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到底还是不放心鲤伴的艾修告别了滑瓢, 径直传送去了福井藩。


    这时候战斗早已经结束。


    京都妖怪并没有真的下场,他们只是最开始保护了一下几只芦原组叛逃的妖怪,让他们跟奴良组妖怪打嘴仗。


    后面鲤伴过来, 以为被他们杀死的奴良组妖怪复仇为由径直发起攻击,京都妖怪死了一些喽啰当即就撤了。战力悬殊,原芦原组的妖怪在京都妖怪离开之后就没了战意。


    今日天气一直阴着,淅淅沥沥下着雨。


    艾修过来的时候芦原组妖怪正不断狡辩自己只是不甘心身为妖怪杀人吃人分明是天性,却要因为杀死人类受罚, 但现在已经知道错了, 希望鲤伴可以饶恕。


    相比求饶,更像是挑拨。


    那妖怪眼里的挑衅都快溢出来了。


    鲤伴挑眉, 剑横在他的脖子上, 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我已经说过, 不愿意遵守大可以退出奴良组,亦或者尝试将我取而代之。你不愿遵从,又没有向我挑战, 那就不算奴良组的人, 又杀死其他人, 就这么死去,你也该没什么怨言了。”


    血液飞溅,鲤伴轻甩剑尖。


    濡湿的黑发贴在脸颊, 鲤伴注视着跟随自己战斗的妖怪。


    “这次是我任性了, 但规则既然已经订立, 此后就要严格遵守, 如果不愿意此刻自愿退出, 我并不会追究,之后和组内之人见面也仍是朋友。”


    “抱歉……二代目大人, 您是一位强悍的领袖,我本来希望一直在您的统率下……”


    “髻从你怎么…”有妖怪不敢置信。


    但陆续又有成员站出。


    “二代目大人……”


    细碎的声音响起,有劝解的,也有执意摇头。


    “二代目大人……”


    毫无预兆叛逃的人闹出再大的动静,大抵都没有此刻前一刻还并肩的同伴下一刻却要远离来得让人失落。


    奴良组内的气氛很压抑,鲤伴拍了拍领头妖怪的肩膀。


    “奴良组是你的朋友,如果想回来,随时可以。”


    等这些妖怪离开,有忍不住问:“二代目大人,人类和我们其实并无关系,为什么要为了无关之人……”


    身上一寒,发问的妖怪僵硬的眼珠瞥见雪女大人血液一般暗红的眼眸,里面的打量和怀疑分毫不掩饰。


    鲤伴抬手让雪丽放松,一只眼眸轻阖。


    “这是大势所趋,不明白的话就等待吧,放心,不会很久的。”


    鲤伴的话并无明确的解答,但或许是他一贯的从容给了奴良组妖怪们底气,方才还低落的情绪蓦然放松了些。


    这是他们的大将,奴良组的首领,他一日强大,其他妖怪就会一日敬畏。由他带领的奴良组的盛世,万妖敬服,威名赫赫,本就不需要特意去伤人以谋求畏惧。


    艾修默默看完,偷偷出现在鲤伴的随意敞开的衣襟离,他已经淋了会雨,这会衣服里面都带着湿意,艾修将自己的体温调高一些。


    鲤伴唇角勾起,从袖筒离抽出搭在衣襟处的手换了个姿势,一把将怀里的毛绒球握在手心。


    声音微扬:“走了,回家。”


    妖怪们惊讶于鲤伴莫名的好心情,但也被带动着兴奋起来。


    “走走走……”


    “真讨厌下雨天呢…”纪乃小声说。


    河童歪了歪头,抬眼看着天:“我倒是觉得挺舒服。”


    “你是水生妖怪嘛,我回去就要泡温泉才行。”纪乃不舒服地摸了摸自己胸口。


    首无隐约听到‘真讨厌,雨水都落进来了…’


    黄发少年下意识看了一眼,又被扎到一样耳朵微红地撇开视线,河童倒是毫不遮掩地盯着看了会。


    “要一起吗?”


    纪乃笑着还未答应,河童已经被一双手箍住肩膀后退。


    首无面色不太好道:“既然已经分区,就自己泡自己的池子。”


    “但是我想……”


    首无冷漠将他拖走:“你不想。”


    雪丽向纪乃挑了挑眉,纪乃眨眨眼睛,抿唇露出一个笑。


    鲤伴之前给最初混浴的池子分区了男女,后来他自己和艾修在私汤,但有时候和下属一起泡温泉还是会去大池子。他泡的时候都要分男女,要用不畏水的丝屏将两边隔开。


    女孩子们觉得这样确实方便,便继续沿用下来。


    当彼此的身体有了隐私的意识,此前未察觉的事情反而因为隐约的在意被发觉。


    雪丽私下调侃她:“你觉得,那家伙什么时候会发现呢?”


    有着卷曲美丽长发的女妖绕着发丝笑。


    “不觉得这样也很可爱吗?我们是妖怪,可是有着很长的时间的。”


    甜蜜的爱情她当然也向往,但生前的经历,也让她尤为珍惜这种朦胧而青涩的感情。


    一切都不必急于一时。


    一切将都会更好的。


    不论是他们还是奴良组。


    这样的好迹象,自然不被敌人所喜爱。


    第92章   第 92 章


    “奴良鲤伴难道真的疯了?这么明目张胆偏向自己低贱的另一半血, 趁奴良组现在混乱,不如我们……”


    这些天京都妖怪看够了奴良组的笑话,尤其发现奴良鲤伴似乎真要坚持自己可笑的主张, 作为妖怪他们不能理解,作为敌人却喜闻乐见。恨不能这个比奴良滑瓢更具备威胁性的敌方首领就这么疯下去。


    但这只是京都大部分妖怪的想法。


    “这次的事,还请放心交给老朽,奴良组的混乱不会被平息,眸遮, 也必定会被解决。”


    身姿挺直的高傲妖怪看了他一眼, 无声默认下他的话。


    ——


    鲤伴以为自己会被问,他故意避开艾修的意图那么明显……但他只是得到一个拥抱。


    刚刚化为人形的青年来不及穿衣服, 拥抱得急切, 两人却都未有旖念。


    摸了摸艾修的头发, 鲤伴前倾抵住他的额发。


    “怎么在难过?”


    因为觉得鲤伴在难过。


    艾修没有说话,那双柔润的桃花眼却无声地讲述出来。


    鲤伴抿抿唇,拍着他的后背。


    “哪怕我说不是因为你, 你也不会相信, 但不要觉得仿佛你连累到我一样……这是我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既是为我的意愿, 也是为奴良组的发展,而且你忘了老爹了吗?”


    艾修摇头,拽着他的衣角。


    “我很开心你这样做…”


    只仍旧心疼他要面对的压力, 同伴的不理解、质疑甚至决裂。这些都是他不能为之分担的。


    鲤伴吻住艾修的嘴唇, 没有张开唇舌, 却深而慎重。少许, 黑发的半妖微微抽离, 眼眸带着笑意凝视。


    “相信我吧,修, 如果你想帮我的忙……”


    ——


    “你——”


    飞溅的血液嗤地喷洒,瞪大眼睛的妖怪木楞着摸向自己的脖子,向前对上一双漠然若神祇的眼眸。


    亡灵浑浑噩噩,还没能反应过来,他一直警惕着,明明眸遮没有动作,他怎么就死了呢?


    冷漠的眼投向一旁还未死的人,停顿两秒,就在那妖怪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视线一晃那可怕的大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怔了怔,慌乱地摸向自己的脖子心脏,还都完好着才松了口气。看了一眼同伴的尸体,他咽了咽口水,生怕自己要害处也像同伴一样毫无预兆地被打开一个洞,头也不回地逃离开。


    “要去下一个地方吗,那边的同僚传来消息,似乎也是奴良组的妖怪。”


    狛治有些迟疑着。


    “没事,走吧。”


    带着新死神智还不清的亡灵,艾修和狛治赶往下一处地方,只是同僚给出的消息已经过了段时间,他们找到地址时候已经被更近的阴阳师捷足先登。


    狛治暗暗松了口气。


    每次杀死奴良组的妖怪,搭档的心情总是会糟糕一些。有阴阳师在,不需要艾修再动手,两人干脆回了地狱。


    “眸遮你杀我,不担心二代目大人吗?”


    踏入地狱就彻底清醒过来的妖怪亡灵不甘心地问。


    他紧紧盯着艾修,想要一个回答,没看到一旁狛治怜悯蠢人的眼神。


    他会知道艾修和奴良组二代目的关系,完全是意外。


    狛治第一次见到那位奴良组的二代目,就在五天前。现世妖怪忽然频繁作乱,他和艾修去现世调查,没花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罪魁祸首。


    如果在这里的只有狛治,那他只能看着,最多等一等受害者的亡魂,送他们一场。如果是花开院秀元,也只能回花开院家摇人,让还活着的阴阳师诛杀作恶的妖怪。


    但当时在的是艾修,所以他可以进行制止,直接带着作恶者下地狱。


    “眸遮大人,我是奴良组的妖怪啊,您不是我们的朋友吗?”


    妖怪凶恶的脸上露出一个不伦不类的笑,像讨好也像示威。


    现世为恶的妖怪太多,地狱本就不是专门为现世除妖的组织,是否要杀全看艾修的心情。狛治旁观着,并没有干涉艾修的意思,不论艾修怎么选择都不影响他们的工作。


    艾修当时看着那只妖怪,眸光冰冷,却压抑下怒意,只是设下隔绝外界的帐,又在手心张开一个裂缝,将调查时候写满的纸递了过去。


    过片刻,那边传来声响:“让我过去吧。”


    带着叹息的声音,让不知道眸遮在搞什么名堂的妖怪一愣,觉得熟悉。手心翻转,裂缝掉落一样开在一旁,只是扩张成细长的模样,从中走出一道人影。


    原本狂妄的妖怪瞳孔骤缩,张嘴想喊,下一刻视野却天旋地转。


    艾修睁大眼睛,来不及阻止。


    “鲤伴?”


    黑发的青年已经收刀,抬手亲昵地揉了揉艾修的头发。


    “作为他们的首领,这种事,还是交给我来处理比较好。”


    说完鲤伴扭头看向沉默着的狛治,露出一个笑。


    “您就是修说过的搭档,狛治先生吧?我是奴良鲤伴,修的挚友。”


    “……也是爱人。”艾修默默缀在后面补充道。


    狛治点点头,沉稳地打了声招呼。


    即便地狱同性之间也是少的,艾修是他认识的第一个,但地狱这方面开明,所以并不大惊小怪。只是疑惑这位奴良组的二代目会亲手杀掉自己的下属。


    艾修却是明白过来。


    ‘修,如果你想帮我的忙,之后遇到奴良组妖怪残害人类的情况,证据确凿的话就告诉我一声吧。’


    他这样做,鲤伴收到消息过来却是亲手将作恶的组员斩杀。


    是不想让他为难。


    所以宁愿自己下手。哪怕这只妖怪,大概还是鲤伴熟悉的面孔。


    狛治也看了出来,只和鲤伴简单寒暄,没有多问其他。后面再遇到这样的,艾修就再没有让鲤伴过来,形状恶劣需要斩杀的自己解决,罪行不重的才交由鲤伴。


    但无疑这位二代目对于艾修的行为是支持的。


    ……


    所以狛治觉得这只拿二代目质问艾修的妖怪亡魂可怜,蠢得可怜。


    艾修笑了笑,将他直接扔给夺衣婆,没打算让他做个明白鬼。


    “总大将,这已经是眸遮第四次杀死我们的同伴,已经不能再坐视不理!”


    刻意不沾奴良组事务有段时间的滑头鬼打开门,垂眸看着跪在门外的老朋友,自唇齿吐出烟雾:“去找过鲤伴?”


    门外的妖怪迟疑。


    “看来并没有,为什么不去问呢?”


    滑瓢的声音并不带责难,可以说心平气和,下首的妖怪却一时语塞。


    顾虑的因素有很多,一是鲤伴和眸遮扑朔迷离的关系,二是鲤伴之前严令禁止组内妖怪伤人的指令。


    奴良组的妖怪被眸遮杀死不假,但也是因为他们违背鲤伴的禁令在先。这段时间,除了被阴阳师眸遮杀死的,其余作恶妖怪被鲤伴知道也是逐出奴良组作为处理。


    “你的下属都不相信你了,这个二代目你做得可真失败呢,鲤伴。”


    滑瓢忽然带着笑意这样说。


    跪俯的妖怪一惊,有些敬畏却沉默地继续跪在原地。


    “老爹的意见呢?”


    “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别想我收拾你的烂摊子。”滑瓢翻了个白眼,转身进门。


    鲤伴随性地依靠着走廊的立柱。


    “你们会过来,大概是觉得自己的意见不会被我采纳?现在老爹不打算管事,不如跟我说说,我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妖怪,不会迁怒的。”


    “二代目大人,我知道那几只妖怪违背您的命令在先,即便死掉也是罪有应得——但它犯下的罪行如何判决,本应该是组内的事,眸遮作为外人……”


    鲤伴安静地听他们一个个讲述主张,越来越多奴良组的妖怪靠近过来,静静观察着鲤伴的反应。


    在鲤伴已经禁止奴良组妖怪伤人情况下,还有那么多妖怪私自伤人,还是一反常态地恶劣行事,他们不会看出不猫腻。发自内心地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膈应鲤伴的妖怪能有多少呢?完全不能接受的,早就在福井藩或者更早的时候离开了。


    但即便明知道这些捣乱的妖怪性质不纯,眸遮肆意杀死,在奴良组看来,这仍旧是一种挑衅。


    “既然如此,那此后奴良组的地盘上,严禁妖怪随意伤人,如有发生,就有奴良组内部自己处决。大家怎么想呢?”鲤伴缓缓说出自己的举措。


    雪丽从阴影中走出,冰冷的余光睨着那些擅自打扰奴良滑瓢的妖怪。


    “我支持二代目,如果没有处决的合适人选,不如就交给我好了,必让作乱的家伙付出代价。”


    冰寒的气息冻得站在一旁的鸦天狗羽毛都悄悄炸了炸。


    “有异议的话,尽可以提出。”


    鲤伴还是温和的,但就像他们这么大费周章来找滑瓢是仍旧不甘心受到束缚不能伤人,鲤伴反而将这个束缚更加完善,会满意才奇怪。但他这坚定的态度已经让他们知道,即便自己提出了异议,也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奴良组内静默片刻,奴良滑瓢门外跪在末尾的一只妖怪缓缓站直身体,高大的身形魁梧,气势凶悍。


    “请允许我脱离奴良组。”


    “允。”


    等到那只妖怪转身立开,鲤伴温和看向其他人。


    “还有异议吗?”


    “听从二代目的决令。”


    第一只妖怪这样说,再到个别,最后是所有。


    “伤人的规定不能死板,相关的规定和判决我会简单整理出规章来,越重的惩罚越不能轻易下判……”


    妖怪和人类,本就是类似相生又相克的关系,有时候即便妖怪没有伤人的意思,只是靠近都会令人生病甚至死亡。这其中太多主观的部分,鲤伴并不放心交给他人,即便是姐姐。


    令首领感到为难的,在雪丽看来都是生厌的存在。


    这方面完全由鲤伴包揽的结果就是之后的几天里他都没了私人时间,好在艾修给他带来银杏岛的法律文本,有了参照虽然也是繁琐得令人头疼,到底比完全臆断的要强。


    这几天陆陆续续又有妖怪脱离,奴良组的本部变化不大,但走出老宅,会很明显察觉到萧条。


    曾经妖来妖往的妖市上都冷清下来。


    算盘坊捏着上个月缩水到砍半的盈利痛心疾首,忍不住跟鬼女组组长抱怨。


    “这还是奴良组地盘不让伤人的消息还没传出去,你信不信,这个月还要缩,这可都是钱啊……”


    “看开点,没有人会和物资和钱过不去,他们找不到更具规模的妖市,到时候还是要过来,你的钱不就又回来了?”


    改变不了,又不敢触犯,就会逐渐适应。再说奴良组还真不是第一个禁止组内妖怪伤人的组织。樾森不也没解散吗?只要奴良组的两位大将不出问题,依旧那么强悍,奴良组就仍旧会是妖怪里最强的组织。


    但紧接着的干部大会上,滑瓢就猝不及防地宣布了自己要退出奴良组的事。


    从死一般的寂静苏醒,奴良组的妖怪险些惊掀了房顶。


    “总、总大将,您怎么能,怎么能退出呢?”


    一贯冷静的木鱼达摩都结巴起来,牛鬼惊疑地反复确认滑瓢是不是本人,纳豆小僧已经抱上滑瓢的大腿,蛋花泪着求滑瓢清醒点。


    把一溜烟爬到肩膀上试图敲他脑壳给他敲正常的纳豆小僧拎下来,滑瓢随性地笑:“我可是很认真的,之后除非事关奴良组生死存亡,我都不会涉及。”


    “原因呢?”


    牛鬼眉头蹙得几乎能夹死苍蝇。


    “本来不让说,但我就想到不说你们不能放我走,所以……”


    滑瓢侧头看向一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他边上的人笑眯眯跟在座奴良组的妖怪打招呼。


    “嗨~”


    “是……花开院家那个…”一目入道指着那人,一脸见了鬼了的表情,可不就是见了鬼了。


    “没错没错,就是我哦。”花开院秀元配合地点头。


    一边一刻不停地吃点心。


    “你是要吃回本吗?”滑瓢无语死鱼眼。


    花开院秀元面上郁闷下来。他是真的饿啊,鬼灯那小心眼的鬼畜!说让他加固地狱,就真直接把他踹进去了事,没有配合人员,也没有伙食,偏偏不让他出去。有人的地狱还好能蹭一蹭,像八寒地狱这种鬼地方,饿急了都只能啃雪。


    不过很快阴阳师又笑眯眯起来。


    “想到你要和我一起,我真比过年休假都开心。”


    滑瓢呵呵一声。


    看到花开院秀元刚出地狱游魂难民一样的形象,能把一向好面子讲风雅的阴阳师折腾成这副德行,鬼灯绝对是恶鬼中的恶鬼。想到要去这种家伙手底下做事,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退出奴良组这事我没打算商量,这是已经定下的事。不过隔段时间我还会回来的,也不是见不到面,不用太想我。”滑瓢洒脱地摆摆手,捅了花开院秀元一胳膊肘让人带路。


    花开院秀元自然的伸手端过奴良滑瓢面前那一盘点心,对着鲤伴挥挥手两人便身形模糊。


    这是直接从罗生门下去,也是滑瓢自己要求,省了磨叽。


    奴良组妖怪们还没消化完自家总大将抛下的炸\弹,就眼睁睁看着他效率极高地跑路。一双双或大或小的眼睛这下一次性全投向鲤伴。雪丽他们早已经习惯了滑瓢的任性,此刻仍旧面色难看,当爹的跑了,儿子还在,鲤伴肯定知道得比他们多,就等他给个解释。


    鲤伴无奈:“就是这个样子,你们也应该能看明白。”


    “所以,总大将他……”


    “对,跳槽了。”鲤伴给出肯定。


    此刻奴良组妖怪的无语具象化,大概拿去填海。


    老板跳槽,这合理吗?


    许多人在此刻恍然,所以这就是鲤伴一定要坚持禁止奴良组妖怪伤人的原因吗?至于一直不说,难道是想试探他们对组织的忠诚?


    心有不甘但各种原因不愿意离开奴良组的妖怪一下子心平气和甚至庆幸起来。


    至于滑瓢脱离组织……总大将只是跳槽,又不是死了,一般的敌人二代目就可以轻松搞定,真遇到搞不定的,滑瓢在别家也不会坐视不管。


    滑瓢跳槽的消息并没有瞒着,奴良组其他妖怪慌了一段时间,发现自己生活没什么不一样,也就淡定下来,此前动乱造成的影响还淡化了。


    鲤伴还在忙碌着整理资料,希望结合奴良组妖怪的情况梳理出来一本妖怪对人相处的注意事项以及判罚情况。


    偶然想起去瞅瞅廊上已经长成苗的樱花,才惊觉他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艾修。


    鲤伴茫然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近傍晚了。


    他转头在自己房间书房都转了一圈,又摸摸衣袖衣襟,都没有发现艾修的留言。平时如果遇到耗时长或是困难的任务,艾修总是会跟他说,大多时候是直接回来一趟再回去,脱不开身的,也会留下纸条。


    这样的情况是没有过的。


    鲤伴又回到樱花枝苗的旁边。


    太阳一点点落下去,鲤伴盘腿坐在门前,姿势和先前没什么区别。


    有些不安像潮水,等注意到的时候,就很快猛涨起来。


    鲤伴才惊觉,如果艾修不主动联系他,他没有任何办法去找寻。老爹这段时间也没有回来,不然他至少可以问一问艾修在地狱的情况。


    夜晚的月亮一点点向上挪动,从明亮变得晦涩,风力带着水汽,鲤伴想起早上有红霞,艾修说这意味着晚上可能会下雨。


    到了子时,月亮也看不见了,雨果然下了起来。


    艾修还没回来。


    第93章   第 93 章


    “你醒了?”


    灼热烧痛中, 艾修艰难地刚睁开眼就听到一道低沉温和的声音。


    意识昏沉,大脑像迟滞了百年未动弹的齿轮,他想了许久, 想起自己的名字。


    滋滋的声音传进耳朵,剧痛后一步才抵达,艾修低头看到被赤色的水淹没的白色爪子,火舌攀附在毛发上,烧灼皮肉。


    “小心。”


    有手臂勾住腹部一把将他捞起, 焦黑的四肢浮空的刹那便长出新生的血肉, 艾修翻转过一只前爪的爪垫,黑色的梅花张开, 一勾就探出尖尖勾状的指甲, 他疑惑地盯着看。


    看了好一会, 忍不住张嘴咬了一口。


    “唔……”


    有点疼。


    他的爪子,以前是这样的吗?


    身体落地,艾修抖抖耳朵, 偏头盯着自己的灵活摆动的尾巴沉思。过了片刻, 肢体深处的无力和失重感终于消散, 那种仿佛和自己身体不熟的陌生感也消退。


    他终于有心思观察周围。


    第一眼看到的是先前跟他说话还抱他的人——一个长头发白衣服的男人。


    不认识。


    但要问他认识的人,他也没有任何记忆。他肯定自己大概是出了什么问题。


    那么眼前这个人,会是他认识的人吗?


    这人看过来眼神平和, 没有记忆却让他有些烦躁, 挥之不散又不知来源的焦虑使他没有开口, 只歪头盯着他, 努力想要想起来什么。


    “这里要被淹没了。”


    男人忽然说, 突兀地走过来。


    艾修耳朵向后贴了贴,警惕看着他。


    张开的手伸过来。对方大概是认识自己, 没有记忆的他应该原地不动,身体却比意识更快地向后一跳避开,没注意到自己又跳进赤金色的水里。


    强力的痛感又扎上来,艾修跑跳两步到还没有被侵蚀又距离那不认识的人较远的地方,然而远离对方的石面都是截然不同的灼烧。


    艾修想起来这水应该叫岩浆。


    四望都是无边际的岩浆,方才所站的是孤岛一样的黑石,这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着。


    ‘这里要被淹没了’


    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艾修。”


    男人眉头蹙起,眼神微带严厉和担忧喊他的名字。


    艾修和他对视,也忍不住皱皱眉。


    他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此刻岩浆却汹涌起来。他注意到那个男人脚也被岩浆里窜起的火燎到,瞬间一整块皮肤都成了焦色。


    “我不知道你怎么过来的,但你还活着,受不住这里的业火。听话些,跟我去安全的地方。”


    男人声音里满是不赞同,想靠近艾修,又因为它下意识后退的动作停顿。


    “注意看后面。”


    艾修烦躁地甩甩被烧着的尾巴尖。


    石面越来越烫了,持续的刺痛从爪垫传来,都能感觉到它一点点变熟。艾修忍不住抬起抖了抖,但四肢总有要落地的。岩浆拍打着黑色石面,溅起的也更多,落到身上就要将皮毛带着皮肉都熔出一个洞。


    “艾修,跟我走。”


    艾修心底的焦虑却愈发明显,催促着他去做些什么。翅膀抖了抖,他及时注意到,想起来——他好些是会飞的来着。


    四爪离地浮空,艾修本能地离烤板一样的石面更远了些。


    “快下来,不能飞!”


    那人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


    艾修疑惑抬头。


    “噗”


    细微的气泡破裂一样的声音响起,直觉让艾修控制着翅膀飞得更高一些,避开自身后袭来的干枯的利爪。


    涌动的岩浆有一瞬间迟滞,气泡碎裂一样的声音忽然密集起来,无数黑色的手像是发现猎物的猎手,齐齐自岩浆中探出,狂舞着抓向半空中的艾修。


    来不及躲也无处可躲的艾修被其中一只揪住后腿,紧随而来的其他手也抓上来,迫不及待要将他拖进岩浆之中。


    一只宽大的手在他被拖进火海之前死死抓住他,白色的光一闪,兴奋的鬼手被斩断,但更多的枯瘦鬼手自熔岩里升起来。


    艾修被男人抓着后颈摁在怀里。


    明明刚刚被对方救下,现在还被对方独自面对敌人保护着,艾修仍旧很不适,发自内心地想要躲避。


    奈何刚有片刻挣扎,后颈上的手就更用力一些,摁得他半点无法动弹。爪尖已经微微弹出,但看着四面袭来的鬼手,想着这人是在救自己,到底没有再添乱。


    怀里的小动物终于安分下来,毛绒柔软的身体僵硬地趴在他胸前,小小的跳动的心脏就在掌下,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捏碎。长发的男人径直走在岩浆之中,好似全然不觉得疼痛,反而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


    艾修许久才被放开。


    禁锢刚松懈下来他就迫不及待地跳下,抖抖绒毛,看到男人腰部往下全部焦黑的身体和衣服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恢复着。不远处的岩浆咕嘟嘟冒着泡,焦黑的鬼手不甘地伸长着,最后还是一点点淹没在岩浆里,赤色水面恢复了平静的假象。


    “你是谁?”


    这是艾修自醒来第一句话。


    男人将此前散落的头发撩在身后,高大挺拔的身形和斐然气度结合成浑然威严,看过来的眼神仿佛山海厚重包容。


    “我名——安倍晴明,你果真没有印象吗?”


    安倍晴明话音带着叹息,眼神深邃看不出情绪,艾修诚实地摇摇头。


    “你认识我?”


    “对,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还是活着的你。”安倍说着往前走。


    “我不知道你是因为什么过来,看你现在的状态,总归不是什么好的事情。毕竟这里是地狱,按理只有我这样已经死去的人才会过来。”


    艾修跟着他走了两步,更前方是一片漆黑,不知来处的焦躁和不安再次涌上心头。他回头看了眼明亮却刚刚见识到危险的熔岩,脚步微顿。


    “害怕吗?”


    安倍跟着他停下脚步,低头看向只有他手臂长的狐妖。


    “我不记得你。”艾修直言。


    “看出来了。”安倍沉稳地点点头。


    一人一狐相视沉默片刻。


    “果然还是害怕了吗?”安倍喃喃道。


    他随即看向前方。


    “没办法,地狱就是这样,那些鬼手是无尽时间以来被业火烧灼吞噬的亡者。我们这样已经死去的人,大抵是不会再死去的,但像它们这样,大概是另一种近似死亡的状态——它们被这个地狱同化,但又保留着不甘和怨恨。


    它们会带着熔岩移动,不知疲倦地窥伺和袭击还清醒的亡魂。


    光明确实是有吸引力的东西,但你要明白,距离火海越近你便越不安全。


    你和我还不同,你是活人,哪怕误入了地狱,你大概不会像就这么轻易死去。”


    艾修看着安倍与其说平静不如说笃定他会照做的眼神,心底有些抵触。


    他不太喜欢这个人的眼神,看似温和又包容,却总让他觉得冒犯……或许是他没有和他相识记忆的原因?毕竟在他看来他们不算熟悉,所以他们在这之前是熟悉的吗?


    那为什么本能总是在对方靠近时觉得违和呢?


    “你此前是我的朋友吗?”艾修忽然直言问道。


    安倍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问,垂眸掩下神色,思索片刻回答:


    “……我们有着共同的理想,但实现的途径上却有分歧,我也不清楚能否称为朋友,至少我是不希望你死的,也愿意帮你离开这里。


    虽然当务之急,大概是先恢复你的记忆。


    你似乎连对敌的本能都失去了,地狱里的危险可不止熔岩。”


    艾修看着他坦然的神情,那种挥之不去的违和感终于消散了些。


    曾经有分歧的话,似乎能解释他本能的不自在。有分歧却不代表彼此厌恶,眼前的人已经是亡灵,愿意保护他的话,大概是个不错的人吧?没有记忆也确实是艾修此刻最挂心和焦急的事,跟着眼前这个认识的人,说不定能更快地回忆起什么呢?


    艾修还想问更多关于自己的事,但这很显然不是一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他只能按下心底的急切,跟上安倍有意放缓等待他的脚步,走在他身边,一点点步入黑暗。


    低底盘的他看不到上方男人自眼角瞥下来略带沉思的眼神。


    安倍眼底闪过一丝晦涩。


    警惕地小东西。


    精神也比想象中更加坚韧,那样多重的手段施加,都没能改换记忆成功。不然,他替代的本应该是他最亲近之人的印象。


    ——


    鲤伴没想到第一次见到艾修口中的鬼灯大人是这样的情况。


    这位鬼神显然很信任奴良组二代目的心理承受能力,没有半点缓和、很开门见山地见到他就告诉他噩耗。


    “艾修和狛治在现世被袭击,艾修失踪了。”


    骤然听闻这个消息,半妖周身威势险恶许多,却还能沉着反问:“有线索吗?只有修失踪?他的搭档如何?”


    “被封印了,花开院带着一群阴阳师正在想办法解。”


    “封印?”鲤伴敏锐地抓住重点。


    亡魂不会再死,却也有办法针对性消耗,消耗得多了,也便是魂飞魄散,可以说是彻底的死了。


    “封印术很高明,我大概猜到是谁动的手,也能感觉到艾修还活着。”


    “需要我做什么?”


    鲤伴硬生生压下焦急和担忧,冷静地问。


    他不相信艾修口中效率主义的鬼灯亲自跑过来一趟只是为了给他传一趟消息。


    “我不清楚他们是用什么办法把艾修困住,也不知晓他现在是什么状态,但总归,想办法解决掉罪魁祸首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鬼灯和鲤伴对视,一妖一鬼都看清彼此眼底的凶煞和怒火。


    滑瓢从秀元那里听到些风声,不顾和老婆的久别重逢,当天就回了一趟奴良组,他找到后院里练剑的鲤伴。刻意收敛了畏的妖怪没让人看出自己恶劣压抑到极点的心情,只在和父亲对上视线的瞬间从眼眸深处泄露出些许端倪。


    “一个人练剑怎么有意思,不如让我看看你的长进。”


    滑瓢发出邀请。


    明亮的月色下,两只滑头鬼持剑对峙着。


    有小妖怪探头探脑,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希望能够见到两代大将之间精妙绝伦的切磋。


    可惜滑头鬼打起架来,那是外人完全摸不着门道的。


    相对展开的明镜止水,只有滑瓢和鲤伴可以看清彼此,外人瞪大眼睛也只能看到被剑风卷起的残叶,就连他们打着打着早就停战跑出去都没发现。


    两只滑头鬼坐在屋顶上,滑瓢拿出一袋烟丝递给儿子:“试试璎姬的手艺,在地狱可是卖很贵的。”


    鲤伴点了静静地看着它袅袅升起的青烟,吸了一口,没尝出味道。


    “母亲做的当然好。你应该是听到些消息才回来吧,地狱里有新的进展吗?”


    “只知道出事了,听说鬼灯找了你,你了解的应该还比我多。”


    见鲤伴眉眼的阴霾,滑瓢抽了口烟。


    “能伤到艾修的不会是寻常手段。不用有顾虑,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


    有他坐镇奴良组,鲤伴就不用再操心本部的问题,这便是他赶回来的目的。


    刚刚宣布脱离奴良组的奴良滑瓢忽然归来,没等奴良组的妖怪们高兴,他们的二代目就忽然不知去向,这一来一回一喜一惊的,心情分外跌宕。好在鲤伴并非一个人离开,而是带了好几个属下一起,至少不是上次那样任性的离家出走了。


    “你们觉得,二代目大人出去是为什么呀?”


    闲来无聊的妖怪问,也没打算得到答案,紧接着就自己猜道:“难道是奇袭?”


    “哪有什么组织值得我们二代目奇袭。”


    “银杏岛?”一只妖怪冷不丁猜道。


    “……不能吧,我们两家没矛盾啊。”


    实诚的妖怪们不仅想到银杏岛,从京都到远野组一个没落,但他们自己都知道鲤伴去打兄弟组织的可能性不大,一致觉得自家二代目是去找京都妖怪或是其附属组织的麻烦。


    就连京都妖怪自己都是这么觉得。


    一树一石都是精心设计,却从内散发着浓重腐朽气息的宅院里,少女双眼失焦地看着眼前死不瞑目的尸体,悲鸣和怒喊全部梗在喉咙里,浑身颤抖都发不出一丝一毫。


    那是她的母亲。


    “主公还未苏醒吗?之前不是已经有了苗头?”


    俊秀的灰色长发妖怪皱眉看着下方弱小无力的人类女孩,话里不自觉带上质问。


    高耸的额头上嵌着极不协调红色独眼的妖怪并不介意精蝼蛄的怀疑,赫赫笑着:“即便是天性良善之人,心底也藏着恶,恶是最容易积攒的东西。我们正在做的,就是加速这个进程。”


    “再快一些,奴良鲤伴可不是普通角色。”


    鬼童丸听说奴良鲤伴带着一众亲信离开奴良组就很不安,尤其忧心羽衣狐转世的安危,第一时间就来亲自守着。


    只奴良鲤伴自己一个带着零星的人手当然不能对京都妖怪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但别忘了他们有个再明显不过的弱点——羽衣狐的转世在真正替代身份之前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如果被奴良鲤伴发现羽衣狐转世的身份,刺杀式地要击杀她,凭借他那得天独厚的滑头鬼天赋,鬼童丸十二个时辰贴身护着都不一定能拦下。


    只有尽快让羽衣狐夺取身体,有了基础的自保的能力,他们情况才能不那么被动。


    鏖地藏不觉得奴良鲤伴一心要击杀羽衣狐他们能拦住,即便羽衣狐真的苏醒也只是让目标变得更加明显。但他没有反驳鬼童丸,也没有说自己可以用能力让羽衣狐的宿体直接误以为自己是羽衣狐,好配合他们的行动,先一步积累足以让鵺诞生的力量。


    这就是樾森把他的情报直接捅出去的影响了。


    那天鬼童丸在六甲山等着,等的不是茨木童子找人核实后的消息,而是在等消息灵通的鏖地藏过来和他解释。但直到确认了在他们印象里根本不存在的大天狗才是他们京都妖怪曾经的二把手,鏖地藏也没有过来。


    但就在鬼童丸以为自己保不住羽衣狐此世宿体,压抑着愤怒来到羽衣狐所在贵族家族中时候,鏖地藏带着那个人的后人和他的命令回来……


    “阴谋诡计方面,确实是鏖地藏更为擅长呢,这点晴明大人也是认同的哦。”


    因为安倍有行的这句话,鬼童丸不仅按捺下对鏖地藏的厌恶和杀意,甚至愿意在许多行动上听从他的意见。


    但鏖地藏清楚,鬼童丸的顺从只针对于他的计策是针对外敌的时候,比如捕获眸遮的计划和施行,而绝不会愿意让他沾染羽衣狐的记忆和思维,哪怕只是宿体。


    京都妖怪这边将警惕和防备拉到最高,鲤伴人却压根不在他们这边。


    黑田坊、首无、纪乃、河童、片耳、青坊主,鲤伴这次出来只带了六个人,艾修出事的消息没有隐瞒他们,同样没有隐瞒的还有他和艾修是爱人的关系。


    这在奴良组里已经是半公开的事,首无他们只当鲤伴什么时候和艾修又复合了,他们私下讨论的时候就觉得鲤伴那么坚持管理奴良组妖怪的行为和艾修有关。


    “怎么会有人对眸遮大人出手?”关键还成功了。


    艾修那堪称无解的空间跳转能力配合强悍的反转术式,让他们从现在开始想,想上五十年都不一定能想出一条成功率高的计划。几只妖怪想不通,对于造成艾修失踪的敌人便更加警惕起来。


    以鲤伴对艾修熟悉,有心算无心的话,倒是能找到空子。


    艾修在战斗中反应堪堪跟上,但没有戒备的时候,要暗算起来却是比较容易。反转术式只要身体受伤就会本能施展,空间跳转却需要主动操控,只要让他没有这个机会施展。


    袭击艾修的人必定对他很了解。


    “我们不是去京都吗?”


    发觉方向不对,片耳迟疑着问。


    第94章   第 94 章


    林树厚密, 远观是一整块翠色。但他们还得下去走,真的置身其中,山林全然不如外面看着的美好, 是黑压压的,几乎透不进光来。


    他们走了很久,没有人烟,连只妖怪也不见,只有细细的不知道什么虫子的鸣叫, 一路上时隐时现。


    鲤伴走在最前头, 明明也没有路,向前的脚步却没有迟疑。直到视线豁然开朗, 阳光像瀑布, 浇了埋头赶路许久的一行妖怪满头满脸。


    竟然还是白天吗?


    密林深处没有时间观念, 他们都以为天已经黑了。


    鲤伴沿着平坦却曲折的路进去,绕过小丘,入眼的是大片的空谷, 四处是环绕着的不高的山塬, 谷里完全露天。


    “好厉害的能力, 我们刚刚飞在上面,竟然一点没发现。”


    高空中视野好,像这样大的谷地, 只要不是完全的背面, 怎么都应该能看到。但这处山从外表完全看不到凹陷。


    白发的妖怪自树后走出, 看着领头的鲤伴, 半开玩笑半认真:“欢迎……二代目大人带这么多妖怪过来, 真的不是砸场子的?”


    “我找半妖之里的主人。”


    “在这稍等一会,不要随意进入, 我需要询问一下泰长大人。”


    “稀客,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


    鲤伴笑了笑回应御门院泰长干巴巴的寒暄。


    “我此次来,是想向您了解一些情况。”


    “我久居深山……”


    “有关御门院家、安倍家,安倍晴明,以及羽衣狐。”


    相貌老成看不出年龄的男人顿住摸着自己胡子的手,浅色的眼珠微转,定定地看着鲤伴。


    “忽然问这个,可是起了什么冲突?”


    御门院泰长更想问鲤伴是怎么把御门院家和羽衣狐联系起来,这件事就连姓安倍的和御门院的人,知道的都是零星。


    “羽衣狐心心念念,不惜不入轮回都要生出的孩子是安倍晴明,安倍家作为真正安倍晴明的后代,两边没有联系才会奇怪吧。


    我想知道安倍家和已经死去的安倍晴明的情况。”


    御门院泰长忽然轻嘲地一笑:“你怎么会觉得我一定会告诉你呢?连自己真实原因都不敢透露给我的奴良组二代目。”


    “如果御门院家只是帮助羽衣狐,我不会去针对他们。但他们掳走了我的爱人。”


    “你的爱人…”


    “眸遮,和他一起的地狱鬼使是被御门院家的阴阳术封印,我的爱人不知所踪。”


    鲤伴抬眼紧盯着御门院泰长。


    “距离我的爱人失踪已经有近十天,我已经无法再等下去,所以,我来找你。”


    那样冷静到极致的眼神,反而衬出格外的诡谲怪异。御门院泰长缓缓深呼吸,他知道这冷静只是表象,至于这表象之下究竟压抑了多少可怖的东西——他不想探究,也不愿见识。


    “我已经离开御门院家许久,所以,我说的话,也务必能派上用处。”


    鲤伴安静听他讲述。


    “……我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让晴明再次降临。”为此甚至扭曲忽视阴阳师本身的职责。


    “如果眸遮出事确实是安倍或是御门院家的人动手,眸遮并不是可以随意处置的弱者,他们能做成必定也耗费许多心力,动手的人大概只会是历任家主,希望二代目不要伤害御门院家普通的族人。


    以我对他们的了解,废这么多心思,只是因为他是你的朋友才这样做,理由是有些不充分的。”


    鲤伴若有所悟。


    不仅是在这件事本身花费的心力,御门院家到底是传统阴阳师世家,哪怕家族内部没有在地狱任职的鬼使,至少也该知道地狱的事。


    但他们还是宁愿得罪地狱。


    除非对艾修出手对他们有着更大的收益,不是因为鲤伴,不是因为樾森亦或者银杏岛,甚至大概率不是因为羽衣狐。


    这样一来,就只有余下一个选择——为了安倍晴明;为他安倍家历代以来魔怔一般执着追求的目标,复活安倍晴明。


    “安倍晴明在哪里?”


    御门院泰长疑惑地盯着鲤伴明亮到灼热的眼眸。


    “已经死去的人,当然是在地狱。”


    第95章   第 95 章


    从御门院泰长那里得到的消息让鲤伴和鬼灯终于有了眉目。


    狛治是被御门院家的阴阳术封印什么的, 当然不是真的,御门院家的阴阳师还不至于那么头铁。但在其他时候,御门院家很多时候确实百无顾忌, 不然御门院泰长也不会那么轻易相信。


    “二代目已经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那便离开吧,山野之人拿不出招待之物。”


    得到了自己想知道的,鲤伴确实没有再叨扰,只是在离开之前看着不远处警惕看着他们的半妖, 想起同样容纳不少半妖的银杏岛。


    他想起来, 自己似乎还没有告诉他们艾修失踪的消息。


    樾他们却是得到消息比鲤伴还早,此前被艾修养大的人类倞死后就在地狱任职, 艾修在地狱的时候和他没少碰面, 那么长时间不见, 他的搭档狛治也同时出事,自然要第一时间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鲤伴刚出半妖之里就被青琅带着一众银杏岛妖怪截到。


    “若你能找到老师,我们供你随意驱使百年。”青琅低下头, 第一次对鲤伴做出恭敬的模样。


    强悍高傲的妖怪表示效命, 鲤伴唇角平直, 看着他的眼里并无波动。


    “除非你哪天想真正和我饮下妖铭酒,不然我们只会是合作关系,没有驱使一说。”


    鲤伴很干脆地将自己已知的情报跟银杏岛一众人共享。


    青琅眼里闪过亮光。


    他们正是调查那么久没有半点成效才会抱着侥幸来找鲤伴, 哪怕鲤伴也没能找到艾修, 却到底是有进展, 这让他们多少添些底气, 没那么心慌。


    “我们擅长的只是打打杀杀, 哪怕比谁都想要找到老师,也只能没头苍蝇一样乱转, 但好歹也算人手,有什么需要做的,还请二代目大人进行安排。”


    一只小脸圆眼睛的女妖真诚地说。


    鲤伴点点头应下。


    看着青琅身后的人,他认识的竟然只有澯。


    “其他人呢?”


    别的不说,樾和啸跋就不该不在,还有那只兔子妖怪,银杏岛驻守不该要那么多人。


    “他们去大明那边找找门路,那边的修士向来擅长找人。”


    青琅如实道,啸跋是肉翅虎,在大明有些妖脉,其中也有和修士关系处得不错的,菖迩则试图拿钱或者其他方面运作,都是想着能请到合适的人过来帮忙。


    鲤伴想着艾修曾经告诉他的往事,低喃:“或许有些关系,阴世会比阳世更容易走通……”


    ——


    地狱的深处着实一片漆黑,几乎没有天地之分,艾修不知道安倍是怎么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分辨出方向,地面凹凸不平,对方却从始至终都没有脚步踌躇过。


    艾修没有适应这样的黑暗,一觉踏空的时候自喉咙溢出一丝惊慌。


    一只手捏住他的后颈。


    “不如我抱着你,这样也能快些。”


    艾修刚开始还不太愿意,但跌了一次不自觉小心,越小心越慢,到底不太好意思拖着安倍。


    安倍唇角含笑将狐妖抱起,还很顺手地顺了顺他背上的毛。


    “我其实也有一半狐妖的血统,你也算是我的后辈,其实不用那么拘谨,稍微依赖我一些我会很开心的。”


    艾修不太能应付这种好意,原本警惕没有放下,不愿意多说话,只是在安倍说话的时候认真听着,看在对方救了自己还主动充当代步工具的份上,背上的毛毛被又揉又搓的也全当没感觉。


    “我另一半血脉是人类,也因为自小是在人类中长大,在被发现灵力天赋卓越之后,顺理成章地就成了阴阳师。


    但我到底也有一部分妖怪的血脉,所以看到其他阴阳师残杀妖怪,我升起了一个念头——我要建立一个人类和妖怪和平共存的世界。”


    安倍很主动地说起自己曾经的理想。


    艾修认真听着,他还记得安倍说过自己和他有着共同的理想,只是想要实现的途径有分歧。


    安倍没有直接说起他的曾经,而是从自己说起,艾修从中推测未失忆时候的自己,并没有很明显的代入感。他是说,如果曾经的他理想也是这样。


    没有记忆的他对人类和妖怪的概念也有些模糊,但以建立一个与现状不符的世界这种……怎么说都觉得,好厉害。


    “你觉得呢?”


    安倍忽然问艾修的感受,他犹豫着回答:“感觉会很难,也很麻烦。”


    男人笑着:“当然是困难的,但是很多时候只要你足够强悍,一切难题就能够迎刃而解。”


    “你做到了吗?”


    “当然不,我只是个半妖,人类的那一半血脉给予我强悍的阴阳术天赋却也是束缚。我当时只是想着,尽可能地以自身作为表率,惩戒为恶的妖怪,也善待行善的妖怪,希望人和妖怪可以在相互了解和一定规范制约行为的基础上共存。”


    艾修眼里闪过明亮的光彩。


    “这不是很好吗?”


    安倍许久没有回答,黑暗中原本因为回忆温情的氛围一点点冷寂。


    艾修不安地左爪按住右爪。


    “人类杀死了我的母亲,她分明从不为恶,只是一只无辜弱小的狐妖,人类因为她漂亮的皮毛,将她当做普通兽类猎杀,又将皮毛向我献上。”


    艾修背毛有些炸,几乎无法想象安倍当时的心情,那么残忍悲哀的事,即便已经死去也是无从释怀的。


    “我的寿命和人类是一样的,没等我从纠结里彻底走出来,我似乎就老去了,不管想做什么都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做。我那个时候听说到你,年轻的妖怪,明明是纯血的妖怪,却对人类抱有极大的善意。


    我当时就想见你,可惜你能够跨越空间的能力让你的行踪永远是莫测的。更可惜我再见到你的时候,却是你被阴阳寮缉拿的时候。”


    艾修惊讶。


    “那个时候,那个我做了什么吗?”


    他还是对安倍口中讲述的人是自己没有什么实感,对记忆的珍惜却让他时刻关注着‘自己’的经历和境遇。


    “你对人类良善是因为你的老师,而你的老师却因为人类家族之间的倾轧死去。”


    安倍声音惋惜。


    艾修心口一酸,不知来处的情绪忽然涌上来。他还有些茫然。


    “那…我…做了什么吗?”


    “我的寿命余下不多,只知道你那之后就一改往常对他人犯错的包容,不论是人类还是妖怪,不管他们欺凌伤害的是他们的同类还是异类,只要是为恶者,都愿意降下惩戒,弱小无辜者则予以庇佑……


    我和你有过几次交手,虽然立场敌对,没有外人时候到也能说上两句话。


    原本我是想说服你,但其实那些话我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安倍低头盯着怀里明显还未完全成年的狐妖,哪怕对方看不见也仍旧挂着一如最初时候天才阴阳师的温厚笑容。


    “你不觉得人和人之间能够相互理解,更别说人类和妖怪之间。能够让两者共存的从来不是所谓理解,而是规矩、约束。”


    一直到这里,艾修都是认同的。


    “你说你是妖怪,可以慢慢试错,除了照顾你救下的小孩,大多时候都是在提升自身实力。只有拥有了足够的强悍,你订立下的束缚和规定才能够被遵从,你的威望和愿望才能被信服和支持。


    死去之后,我待在暗无天日的地狱里,越是回忆越是深以为然。


    没想到会在地狱再见到你,我实在惋惜。”


    艾修此刻确实僵住,为安倍话里的深沉含义。


    所以曾经的他是想靠一己之力压制所有人和妖怪的小心思,以达到他所愿想的‘人类和妖怪共存’的世界。


    妈呀,他有那么狂妄、那么……不智吗?


    艾修揣着手深刻反思自己——明明还没死就到地狱,还完全失去记忆,难道其实归根究底于他自己的作死。


    他拍拍安倍:“不用惋惜,以前的我真的那么做,大概也没打算能成,早做好不得好死的准备了…嘶……”


    艾修脖颈上毛毛忽然一疼。


    “抱歉,我没注意扯到你了。”


    “没事,毛太长就是容易打结。”


    安倍重新顺了顺,过了一会忽然温声问:“为什么这么说,你拥有那么强的实力,重新制定规则也是可以的。你会有你忠实的下属和拥护者,来地狱必定只是意外,等你恢复记忆回到现实,你想要的未必不能实现。”


    艾修觉得对方声音里除了担忧竟然还有点恨铁不成钢的不赞同。


    他想解释,却又确实对那个自己没有特别的代入感,便没有反驳。


    “我会做什么事都会有促使我这么做的原因和驱动,可能因为这会的我没有记忆,所以我其实不太能理解你讲的我的行为。”


    如果他真的这么做,而且是明知道自己这种压迫法迟早要被推翻的情况还这么做,那估计就是因为什么事纯纯愤世嫉俗,就想折腾一下,爽一把该死便死,人都死了那关身后洪水滔天呢?


    奇奇怪怪的声音逐渐清晰,像是有东西拖行,也像是脚步。


    艾修注意力转移回地狱的情况,有光忽然亮起,照亮周围一张张脸,有长得奇形怪状的,也有人类的模样。


    他注意到一个人形的亡灵是趴在地面上,呆滞的目光看着上空,注意到有光才转了转眼珠,狂喜地爬过来,目光灼灼地向上高高仰着头,看着安倍手中的光球。


    那是一个偏橙色的光团,细看一缕缕赤红和流金掺和其中,意外的漂亮。


    “这是业火熔岩里的,地狱里没有光亮,怕被岩浆吞噬的亡魂就只能用这种方式短时间里照明。”


    安倍的声音温柔,暖色的光被他托在手心,悲悯一般抛起在半空,微弱的亮光将原本零散的亡魂聚集。


    那一刻画面极其将他衬得仿佛神明。


    艾修恍然,安倍说火海那边危险,自己却只身在那边,大概就是在为地狱的其他人收集光。


    “听说现世其实有两个地狱,另一个地狱有狱卒,可以轮回转世,也有功过审判、日夜交替。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都是来到这里,我一直想尝试跳出这处地狱,可惜一直无法,这个地狱其实是被废弃的,自然也没有通路……”


    第96章   第 96 章


    “阴阳师……”


    青琅眼珠一寒, 在意的人再次因为阴阳师可能遭遇不测,巨大的仇恨几乎要将他淹没。如果老师……


    但银杏岛的结界还正常运转,只是有些黯淡还是存在, 这说明艾修虽然失踪,却应当没有大碍。


    但他随即想起另一种可能,身上杀气四溢。


    “有些阴阳师会将妖怪制成所谓式神驱使奴役,老师还活着,却无法逃离, 必定是被完全限制的状态。”


    什么样的情况可以限制住一个可以自己治疗又突破空间的妖怪?不论如何能做到都必定阴毒。


    “我这就去御门院家, 那些阴阳师必定不是正常手段暗算的老师。”青琅犬牙微露,第一次在人类状态显露出妖态。


    如果完全确定下动手的人是御门院家, 鲤伴行动只会比他更加迅速。


    但他同样清楚艾修多失踪一日就会多一份危险, 敌人隐在暗处, 他们才更加不能冒险行动,在莽撞无头绪的行动中消耗时间。


    “可以。”


    鲤伴这样回复了青琅。


    但是只有青琅过去,为方便联络, 他们这边只有片耳跟随。银杏岛有妖面露不解甚至怀疑, 青琅二话没说离开。


    等他们走, 鲤伴找到一处清澈见底的小谭,掏出古朴的石盘将自己的血液滴入置于水边的石头上。做完这一切他径直步入水中,他的下属们和他一起, 河童眼眸拉长化为纯粹妖怪的状态, 妖力和畏极快地侵占过整处水域。


    虽然这样做, 河童他们还是欲言又止看着鲤伴, 他们的首领却没有看他们, 双手交叠在胸前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没有半分犹豫地激活了手背的印记。黑发半妖身体后仰,失去灵魂的躯体无知无觉漂浮在水面上。


    ‘我要去一趟地狱,但只有灵魂进入,身体还在现世必须有人保护。’


    这时候的鲤伴,哪怕被刀抵在脖子上都不会有任何反抗。


    先前妖怪们的踌躇正是因为顾虑,忧心自己无法保护好鲤伴。


    但此刻鲤伴全然放心地将安全和性命交付给他们,首无他们对视一眼,皆是视线坚毅,前所未有的专注和信念下仿佛力量也变得无穷。


    以河童为底,几只妖怪连结起的畏将自己的大将包裹得密不透风,首无的红绳和毛倡妓的黑发蜿蜒铺散在鲤伴周围和身下的水中,黑田坊和青坊主站立两端,严阵以待着可能会出现的敌人。


    “果然是安倍家吗?”


    “听艾修说你们是不容许有人强行滞留现世的,但御门院家的那些家主却还有从平安时候活到现在的。”


    “严格来说,不是我不想管,而是他们的性命已经不归我们管辖了。”鬼灯无波动地说。


    他侧头看向花开院秀元,阴阳师不想当鬼灯的嘴替,奈何这确实是他擅长的领域。他跟鲤伴解释:


    “你知道吧,阴阳术的起源。


    安倍晴明令安倍家的人能够长寿的术名泰山府君祭,这祭礼可以祭的不止泰山府君,但我家中有消息,传说安倍晴明所祭的正是这位神州的东岳大帝。而泰山神是至今存世还掌管着神州大地阴阳正统的神明,他所施展的应当也确实是最正统的祭术,并且还施展成功了。”


    这就是鬼灯说安倍家这些人不归他管的原因,这些都是被隔壁泰山府君亲自更改的命格,要死也是府君派人来收缴。


    “不过,泰山府君祭按理说是只能在全然自愿的情况下以命换命,还必须是以生者命换亡者命,还需一命换一命。安倍晴明这样以自己性命换得子孙后代都长寿的,必定也是对这个术士做了改变。但这改变如何,大概只有安倍晴明他自己知道了。”


    “不,还有一个人应该知道。”


    鬼灯忽然起身。


    还有应该知道的,自然就是被祭的那位神明。


    此前安倍家算是蛰伏比较深的,他还能忽视他们,现在动了地狱的人,自然不能再轻易放过。


    “府君闹出的乱子,也该他来摆平。”


    放自己一群关系户到别人地盘上算怎么回事?


    鬼灯气势汹汹地去到阎魔殿。


    “阎魔大人,还请去大明拜访泰山府君。”


    阎魔被这突兀的安排惊得一怔。


    “那个,是不是有些仓促?”


    “拜访这样的正神我是不够资格的,只能您来,这次必须解决了安倍家的事。”


    阎魔讪讪地笑:“那个,有没有可能……”


    他也不够资格呢?


    高大的鬼神卑微落泪,两个世界的时间加起来,他也是人家后辈。而且这个世界的酆都跟之前的地府还完全不一样,威严凛然到吓鬼。


    “不,从地域和国家层面讲,你们是平级。给我支棱起来,敢丢我们面子的话……”


    鬼灯鬼言鬼语:“你就去进修艺人修养和形象管理一百年。”


    “不—”


    “要去大明的话,不介意我一起吗?”


    鲤伴忽然出声,让阎魔意识到有外人,咳了咳,到底说不出求饶的话。


    阎魔还是被鬼灯压迫着踏上去大明的阴阳路,不仅鲤伴,花开院秀元也跟着一起拜访,作为阴阳师到底对一些事更加了解。


    阎魔虽说在鬼灯面前总是表现得一言难尽,面对正事的时候还是很靠得住,宽大的阎魔袍盖住发颤的腿,看起来威严中透着宽和。


    鬼灯站在他侧后前所未有的恭顺姿态,这可怕的怪异感比酆都扑面而来的厚重气势更让阎魔如芒刺背。


    但又带点小小的暗爽和自得,鲤伴甚至发现阎魔在有意识地收腹挺胸好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形象些,鬼灯投去一个赞赏都能高兴半天……不管怎么样,能尽快问出信息救出艾修就好。


    他们对着范无咎和谢必安道出来意,鲤伴被是生魂不好见到冥君为由拦下,单独等在其他位置。


    阎魔鬼灯和花开院秀元则被有礼地带去空置地宫殿等待,阎魔坐在过分恢宏的建筑里,有些拘谨,喝了口茶眼睛一亮,看向鬼灯:“有些好喝哎……”


    甚至还有种浑身舒畅的感觉,他可是阎魔,对他都能起作用的茶必定不凡。


    本着不浪费的思想,阎魔不顾鬼灯的眼刀对着茶水猛灌,飞快地把壶清空。


    不然待会人走了茶没喝完,多浪费。


    泰山府君听说隔壁地狱管辖者过来,对这个新生的小地狱也有些好奇,没有让人多等待。


    “我此前确实收了扶桑一个生者的祭。”泰山神并没有否认。


    当时的酆都也没有这么严格的规则,地面上神明也未全然陨落或沉睡,他作为神明,自然也肆意些,收到合心意祭礼和供奉,也不在意实现主礼之人的愿想。


    “不过那人太过贪婪狂妄,我不太喜欢他。”


    原来安倍晴明所求的是由亲族后代性命和阳寿交换,让他可以长长久久的活命于世,后代不断绝,他的性命就不会断绝。


    显然是打着源源不断生孩子让自己可以长命的主意。


    “所以我虽然收了祭礼,却没有合他的心意,反而以他的生命和轮回机会换取他作为祭礼的后代的寿命。”


    泰山府君丝毫不觉得自己收礼不办事还反过来坑人一把的行为有什么不对。


    毕竟祭礼原则上只能以一命换一命,哪怕其他环节再正统合乎他的心意,这种狮子大开口的要求也是严重违矩的,只给这点小小的惩罚,已经是他心情好的情况。


    “不过我只给当日作为祭品的两个年轻人改换了命格,和你们所说的那个人的后代皆为长寿甚至不死不符,或许你们应当回去查查他们的情况,有能之人总是大胆的。至于那两个人,他们的阳寿会恢复正常,死后你们直接带走就好。”


    精妙的阴阳术足够欺瞒阴阳,一文钱也当成一百两来花。之前的地狱没有管理和秩序,后来新生的地狱经验不足,泰山府君觉得自己可以理解他们的失误。


    却对那伙人往他头上栽赃的行为更加不高兴。


    “你们过来找我,可是他们还做出什么扰乱秩序的事?”


    “我的得力下属失踪,查出来大概率是他们动的手。”阎魔对艾修还是比较熟悉的,知道他出事比鬼灯还痛心疾首,此刻的痛惜毫不作伪。


    “这样,就让行稳协助你们调查吧,他是极擅长寻人的。”


    泰山府君和善地说明了情况还主动提供支援。


    毕竟也是自己一时兴起闹出的乱子,后头自己还忘记。若是被那些头铁又刚硬的修士知道,谏他的折子能把他埋了,还要挨个在他耳朵边上叨叨叨,神也会烦啊。


    鬼灯听到行稳这个名字就觉得有些巧。


    后来忽然到来的青衣飘飘的青年自我介绍韩逖,便直接确认下身份。


    他微微偏移实现看向已经无人的主位。


    那么这位泰山府君是无心还是有意呢?


    “府君让我协助诸位,有需要请吩咐。”韩逖面上无波无澜,像个没有七情六欲的石像,比泰山府君更没有‘人’气。


    鬼灯去找了鲤伴,跟他讲明刚才得到的信息。


    “这位韩行稳大师是府君拜托来帮我们寻找艾修踪迹的。”


    一句话引起两个人的波动。


    鲤伴看向韩逖的神情立刻藏了隐晦地打量,看着冷漠淡泊的鬼修也在听到那个名字时候难以抑制眸底的波动。


    “你说……艾修?他可是一个黑发黑眼的幼年妖怪?人状是少年模样。”


    “两年前的话,他确实还是少年样子。”


    鲤伴确认下他的身份,淡淡回应道。


    韩逖觉察到这只妖怪对他的隐隐敌意,心乱的他却没空在意。


    “是已经成年了吗?”


    “人类状态。”


    “他怎么会出事?”


    “若是有防备,这世上估计没人能伤到他,可惜那家伙总是容易轻信。”


    韩逖不问了,他也是仗着艾修不防备骗他进的杀阵。


    “我们走吧,找他。”他木讷地说。


    鲤伴升起怒火,又全然不动声色地压抑下去。


    韩逖至少确实有本事,艾修也说过,他是极擅长找人的,他当初想走人都摆脱不了。


    “你是生魂离体,先回去,我们很快就到。”


    花开院秀元主动道。


    鲤伴也这么打算。


    他第一时间上去,却没想到那道士十分自我,他刚走就对鬼灯他们说。


    “我先上去找人。”


    脚下阴气汇聚,很快将他包裹传至现世。


    鲤伴终于醒来黑田坊他们高兴极了,哪怕一直没有发现敌人也松了口气。


    “这是艾修给你的?”


    轻微的声音却如炸开的雷,奴良组妖怪戒备满含杀意地看向来人的方向,黑着脸还觉得有些丢人。


    这人什么时候出现的他们甚至没有发觉。


    鲤伴看到韩逖伸手拿起他放在水岸的石盘,知道他的实力,自然不会觉得首无他们守护不力。如同融与黑夜一体的青年从水中走出,水渍被妖力蒸去。


    “你要拿走可以直接拿回,修不会在意。”


    韩逖终于看向鲤伴。


    “你是他的朋友?”


    “不,是爱人。”


    第97章   第 97 章


    “不, 是爱人。”


    韩逖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却也仅仅如此,再没有其他反应, 哪怕在他的国度他的时代里,男子和男子之间是相当惊世骇俗。


    鲤伴想起艾修曾说过的,韩逖看着古板严肃,其实是个挺顺心而为的人——只要不涉及天下苍生,大事小事都很不拘小节。


    “这里风水极佳, 就在这里设阵寻人吧。你既然是他的爱人, 应当和他的联系最为紧密,我需要你的血。”


    “可以。”


    ———


    “两个地狱?”


    艾修重复着安倍的话。


    “我神魂足够强大所以无惧此地的恶劣, 但亡者本就应当有正常轮回转生的机会……”


    安倍叹息着。


    “其实我猜想过这处地狱会不会其实不是地狱, 而是什么能困住灵魂充盈自身的强悍妖物。可惜我没有实体, 曾经的实力也只能发挥出部分,不论如何想办法,也不能帮助这里的亡魂解脱,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或被火海吞没或疯癫痴傻。”


    他看向艾修:“早些恢复记忆吧, 以你的能力, 我无法做到的事情对你却是易举。哪怕我们身为亡魂注定无法逃离,你自己回归阳世也好。”


    安倍的言下之意仿佛他以前是很强大的人。但艾修看着自己软弱无力的爪子,实在不能想象它强大的模样。


    “如果可以做到, 我肯定不会推脱的。”


    艾修仰头望着安倍, 认真道。没看见在光照不到的位置, 无数恶鬼紧盯着他的眼睛。


    有赫赫的奇怪声音响起, 下一刻被忽然升起的黑泥包裹吞噬。


    安倍笑着伸手摸了摸艾修的脑袋。


    “哪怕一时想不起来也不要紧, 我会帮你的。”


    那种排斥感又传来了,艾修爪子抓了抓地面才忍住没有甩开安倍的手。他觉得自己以前一定是个很讨厌肢体接触的人。


    “地狱没有食物, 我知道你一段时间里不吃饭不会有影响,却不清楚你是否可以长时间不进食。发生了这么多事想来你也累了,其他的之后再说,不如先休息下吧。”


    没被提醒的时候还不觉得,安倍这么说艾修忽然觉得很困。


    他趴卧在安倍不远的地方,哪怕还是不安,精神深处的疲惫仍旧让他飞快睡了过去。


    睡得不太安稳,艾修总觉得身上很疼,却又说不出具体是哪里疼,意识像泡在水里浮浮沉沉,窒息的人渴求空气,他窒息一样紧迫,却对自己渴望的东西一片茫然。


    什么东西托住他的腰,在艾修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将他捞起。


    他忽然能睁眼了。


    有胳膊紧紧地抱住他,紧到他整个人被按在这人胸膛前,眼前是同样的黑暗,他却像是第一次脚踏实地,忽然就没了不安。


    “修!”


    感觉着对方说话时胸膛的震动,艾修睁大眼睛想要看清他。


    “你是谁啊。”


    艾修感觉到对方心跳的骤然加快,扑通扑通的仿佛慌乱。对方举着他腋下将他抱起:“你认不出我了吗?”


    “我没有记忆了,你也是在地狱吗?”


    “你现在在地狱?除了失忆,还有哪里受伤吗?”


    黑暗里这道声音带着焦急,艾修努力睁大眼睛,也无法看清黑暗之外的东西。


    “没有受伤,受伤了也会自己恢复的……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这声音越来越觉得熟悉,连带抱着他的手,他急切地想要想起些对方。


    “你在的地狱,所驻皆为恶鬼,如果遇到名为安倍晴明的恶鬼,千万不要轻信,但也不要得罪他,不要说出我的事,保护好自己,我会来接你的。”


    那人只说了这么一段话,托着艾修的手就消失了,失去依托的他一下子又掉进汹涌的水中,那像是各种情绪浸泡成的海,卷着他怎么都无法挣脱。


    心脏鼓噪着迫切想要知道的不被告知,请求也被忽视,为什么不告诉他名字呢?自顾自说着没头没尾的话。


    心底发酸。


    那是此前被业火烧掉爪子也没有过的情绪。


    似是失落又像难过,最后归结为委屈。


    自称安倍晴明的亡魂被细微的吸气声音惊动,回头望过去看到双眼禁闭却仍旧被泪水打湿绒毛的狐妖。


    长发白衣的男人伸手想摸一摸狐狸的脊背,小动物却像是警觉了什么,一下子将自己缩得更紧了。


    安倍的手停下,眼眸深沉地看着艾修。


    再听话一些、再乖一些,那样的能力如果不能为他所用,也绝对要让它再不能用出。


    地狱里没有时间的观念,艾修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再醒来周围仍旧是黑暗,除了之前安倍抛出的光球黯淡许多,一切都仿佛没有变化。


    “休息了一会,有想起什么吗?”


    安倍关切地看过来。


    艾修抬眼看向男人。


    安倍的模样很英俊,高大的身形笑着却是文雅温厚。


    对方告诉过他很多以往的事,梦里那人却看不到面目、说话也含糊,最后还狠心又把他扔回水里。哪怕那是梦里不知来处的水,这行为也似乎可恶得很。


    他耷拉着耳朵摇摇头。


    全然相信了安倍是要害他的恶鬼倒也不会,但他也不觉得梦里那人会害他。


    “没关系,记忆的事并不急于一时,不如我先教你些基础的东西。”


    ———


    “失忆了?”


    “此前没有想到,但也确实,除此之外,很难再用其他的法子限制住艾修。”


    “我还可以继续……”


    鲤伴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白泽灌了一瓶药,径直昏了过去。


    奴良组妖怪们担忧地看着鲤伴,现在的他是他们从未见过的苍白脆弱模样。


    “我们大将怎么会变成这样?”纪乃几乎不敢碰短短时间就瘦得嶙峋的鲤伴。


    “有更温和的。”


    韩逖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专注着手中的棋盘,不断重复着下子吃子——那是推演的艾修的位置。


    “这样就可以找到吗?”


    鲤伴在韩逖第一次完成阵法后问。


    “不行,他现在的位置不对劲。”


    “你也找不到?”


    “可以,但这些血不够,你们中间隔的太多,需要许多次推演相加才能得到结果。不过,有个更快的方法。”


    鲤伴自然选了更快的方法,只是这法子消耗的不仅是血。


    鬼灯盯着鲤伴,作为鬼神他看得清晰,韩逖再晚点结束他都可以直接带人下地狱了。哪怕有白泽的药,他也得修养一段时间。


    “找到了吗?”


    “没,但这个人和艾修之间的联系稳了,后面他再要找人就不用刚才那么麻烦。”


    鬼灯点点头。


    “话说联系的话,是不是越多越好?艾修手上有地狱的印记,奴良鲤伴和艾修的缘可以的话,地狱的职权没道理不行。”


    这是韩逖没接触过的,毕竟酆都也没有过无常走丢的情况。


    “可以试试。”


    “能直接把我送去那个地狱吗?”


    “可以试试。”


    试了,不行。


    鲤伴醒来的时候就看见同样面无表情的一鬼神一鬼修相对而坐。


    “让我再试试。”


    “不行。”


    “我让阎魔大人解除了我的职位,只作为普通鬼进去。”


    “不行。”


    鲤伴动了动手指就被身边的妖怪发现。感觉着身体深处的无力,半妖用手臂撑着起身,半途黑田坊担忧地扶着他,让鲤伴靠在自己肩膀上,鲤伴也没硬撑。


    “都已经在商量进不进去,这是已经找到艾修的位置了?”


    “找到了,但你进不去,得我来。”


    韩逖直言不讳。


    鲤伴眉梢一挑,看向他。


    “为什么?”


    “那里是地狱,你是生者。”


    “艾修也是生者。”


    “他罪孽深重,你的不够。”


    鲤伴眼里闪过一丝茫然。


    “你是不是不太会说这边的话?”


    他觉得荒谬,罪孽深重这个词,怎么会和艾修扯上关系呢?


    “我东瀛话很熟练,那是他血脉衍下的罪孽和血煞,和他本人无关。但在那处地狱判断下,这样深厚罪孽的生者和亡者差不多,所以他才那么难找。”


    鬼灯之前就知道,自己没来之前的这处现世,地狱是地狱,轮回是轮回。


    地狱只容纳穷凶极恶者或罪孽深重者,小恶之人或普通人滞留现世。


    运气极好的、灵魂特殊的亡魂才能再入轮回或是成为妖鬼,运气不好的,就在阳世一点点消磨了魂魄,成为无意识的阴魂,或者干脆一团阴气怨气秽气,这些又再滋长出繁多的妖怪、妖物、怪物。


    此前那处地狱的职权大概就类似于他们的阿鼻地狱,只针对穷凶极恶者,对这类亡魂也是约束最深。


    而艾修的血脉很奇怪,灵魂哪怕不是纯白也是干净,血液里的孽力却似乎几千年积淀下来,又带着死气,可以说和地狱再匹配不过。


    哪怕掉进去的是活着的羽衣狐都不会那么难捞。


    看鬼灯的反应,很显然他也知道艾修的特殊。


    鲤伴看向韩逖:“我可以再去见见艾修吗?”


    鲤伴再见到艾修的时候他已经再安倍的教导下学会了结界术。


    没错,安倍晴明在教他阴阳术。却又不是现世的阴阳术,而是他死后于地狱开发的新的阴阳术形态和心法,地狱除了阴气就是怨气,安倍用的当然用的也不是灵力。


    艾修学的很顺,对教导他的安倍也愈发尊敬。


    不知道是不是学习阴阳术的成效,再做梦梦到那一片漆黑的梦海时候,艾修尝试着运转心法,很快摆脱了那片漆黑的海。


    踩在如同镜面的水面上,艾修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仿佛此前困扰的焦虑的都渐渐淡去。


    “修。”


    低哑的声音仿佛石子,一下子把安静的水面敲出波澜。


    如梦惊醒。


    忽然加剧的心跳震得胸腔发疼,汹涌的不安化为漩涡,只刹那便将艾修卷进去。


    那双手稳稳地托住他。


    艾修又觉得眼眶发热了。


    但想起来上次醒来脸上毛都哭湿了,又忍耐下来。


    “你说那个人是恶人,又不说清楚,让我怎么相信你呢?”


    艾修抓住这人的肩膀,才发现自己现在是和对方一样的人的模样。黑发的青年俊美,金眸灼灼,那是地狱里熔岩也没有的暖色。


    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


    第98章   第 98 章


    他还是没能记起来以前的事, 但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名字。


    “鲤……”


    观察到面前人亮起的眼眸,原本还有些忐忑的艾修放松的笑笑,完整念出:“鲤伴。是你的名字吗?”


    以为他想起来的鲤伴失望了一瞬, 但艾修忘掉所有唯独能记得他的名字这个事实几乎要将他心脏化为温水。


    “再次认识吧,我名奴良鲤伴。”


    俊俏的青年随性地闭合一只眼睛,笑着对他伸手。


    艾修眼也不眨地看着他,只是注视着这个人,不需要运行任何心法, 心情都暖洋洋地平缓起来。


    “安倍是让我失去记忆的人吗?”


    安倍教导的其实很用心, 没有任何记忆的艾修除了可以跑跳飞,一切都是从头开始, 这么短时间里却进步飞速。


    会对安倍产生怀疑, 更多还是直觉和本能。


    “是, 不过他本人被困在地狱无法出去,他是用其他方法联系的现世的人暗算的你。你会对他有警惕,是他做了什么?”


    鲤伴说着下意识观察艾修的情况——看起来还算精神, 至少不是用的熬人的手段。


    艾修摇摇头。


    “他其实对我挺好的, 救了我还教我保命的本领……”


    但失去记忆, 焦虑和不安才是应当有的本能。知道寒冷的人才能在彻底冻伤之前自我采取保护,感觉疼痛的人才能及时远离危险。他时刻不安着,才会一刻不停地回想, 尝试找回记忆。


    安倍教导的心法能够让他平心静气, 心情处于舒适的状态, 学习的时候更具备效率, 但什么事情适应之后再想改变就会变得困难。没有过去, 不记得自我。他从头开始的记忆里不论精神还是生存只能依仗着安倍,长此以往, 他会完全忘记最初的警惕戒备,全心依赖这个人。


    就像那个趴伏在地上仰望安倍如神明的癫狂亡魂。


    艾修皱眉,对这个想象十分排斥,连带着此前在安倍耐心温和下降低的警惕也重新升起,变得更厚重坚实。


    不过,如果是眼前的人,艾修看向鲤伴的眼睛,在那片温暖的灿金里沉浸片刻——真可怕,如果是他,他竟然觉得安于现状没什么不好。


    眼前这人若是对他有恶意,说不定会比安倍更加危险。


    他努力忽视着自己亲近的本能,想从鲤伴这里得到更多自己的信息。


    “你说他派人暗算的我,因为我是他的敌人吗?”


    “你们还未有冲突。但安倍晴明希望转生到更强大更纯粹的身体里,为此他的势力要在现世掀起巨大的黑暗和动乱,我和他有宿仇,是必定要坏他事的。而你不论是职责还是自身性格,都不会任由他这么做。


    他会这么早对你动手是我没想到的。


    不过你说他对你很好,还装出早几百年就撕破的温厚阴阳师的形象,大概率是对你图谋不轨。”


    “图谋不轨?”


    “把你忽悠过去给他干活。”


    “这么说,我很有用?”艾修笑着,试探的问。


    鲤伴看出艾修眼底的陌生和浅浅的小心,那笑客气得跟他们刚见面被他不打招呼找上门时候有得一比。


    对此鲤伴只有由衷的欣慰,身处危险的环境,警惕自然比轻信更容易保护自己。


    他不需要艾修相信他,甚至都不需要怎么认识他,等到安全的时候艾修还没有恢复记忆,他们自然有重新相识的时间。现在的他只是争分夺秒地告诉艾修信息——他的处境,他的能力,他需要做的应对,可以努力的方向。


    艾修自己关心的过去的事没来得及问,梦境的世界忽然摇晃。


    那是外界的感知,让他需要醒来。


    “太累了吗?你睡了好久。”


    安倍温和注视着他,那双眼睛像欺骗性极强的潭水,看似清澈,实为幽深莫测。


    “做了梦。”


    “有梦到什么吗?”


    艾修张了张嘴,又纠结地顿住。


    “怎么了吗?”


    “睡着的时候,好饿,不过醒来又觉得还可以接受。”


    安倍惊讶:“怎么会?”


    艾修睁圆眼睛,毛绒绒的狐狸脸看着比他更疑惑。


    “我也不知道呀。”


    想起什么,安倍看向他的左前爪:“我在你胳膊上划一道试验一下可以吗?”


    艾修听话地伸过去。


    被割破的伤口不算浅,但不等多久就自己愈合。


    安倍看着被血液少许浸湿的雪白的毛发,眼眸微深。仍旧会愈合,但相比最初整只爪子被熔掉都能转瞬恢复的速度,此刻这么点伤都能让血流出来,慢的不是一点半点。


    第99章   第 99 章


    “没关系。”


    安倍唇角弧度加深, 眼眸低垂却笑意匮乏。


    “你虽说是生者,到底是妖怪,地狱的环境虽说恶劣, 却是最适合妖物的。我有一个术式,可以以地狱的阴气滋养你自身,不如试一试?”


    艾修看着他沉默片刻。


    刚刚那个借口只是想到鲤伴所说他的咒力施展的反转术式,不仅可以使他伤势恢复,还能让他不至于因为饥饿身体出现问题。安倍刚才立刻想到用他伤势愈合情况试探, 他以为是已经联想到那心法对于他咒力的阻碍。


    毕竟咒力是从负面情绪中提取, 那他心平气和了,哪怕他没有太明显的感觉, 想也是会有影响。


    安倍只会比他更清楚他提供的心法的特性, 刚刚的行为也彰显对方是知道咒力的存在。


    他预想的很好, 这样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不再使用心法。


    此刻安倍却提也未提这个已知的问题,而是另外抛出一个不知具体用出的术式。


    “阴阳师有很多办法控制和役使妖怪,如果他提出让你主动签订什么契约或是和他建立什么联系, 尽可能不要配合。”


    此刻那颗装了岩浆的光球已经很黯淡。安倍一张温厚可靠的脸隐在黑暗处, 半明半暗, 无数恶鬼围在周围,或明目张胆或似有似无的看着这边。


    艾修忽然褪去茫然和懵懂,万分清晰地意识到此地此刻的危险。


    如鲤伴所说, 那他便是对方的俘虏, 是阶下囚。


    一时的怀柔只是手段, 他一有不配合的地方, 对方随时都可以换个方法。


    “修。”


    醇厚低沉的声音一下子将陷入踌躇和不知所措之中的艾修惊醒, 高大的男人凑近,又像他刚醒来时候那样突兀地将手伸向他。


    “怎么忽然炸毛了呢?”


    男人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疑惑。


    危机之下, 还不能被很好掩盖的本能反应一览无余。狐妖不仅是炸毛了,就连两只耳朵都下意识后趴,眼睛盯着安倍观察他的攻击意图。


    艾修意识到这一点转身就向后跑走,向着他来时候的方向。


    只是相比晴明带他来时候的平静,艾修逃离的路上不断有不知名的东西围过来,满带兴奋和恶意的嬉笑声和其他怪异声响从四周传来,黑暗中似乎全是这种东西。缠缠绕绕的东西试图勾住他的脚,又或者直接去拽他的尾巴。


    “不再装了吗?明明花费了不少时间。”


    有声音虚假的惋惜。


    安倍无波的眼神看着艾修离开的方向,并没有打算去管。


    发现安倍的无动于衷,地狱恶鬼们原本只是小打小闹的动静便没有顾忌起来。生前就为凶恶的人类妖怪,死后在这暗无天日弱肉强食的地狱里磨着,不仅没有成为善魂,反而更加恶劣。


    一见血就不可收拾。


    山本五郎左卫门后来都有些担忧。


    “你不是说他的能力极强,还很好用,适合收为百鬼,再不管他可就真的死了。”


    “这里可是地狱。”


    山本五郎左卫门恍然,嘿嘿笑着:“啊啊,我竟然差点忘记这回事,这里可是地狱啊,他死了灵魂也是要困在这里的。”


    安倍静静看着艾修的方向,根本没有打算回应山本五郎左卫门。


    对方是人类时候就胆小卑劣,死后也不会改变本质,卑劣者的灵魂就像是他此刻的外表,只是一坨令人生厌的烂肉。好在还有些运道,误打误撞得了不少衷心又实力不错的帮手。


    安倍是没打算艾修死的,咒术师死后灵魂不能再使用咒力,他还想用他。


    撕裂的疼痛艾修已经无从分辨是从哪里传来。


    眼睛还在恢复,看不见前路的他此前一头撞进什么东西的嘴里,若不是后有恶鬼为了争抢猎物将那只鬼魂扯烂剖开,他说不定能体验一次被消化腐蚀的感觉。


    跌跌撞撞不知道跑了多久,艾修浑身血淋淋皮肉模糊地跑到业火火海,畏惧业火的恶鬼早前便有一部分停下了脚步,让他多少有些喘息的机会。


    “为什么忽然那么决然地离开呢?”


    安倍就站在身前,艾修艰难呼吸着,没有看他。


    对方语气平和:“很久之前,听说过你,我就想,若你是我的百鬼,我们并肩,世上将没有不可攻破的阻碍。不仅仅是百鬼之主、京都之主,我会是存世的神明。”


    反转术式确实很强,刚刚的经历下,艾修自发地学会了咒力的运用,从痛苦和恐慌中提取咒力,又将咒力修复自身,甚至尝试将它附着在爪子上牙齿上尾巴上,在被攻击的间隙好歹也给予一些反击。


    但感受着此刻安倍晴明山岳一般沉重巍峨的气势,他知道自己这点小手段,就和没有没什么区别。


    他不知道安倍要做什么,已经扯下了温和面孔,此刻再假惺惺地戴上,也像是猫抓老鼠时候的戏耍。一切尽在掌握,所以可以居高临下,不紧不慢,施恩一样给即将遭难的猎物一线喘\息。


    “你拥有着我前所未见的特殊血脉和强悍天赋,却放着它们白白浪费。”


    阴晦气息泥沼一般,艾修陷进去,身体就像是完全没了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安倍伸手盖住他的脑袋,手指用力握住,带给他剧烈地疼痛。


    “抱歉,本来打算用更温和点的方法,那样,你也不会这么疼。”


    嗡的一声响后,脑子思绪都像是被什么东西啃食,是比此前身体被撕扯更尖刻的疼痛。


    ——


    “我要过去,必须要是亡魂才可以吗?”


    “大将!”


    鲤伴神色冷静至极问出的问题将一只只奴良组妖怪吓得面露惊恐。哪怕那是对象,也不能为了救人先搭上自己一条命啊!


    在他对面,不论韩逖还是鬼灯都面色冷沉。


    艾修此刻所在的地狱,不仅具备地狱神职的鬼灯进不去,被阎魔收回职权也依旧不能进去,韩逖这个虽然没有职权但灵魂极为特殊强悍的一样被地狱排斥在外。甚至可能他们三番两次地试探,那地狱隐隐的神智有所感知,警惕地蜷缩的更紧一些。


    壁垒更厚了,当然不至于无法重新建立联系,但处于这种未知的顾虑,他们到底不再轻易试探。


    “……妖怪虽然是生者,但确实不会像活人一样那么分晓阴阳。”


    鬼灯忽然说。


    鲤伴也说出他的想法:“罪孽这种东西,既然艾修没有做过恶事都会因为血脉被识别成极恶之人,我为什么不可以呢?不知道地狱里有没有相关的办法。”


    韩逖知道鬼灯所在的地狱就连审判都全靠天道赋予的职权,像这种使无罪之人看起来有罪的,估计还没有前例。


    倒是他们那边自古以来不少邪魔外道想作恶也管不住自己,还惧怕生前死后报应的,想出层出不穷的法子妄图蒙蔽规则,掩盖自己的罪孽。或是想办法‘借命’‘换命’‘替身’,以此让人代自己受过,自己逃脱罪责。


    这种事在唐以前的酆都都还是常见的,直到后来遭了难,神仙都陨落的陨落,天道规则的约束反而更强,这种小手段到了阴间便立即现形,发现了都要罪加一等。


    虽说已经是过时没用的术式,但因为阳世人不通阴间变化,仍旧有许多人想改换命格或惧怕报应而做许多事,所以韩逖其实特意研究过。


    “只要能找到一个极恶之人,我简单施咒,倒是可以短暂的将对方的罪孽归到奴良二代目的身上,不过这到底不是你的罪孽,维持不了多久就要找回原主。”


    现世这么搞的人大多会加上些阴狠的行径以更好更久地遮盖规则,做得精妙的甚至顶了极善之人的命格,一直到阎罗面前才被看出端倪。


    韩逖却是不可能这么做的,持续的当然也短。


    “而且孽力多了,也会对你产生影响。”


    “没关系。”


    “极恶之人,如果能算亡魂,这种我们地狱里再多不过了。”


    “那就试试吧,听说这边也有阿鼻地狱,可以在里面挑一个最凶恶的。”


    鬼灯想都没想:“那就那个惨惨鬼吧。”


    阿鼻地狱——惨惨鬼·名字太难记·无惨被提出去时候整只鬼都是恍惚的,阿鼻地狱的刑罚不一定能让人改过自新,但至少能调教得鬼学会礼貌。毕竟不是童磨那样不论生前死后都没有情绪的怪胎,无惨死后还多了痛感。


    黑发黑眼的青年表现出温和谦逊时候还是很有欺骗性的:“请问阴阳师大人,这是要带我去哪里呢?”


    问的时候无惨和看守阿鼻地狱门的狱卒对上视线,只是一眼就能从里面的痛恨厌恶情绪中认出起鬼杀队剑士的身份。无惨思绪急转,他审判的时候就知道阿鼻地狱别的囚魂还能有再转生的机会,他却是不可能的,地狱一日不灭亡,他就一日被囚在这里受尽折磨。


    刚开始他还想着是不是地狱出了乱子,这人是想救他,但看着看门狱卒按捺着并不阻拦的行为也知道,没这可能。


    这样想着,无惨也沉默下来,只贪婪地看着外面的景象,没有遍地的青色彼岸花,没有惨叫受刑的亡魂,久违的正常景象。忽然,亡魂面上表情流露出狞恶,怎么能,怎么能!有那么多亡魂在正常生活,他却要一直一直受苦下去!!


    世上万事最怕对比,看惯了阿鼻地狱和他一样受苦受罚的亡魂无惨还能保持住的心态,出来一趟全崩了。


    没人关注鬼舞辻无惨的心情,韩逖把他的罪孽转移了一半在鲤伴的身上就足够把他在个别人的感知里变成一个罪大恶极的家伙。


    事情做完,好不容易出来放了个风的鬼舞辻无惨再次被关回去。


    鲤伴当即就请韩逖将他送进去,但那地狱到底一切未知,不做好完全的准备不管是鬼灯还是韩逖都不放心。


    “当前的情况,只能从外面暴力突破,之前希望提前有人进去只是担忧艾修的情况。但那个地狱里面具体什么情况我们都是不知道的,不说环境,单单已经在里面盘踞很长时间的安倍晴明就不是简单的家伙。”


    简单的家伙也不可能祭泰山府君还能成功的,光这点已经足够说明对方阴阳五行造诣和能力。


    韩逖便给鲤伴做了伪装,还借出一件外表低调的黑袍法器才让他进去。


    倒是鬼灯看起来并不担心,还承诺道:“死在里面也没关系,到时候下了地狱,给你算因公殉职,会有金钱补贴,而且直接就是中级狱使,各方面给你更多的权限。”


    花开院秀元沉默,分级的狱使,那不是鬼灯弄出来坑他的吗?


    怕不是觉得奴良鲤伴实力太强,不愿意他接些简单的杂活摸鱼,啧。


    鲤伴睁开眼睛便觉得灼热,身体自然下落,可怖的高温就是从身下传来。


    黑雾一般的畏笼罩着看不到面目的修长人形悬浮于岩浆之上。鲤伴刚简单观察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身下岩浆中就伸出了密密麻麻张牙舞爪的枯黑的鬼手。


    那些鬼手又在鲤伴身周停顿,看不见男人怎么动作,那些东西全化为粉碎掉落。更多的鬼手发疯一般过来,发现这些东西似乎无穷无尽,还只知攻击无法交流。鲤伴干脆忽视了他们,向着唯一能看到的岸边飘了过去。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蠕动的尸体。


    不过是亡魂的尸体,已经死去的东西无法再死一次,断裂的肢体躯干或是碎肉混杂在一起,有亡魂骂骂咧咧的在拼凑。


    鲤伴的出现最初没有谁发觉。


    但鲤伴从岸边的地面和石头上发觉兽类、准确的说,是猫科动物深刻而无章法的抓痕,心脏猛地跳动又缩紧。他直觉艾修出了事,顾不上再看这里的环境,鲤伴径直迈步向着感知中艾修的位置过去。


    他这样横穿的行为,让原本找头的找头,摸脚的摸脚的亡魂全部注意过来。


    “生者,又是一个生者!”


    激动贪婪地声音来自一个拼好了大半身体的亡魂,下一刻即将拼好的身体分得更碎,和身边其他亡魂的混杂在一起。此后所有想要阻拦的皆是如此下场。


    在发现这些亡魂不在乎自己身体被撕碎,唯独惧怕那边的火海的时候,鲤伴立刻将所有能看到的全部扔了进去。


    火海里的黑色鬼手在魂体碎片还在半空时候就兴奋如同闻到血味的野兽,迫不及待第一时间将那些亡魂淹没进岩浆里。


    再没有亡魂试图靠近鲤伴或是阻拦。


    地狱的黑暗对鲤伴没有影响,他半路忽然顿下脚步,从石头的夹缝中拾起一片连着皮肉的被血色沾染的白毛。


    一路过来都有未干的血迹,他看到有亡魂在他过来之前还在津津地舔舐。


    卷携着怒火的畏,浸透着狞恶血腥又烧灼的味道,那威势即便是地狱的恶鬼也不由得一窒,离得近的被震慑的不得动弹,远一些的还能惊疑颤抖着问一句:


    “什么东西?业火火海里诞生出什么厉害恶鬼了吗?”


    被韩逖遮掩更改过的妖力特性,鲤伴的畏竟然恰好和业火中鬼手的有些相似,只是更加强悍凶残,他们才会这样猜测。


    有跑得快的鬼见识到鲤伴扔魂下火海的姿态,笃定地频频点头:“一定是,它出来二话不说就把我们往火海里扔啊!还是切碎了再扔!”


    本来囫囵着被火海吞噬就很难再爬出来,更别说撕碎了,在地面上拼凑起来都要好些时间,火海里还有鬼手干扰,能残缺着拖着一部分上岸已经是运气极好的。


    “不行,他好强,根本打不过的,快告诉安倍大人啊!”


    那只亡魂惊慌到几乎绝望,祈求着眼前距离安倍晴明更近的恶鬼。


    “火海里诞生的新鬼?”


    有些微弱的声音响起,无力趴伏在岩石上的狐妖一点点抬头,微眯的眼眸远远的看向那股张扬煊赫的威势所在方向。


    突如其来的变数,偏偏他正处于前所未有的虚弱状态。


    万分的不安,却又不愿舍下这好不容易得到的躯壳。


    畏惧的未知的家伙似乎只是下一秒就出现在他们面前,有跟随安倍晴明的亡魂吓了一跳,色厉内荏地喝道:


    “你是谁?!”


    高瘦却浑身漆黑的恶鬼被一身黑袍遮盖着,看不见脸,头颅面部都是一团黑色雾气的模样,那股极恶又炽热的气息,确实有些像那些被业火吞没腌入味的恶魂。


    但眼前的家伙是只妖怪。


    还活着的妖怪。


    警铃自心中响起,银白的狐狸虚弱地向后退了退,不敢对上这奇怪来者分明看不到却似乎满是仇恨和怒火的视线。


    刺骨的寒意从指尖极快传遍全身。


    狐妖警惕低垂着脖子缓慢躲去其他亡魂身后,看到那双刻意避开仍死气沉沉阴翳的眼睛时候,鲤伴就意识到——那不是艾修。


    鲤伴思绪都有一瞬的昏沉和空白,黑袍下的手颤抖,但他很快从那堪称惊恐地状态中恢复。


    他极度冷静地大开杀戒。


    他听到这些家伙似乎误会了什么,正好——不论艾修在这里遭遇过什么,这里的所有东西都不冤枉。


    无数亡魂的投喂令火海意外的沸腾,鲤伴杀到一半,熔岩就似一条嗅到猎物踪迹的蛇,静默地盘绕过来。


    这似乎更加重和锤定了这只陌生妖怪的身份。


    业火火海,竟然真的诞生出妖怪了吗?还全然无法沟通。


    怎会如此不给亡魂活路啊!


    鲤伴展开镜花水月,被更改了形态的畏仍旧不同,身形却更虚无缥缈,即便是岩浆底下的鬼手也识别不出鲤伴的所在。


    这种姿态在火海侵染过来之后才出现,便顺理成章地被误以为主场优势。


    最后只余下狐妖。


    安倍晴明避无可避,沉着阴森地盯着这只妖怪,思索是否要舍弃这个似乎出了毛病的身体——修长白皙的手自袍底伸出,掐住狐妖的脖子。


    第100章   第 100 章


    陌生的妖怪掐得很紧, 安倍整个被拎起来悬空,他从未被如此冒犯过,眼里闪过屈辱和杀意, 恨不能立刻就离开这具软弱无力的身体杀死对方。


    明明得到的情报里眸遮实力应当是很强的,他也检测过对方血脉,那种蛮横荒古的感觉毋庸置疑的强悍。偏偏他费尽心思、还消耗不少地夺舍,不知道眸遮做了什么,竟然一点感觉不到属于妖怪的力量。


    只有咒力和他自身的畏还能用, 但也没有经过融合适配, 见过眼前这妖怪的威势,他现在的实力也只能是任人宰割。


    实在不行……也只能舍弃这具身体。


    恢复亡魂的形态, 即便是业火火海也仍旧不惧, 眼前这只妖怪可奈何不了他。


    生者的躯壳被扔进火海里面, 哪怕有反转术式,也指定活不了的。


    想到自己筹谋许久好不容易到手的身体还没捂热就要失去,饶是安倍想到这里都止不住气闷。


    哪怕夺舍出了点问题, 那也是眸遮的灵魂还残留在身体里。他是最强大的阴阳师, 一个残魂如何能成为他的阻碍?解决只是早晚的事, 到时候眸遮的这具身体、那些强悍又特殊的能力,就都是他的。


    在地狱这个特殊的空间里,他完全可以将这具身体彻底炼化成他自己的, 到了现世, 另一处地狱的鬼神也不能缉拿他的灵魂。不需要他的母亲他的下属再费尽心思重新生下他, 他便已经拥有了血脉足够强悍的身体。


    想到这些, 安倍心底的阴翳几乎溢出来, 盯着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妖物,那雄厚的妖力和防御不是他此刻这弱小的姿态可以反抗的。


    哪怕拼死挣扎了, 也不会对对方有太大影响。


    早知如此,就该先想办法完全消耗掉眸遮的灵魂。


    安倍没有半分抵抗,鲤伴能看出来这占据了艾修身体的东西就打算全然放任着他将艾修杀死。


    压抑着的杀意完全占据了心脏,担忧和惶然又让他紧紧抱着狐妖的身体,木楞地站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做。


    深深的无力和绝望比枰山那次更重,鲤伴一手握住狐妖的头,以一种下一刻就要捏死他的姿态,偏偏又将狐狸抱在怀中。


    安倍以为的会被扔进火海里的疼痛迟迟没来,这只陌生的妖怪似乎就打算保持这样的姿态一直站在这里,看火海里无数亡魂的挣扎惨叫,有好不容易拖着残破的肢体逃出来的,下一刻就被对方踢回去。


    难道是因为其他都是亡者,他此刻所用的身体却是生者吗?


    安倍看到这只妖怪执着于把亡魂撕碎扔进岩浆里的行为,已经有些信了他确实是业火火海里诞生的妖怪。会独独放过他,大概是因为对方自己是活着的妖怪,偌大的地狱只有两只活着的妖怪,说不定就是将他当做了同类。


    这样想着,安倍眼睛一亮,脑子里瞬间又产生了许多主意和想法。


    毕竟这只妖怪很强,单单气势,就比他最得用的鬼童丸还强,若是能够驯服……


    安倍想要说服对方的行动卡在第一步。


    这妖怪捏着他的头太紧,连着嘴巴和下颚,导致根本张不开口说话。而且看对方一出来半点不搭理人的冷硬模样,还真不一定能听懂话。


    安倍干脆静下心来准备先找出来眸遮的灵魂处理掉,免得这妖怪后面又觉得留他这个‘同类’没什么意义,和其他亡魂一样对待。


    鲤伴没有在低沉中沉浸太久。


    他想到一个问题,这里是地狱,死去的人都会成为亡魂,刚刚他挨个亡魂扔下去,却没有能看到艾修的。


    灵魂的消抹不是轻易的事,哪怕是安倍晴明,也不该那么快就令艾修灵魂都消亡。他想起羽衣狐。


    作为安倍晴明的母亲,羽衣狐是夺舍类的妖怪,但若可以随心所欲的夺舍他人,羽衣狐也不至于每次都要潜伏阴谋筹划那么久。


    控制着艾修身体的人换了人,大概率就是安倍晴明,同样是夺舍,他也不该那么简单就成功。


    有了爱人在等着他救援的认知,鲤伴立刻就冷静下来,狂怒着发泄打杀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反而只会浪费时间。


    鲤伴忽然松开了捏着安倍的手,将他放在火海边的一块石头上,静静看着他。


    狐妖眯了眯眼睛,也观察着这只妖怪。


    安倍尝试问了几句,没有得到半丝回应,想跳下石头都不被允许,活动范围被强硬圈在这块不大的石头上,对方就不知原由地在他对面盯着他看。


    仿佛被当宠物圈养的感觉让安倍很不悦,也不再浪费时间,见对方没有杀死这具身体的意思,干脆闭目养神,试图在身体某处找到眸遮的灵魂。


    夺舍了艾修的家伙不顾他的视线闭上眼睛。


    鲤伴更确定了他的夺舍出了问题。


    他现在要做的是尽可能帮助艾修,艾修此刻状态未知,但可以确定是精神和灵魂方面,这基本又一次算是鲤伴这种打打杀杀的妖怪的盲区。


    不愿意坐以待毙的妖怪快速思索着,最后还真给他想到什么。


    意图未明的敌人就在眼前,安倍闭目养神警戒了一会发现对方真的就只是看着,一团黑的脸也无从看出情绪,干脆真的不管了,精神沉进身体里,试图搜捕内部不知所在的亡魂。


    一动不动的妖怪和仿佛睡着的狐妖对坐着,将火海里的亡魂惨叫和怒骂置若罔闻。


    原本寄希望于安倍晴明的亡魂憎恨起来,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当然也学不会绝对的忠诚和大度,不少都仇视起安倍晴明。


    一开始出不来,后面被烧得疼痛虚弱,更是找不到从鬼手中逃脱的间隙,互不干扰也没有其他外力打扰,安倍并没有发现眼前这个木呆呆的妖怪,和他一样意识处于特殊状态。


    鲤伴的处境比安倍更糟糕些,他是意识脱离了身体,若是此刻有人袭击,他未必可以赶回去反抗。


    但再糟糕,也只是死亡罢了。


    不知地狱的时候死亡都不是他畏惧的东西,现在更不会成为他的阻碍。


    鲤伴走在坚硬的灰质地面上,天空淅淅沥沥下着雨。


    天色有些阴沉,所见的天空被矗立的高大建筑分割,包着人、眼睛有时候会发光的铁兽,还有面部模糊,装扮奇怪的男女。


    在这完全陌生的诡异地方,他的出现似乎格格不入。


    他站了一会,不再理会这些奇异的东西。这里大概是梦境之类的地方,他要尽快找到艾修。


    忽然有清脆的铃声传来,鲤伴下意识回头,看到浑身湿漉漉狼狈赶路的少年,对方坐在奇怪的两轮东西上,两条腿不停地蹬踩。


    整个灰蒙蒙模糊的世界里,只有眼前这个少年清晰。


    那张脸透着少年的稚气和干净,却是陌生的,只能夸一句清秀,鲤伴却觉得这人熟悉,他下意识跟了上去。


    那个人径直骑进了一家大门,和门口一个小亭子里五官同样有些模糊,却能大概看清相貌的老人挥手打了个招呼。


    鲤伴跟着少年进了门。


    “修哥!”


    那是近似大明的话。


    他看到少年被一群男孩女孩围起来,眼睛亮亮地仰头期待。


    “哈哈,可不能现在给你们,到时候表现好的才能问阿姨要。”


    少年神采飞扬着将手里透明的包裹提高,惹来小孩子们一片撒娇的抱怨和纠缠。


    “没看艾修身上都湿了,过会可感冒了!还懂不懂事?”


    女人的声音带点严厉和着急,孩子们并不在意,小雀一样四散飞走,还有个男孩笑嘻嘻回头催促:“修哥快去换衣裳!”


    “张姐,我这就去,这些零食你拿着。”


    张姐皱着眉毛,想说些什么到底不想他着凉,忍着没说,艾修立马也缩着脑袋一溜烟跑了进去。


    “真是的,谁缺一半大孩子买这点零食,再说小孩还是得正经吃饭。”


    张姐嘟囔着,细心擦干了塑料袋上的水渍,又把零食锁进柜子里才放心,却还是在兜里揣了几个,进屋里找一直比较乖巧的小孩给他们奖励下去。


    鲤伴听到‘艾修’这个名字的时候就怔住,这是艾修跟他说过的,他汉文发音的音节。他回过神来,下意识跟进少年的屋子里。


    艾修正在换衣裳,简陋窄小的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少年弯着腰看一个巴掌大的板子,不经意抬头撇了一眼,大惊小怪:“外头啥时候下雨了?我还约了人出去玩呢!”


    三两下把湿掉的衣服脱掉,他简单拿毛巾擦了擦,换了个干点的短袖短裤,端着盆正打算出去冲澡,闻言瞥过去一眼,笑骂:“别当我不知道你三张试卷一张没动呢,今天都周天了,还玩个锤子。”


    那少年继续埋头手机,嗐了一声:“唠叨管家婆,回去五分钟就能抄完,不碍事,你快去洗吧你。”


    艾修拎了个伞撑起来走了。


    半路被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叫住。


    “你来我屋里洗,雨下那么大,洗了回来又淋湿。”


    鲤伴在这里呆了许久,他会汉字,却听不懂发音,这段时间下来简单将一些简单的对应,基本确定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年就是艾修。


    这里是类似银杏岛福利院的地方,眼前的艾修也只是其中的孩子。


    除了孤儿院,鲤伴跟着艾修,最常去的地方就是学校。


    艾修每天都很忙,忙着写试卷,整理错题,周末要出去给人做工换取钱财。回去了也不得休息,孩子们要缠着他玩,或者他主动给人教导功课。孤儿院里只有三个女工一个保安,还有更偏打扫和做饭的,却有大小二十多个孩子。


    已经年纪不轻的院长也经常要上手帮忙,艾修作为年龄大些的男孩子,遇到什么活总要帮着做的。


    鲤伴确认了这就是自己的爱人,默默看着,却没办法上手帮忙。


    这里大概率是源自艾修的记忆,都是些已经发生过的事。好在院里的大人们都心疼懂事的好孩子,遇到事第一个喊的往往都是艾修同寝室的另一个男生,但也是因此,纵然关系还行,那男生也时不时对艾修说些不对味的话,只要有机会就要跑出去,从来不愿意在院里久待。


    艾修太忙了,照顾不到也没功夫照顾同龄人别别扭扭的心情,马上要高考,他整个人绷紧的弓弦一样学习。


    这个世界里的时间都是跟着艾修的印象来,夜晚的睡眠几乎没有停留,无意义的时间也过得飞快。


    鲤伴尝试喊他,艾修也听不到,更无法触摸。


    他便安静下来,静静看着,了解这段艾修大概谁也没告诉过的经历。


    这个因为人多看着拥挤的地方,大抵就是银杏岛的源头,眼前这个忙忙碌碌的人类少年,也是大妖眸遮的源头。


    距离‘高考’愈发近的某一天,情况忽然不一样了,艾修正一如往常在洗衣服,鲤伴也一如往常在看着他,忽然听到少年惊吓地‘嘶’了一声。


    鲤伴警惕看向四周,并没有其他人或是虫子什么,眼前的镜子里,艾修的身边,却多出一道模糊的高大影子。


    艾修的惊吓,便是源于此。


    那道影子和他的位置重叠,若不是本能觉得不对,鲤伴几乎要将对方当成自己的影子。


    忽然袭击的手径直抓向艾修的面门,第一次遇到超越常识东西的少年僵硬呆愣在原地,被一直待在他身边的半妖护着躲避。


    “奴良鲤伴?”


    那影子发出声音,那声音却近乎笃定。


    鲤伴紧紧护着人,眸光阴沉地看着对方,认出这人的身份。


    无非就是安倍晴明了。


    “听说眸遮是你的情人,灵魂都敢部分离体,看来这个传闻倒是没错。”


    若有所思地说完这话,那影子没有停留地隐匿。


    鲤伴听出对方的兴味和恶意。


    灵魂出事,身体自然也会死亡,安倍晴明不会愿意放过这个好机会杀死他。韩逖的伪装是加在他的身体上,此刻意识的模样却是他本来的,安倍晴明能认出来也不意外。


    黑发的半妖唇角轻勾,倒是巴不得安倍晴明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


    衣袖忽然被攥紧,鲤伴低头,对上少年的眼神。似有疑惑,更似焦急,还有亲近,那不是这个时候艾修会有的反应。


    “鲤伴——”


    漆黑的畏包裹住身体,鲤伴极快地稳住身形。


    那个世界是在瞬间破灭消融,像主人醒来的梦境。


    再睁眼又是陌生的世界,同样看不清面孔的人,头发是各样的颜色,穿的衣服却是粗糙破旧的,脏乱却陌生的环境。鲤伴没有多留意周围,只急切地想要找到艾修。


    “真恶心,这些下等的畜类。”有金发衣着精致的青年掩着口鼻厌恶地说道,说着畜类,他的眼睛看着的却是那些拥挤在昏暗低矮建筑里的人。


    鲤伴发现这儿的话他是一点也听不懂。


    他看到了那个男人身边的艾修——这次他一眼就认出了艾修,因为那已经是他熟悉的脸。


    但除此之外,却与他认识的艾修大相径庭。


    还是孩童模样,比他认识时候更稚气的男孩此刻是浑身苍白的模样,和他身边的那个男人一样;眼眸是红色,却是深沉仿若凝固血液的暗红,这个也和他身边那个男人一样。


    鲤伴伸手抚向艾修的脸,凑近了皱着眉看他木然仿佛失了灵魂的眼眸。


    “修。”


    他的呼唤仍旧不能被听见。


    艾修身边的那个男人从贫民窟里翻出来一个受了伤的青年,那青年神色愤怒,极度仇视地看着两只吸血鬼,恨恨啐出一口唾沫,险些落到血族青年的脚边。


    “杀了他,小人偶。”血族的脸冷下来,森寒刺骨的眼神投向艾修。


    幼小的男孩上前,人类青年神色闪过一丝悲哀,没等他动手,自己一刀扎进了自己的心脏。


    鲤伴看到男孩颤抖了一下的指尖。


    “哎呀,怎么办,亲王大人可是特意嘱咐我要看着你亲手杀人的,不过也没关系,这里都是人不是吗?快动手吧,我可还等着复命呢。”


    血族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站在那里看戏。


    鲤伴听不懂话,却看到他在逼迫艾修什么,他不断地尝试触碰艾修,却怎么也无法。


    见艾修怎么都不愿意动,并不具备耐心的血族指尖闪过血色,微微一动就要甩向门口带着孩子、借着不算明亮的月光缝补衣物的妇人。


    一只细嫩的手忽然握上去,有血液流出,男孩第一次出声:“我过去。”


    被等级更高血液的味道吸引的血族直勾勾地盯着指缝的血迹,一时心不在焉,可惜亲王最讨厌别人不经同意碰他的东西,哪怕只是这只废物吸血鬼。


    艾修并不在意手上的血,径直走进一个流莺的家里,里面有一个呼呼睡着的男人。


    这个男人可能是她的丈夫,也可能是他的情人,又或者早到的嫖客。


    他原本不该死在这里。


    但脑子里恍惚闪过那个母亲头颅被斩裂的画面,孩子凄厉的哭声仿佛真的响在耳边,他就忽然这样决定了。


    他没有权利这么做,但他仍旧这么做了,手上沾了血,就不能再洗干净。


    鲤伴惊愕地看到男孩不顾进屋的女人惊恐尖叫,自顾自咬上男人断裂的脖子上的血管,大口地咽下。


    人群密集的贫民窟生起巨大的慌乱,血族青年似乎也有些顾虑,四望着仿佛担忧着什么,不耐烦催促嘲讽着:“真不挑,这种肮脏男人的血也喝得那么起劲,你的宁死不屈呢?


    …猎人过来了,可别怪我不提醒你。”


    说完血族青年就要走,但等艾修真的跟血族猎人对峙上,他又飞快地跑回来把人捞走,毕竟是亲王近期最感兴趣的小宠物。


    鲤伴就是这时候能触碰到艾修的。


    血族青年被什么击穿了心脏面带惊愕地死去了,艾修惊讶的视线和忽然出现的黑发青年对上——那是针对他而来的攻击,一眼可见的强悍,他原本顿下脚步,血族青年却忽然挡在他的面前。


    是被人推出来,便是眼前之人。


    心底忽然生起惊慌,他缩着肩膀,像是自惭形秽……在这个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