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她解脱了。
#医女(13)
马车滚滚向前。
徐慕白要赴宫内长公主的生辰宴, 带上了庄蝶。因为长公主想要见她。
长公主似对庄蝶十分在意。
三番两次都要见她。
徐慕白望着庄蝶:“身子可好?”
庄蝶道:“还好。”
徐慕白:“这几日我命人炖汤给你补补。”
这句话来得突然。
庄蝶望向他。
过一阵,她阖下眼,徐慕白是个谨慎仔细的人, 恐怕她每次给汪棋的方子, 他都也会找其他大夫过目。
故而,也知道她每次多开了一些药方,提取药材, 汇成真正的落胎药。
马车厢摇晃,透着外面的黄昏, 四下透亮。
两个人的身形都微微摆着。
徐慕白的眸光动也不动地道:“这也便是我喜欢你的地方。为了自己想做的事, 完全可以放弃其他。”
无论是喜欢的人, 亦或者……孩子。
昨夜连疼痛都不露一丝一毫。
“你若是真想找与你志趣相投的人,应该去找黄明曦。”庄蝶建议。
徐慕白微微一笑, 直言道:“我瞧不上她。”
所有一心一意,汲汲营营困在这权势场中的人, 都令他厌恶。
良久,徐慕白阖眼。
他并不在意庄蝶能不能生下他的孩子。
这点, 同他的父亲洛青帝一样。想要孩子,什么时候都有。
问题只在于,庄蝶不想生, 且隐瞒这件事。
他已按照自身能力的限度,给她她最想要的东西, 她依然不肯停留。
以至于徐慕白凝视着她, 想问:难道跟我在一起, 你很痛苦?
可话到了喉咙里, 他却又无法真切地问出。
然后呢。
如果她痛苦,他就会任她离开么?
马车行近皇宫, 天已暗了。
他垂眸阖眼,睫毛于眼睛下方拢出一小片阴翳。
答案是:
不会。
这次是洛青帝给长公主准备的小寿辰宴,只让几个人来参加。
如徐慕白和庄蝶。
又如陈沐阳和长乐郡主。
马车到宫门口,徐慕白扶庄蝶下来。
恰好,陈沐阳的马车也到了。
他扶着长乐郡主下来。
长乐郡主一身紫红,头发扎许多细辫,缀满小翡翠和小珊瑚,异常娇俏。
陈沐阳的视线投来。
黄昏交接夜色,三人静望一阵。
长乐郡主欢快上前:“四皇子哥哥,你也来了。咱们一块儿走吧。”
说完,才再次注意到庄蝶。
怎么又带她来了?
是怕母妃寿辰上有什么问题,故意带个大夫照应?
她也没太放在心上,只跟上徐慕白问:“哥哥,你有给母妃带什么贺礼么?”
徐慕白和长乐郡主走在前面。
陈沐阳在身后。
庄蝶距离陈沐阳又落了半步。
没见到陈国公,想是没有来。
天色昏暗,两侧守卫都提灯站立。
徐慕白走了段路,忽然停住,转身:“过来。”
徐慕白肤色雪白,又有一种清冷气质,总令人想到白璧,被灯笼黄光一照,倒像暖起来 ,唇边亦有笑。
庄蝶依言走到他身侧。
等她到时,徐慕白又望了她一眼,伸手动作轻微地整她背后取暖的披风。
动作的亲密,不言而喻
长乐郡主疑惑地盯着他们。
四皇子哥哥看上这个其貌不扬的医女?不应该啊。
疑惑中,她落了几步,跟陈沐阳并肩。
直勾勾盯着前方两人背影。
“四皇兄,不会看上了这种女子吧?”她悄声问身侧陈沐阳 。
陈沐阳抬头盯着前方,不作答。
宫中不好多说,一行人没再聊天,到达今日设席的主殿。
长公主的寿辰,来宾只有他们,一座偏殿即可。
可圣上还是用了后宫的大殿,偏宠可见一般。
四个人行礼:“见过圣上。”
洛青帝:“起来吧。”
周边挂上许多红灯笼,另贴有寿字,映得龙袍的洛青帝今日都和颜悦色许多。
长公主今日头戴繁复金冠,大红宽松的衣面,遮住了孕肚。
她坐在洛青帝下首位置,已是十分靠近。
长乐郡主喜滋滋道:“母妃今日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跟圣上十分相配。”
洛青帝微微一笑,望向长公主。
长公主脸上冷淡,没什么表情:“你们先坐吧。”
四个人分两侧坐下。
各有一个案牍。
左侧是徐慕白、陈沐阳。
右侧是长乐郡主、庄蝶。
明月悬空,无星无云,宫人们低头悄声进来奉上茶水和糕点。
长乐郡主道:“今日为了庆贺母妃寿辰。女儿专门请了京城最大的戏班子来给母妃贺寿。”
“哦,是什么戏班子?”洛青帝问。
“如今京城时下最火的是牛郎织女,自然是牛郎织女了。正所谓百年眷属三生定,千里姻缘一线牵。”长乐郡主两根食指比在一起,“天上的牛郎织女星不在,是在地上呢。”
“可牛郎是偷了织女的衣服,迫使织女成亲。这也能叫姻缘一线牵?”长公主忽然道。
声音不大,可殿内人不多 ,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长乐郡主怔了怔。
洛青帝出声道:“玉碗。”像是劝慰。
今日一进来,众人就觉得长公主心情很不好似的。
她忽地低头,用手帕捂嘴。
宫女端着痰盂小跑上前。
长公主对着痰盂松开手帕,干呕几声,想吐又似乎吐不出来。
见长公主停住呕吐,另一个宫女又端上茶水。
长公主接过茶水漱口,再擦拭嘴角,这才像好了些。
洛青帝吩咐:“给长公主奉些酸梅汤。”
庄蝶观察,长公主已三十有余,这个年龄怀孕,对女子是大折磨。
长公主应该是身子本来就不适,又听到她女儿如此吹捧洛青帝,心情尤为不好。
长乐郡主蹙眉问:“母妃,你没事吧?”
长公主分了一眼过去,到底是女儿,见她关心自己,又像是心软。
没有彻底让长乐郡主下不来台,长公主只道:“既然来了,就演吧。”
长乐郡主点头,立即恢复了快乐:“是。正好给母妃冲冲喜。”
她拍拍手,那戏班子一伙人便进来了。
今日的重头戏本来就是这戏班子。
牛郎织女如何成亲,如何生儿育女,又被王母娘娘——戏班子改成了玉皇大帝——棒打鸳鸯。
且还把牛郎身份改了,乃南明天君,微服私巡下凡。
不是织女,而是“牛郎”被玉皇大帝召了回去。
时隔七年后,他下凡接织女回宫,一家团圆。
演毕后,戏班众人整齐划一地下跪。
洛青帝拍掌:“演得好,有赏!”
长乐郡主跟着应和:“确实不错。”
就在这时,戏班子为首的两个人忽地大喊:“圣上!还请为草民做主!”
长乐郡主一愣,没想到她请了个戏班子,竟然是来伸冤来了,她着急道:“今日乃我母妃生辰宴,你们有冤下次再说,别搅了我们的好兴致!”
为首的中年男子转头瞧向她,泣涕涟涟:“长乐郡主……我的女儿……”
长乐郡主脸色大变:“你在说什么?”
男子再次扭过头,像是怕被带下去似的,急忙说道:“圣上为草民做主啊。当日长公主生产,我们恰好进平南王府表演,我夫人因有几分像长公主,便被平南王那贼子侮辱。我们襁褓中的婴儿也被抢走了。”
长乐郡主大怒:“这是我父……这是沈越做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请你们进来给我母妃表演,你们却在这里信口雌黄,信口开河。来人,把他们拖出去!”
“小的不敢隐瞒。”那男子磕头,连忙说,“正是因长公主生的女婴生下来便死了,才拿我们的女婴充数。圣上明鉴!长乐郡主是我们的女儿,绝不是平南王那乱臣贼子的女儿!”
长乐郡主的脸色已由青转绿,她不可置信,害怕地看看圣上,再看看长公主,连忙道:“你在胡说什么,还不把他给拖下去!”
那男子跪着过去:“长乐,长乐,你是我们的女儿,长乐……为父怕平南王之事牵扯到你才来的,长乐……”
长乐郡主大骇:“你走开!”
她腾地一下站起来:“圣上,这两个人妖言惑众,故意来这里蛊惑圣听!”
听到这句话,一直跪在男子身边的女子猝然抬头。
只见她脸上满是泪痕,冲花妆容。
仔细一瞧,竟跟长公主真有七八分相似。
长公主本是不信的,她带了长乐十几年,怎么会相信她不是自己的女儿,可是她见到对面的人,问:“你姓什么?”
那女子回答:“草民姓卢。”
长公主知道,她自己的生身父亲就姓卢。
世上竟会有这样巧的事么?
长乐郡主急得快跳起来:“母妃,你在做什么啊,他们在蛊惑人心,母妃,女儿陪在您身边十几年,难道您因为别人一两句话就怀疑女儿?”
长公主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
至少,她自己是没发现端倪的。
可正是因为没发现端倪,她也后怕。
当初她跟平南王本是约定各取所需,只做明面上夫妻而已,可他残暴,酒后强了她。
长公主本也打算和离,京城中无论谁都不敢违逆圣上。
但她可以选择嫁到极远之地,哪怕苦些,至少不用再见到洛青帝。
可……怀了身孕。
怀了身孕,她才选择留下来。
每次怀身孕,她总是很痛苦,日日昏睡,根本无法支撑做什么事。
等到生产,才见到是个女婴。
若是个男婴,她或许就走了。
可,是个女婴。
小小瘦瘦的女婴在她怀中啼哭,可怜又可惜,若是留在平南王那里,她会有好日子过么?
也会像她这样,所托非人,被欺负么。
女子本就命苦啊。
更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嫁得再偏远,如若洛青帝把人调回来呢……思及此,长公主才留下来。
等之后,平南王谋反,长公主才知道。
当初就算她要和离,平南王也不会允许的。
因为他需要她那几块封地。
甚至□□,令她怀孕,都是有预谋想让她留下来。
所以……
长乐郡主哭泣道:“母妃,母妃,你怎么能因为几个贱民说的话就怀疑我,我是你亲女儿啊。圣上,你要为我做主!”
那男子道:“我们可滴血认亲!苍天可鉴!”
长乐郡主一听,震住不动,一时间竟然不敢说话。
洛青帝道:“胡言乱语。长乐郡主乃是长公主的女儿,岂是你们这些可以高攀的。把他们拖出去。”
“圣上!”那男子大叫。
长乐郡主忽然指着他们,咬牙切齿喊道:“杀了他们!杀了他们!杀了他们!这件事绝对不能传出去!杀了他们!!!”
长公主忽地浑身一寒,定定望向长乐郡主:“如若他们真的是你亲生父母,你也要杀了他们么?”
长乐郡主面容惨白,颤了颤。她大叫:“他们不可能是亲生父母!我是母妃的女儿!我是郡主!”
长公主最初知道自己不是德顺亲王的女儿,也曾惶恐后怕过。
她终于知道为何原本疼爱她的父皇,为何一夜之间对她冷漠;
为何太皇太后总是怜惜摸着她的头……
她害怕。
害怕的是,他们再也不会想要见到她了,很久很久之后才是恐惧,恐惧身份被揭穿。
然而此时此刻,长乐郡主表现出的却是一种恼怒。
担心……传了出去?
如果长乐郡主不是她的亲生女儿,那她这一生是为何?
就是为了当男人的泄欲工具?就是为了让他人占了她的封地谋反?就是为了一个接一个生自己不想要的孩子?
就是为了忍辱偷生,因为怀揣着身世的秘密永远都不敢反抗?
长公主缓缓站了起身。
“玉碗。”洛青帝提醒,“你不宜动胎气。来人,扶长公主回殿。”
长公主理也没理,只问:“你们敢对天发誓么?”
他们对视一眼,当即发誓:“草民朝天发誓,如有半句虚言,立即人头落地,死后不入阴曹地府,永为牲畜!”
这已是极重的毒誓。
长公主抬头,望向夜空中那轮明月,眼眸含泪,她闭了闭眼睛,忽地扭头直往大红柱上撞去。
用力之猛,让人都觉得柱子震颤了一下。
她被那柱子反震,身形一倒,从台阶上掉下来,转了好几圈才停下来。
额头上鲜血淋漓,身下亦速度极快红裙湿重。
洛青帝腾地站了起身,他赶忙下来,不忘吩咐:“宣太医!”
他走到长公主身侧,半跪着正要扶她。
庄蝶连忙道:“不能动她。”
洛青帝维持着动作,紧张地注视,怒斥:“宣太医!”
庄蝶连忙绕过桌子,去摸长公主的脉。
脉象紊乱,已难救了……
对上长公主流泪的双眸。
亦或者,她不想被救。
长乐郡主站在原地,她四肢发软,惊恐地抽泣,这会儿竟然不敢上前,直直瘫软在地。
陈沐阳即刻起身赶了过去。
此番变故突然,众人都惊诧,唯独徐慕白没有着急,他起身,缓步过去,停在长公主面前。
长公主抬头,见到的是她的亲生儿子。
或者这世上她唯一的一个孩子。
可徐慕白只是低头望她,连腰也没弯,眼如夜空月,悲悯却没有情绪。
她跟徐慕白没有母子之情,她对他没有,他对她没有,就算是临终,她也不打算向世人那般,让他喊声母亲,来获得和解。
喊了又有何意义呢。
以前她都是为了孩子而活,现如今她不想了。
不想了。
从来都不是她想生的孩子,可她总是充满愧疚,无数愧疚和自责,又无法彻底亲近起来。
眼见长公主快没气了,洛青帝再也顾不得庄蝶嘱托,想要搭起她胳膊抱起她。
长公主却像是应激般,猛地甩开他的手。
“别碰我。”
“别碰我。”
“别碰我……”
她流着泪:“别碰我……”
洛青帝怔了一怔,整个人僵在原地。
长公主这世上最后一眼,她见到的是唯一的儿子徐慕白。
徐慕白嘴型似乎无声在说:你解脱了。
是啊。长公主缓缓闭上眼睛,终于解脱了。
第102章 为你报仇了。
#医女(14)
夜凉如水, 洛青帝独自坐在宫殿内。
他已经无数次独自坐在宫殿内。
譬如,每夜听那些大臣们、阁老们、皇子们、后妃们的动静。
再譬如,他会在这里运筹帷幄, 思虑如何挑起两派的争端, 又如何平息。
只有今天,他坐在这里没有再想朝中之事。
反而回忆起很久很久的从前。
他的少年时代。
长公主温柔。
宫内的妃嫔公主们或跋扈或刁钻或见风使舵。
只有长公主温柔。
她对待所有皇子们一视同仁,并无区别。
哪怕洛青帝当年只是个母妃已亡, 不受先帝宠爱,还长得瘦瘦小小的男孩。
她总是温柔地对待他。
给他好吃的, 关心他生病, 温柔帮他包扎伤口。
洛青帝知道, 自己喜欢长公主理所应当。
皇宫里没有人不喜欢她。
可是……
洛青帝抬眸,天空多了些乌云稀薄, 明月像挂在其上的铜锁。
究竟是什么时候起了贪欲?知道她不是德顺亲王女儿的瞬间么?
不是的。就算长公主是他的亲堂姐,他也想要保护她, 亲近她——
只不过没有血缘关系,他的亲近便“变质”了, 每次想碰,便有了欲望。
总想要靠近一点,更靠近一点。
初次, 趁着醉酒要了长公主身子,她扇了他一巴掌。
他也惶恐过。
可他见长公主渐渐平复下来。
于是又有了第二次进她寝宫。
当时她也喊着“别碰我”“别碰我”“别碰我”, 可事实上她没有太反抗。
只不过时候坐在床头哭泣。
那时他虽已有妃嫔, 可跟长公主的感觉还是不可同日而语。
甚至连她的这副柔弱, 她的眼泪, 她裹着衣服的肩头,都令他心生荡漾, 意犹未尽,忍不住凑上前去舔舐她的眼泪。
他道:“放心,无论你是谁,本王都一定会保护你。”
长公主当时颤抖着睫毛望他。
他想,她知道,他对她是真心的。
可没想到,其实她把这当成了一种要挟,揭穿身份的要挟。
他以为她后来不再反抗就是接受。
他以为她每次不言不语只是还无法从兄妹关系中缓过来。
他以为她嫁给平南王是让徐太傅娶她的恨意。
他以为……
以为一个人哪怕被占了身子,时日久了,只要他待她好,待她生的孩子好。
她总归会习惯,会接受,会渐渐地回到从前。
没想到。
又或者从一开始,都是他自以为是。
洛青帝闭了闭眼睛。
……玉碗。
黑夜,离开皇宫的马车行驶在逛街被水洗过的青石地面上。
旁侧更人提灯敲锣走过:“小心火烛!”
房屋隐入明月底下的黑暗中。
因道路宽敞空旷,车夫亦赶得很快。
“驾!”
庄蝶定定望向徐慕白。
徐慕白却在掀开帘子,从缝隙观看那一片片晃过的房屋。
看一阵后,他才扭头,并不意外地对上她的视线。
“是你做的吗?”
今日入宫,徐慕白身着皇子服。
他面容气质偏淡,穿上金黄袍,亦有一种如冰映月光的气息。
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
徐慕白从马车帘中伸出手,仿佛摸外面冰凉的风:“至少她解脱了。”
长公主可能一直想当一股风,能随意离开 。
“那长乐郡主究竟是不是她的亲生女儿?”
“这不重要。”徐慕白淡淡道,“真或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配。”
这是庄蝶第一次听出来,从来清淡如水的徐慕白语气中,竟然有丝嫉妒。
这嫉妒如石投水,漾起些微涟漪,消失不见。
徐慕白的目光又扫过来,任由庄蝶打量。
他眼眸一直不同沈澜。
沈澜是乌黑眼眸,黑黑沉沉。
徐慕白的眼眸却是一种极为清透的琥珀色,带点儿淡灰。
这样清淡的光线下,会如琉璃般光华溢彩,亦显出石头般的冰冷质地。
“你喜欢审判别人。”庄蝶道。
他不喜欢黄明曦,因为看不上。
长乐郡主究竟是否长公主亲女儿这件事不重要,因为她不配。
审判并不可怕,人人都有审判。
可徐慕白会实施他的审判。
这简直像是帝王……没错,帝王的观念。这世界由我主宰和判断。
徐慕白眉眼没有戾气,清风明月。
沈澜眉眼深邃,表露出戾气经常比他多得多,所以世人听闻沈澜的事迹,初见时,会害怕沈澜。
徐慕白却不一样。他温润如玉,令人心生好感。
可沈澜其实比他,好亲近得多……
谁也不知道徐慕白心里,究竟藏着什么。
庄蝶垂眸。
徐慕白问:“你怕我也这样对你么?”
“你指什么?”
“囚禁。逼你生孩子。”
庄蝶摇了摇头,徐慕白能提出给她一座山,让她圆医师的梦想,对待她私自堕孩子也没有表现出恼怒,已比洛青帝好很多了。
“庄蝶。”徐慕白又叫她。
他亲近时会喊她姜姜,认真时会喊她本名庄蝶。
马车车轮咕噜噜。
因赶得快。
两个人时常有点颠簸。
徐慕白问:“你讨厌我么?”
庄蝶手指一蜷,不知如何回答。她据实已告:“我不知道。”
“至少没有长公主对圣上那样,对么?”徐慕白轻声问。
事至如今,他都没有喊过长公主为母亲。
“还没有。”
“那就好。”徐慕白淡淡地说,“我不会希望你死的。所以只要你待在我身边,凡事我都可以依你。”
马车到达四皇子府邸。
庄蝶推开房门。
视线昏暗。
她借着敞开窗口透进来的月光,走到烛台边,拾起底下的火折子,抽出,点上蜡烛。
之后,她端着烛台,放在桌面,她拢裙坐下。
今夜长公主死了。
即便庄蝶跟她交集不多,眼见人在自己面前绝望直至撞柱而死,也难免心中悲凉。
烛芯卷曲,火光是中间白两端黄,盯久了还会有中朦胧的虚感。
今夜徐慕白也没有来她房间。
他不需要她安慰。
庄蝶亦没有义务要安慰他。
烛火跳跃,像屋外的月光。
月光明亮得冷了,像霜似的飘落在人身上 。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今夜的月光,是轮旧月光。
黎明时分,睡在稻草上的长乐郡主被脚步声惊醒。
一打眼,自己身处牢笼,有瞬间她以为自己是梦境。
直至看清来的人,她坐起身,喃喃道:“圣上。”
这逼真的触感和觉知,昨夜的回忆都告诉她不是梦境,长乐郡主眼眶一红,跪着过去抓住洛青帝的衣袍:“圣上,我真是冤枉的。那两个来日不明的人……是他们诬陷我,母妃,母妃……”
长乐郡主想起昨夜的事,浑身一抖。
“母妃,她真的死了吗?”
天窗透出日光,照射出空气中飞舞的灰尘,洛青帝垂眸望着她,眼露平静。
昨夜他一夜未睡。
待会儿还要上朝。
可他依然精神矍铄,并不疲惫。
许是巨大的哀痛令他的身体此刻更为振奋。
即便去休息了也睡不着。
洛青帝问:“你还有何话要说?”
长乐郡主听出他语气冷淡,连忙磕头:“圣上。圣上,我真的是长公主的女儿,不是那对平民夫妻的女儿。还有四皇子哥哥……他没有为我说话么?”
洛青帝微微一冷笑。
洛白。
他怎么可能给长乐郡主说话。
“还有陈老国公……”长乐郡主宛如找救命稻草般地找人,可是一时之间,她想不到,这世上一心一意愿意庇护她的除了长公主,还有谁。
这些人都是因长公主才对她关怀备至的,否则昨夜不会不带她离开,任由她被圣上抓了起来。
只有陈沐阳犹豫片刻,可他人微言轻,圣上不会听他的。
“圣上。”长乐郡主哭泣道,“圣上不念在母妃的面子上,放长乐一马吗?”
“正是因念在你母妃的面上,我才来见你一面。”洛青帝低头,头垂得很低,望着沐浴窗口光线中的长乐郡主。
她年轻小,年轻娇嫩,花枝招展。
昨夜的哭泣和惊慌令她眼睛浮肿,然而她的面貌又确实像长公主,别有一番动人。
洛青帝伸手摸摸她的脸。
长乐郡主浑身打了个机灵。
男性粗糙的指腹在她柔软脸上的触感异常敏感。
她抬头。
长公主跟圣上不是亲堂姐弟。
就算她是长公主女儿,跟圣上也没有血缘关系。
圣上年龄大她许多,但此时此刻也顾不得了……
“圣上,母妃一时冲动,惹圣上伤心。”长乐郡主心一横,轻声道,“若是圣上喜欢,长乐愿意代替母妃,侍奉圣上左右,为圣上解乏宽心。”
洛青帝纯畔勾笑,难得有股温柔模样,手指一直轻轻蹭着她脸蛋,颇为暧昧:“你母妃在世时,一直最担心你。怕的就是你受委屈。屈从于我也是想让你找个好亲事,有人护着你。可惜,她未完成就去世了。”
长乐仰头,手指浅浅抓着圣上裤腿,她不明白圣上什么意思。
可她心渐渐平静下来。
若是圣上对自己有兴致,就不会杀自己。
“所以,朕想要完成她的心愿。”
这意思是,还想为自己找一门好亲事吗?长乐连忙双手撑地磕头:“谢过圣上。”
她起身擦掉眼泪,眼露笑意:“母妃若是在底下有灵,也一定会感激陛下。”
洛青帝盯着她,招了招手。站在门外的一个侍卫拿着白绫大步进来。
“圣上!”长乐郡主懵了。
那侍卫走过来,站在长乐郡主身后,绞住了她的脖子。
长乐郡主抓着白绫,瞪大眼睛,泪水跟着睫毛颤抖:“圣上,你放过我吧,放过我吧,母妃,母妃……”
洛青帝手往下一顿。
那侍卫用力往后一勒,长乐郡主脸胀青紫,不住颤抖挣扎,不到片刻,暴毙而亡。
侍卫还又勒了许久才松开。
长乐郡主倒在地上。
侍卫探她鼻息:“圣上,没气了。”
洛青帝点点头。
如花般的少女,肤白发乌,此时此刻死了最为可惜。
她倒在照样中,眼睛暴突,死状可怖。
不知会不会吓到玉碗?
可洛青帝知道玉碗应不会介意。
她最喜欢长乐郡主,所以他才让长乐郡主下去陪她。
无论她是不是玉碗的亲女儿,既然玉碗真心待她这么多年,她就应该下去陪她。
洛青帝走出灰尘密布的牢房。
咳了咳。
昨夜凉风,怕是受寒。
他手背在身后,忽地抬头喃喃:“玉碗,朕为你报仇了。”
说罢,大步离去。
徐慕白还未上朝,坐在偏厅中,昨夜他也静坐一宿。
一大早收到护卫来报。
护卫道:“皇子殿下。圣上刚刚将长乐郡主绞死了。”
“嗯。”这件事并不出徐慕白意料。
长乐郡主若真是长公主女儿,意味着她也是平南王女儿,前朝血脉。
圣上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她。
也许等长公主生下新孩子,长乐郡主就没用了。
若她不是,长公主已死,那就更没用。
曾经长公主还担心洛青帝会因长乐郡主年轻貌美,相貌似长公主看上她。
不会的。
洛青帝对待长公主,要的只是无数次回味他的过去而已。
“圣上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圣上离开地牢就去寝宫更衣准备上朝。对了,他离开时说‘玉碗,朕为你报仇’了。”
是么?徐慕白长睫毛遮住眼睑,他道:“你退下吧。”
“是。”护卫离去。
他离去时,率迟走进来,两个人错身而过。
率迟上前拱手:“公子。刚刚走过的是?”
“府内的护院,问了些沈澜旧部的事。”
率迟没太多疑:“今日可要上朝?臣去准备马车。”
“去吧。”
率迟刚走到门外,啪叽一声,雨落了下来。
天空中乌云密布,刚刚还亮的天光转瞬暗沉。
“臣去取雨衣。”率迟说罢,沿着回廊而去。
徐慕白看着雨。
短短几年,太子身亡,接下来是三皇子,再之后是长公主和长乐郡主,以前洛青帝上位时也是这样,皇子皇孙们几年里死讯连连。
然而洛青帝依然岿然不动,稳坐朝政。
二十年他从未有过一日罢朝。
殚精竭虑,也确实算得上一位明君,操弄人心的明君,有时连自己都骗了。
他对长公主,何曾有喜欢?
享受的便是这种控制,一如对徐慕白。
第103章 猎人。
#医女(15)
徐慕白幼时, 洛青帝第一次来见他。
他从通道中走出,叫醒他。
站在床边,黄袍玉带, 提一盏玉兔灯。
洛青帝那时年轻, 相貌英俊,威武不凡,站在床边宛如天君下凡。
徐慕白睁开眼睛, 并不害怕。
那时,长公主已和离, 徐太傅对他不甚热络, 只是命人多加照顾而已。
只是面上尊贵, 身侧只有无数下人照应。
真正亲近之人,却见也不见他。
而上个月, 徐太傅的妾室刚生了孩子,他站在门外等候, 见是个男婴,欢喜得不成样子。
与对徐慕白, 天壤之别。
徐慕白年小,却并不是不懂。
所以当洛青帝挪了把椅子,放玉灯在桌上, 跟他徐徐讲述过去的事时。
徐慕白问:“所以我是你与母亲的儿子?”
洛青帝点点头:“没错。”
见他表情平静,洛青帝挑眉:“你不讶异吗?”
徐慕白摇头:“不。我是终于明白了。”
终于明白, 为何徐太傅从来对自己不甚热络, 对其他孩子十分亲昵。
明白, 便能接受了——以前他总以为自己哪里不对。
只不过有一点, 他依然奇怪:
洛青帝说跟长公主情投意合,因碍于长公主堂姐的身份, 无法在一起,故而让徐太傅和长公主成亲,作为遮掩。
可母亲对自己也十分冷淡。
并不像情投意合所生。
且既然作为遮掩,为何之后她又和离,嫁给了平南王呢。
那时,他隐隐觉得面前的“父亲”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出,又或者是他太小,许多事还不了解吗?他暂且放下疑惑。
洛青帝摸摸他的头,眼露赞许:“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他提起桌面上的玉灯:“喜欢这玉灯吗?朕专程给你买的。”
徐慕白接过:“谢——”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叫他。
洛青帝笑眯了眼:“不妨事。等你长大再叫也不迟。”他扫到柜子上放着的圆鞠,“正好,朕也来了,朕瞧你这院子空旷,咱们一块儿蹴鞠可好。”
“好!”徐慕白答。
洛青帝起身,拿起圆鞠,推开门走出去。
徐慕白本想喊住他,可等他推开门,院外空无一人。
平日里必定会有丫鬟婆子守在门口的。
是的。今夜连躺在床底下的丫鬟都不见了。
徐慕白逆光见洛青帝的背影,他迎向月光,锦绣龙袍显出丝质的光滑明亮,熠熠生辉。
原来眼前人真的是他的生身父亲,还是帝王。
来之前便能将一切都准备好。
洛青帝托着鞠,站在院中,含笑招招手。
徐慕白小跑出去。
那夜他跟洛青帝玩了将近大半个时辰的蹴鞠,酣畅淋漓,以至于他第一次晚睡,没有早起晨读。
可徐慕白心满意足。
他终于有了自己的父亲。
于是第二日夜里,他专门打发了丫鬟,坐在床边,提着玉灯等待。
等待。
等待。
……
等到第二年生辰时,洛青帝才再次出现。
这次他带给他的,依然是一只玉兔灯,好像忘了他曾送过。
他道:“这是朕来时特地为你挑选的。”
徐慕白道:“谢谢父王。”
洛青帝再次摸摸他的头:“好孩子。”
洛青帝一年只来几次,唯一确定的是,他生辰时必定会来,其他时间都不固定。
每次来也只是带玉灯,偶尔会换些样式。
陪他玩只有初见面的蹴鞠。
这之后,他就跟讲朝堂中的事。
徐慕白聪明,亦听得津津有味。
他记得洛青帝坐在烛台边,脸藏在烛火的光辉中,渡着辉光亦渡着阴影:“帝王之仪,在于君心莫测,恩威难辨,永远不要让人看透你所想,你所要,否则就要被拿捏。”
徐慕白点点头,突然问:“父亲,我出生时你来过吗?”
“为何问这个?”
“儿子想知道你有没有看过我出生的样子。”
洛青帝笑道:“刚刚说的话,你忘了。朕越在意你,越不能表露,否则容易给你招来杀身之祸。”他语重心长道,“你要明白朕的心意。”
是么。徐慕白心中想。
为何洛青帝第一次来见他,是在他九岁,开始懂事之后,为何之前不来?
为何来出生时都不来看过他?
他瞧徐太傅,府中下人生孩子,都会喜不自胜,迫不及待见到刚出生的孩子。
“白儿,朕想跟你玩个游戏。”
“什么?”乌黑房间中,徐慕白坐在洛青帝面前的凳子上,仰头,充满好奇。
“朕接下来会来的频繁些。接下来是三日中来,具体那一天朕说不准。接下来是九天这其中一天来,第三次是二十七天,这其中一天来。朕每次来你得醒着,若是睡着了,朕下次就不来了。等明年生辰你再来。”
“为何要玩这个游戏?为何不告诉我具体日子?”
洛青帝伸手整整徐慕白的衣领:“因为朕想知道,你究竟思不思念朕。若是思念朕,便会一直醒着,对吗?”他含笑,眸光亮丽如刀刃,“朕跟每个儿子都玩这个游戏。如果你能完成 ,朕会给你奖励。”
徐慕白没问奖励是什么。
他更关心规则。
为何一个父亲要跟儿子玩这种游戏?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所以需得醒着。
第一次是三日中的一日。
第二次是九日中的一日。
第三次是二十七日中的一日。
等待着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人,若是被他撞见瞌睡,他便再也不来——很久之后,徐慕白才意识到,这像后宫嫔妃。
洛青帝像宠幸后宫妃嫔那样,恩威并用,来“宠爱”和“拿捏”他的儿子们。
徐慕白熬过了洛青帝的游戏。
洛青帝说,他是第一个熬过他游戏的人,十分愉悦,他说:“以后你就叫我父王。”
当然对于他来说,或者说任何一个孩子来说,这不算游戏。
无异于酷刑。
洛青帝每次来都会带玉灯,徐慕白积累着。
积累到他十四岁那年。
洛青帝道:“白儿,朕想跟你再玩一个赌局。”
“什么赌局?”徐慕白已沉稳许多。
“你的存在注定不被其他皇子接受,要是身世揭露出来更是影响皇族声誉。但朕喜欢你,自然要为你铺平道路。只不过你需要证明你能承担得起父皇的良苦用心。”
“父王请说。”
“过几日你去骑马,朕会在马身上提前动手脚。”他对上徐慕白的眼睛,原本想伸手按住他肩头不要惊慌 ,却见他一动不动继续听。他比其他三个孩子都冷静得多。
洛青帝没有伸出手,继续道:“马不至于要你性命,只不过你要做好受伤的准备。”
“为何我要受伤?”
“因为你的身世已经被你几个哥哥们知晓了,他们必会对你出手。与其等他们出手,防不胜防。不如先做一个局,让他们以为你毫无威胁。”
“可我受伤,不也能好起来么?”
“所以,你不会受轻伤。”洛青帝道,“他们几个也只会以为是互相做的,这之后,朕会让他们失去对你的关注。这是场豪赌。赌赢了朕日后光明正大让你当四皇子,接你回宫。”
“赌输了呢。”
“赌输了,你在他们眼中无足轻重,说不定日后也能保你平安。”
洛青帝黑眸望着徐慕白,这会儿,手才重重地按压在他肩膀上,“——此事到底无法确保,你,敢赌么?”
徐慕白没有多斟酌:“赌。”
既然输赢都有利的话。
洛青帝沉沉望向他,欣喜又有一些其他意味:“你果然是最像朕的儿子。”
一个好端端的人骑在有危险的马上,知道有危险,却不知道何时有危险,尤为考验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好在徐慕白之前算是受过“训练”。
他骑马时心态很稳。
坠落时亦护住了脑袋和胸口,最后是双腿尽折,无法走路。
这之后,洛青帝再也没有来过,只让人带了一副万壑松风图过来。
那图上只有无尽层峦叠嶂的高山。
似乎遥远的皇宫中,有双眼睛依然在注视他。
徐慕白身负他的期待。
所以他在考验他,考验他的恒心,他的耐力,是否受得了寂寞,压得住野心,耐得住屈辱。
率迟是洛青帝第二次来带给他的护卫,比徐慕白年长八岁。
洛青帝叮嘱说:“这是我最喜欢的儿子。你一定要护他安全。”
从此率迟尽心竭力,为他找寻草药,真心实意认为洛青帝确实最喜欢他。
洛青帝不再来后,徐慕白将那些他带来过的玉灯都放进了密室中,封尘。
后来沈澜派人进来搜寻姜姜,打开了密室,露出了那些玉灯。
徐慕白回来后见到,这么多年第一次,心中激起了恼怒。
率迟以为徐慕白尘封这些玉灯,是因为思念洛青帝。而沈澜触犯这个忌讳。
不是。徐慕白尘封的,是对洛青帝的恼怒。
而这点,他不喜欢被人窥探到。
从洛青帝提出那个不定时来的游戏,他就已经知道了。
但凡一个父亲真心喜欢自己的儿子,在襁褓时都忍不住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他却只在他懂事时、能交谈时出现。
出现后,除了第一天,之后都是为了“驯服”。
譬如,他告诉他,他假装冷淡,才是对他的保护。
又譬如,他对他有期望,所以才在观察他的表现。
徐慕白甚至怀疑,洛青帝是不是对每个孩子都说了同样的话。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受期待的、被重视的,父皇只是在考验自己。
胜出考验,才能得到偏爱和皇位。
所以他们争得头破血流。
太子死了。二皇子幽禁。
三皇子死了。二皇子又被放出来。
等他和二皇子决出胜负,他又会提拔谁呢?
再来一个不知名的私生子,还是再提拔太子十四岁的长子?
洛青帝享受操控别人的游戏,而徐慕白不过是从小敏锐地观察到,配合他。
出于长公主原因,他对自己确实也算有些优待。
一些罢了。
权力是一根沾满了蜜的巨鞭,以蜜引诱,以鞭抽打。
训虎、训狼、训猫、训狗,乃至训小白兔,都有区分,洛青帝是个强大的猎人,乐此不疲。
他年龄尚小时,确实算猎物,可焉知,猎物没有做猎人的一天 。
第104章 十八层地狱。
#医女(16)
云停留在宫墙檐角之上, 如同云鬓。
陈沐阳独坐酒楼二楼。
以往他都是夕阳时分来,难得告了假。
今日却是在晨曦出现之时。
朝臣们陆陆续续上朝,街中不少轿撵经过。
他幼时经常随着父亲陈老国公去探望长公主, 长公主对他一向热络。
如今, 她香消玉殒。
洛青帝能继续上朝,徐慕白也是。
偏他这个外人,告了假, 独坐怅惘一番。
反正他也无足轻重。
成日里在朝堂里不过谨小慎微、观察脸色,好事不关己。
陈沐阳快速饮了一杯酒。
见“云鬓”后方染出金辉, 日光初升。
身侧突然传来脚步声, 是有人上来的动静, 陈沐阳一扭头,见到来人, 迅疾抓起折扇挡住自己的脸。
脑海中的愁绪一扫而空,只剩下了两个字:还来?
黄明薇身着披风兜帽, 站在楼梯边,眼眸盈盈, 轻声道:“表哥。”
陈沐阳干脆道:“我可没第二条命给你害了。”
黄明薇走过来,坐在对面:“上次我也没想到会牵连你。不是故意的。”
差点让他命都没了,不是一句“不是故意的”就能结束。
陈沐阳把面前茶壶水杯都挪了过来。
生怕又被下毒。
“我早对你没那种心思了。”黄明薇凄楚地道, “如今我心中只剩下仇恨。”
陈沐阳瞅着她没吱声。
黄明薇道:“你听我说就知道了。”
一五一十地,黄明薇将自己生孩子, 被黄明曦过继, 再之后发现黄明曦竟然杀了她孩子这件事和盘托出。
“黄明曦杀了我的孩子。三皇子也死了。如今我在府内真是度日如年。她意气风发, 作为王妃, 处理三皇子丧事,揽着孩子继承三皇子名号, 还接见那些前来吊唁的朝臣,俨然已经是三皇子府邸的主人了。”
陈沐阳扇子依然遮着鼻尖,眼眸一低。
他知黄明曦是个很有野心的女子,没想到她已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连自己的亲外甥都要杀。
面前的黄明薇面露惨意,显然是败下阵来。
“你打算如何做?”
“我还能如何做?只能忍辱,伺机而动。”
“明薇。”陈沐阳唤她,“这样的事,应该留有不少罪证吧。就说你身侧那个丫鬟喜鹊,既然她对你和盘托出,你就应该留着她,告到圣上面前去啊。”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
黄明薇摇摇头:“若是被人揭穿麒儿不是我的亲生儿子。那么我也算无所出,无所出的妃嫔侍妾都要发配到寺庙中孤独终老,凄苦一生,我怎能?”
难道现在就不是凄苦一生么?
日日与仇人相对,奈何不得,不是更添一层凄苦?
若是陈沐阳,拼着两败俱伤,也要告到圣上面前,让黄明曦付出代价。
果然他会做的选择,黄明薇不会做。
黄明薇做的选择,他无法理解。
陈沐阳无话可说,只问 :“那你找我是?”
黄明薇抬头道:“如今黄明曦行事愈加隐蔽,好像在策划什么。我总怕她日后杀我灭口。这件事就彻底成了隐秘。”
……所以是要拉个垫死鬼是吧?
陈沐阳幽幽地想。
凭黄明曦目前这心狠手辣的架势,要真的灭口 ,敢杀亲妹妹黄明薇,难道还会怕多杀一个表兄陈沐阳?
“表哥。这件事,我只告诉了你。你可千万要为我保密。”黄明薇伸长脖子叮嘱。
陈沐阳点点头 :“知道了。”
他自然会保密,还会假装不知道,再者,如今黄明薇没了三皇子宠爱,也没了孩子,基本奈何不得黄明曦了。
黄明曦估计还念点儿姐妹之情,没真的想杀她。
不然早动手了,前提是——
黄明薇不做点什么。
陈沐阳见黄明薇始终坐在他面前一动不动,以前娇俏少女的样子全然成了一种……
不是怨妇,而是“成王败寇”中的“寇”。
其实后宫女子也多有这种情绪,后宫如战场嘛,哪有那么多情情爱爱。
黄明薇一点儿都没沾着酒水。
陈沐阳这才伸手,端起刚刚喝到一半的茶水抿着。
“表哥。”黄明薇又道,“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陈沐阳差点呛到。
凭心而论,他真不想知道太多秘密的。
可还没来得及示意黄明薇住嘴,黄明薇神情极为郑重 ,轻声道:“黄明曦可能 ,要谋反。”
之前他是为黄明曦的狠辣手段惊诧。
这回可不得不提起万分精神。
谋反不是小事,稍有不慎诛灭九族,平南王之事还近在眼前。
黄明曦真要谋反,国公府都还算沾亲带故 。
然而问题在于:“你从哪里得知?黄明曦为何要谋反?”
三皇子已逝,圣上又放二皇子出来,黄明曦最好的办法难道不是韬光养晦,静待时机吗?否则她干嘛过继?
那孩子就算是假的,也才不过几个月,谁捧他做皇帝?
还是黄明曦自己想当皇帝?
自古当女帝可比婴儿当皇帝难多了。
再说了,她不过是三皇子遗孀,三皇子朝臣因她是正妃,肯卖她面子。
可她未必命令得动。
又哪里来的兵权 ?
三皇子主动请缨督战沈澜,就是为了拿兵权,谁想到回来之后因沈澜之死,被圣上责骂 ,兵权名号都丢了。
“表妹,这件事可不是开玩笑的。你就算是想要吓我,也不能说这种话。”
“表哥,你还认为我会骗你么?”黄明薇眸光诚挚地望着他。
会。陈沐阳心内斩钉截铁地说,没出声而已。
“这件事我也是隐隐猜出来的。她召集许多臣属进进出出,但事事都瞒着我。直到前些日子,我父母亲前来陪伴她。你也知道我父亲现在官至尚书,跟皇宫禁卫军的厉大人很是交好。”
可这样重大的事,就算是黄良辰也未必会跟黄明薇透露 。
黄明薇继续说:“有日黄昏,我父亲带了个随从进去找黄明曦议事,经过花园恰好被我看见。那随从低头高高大大看不清模样,但我印象中父亲的随从并不是如此年轻高大的男子,又注意到了那随从腰带上有块不起眼的玉佩,玉佩下方是手编虎形状的穗子。”
“我当即想起来,我未出阁时,织造厂余大人的二女儿,就擅长编穗子。各种动物,栩栩如生。”黄明薇直视着陈沐阳,“她后来嫁给二皇子为侧妃。”
“你的意思是……”那个人是,二皇子?
黄明薇道:“我以前在家中,以为父母宠爱我胜过黄明曦,后来才知,他们事事都听黄明曦的。现如今,我也算看清楚了许多人和事。黄明曦是个自视甚高之人,仗着才情美貌,从不甘屈居人下。她也擅长筹谋和鼓动。这次怕是见二皇子出来,打上了二皇子的主意。”
陈沐阳一思索倒也有可能。
黄明曦年轻貌美。
两人若要成婚,肯定不可能。
但依照黄明曦的心计,若是二皇子贪恋美色,为她所用,也无妨。
“那也只能证明他们私下相会。”
黄明薇又摇头:“表哥,我知道你可能不会相信,但我真的跟黄明曦相处久了,以前是我没看清,现在我日日夜夜都在揣摩她。”她说着,竟有一种阴森森的咬牙切齿之感,陈沐阳盯着她眼下淤青,她应该是很久没好好睡了。
“她现在几乎不管府内的事了,像是在准备什么。且那个二皇子从不留下过夜,总是随我父亲来,说了就走,这反而意味着他们不是那种关系。你懂我的意思么?表哥。”黄明薇的目光一动不动,她没有任何证据,可她试图让陈沐阳相信她,“黄明曦想做点什么,而且一定是很大的事,才会让她放松府内的管束。同二皇子一起。”
“你告诉我,难道是希望我阻止么?”真要谋反,他陈沐阳可不一定能阻止得过来。
黄明薇摇头:“没有。我只是想告诉你听。希望你注意而已。我害过你一回,所以不想害你了。如今我也知道,这世上只有你真心实意待我好。”
“表哥……”黄明薇突然怔忪了好一阵说,“你道那么小的孩子,死了会去哪里?”
陈沐阳望她,久久没说话。
他知道自己升起了同情心,不想同情,可又偏偏——
“当然是在天上。毕竟他也是皇室血脉。咱们天庆祭祀不都是在向天上的皇族祈福么。”
黄明薇笑了笑,带丝苦味:“如果是天上,那还好。但总之,黄明曦是要下地狱的。下十八层无间地狱。”
黄明薇所说的话,除了那个穗子没任何佐证,况且穗子这种事也有可能仅是巧合。
可陈沐阳选择相信她。
因为她的恨意。她那双眼睛已经接近空虚寂灭了,唯有提起黄明曦时会十足的明亮,那是一种十足十由痛苦激发的仇恨 。
而一个人要是全身心用尽力气观察另一个人,又接触如此之久,猜想大概率是不会错的。
可黄明曦究竟为何联合二皇子谋反?
二皇子被关久了,对圣上产生了忌恨之心,也不想再跟徐慕白争争抢抢了,干脆趁机会自己坐上去?
圣上还强健,赢了徐慕白还会再出现新的人。
这点,连二皇子或许都明白了。
而黄明曦也想借这个机会,铲除徐慕白,或者她有信心凭借她自己的美貌和能力控制住二皇子?
毕竟真论起来,徐慕白比二皇子难对付得多。
介时,二皇子上位,她孤儿寡母降低二皇子防心,徐徐图之,倒也不是不行。
总之,这件事真需得认真调查。
与此同时,庄蝶正在后院栽种草药苗。
她每日的事不过:早膳、问诊汪棋、刷马、午膳,栽树,晚膳,浇水,捣药,查看草药,睡觉。
远离纷争,令她心情平静。
相比于那些永远理不清也摸不着的权势、爱恨,倒不如切切实实地种和照料植物,晒些太阳,摸着泥土,浇花除虫,带给她的充实感和满足感。
庄蝶正栽种一颗小苗,都是从远处运来的好药材苗。
摸到根系最中间不对,有个硬物,像是小竹筒,拿出来果然是。
有段时间丫鬟会一直站在她身侧等候她吩咐,但因为庄蝶一直不叫,时日久了,那丫鬟也想去做点自己的事。
所以中途会离开。
等时间差不多再端热水回来,方便庄蝶净手。
庄蝶拿出竹筒,竹筒中塞了一张字条。
若需要相助,于盆底划一旭日。
陈沐阳的字迹。
旭日是什么?庄蝶心道。只是画一个圆,谁又分得出是不是旭日?
她微微一笑。
没有看太久,庄蝶把纸条状若平常地压在根系里面,栽入泥土中。
再收拾一阵后,没等丫鬟回来,自己就着旁边的冷水洗完手。
她穿过徐慕白的屋子和凉亭,前往马厩。
这会儿徐慕白还没下朝。
自己每日在府内的动静都会有人注意。
不过她无事经常去摸马,并不会有人怀疑 。
杂种在后院,刚来时躁动不安,总想要脱缰而跑似的,现如今也像是习惯了。
庄蝶摸摸它的头。
这个金蝴蝶飞在圆球上的挂饰,是沈澜给她的。
在他率兵追击五千残部之前。
“去找徐慕白,陈沐阳,不够。”
这句话之后,他悄无声息往她腰带里塞了这个,转身离开。
圆球是同蝴蝶一般极为精细的镂空材质,网状交织,若仔细摇晃,能晃到球中间有颗小东西,褐色,不是金属质地,不似铃铛似的有响声,声音是极轻极闷的。
是颗能让人“死”而复生的药丸。
第105章 噩梦。
#医女(17)
长公主问庄蝶, 可有堕胎之法时。
庄蝶犹豫过,要不要将这颗药丸给长公主服用。
只不过,
一来, 这颗药丸珍稀, 是庄蝶的后路,给长公主她确实有犹豫;
二来,长公主怀孕中吃, 不知是否会影响效果——刻于金球内壁写的字是:服用后,三日后复生。
若是提前或者推迟, 容易出事。
三来, 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长公主身在皇宫, “死”后必得有人接应,否则极容易封在棺中闷死。
而能做到的人, 只有徐慕白。
故庄蝶一直隐隐观测徐慕白的想法——她不能直接告诉他有这样一颗药丸,若此事不成, 庄蝶自己的退路也没了。
没想到最后的结局如此惨烈。
徐慕白下朝回来时,天已彻底阴暗下去, 日夜交接,唯有远处东方一抹极勾的月亮。
他没有着急用膳,回府后第一件事是问:庄蝶在哪?
值初春, 庄蝶让府中人买了一大批药材幼苗,已种了一下午。
徐慕白到时, 她依然在忙。
“没有用过晚膳?”徐慕白问。
“还没有。种完后再吃。”庄蝶回答, “仅剩一些了。”
徐慕白没催促, 而是等待着。
只见她围起了篱笆, 一颗颗清洗根土,放入土中, 用双手压实栽种,有条不紊。
见惯了朝堂局势,见惯了各类嘴脸,此时此刻光是站在清风中,见些埋土种药,会令他有短暂放松之感。
徐慕白足足望了好一阵。
庄蝶之前说,徐慕白中意她,乃是时机合适。
她是在他双腿好起来之前出现的,陪在他身侧,若是再这之后出现,他未必这般执着了。
话说得不错。
徐慕白拎了把小竹椅坐下。
时机确实重要。
只不过,人与人之间,尤其男女之间,眼缘和品性相投更为重要。
就算庄蝶这个时候才出现在他身边,他想,他依然会中意她的。
徐慕阳就这样望她。
视线在她的动作上,接着久久留在她用动作轻微移动的侧脸上。
白皙、清秀这都是形容面貌的词。
可她的面貌不止这两个词。
她只做自己的事,仿若有一片小小自己的天地。
就算被关在牢里,徐慕白都怀疑她会默背她的医书,在脑海中思虑药方。
“我想,你就算老了一定也如现在这般,很令人喜欢。”徐慕白突然说,在见她终于快要栽种完了的当口。
庄蝶转头,冷不丁听到这句话,她有些诧异。
徐慕白竟然在想象她老了的样子。
“不一定。说不定我也会性情怪癖 。”
“那也有趣。”他微微笑着,眼眸若含此刻天上并没有的星辰。
庄蝶没有再接应这句话,她栽种完了,起身去洗手。
徐慕白来,丫鬟连忙拎着铜壶远远地等在檐廊那边。
一见庄蝶起身,连忙小跑过来,往放在一旁凉水盆中倒热水。
庄蝶刚刚一直弯腰,头发垂下,起身时长发凌乱地披散。
她双手脏污,又不好拢。
徐慕白走过去,拨她长发到身后,细致打理。
打理之后,又十分顺手地解开她的腰带,压实衣襟,重新系好,再牵着她的手到温水盆中,带着她清洗。
徐慕白手指修长,犹如青竹。比她大上许多,颜色也更为深。
他慢条斯理地帮她洗着手。
庄蝶垂眸,两个人双手都浸在热水中,大手包着小手。
手心与掌背相贴。
十指于亲密地搓洗抚触,倒令人觉得比亲热还要缠绵。
洗完后,徐慕白接过丫鬟递来的干布,帮庄蝶擦拭。
庄蝶注意到,丫鬟亦偷偷扫他们一眼。
徐慕白平常冷冷淡淡的,身侧没什么女人,前段时日他日日半夜进庄蝶房间的热络亦只有两个人知晓。
难得表露一回。
擦完后,丫鬟接过干布,倒水去了。
徐慕白拉着庄蝶的手,往前厅去:“走吧。前去用膳。”
手指相触微干,温热。
徐慕白是个很聪明的人,他擅长吸取他人的教训为己所用。
比如沈澜,比如洛青帝。
他没有囚禁庄蝶,而是选择给她她想要的。
清静的生活,能够行医的自由,要求只是她陪在他身边而已。
徐慕白想当皇帝,之后也会娶妃嫔。
这件事她也没太在意,不会向期待陈沐阳那样期待他。
可此时此刻,一切依然无法安心。
或许,因她总能无端端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
夜里,明月高悬,照射皇城,洛青帝独自坐在空旷的殿中。
二皇子洛忻大步走进去:“父皇。”
洛青帝原本支额的姿势改为微微正坐:“哦,忻儿。”
“父皇。我母妃怎么死的?”二皇子连行礼都未曾,站在殿中间,逼问。
洛青帝微微一笑:“不是因你生病,思念过度病亡吗?”
“胡说!”二皇子握紧双拳,脸都涨红了,“我母妃身体向来强健,怎么会突然病故,而且我问了管事的宫人,我母亲脖子上有勒痕!她是被活活勒死的!”
“哪个宫人?”洛青帝语调不显,慢悠悠地问。
二皇子一噎,凝视着高坐上方的人。
如此近,又仿佛这么远。
他与父皇最近的距离,也不过在他旁侧跪拜。
“父皇,你知道你如何伤了儿臣的心吗?”二皇子道,“儿臣曾多么仰慕你,为了能讨你欢心,儿臣日□□自己最不喜欢的诗书谋略,儿臣想要你侧重刮目相看,儿臣、儿臣……父皇,你为何要如此对待太子哥哥?”
“你与你太子哥哥,不是水火不容?”
“是。可他毕竟是儿臣的哥哥……他若是自己败露也就算了,可是,虎毒不食子啊,父皇,虎毒不食子。”
二皇子声音嘶哑地喊着,仿佛又置身回到了牢狱中。
可面前高坐在殿前的人,像樽冰像,浑身溢出冷灰,无动于衷。
那双眼眸,如同月色中蛰伏欲狩猎老虎的眼眸。
久久地、冰冷地、寒意十足地,从洛青帝双眸的瞳孔中仿佛发射出来两枚银针,从二皇子惊惧的瞳孔再钻进去,游荡在他四肢百骸,令他无法动弹。
“所以,这就是你谋反的理由?”洛青帝的声音亦低冷如某种铁链。是了,镣铐金属质地碰撞的声音。
二皇子退后两步:“父、父皇,你怎么会知道?”
“皇儿,自小你想做什么又有哪件事瞒得过父皇的眼睛?”洛青帝唇畔如冰层裂开般,倒露出了好看的冰花,“别忘了,你是父皇一手教养大的。”
“是……父皇……”二皇子眼露颓败地说,“可我总想,虎毒不食子,你既如此无情,我也便能无义。更何况,就算我不谋反,难道跟四皇子就会有好结果吗?父皇你告诉我,三皇子的死,是不是也跟你有关系。接下来,你是不是又想等我与四皇子争,到最后你再挑一个杀了……”
话音未落,二皇子身侧已站满两排身着黑衣的护卫。
那是圣上专门养的黑甲军。
二皇子手指抽缩,肩胛骨有被冰冻住了僵硬感,熟悉的恐惧袭来。
洛青帝重新回到支额的姿势,淡淡道:“传朕指令,二皇子洛忻意图谋反,斩立决!”
……
“呼!”二皇子从床上腾地坐起身,大口喘气,满头密汗。
他做了一个梦,一个极其恐怖的梦。
身侧的女子起身:“殿下,你怎么了?”
二皇子只挥挥手:“出去。”
那女子见他脸色不好,连外衣都没敢穿,连忙小退出门。
知道三皇子居然是被一个丫鬟混进去刺死,如今二皇子也怕极了,床帐外都有护卫。
护卫上前,倒过来一杯热茶。
二皇子接过,饮下几口,这才安心。
他知道,此时此刻,他在后怕。
第一次,从被幽禁之处接出后,府内欢欣鼓舞,他却没有任何愉悦之感。
回府后,他梳洗完毕,再次回宫面圣。
谢恩时,他抬头,撞见那双曾在牢狱中那般冰冷无情望着他的眼睛,简直无法自制地浑身发寒。
尤其被圣上扶起来,竟让他牙关打颤。
宁愿不被接出来,那样还不用如此提心吊胆。
更何况,他的母妃……
母妃……
连黄明曦也说,三皇子的事,或许也跟圣上有关。
否则何至于防守如此疏漏,被一个小丫鬟刺死。
二皇子平静下来,递回茶杯。
另有一人进门,悄声道:“二皇子殿下,有密信。”
二皇子招招手,示意递过来,等结果后,他打开查看。
是黄明曦的。
“成事在人,谋事在天。古之立大事者,需得动心忍性,曾益不能。明曦虽一女子,也愿助皇子殿下一臂之力。”
黄明曦亲笔落名,此等密信若是落在他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显而易见,她已断绝退路。
连黄明曦一个女子都敢,他为何还要惊惧后怕?
更何况,若不杀洛青帝,迟早,他也会被洛青帝所杀的——二皇子捏紧密信,目视前方——不到最后关头,洛青帝根本不会把皇位给任何人。
第106章 机会。
#医女(18)
一大早徐慕白撑起身挪坐在床侧, 正要穿鞋。
忽然以手按住太阳穴。
庄蝶也起身了,在他身后,见状问:
“你怎么了?”
“无事。有些头痛。”徐慕白松开手, “事情想得多了, 便有些头痛。”
“朝中很忙么?”
“不是。是旁的事。”徐慕白双腿伸进鞋筒中,“日日上朝,也有些疲倦。不过一旦松懈下来, 人总是会继续松懈的。”
话是这样。庄蝶伺弄草药也成了习惯。
“要我陪你用早膳么?”徐慕白忽然扭头,含笑。
“不用。”
“那我早上还有些事, 先去前厅。”徐慕白起身自己穿上衣物。除了打水之类, 他们向来不需要丫鬟服侍。
徐慕白喜欢隐秘, 庄蝶习惯自给自足。
她亦起身下来,铺好床铺:“我那些医书你还留着吗?”
“当然。稍后我派人给你送来。”
“不用了。我想自己挑。有一些是不用的。”
这意思, 是想进他的卧房?
徐慕白回头扫她一眼,她还在卷被褥, 状态如常。
他微微阖眼。
房间中有不少奏折文书。
理论上丫鬟来送为妙。
只不过……他们到底是要过一辈子的,若是处处这样提防, 反倒不好。
徐慕白道:“好。你去挑吧。我跟守门的护卫说一声。”
“多谢。”
“你我之前,何言谈谢?”
徐慕白洗漱过去离去了,庄蝶接着洗漱。
她有个好处便是无论发生什么, 都在心里,从外压根看不出来。
此时此刻, 就是如此。
洗漱过后, 她吃过早饭, 确定徐慕白已去上朝后, 前往他的卧室。
门口有不少看守。
徐慕白已交代过,她一进去侍卫便放行。
右侧侍卫说:“殿下交代, 您只能进去半个时辰。”
“好。”庄蝶答应,推门进去。
院子内跟当初在徐府别无二致。
徐慕白不是个享受奢华之人,相反,他一切从简,习惯不轻易改变。
庄蝶路过院落,走进主屋。
立在原地,缓缓巡视。
如当初那般,主屋有满墙的架子,挂画,书桌,藏书台等等 。
庄蝶往右侧的后墙去,曲起手指,用力敲了敲,没什么动静。
她摸着墙壁,挪两寸距离,继续敲。
依然没什么反应。
手指敲得痛了,她回头,一眼寻到竹筒中的画轴,走过去拾起。
拿回来,以竹轴的圆端敲动。
每隔两步敲动几声,从这面墙一路敲到另一面墙。
直至,到书架正中的那面墙时,对面也隐隐传来敲动的声音。
想来是这里了。
庄蝶退后几步,凝视这满面摆件的置物架。
当初在徐府做丫鬟时,冬青偷懒,只擦这些摆件正面,不擦背面和底部。
她勤快些,不仅背面,底部也经常拿起来擦拭。
印象中,有个物件是不能轻易拿起来的。
后来徐慕白就没让她继续擦了。
时隔太久,记不太清。
当时徐慕白坐着轮椅,应该在下方位置。
庄蝶朝着印象中的区域,一一小心地尝试。
有块石狮子,很沉,像是凝固在木架上般。
她用力往右拧动,才轻微拧动,一栋墙缓缓挪开半寸。
是这个了。
庄蝶再用尽力气拧动,门再挪开点距离,足可供她侧身进入。
进入后是间密室。
密室中三面书架,放了不少奏折、密函之类。
墙对面的敲动声还在继续。
如若是第一次发现这个密室,恐怕只以为这才是徐慕白最重要的东西。
庄蝶循着敲动声,找到相应的墙,又在旁侧寻找机关之列。
书架右侧下方有个突出的木雕。
她蹲下身。
转动。拧不动。像是一体的。
稍作思索,改为手掌往下压。
密室里的墙面再次挪开,陈沐阳出现在墙后。
他还维持着左手捋起右手的袖口,用一块石头敲墙面的姿势。
两个人骤然相见,他愣了愣。
算起来,他们已有一年多没见了。
陈沐阳刚在阴暗中,这会儿被密室外光线打亮,他提着袖口的手放下,过一阵才道:“真是有段日子不见了。”
庄蝶回身扫了眼门口,没有人进来。
几个月前,她跟率迟经过密道前去洛青帝那里,途径一个岔路。
那时,她就在猜测另条岔路通向何方。
徐慕白封了徐府的密道,那么另一条密道,是否就在如今徐慕白所在的地方?
正因为有新的,才封了旧的。
出口是在皇宫后花园废弃的井口中。
能出来,也就能进来。
她把这件事以小卷轴藏在送出去的盆中告知陈沐阳。
陈沐阳进出皇宫很方便。
他通过密道到尽头后敲动墙壁,反过来,帮助庄蝶定位。
像是无话找话,陈沐阳抬头看看:“万万没想到竟然有这么一条通向皇宫的密道。”
久别重逢的情人,此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陈沐阳见她脸上还有些暗疤,动动唇,想问她过得如何,话卡在喉咙间又迟迟开不了口。
过得如何?总之跟另两个男人在一起。
“你决议要走?”陈沐阳问。他是个拎得清轻重缓急的人,此地危险,不宜叙旧,“我听闻徐慕白对你不错。”
说时,他深深地望向她。
“他确实对我很好。打算拨座山给我修建医堂。这之后我能在里面种药行医问诊,且不会被打扰。”
陈沐阳挑眉:“这不是很好吗?”
庄蝶之前离开国公府,不就是因为国公府责任太多,关系繁杂,给不了她这种自由吗?
“是很好。可是我不想待在他身边。”
“为什么?”
“不知道。”庄蝶摇头,她很难说得出自己的感觉,“我只是觉得很难受。他对他人残酷,对我温柔,并不令我觉得被宠爱,只令我会有危机感。哪怕他能维持一辈子,我亦觉得这种‘优待’于心不安。而且他,”庄蝶顿了顿,“一点儿也不快乐。”
他自己不快乐,就无法给身边的人带来,乃至分享任何快乐。
他从来不说朝政的事,也不说身边的事,只有亲昵温柔的举动。
有时,庄蝶认为,他是在从她这里汲取平静。
这才是他眷恋她的理由。
这些晚上,他总是侧躺在她身后,把玩拿捏她的手指。
可他的心和眼在远处。
在遥远的皇宫里,在人与人的筹谋里。
陈沐阳笑了笑,眼眸发亮地打量着她:“你果然还是你。”只要痛苦就会离开。无论如何,总要找到自己的平静之所,平常人恐怕都要折腾不动了。
庄蝶道:“我有一颗服下后会停息三天的药丸。需得找人帮我处理‘身后事’。”
“你主动找我,我自然会帮忙。不过这药丸,你这么得到的?”这种效果,闻所未闻,堪比仙药了。
“沈澜给我的。”
“沈澜还是有不少民心和忠心属下的,怕是也有不少人看出来,他平定平南王那次有去无回,所以才给他假死药脱身吧。”
陈沐阳说着,视线在庄蝶身上晃了圈。
没办法。
听起来庄蝶不太喜欢徐慕白,他总是有点好奇地想探探,她是不是喜欢沈澜?听闻她总是在照料沈澜那匹马。
庄蝶眼睫毛微微眨动两下,倒也没流露太多。
“不过,既然知道这条密道,你为何不直接逃走?”
“若逃走,我从回来的路上就能逃走了。”庄蝶道,“我的换脸之术被洛青帝知道了。若是逃走,他不会寻我。徐慕白也会寻我。”
“那再换张脸呢?”
“换脸需得一个月左右,容易被发现,再者,只要我行医,要是有心找,总能被发现。所以我想最好的脱身之计,是让他们认为我死了。尤其是徐慕白,他是个极为缜密之人,事事都会确认。之前我从沈澜那里也是他第一个找到我。恐怕一定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陈沐阳点点头:“也是。”
只不过听庄蝶说起徐慕白,十分了解似的,又令他心里面酸溜溜的。
可惜他有家人,否则跟庄蝶一块儿死遁,双宿双栖,岂不美哉?
陈沐阳也只是想想罢了。
且不说假死药只有一颗。
若真是一块儿死,一块儿走,反而会勾起徐慕白的怀疑。
如今他也算放下庄蝶了。
不是不喜欢。
而是,人与人之间,若是互相倾慕,未必一定要真的在一起。只要对方安好才是最好。
也许这就是他跟沈澜、徐慕白最大的区分之一。
没那么执着。
故而庄蝶此前愿意跟自己成亲吧。
可自己这副态度,又显而易见是争不过他们的,还没权势保护她。
也就跟这权势一样。
他没什么欲望,向来都是明哲保身,也只有汲汲营营、身负野心绝不放手之人,才能得到权势。
陈沐阳脑海中转了一圈:“你要我如何做?”
“现如今问题不在于如何善后,而在于如何‘死’?”她在徐慕白这里,总不能好端端地死了吧?
陈沐阳垂眸,下意识地从袖口里掏出折扇,抵住唇。
这是他思考时就会有的姿态。
“有件事我想要告诉你。我从黄明薇那里得知,黄明曦或要伙同二皇子谋反。”
庄蝶吃惊。
陈沐阳又道:“但我瞧这件事没这么简单。黄明曦不是个行事无所顾忌之人。平南王谋反这么多年都没成功,更何况二皇子这才刚刚放出来。再者,就算谋反成功对她有什么好处?二皇子就是贪恋美色,也绝不会娶她的。一来是,娶弟媳有悖伦理,必备指责,二来,二皇子夫人是我们世族中的。他要是娶属于新贵派黄良辰的女儿黄明曦,阁老们第一个不答应。”
“你的想法是?”
陈沐阳收起扇子,搭在手心:“陈尚书之前一直在三皇子的人,可后来跟汪阁老似乎牵上了线,而这汪阁老又是徐慕白的岳丈,所以我一直猜测,他已成为徐慕白的人。那么黄明曦这件事,有可能就跟徐慕白有关。”
“你是说黄明曦中计?”庄蝶对于朝政了解没有陈沐阳那么深。
陈沐阳摇头:“我料想的是,也许这一开始就是徐慕白的计谋,让二皇子谋反送死。本来二皇子和徐慕白相争,黄明曦才能渔翁得利,现如今,她一反常态支持二皇子,我倒觉得,她有可能是投靠了另一方,达成了某种合作。”
庄蝶想起,之前在地牢中,黄明曦对徐慕白就非常感兴趣。
也许在她眼里,只有徐慕白这样懂得蛰伏忍耐,谋略过人、拥有帝王之心的男人才配得上她。
“如若我料想得不错。”陈沐阳又朝自己手心敲了下扇子,“过段时间长公主下葬,圣上要在帝陵待一段时间。二皇子刚刚出来根基不稳,但此次负责帝陵护卫的,正好是他舅舅厉大人。不过圣上暗探密布,甚少从不提防,也许就是故意诱二皇子上勾的,就看他敢不敢了——”
庄蝶心道:帝王之家还真是可怕。
“我想想 ,介时,徐慕白应该也会在帝陵之中。”陈沐阳抬眸对着庄蝶,“也许这也是我们的机会。”
第107章 心狠似铁。
#医女(19)
眨眼间过了两月。
宫内对外宣称, 长公主是因平南王谋反之事,羞愧自尽。
长乐郡主孝心一片,追随而去。
今日, 长公主的棺椁送入皇陵, 长乐郡主一并随葬。
徐慕白坐在床沿。
他已在黑夜中坐了一晚上,鸡还未叫。
只有日光初升。
散碎的金洒在窗沿上。
徐慕白道:“进来吧。”
两个门外的丫鬟隐了呵欠,端热水等在门外。
一听召唤, 小声地推开房门进去。
徐慕白衣服早已穿戴好了。
他坐在床边刷牙过后,起身, 双手浸入热水中, 问:“庄姑娘, 醒了吗?”
“还没。”丫鬟回答。
每次皇子殿下醒来总要问一句庄姑娘。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庄姑娘才是四皇妃。
今日要去皇陵送葬,那边远在郊区, 起得比以往更早。
这个时候没醒倒也正常。
徐慕白没问下去。
净脸过后,徐慕白把毛巾递给丫鬟, 走出房门。
正在用早膳。
率迟来了。
成日里都是他接送徐慕白上下朝。
毕竟他是他的贴身护卫,武艺高强。
率迟道:“殿下, 马车都备好了。”
徐慕白点点头,以手帕擦唇,忽地问:“率迟, 你跟我多久了?”
“十二年了。”
徐慕白垂眸,好一阵, 他才起身道:“走吧。”
祭奠长公主, 不用穿朝服。
率迟解开门外马车上的缰绳, 进车厢内查探。
徐慕白走到门口, 偏头对着门口的护卫:“守卫府中安全。”
那护卫拱手:“是。”
率迟掀开帘子出来道:“殿下,都检查好了。”
徐慕白点点头走过去。
自从双腿好后, 他也不需要人服侍,掀开衣袍自己就能跨上马车。
上车后,他道:“先去趟徐府。”
徐府?率迟讶异,但他不问缘由。
做护卫的,哪有事事问主子缘由。
率迟赶马车到了徐府后门。
停下马车,跟门口的小厮说一声,很快后院中的闲杂人等都清干净了。
一路畅行无阻。
率迟走在前面,从徐府后院走进徐慕白以前所在的静言院。
推开门,院内空旷,一如既往,还有些寥落之感。
此前只有姜姜来住了段时间。
药草都跟着移植了过去。
徐慕白淡淡巡视了眼。
“可是要拿什么东西?”率迟问。
徐慕白摇了摇头 ,没有走入主屋,而是径自走到院墙边:“打开。”
率迟定了一下。
果然姜姜把那件事告诉了徐慕白。徐慕白知道徐府的密室口还留着。
率迟没有多做争辩,走过去挪开挡着的稻草,掀开石头门。
可掀开便觉得不对劲。
巨型石头门的背面有道划痕,像是被东西翘起所致。
有人来过了。
徐慕白道:“进去吧。”
他没有太迟疑,也没有看向徐慕白,跃下去。
空旷的通道内响起跳下来的脚步声,率迟习惯地借着天光拿起火折子,点上一旁的油灯,扭头想去接应徐慕白:“殿下。”
可不知觉的,隐隐总觉得许多注视。
尤其,火光亮起的一瞬侧,余光中密室像是多了什么。
率迟扭过头。
整个人停住呼吸。
整个通道。
或者说整个密室——
站着一排排士兵。
他们身穿黑甲,在黑暗中整齐划一地贴墙站着,穿戴整齐,举起长枪,左右两侧都有,并肩而站。
近靠前的几个士兵举起长枪,上方的利刃因烛光闪耀。
于黑暗中极为刺眸。
率迟掌心发凉,这样的军队在密室中直直延伸入黑暗中。
看不到尽头。
有,多少人?
徐慕白的手忽然从他手中接过烛台,声音停在身后:“走吧。”
在密室中,有种平常难以听到的低沉、幽冷、发寒。
听得率迟心微微一冷。
可他没有回头再去看他,而是径自往前走去。
密道狭小,平日只容两个人并排走过。
可现下士兵背贴墙,中间亦可通行一人。
他们个个身体高大,整装待发,铠甲兵刃崭新,眸光发亮,全都是精兵。
他们若这样一个接一个地转身,亦能前行。
率迟走了几步身侧已路过四个人,左右两侧便是双倍。
而平日里他走这段路要走将近小半个时辰。
他目视前方。
这样算来。起码有七八千人。还不止。
前方黑压压的,一直令人分不清是黑暗,还是藏在黑暗中的黑色盔甲。
殿下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养的这么多人,能备好如此精良的铠甲和兵刃,还将他们送入密室中掩藏。
自己竟……一无所知。
或者说,连洛青帝也,未必知道。
率迟行进,到交叉路,停住脚步。
左侧可通往徐府,再往前通往皇宫,交叉路不远还有个屋子。
那是当初徐慕白打算给姜姜作为藏身之处的。
徐慕白提醒他:“进屋子。”
率迟微微握紧刀的把守。
很快又松开了。
就算他武艺再高强,在这么狭小的地方动武,恐怕很快会被这些士卒的长枪戳死。
更何况他也不想伤害徐慕白。
率迟走进屋内。
许多都是都还是他准备的,一应俱全。
他终于能转过身看他。
徐慕白举着烛台,站在门口。
他的脸被烛光照得晦暗难辨,有时,令率迟陌生。
“我一直知道你是圣上的人。但念在你跟我多年,对我也算忠心,更为我的病症四处奔走。所以思虑良久,不杀你。”
率迟问:“我的妻儿老小?”
“祸不及子女,更何况他们什么都不知情。”以往在府中,率迟的女儿还经常给徐慕白摘柿子吃,“你将永生永世囚禁在此处,直至老死。再将你的骨灰送回你的家人。”
率迟没有异议,他拱手:“多谢公子不杀之恩。”
他又说:“我在这,还免了见圣上和公子相争。”
率迟喊的是“公子”,情分两个人都有。
徐慕白也考虑过是否要招纳率迟。
可率迟是个极忠心之人。
洛青帝因这份忠心信任他,徐慕白也因这份忠心敬佩他。
若是他转投徐慕白,反而徐慕白日后也会担心,自己交给他做的事,他因与对方年深日久相处出感情而叛变。
所以这是最好的。
一个士兵上前,拧动机关。
石门缓缓推进,横亘在徐慕白和率迟视线中间,直至彻底阻隔。
士兵再锁上石门外的铜锁锁,走过来捧钥匙给徐慕白。
徐慕白接过,指腹蹭过冰凉的匙面。
他道:“行动吧。”-
皇陵内。
长公主和长乐郡主的两座棺椁放在里侧,前面放满奠仪和祭品。
洛青帝焚烧上香三柱。
皇亲国戚全都站在一旁等候上香。
黄明曦也在其中。
外面突然传来哐当动静。
一群人马从外面闯入,身披铠甲,手持刀剑。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这群人依次小跑进来,朝着最外围行进。
最外围站着陪葬物的太监宫女,只见他们手起刀落,刀刀见血。
转眼间,竟将宫女太监们尽数杀光。
环佩丝裙四撒、金砖玉瓦逶地。
“护驾!护驾!”
“来人啊!”
“有刺客!”
眼见他们杀光宫女太监,站着的皇亲国戚们连忙喊道。
皇亲国戚本就站在一团,见状更是吓得瑟瑟发抖,全都拢起来。
可只听他喊了好几声。
外面毫无动静 。
陈沐阳也在其中。他不算皇亲国戚。只不过因他父亲跟长公主的关系,今日他跟父亲亦来了。
因早有察觉,也没有太讶异。
今日专为送长公主棺木。
百官休沐,皇亲国戚随行,而这些有实权皇亲国戚在洛青帝上位时就死了许多,剩下的不过是些酒囊饭袋之人。
几个皇子都死光了。
要是陈沐阳也会选这个时候。
皇陵远离宫殿,虽有驻守,但调兵不及。
再者现在这些都是闲散王爷和老弱妇孺,更好制服。
不过……为何徐慕白没有来?
那带兵进来的将领道:“二王妃何在?”
二王妃战战兢兢,连忙护住站在身侧自己八九岁的儿子。
“二王妃何在?”那人又拱手,高喊了一声。
二皇子大步从外面走进来,道:“铃儿,带辰儿过去。”
这些人对二皇子都像恭敬,并无威逼之意。
二王妃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拉着孩子仍心有余悸地走到那将领处。
那将领拱了拱手,示意:“请。”
二王妃轻喊:“殿下。”
二皇子点点头。
二王妃这才带着孩子跟将领走了,这将领仿佛要把他们送到安全之处。
陈沐阳心中微叹一口气。
二皇子啊。
你谋大事,不告诉妻儿情有可原。
但既然你都带来了,怎么做事如此疏漏?这时候才把妻儿接走?
若是有人反应迅速,立时劫持你的妻儿。
哪怕没匕首,金钗发饰总到处都是吧?
虽说皇族都是子嗣众多,但与阁老女儿生的嫡子自然还是不同的,关乎以后皇位能不能坐稳,别冒着得罪阁老的风险才是。
陈沐阳注意到二皇子目光趁着望向二王妃的功夫,与黄明曦有个对视。
黄明曦点点头。
陈沐阳垂眸思索,心道:这件事果然十有八九是黄明曦鼓动的,但究竟为何?她是真觉得二皇子能除掉洛青帝,或者徐慕白么?
他视线投过去,果然——
洛青帝要是能如此容易扳倒,早就死千八百回了。
明明这边有如此大的动静,他却仿若没听见似的,继续上香,上完香还凝视一阵,才转过头:“忻儿,你向来软弱,竟然真的敢带兵闯进来,倒真是没让为父失望。”
二皇子一听他这么说,早有准备似的。
差点想退后两步。
可他环顾一看,这里都是自己的亲兵。舅舅已经派兵马围住了皇陵外,皇陵内也已被控制住了行事,照理没什么可怕的。
他稳定心神,没露出怯意,知道:“我母妃怎么死的?”
“朕命人处死。”洛青帝道。
二皇子还以为他会狡辩,没想到就这么承认了,令他咬牙切齿。
自从被幽禁后,只有母妃日日让宫人给他带吃的带穿的,恐他受寒受苦,这么多年来,也只有母妃与他亲近,事事支持、出谋划策。
可父皇随意之间,就把她杀了。
“父皇,你的心狠似铁!”
“朕一直教过你。为帝必要心狠,你学艺不精,这才令为父失望。之前你连太子和三皇子都斗不过,不过正因你软弱,那些阁老才支持你,朕也才留你一命。”
“那现下儿臣不令父皇失望了吧?”二皇子冷笑,“是,儿臣也学乖了。无论做得如何,哪怕杀干净了其他人,父皇也是不会把皇位传给我的。既如此,我又何必枉费这些时日,不如早就学父皇,毒死先皇上位。”
这是桩宫闱秘闻,站在一旁的皇亲国戚听及都骇人。
虽有流言蜚语,但从没人敢当面说。
当初洛青帝虽是太子,却不甚受喜爱,尤其在皇后病逝后,陈贵妃专宠,又传出先帝曾想废太子,立陈贵妃的儿子。
没多久陈贵妃的儿子就因大街上被人冲撞有了伤口,感染而亡,没多久,先帝也死了。陈贵妃殉葬。
“忻儿,你确实有所改变。可惜,太迟了。也——”洛青帝深眸注视,语气冷酷之中仿佛还多了点惋惜。
“——太蠢了。”惋惜又成了一种眉目间的阴戾,“正是因为蠢,朕才厌恶你和你的母妃。”
第108章 杀了她吧。
#医女(20)
二皇子狠狠咬紧牙关:“反正无论我做什么, 父皇都不会满意就对了。”
洛青帝摇摇头:“恰恰是你先做错了,朕,才不满意。”
“哼。父皇不用在这里拖延时间。禁卫军离得太远, 是不会来的。如今这里都是被我舅舅包围了。”
“是么。”
“难道你认为朕会不知道你跟你舅舅的关系, 送葬只带你舅舅一个人的兵马?”
二皇子震了震。
洛青帝的眼眸无惊无惧,藏着他不知道的东西。
他环顾一圈,可这都是他舅舅的人。
拖太久, 容易生变。
二皇子挥手:“拿下圣上。”
站着的将士们一动不动。
二皇子大声:“拿下圣上!重重有赏!”
所有将士依然一动不动。
他们的目光都望向二皇子,包括刚刚请出二王妃和孩子的人。
洛青帝微微一笑:“看, 这就是没有做好万全准备的下场。”
“不会!”二皇子用全身力气忍耐住往后退两步的冲动, “这不可能, 舅舅不可能背叛我,他也对母妃之死痛心疾首!”
此时此刻, 脑海中却开始闪回那夜他的梦境。
“再痛心疾首也比不过他如今家人的性命不是么。还有他三个副将。你以为各个都这么痛心疾首?你以为他像沈澜,情势不对, 还会有人帮他卖命?”
“不。你在骗我!”二皇子终于退后几步,身体还强撑着, 可隐隐有坍塌趋势,浑身颤抖着,他厉目, “你把我舅舅怎么了?”
这时,一个皇城守护副将走进来, 禀报:“回圣上。叛军厉都统已伏法。”
说着, 身后士兵端着托盘进来。
托盘上放置人头, 扎着乌发, 阖着眼睛。
像是死去不久,神色依然新鲜。
“舅舅!”二皇子大喊, 神情镇痛,可他不敢扑过去看。
与此同时,刚刚似乎带二王妃和孩子的人又把他们带了回来。
以刀剑抵住。
二王妃轻轻喊:“殿下。”
“看,这就是背叛朕的下场。”这句话洛青帝不是对二皇子说,而是对在场众人多。
果然,失败了。
也许是因脑海中预演过失败,恐惧过后,二皇子放松下来。
“父皇,你既然早已知道儿臣会谋反,为何非要等到此时此刻,才行动?你就是想看看儿臣究竟敢不敢,是吧?”
听闻这句话,洛青帝眼露笑意:“不错。忻儿你果然聪明许多。”
二皇子苦笑。
哪里是聪明?只不过他终于更了解……他的父王了。
有个皇亲国戚见形势控制住,踮起脚高声指着:“二皇子谋反叛乱,还不赶紧拿下二皇子!”
洛青帝幽幽投递过去一个眼神。
那人一惊,身体迅疾缩回人群中。
二皇子怔忪着,想起自己的母妃、舅舅。
自己果然还是没用,一切都在父皇掌握中。
他闭闭眼睛,奔过去正要抽出身侧将领的宝刀。
可那将领眼疾手快,按住刀鞘。
二皇子抽不出来。
洛青帝道:“忻儿,你待如何?”
“我都谋反作乱,难道还有生路?”
洛青帝一示意,副将忽地抽出刀。
那是把大刀。
足足有男子的胳膊那么长。
亮丽、冰冷,刀口磨得薄利,仔细看上面还有很多细小的刮痕,也不知砍过多少人的血肉。
停放棺椁的皇陵周围都是石块。
利刃抽出竟还有一丝奇异的嗡鸣,二皇子想象了那利刃嵌入脖颈中的痛苦。
会隔开血肉,刀刃在他颈骨上划出伤口。
整个周围,满地都是宫女太监的尸体,喉头被割开,能见得到里面的骨头,鲜血还在流动,目眦欲裂,死状可怖。
他瞬间打了个冷颤。
可他……不想死。
真的,还不想死。
洛青帝忽然在身后说:“你焉知朕不会原谅你?”
二皇子不可置信地回头。
“朕说了,朕之前不喜你,是因为你过于软弱愚蠢,可如今,你不是没让父皇失望吗?”洛青帝含笑,目露欣赏,“忻儿,朕是皇帝。皇帝的责任便不是当父亲,而是培养下一个皇帝。而如今,你让朕刮目相看。你要知道,朕无论如何总要老去,介时,皇位总要给别人,真希望培养出一个铁血帝王,而不是一个软弱糊涂之人,你,明白么。”
二皇子神情一震动。
是啊,百年之后,圣上终归还是要传位的。
他走过去,跪在洛青帝面前,磕头:“儿臣一时糊涂,恳请父皇恕罪。”
“乖孩子。”洛青帝拍拍他的脑袋,他视线看向前方,透过士兵,见那些倒在地上的宫女太监,“所幸这次没什么伤亡,朕便既往不咎。”
二皇子抬头,不可置信:“真的么?”
“当然。朕难道骗过你?”洛青帝唇侧弧度勾起,视线扫向旁人,“这次是有山匪想进来抢东西,被二皇子带兵制服,你们可有意见?”
“没、没意见……”刚刚那个高声说要抓拿二皇子的人道。
其他人都嗫嚅不敢出声。
洛青帝见震慑完毕,又回头,来注视二皇子。
“忻儿,你看,这事便解决了。朕从不期待任何人,然而,若是令朕满意,朕就会有期待。”
二皇子明白了,猛地跪上前抱住洛青帝的大腿,泣涕涟涟:“父王!儿臣知错了,儿臣真的知错了!”
洛青帝拍拍二皇子的背。
……
陈沐阳望着这一套“训狗”,皱起眉头。
二皇子叛乱,理当问斩。
圣上却选择轻轻揭过。
此刻此刻,场面“父慈子孝”。
可二皇子真信吗?
陈沐阳无法判断。
此番下来,圣上借机杀了二皇子最大助力厉都统。
接下来,二皇子要么更怕他,要么会更服从他。
且,真若是对二皇子好,此事就该提前阻止了。
何必让这些皇亲国戚知道?
便是借助这些“见证人”日后的风言风语,更加容易控制住二皇子罢了。
满地宫女太监污血。
而这些人不过是圣上调教二皇子随意丢弃的垃圾。
如若圣上若是一早做此打算,这些无足轻重的人,也总要被灭口的。
二皇子挑了这个地方。
也可以说,是圣上故意挑了这个地方。
“退下吧。”洛青帝朝着将领。
“是。”那将领应一声是,士兵们收刀离开。
二王妃也轻舒一口气,连忙拉着孩子跪下叩谢:“多谢父王大恩大德。来辰儿,多谢你皇爷爷大恩大德。”
辰儿茫然叩首:“多谢皇爷爷。”
洛青帝微微一笑,忽地道:“白儿怎么没来?”
二皇子抱得哭久了,直起身,用袖子擦擦眼泪:“他本来是要来的,说是王妃因病故了,中途又折了回去。”他本来还安排了人要杀徐慕白的。
“是么?这么凑巧?”洛青帝低声,“还是他静观其变呢。”他弯腰,以着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银两,“忻儿,以后你要跟你四弟好好学学,他说不定早就知道呢。”
二皇子眸光一震:是啊。四弟此番没来,难道不是想等他杀了父皇,或者父皇杀了他,坐收渔人之利?
二皇子总算知道圣上为何说自己蠢了。
自己若是谋反不成功,不是白白让徐慕白捡了便宜。
应该早杀他的。
“儿臣明白了。”
洛青帝语重心长般拍拍他的肩,环顾四周:“洒扫干净。继续上香。”-
徐慕白正在洛青帝平日里深夜最喜欢独自待着的主殿内。
殿内空旷,一个宫女太监也没有。
洛青帝站在红垫中间的位置,一一仔细环顾。
空气中隐隐有着某种难闻的气息。
一将士上前:“殿下,都处理好了。”
徐慕白点点头-
简单清理太监宫女尸体后,一切恢复如常。
洛青帝上完香,其他人上香。
只不过每个人上香的速度都莫名快了许多,不多久,长公主棺椁正式入陵。
洛青帝还站在排位前停驻许久,以手摸摸牌位:“冲撞你了,玉碗。”过一阵他又道,“回去吧。”
一行人起行回宫。
出皇陵时,黄明曦找机会凑到二皇子身侧:“殿下。”
二皇子幽幽扫了她一眼,此番生死之际,他也算反应过来,任何人都不可信。
黄明曦难道会无缘无故帮助自己,还给自己出谋划策?
怕也是想等着自己跟四皇子两败俱伤。
这样她好坐收渔人之利。
父皇说得对,他要的不是亲情,而是谁能继承他。
谁越狠谁就越能继承他。
二皇子只留给她这一个眼神,径自往前走去。
他有黄明曦亲笔信,日后也能用这件事反制她。
黄明曦望着二皇子离去的背影,不为这点冷落有一丝介意,只久久目送他们的背影。
有个丫鬟急匆匆赶来,朝她耳语一阵。
“是吗?”黄明曦轻轻道,“那就杀了她吧。”
第109章 父皇!
#医女(21)
洛青帝乘坐的轿撵穿过宫殿门底下, 城墙上方一个个站着手持长枪的守卫们,晴光中目视远方。
轿撵镂空,上有华盖, 缀有皇绫。
洛青帝垂眸思索。
目光无意中扫过周边的花草树木。
一切如常。
可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轿撵停下, 洛青帝起身前往偏殿。
今日不上朝。
平日里他都在偏殿里一个人思索,不太喜欢回寝宫。
寝宫对他来说只是睡觉的地方。
他习惯一个人睡。
生下皇子后就不怎么碰皇后贵妃们了,只偶尔宠幸几个无足轻重的宫女或婕妤。
洛青帝负手进入宫殿。
两侧宫女守卫们站着, 深深地低着头,从不敢直视, 乃至轻微触及。
忽地, 他听到轻微的水流声。一滴一滴。
很轻, 令人以为是幻听。
他扭过头,寻了一阵, 才注意到是个太监。
他尿出来了。
湿润的尿液浸湿衣袍,缓缓低落。
太监是去势之人, 常常会有漏尿方面的问题,倒也不少见, 只不过能被选在御前的……
洛青帝眉目一凛:“来人。”
身后护卫迅疾跟上:“今日可有什么人来了宫内?”
“回圣上。没有。”
洛青帝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住:“四皇子在哪?”
“应……是在府邸。”
“是么。把他叫过来。”
“是!”
洛青帝继续往前行,走到偏殿的主位之上, 坐下。
二皇子的叛乱在他意料之中。
这么多年,他有黑甲军一直在朝中收集各类消息, 更何况, 自古帝王每次出行都会小心谨慎。
往往是在宫中才会放松警惕。
思及此, 洛青帝猛地出声:“陈越!”
“陈越!”
陈越是黑甲军首领的名字。
平日里他会收集一切消息, 在偏殿中的密室中等待召唤。
不远处的密室传出脚步声。
可这脚步声缓慢,并不迅疾有力。
屏风后, 一个人影走了出来,不是陈越,而是……徐慕白。
洛青帝讶异,又不算讶异:“白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
“儿臣刚刚为父皇剿灭一伙叛军。”
“哦,什么叛军?”
“二皇子殿下的叛军。他在皇陵下手不成,又在宫中埋伏了数千名黑甲军,被儿臣一举歼灭。”徐慕白拱手,徐徐说道。
洛青帝的视线幽冷蛇般绕他几圈:“朕道你去哪了,原来是为了这件事?那忻儿又是如何在皇宫中安插的黑甲军?”
说时,他的右手自然地放在龙椅右侧扶手上。
徐慕白注意到,不露声色,只回答:“皇宫中多有密道。之前父皇为见儿臣修过去徐府的密道,儿臣便不由得想,是否还有密道供二皇子和他人联络。果然被儿臣找到了。密道就在这偏殿屏风后的密室,一路通向皇陵。原来这皇陵,竟是二皇子跟黑甲军秘密联络之所,二皇子利用他四处收集消息,必要时更谋反作乱。”
他说的是“二皇子”,但实际上代指的是,两个人都清楚。
洛青帝微微一笑:“朕还以为你是想坐等看好戏 ,没想到,你竟是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怪不得,朕一路进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原来是有血腥气。”
“黑甲军全被杀了?”洛青帝奇怪,这些都是他从军中精挑细选出来,以一敌十的得力好手,哪怕徐慕白尽数歼灭,也该有些跑出来报信。
宫殿中藏有机关,只要有人跑出来,便可启动机关警示自己。
徐慕白抬头目视他,话都说到这份上,没有必要遮掩。
“圣上做事向来习惯做两手准备。一手准备是提前抓了二皇子舅父厉都统,及其副将的妻儿。利用厉都统的妻儿让他投鼠忌器。以为放弃帮二皇子能有一条生路时,又让副将叛变,杀了他。当然,这是阳谋。”
徐慕白在殿中一边走动一边说:“自然。副将们也未必全都忠心耿耿。圣上也怕他们有做戏、将计就计的可能。故而还会安排黑甲军随行。这也是圣上故意去皇陵引诱二皇子动手的理由。因为宫中有能通向皇陵的密道,而皇陵地底下养了五千黑甲军,足可保圣上无忧。”
“继续。”洛青帝双手放在龙椅扶手上。
“所以儿臣在他们这次随圣上回来的路上,截断通路。就算他们勇武无敌,路被堵死,也会了无生机。”
“看来是尽数活埋了。”洛青帝道,“好一招釜底抽薪 。也是朕的疏漏。只想着地底通道方便隐秘,却未想到,这样路途中,中间若被人截断,这些人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
“接下来呢。”洛青帝又问。
“接下来自然是谋反。”
“原来你有跟二皇子一样的打算。”洛青帝眼尾露出笑意 ,他一如既往,胳膊肘抵在扶手上支额,“二皇子谋反,朕能理解。你谋反朕还真不能理解。你难道一点也不明白朕的良苦用心?这皇位迟早是你来坐的。”
“儿臣知道。可儿臣并不喜欢别人控制儿臣什么时候坐,否则圣上又何必原谅二皇子的谋反之罪,不就是还想用二皇子来压制儿臣么?”
洛青帝眯眼睛:“这些事,你是从何时开始准备的 ?”
黑甲军的事听起来简单。
可摸清黑甲军的人数,位置,乃至
了解洛青帝的行动习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二皇子可事至如今都不知道他有一批暗地里的黑甲军 。
“大约是作为皇子上朝第一日就开始了吧。”
洛青帝直起身,以着从未有过的目光审视徐慕白。
良久。
“白儿,你长大了。”
他垂眸像是思索一阵,又问:“率迟是被你杀了,还是被你策反了?”
“杀了。”
洛青帝点头,旋转手指上的玉扳指:“如若从上朝第一日就开始,那么率迟报给朕的许多就是假消息了。”
毕竟率迟连徐慕白有这等谋反之心都毫无所觉。
“从一开始,朕认回你。是太子病死,二皇子幽禁。朕留了三皇子做你的对手。这段日子你按兵不动,像是在与三皇子较劲,实则你真正的目标是朕。”
洛青帝像是有趣般抬起手指:“朕当时还诧异,平南王谋反,随军督战 ,如此好建功立业的机会,你却凭白让给了三皇子。你知道朕要杀沈澜。也知道三皇子更会趁机报复沈澜。所以你要用这件事来毁了三皇子名声。”
到这里都是正常的。
“接下来率迟汇报给朕的,是不是就不一样了?”洛青帝笑,“譬如,三皇子之死,真是沈澜的儿子所为吗?”
“这件事没有弄虚作假。”
“那你有没有推波助澜?”
徐慕白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那双眼睛平静淡漠地注视着他。
平常都是洛青帝去玩弄别人,第一次他有被人玩弄之感,迫不及待想要找到自己失算的地方在哪。
“所以从一开始就是计划好的。”洛青帝也不由得赞叹,“三皇子的去世跟你有关系,这是其一;其二,二皇子的谋反跟你亦有关系,且不说黄明曦,但说刘贵妃的死——”
洛青帝眸光幽幽:“当日玉碗被人挂在横梁上差点吊死,朕便怀疑过你。可率迟为你说话,一切证据也显示跟你没关系,朕也打消了这些疑虑。现在想来,朕应该彻查下去的。”
洛青帝终于捋清楚:“你的第一步其实是杀三皇子。利用朕和三皇子一定会杀沈澜,等三皇子回京后,制造沈澜旧部报复,杀害三皇子的假象。”
无论杀三皇子这步最后是谁做的,一定是被徐慕白计划好了。
譬如让三皇子对黄明曦产生怀疑的那对侍妾姐妹花;
再比如三皇子喝药时,那过于松懈的守卫,竟让一个小丫鬟直接混了进去。
“二皇子幽禁时,对他不离不弃忠心耿耿,更为他与刘贵妃通风报信的太监,想必也是你的人了 。”
徐慕白点头:“是。”
“第二步便是利用二皇子被幽禁,让他生出仇恨,谋反之心,更让这个太监为二皇子引荐了黄明曦。这样算来,黄明曦也是你的人 。”
“是。”
洛青帝真想要抚掌大笑了:“再之后你利用玉碗被谋害这件事嫁祸刘贵妃,正好黄明曦也在鼓动人放出二皇子,所以你猜想,朕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了刘贵妃,放二皇子出来,且还不会怀疑到你头上。你完全置身事外。”
“是。”
“但这一遭二皇子会更憎恶朕,加之黄明曦从中鼓励,他产生谋反之心不足为奇。你让他在皇陵动手,就是为了杀灭朕的心腹黑甲军 。”
“是。也不是。”
“哦,如何说?”
“儿臣还让人借机报信,说圣上于皇陵被谋反的二皇子挟持,如今皇城守军已率队前去营救。他们为抄近路正好错过圣上的回城路。一来一回,至少要一个半时辰。”
洛青帝到这时才收敛笑意,露出危险之色。
他用力按下右侧龙头。
龙头之上有支利箭迅速穿过屋檐故意纸糊的位置,飞上上空炸开,是枚信号弹 。
徐慕白没阻止,只道:“来不及了。”
洛青帝远远见到门口的丫鬟宫女们纷纷跪下,他们向来是低头的,像蝼蚁似的,目光只专注地面,什么也不看。
来人就跪。
士兵们已控制住整座皇城。
好手段。
先是歼灭他最心腹的黑甲军。
再调虎离山,诈走了皇城的守将 。
再之后 ,控制了整座皇宫内的侍卫 。
“你哪来这么多士兵?”洛青帝远眺,这么多兵,如何悄无声息进得来皇宫。
“得多谢父皇为儿臣修建的密道。”徐慕白拱手。
洛青帝忽地大笑:“好好好。”笑毕,他敛下黑眸,“你果然是最像朕的儿子。朕的皇位要是交在你手上也不虚。”
顿了顿,他微微倾前,慈祥地问:“白儿,若是朕愿意退位,你是否愿意饶过朕一命。”
徐慕白过一阵才道:“让圣上活着,无异于与虎谋皮。”
“可你怎么确信你杀了朕,他们一定会保你上位呢。”洛青帝坐直了身子,“就算二皇子德行有亏。可太子的儿子也快成年。更何况阁老们更希望立一个软弱好控制的人当皇帝。”
“所以,儿臣想圣上会愿意帮儿臣拟一道传位奏折的。如今的儿孙中,除了儿臣,恐怕没有人再为圣上完全心愿。”
“什么心愿?”
“圣上这么多年,一面打压阁老,一面扶持新贵,不就是想收所有权力为己用,不再备受掣肘。”相比于二皇子谋反时起先的得意,失败后的惊惧,徐慕白一直很冷静,冷静到令人心惊。
他一直在观察、衡量和筹谋。
似乎即便做了如此周全准备,他也亦是要防范任何可能出现的危机。
“看来朕确实老了,养尊处优多年,人心筹谋倒还不如你。只不过白儿,筹谋容易,坐在这皇位之上,时时抵挡他人的筹谋却很难。你想清楚。若是你此刻放弃,朕也可以既往不咎。”
徐慕白缓缓抬眸 :“圣上还是没听懂儿臣的话。儿臣既不喜欢被人判定何时继承皇位,更不喜欢别人‘既往不咎’。”
洛青帝一怔,忽地哈哈哈大笑。
从他第一次见徐慕白,只觉得他是个极其聪明却清冷的孩子,以为他是孤独所致。
只要他略加荣宠,便会感恩戴德。
现在想来不是,此时此刻,他眼眸里展露的不是欲望是什么?
他不是清冷,是,极其善于伪装掩藏。
他要做上位者,任何事的施与者和决断者,绝不容他人控制愚弄。
洛青帝收回笑意。
连自己居然也被骗了。
皇宫中三个孩子他看着长大,成年后出府每日又消息汇报,唯独徐慕白没在他眼皮子底下,一眨眼竟如此胸有城府起来。
洛青帝弯腰,转瞬之间,眸色一沉,龙靴后跟往椅一踢。
万箭倏然两侧齐发。
直朝徐慕白而去。
就在这时,屋顶横梁之下骤然跳下十几个护卫,或以身挡箭,或以刀劈箭,把徐慕白团团围住,竟没有露丝毫空隙。
何其筹密,如今胜券在握,还如此谨慎。
屋梁上竟还有安排了人。
洛青帝这回真是心服口服,箭雨落毕,他也没再做任何婉转求情或抵抗,只闲闲支额:“你准备怎么杀朕?”
刚刚洛青帝的毒辣手段也不让徐慕白介意。
他示意护卫。
护卫出去,抓了一个五花大绑人进来,正是二皇子。
二皇子一见这情况,惊惧交加:“父皇!”
才刚刚从谋反之事庆幸过来,准备大展拳脚,万万没想到,此时此刻,居然是这种场面。
洛青帝已明白徐慕白的打算了。
二皇子在皇陵中已谋反过,回宫后不死心,再谋反一回也不令人讶异。
等皇城守兵回来,正好还印证了二皇子谋反之事。徐慕白通过密道回去,片叶不沾身。
“拿纸笔来,朕写传位书。”
洛青帝写完传位书,盖上玉玺,让人送给徐慕白。
徐慕白看完,用毛笔在最后字上用力拖墨,以印证洛青帝是在二皇子谋反中着急写下。
拿完篡位书,徐慕白便要转身离开。
接下来的事,交给他人去办。
毕竟这个时候,他应该正为“汪棋”之死留在府内。
“白儿,你的背影真像你母亲。”洛青帝突然道。
“我一点也不像。我若是像她,早就死了。”徐慕白只微微偏头,转身离去。
将士上前,抽出砍刀,一刀划过洛青帝喉咙。
洛青帝第一次见到一道鲜血溅出,如此近在咫尺!
殿内只传来二皇子惊恐虚弱到像破裂长箫,喉咙镂空的声音:“父皇!父皇!”
徐慕白停下,凝视宫墙上的蓝天白云。
我不会说为你报仇这句话,毕竟我也确实不是为你报仇。
但你,可以安息了。
第110章 圣旨到。
#医女(22)
四皇子府邸。
丫鬟小厮们时不时跑过檐廊底下, 都在为汪棋的病情奔忙。
花园角落中都有人窃窃私语。
“听说四王妃去了。”
“唉,自从流产后,她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可怜的四王妃。她待人极好。”
“殿下呢。”
“殿下听说一直在王妃的房间, 未曾出来。”
“想必殿下也会很伤心吧?”
不知道这些是徐慕白刻意安排“走漏”风声的人, 还是真的已经相信的人。
庄蝶名义上是汪棋的大夫。
一直为她调理流产事宜,之后病症交给了另一位大夫。
“病重而死”,由一个女子说出, 总让人不可信。
皇城名医或宫中御医确诊,更为妥当。
是以, 今日待在汪棋房中诊治的一直是位宫中御医。
汪棋病逝的消息传得府内皆知, 庄蝶跟随管家, 及其他丫鬟们等在门口。
此时,已站不少等候叫唤的丫鬟。
另有几个汪棋贴身丫鬟, 或端热水,或端火盆。
俱都眼泪汪汪。
御医提箱弯腰低头走了出来, 面色凝重。
府内总管连忙上前带路,小声问:“何御医……”
何御医摇头。
虽早有所觉, 可这些丫鬟们一听,面色凄楚。
有的抽噎,有的咬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汪棋来府快两年, 未惩罚过丫鬟,宽容错处。
跟她近距离接触的只有几个丫鬟, 可她口碑早就传遍府内。
候在门外距离最近的管事听见动静, 连忙挥手示意。
众人纷纷跪下。
庄蝶没跪。
门背后有个隐隐的人影, 那人打开门, 正是徐慕白。
他对视了一眼庄蝶,又缓缓扫向众人。
“王妃已逝, 准备丧事吧。”
直到四皇子金口玉言,丫鬟们这才放肆地哭出声。管事也抹抹眼角,回应:“是。”
庄蝶没有问过汪棋要如何“诈死”。
不过在四皇子府邸应是方便得多,况且她从早上就传出快不行了,封着房门,来来回回请大夫,每个大夫都摇头,一直到下午,若是走了,这会儿恐怕都能出城。
徐慕白目视庄蝶一阵。
有小厮跑来通报:“殿下。三王妃来了。说是记挂王妃病情,恰好府内有名医,特地带了大夫来问诊。”
“请她入偏厅吧。”
“是。”小厮躬身小跑回去。
徐慕白走下台阶:“刘管事,你准备棺木。”说完路过庄蝶,他停驻,温声道:“你忙自己的事。”
庄蝶点点头。
不过她心中仍有一丝好奇,为何黄明曦这个时候来?
还是专程来看汪棋?
印象中她没有如此好心。
庄蝶坐在她自己院内的花圃中,继续打理草药。
过不久,丫鬟回来了。
这丫鬟长得十分高大,是徐慕白怕她种草药需要个力气大的人挑的。粗枝大叶,但也算机灵。
庄蝶院内偏僻,只有她们两个人。
她虽跟四王妃不熟悉,也站着抹了好几滴眼泪。
过不久,有个丫鬟站在走廊处朝她招招手。
丫鬟见庄蝶也不需要自己,平日里她都是站着观望而已。听见有人叫自己,急忙过去,低声:“怎么了?”
“四王妃临终前说,陪嫁分出些给府内丫鬟小厮,一人领五两银子。连我们这些小丫鬟头有份。”
丫鬟怔了怔:“四王妃真好。”
“是啊,这么好端端的人怎么就去了。”那前来报信丫鬟亦哽咽。
“趁着殿下与人谈事,我想去祭拜一下王妃。你去不去?”
“去!”丫鬟连忙道。
“那,我们就走?”
丫鬟点点头,她小跑过来,对庄蝶行礼:“庄姑娘,奴婢想 ……”
“没关系你去吧。”
“谢谢庄姑娘。”
前几日,汪棋为她离开做准备,说过这次她有不少陪嫁,带是带不走了。
赠了庄蝶不少香膏、首饰还有衣物。
她确实是个极好的人,天真烂漫,怀抱一颗温柔之心。
宁愿不当四王妃也要选择没什么功名的表哥。
不抱有门第之见。
两个丫鬟像是拜祭完,一同走过来。
来个来找的丫鬟道:“你力气怎么这么大?”
“天生如此大。”丫鬟憨厚地笑笑,“谁让我长得高呢。王妃殿下毕竟是女子,总不能让男子来抱入棺木,不过就算是裹布,我都觉得王妃身体娇软,温热,真像下一刻就要活过来。”
另一个丫鬟停住声息,像是仍兀自伤心。
庄蝶停住动作。
温热?
汪棋离开府邸应很久了。
庄蝶想的是要么是空棺,要么是从别处寻一具尸体。
按照徐慕白的谨慎应该会提前准备好的。
不可能温热。
那两个人见她突然起身,照顾庄蝶丫鬟连忙赶来:“姑娘是有事吩咐?”
“麻烦带我也去祭拜一下王妃。”庄蝶道。
刚刚丫鬟说去祭拜王妃,本来也打算带上庄蝶的。
平日里王妃和庄姑娘甚为交好,听说还赏赐给她不少东西。
可刚刚她丝毫不为四王妃病逝挂怀,还兀自整理草药。
还以为她不在意呢,这会儿连忙道道:“奴婢带你过去。”
庄蝶走入灵堂前。
这是管事刚刚收拾出来的灵堂,有人在洒扫,中间停放一座棺木。
按照皇城风俗,尸身是要停放一阵,再有入棺仪式的。
可赶着长公主新丧,圣上颁旨,全城服丧吊唁半年,不得大办。
这也是为何选这个时机。
汪棋故意留下“遗言”,不想大办只愿早入轮回。
徐慕白照她遗言,待她病逝后立即入棺、封棺、吊唁七日后下葬,只请亲眷简办丧事。
庄蝶见徐慕白没有在里面,想必还在跟黄明曦一块儿。
她进去,走到奠仪后的棺木旁。
深呼吸一口。
她用力一推,没推动棺盖,好在她带了丫鬟,抬头道:“帮我把棺盖挪开半寸。”
“这……”丫鬟简直不知她要做什么。
“求你。”庄蝶道。
丫鬟犹豫。
庄蝶只直勾勾看着她,又道:“求你。”
那丫鬟牙一咬,一边小声说:“奴婢只是听你吩咐,殿下说您说的都要听从。”一边用力推开棺盖半寸。
低声念道:“不关奴婢的事,不关奴婢的事。”
光线乍露,露出里面的人。
是汪棋的脸。
脸颊瘦弱,闭眸。
世上换脸之术不是仅仅只有自己会。庄蝶心中这样想,她拎出里面的胳膊,把脉。
已全然毫无生机。
丫鬟站在一边看:原来庄姑娘是还担心王妃未死吗?
庄蝶缓缓放回她的手,汪棋身上没什么显眼标记,至少手上没有。可她日日替她把脉,连续好几个月,她的手和手腕的触感一摸就知道。
这是,真汪棋。
徐慕白从房中出来,门口等候的护卫往他耳侧回报庄蝶去灵堂推开汪棋棺木的事。
他未曾想她如此敏锐。
这件事,他也是才刚知道——黄明曦带来的消息,她替他解决了一个隐患,并运来尸身。
徐慕白安排汪棋假死,她却收不住口风,告诉她母亲。
她母亲怕女儿受苦,找姨母商量。
姨母在幽州有亲眷,又派人去幽州通知亲眷照拂,一来二去,就这么泄露了口风,被黄明曦得知。
有句话她说得不错。
汪棋如此收不住口,就算到了幽州恐怕也会跟母亲等人联络,万一她过不好,说不定还会逃回汪阁老那求助。
汪阁老也会知道,徐慕白至始至终都没有跟他结亲的打算。如今他马上要登帝位,汪阁老的信任不可失。
“她在哪?”徐慕白问。
“已回房了。”
徐慕白正要过去,又有小厮连忙跑过来:“殿下,圣旨来了。”
圣上已逝,何来圣旨?徐慕白皱眉。
那小厮又说:“侍者说是,圣旨不是给殿下的,而是给庄姑娘的。”
既有圣旨来,皇子府邸所有人前来接旨,齐齐跪拜。
徐慕白走到门口时,庄蝶亦来了。
跪下听旨。
来人是陈沐阳,他站在门口,摊开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长公主骤然薨逝,朕痛心不已。多年来,朕处理政务繁忙,对长公主疏于照顾。听闻生前长公主极其宠爱医女庄蝶,视为半女。朕感念长公主泉下孤单,故赐鸩酒,命庄蝶即刻入皇陵殉葬长公主。钦此。庄蝶接旨。”
当日,陈沐阳收到庄蝶的消息,从皇宫的密室口进去。
他举着烛台,小心翼翼地沿着通道行进。
庄蝶传信说,通道狭长,遇到第一个路口往左。
陈沐阳往左走,可整个来的路上,他因怕黑,总抬头四处打量,隐约见到密室通道有好几处深浅不一的刮痕,像是有人拿着兵刃不小心刮到。
他抬头往上看,举起烛台,伸手去摸。
徐慕白、庄蝶不会带武器。
圣上亦不会。
率迟常护送人,他的大刀若是砍上也不是这个形状,也不会是这个位置一路细而长的刮痕。
像是……长枪。
因为高又举着,才能不小心刮到上方的位置。
这是,军中的兵刃。
待到出来,他命人留心观察皇宫后院被封闭的枯井。
一个月前,那个枯井深夜出现许多士兵爬出,之后换上太监服饰,像是提前探路。
这之后他便没有再派人关注,再关注下去要惹事了。
他就说黄明曦不会真的想要伙同二皇子谋反,对她没好处。
原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真正想要谋反的是,徐慕白。
正如之前徐慕白和沈澜争,陈沐阳才能偷梁换柱。
这次也是如此。
知道二皇子何日谋反,等于也就知道了徐慕白何日谋反。
于是他在洛青帝回城的路上,亲自求了这道圣旨。
洛青帝刚刚拉拢了二皇子,想必也要拿捏徐慕白,让他对付庄蝶,说不定是愿意的。
求完圣旨后,他又找人用假玉玺盖章——不冒死进皇宫拿真玉玺了,虽然也有机可趁,可过于危险。
玉玺这玩意儿就是,洛青帝活着的时候,洛青帝说了算。玉玺就盖个章。洛青帝死了,这便重要了。
他求圣旨时,许多人都听见了,不会疑惑圣旨真假。
就算洛国几十年没有活人殉葬传统,可洛青帝是谁,是二皇子谋反都能说让他们假装没看见就没看见的人物,突发奇想想让人殉葬长公主,又有何不可?
反正这人也只是个医女,无足轻重。
再者,现下洛青帝死了,死无对证。除非他能活过来说,这玉玺不是他盖的。
徐慕白道:“圣上何时颁布的旨意?”
“回程路上,感念长公主颁布的。”
徐慕白命人结果圣旨,打开看了一眼:“印记还未干呢。”
陈沐阳笑眯眯:“圣上回宫后,盖上玉玺,命人送出给我的。”
徐慕白为了能理所应当继位,也会让洛青帝写圣旨,盖玉玺。
若是他此时,否认玉玺是真的,那么待会儿,也会连带着令人狐疑,传位诏书上的玉玺也是假的。
所以他不会否认。
这点陈沐阳知道,徐慕白也知道。
同时,这也是陈沐阳第一次感受到徐慕白眼眸中流露出来的危险。
“民女接旨。”庄蝶起身上前,“走吧。”
全府人抬头惊异,这可是殉葬啊,这么面色如常还……上赶着走吗?
徐慕白站在原地久久没说话。
一士兵匆匆来报:“殿下,宫内出事了!”
二皇子谋反,亲手杀了洛青帝这件事这会儿已传到百官府邸了,这难道不也是徐慕白早就准备好了的吗?
徐慕白不惊讶,陈沐阳也不惊讶,他还就是刻意在前脚来的,就卡徐慕白无暇处理之时。
因为他知道:“四皇子殿下,还是去赶紧处理政事吧。政事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