说是情侣关系,程楠向来胆大主动,起初还好歹唤过几声哥哥,现在彻底不管不顾,叫他知许、叫他小顾、叫他小媳妇儿。


    顾知许每次被她气到都要闹脾气,闷着一句话不说,程楠有时知道他生气了,也要假装不知道。


    趁他不注意对他上下齐手,欺负他身体虚弱跑不了,动不动就要亲他。


    顾知许刚开始还生气,但逐渐意识到别无办法,也只能无条件宠着她。


    程楠说着不让别人欺负他,自己却总改不了爱欺负他的毛病。


    有一天,病房外是等待着找他商议新投资的副总,她却把他摁在床上,要他同意今晚她给他洗澡。


    他自打意识逐渐恢复后就不太同意,但他不同意她就不肯放人进来,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只能同意。


    程楠便立刻笑起来,蹦蹦跳跳去开了门,迎了张副总进来,自己又坐回阳台上那童年的书桌旁。


    她还在停薪留职期间,无事可做,他们在谈话,她就趴在书桌上往平板里涂涂画画。


    没什么好画的,她随意拿色块铺了一个若隐若现的帅哥。


    总归是参照着顾知许的模样,像与不像,她不在意。


    等到张副总谈好事情离开,她便立刻扔了笔跑过来。


    “你们在谈什么事儿呀?”程楠钻到他床上,缩在他身边。


    顾知许靠坐床头,顺手将她揽进怀里,淡淡道:“政府今年计划在城南建全市最高楼作新地标发展旅游业,伽和他们有这个打算。”


    “这么厉害!那你同意了吗?”


    顾知许缓缓摇头,“这种项目要走的流程审批很多,资金需求大,但回款极慢。等栩安拿出解决方案再谈吧。”


    程楠啧啧赞叹,“听着真厉害啊,不愧是总裁呢……等等,这种是不是又需要你去喝酒?”


    顾知许笑,“能靠喝几顿酒解决就好了。”


    “那也不行!”


    程楠撩开被子,搓热了手掌,轻轻敷在他的左上腹。


    他以前疼起来时,用手指狠狠抵着胃,硬生生把自己弄出大片淤青,看得人十分心疼。


    因此现在程楠格外注意他的饮食,有时早晨他困得睁不开眼,她也要把他叫起来按时吃饭。


    程楠慢慢帮他揉着胃,又说:“明天就回家了,我已经让云姨过来跟医生交流了。你打小就爱吃云姨做的饭菜,之前在医院里挑食,回去可不能再挑食了。”


    顾知许应了一声,脑袋缓缓靠向她的头顶,慢慢道:“我们不会再回市郊那边了吧。”


    程楠抬头,“怎么,舍不得我们的老破小吗?”


    顾知许没说话。


    程楠很懂他,连忙笑起来,“没关系,知许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现在咪咪也送去别墅里撒欢了,我们可以彻底过二人世界。”


    顾知许勾起嘴唇,轻轻笑。


    程楠看得出来他最近很开心,他这些天的笑容比从前三十多年加起来还要多。


    她看着他扬起的嘴角发呆,一时没忍住,又亲了上去。


    第二天一早。


    程楠通知云姨改了日程。


    他们不回别墅了,要先去老破小住一阵子。


    云姨一听,顿时在电话里激动起来,“怎么回事啊?是不是知许心里还难受着?哎哟,这孩子真要给人急死,不是说已经好多了吗?”


    程楠笑起来,她最爱听别人关心他。


    她把手机递到他耳边。


    他坐在轮椅上,面向阳台,微微低头避着阳光,“您别担心,我只是——”


    程楠凑过来,大声补充:“过不惯好日子!欠儿得慌!”


    顾知许抬头看她,太阳照得他睁不开眼,他只好眯起了眼睛,冲她微微一笑。


    “猜对了。”


    午后,用过午饭,程楠终于要带着她那肯露面的男朋友回家了。


    他们连司机也没叫,自己随手在医院门口打了一趟出租车。


    顾知许行李多,程楠就和司机一起一件一件的搬。


    顾知许则坐在车门边乖乖等他们,一身白衣服,微垂着脑袋,脖颈上又悬了三角巾,把左手护在里面。


    司机搬着东西,转头随口问程楠:“姑娘,这是你哥啊?”


    程楠歪过脑袋,顺势望了顾知许一眼,“不是,是我男朋友。”


    顾知许注意到她的目光,明亮的眼睛眨了眨,右手推动轮椅就要朝她过来。


    车子停在马路边,顾知许坐在人行道。


    人行道比马路高了约五厘米,但他显然没注意到。


    程楠急忙向他挥手,“回去,快回去,你别动!”


    顾知许却突然咳嗽了几声,一句也没听清,他看着程楠着急的样子,反倒加快了速度。


    路过台阶,轮椅果然狠狠颠了一下,虽然没摔倒,但他脸色骤变,吓了一跳。


    程楠立刻扔了手里的行李跑过去抱住他,胆战心惊,小心托着他左胳膊。


    最近逐渐开始给他的左手复健,今天出院前刚扎了针,怕他路上不舒服,便用三角巾挂着。


    “没事吧?疼不疼?”


    顾知许抬头看她,脸色有些白,摇了摇头,“你,咳……你刚才把你的行李扔了。”


    程楠一愣,转头看去,地上躺着的果然是自己那只粉红箱子。


    她东西少,只有那么一箱。


    她哼一声,伸手捏捏顾知许的脸颊,“都赖你不听话,你明明答应过我以后不会自己推轮椅。说吧,打算怎么补偿我?”


    顾知许低着头,想了很久,最后慢吞吞的问:“想吃面么?”


    程楠挑眉,“请我吃面?就这样给我打发了?”


    他摇头,“我给你煮。”


    程楠眼前一亮,“你还会这个?”


    “嗯。而且你一定会喜欢。”


    第56章 第56章 我知道错了


    家门口, 程楠照例要背顾知许上去。


    顾知许那会儿没想起这一茬,现在突然有些后悔,“小楠,我们还是回那边吧, 这样你太累了。”


    程楠背着他往楼上走, 埋头笑起来,“不累。你现在瘦成这样, 我有什么可累的?等到什么时候你那胳膊腿儿的能稍微长点肉了再说吧。”


    顾知许的下巴轻轻搁在她脖颈间, 他体温低, 轻触之间,带给她一丝微弱的酥麻。


    顾知许淡淡叹气:“下次, 我自己走上去吧。”


    程楠又笑:“我的好哥哥啊, 这可是四层楼。你以为四级台阶吗?你膝盖受不了,要是再摔一跤出点什么事儿, 你要我怎么办?”


    顾知许声音闷闷的,“我不会摔。”


    “胡说,不会摔的话腰是怎么受伤的?怎么会伤到神经?”


    他无奈,“那是——”


    他刚起了个头又忽然打住,随口道:“嗯,我的确会摔倒。”


    程楠敏锐嗅到一丝不妙的气息, 侧头说:“这里面有猫腻, 速速如实交代, 否则今晚我办了你。”


    顾知许:“……你还有点女孩样吗?”


    “这就是女孩样。”


    “你童年时我不是这样教你的。”


    程楠哼哼, “不要扯开话题哦, 顾知许,不准有任何事瞒着我。”


    顾知许低低叹了一口气,自打不把他当哥哥过后程楠逐渐恢复到从前对待小白时的强势, 偏偏,他又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快说,腰是怎么摔的?我记得我上初中那会儿你有段时间很久没回来,回来过后也休养了很久,兰哥还不让我打扰你。”


    顾知许脑袋埋在她脖颈间,“有次老爷子让跪了一晚上,起来的时候没有站稳。”


    程楠怔住。


    已经到家门口了,她忽然停下脚步,“爷爷知道你腿不好,为什么还体罚?”


    “我那会儿年轻气盛,做错事罢了。都过去了。”


    程楠拿出钥匙插进匙孔,微微咬着牙,“我以前一直以为,你常去爷爷奶奶家,是因为他们很疼爱你。”


    顾知许摇头,“没有人爱我。除了你。”


    程楠的手颤抖一下。


    心里荡开一圈涟漪,她缓慢转动钥匙,看着朱红铁门咔哒开启。


    “我会很爱很爱你,比所有人的爱加起来还要多。”


    顾知许轻轻一笑,“嗯。”


    进到屋子里,顾知许也不休息,等不及的要去给程楠煮面。


    程楠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兴致,也只好由着他。


    他坐在灶台前,有模有样的开火、烧水,程楠在旁边看着,又想起刚才的事,蹲在旁边抱住他。


    “前些天爷爷那边是不是传唤你了?”


    顾知许低着头,专注的往白瓷碗里加入底料,随口应了一声。


    程楠点头,“不要去了,好不好?以后都不去了。大不了让他们骂一顿,最最坏的结局就是不当大总裁了,那也没什么,你在家安心休养,我赚钱养你。”


    顾知许回头看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傻小楠,你以为是过家家么?”


    “过家家又怎么了?”程楠抱着他的腰,满心都是难过,“我只想要你好好的,别的,都不重要。”


    她说着,鼻子又慢慢泛酸。


    他在扮演小白时,会往身上喷一些淡香水掩盖味道,现在他没精力折腾了,身上便又恢复从前那浅浅药香。


    她叛逆时很不喜欢这味道,总觉得自带一股子不好的感觉。


    但现在她很喜欢这样的味道,每次闻到,就知道是他。这些挥之不去的药香,是他充满疤痕的过去。


    顾知许煮好了一碗阳春面,程楠嗅了嗅:“哇,感觉很不错呐。”


    他笑笑不说话。


    程楠先搀扶他去床上休息,这一路奔波实在不易,他只有一只手能用,煮完了面,不仅呼吸迟滞,右手都有些无法抑制的颤抖。


    程楠让他倚着靠枕躺好,把他左胳膊从三角巾内取出来,搁在身旁的软枕上,摸摸他的额头,“我这就去吃面,你等等我。”


    顾知许脸色有些白,嘴唇却勾了起来,“去吧。再不吃,就要凉了。”


    程楠点点头走向客厅,一步三回头,心思全在他身上。


    桌上的面闻着便十分鲜香,程楠也不知道他一个忙人且病人哪有时间学会了烹饪,只当作他吃惯了好的,无师自通。


    她又往房间看了一眼才挑起面条。


    一口下肚。


    一天之内,程楠两次感到震惊。


    她有点不可置信,迅速吃了半碗,心脏和味蕾一样激动乱跳,脑子里反复想着一件事。


    她想立刻跑过去问他,但还是忍住了,迅速吃完面,转头朝房间里跑过去。


    程楠的眼睛瞪得很大,床上的人也还没睡着,在等她的反馈。


    程楠哼笑一声,走上前,一把摁住他的肩头,“身有残疾的哥哥,每天给读书的读书的妹妹煮早餐?是么,小白?”


    她先前以为是他随口编来骗她的话,现在一看,可不好说了。


    顾知许面不改色,“你高中时的早餐都是我煮的。”


    程楠震惊。


    果然!


    “我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那个全世界好吃的阳春面是你煮的!可真让我好找啊,‘保姆阿姨’!”


    顾知许淡淡一笑。


    “我记得你只煮了一段时间阳春面,后来为什么不煮了?”


    顾知许:“后来病了,没有精力,只能做些简单的。”


    他靠着白色枕头,乌发微乱,半眯着眼睛笑,“而且我做了很多品类,你却只喜欢阳春面。这激起了我的好胜心。”


    程楠噗嗤一笑,又扑到他身上抱住他,“天呐,如果早知道,我绝不会在学校把早餐分给萧苒,哪怕一丁点!”


    顾知许也笑起来。


    如他所料:


    时隔多年,她依然喜欢。


    夜里,窗外月光如水。


    正是春天,气温已渐渐回暖了。


    两个人脑袋贴着脑袋,程楠输在顾知许右侧,攥着他的手,轻轻揉捏。


    “小顾啊……”


    顾知许低低一笑,“领导有何指示。”


    “不行,你不能这样说话。”程楠抬头,“你可是威风凛凛的掌权人呢!怎么能怕老婆,拿出在公司骂人的气势来!”


    顾知许无奈摇头,“你会生气的。”


    “我绝不生气!”程楠好奇心来了,摇晃他的手臂,“哥,哥,我最爱的哥哥,你把我当闯大祸的下属,凶我一下!”


    “真不生气么?”


    “绝不生气!”


    顾知许点头,黑暗中,他静了一会儿。


    片刻后,他突然沉声呵斥道:“手放开!离我远点。”


    程楠一愣。


    他声音还是那声音,但严肃了很多,既磁性又稳重,气势一上来,那上位者特有的高不可攀之感接踵而至。


    程楠:“我有点——”


    他又怒道:“我让你说话了吗?”


    程楠:“不是,我不——”


    “闭嘴,拿你东西滚出去。”


    程楠被骂得一愣一愣,立刻就急眼了,“我不玩了我不玩了!你太凶了!”


    顾知许又道:“玩什么?你当这是在玩吗?”


    程楠气得甩开他的手,翻身转过去背对他,大声说道:“顾知许!你再凶我我就不嫁给你了!你是讨厌鬼!”


    顾知许立刻停住。


    “小楠?”他试探着拉拉她的手,又被她扔开,“生气了么?”


    程楠拿枕头闷着脑袋,“对!”


    “对不起,小楠,我不是故意的。”顾知许有点慌,转身想要安抚她,但右手被压住,左手又动不了。


    程楠哼一声,没理他。


    顾知许只好努力抬起左手,剧痛随之而来,他悄悄疼出了冷汗,好一会儿,终于伸手抱住她。


    “小楠,对不起。原谅我一次,好么?我不应该凶你的,我知道错了。”


    他轻轻抱着她,将她护在自己怀里,像呵护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小楠,理理我吧……”


    他轻轻的呼吸落在程楠耳垂上,像一朵蒲公英扫过她最柔软之处,程楠浑身一颤,心跳都加快了。


    她转过头,“顾知许,你身上撒迷魂汤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勾得我心痒?”


    顾知许低头不说话。


    程楠笑一声,转身抱住他,“我才舍不得生你的气呢,你可是我最爱的顾知许……”


    一片漆黑之下,程楠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面对着他,轻轻握住他的左手。


    她惊讶于他左手的进步,却又怕他疼,只能托起他的手臂,像在博雅医院的很多次一样,一边帮他按摩,一边说道:“要好好吃饭,要好好复健,我的知许,不能再留下遗憾……”


    顾知许低着头,感受她的呼吸落在自己鼻尖。


    他想起从前,也是这样,大家总把他的伤痛习以为常,总觉得,他太冷静了,或许是感受不到疼。


    每每这时,只有妹妹守在他身边,满眼心疼的看他,用稚嫩的声音安慰着他:“痛痛飞走,哥哥痛痛飞走……”


    她是这世界上,唯一真切爱过他的人。


    从前是,如今更是。


    顾知许埋头靠在她脖颈间,一滴眼泪从眼角徐徐滑下。


    第57章 第57章 我会保护好你


    黄昏时, 顾知许从梦中醒来,身上起了一层薄汗,黏黏腻腻,周身难受。


    今天程楠去上班了, 上午他和几位高层开了个短会指导今年的工作, 歇下来时又发了烧,头昏脑胀。


    他二十来岁时常不要命的折腾自己, 导致现在落下了一身病根儿, 身体支离破碎, 经常要想方设法避免在程楠面前显露出不适。


    枕边电话忽然响起。


    是兰栩安打过来的。


    他现在事务繁忙,习惯长话短说:“知许, 汇峰那个会我帮你推了, 但是事儿照办,上次徐慎又来找了我一回。”


    “嗯, 就当给老徐个面子。”


    “我也是这么想的。另外,顾董那边又在催了,这次还派了陈总过来施压,知许,你恐怕是要去一趟了。”


    顾知许手指抵住眉心,“他难为你了?”


    “算不上。”


    顾知许默默算了算时间, “后天上午九点, 你派车过来。”


    “我要一起吗?”


    “你忙你的事, 我不过是去聊家常。”


    “好, 你万事小心。”


    挂断电话, 顾知许仍有些头晕。


    他躺在床上又等了等,没一会儿,听到楼道里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 很快,大门“咔”的一声打开,程楠扔了包就冲过来抱住他。


    “我好想你啊!”程楠整个人趴在他身上,像女流氓一样捧着他的脸不停亲他,恨不得要跟他粘在一起。


    顾知许淡笑着摸她毛绒绒的脑袋,“好了,先去把外套脱了。”


    “好!”程楠赶忙起身脱外套,又去卫生间,一边洗手一边说,“瞧我怎么老忘。在外面待一天,细菌病毒太多了,你这小身板哪受得了。”


    现在已经开春了,程楠洗完手,穿着一身米白裙子过来,站在房门口又笑眯眯看他几眼,才转头去厨房做饭。


    自她开始上班后,家里请了钟点工,每天中午来给顾知许做饭和打扫卫生,原本顾知许说晚饭也交给阿姨做,但程楠不肯,一定要亲自做。,


    她做饭水平一般,但总是很努力的学。


    晚上八点,程楠准时把饭菜做好了,走过来搀扶顾知许。


    程楠托着他的腰背扶他起来,小心护着他的左手。他每次刚起来总会因为低血压而头晕,她便会让他在床边坐会儿,脑袋靠近她怀里。


    “今天在家里玩了些什么?”程楠问。


    顾知许闭着眼睛,淡淡摇头,“睡觉。”


    程楠无奈笑笑,摸摸他的脸。


    顾知许没什么朋友,又个安静性子,从八九岁开始就一直为成为合格的继承人而努力,这么多年从未停歇过。


    现在虽然因为身体原因不得不闲下来,却也不知道做什么。


    程楠想了想,“周末我带你去泠灯寺转转吧。就在城南那边,听说香火很旺。”


    顾知许缓过来了一些,抬头看她,“怎么突然想去庙里。”


    “拜菩萨呀。据说泠灯寺求姻缘很灵的,我去了,求求菩萨保佑我的知许健康长寿,再保佑我们白头到老啊。”


    她很擅长把这些直白的情话讲出来,顾知许却向来内敛,不说什么,只是笑了笑,“嗯。”


    饭桌上,程楠盯着他吃完了整整一碗饭,又捏着他的脸颊夸他真棒。


    吃完饭,程楠扶他坐到沙发上,打算给他切一点水果,却发现茶几上只有芒果。


    “唉,这个阿姨记性好差啊,我先前就说了不要买任何易敏水果。”程楠无奈,转头看向顾知许,“要不咱们还是把云姨叫过来吧,正好对门那套一直空着,你习惯她照顾。”


    顾知许笑笑,“还是算了吧,云姨一把年纪了,她不爱折腾。”


    程楠点点头,“好吧。”


    她去拿了几个软枕过来,帮他垫着腰背,两个人在沙发上看新闻联播,程楠照例给他按摩腿。


    顾知许这人习惯了做事认真,即便看新闻专注度也很高,乌黑的眸子紧盯着电视,一眨不眨。


    程楠趁着他不注意,往他大腿上狠拍了一下,“啪”的一声,顾知许立刻回过头来,眨眨眼看着她。


    程楠挑眉,“总觉得你今天不对劲啊,一副心里有事的样子。”


    顾知许一愣,“没有。”


    他向来藏得住事,今天自觉表现的很正常,吃喝谈笑都没有什么破绽。


    程楠却说:“呸,你都没发现我今天先帮你按左腿吗?”她说完,手下用了力,顾知许疼得脸白了一下。


    他不禁委屈,“我只是没有这关注到这个细节。”


    “我才不信。之前我把你的牙膏在洗手台上平移了五厘米你都发现了。”


    “……”


    “快说,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程楠说着,又往他腿上拍了一下。


    顾知许疼得微微咬牙。


    他还真是让这死丫头吃得死死的,无论是歪打正着还是真的露馅,心里有什么事都瞒不过她。


    顾知许只能承认自己要去见老爷子。


    程楠听完,表示理解,非常坚定的点头,“去!我和你一起去,我怕爷爷再体罚你。”


    顾知许:“我这个岁数,再严厉的家长也不会体罚了。”


    “那我不管!骂你也不行!”


    周五,程楠请了一天假,陪顾知许一起去找顾家老爷子。


    印象里,程楠很少见到他,除了几次重要寿宴以外老爷子很少露面,七八年前他还突然生了场病,此后深居浅出,家里人都说他要彻底把担子交给顾知许了。


    顾家老宅位于北边半山腰上,是一座典藏级别墅群,最中间那座里面就住着老爷子。


    早年程楠就能感觉到价值不菲,只来过一两次,每次都跟做贼一样谨小慎微。


    他们车子在一片静谧的竹海中穿梭,四周安保严密,没有任何闲人,处处散发着权贵和严肃的气息。


    程楠紧握着顾知许的手,凑近他耳边悄声问他:“哥,你以前经常来吗?”


    顾知许随意靠着椅背,“不常来。放心,一切有我在,别怕。”


    程楠嘴硬,“我没怕。”


    “没怕的话你不会叫我哥。”


    “……”


    程楠拍了他一下,又问:“你看我头发乱了吗?”


    想着今天要见爷爷,她不仅换了套最像样的衣服,还一早起来把头发盘得一丝不苟,唯恐让人挑出毛病。


    顾知许望见那恢宏的建筑近在咫尺,拍拍她的手,转头吻她一口,淡笑道:“小楠,不必紧张。我会保护好你。”


    程楠瞬间愣住,车子已缓缓停下,他唇瓣的温度还停在她唇角间。


    程楠脑子里像炸开一束烟花,她抬手捂着胸口,按捺住想要现在就扑上前亲死顾知许的冲动。一抬眼,看着他那银灰西装的身影停在车门旁,绅士的朝她伸出手。


    天呐。


    程楠既惆怅又感动,明明顾知许是哥哥,她却有种自家儿子终于长大了的感觉。


    进入别墅区后,有位身穿紫灰礼裙的女人恭恭敬敬领着他们进去。


    和程楠儿时记忆一样,这里头弯弯绕绕,要走很久才能到老爷子的住所。


    别墅群一直很安静,据说周围住的也是顾家的人,但极少露面。


    程楠推着顾知许进去,连续走了几条长廊,才终于瞧见一扇黑漆木门,女人推开了门,便是一个巨大的庭院。


    院子正中挂着牌匾,刻着龙飞凤舞的金字,穿过院子,便是会客厅。


    程楠刚推着顾知许进来,刚跨过门槛,还没见到老爷子,先见到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楠楠!”程珃珃和顾渊面露惊讶,回过头来怔怔看着他们。


    程楠瞬间如遭雷劈,轰隆一声,从头震慑到尾,“爸,妈……”


    从春节那事后,程楠一直没回过家,起初是说自己心情不好要找朋友们倾诉,爸妈表示理解,虽然很多次提议让她回家,由他们来开导她,但她始终不肯回,他们也没强迫她。


    后来她借口说自己工作忙,并且对父母撒谎,说自己绝不再和顾知许联系了。


    她想着能瞒一天是一天,等以后她和顾知许生米煮成熟饭,他们再怎么也会同意。


    但终归纸包不住火,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楠楠,你……”程珃珃有些不可置信,一双漂亮的眼睛瞪得很大,抬手捂住唇,很快眼里就蓄起了泪光。


    顾渊也皱起了眉头,“楠楠,为什么还在和他来往?你之前是怎么跟我们承诺的?”


    顾渊语气很硬,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对程楠这样生气。即便是程楠儿时贪玩撕烂他价值百万的文书,他也不曾动怒。


    程楠也有点怕了,一身从脊骨到头皮都在发麻,攥紧了顾知许的轮椅,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欺骗在先,父母生气也是应该的。但她别无选择。


    程楠刚要开口,顾知许忽然抬手,随意挥了一下。


    他面无表情,平视着面前的两个人,对随行的紫衣女人吩咐道:“带程楠小姐去东厢房,多送点吃的喝的。她不常来这边,你去陪她聊聊天。”


    紫衣女人点头,“好的,顾先生。”


    女人转头看向程楠,微微一笑,“请吧,程小姐。”


    顾渊伸手拦住她们,怒气上来,拧紧眉头冲顾知许骂道:“你想干什么!上次把楠楠骗那么惨还不够吗?你有什么事冲着我们来,你妹妹她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顾知许瞥他一眼,望着前方,没有回头,挥挥手道:“去吧,小楠。耐心等我。”


    第58章 第58章 你真要杀了哥哥吗?


    程楠离开后, 顾知许先去里屋见了老爷子。


    屋子里光线很暗,老爷子的躺椅就在几道屏风后,他悠然躺在椅子上,神情虽然还是从前那高高在上的样子, 但身边多了不少医护器具, 甚至还有呼吸机。


    顾知许绕到他面前,规规矩矩的低下头。


    “听说这几年, 你越发为所欲为。”


    老爷子抚着一杯茶, 沟壑纵横的脸上不见喜怒, 淡淡向扫顾知许,那狭小锐利的眼睛里便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威压。


    顾知许温和道:“一直恪守您的教导, 不知有哪里做得不够好, 还望您老明示。”


    “秦家的人告状都告到我这里来了。”老爷子冷哼一声,“我早跟你说过, 我们两家即是合作也是世交,我当年能在临川站住脚,全靠秦雍德一手扶持。我让你给秦家鞍前马后,你又干了什么?明知道人家小孩只想混个副高,你去跟着瞎掺和,抢下东源那块儿烂地有什么用。”


    顾知许道:“他们拿着那地方也是浪费, 不如交到我手里。是不是烂地, 也是我说了算。”


    “我以前就是这么教你的?”老爷子沉下声, 火气骤然上来, 咳嗽几下, 一把扔出手里的茶盏。


    “啪”的一声,顾知许额角开始淌血。


    顾知许不动声色抹了血,“您叫我来, 就为这点事么。”


    老爷子眉头紧紧皱起,“我看你现在真是翅膀硬了!你不仅为非作歹,还常年称病不到场,让那姓兰的替你办事,你想干什么?”


    顾知许静了片刻,徐徐道:“您当年费力往栩安身上泼脏水,让一个年轻人险些断送了前。现在我只不过拉人一把,就当是我爱才心切,顺带我自己也歇歇。”


    “你要歇歇?顾知许,你别忘了你现在什么身份!”


    顾知许抬起头,“即便是一台最无用的机子,报废了,重买也得花钱费力,您说对么?”


    “我给了你什么胆子,你敢威胁到我头上来?”


    老爷子面露愠怒,手指攥紧了扶手,死死盯着顾知许。


    年纪大了最不能受刺激,他突然又猛咳起来,呼吸都变得粗拙几分。


    顾知许暗暗思忖着,又道:“咱们之间不必掩掩藏藏,您当年是怎么对我的,您比任何人都清楚。您生怕我做得不够好,又怕我做得太好,您知道顾家几个儿子都不成器,想要他们坐享其成,我也照做了。我手下没有半点股权,尽心竭力为他们卖命。”


    说到这里,顾知许又低低一笑,“您看看,他们的确很会享受。从不管公司,过得也逍遥自在。去年年末,二叔叔刚在欧洲那边买了个岛,估计不会再回来了。”


    老爷子面色一僵,目眦尽裂,“为什么没派人跟我汇报?”


    “因为是我亲自帮他挑选的地方,帮他办理的所有手续,甚至还抽空送他们一家去了机场。如果不是那段时间我身体不好,我一定去亲眼看看那小岛。”


    “混账!”


    老爷子彻底动了,抓起桌上砚台便朝他砸来,这次顾知许倒是警觉,及时往旁侧躲了一下。


    沉重的砚台几乎要将地板砸破,落在地上发出巨大一声。


    顾知许看着那砚台,又淡淡道:“您还是省省吧。”


    他缓缓抬头,看向那咳喘不止的老人,“把我砸死了,谁替你管理那么庞大的产业,谁替你养活顾家一大家子?你的儿子、侄子们过惯了舒坦日子,现在一个顶一个的废物,最典型的……就数门外头那个。”


    “顾知许!”老爷子咳中带血,愤愤瞪着他。


    刚才那茶盏砸得顾知许头有些发晕,他无意再多说,索性策动轮椅转身,离开前也不忘说道:“您叫他们来给我施压也没用,他们和您一样,心里只有明熙。至于我,死或者活跟他们没有关系。”


    老爷子还在里面发怒,顾知许却已经出来了。


    这些年来,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从头到尾都是孑然一身,什么继承人、什么手握大权……通通都只是哄骗人的瞎话。


    若非老爷子当年实在看不惯程楠,他也不会那么轻易接下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顾知许来到屋外,看见四周已经没有顾渊和程珃珃的身影,他正要拿出手机,忽然见到芷澜朝自己走过来。


    “小楠没什么吧?”


    芷澜还是那紫衣飘飘容色冷静的模样,两手交叠着,低头毕恭毕敬,“程小姐没什么不适,方才已经和顾渊先生他们一起回去了。”


    顾知许一怔,“你说什么?”


    芷澜面色未动,“就在您出来的前几分钟。”


    “我不是让你看好她吗?你就是这么办事的!”顾知许顿时心慌意乱,无数种猜测瞬间开始往脑子里蹦。这是极不好的征兆。


    芷澜却点头,“抱歉顾先生,是程小姐主动跟他们走的,我实在不便阻拦。”


    “马上叫人把车开过来!”


    车子停在门口,顾知许心急如焚刻不容缓,拉开车门就要上去时,忽然被芷澜拦住。


    “顾先生,老爷子还没同意让您走。”


    顾知许咬着牙,一把拉住扶手上了主驾驶。


    这车是正常车型,以他的身体状况开起来恐怕很危险,但现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你去告诉他,事到如今,我们谁先死还不一定,那些烂摊子如果他还有精力自己去处理,我的辞职信就在办公桌抽屉里!即便他要拿走我的一切,我都不在乎!”


    顾知许头上伤口又开始淌血,许久没有动弹过的腿用力踩住了油门,一声轰响,扬长而去。


    车子行驶带来的压力对他腿部冲击极大,他从没开过正常车型,踩在油门上,几乎能感受到骨骼周缘的剧痛,以及钢钉将肌肉撕裂的感觉。


    如果不是最近程楠把悉心照顾,他的腿恐怕连简单移动都不行。


    顾知许的神经死死紧绷,一丝一毫也不敢松懈,他当然知道顾渊和程珃珃这是要做什么,如果不及时赶去,他恐怕又要和程楠和分开了。


    顾知许狠狠一掌拍在方向盘上,左手依旧没什么力气,只能靠疼痛刺激神经保持清醒。


    索性这路上几乎没人,他目视前方,咽下嘴里的血腥气,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半路上,顾知许给兰栩安打了电话,等他赶到时,兰栩安和一群保镖也都到了。


    兰栩安快步跑上来接住他,“到底发生什么了?楠楠被谁绑架了?”


    顾知许出车门便脱了力,直直往下倒,抓紧兰栩安的胳膊,一双眼睛满布血丝,面色铁青,“去,直接给我直接砸门找人!”


    “可这不是——”


    “就是他们带走了她!”


    “什么!”


    外面太吵闹,不等他们的人破门而入,里头的人已经打开了门。


    顾渊站在门口,皱紧眉头看着外面乌泱泱一群人,大声呵斥:“顾知许!你想干什么!”


    顾知许扶着车门站稳,发了狠的望着他,“立刻把小楠还给我!今天你们休想带走她!”


    兰栩安震惊的看着这父子俩,没等他说话,顾知许忽然转身大吐了一口,但也没倒下,颤抖这手擦掉唇边的血迹。


    顾知许拍在车门上,“去!一切后果由我承担,把程楠给我带出来!”


    带来的人直直就要往屋里冲,顾渊大吼着:“顾知许!你疯了吗你!眼里还有法律吗?赶紧让人停下!”


    兰栩安也不知道该不该开口阻止,急忙搀住摇摇欲坠的顾知许,他想着要不要干脆把顾知许打晕,混乱中,却突然有一道孔雀绿身影拨开人群冲了出来。


    兰栩安还没看清来人,便听见一个响亮的巴掌狠狠甩在顾知许脸上。


    身后的顾渊快步跑来拉住,“珃珃!”


    程珃珃双目赤红,那张向来温和慈爱的脸上充满了怒火,连秀丽的眉头都紧紧皱了起来。


    她指着顾知许大骂:“滚开!你杀了我的明熙,现在还想祸害楠楠!滚啊!我当年生下你就应该立刻掐死你!”


    顾知许被她打得身形一晃险些摔下去,还好兰栩安及时扶稳了他。


    几个人都没想到能从一个母亲口中听到这样的话,但顾知许面无血色,手和额头都在流血,只能眼神木然看着她,“我绝不会让你如愿……”


    程珃珃也气极了,这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顾明熙出事的那一年。顾渊一个男人都拉不住她,她发疯似的殴打顾知许,几巴掌下去后,手指死死掐住他的脖颈,不肯松一点力气。


    兰栩安和顾渊都拼命拉她,听她大骂着:“你这个狼心狗肺罔顾人伦的混账!你这个杀人凶手!你给我去死!”


    终于,在一阵近乎疯魔的撕打中,一道藕粉色的身影冲了过来。


    程楠尖叫:“妈!”


    她不顾一切直接横亘在程珃珃和顾知许之间,用身体硬生生断开了他们,惊慌的护住身后的顾知许。


    “哥!”程楠转身紧紧抱住几乎昏厥的顾知许,他已然意识消退,身子不断往下倒。


    程楠摸着他的脸,不可置信的流泪,转头看程珃珃,“妈,你真要杀了哥哥吗?他是你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亲骨肉啊……”


    顾知许这一路奔波早已承受不住,骤然听到程楠的声音,整个人都立刻松懈下来,身子像瞬间抽空了骨骼,软软倒进她怀里。


    “小楠……”他痛苦的仰起头,艰难喘息,“不要……”


    他已无力睁眼,声音哑到和当初小白一样,听得程楠心里猛然一颤。


    程楠哭着抱住他,轻轻拍他的后背,哽咽道:“知许,你听话,先去医院好不好?你乖乖的,等你治好了伤,我很快就来找你……”


    第59章 第59章 幸福咫尺之遥


    送走顾知许后, 程楠浑身止不住的发抖。


    她在回家路上便跟父母坦白了一切,但显然,向来对她宠溺又支持的父母在这件事上非常坚定的不同意。不仅不同意,他们甚至对她的行为感到震惊恐惧。


    原因无他:一, 他们是人人皆知的兄妹;二, 那个人是顾知许。


    在这件事上,母亲情绪尤为激动, 她崩溃的抱着程楠痛哭了很久, 跟她说顾知许有多么十恶不赦, 说他自小善妒心机深,歹毒险恶容不下手足, 说他是想要毁了程楠……


    程楠只感到彻骨的绝望。


    语言是苍白的, 无论说多少,也改变不了他们对顾知许几十年的误解。


    程楠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以胃口不佳为由死活不出来。


    她很担心顾知许,在房间里急得团团转,偏偏他们把她手机收了,她没办法联系任何人。


    隔天下午,趁着医生来家里给程珃珃做例行检查,程楠开了门去找顾渊。


    顾渊比程珃珃更好说话, 虽然这件事上他也决不同意, 但至少还能有商量的余地。


    程楠恳求道:“爸, 我必须找个人看着他, 你知道的, 他身体很不好,这几年一直住院,突然受这么大的刺激, 如果真出点事……”


    “即便那样也不关你的事。”


    程楠抹着眼泪,“可他是我哥哥啊,从小陪我一起长大的哥哥啊。”


    顾渊看着她,无奈叹气,他向来舍不得女儿哭,也耐不住她磨。


    想了又想,他还是把手机递给了她,“长话短说,打快一些。说完就立刻还给我。”


    “好!谢谢爸爸!”


    程楠拿到手机,在通讯录里翻找了一圈,她心里很慌,脑子夜很乱,反复斟酌最后还是点在了方明朗名字上。


    兰哥需要应对公司里的事,现在既靠谱又信得过的,只有方明朗了。


    程楠不敢多耽误哪怕一秒,只是告诉方明朗即刻去博雅医院找顾知许,甚至没等他说话就给挂断了。


    她又赶忙打给萧苒,“来接我!最近几天,我不清楚具体什么时候,你这几天都要来!”


    萧苒一听她这语气,连原因都不问了:“好!”


    全部安排妥当后,程楠又回了房间。


    顾知许那边有方明朗看着,身体上不会出太大问题,但顾知许最大的疾病不是在身体上,因此她不能耽误太久。


    程楠维持着几乎不吃饭的状态,实在饿狠了就翻零食吃,不出门也不说话,把顾渊和程珃珃都急坏了。


    程珃珃早年丧子受过太大刺激,精神方面一直不太好,程楠不敢再多气她,第四天时,主动走出了房间。


    如她所料,顾渊已经在派人办理出国相关手续资料了。


    这次,他们要把她一起带走。


    程楠饿了几天,身体有点虚,扶着墙慢吞吞的走出来,垂头说:“妈,我饿了。”


    程珃珃一看到她,眼泪几乎就要掉出来,走过来一把抱住她,摸着她的脑袋问:“好,好,楠楠想吃什么?妈妈马上就给你做。”


    程楠道:“阳春面。”


    程珃珃立刻就去给她做。


    顾渊在旁侧一直皱眉头,走过来扶她在桌边坐下,长长叹气:“楠楠,别这样气你妈妈,你知道的,她有多爱你。”


    程楠点点头。


    她最近心里一直有一个很不好的预感,像刀子一样不断划烂她柔软的心脏,让她无法呼吸。


    两边都是最爱她的人。一边是爱她如命的顾知许,一边是她的父亲母亲。


    顾渊和程珃珃两夫妻虽然厌恶顾知许,但对她宠爱至极,这么多年从不舍得骂她一句,吃穿用度样样精挑细选,生日节日每一个都精心准备,离开前从不缺席她的家长会。


    对她而言,他们是极好的父母。


    程楠一转头,看见厨房里程珃珃背对着他们,沉默的煮面,沉默的拭去眼泪。


    程楠深深吸了一口气。


    冷风如刀,从她胸口狠狠扎穿了躯体,她无法抑制的流下了眼泪,看向自己父亲,“爸爸,我跟你们走,但是……”


    她哽咽,“我要再见知许一面。”


    顾渊镜片后的眼神很复杂,他微微垂头,十分无奈,“楠楠,你只要再见到他,就不回再离开他了。”


    程楠心里一酸。


    这是她预料之中的事。


    她抹掉眼泪,又道:“那走之前,你们帮我去看看他,可以吗?”


    顾渊怔住。


    程楠又忍不住心痛,“爸,哥哥他不是坏孩子,他很好。这么多年他兢兢业业付出了所有,都是为了整个顾家,他过得很不容易,孤单又劳累,经常夜里自己一个人悄悄掉眼泪。我不想让他再这样过下去……你们就当做是离开前最后再看看他,反正未来,可能也不会再见了。”


    顾渊儒雅的脸上浮出犹豫又为难的神色,他眉头紧拧着,好一会儿后,才勉强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


    程楠应了一声,没一会儿,程珃珃也把做好的面条端来了。


    广口白瓷碗,清淡阳春面。


    程珃珃立在一旁低低道:“已经好多年没做过了,明熙不爱吃面食,做了几回他都没吃,就不怎么做了。”


    程楠微怔,拿起筷子的那一刻,心里已经有了一些诡异的猜测。


    她不愿意相信,但尝进口中的那一瞬间,还是难以抑制的震撼。


    竟然——又猜中了。


    此刻在她面前的这碗阳春面,和顾知许做出的阳春面味道几乎一模一样。他们母子二人使用了完全一致的配方,甚至一道不常加进去的佐料也都不约而同的使用了。


    熟悉又难忘的美味。


    顾知许,或许他要用这一辈子去弥补那残破不堪回首童年。


    程楠想起他,心脏又像被人狠狠捏住,不留一丝呼吸的余地。那天他被抱上车之前,绝望的眼神久久落在她身上,她看见了他一滴眼泪。


    他或许以为又回到了几年前,她坚决又笃定的要抛弃他。


    现在程楠只想冲去抱住他,用自己全部的爱去爱他。


    ……


    第二天。


    早晨,顾渊如承诺所说,决定替程楠再去看望顾知许最后一次。程珃珃原本不同意,但顾渊最后说服了她,两个人打算去和顾知许彻底了断。


    他们出门前,程楠就站在房间门口和他们拥抱。


    程楠柔声说:“妈妈,这次不要再打哥哥了。他从小就不太健康,身体很虚弱。”


    程珃珃没说话,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他们离开前,把她的房间门和窗户都锁死了,还让保姆们严格看好她。


    程楠站在玻璃窗前,对着那黑色汽车挥了挥手,她看着车子启动,向前驶出,然后越来越远。


    她心里很难受。


    她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可现在还不是难受的时候。


    每多拖半天,顾知许的情况恐怕都要糟糕很多。


    程楠手指逐渐发抖,逛遍了自己的房间,选出了一把最坚固的雕花铁制椅子。


    等到墙上时钟显示十点整,她瞪大了眼睛,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抡起椅猛砸向窗户。


    十点,是家里保姆们例行打扫前花园的时间,她的房间正对后花园,三层楼高,她们不会轻易察觉。


    椅子砸向窗户时巨大的反作用力几乎顿时震麻了程楠整条手臂。


    她既害怕又紧张,用足了自己全部力气去砸,终于在砸到第五下时,只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啪”!


    椅子脱手而出,跟随着掉下后花园,她也被带动摔向窗边,尖刺从她手臂划过,当场就冒出鲜血。


    程楠痛苦的皱紧眉头,捂紧手臂靠墙坐下,疼痛让她冷汗淋漓,她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很快便有保姆跑上来敲门,“楠楠?怎么了?什么东西碎了吗?”


    程楠疼得发抖,喘了喘气狠狠压住伤口,竭力平和道:“有只花瓶碎了。”


    “呀,你小心别踩着了,快到旁边去,我进来帮你打扫!”


    保姆阿姨说着就要插入钥匙开门,程楠赶忙出声制止:“别进来!我在换衣服!”


    “噢?”


    程楠跪倒在地上,痛得抬不起头,她勉强扯过一条围巾,用力裹紧自己的手臂,咬牙道:“我要睡觉,待会儿晚点我爸妈回来了你再来打扫。”


    “哦好,你要当心点啊。”


    “好。”


    程楠仰起头,疼得几乎要打滚。她这辈子受过最大的伤也不过是小时候吵着要学做菜,一不小心往手上切了一条口子。


    她虽然身体健康,但到底是个女孩,那些碎玻璃把她整条手臂划得鲜血淋漓,她几乎要晕过去了。


    好一会儿,程楠才努力站起来,看着自己家绿油油的后花园。


    很大的一片花园,除了草地便什么也没有。


    七八米的高度,她跳下去,如果运气好受点小伤就罢了,如果运气不好……


    程楠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吐出来了。她很怕,怕得要命,她只是个平凡、胆小的女孩。


    程楠的眼泪又掉下来,她无比清楚,自己已经没得选了。


    签证很快便要下来,如果不趁现在离开,再见顾知许,将是难如登天。


    一想到他,她便没那么害怕了。


    他受过那么多次伤,他在病床上躺过那么久,他摔倒过,也车祸过,她自儿时起便经常守在他床边,看他疼到夜不能寐。


    这样恐怖的日子,他都挺过来了。


    他离幸福只有咫尺之遥。


    程楠不敢再多犹豫,站到窗边,纵身一跃。


    剧烈的疼痛如火焰瞬间席卷她全身,缩在地上,程楠脑子空白了好几秒,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哪里疼。


    她双目圆瞪,长大嘴巴竭力喘气,正要翻身,一旁却忽然伸出了一双手。


    她惊呼:“小苒!”


    第60章 第60章 就这样结束吧


    医院里, 方明朗正端着碗坐在床边眯眼笑看顾知许。


    “顾先生,就吃一口,成吗?”


    顾知许侧身背对着他,皱着眉头怒道:“我说了不吃, 拿远点。”


    “你这么不听话, 我到时候怎么跟楠楠交待呢?”方明朗又笑,“等她来的时候, 看你胃病发作疼得在床上打滚吗?”


    顾知许冷哼一声, 右手狠狠抵在胃上。


    前些天他受了太大刺激, 刚来医院时状态相当不好,呕吐、哮喘、绞痛、脊椎痛……什么毛病都赶在一个时间发作, 把见过他无数次发病的兰栩安都吓到了。


    从急救室出来后躺了几天特护病房, 再醒来,方明朗就来了。


    他声称自己是被程楠委托来的, 所以要好好照看他,不顾他意愿给他检查身体、给他安排额外治疗、给他喂饭……给顾知许搞得连伤心的时间都没有。


    顾知许真是越想越气,真不明白程楠以前怎么就看上这小子了,也不明白程楠为什么让情敌来照看他,难道不知道他很小心眼吗?


    顾知许还生着闷气,片刻, 一双手伸过来, 把他扶了起来。


    “方明朗!”顾知许咬牙切齿, 想推开他, 但手上一点力气也没有。


    方明朗才不管他生不生气, 小心托着他的背扶他坐起来,调高了床头,帮他整理被子。


    一切做妥当了, 他才端起床头上的碗,轻轻吹了吹,“来吧,就吃一点。”


    顾知许闭上眼,简直想揍他一顿。


    方明朗这人仿佛再过二十年也是这样子,长得年轻俊俏,总是笑眯眯的,听不懂人话一样。


    “顾先生,别生闷气,你要懂得倾诉。”方明朗喂他吃下一口,又慢慢舀起一勺,“你因为不会倾诉,吃了多少亏啊。”


    顾知许皱眉,“我还需要你教我办事?”


    方明朗点头,“对啊。”


    “……”


    顾知许气不打一处来。


    方明朗又笑,缓缓摇头道:“前不久我才知道的,当年我的事,楠楠竟然以为是你做的。而你竟然也不解释。”


    顾知许微抬眼皮,冷冷看他,“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做的?就是我干的,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


    方明朗笑又笑,把一勺粥送到他口中,鼻氧管上粘了些许,方明朗取出一张湿巾纸,一边帮他轻轻擦拭,一边说:


    “顾先生,我不聪明,但也不是傻子。我的能力没有厉害到能让我这么多年过得如鱼得水,甚至进到了全然陌生的环境,也能轻而易举平步青云。其实,你在看不到的角落里悄悄为我做的事,我心里都知道。”


    顾知许一怔。


    那乌黑的瞳孔在雪白的脸上显得尤为清晰,眸中一缕光芒闪过。


    顾知许罕见的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方明朗看着他,淡淡一笑。


    “顾先生,只可惜我当年对你们的争吵一无所知,倘若我能知道半点,你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了。不过请相信,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我都无条件信任你。”


    顾知许心中忽然一颤。


    在那突如其来的一刹那,他心里仿佛有什么埋藏已久的东西,轰然碎裂开了。


    他穷尽一生追寻的、暗自较劲的、梦寐以求的东西——


    居然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一个人,毫无保留的给了他。


    在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时刻。


    顾知许定定望着他的脸,恍惚中,又记起好多好多年前他的样子。


    身穿校服的男孩,身后拖着一只巨大的垃圾袋,脚下是尘土飞扬的水泥地,他却满脸笑容,仰头望那美丽的月亮。


    “顾先生,以后你都要积极一些、勇敢一些,要好好跟人倾诉不愉快,身体才能好的快一些。”


    方明朗继续喂他吃饭,笑起来时,满脸阳光。


    顾知许微微垂下睫毛,心里的震慑久久挥之不去,默默吃了好几口,才又道:“明朗。”


    “嗯?”方明朗笑着,“怎么了?”


    顾知许想了又想,刚要开口,门外却突然传来敲门声。


    护士把门开了一条细缝,说:“顾先生,有人来访。名字是程珃珃和顾渊。”


    闻言,顾知许霎时惊住。


    不禁瞪大了眼睛,心脏中忽然卷起一阵翻天覆地的狂风。


    他们怎么……


    方明朗也瞧出了他的异常,但他一抬头,看到推门进来的这对夫妻,就知道是顾知许的父母。


    这是他们的家事。


    方明朗随即起身打了招呼,离开前,仍不放心的拍了拍顾知许的手。


    他不想掺合别人家事,只能凭着直觉,低声道:“顾先生,记得大胆倾诉。”


    顾知许没有抬头没有回应,双目无神,呆呆看着洁白的被子。


    他脑子很乱,他记得他们那天的态度。


    那天——他母亲是真打算杀了他。


    房间里很安静,顾渊便先开口了。


    “顾知许。”


    顾知许猛然转头看向他们,心里涌起那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他有点不敢相信,他们会主动来看他。


    从小到大,他们很少来医院看望他。在他记忆里,父母的关心甚至都寥寥无几。


    顾渊身旁的程珃珃不肯看他,顾渊轻轻拍拍她的肩膀,皱着眉,沉声道:“我们是来道别的。”


    顾知许一愣。


    “我们这次要把楠楠也带走,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顾渊犹豫着,又道:“你也……多保重吧。”


    顾知许愕然看着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心里几乎一秒就笃定了程楠绝不会跟他们走,但听到这些话,却依然会难受。


    顾渊继续道:“这些年是是非非太多,就这样结束了吧。我们就当作没有你这个儿子,你也当作没有过父母。”


    说完,他叹了一口气。


    顾知许明白了。


    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这辈子他和父母的缘分彻底到头了。


    所有不切实际的妄想也彻底结束了。


    他低着头,手指微微颤抖,心里难过疲惫到了极点,甚至没有了遮掩的欲望。


    顾知许垂头看满目雪白,思绪慢慢溃散,“都这时候了,为什么还要说这样的话。”


    他无力靠向了床头,面如纸色,眉眼间是满满当当的憔悴。自从他执掌大权后,很少被人看到这么狼狈的样子。


    氧气管横在鼻下,他的嘴唇苍白干裂,却莫名的,想要在这最后时刻多说几句。


    “这么多年了,我始终不明白,在我出生之初,我究竟多么十恶不赦,要被所有亲人抛弃。”


    他脸上是极其少见的神情,平淡冷静,只有眼尾微微发红。


    “我无数次恳求你把我带走……”顾知许看向顾渊,缓慢摇头,“你却从不问为什么,也不肯相信那些保姆虐待我。事实是,无数次我被捂住嘴摁在床上,听她们对我胡编乱造,说我本性恶劣难以管教,我努力学写字学说话,但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们从来没有信过我,对那些陌生人的话却深信不疑。”


    顾渊怔住。


    就连一向懒得多看他的程珃珃也忽然抬头看向了他。


    “我至今都怕黑怕密闭,因为很多次,她们怕我受伤又为了省事,把我捆在床上,封闭在最小的屋子里,给我喂安眠药、打镇定,不让我出去。”


    顾知许的眼睛越来越红,身子也逐渐不受控制的发起抖来。


    这么多年他从没提起过这些事,但这些经历早在童年最绝望时深深刻进他骨髓中,伴随他的每一次呼吸而刺痛他的心脏。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对父母哭诉自己的遭遇,但事到如今,他却觉得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解脱和放纵。


    他被无形的枷锁拘束了那么多年,终于也逐渐学会与自己和解。


    顾渊不可置信,“这些事我们从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顾知许眼下淌出一颗眼泪,又道:“我跪在地上抱着你的腿求你带我走的时候,你只觉得麻烦……小时候你们认为我身体不好容易给明熙带去病,后来长大去了老爷子那里,我躺在抢救室给你打电话,告诉你他给我灌高浓度酒强行让我脱敏,你又是怎么说的,你恐怕也不记得了。”


    “老爷子一通谎话骗我给顾家卖命,我以为只要够优秀,你们至少会多看我一眼,可是做了那么多,换来的是你们痛骂我抢了明熙的东西,从此和我决裂。”


    顾知许浑身颤抖,突然猛咳一声,几滴血沫溅在了病床上。


    他看着自己的血,心里越发觉得可笑,“当初认定我嫉妒明熙所以要害他,现在又认为我是要报复小楠所以骗她……”


    他转头看向自己父母,绝望的摇头,“我在你们心里,从来不是你们的孩子,甚至都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恶毒又该死的傀儡。”


    顾知许缓缓抬起左手,病号服从手腕落下,那条当初几乎要了他命的疤痕露了出来。


    “我也早就想死,可是祸害遗千年,我就是死不了啊。”


    那条疤像一根尖针狠狠刺向程珃珃的眼睛,她顿时尖叫一声。


    顾渊连忙捂住她的眼睛,皱紧眉头神色复杂的看向顾知许。


    顾知许心里最后一道防线也彻底崩塌,他只觉得万念俱灰,抬起手,一把扯掉了自己手上的针头。


    每次心理疾病发作,他总恨不得从窗台翻身跃下。


    但每次死到临头,脑海中又总浮现出程楠那张脸,她少年时那齐耳短发白净秀气的脸,担忧的喊他:“哥!不要啊!”


    顾知许大咳一声,彻底没了力气,身子像断线的风筝,疏忽倒向病床。


    他偏着头,睁眼睛流泪望着他们,鲜血从口中冒出,顺着嘴角滑下。


    又是一场惊慌失措。


    混乱中,周遭充斥着方明朗和医生们的喊声,以及程珃珃的尖叫声。


    顾渊惊愕的立在其中,忽然,被顾知许抓住手臂。


    他手指冰凉,竭力抓住他,颤抖不止,他眼睛很红,拼了命的喘息:“芙山那块地,我从没有动过,只是帮你扫清了阻碍……你回国后梁兆一直不怀好意,我让出了浅河湾才解决,还有,前年你资金链出问题,是我借赵国义名义送的……”


    顾知许努力睁开眼,血呛进肺叶,他难以发声,只能用嘶哑的声音竭力恳求:“你们想要什么都可以……不要带走,我的小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