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233.贾青 有的事像扯线头,一……


    有的事像扯线头,一旦发生,就会无休无止地绵延下去。


    生长痛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两年时间,对姐姐的依恋和骨头的酸痛纠缠在一起,牵手。姐姐不觉得奇怪,他也不觉得奇怪,他们是彼此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亲近些不是很正常吗?


    所以当洛雪烟关上铺子大门朝他走来时,姜冬至第一反应是伸手等着姐姐牵。


    洛雪烟把手搭在他手心上,惊喜道:“好暖和。”


    姜冬至朝她笑笑,说道:“姐姐把那只手给我。”


    洛雪烟把两只手都放了上去,姜冬至举到嘴边,一边哈气一边搓微凉的手,没一会儿就把手捂热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只手套,套到姐姐的左手上,牵起她的右手往家走。


    洛雪烟抬头看到明亮的星星,感叹道:“今晚的星星可真亮。”


    姜冬至看了眼星星,说道:“姐姐之前问过我以后的打算,我这段时间仔细想了想,找到答案了。”


    洛雪烟看向他。


    姜冬至对上好奇的目光,微笑道:“我想考监天司。”


    洛雪烟诧异。


    姜冬至问道:“姐姐不愿意吗?”


    洛雪烟摇摇头:“不,只是有些意外。”


    江寒栖对星象兴致缺缺,她以为他生来就对观星五感,没想到平安长大的他的梦想竟是成为一名天文学家。


    姜冬至感觉姐姐有心事,问道:“姐姐在想什么?”


    洛雪烟打哈哈道:“我在想监天司在京城里,不知道那边开糖水铺子容不容易。”


    姜冬至忍俊不禁,说道:“还开什么糖水铺子啊,到时候就该我养姐姐了。”


    洛雪烟开玩笑道:“养我可是要很多钱的。”


    姜冬至认真道:“那我就努力赚钱,养姐姐一辈子。”


    他想好了,他一辈子都不娶妻,把赚来的钱都交给姐姐,让她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十六岁那年的中秋,姜冬至参加了人生中的第三次大考——乡试。三天三夜的考试把他弄得精疲力尽,回家倒头就睡,一觉睡到隔日午后。他醒后吃了点东西,想着姐姐兴许没打扫完,去甜品铺子帮手,没成想看到姐姐和一个陌生男子交谈甚欢。


    重返阔别十年的故乡,贾青并不急着上任县令之位,背着包袱在南柯县里到处转悠,观察民生百态,寻找需要整顿的地方。途径小吃街,他去以前经常去的那家面馆吃面,感觉店主面生,一问才知道老店主是他父亲。


    他吃着记忆中的阳春面,觉得味道变了,转念想到自己也不复从前,一阵唏嘘感慨。他坐在一进门的位置,面朝街道,一边吃面一边看往来的行人,心里怀着隐隐的期待。他想,说不定能遇到老熟人呢。


    贾青喝完面汤,一抬头,街对面的姑娘水涔涔地映入眼帘。他晕乎乎地离开面馆,知道被店主叫住才发觉自己还没给钱。他从钱袋子里摸出铜板,给多了也不知道,接过退回来的三枚铜板,稀里糊涂地走到街对面。


    十年前一见钟情的女子近在咫尺。


    贾青呆呆地望着俏丽的背影,仿佛一下子穿回到十年前的盛夏。


    头也不回游走的人在此刻回眸了,隔着十年的光阴,直直看到贾青眼底。他局促地张开嘴,发出意味不明的语气词,不知道要说什么开场白才好。


    僵局被女子打破了。她从头打量到脚,警惕道:“公子有何贵干?”


    贾青脑子一热,说道:“十年前的夏天,我与姑娘在河边见过。”


    女子微微一怔,端详得更仔细了。只见她眼睛突然一亮,恍然道:“我想起来了,你当时被我吓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贾青傻呵呵地赔笑,有些尴尬,又有些惊喜。她还记得自己!


    女子说完随即意识到不妥,不自在地笑笑,寒暄道:“你一点也没有变样。”


    贾青羞涩道:“你也是。”甚至比当年更漂亮了。


    女子见他肩上背着包袱,问道:“你是回来探亲的吗?”


    贾青怕交代县令身份会产生隔阂,含糊地嗯了声,瞄了眼她身后的小店,问道:“这间铺子是你开的吗?”


    女子笑嘻嘻道:“是呀,糖水铺子,全南柯县只有我这一家。话说你吃过饭了吗?”


    贾青撒谎道:“还没。”


    女子又道:“那我请你喝糖水吧。”


    贾青满心欢喜地答应下来,随女子走进店铺里,与她交换了姓名。他默念她的名字,再看白净的面庞,暗叹人如其名。


    洛雪烟招呼贾青坐下,不好意思道:“我陪我弟弟参加乡试了,三天没开张,还要收拾下。你坐在这稍等一会儿。”


    “我和你一起吧,两个人快一些,”贾青见洛雪烟要推辞,跟上一句,“我还想早点喝上洛姑娘做的糖水呢。”


    “那我就不客气啦。”


    洛雪烟心安理得地使唤起不请自来的帮手,边打扫边聊天,两人的关系一下熟络起来。贾青看她头顶有只小跳蛛,探手拂去,小拇指不经意擦过了头发,姜冬至正是在那个节骨眼上闯了进来。


    “姐姐,”姜冬至把洛雪烟拉到自己身侧,不爽地瞪着贾青,冷冷道,“他是谁?”


    洛雪烟三言两语地交代完十年前的巧遇,转头向贾青介绍姜冬至:“他是我弟弟,名叫姜冬至。”


    贾青见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手牵手,猜测姐弟俩同父异母,也没过问姓氏为何不同,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姜冬至漠然回应,连个笑脸也没给。


    洛雪烟奇怪道:“你心情不好吗?”往常姜冬至见陌生人可是笑意盈盈。


    “嗯。”搪塞中夹杂着真情实意。


    洛雪烟见姜冬至眼下的乌青还没消,以为他觉没睡够,问道:“你不好好在家补觉过来干嘛?”


    这话落到姜冬至耳朵里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嗔怪意味,他觉得姐姐似乎在埋怨他来得不是时候,有些受伤地看了她一眼,解释道:“我想帮姐姐的忙。”


    洛雪烟说道:“我自己能忙得过来,你回家睡觉吧。”


    她望着透出疲乏的面容,感觉连轴考把他精气神考阴鸷了,顿时心疼不已。


    面对如此直白的赶人话语,姜冬至词穷,沉默半晌只别出来一个无可奈何的“姐姐”。他不想让姐姐和陌生男人独处,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委婉地表达出来。


    洛雪烟猜到姜冬至不肯轻易丢下自己回家,说道:“那我今天早点打样陪你回去补觉。”


    “嗯!”姜冬至瞬间心花怒放,他就知道姐姐在乎他。


    洛雪烟转眼看到贾青干巴巴地站在一旁充当局外人,难为情地招呼他入座,说道:“我现在就去熬糖水,很快就好。”


    姜冬至用余光瞥了眼眼睛长在姐姐身上的贾青,故意在他面前经过,追上姐姐,当着他的面紧紧地扣住她的手,神气道:“我和姐姐一起。”


    管你什么贾青甄青,天底下能和姐姐如此亲密无间的人只有他。


    在肢体接触上扳过一局后,姜冬至又挑起姐姐的茬。他看着摆在台面上的两只空碗,吃味道:“姐姐为何要给他做两份糖水?”


    “糖水不当饱,他赶了许久的路还没吃上饭呢,”洛雪烟做两碗糖水还有另外的意图,悄声道,“正好让他试下新品的毒,看看还有哪里需要改进。”


    姜冬至闷闷不乐:“我试不行吗?”


    “你只会说,”洛雪烟惟妙惟肖地模仿起他说话的语气,“‘好吃,再来一碗’,一点参考意见都没有。”


    姜冬至被她逗笑了,辩解道:“真的好吃我才会那么说。”


    洛雪烟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把糯米粉递了过去,说道:“搓丸子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姜冬至笑意更深了些,脱口而出:“遵命。”


    “久等啦。”


    听到声音,贾青回过头,看到姐弟俩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洛雪烟空着手,姜冬至端着托盘,托盘上放了两碗糖水。他愕然道:“怎么做了两碗?”


    洛雪烟解释道:“一碗糖水不是很多,怕你吃不饱。”


    贾青后悔方才吃了一大碗阳春面,看糖水分量很足,担心自己喝不完对不住洛雪烟的热情。姜冬至冷着脸把糖水放到桌面上,他趁机故作夸张地感叹道:“这么多?我等下可能会喝不完。”


    “喝不完可以打包,”洛雪烟在贾青对面坐下,把实验品推到他面前,又道,“不知道糖水合不合你胃口。”


    贾青喝了口,惊为天人,夸奖道:“好喝!这是贾某近十年来喝过的最好喝的糖水!”


    洛雪烟受宠若惊道:“真有那么好喝?”


    贾青重重地点了下头。他出身南柯县,爱吃甜食,虽十指不沾阳春水,却对各类甜食的做法如数家珍,知道食材怎样处理才能获得最佳口感。他喝了第二勺,细细品味一番,当即点明了可以改进的地方,可谓一阵见血。


    洛雪烟听出贾青在甜品方面是行家,受益匪浅,聊得正忘我,突然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下,转过头,发现是消失了有一会儿的姜冬至。


    “姐姐,来客人了。”


    姜冬至侧了侧身子,洛雪烟看到十几名名女子站在他身后,吓了一跳,怎么刚开张就满客了?!她急忙起身,歉然地看向贾青:“我要招待客人了。”


    “没事,你去忙吧。”贾青笑笑,转眼对上阴恻恻的目光,敛了笑,纳闷自己何时得罪过姜冬至。那些女客一直在对姜冬至暗送秋波,可见都是他招来的,什么时候招不好,偏偏捡着他和洛雪烟交谈甚欢的时候,一看就是故意的。


    贾青性子直,遇到事非要问个明白才罢休。他叫住姜冬至,问道:“冬至,贾某哪里得罪过你吗?”


    “你想多了,”姜冬至不屑转过身子正对他,扭头投去冷漠的一瞥,贾青比他矮一些,他特意稍稍扬起下巴以抬高视线,“还有,不要叫我冬至,我跟你不熟。”


    姜冬至扬长而去,帮洛雪烟安排客人落座。排到最后有三个人没地方坐,他苦恼道:“这可怎么办?其他地方都满了。要不让她们拼个桌?”


    洛雪烟循着姜冬至的目光看去,见到孤零零的贾青,正要和客人商量,又听他自言自语道:“不过男女有别,坐一桌不太好吧……”


    女客们闻言纷纷表明了不愿和陌生男人拼桌的意愿。


    洛雪烟左右为难时,贾青起身让出座位,说道:“贾某有要事在身,就不叨扰了,麻烦洛姑娘打下包。”


    “真不好意思,”洛雪烟看出贾青是被迫离席的,“改日有空再聊。”


    “好。”贾青无视带着敌意的目光,朝她微微一笑。他喜欢的是洛雪烟,无所谓其他人对他何种态度。


    姜冬至找借口让洛雪烟留下,亲自送贾青离开,把他送到离门口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警告道:“别打我姐姐的主意。”


    第242章 234.酸涩 贾青一笑置之,大大……


    贾青一笑置之,大大方方地接过他手里的糖水,挑明道:“只有洛姑娘本人才有评判贾某感情的资格,你只是她弟弟,不要管的太宽。”


    姜冬至恼羞成怒:“正因为我是她弟弟所以……”


    “所以就要赶跑所有的追求者让那么好的姐姐孤独终老?”贾青直勾勾地看着姜冬至的双眼,沉声道,“你搞清楚了,洛姑娘是你姐姐,不是你的所有物。”


    姜冬至感觉自己好像狠狠挨了一巴掌,脱离酣梦,狼狈地回到了现实——


    一个谁都可以是姐姐名正言顺的爱人,唯独他不可以的世界。


    他们是姐弟,是最亲的人,期限不定,但肯定不是永远,毕竟他们连血缘都不相同,不存在与生俱来的羁绊。


    姐姐迟早要嫁人,他们迟早会分开。


    风住,云聚,树不动。一眨眼,天际裂了道口子,冷雨声势浩大地泼了下来,将土地冲刷成混浊的泥浆。


    街上未备伞之人居多,突逢骤雨,纷纷逃到就近店铺的屋檐下避雨,洛雪烟因此没能提前闭店。


    店里没客人,她好心招呼店外的人到屋里坐着,一转身,看到姜冬至站在身后,整个人浸着灰暗,阴恻恻的,像被雨淋湿了一样。恍惚间,她窥见一点江寒栖的影子,只有一点,随着他的后退消失不见。


    姜冬至左顾右盼,洛雪烟跟着看了圈,不知道他在找什么,刚想问,又见他走进柜台,翻出来时买的酥饼,闷声吃起来。


    洛雪烟狐疑地盯着一言不发的姜冬至,感觉他送完贾青回来后就心不在焉,接连上错好几次糖水,可让他歇着又不肯。


    洛雪烟走过去,趴到柜台上,看到他做贼似的偏过身子,没点破,若无其事道:“贾青怎么惹你不开心了?”


    姜冬至愣愣地看了她一眼,牙没控住劲,咬到酥饼上,渣子哗啦啦地掉了他一身,跟兜不住的心事一样。


    姐姐会读心术,他从小就对此深信不疑,却还是硬着头皮唱反调:“没有。”


    姜冬至低头拍衣服上的渣子,努力遮掩异样的情绪。渣子很快抖完了,姐姐的目光仍像针似的钉在脸上,仿佛要穿过面皮探入心底,挑出羞于启齿的心事。


    余光里冷不丁冒出一只手,顺走他手里最后一块酥饼,很快,耳边传来了咬酥饼的声音,针扎般的触感消失了。


    姐姐淡淡道:“你不喜欢的话,姐姐以后就不跟他往来了。”


    姜冬至骇然,看向洛雪烟,她慢条斯理地吃着酥饼,咬得很小心,几乎没怎么掉渣。她吃酥饼的本事向来比他高一截。


    他问:“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洛雪烟差点说出“男朋友”三个字,急忙打住,把两人明面上的关系摆了出来,“弟弟。”


    虽然她拿姜冬至当童养夫养,可姜冬至却一直把她当姐姐。两人之间的窗户纸糊了十一年,厚厚的一层,哪能一下子捅开?不过他十六岁了,也是时候该处理窗户纸了。


    姜冬至呼吸一滞,失落地垂下眸子,忽然觉得自己很自私。他凭什么要姐姐无条件迁就他?就因为怕失去姐姐,所以让她一辈子孤身?


    “姐姐。”


    头一次,喊这个称呼时,姜冬至感觉嗓子跟锈住一样,心里的酸水汩汩外冒。


    “我没有不喜欢贾青,”他停顿了下,急匆匆揪了个蹩脚的借口出来遮掩,“我就是考试累着了,没睡够,下午头疼,所以情绪不太好,和他没关系。”


    洛雪烟关切道:“现在还难受吗?”


    姜冬至摇摇头,挤出笑容:“不难受了。”


    骤雨到天黑才彻底停息,可姜冬至心里的乌云还在哗啦啦地降雨,难过被冲淡,平静的面具得以牢牢扣在脸上。


    他静静看着姐姐向他走来,在距离缩到足够近的时候侧过身,装作没看到那只举到半空中的手,沉声道:“回家吧。”


    “回家!”洛雪烟肚子饿了,满脑子盘算晚餐的事,自然没注意到姜冬至的小别扭,大大咧咧地把手往他手里一塞。


    姜冬至觉得那只手像初次见面就格外热情的小狗,屁颠屁颠地扑上来,让人无法拒绝。他只好松开手指,放任小狗撒欢。


    洛雪烟问道:“我肚子好饿,晚上吃什么?”


    小狗调皮地拱了下手心,痒得姜冬至心尖颤颤,套在脸上的面具不知不觉地上了抹绯红。他想了想,反问道:“姐姐想吃面片汤吗?”


    “想!”


    手里的小狗晃了晃身子,像在快乐地摇尾巴,姜冬至不由得笑弯了嘴角,姐姐有时像小孩子一样,很可爱。


    晚饭照例由姜冬至操办。


    他体谅姐姐开店辛苦,高过灶台后就承包了两人的晚饭,下学堂先做好饭再去铺子接姐姐回家,风雨无阻。


    姜冬至站在灶台边揉面。


    面粉沾水成团,纷杂的思绪却怎么也聚合不到一起,一会儿想贾青的话,一会儿又想姐姐的手,无私的他和自私的他扭打在一起,一个头两个大。


    眼看战局愈发激烈,一双雪白的手环上腰间,柔软的身躯贴了上来,两个他顿时和解成一个诧异的他。


    “姐、姐姐?”脑子瞬间变得比面团还要光滑,姜冬至感觉心里揣了只受惊的兔子,不顾死活地蹬他胸腔,像是要踹出个洞来,某种奇异的感觉聚集在洞口,蓄势待发。


    “瘦了。”那双手紧了紧,严丝合缝地贴上腰间。


    姜冬至清晰地感知到姐姐的身体,她的体温比他的略低一些,像承纳冬雪的春河,河岸开满一万朵花,暖香馥郁。他迷失在香气里,只能听到如雷的心跳。


    洛雪烟以前量腰围也是这般简单粗暴,可姜冬至从来没注意过她身体的温软,他低声道:“姐姐……”


    尾音拖长,撒娇里混了点无可奈何的嗔怪。


    姜冬至忽然觉得姐姐像未被世俗驯化的精怪,不知男女有别,对所有人类一视同仁,所以她既能亲近他,又能亲近贾青。这种不谙世事很难得,也很危险,万一遇人不淑……


    洛雪烟想逗逗姜冬至,本想诓他心跳很快,结果耳朵贴到后背上时才发现用不着诓。


    少年人的心是最守不住秘密的东西。


    洛雪烟故意道:“冬至的心跳得好快。”


    若对面是江寒栖,听她说这话很有可能会回身弯腰亲吻,反客为主;可对面是姜冬至,情窦还闭着,听完忙不迭反驳道:“没有……”


    撒谎,明明跳得更快了。


    洛雪烟默默戳穿,正要松手,听到他弱声弱气地补充道:“姐姐以后不要这样了。”


    她坏心眼地抱回去,追问道:“为什么?”


    姜冬至按捺住内心的渴望,拿开姐姐的手,一本正经地教育道:“男女授受不亲,姐姐不可以随便亲昵男人,包括我在内。”


    洛雪烟眉头拧巴到一起。不是,怎么到年纪思想又退化回去了?她想谈恋爱了!


    洛雪烟真的很想跟姜冬至挑明心思,可又怕他一时半会接受不了。思索片刻,她老老实实地缩回了姐姐的保护套里:“冬至长大了,嫌姐姐烦了。”


    “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姜冬至急忙转过身,见姐姐一脸难过,心揪了起来,自责方才语气太冲,解释道,“姐姐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怎么可能会嫌你烦?我说那话只是……”


    姐姐狡猾地张开双臂,用渴求的眼神堵住了他的嘴,于是凡俗教育再次泡汤,他俯下身,放纵她讨到满当当的拥抱。


    “冬至要说到做到。”


    口吐幽兰,滚进耳蜗里,痒得发烫。


    “嗯。”


    姜冬至摸了摸姐姐的后背,心想他非要插手姐姐的情事不可,她什么都不懂,太容易吃亏了。


    然而吃亏不自知的人是快乐的,受折磨的另有其人。


    夜里,屋外淫雨霏霏,空气中蓄满了潮湿的凉意。洛雪烟走到床边,姜冬至让出捂好的被窝,躺回到自己的位置。她钻进被子,发出了舒服的喟叹,笑道:“谢谢小冬至。”


    姜冬至笑笑,打了个哈欠,说道:“姐姐,我好困,先睡了。”


    洛雪烟回道:“快睡吧,晚安。”


    “姐姐晚安。”


    姜冬至翻过身,没一会儿听到了平稳的呼吸声,在黑暗中睁开眼,顺了遍给姐姐择夫婿的标准。


    首先要会做饭,姐姐嘴刁,所以厨艺不能太差;其次要会编发,姐姐不会编发髻,但爱漂亮,每天都要给她梳头;然后是相貌,姐姐长那么好看,怎么说也要有几分姿色;家世的话,人口不能太多,姐姐不喜……


    姜冬至想了一大串,打算第二日记到纸上,正要酝酿睡意,突然感觉被子被掀开,睁眼时,熟睡的姐姐已经入侵到怀中,头埋在胸口,恰好对着心脏的位置。他提了口气,感觉心跳声仿佛把世界填满了,月亮能听到,夜露能听到,秋风能听到,姐姐也会听到吗?


    他有些担心震耳欲聋的巨响会把姐姐吵醒,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小心翼翼地往里边缩。


    姐姐被弄醒了,但没完全醒,含糊地哼唧了一声,又往他怀里钻,空气中的暖香变得粘稠滞涩,像沾满春露的蛛网,笼住惶惶不安的心。


    柔软的头发搔过下巴,轻微的痒意激发出奇妙的快感,姜冬至觉得自己变成了姐姐圈养的家猫,就和十五一样。十五被挠下巴会用尾巴缠绕表示喜欢,他没有尾巴,只好把姐姐轻轻地圈起来,用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眼神晦暗不明。


    贾青说错了,他没有把姐姐当成所有物,他把自己当成了姐姐的所有物。姐姐不要他,他便无家可归。


    张榜前,元长乐约姜冬至到东来寺祈福,洛雪烟同行。


    和年轻人同游,洛雪烟想换回少女的装扮,翻箱倒柜找十几岁时穿过的衣裙,找得大汗淋漓,许久才扒拉出一套。她转身看到满床的狼藉,突然感到心惊。那些都是成熟的装扮,像年轮一样兢兢业业地记录下经历的岁月。


    她在幻境里度过了十一年,都忘了自己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挑衣服的眼光愈发老练。


    洛雪烟垂眸看向手腕,第一眼看到了江寒栖送的手链,第二眼看到了从未发出过声音的铃铛,眸子暗了暗,移开了视线。


    姜冬至觉得姐姐换衣服的时间格外长。他给十五顺毛打发时间,把它顺走了也不见姐姐出来。他无所事事地把手泡在水盆里,挨个搓洗十指,故意洗得很慢,可皮肤洗红了也没等到姐姐。


    姜冬至怕耽误行程,敲门提醒,听到里面传出了回应:“进来吧。”


    第243章 235.扭曲 姜冬至推开门,走到……


    姜冬至推开门,走到里面,整个呆住了。


    姐姐背对他坐在铜镜前,长发未扎,松松地挽成髻披在身后,像抖开的绸缎。镜中的她在用烟墨枝条描眉,一下一下勾勒,他看到她眉间贴了花钿,红红的一点,很是惹眼,像是画中的美人。


    “冬至,”姐姐十分突然地转过头,露出艳如桃李的一张脸,笑起来,美得触目惊心,“帮我编下头发。”


    姜冬至走过去,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姐姐,连呼吸都忘了。他在她身后站定,接过她递来的梳子,眼睛还在直勾勾地盯着镜中的姐姐,像被人夺了魂魄。


    镜中的美人抬起眼,对上呆愣的目光,笑问:“好看吗?”


    姜冬至僵硬地点点头,像个不太灵活的木偶,两颊慢慢透出红晕。


    洛雪烟眼看他的脸红过抹了胭脂的她,笑得花枝乱颤。


    姜冬至惶惶然从美貌中回神,讪讪地垂下头,借着梳头掩饰窘态。笑声止住后,他耳边只剩自己的心跳声了,不敢再和姐姐对视,小声问道:“姐姐想要什么样的发髻?”


    洛雪烟脱口而出:“要最好看的。”


    姜冬至不得要领:“最好看的?”


    洛雪烟笑嘻嘻道:“嗯,看冬至发挥啦。”


    过了会儿,姜冬至把步摇插进发间,轻轻拨了下,说道:“编好了,姐姐喜欢吗?”


    洛雪烟此时才发现头上顶的发髻和她在蕴灵镇做的造型有几分相似,不禁愕然,疑心是眉间花钿勾起了江寒栖的记忆。


    “姐姐不喜欢吗?”姜冬至的自信心被短暂的沉默击垮,声音低了一个度。


    “喜欢呀,”洛雪烟对着镜子左右看了看,给自己的愣神找补道,“这不是看入迷了吗?”


    秋光暖暖,白云高高,风中的凉意卷走了身体里的厚重,姜冬至觉得自己变得轻盈,姐姐也是。她步子轻快,像被微风推着走的纤云。


    他一直觉得姐姐不会老,如同月亮,一年、十年、百年、千年,阴晴圆缺,皎洁不变。他年幼,姐姐年轻;他年轻,姐姐依旧年轻。他用成长追上了姐姐,他们变得一样了。


    腿被什么东西打了下,姜冬至侧过脸,没找到罪魁祸首,随即朝后看去,只见一个妇人扯着一个小男孩往反方向走。她走得很急,小男孩跟不上,脚步有些踉跄,身子单薄,架不住衣服,像个干瘦的衣架子。不知怎的,他看着瘦小的背影,印象很深很深。


    元长乐问道:“看什么呢?”


    “没什么。”姜冬至收回目光。


    佛堂内,香客盈盈,檀香沉沉。


    姜冬至跪在蒲团上,先许下关于姐姐的愿望,然后是十五,最后才是自己的学业,末了缀上那句亘古不变的结束语:祝菩萨和佛祖开心。他自幼生活在幸福的蜜罐里,福禄寿喜触手可及,所以他从不吝啬分享爱,或是对人、或是对动物又或是对无需世人关怀的神佛。他想,没有人会嫌爱太多。


    姜冬至睁开眼,姐姐还在合掌许愿。愿望是希望发生却仍未发生的虚无之事,他很好奇姐姐哪来的那么多愿望,明明那么幸福。终于,姐姐开始磕头了。他按照她的节奏一次次伏地,恍惚间生出拜高堂的错觉。在神佛的注目下,无父无母的他们结出连理,永生永世绑在一起。


    铜钟敲响,回响涤荡。内心最隐秘的角落揭开一角,光透了过去,从未发觉的心思被倏然照亮,炸开一簇桃色烟花。


    他喜欢姐姐,不是弟弟对姐姐的依恋,而是男子对女子的那种倾慕。


    僧人敲木鱼诵经,姜冬至伏倒在地,眼神愈发澄澈,一如万里无云的晴空,晴空下,四面八方全是轰鸣的心跳,血气上涌,将真心话写进脸颊的红晕。他真笨,现在才明白,真笨。


    “冬至,”姐姐的手放在后背上,“你没事吧?”


    姜冬至直起身子,看到姐姐怔了下,才想到要收敛令他晕头转向的欣喜,急忙抿了抿嘴,咽下顶到喉咙的思慕之情。不能说,姐姐还把他当弟弟,不可以吓到她,要循序渐进。


    他牵起姐姐的手,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剧烈的心跳,粲然一笑:“我很好。”


    东来寺依山而建,山顶能俯瞰大半个南柯县,还有一棵百年古柏,树上挂满了红飘带,多是许相守之愿。元长乐买了条红飘带,见姜冬至掏钱,不解道:“你也有意中人了?”


    “我许学业。”姜冬至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不远处的姐姐,藏住了自己的小心思。


    “哦。”元长乐没多心,和宋淼一块题愿。


    姜冬至找了另外的地方,写下:【洛雪烟和姜冬至百年好合。】他寻了处另外三人看不见的角落,踮脚把飘带挂在尽可能高的地方,打了个死结,杀得很紧。


    结束时,洛雪烟还在眺望远处。姜冬至走过去,见她一脸愁容,循着她的目光看去,蓝天,白云,没什么值得皱眉的。他问:“姐姐有烦心事?”


    洛雪烟回过神,转头看他,笑得很勉强:“没有。”


    姜冬至不依不饶:“我都看到姐姐皱眉了。”


    洛雪烟坦白道:“好吧,我在想冬至要是进京赶考的话,我们家的小铺子就要关了,怪舍不得的。”


    姜冬至好笑道:“榜还没出呢,怎么想那么后面的事?”


    洛雪烟理所当然道:“你那么聪明,这事肯定板上钉钉。”


    姜冬至想了下,许诺道:“那我以后在京城给你开个糖水铺子,搞成全国最大。”


    洛雪烟笑道:“你是想累死姐姐吗?”


    姜冬至画起大饼:“到时候就不用姐姐亲自干活了,你只需要躺着数钱……”


    插科打诨的间隔,洛雪烟再次看向天边,一大片黑云聚集在南柯县的边缘,像一群饥肠辘辘的野兽,空荡荡的胃里酝酿着毁天灭地的暴风雪。天从来没有放晴过,一刻也没有。


    回去的路被围观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三人逆着人潮艰难前行,感觉气都喘不顺畅。


    姜冬至单手护着洛雪烟,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拨开横在路中间的围观者,纳闷道:“怎么都堵在这儿看热闹?前面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洛雪烟隐约听到争吵声,应道:“好像有人在吵架。”


    元长乐郁闷道:“吵架有什么好看的?还围这么多人……不好意思,借过借过。”


    洛雪烟捕捉到盘问声,话没听清,但声音像针一样尖锐,即使是站在最外面也能感受到女子的激愤。凑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后来的想挤到最前面,一个劲地往前拥。她感觉发髻快被挤散了,连忙护住,把步摇往里推了下,决定再往外走一走,下意识唤道:“冬至,我们往外走一走吧。”


    身后没声音,洛雪烟回过头,姜冬至不在后面。她仰头四处张望,发现他被困在了里面一圈,像一尾被巨浪拍打的小鱼,离岸边越来越远了。他隔着人群和她遥遥对视,嘱咐道:“姐姐,不要过来,里面太……”


    呼喊被人海吞食,高挑的身影顷刻间消失在形形色色的路人堆里,如同陷入泥淖,仅剩一只手在外面无助地挣扎。洛雪烟也在同时被人潮顶到了边缘,她踉跄了一下,感觉有人扶住了后背,是元长乐。


    元长乐关切道:“洛姐姐,你还好吧?”


    “我没事,”洛雪烟望向最后看见姜冬至的地方,他的痕迹已经被陌生的背影抹去了,什么也没剩下,“冬至被卷进去了。”


    人多得把落脚地都挤没了,姜冬至感觉自己夹在狭窄的墙缝里,双手被紧紧压在身侧,每一次呼吸都是沉闷的陌生气息。他没迈步子,人潮却簇拥着把他送到前方。像慢慢浮出水面,腌臜的咒骂声清晰地灌进耳朵里,只有女人的声音,怒气滔天,仿佛要把对面活生生吃掉一般。


    而对面呢?只会幽怨地喊着昵称,那昵称属于一个男人,因为后面缀的是“郎”。


    那为何没听到男人的声音?


    突如其来的好奇心驱使双腿顺势而行,姜冬至不费吹灰之力地到达了人潮顶端——离热闹最近的地方,他看到两个女人,一个衣装华丽,一个衣装朴素,前者在骂,身边的男人默不作声,好像神游在骂战之外;后者在哭,身边的孩子畏畏缩缩,好像被骂战吓丢了魂。


    姜冬至感觉孩子有些眼熟,定睛看住,胆怯的孩子转过头,缓缓掀开眼帘。


    眼神搭接,恐惧互通。


    那一刹那,姜冬至魂穿进小男孩的身体里,他感觉自己变得很小,强壮的肢体收缩成羸弱的手足,衣服像麻袋似的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右手很疼,手骨简直好像要被捏碎一样,他不适地皱起小脸,想要逃走,可是女人出奇的有力,抓他的那只手如同坚不可摧的粗铁链,死死钳住他。


    下流的粗鄙话源源不断地从盛装女人的嘴里冒出,刺入耳中,他感到疼痛,摸了下,外界的喧闹被短暂地隔绝了一瞬,再抬手时,冗长的蝉鸣将他扯回了日光毒辣的盛夏。身子猛地向前拽去,他没站稳,撑在桌边,瞄到尖锐的闪光劈了下来,惊恐地抬起头,眼见尖刀贯穿手掌——


    “冬至——!”


    熟悉的呼唤隔绝了蝉鸣,却无法隔断手心的剧痛。


    姜冬至脸煞白,捂着手背,疼得叫不出声,呼吸颤抖的不像样。姐姐不知何时来到了身前,像是要急哭了,嘴张张合合。他耳鸣,一句也听不清,无助地看着他,虚弱道:“姐姐,我手疼。”


    他倒在姐姐身上,身体软成烂泥,但掌心的痛感依旧强烈,蝉鸣从看不见的伤口里流了出来。他听到孩子的哭声,转了转眼睛,青天白日之下,躲在母亲身后的小男孩流出了血泪……


    第244章 236.偏执 处理完街上的闹剧,……


    处理完街上的闹剧,焦头烂额的贾青走进最近的医馆,找到了陪在弟弟身边的洛雪烟,站在她身后的少年少女纷纷朝他问好:“县令。”


    贾青摆摆手,看向洛雪烟,关心道:“洛姑娘,你还好吗?”


    她穿得很漂亮,还化了妆,他猜她出门应是为了游玩,可她此时看起来一点也不快乐,脸上浮现着病态的苍白,将嘴上的口脂衬成了血。这也难怪,相依为命的弟弟突然失去意识,放在谁身上都受不了。


    洛雪烟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多谢。”


    贾青过去处理纠纷,正好撞上姜冬至昏迷,急忙疏散人群,派人把他们送到了医馆。


    “客气了,”贾青打量仍未清醒的姜冬至,看到右手缠着干净的绷带,问道,“冬至的手受伤了吗?”


    洛雪烟轻声应道:“嗯。”


    贾青又问:“怎么伤的?”


    洛雪烟无言以对。


    绷带之下的贯穿伤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他们都以为她出现了幻觉。她想自己当时应该很像疯子,指着一只完好无损的手要郎中包扎,他自是不肯,她就掏钱买了金疮药和绷带,要了毛巾和水,抖着手清理血流不止的伤口。


    幻境的反击开始了,它在引诱姜冬至变回江寒栖,想要把他抓回绝望的深渊。


    嗓子里冒出了铁锈味,洛雪烟用力咽下去,一阵眩晕,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两下,歪进了贾青的臂弯里。她挣扎着去抓缠满绷带的手,可是手怎么也举不起来,离他越来越远。


    “洛姐姐!”“大夫!”


    耳边乱成了一锅粥,洛雪烟合上眼,跌入更深处的梦境,在那里找到了年幼的姜冬至,最本真的他。他蜷在床上,捧着化脓的手打颤,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打湿成一绺一绺的,像死去多时的水草。


    她在床边坐下,一边哼着歌,一边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就像儿时哄他入睡一般。


    小冬至很快睡着了。洛雪烟拿开盖在手背上的手,看到正在流脓的创口,那个位置以后会留下蚯蚓一样的伤疤。她知道的。她变出毛巾和水盆,一点点把脓挤了出来,挤一下,缓好长一会儿,脸色比昏睡的孩子还要差。


    她将最好的膏药涂到伤口上,缠上干净的绷带。


    梦境摇晃不止,门窗消解,洛雪烟起身走向光口,突然听到一声很轻的“谢谢”,回过头,小冬至正怯怯地看着她,眼睛像黑葡萄,很漂亮,也很脆弱。她不舍地转过身,蹲在床边,与他对视,问道:“你有什么愿望吗?”


    小冬至想了想,问道:“什么愿望都可以吗?”


    洛雪烟点头。


    小冬至脱口而出:“我想让小白活过来。”


    洛雪烟问道:“还有吗?”


    小冬至回道:“希望娘亲开心些。”


    洛雪烟又问:“你自己呢?你有什么愿望?”


    小冬至没想到她会问到自己身上,苦思许久,瞥见缠绷带的手,随意又真诚地回道:“希望我的手不要再疼了。”


    “好。”


    洛雪烟答应了最后一个愿望,那是她正在实现的、仍未破灭的愿望。她亲了亲他的脸蛋,光吞没一切,将未竟的美梦还了回来。


    “洛姑娘,”贾青围上去,急切道,“你好点了吗?”


    “没事。”洛雪烟笑了笑,翻身下床。脚落到地上时,她感到轻微的刺痛,后知后觉身子像唱了太长时间的鲛歌一样疲乏。


    贾青注意到瞬间的僵硬,关心道:“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再找郎中过来瞧瞧?”


    “不用,”洛雪烟拒绝伸来的手,面色如常地站了起来,问道,“冬至呢?”


    照看病人的元长乐探出头,应道:“放心吧,我在看着他呢。”


    洛雪烟过去看了姜冬至一眼,感觉心落回到肚子里,沉声道:“我要带冬至回家。”


    元长乐惊讶道:“他还没醒呢?”


    洛雪烟反问道:“郎中诊断出他晕倒的原因了吗?”


    元长乐回道:“没有。”


    洛雪烟笃定道:“那就没什么大事,在这睡觉还不如回家睡呢。”


    既然做姐姐的都这么说了,众人便没再多说什么,叫了辆马车,帮着把姜冬至抬到上面。他们见洛雪烟很紧张姜冬至的右手,虽感奇怪,但还是配合地对那只手加了十二分的注意。


    姜冬至一觉睡醒,发现自己躺在家中的床上,记忆断在离开东来寺那时候。他只记得红枫飘到姐姐发间,他取下来,不小心碰到了步摇,流苏晃得让他有种喝醉的错觉。


    姐姐呢?


    姜冬至撑起身子,感觉右手疼得厉害,像是被刀子扎过似的。他捏着手腕痛呼,看到整只手被绷带包了起来,百思不得其解,他何时受过伤?他轻轻摁了下手背,疼得龇牙咧嘴,不敢轻易再动,打算找姐姐询问伤口的来源。他穿上鞋子,听到十五在挠门,刚开了条门缝,它就迫不及待地钻了出去。


    门缝随着白色毛团的远去逐渐张大,姐姐的身影率先出现在眼前,随后是贾青的身影,两人面对面站着。


    姜冬至正要出去破开两人独处的时光,听到姐姐问:“贾县令是不是对我有好感?”


    他僵在原地,姐姐难道喜欢贾青?


    贾青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是,贾某十年前就对洛姑娘一见钟情了。”


    “承蒙厚爱,但是很抱歉。”


    听到这,悬在半空的巨石落回心底,比之前深陷数尺,堵上了泄露不安的缺口。姜冬至愉悦地笑了出来,然后他听到了第二句话:


    “我已经有意中人了。”


    右手似乎真有一道伤口,而且贯穿了整个手掌,可姜冬至自己却看不见,他只能感到疼痛,无时无刻不在疼,像被群蚁啃食一样。他不是个耐疼的人,换药时,就算想装出坚强的样子也做不出来,咬紧牙关,疼得五官乱飞,还时不时发出急促的痛呼声。


    姐姐上药,十五窝在他怀里安抚他,一人一猫都被他弄得提心吊胆。


    洛雪烟给手心上完药,决定停一会儿再缠绷带,轻轻托着手腕,一抬头,看到姜冬至眼眶红了一圈。他对疼痛的感知力并不输给她,小时候磕着碰着总是扑倒她怀里找安慰,长大后虽然不好意思哭,可疼还是忍不了一点。


    疼劲过去,姜冬至揉了揉十五的耳朵,瞄了姐姐一眼,有些羞赧,起了个话头:“还好没在考试的时候受伤。”


    洛雪烟笑问:“你不是会用左手写字吗?”


    他儿时摔断胳膊后无意中开发了左手写字的潜能,靠双手写字的技能稳坐春归巷团宠的宝座。


    姜冬至回道:“左手写得慢,可能写不完卷子。”


    洛雪烟又道:“不过你这段时间必须要用左手写字了。”


    姜冬至试着活动五指,感到手心的胀痛,看了眼浮在上面的药粉,还是感觉不可思议。药粉在完好的皮肤上勾勒出伤口的形状,细长的一条,明明能感到空气中的冷意,可眼睛就是看不到。他好奇道:“我的手是被什么东西所伤?”


    “不知道,”洛雪烟垂眸错开探究的视线,“我只能看到伤口。”


    “我刚去寺里求过平安,”姜冬至叹了口气,十五善解人意地翻出肚皮安慰他,他用力搓了把像是水做的肚皮,自己想开了,“算了,没受伤的话说不定会有更糟的事情发生。是不是呀,十五?”


    “喵。”十五用尾巴圈住他的手腕。


    洛雪烟追问道:“你不奇怪姐姐为什么能看见伤口吗?”


    姜冬至是唯一一个听说手上有伤后毫不犹豫相信她的人,枉她想了一堆解释的说辞。


    “不奇怪啊。”姜冬至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他一直觉得姐姐是从天而降的仙女,所以仙女能看到凡人不能看见的东西也没什么好惊异的吧。


    不过从那天起,姐姐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姜冬至眼看她脸上的血色消了下去,人也懒了许多,甚至没精力经营铺子,开一天歇一天。他觉得姐姐病了,可她却说是秋乏。他带她去看郎中,郎中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开了些补气血的草药。


    姜冬至把熬好的草药端到院子时,姐姐已经在躺椅上睡了过去,苍白的脸被阳光照得透亮,仿佛即将消弭的月华。十五蜷成一团,卧在她怀里。她将手搭在它身上,骨节分明地像是要刺破罩在外面的皮肤。


    他正要叫醒她,却见她突然皱起眉,好像梦到极度痛苦的事情,断断续续地说起了梦话:“别过去……不要走进大雪里……跟我回去吧,观南……”


    六岁的记忆从时间之匣里蹦了出来,姜冬至惊觉某个素未谋面的男子一直活在姐姐的意识中,悄无声息地陪她度过了十年的岁月。不,也许远不止十年,因为他根本就不记得自己有见过名为“观南”的男子,他比他更早遇到姐姐。


    嫉妒顷刻胀满身体的空隙,酸水四溅,喉管被淤塞,他感到轻微的窒息,扣紧碗沿,右手的伤疼了起来,扯得神经一跳一跳的。


    姐姐悠悠转醒,姜冬至狼狈地用她喜欢的笑容盖住熊熊燃烧的妒火,面色如常地递过碗。她以为他等了许久,难为情地解释道:“太阳照得人太舒服,不小心睡了过去。”


    “没事。”姜冬至感觉喉咙在发酸。


    洛雪烟把十五抱到地上,伸手去接药汤,这时才注意到绷带上的血迹,急忙把碗搁在桌子上,扯过手腕看他的伤势,问道:“手是不是撞到哪了?”


    “没撞。”姜冬至清楚那是为嫉妒付出的代价。


    洛雪烟感觉血迹又扩大了一些,急切道:“流血了,姐姐重新给你包一遍。”


    姜冬至拉住要把他往里屋带的姐姐,平静道:“不急,姐姐先把药喝了。”


    洛雪烟回道:“药太烫了,弄完再喝也不迟。”


    姜冬至坚持道:“喝完再弄也不迟。”


    洛雪烟拗不过他,冒失地端起碗喝了口,烫到了舌头。


    “慢点喝,”姜冬至从她手里接过碗,“姐姐坐,我来喂你。”


    洛雪烟受宠若惊:“我自己喝就行。”


    姜冬至固执道:“不行,姐姐坐。”


    洛雪烟头一次从姜冬至身上感到强势,有些新鲜,坐回到躺椅上。


    姜冬至蹲到姐姐面前,舀起一勺,吹凉了,送到她嘴边,盯着两瓣薄薄的唇分开。唇纹勾连,似细密的网,胸腔中那颗酸涩的心在网上跳动。他数着喂药的次数,数到十六时,他用中指抵住伤口处,借疼痛压下上涌的酸水,情不自禁地问道:“姐姐方才做噩梦了吗?”


    洛雪烟僵在那儿,紧张道:“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幻境近来波动频仍,姜冬至不能再受刺激了,她害怕自己做梦时吐露出梦境的真相。


    姐姐竟然不想让他知道。姜冬至再度领略到那个男人的优越地位,在心里苦笑一声,撒谎道:“没有,我看姐姐皱眉,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他捕捉到警觉到放松的瞬间转变,一颗心掷进暗无天日的雪原,冻上了悲戚的坚冰。


    他拿什么跟一个不认识的男人争?他长得有他好看吗?他读书有他用功吗?做饭有他好吃吗?编发有他漂亮吗?可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比他优秀,他心里不痛快;他比他差劲,他心里更不痛快。


    姐姐喜欢他,所以他在他面前永远都是输家。


    第245章 237.苦守 入梦十五天,入梦引……


    入梦十五天,入梦引燃了一半有余,烛光不似开始那般炽烈。


    方净善单手支着下巴,看着绿豆大小的焰光,转动茶杯,感到水的波动,熄灭入梦引的念头愈发强烈。


    入梦引遇风不灭,沾水即熄。熄灭后,入梦者可安然返世,但原主意识会遭受重创,轻则跌入更深的梦境,重则死亡。不过江寒栖是无生,死又何妨?她何苦为他做到让入梦引重燃的份上!


    方净善抓紧茶杯,抬起手——


    一口凉茶下肚,浇灭了熊熊燃烧的邪火。


    方净善放下茶杯,睨了江羡年一眼,眼神轻蔑而厌恶。当妹妹不去救哥哥,留在外面照顾情郎,哼,没良心。他把洛雪烟入梦这件事归咎到江羡年的不作为上,倘若她真和江寒栖兄妹情深,怎么会让一个无辜之人涉险?归根到底就是自私,伪善,不负责。


    江羡年正看着书,忽然感到两道强烈的目光,转过头,只看到了半张面具,不悦地蹙眉。


    莫玉偷瞄她不是一次两次了。


    江羡年总觉得她的目光不怀好意,像针一样,冷不丁扎一下,在皮肤上留下细微的疼痛。她之前当面提过一嘴,莫玉矢口否认,反过来说她闲出幻觉了,话说得相当难听。莫玉的脸被面具遮着,她拿不出证据,只能忍气吞声。


    莫玉很奇怪。


    江羡年最初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马车来往的时间不对等,去本家花了一天半,来别苑却用了一天不到。车夫说走的是同一条路,天气也没有异常,那只能往莫玉拖拉那方面想。而她请人时强调过今安在毒发迅速,希望她尽快赶来医治。


    此外,莫玉对洛雪烟的热情也非同寻常。


    她不是不能理解一见如故,但莫玉的热情有些越界,让人看着很不舒服。


    最后是莫玉对江寒栖和今安在的态度差别。


    在本家时,莫玉直奔江寒栖那边,去了好久也没动静,最后是她亲自请上门的。五色失可谓猛毒,而莫玉给出有把握治好的保证,开了张药方,就见不着人影了。她晚上想私自了解下五色失的药性,拜访莫玉,却被告知她已经躺下了。


    去别苑治疗的消息也是从洛雪烟嘴里传出来的。


    紫目纹发育迅猛,莫玉对江寒栖上心并不奇怪,怪就怪在入梦后她还是将重心放到江寒栖这边。她屡次提过代守入梦引,让莫玉专心研究五色失的解药。她却借说守入梦引也能看医书,整天待在洛雪烟旁边,只换过一次药方。


    五色失会让人逐渐失去五感,依次为视觉、味觉、嗅觉、触觉、听觉。失去视觉会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往后则是悄无声息地进行,而且每失一觉,毒发的速度会自行减慢。


    今安在反应不强,江羡年很难强令莫玉疗毒。


    据说莫玉只受闻人微澜管束。


    江羡年曾对闻人微澜委婉地说过莫玉的态度。他叫她安心,说莫玉的脾气用来换医术了,对他也爱答不理,不过没有她解不了的毒,于是她便无话可说了。


    江羡年揉了揉酸涩的眼,望向洛雪烟,铃铛静默,但她的脸愈发苍白了。


    入梦引重燃,幻境的主导权归洛雪烟所有,可幻境维系的时间越长,她的意识陷得越深,就像掉进沼泽却还在拼命挣扎的人一样,最后只会被沼泽吞没。


    因因,你一开始不是站在沼泽边上伸出援手的人吗?为什么会选择跳下沼泽陪他一起沉沦呢?你到底见到了什么……


    轻轻的叹息飘进耳朵里,像蒲公英一样,却令今安在的心无端沉了下去。他放下拆到一半的鲁班锁,面对江羡年,眉宇笼着沉重的忧虑。洛雪烟迟迟不醒,她精神日渐紧绷,叹息又频繁起来。


    江羡年已经开始后悔让洛雪烟入梦了。她很害怕她醒不过来,有天晚上梦到入梦引燃尽,魇着了,哭着跑到洛雪烟身旁,摸到她有体温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噩梦。大悲大喜交织,她第二日发起高烧,烧得说胡话,反复问他因因醒没醒。


    他那时就在想,要是洛雪烟醒不过来,阿年一定会疯掉的。


    洛雪烟聪慧坚强,今安在坚信她会把江寒栖平安带回到现实,在那之前,他要遵循与她的约定,照顾好江羡年。他请求道:“阿年,我想出去走一下。”


    江羡年从忧虑中抽离出来,应道:“好。”


    雾相较初来别苑那天淡了些,薄薄的一层流动着,像从地底渗出的云。


    两人并肩而行,手和手之间绑着一条绳子。绳子三寸长,处于即将绷紧的状态,稍微动一下就能感到拉扯感。


    绳子是今安在要求绑的。他说男女授受不亲,包括盲人。


    江羡年感觉失明后的今安在冷淡了许多。他一如既往地关心她,只是格外注意分寸,越来越像一个没有私心的普通朋友,连带着那一声声阿年也疏离起来。她之前偶尔会忘记他没有情根的事,在某个瞬间捕捉到类似动情的暧昧假象,躺下的小鹿便会站起来,撞两下心口,可她最近感觉不到小鹿的存在了。


    他们的关系止步于友人,也只能是友人。


    这样也好。


    今安在突然闻到不同于香兰槐的香气,问道:“这里开了什么花?”


    江羡年才注意到涌入视野的一大簇嫩粉,辨认片刻,不确定道:“好像是秋海棠。”


    今安在又问:“红色的?”


    “不是,嫩粉色,有点像荷花,”江羡年瞥见今安在仰着头,跟着往上看了下,触目一片碧空,“天上有什么吗?”


    今安在反问道:“海棠不是长在树上的吗?”


    江羡年纠正道:“是秋海棠,不是海棠。”


    她引今安在走到秋海棠丛旁,将手往花丛里伸了下,说道:“你摸,这一片还没膝盖高呢。”


    今安在怕伤到花,小心翼翼地探出手,与花完美错开。江羡年抓着他的手放到花上,他碰到花,有一瞬间的僵硬,张着手不敢动。她松开手,一边观察秋海棠一边描述:“秋海棠的叶子上有类似水珠的斑点,比海棠大一些。花倒是有些像……”


    花朵搔过手心,痒意扩散,秋海棠一直在脑海里回转。


    今安在感受到轻微的拉扯感,手跟着往江羡年那边偏了下,蹭过秋海棠的叶片。断开的记忆碎片接在一起,他恍然记起自己在第一次看话本时见到过秋海棠,书里写它被称作“断肠花”,喻示不得善终的苦恋。


    彼时读不懂的遗憾像回旋镖一样深深刺入心口,舌头忽然尝到了酸涩的滋味。


    今安在想到他们初遇时也是和当下差不多的时节。那时,某处地方一定开满了秋海棠。红衣少女从海棠树上一跃而下,秋海棠也在簌簌飘落,零落一地残色。他压下汹涌翻滚的情绪,直起身子,握紧没有绑绳子的手,平静道:“阿年,我们去别处吧。”


    这一日恰逢别苑统一的休沐日。


    当晚,江羡年洗过头发,泡进了浴桶里。水温适宜,身体的重量被上浮的力量分走了一部分,堆积成山的烦恼随着水汽漫开,她感觉自己变轻盈了,掬起漂在水面上的花瓣,看着水从指尖流下,方才觉出些疲惫。


    江羡年在江家最受宠,谁都惯着她,不会让她做不喜欢的事。这导致她养成了赖床的坏习惯。她出来游历虽然改掉了起床气,但觉不能少睡一点,熬夜就会犯困,所以她做完任务后往往会补一个长觉。


    江羡年来闻人家后没睡过一个好觉,不是做噩梦,就是失眠。奇怪的是,她一点困意都没有,即使身体累极了,眼还是合不上,从天黑睁到天亮。她将手放到水里,枕在浴桶边,长长叹了一口气。


    突然,江羡年感到妖气袭来,只听门咣当一声,屏风上窜过一个低矮的身影,头似猫,身子细长,背后拖着一条细尾。那妖偷走放在衣物上的万象,即刻遁走,来去不过眨眼功夫。


    别苑怎么会进妖?!


    江羡年套上贴身衣物,扯下架子上的厚外袍,杀紧系带,一脚踹到屏风,见到了妖的全貌。虎头鼠身,魑!她抄起矮烛台向魑砸去,眼见它跃过门槛,追了出去,高喊道:“来人,捉妖——!”


    魑跑得很快,江羡年一出门就看不见影子,只能循着妖气追赶。别苑地形复杂,她找不到路,晕头转向找了一阵,终于在西厢房看到魑的踪迹。


    江羡年取万象心切,顺手抽走闻声赶来护卫的佩剑,蹬地冲到魑的身后,截断它的去路,三剑斩杀。她抓起万象,正要检查,听到莫玉的声音,一抬头看到她从屋内走了出来,发髻半散。她惊慌道:“何事如此喧闹?”


    原来她的居所在西厢房。


    护卫上前解释,江羡年懒得和她搭话,专心检查万象,碎片还在。她蹲下身,提起魑的脑袋,它身上并无特别之处,只是一只普通的魑。


    这时闻人微澜赶了过来,他走到江羡年身边,慰问道:“江姑娘没受伤吧?”


    “没事,”江羡年收起万象,看到借剑的护卫也围了上来,递过剑把,“多谢你的剑。”


    闻人微澜庆幸道:“那就好。江姑娘要是在我这里出什么事,那我真是没法和江家交代。抱歉,让你受惊了。”


    江羡年问道:“这魑从何而来?怎么会出现在别苑里?”


    闻人微澜解释道:“其实别苑建在此地别有目的。这后面的翠屏山上有一只散播病疫的大妖,我屡次试图除妖不成,只好设下结界,在此镇守,以防病疫蔓延。山中灵气异化,不免衍生魑魅魍魉一类的精怪,我这里种香兰槐就是为了将离山的妖物吸引过来,就地斩杀。”


    江羡年讶异道:“竟有这等事。”


    闻人微澜说道:“翠屏山就在伴荧城内,上面担心民众恐慌,故而没有传开。江家远在闻川,更是不肯能知道了。对了,这魑为何会找上江姑娘?”


    江羡年低声道:“碎片。”


    闻人微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还好发现及时,没酿成大祸。”


    两人交谈了几句,今安在匆匆赶到,衣服凌乱。他紧张道:“阿年?”


    江羡年上前扶他,应道:“我没事,魑已经被我斩杀了,正打算回去跟你报一声平安。”


    闻人微澜注意到衣袍之下是一双冻得发红的赤足,吩咐道:“找双鞋给江姑娘。”


    今安在看看江羡年,她这次用的声音更小了,只有他才能听道:“太急了,来不及穿。”


    今安在想起江羡年前不久才说去沐浴,急忙解下斗篷交给她,说道:“外面冷,你披上斗篷,我抱你回去。”


    江羡年面露难色:“这……”


    满院子都是人,着实让人难为情。


    今安在担心道:“你前几日还在发烧,我怕你染上风寒。没事的,这个斗篷很大,肯定能把你罩得严严实实。”


    他说着,邀请一般地伸出双手,催促道:“来。”


    江羡年后知后觉身上冷,打了个喷嚏,有点害怕自己一病不起,裹上斗篷,发现它能包住脚踝。她攀上今安在的肩膀,被他背了起来,搂住脖子,发现他出了一身冷汗。她听到急促的心跳声,以为是他的,鬼使神差地说了句:“今安在,你心跳的好快。”


    今安在回道:“我害怕你出事,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第246章 238.暴雪前 金桂飘香,洛雪烟……


    金桂飘香,洛雪烟的精神好了些,乡试结果也公布了。姜冬至中举了,还是解元!


    这一喜讯无异于给洛雪烟打了个管鸡血,她一改先前的疲态,整个人容光焕发。无论搭话的人说了什么,她回的第一句话永远是,你怎么知道我家冬至中举了?除此之外,她还特地搞了个告示牌支在铺子门口,恨不得告诉全南柯县她一手带大的少年有多优秀。


    姜冬至笑眯眯地看着神采奕奕的姐姐,打趣道:“早知道解元比补药好用,我就多考几个回来了。”


    洛雪烟摆摆手,说道:“一个就够了,考多了掉头发。”


    姜冬至备考后期一把一把地掉头发,她当时都怕他秃了。


    姜冬至笑道:“又不是不长了,你看,我现在都长回来了。”


    洛雪烟跟来贺喜的常客道完谢,看向姜冬至,邀请道:“今晚我们喝酒吧,喝你小时候酿的那坛青梅酒。”


    “好,”姜冬至想到自己从小到大滴酒不沾,发愁道,“但我没喝过酒,说不定一杯就倒。”


    “不可能的,我醉了你都不会醉。”


    一语成谶。


    姜冬至酒还没喝尽兴,姐姐已经醉得东倒西歪,菜都夹不准。他好心地把大鸡腿放到她碗里,她慢悠悠地摇摇头,醉醺醺道:“不吃,鸡腿是给冬至的。”


    姜冬至哄骗道:“我吃过一个了。”


    “好事成双,”姐姐把碗推到他手边,“凑一对。”


    她转身找酒,把酒坛子抱到面前,转了半圈,定睛看了会儿,把那一面对准姜冬至,指着发黄的纸,说道:“你许的愿。”


    “嗯。”姜冬至盯着幼稚的字体,回忆喷薄而出。无忧无虑的夏天像远古时期的一场幻梦,疯长的野草,喧嚣的蝉鸣,清凉的井水,慵懒的小猫,在骄阳下扭曲了印像,分裂成耀眼的碎光,酿成浓郁的酒液。


    他已经想不起当时许愿的心情了,许是想留存住那短短的一瞬,所以才将幸福封存进愿望里,让它和青梅一同发酵。


    姐姐扬起笑脸,有些傻气:“姐姐会努力实现的。”


    姜冬至满足道:“已经实现了。”


    “还早呢,”姐姐看了眼纸条,点了点上面的“永远”,强调道,“你许的是永远。”


    姜冬至问道:“永远有多远?”


    姐姐看了他一会儿,没头没尾道:“在暴雪来临之前。”


    姜冬至不明所以地看着姐姐。她慢慢凑到他面前,他感到彼此的呼吸纠缠在一起,觉得不妥,偏过头。她得寸进尺地搭上他的肩膀,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我永远爱你。”


    心脏撞得胸膛隐隐作痛,莫大的惊喜像流星一样划过脑海,留下猜忌的尾巴。姜冬至忽然想到了那个男人,在姐姐嘴里出现过两次的男人。她只把他当弟弟,怎么可能用这么温柔缱绻的语气谈爱?


    他不想趁人之危,扶着姐姐的肩膀,稍稍拉开距离,直言道:“姐姐,我……不是观南。”


    姐姐抚上他的脸,低低地笑了起来:“对,你不是观南,不叫江寒栖。你是姜冬至,是被我一手养大的孩子。”


    怎么又多出来一个男人?姐姐到底有几个……


    满腔的怨怼被一个温柔的吻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姜冬至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紧绷的肩头瞬间垂落。他认了,哪怕是其他男人的替代品也好,他心甘情愿。


    一触即离的吻。


    像溪水里的小鱼不经意地甩了下尾,微小的水花溅到唇上,转瞬即逝。


    一缕头发垂到姐姐额前,眸中的春水半遮半掩地荡漾,仿佛微风拂过。


    姜冬至觉得酒劲冲到了脸上,两颊烫到像是要冒烟,心脏肿胀不已,蝴蝶从咕噜噜地酸水里飞了出来,争先恐后地逃离嫉妒的蛛网,月光从缺口渗入,洒下了温柔的清辉。


    姐姐被清辉淋成玉人,摄魂夺魄的美。


    姜冬至怔怔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尝到青梅酒的酸甜,眼中水光潋滟。他眨了下眼睛,看定望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姐姐,你知道我是谁吗?”


    “冬至,”食指轻轻点在在鼻梁上的小痣上,慢悠悠地绕了两圈,姐姐笑了,“你是我在春天遇到的小冬至。”


    姐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她是不是也有点喜欢他?


    姜冬至幸福得找不着北,觉得自己即将要融化在如水的月色里,眼尾的浅红愈发浓了。他虚虚环住姐姐的腰肢,想要俯身索吻,却被她躲开了。她晕乎乎地将手探向桌面,软在他的怀里,说道:“青梅酒,再来一杯。”


    姜冬至无奈地架着姐姐,给她倒了杯青梅酒,出神地看着她喝。兴许是目光过于灼热,喝到一半,姐姐停下来看他,奇怪道:“你怎么不喝呀?”


    姐姐像在和十五说话一样,声音比平时要温柔一些,姜冬至情不自禁地放软了声音:“杯子不小心打了。”


    “那怎么办?”姐姐呆呆地睁大眼睛,沉思片刻,撑着他的肩膀站了起来,“那我再去拿个、拿个杯子。”


    “不用了。”姜冬至急忙跟姐姐站起来,伸手护在她身侧。


    “不行,青梅酒这么好喝,你要多喝点,”走了两步,姐姐突然身子一倾,倒在他的臂弯里,眼睛闭上了一半,不爽地抱怨道:“怎么路老是在动?搞得我都想睡……”


    姜冬至哭笑不得地看着说睡就睡的醉鬼,将她横抱起来,右手有些刺痛,但此时的他不在乎了。十五看他进屋,跟了上来,他傻笑道:“十五,我现在好开心。”


    他自认为求不得的人就在他怀里安睡,还……亲了他一口,嘴对嘴的那种。


    姜冬至把姐姐稳稳放到床上,不自觉地弯下腰,凑近水润的唇,最后却又生生止住。君子发乎情止乎礼,偷亲不合礼节,不可。他咽了咽口水,艰难地坐到床边,一边默背清心咒一边帮姐姐拆发髻。


    安顿好姐姐后,他回院子把没吃完的饭收了起来,满怀感激地封好心愿酿就的青梅酒,将它恭敬地放回原处,抚平纸张翘起的边角,轻声道:“感激不尽。”


    宿醉之后,头痛欲裂,洛雪烟握拳捶了捶脑门,捶一下,记忆复苏一点。鲈鱼脍很好吃,青梅酒很好喝,冬至很好亲……等等,她昨晚把他强亲了!她惊诧地转过头,感觉身侧不像有人睡过,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他不会接受不了姐姐对他有非分之想离家出走了吧?


    洛雪烟垂死病中惊坐起,蹬上鞋子,焦急地呼喊姜冬至。


    “喵~”隔壁房间传来了十五的叫声。


    十五喜欢跟着他,难道在隔壁房间?


    洛雪烟推开房门,十五撒着欢跑了出来,蹭了蹭她的脚踝。她无心陪它玩,走进屋子,看到姜冬至憋屈地蜷在杂物堆里,盖着他小时候盖的薄被子,枕着夏天的竹枕,底下潦草地铺了层皱巴巴的床单,像个寒酸的俏穷鬼。


    他和她睡在一起,用不着自己的床,被她拿来放杂物了。


    洛雪烟死了一半的心死透了,他都被她逼得睡杂物间了,事态相当严重。这已经不是捅破窗户纸的程度了,她把整个窗户都卸下来了。她头疼地捏了捏鼻梁,思索起补救策略。


    “姐姐。”


    洛雪烟慌张地抬起头,发现姜冬至不知何时坐了起来,眼下有黑眼圈,可见一晚上没睡好。她心里七上八下,决定先试试他的反应,斟酌着开口道:“昨晚我喝醉以后……”


    姜冬至的脸刷的一下红了,跟猛地泼上胭脂水一样,连着脖子也微微泛红。他垂下眸子,长睫不安地颤了颤,嗫嚅道:“姐姐昨晚亲了我。”


    声音越来越小,却含着微不可察的焦急。他怕姐姐稀里糊涂地把这事敷衍过去,故意抢先挑明。


    洛雪烟深吸一口气,真诚道:“我会对你负责的。”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像渣女?她暗自唾弃,随即小声地补充道:“如果你接受不……”


    姜冬至欣喜地连矜持都忘了装,着急地坐实承诺:“好,姐姐要对我负责。”


    答应来得太快,洛雪烟脑子还没转过来,愣愣地看着亮晶晶的眼睛,突然感觉姜冬至先前的害羞是装出来的,他就是在等她的一句话。她狐疑道:“你是不是早就没把我当姐姐了?”


    姜冬至装蒜道:“没有啊。”


    “还装,”洛雪烟弹了姜冬至一个脑瓜崩,叉腰逼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姜冬至捂着额头,小心翼翼地坦白道:“去东来寺那天我才发现自己喜欢上姐姐了。”


    洛雪烟倒打一耙,凶巴巴道:“那你不早说?”


    姜冬至有些难以置信。姐姐难道早就对他有意了?可那两个男人是怎么回事?


    打听的话爬到舌尖,他瞧见姐姐的脸上渗出一圈红晕,又不争气地打起了退堂鼓。算了,难得能讨到名分,就当他们死了,眼不见为净。他说服自己翻过这一篇,笑着赔不是:“我以为姐姐对我无意,怕坦白后连姐弟都做不成,是我太愚钝了,姐姐别生气。”


    “没生气,”洛雪烟被姜冬至哄得挂不住面子,捞起十五,明面上把注意力放到它身上,生硬地转移话题,“你昨晚为何在这边睡?”


    姜冬至僵硬了一瞬,扯谎道:“姐姐昨天不让我上床。”


    洛雪烟不记得有这一茬,尴尬道:“还有这回事……”


    姜冬至心虚道:“嗯。”


    他总不能说是昨晚那一吻亲的他情难自控,怕自己把持不住才躲在这里睡了吧?


    他接着道:“姐姐,我们以后也分房睡吧。”


    洛雪烟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啊?”


    姜冬至害羞地解释道:“既然我们已互通心意,成、成亲之前还是……”他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没什么定力。


    洛雪烟笑眯眯道:“好。”


    捅破窗户纸以后的生活和洛雪烟想的有些不一样。在家里还好,牵手拥抱亲吻,百般无忌;在人前就不行了,熟人一抓一大把,约会时总有一种诡异的背德感。确定关系后,她的气色好了许多,一半得益于爱情的滋养,另一半则是得益于逐渐稳定的幻境。


    洛雪烟猜想整个幻境是以江寒栖的潜意识为大框架运转,而她另辟的小天地相当于安全屋。姜冬至沉溺恋爱,自然而然是希望恋情延续下去,这份期望反过来加固了“安全屋”。她美滋滋地想到,说不定真的能等到男朋友考上监天司那一天。


    可意外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第247章 239.凶犯 初雪飘落的那天,现……


    初雪飘落的那天,现出原形的洛雪烟摔在浴桶旁,被姜冬至撞见了。


    “姐——”


    被惊呼声吸引进来的姜冬至倒吸一口气,呆立在门口,错愕地看着姐姐身下的银白鱼尾,脑子一片空白。姐姐的腿变成鱼尾巴了!


    洛雪烟惊慌失措地遮掩鱼尾,被屋外的寒风吹得打冷颤,狼狈地瑟缩到一起,语无伦次道:“冬至,你不要害怕,姐姐是妖,但不害人的。”


    不对,这个世界都没有妖怪这个概念,她要怎么对人类男友解释自己长鱼尾巴这件事啊。他会不会因此还怕她?


    洛雪烟无助地抬起头,见姜冬至和木头人没什么区别,更惶恐了。她不会要走《白蛇传》那样的虐恋吧?


    姜冬至被冷风吹回神,急忙带上门,过去扶姐姐,歉然道:“抱歉,我太吃惊了。”


    洛雪烟紧紧握着他的手,恐惧道:“你害怕姐姐?”


    姜冬至对上不安的目光,坚定地摇了摇头,解释道:“我只是没想到姐姐的真身有鱼尾,太惊讶了而已。我怎么会怕姐姐呢?来,往这边靠一靠,我扶姐姐起来。”


    洛雪烟搭上结实的肩膀,被他扶了起来,鱼尾无措地扫了扫地。


    姜冬至惊奇地打量和月光如出一辙的银色鱼尾,因此确信姐姐是月宫上的仙女,不过不是兔子变的,而是鱼。他问道:“姐姐是不是要泡在水里?”


    “嗯。”


    姜冬至把她放回到浴桶里,见她衣服全湿了,转头发现架子上空空如也,又问:“我再去给姐姐拿一套新衣服,你想穿哪一套?”


    洛雪烟想了想,回道:“鹅黄色那一套。”


    姜冬至应道:“好,我去拿。”


    姜冬至果真如他说的那样没有害怕,看她的眼神还莫名其妙多了几分崇拜,洛雪烟深感欣慰,但同时也陷入了严重的焦虑。冬天来了,她又开始虚弱了,这次比以往更严重,她甚至没办法维持人身,隔三差五就会现出原形。她与幻境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她衰弱,幻境就会增强。


    所以到底要出什么幺蛾子?


    “铛铛铛。”


    门外的铁环被叩响了,姜冬至撂下还没洗干净的碗筷,擦了擦手,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往外看,见门外站了两个衙役,打开门栓。


    “姜举人,”两个衙役微微颔首,说明来意,“福寿山上有一个村子被屠了,杀人凶手逃到了县里,长这样。”


    其中一人展开一副画像,上面画了张稚嫩的脸,看起来还是个孩子。


    衙役接着道:“不知你可否见过?”


    “没见过,”姜冬至端详画像,随口道,“他看起来年纪不大。”


    衙役厌恶道:“可不是吗?才十一岁,谁能想到把整个村子屠了,连羊都没放过。”


    十一岁。


    姜冬至忽然感觉雪下大了,仰头看天,一大块乌云飘了过来。他心道,可能要下暴雪了。


    天寒地冻最适合吃火锅。姜冬至照姐姐的吩咐在集市上买齐食材,脚步一拐,转进了经常光顾的药铺里。


    抓药的小伙计和他相熟,问道:“姜举人还抓上次的补药吗?”


    姜冬至回道:“嗯,还要祛疤的药膏,最普通的就行。”


    据姐姐所说,他手上的伤已经开始结痂了,她担心他以后留疤,叮嘱他买上好的祛疤膏涂,他自己倒觉得没必要拿最好的,反正也看不见。


    出了药铺,姜冬至顺路看了眼姐姐的糖水铺子。几天没开张,门口积的雪被过往的路人踩成凹凸不平的坚冰,若姐姐没生病,他们家的铺子门前肯定也和别家一样干净。他看着不舒服,想把雪扫了再回家,可转念一想姐姐的身子不知何时才能养好,这些天雪又下个不停,扫了还会再积。


    姜冬至在门前逗留片刻,哈出了几团惆怅的白气,抬脚欲走,听见有人喊自己,回过头,看到曾经的假想情敌从对面的面馆里走了出来。


    贾青客套地寒暄几句,露出了拦他的意图:“你姐姐她这两天怎么没来铺子?”


    姜冬至仗着姐姐的宠爱,有恃无恐,对他不似之前那般仇视,语气带着种平静的疏离:“姐姐身子不适,一直在家休养。”


    贾青关心道:“病得很严重吗?”


    姜冬至微笑着摇摇头,不动声色地划清了姐姐和贾青的界限:“姐姐有我照顾,没什么大碍。多谢贾县令关心。”


    “那就好,”贾青不自在地揉了揉鼻尖,瞥了眼他手上的绷带,想起洛雪烟坚持弟弟手受伤的事,好奇道,“你手上真的有伤吗?”


    姜冬至淡淡应了声:“嗯。”


    贾青以为洛雪烟预知了弟弟会受伤,啧啧称奇:“那日你姐姐非说你手上有伤,我们都以为她是被你晕倒的事吓丢了魂,没想到真的会出现伤口。”


    姜冬至听他提起那日,压在心底的疑虑活泛起来,打听道:“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贾青说道:“风流债找上门。落魄女子是吴家公子在外赎身的歌女,以为他真会让她做正妻,生了个儿子找来了,结果正好撞见正妻出门。两个人就那么打起来了。只能说遇人不淑,两个女人都没错。”


    他等了会儿,扭头看姜冬至,看他眼神迷离做沉思状,喊了声,把出走的魂儿喊了回来。


    姜冬至问道:“女人和孩子后来去哪了?”


    贾青沉沉地叹了口气:“被赶出南柯县了。正妻本家有权势,贾某惭愧,身为一方县令却帮不了她。”


    姜冬至追问道:“他们是不是落脚在小山村里?”


    “这我就不清楚了,”贾青感觉姜冬至关心那对母子超乎陌生人的边界,反问道,“你认识他们?”


    姜冬至眼神里的那股探究劲弱了下去,像突遭风霜的茄子,肩头耷拉下去一截:“……不认识。”


    风雪骤然变大,贾青伸手挡在眼前,嘱咐道:“快回去吧,别让你姐姐等着急了。春归巷那片最近不太太平,多加小心。”


    “会的。”


    姜冬至赶回家,抖掉外衣上的风雪,走进屋里,把东西放到灶台边,大声问道:“姐姐,猜猜我买什么回来了?”


    里屋静得只剩下风吹雪的啸声,像猛虎扑杀。


    十五没出现应激反应,故而姜冬至没往家里进来人的方面想,觉得姐姐应该是睡了,悄悄打开门,看到她伏在床边,捂着嘴,血从指缝流下,宛如一条细长的血色冰凌,扎穿了他的心。


    “姐姐!”


    姜冬至惊恐万状,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边,被姐姐抓住了手腕。她抬起头,脸得像洗过几遍的白纸,单薄的苍白,嘴边的血宛如叠在上面的纸张上涂的朱砂,清晰得可怕。她紧张道:“你出去遇到什么事了?”


    “什么事也没有,”姜冬至想拿桌子上的毛巾给姐姐擦血,但她却死死攥着他的手腕,抓得他骨头疼,他焦急道,“姐姐,我去拿帕子。”


    “我没事,”洛雪烟坐起身,满不在乎地用手背蹭了下血,一脸严肃,“你去了哪里?”


    姜冬至不敢用太大力气挣开她的手,无措地转了回去,如实道:“我去集市买了食材,然后去药铺,后面经过我们的铺子,在那里遇到了贾青。就这些地方。”


    洛雪烟恍然大悟。


    贾青,假情!她怎么没早点想到,这个人出现得过于蹊跷,上次幻境出现波动后突然蹦了出来,这次冬至单独出去遇到他以后幻境又出现了动荡。敢情他也是幻境投放进来的干扰源。


    她最初搭建幻境时,结界尚不稳定,偶尔会冒出来引诱姜冬至记起过往的东西,形态不定,一般出现在秋冬交接时,不过没出现过这种平易近人的人,真是防不胜防。


    洛雪烟一本正经道:“以后不要靠近他,知道了吗?”


    姜冬至由她的警告联想到呕血的事,自责不已:“姐姐变成这样是因为我和他说话吗?”


    洛雪烟回道:“不是你的错,是他有问题。”


    姜冬至承诺道:“我以后不会搭理他了。”


    树立起姜冬至对贾青的敌意后,洛雪烟与幻境的对抗迎来了新的平衡。她感觉身体没那么难受了,放松下来,差点一头栽到床下,所幸被姜冬至及时接住。她问道:“他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问了姐姐的身体,说了那天吵架的母子的下落,还说春归巷不太平,”姜冬至把枕头垫在姐姐腰后,让她靠着,转身取来毛巾给她擦手,恼火道,“没想到是想通过我害姐姐,真可恨。”


    毛巾转眼间就成了一块红布,他心如刀绞,轻声问:“姐姐还难受吗?”


    “别担心,姐姐没事,”洛雪烟苦恼地甩了甩银色鱼尾,叹气道,“就是腿一时半会变不回来,没法下地吃火锅了。”


    姜冬至被姐姐的心大弄得难过不起来,无奈道:“都这个样了姐姐还惦记火锅。”


    洛雪烟大大咧咧道:“吃完火锅就好了。”


    十五适时地叫了声,她朝它努了努嘴,笑道:“喏,十五都同意了。”


    小火锅最后在房间里支了起来。香气飘上,血迹在下,烟火气压过血腥气,欢声笑语取代愁眉苦脸,风,还在呼呼地刮着。


    姜冬至一个劲地给姐姐涮菜,把她的碗堆成了小山尖,自己倒没吃几口。


    洛雪烟委婉地提醒道:“冬至,姐姐想跟你一起吃火锅,不是想一个人吃独食。”


    姜冬至憨厚地笑笑,默默收回了要碗的手,把涮好的羊肉放到自己碗里,找补道:“我也在吃。”


    洛雪烟其实有些饱了,不正经地玩了起来,用单筷卷菜叶,不小心捅烂了菜叶。姜冬至正在投喂十五,瞄了她一眼,知道她吃得差不多了,看了看剩下的菜,有些忧心。姐姐的胃口小了一半,而且愈发畏寒。


    姜冬至考虑起搬家的事。他想搬到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让姐姐修养,南柯县的冬天太冷了,还有贾青那种对她不怀好意的人,此外,她变回人身的间隔也越来越长了。不过搬家并非易事,他打算等做好万全之策再跟她开口。


    洛雪烟持续病弱,官府那边的搜查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终于在暴雪前夕抓到了躲在巷子里的凶犯。


    第248章 240.离县 江羡年以一种微妙的……


    姜冬至对十一岁的杀人凶手印象深刻,因而第一时间就出门看犯人的真容。他长得很小,说是十一,看着却像七八岁的,一把瘦骨,破烂的衣服像是经历几万次风吹雨打似的,光着脚,脚冻成了紫色的萝卜,不像人类的脚。


    即将走出巷子时,男孩不知为何回过头,风掀开了头发的遮掩,秀气的小脸露了出来,漆黑的眸子直直望着姜冬至,无端让他想起了羊眼。他想自己和羊对视过,而且在它眼中窥视到死亡的安详。


    羊的瞳孔像一具死尸,所以它才能在目睹杀戮之后保持淡漠的平静。


    羊会见证死亡,可是他杀死了羊。


    他?


    是男孩,还是他自己?


    北风癫狂,白雪落红,姜冬至缓缓举起双手,在右手手心看到一道丑陋的疤痕。心口骤然缺了一块,就像是突然拿掉挡风的隔板一样,悲伤之风猛烈地撞了进来,幸福被卷到茫茫大雪里。他明明脚踏实地,却感觉自己快要掉下去了,似乎要掉到一个只有雪的寂静世界,那里的痛苦是白色的。看不到头的白色。


    皮肤隐隐浮现出数不清的陈旧伤疤,如枯树久逢甘霖而贪婪饮水,粗糙的疤痕转眼恢复水润,复苏成新鲜的创口,皮下的血蓄势待发,他感到剧烈到几乎要把他湮没的疼痛——


    血腥之吻印到嘴唇上。


    风雪隔绝在心房之外,温热而柔软的嘴唇含住了极度脆弱的美梦,给梦中人烙上了铁锈的气息。


    踮起的脚逐渐回落,洛雪烟捧着流泪不止的脸,温柔道:“下大雪了,我们回家吧。”


    他感到奇怪,他有家吗?


    可他还是乖乖地随她跨过门槛,看她合上大门。


    银发血眸消失了,他用纯良的黑眼睛看着熟悉的面孔依次出现在暴雪里,直至门扇闭合。她转过身,牵起他的手,用如此温暖的一只手。他们走进屋子,火炉把里面烘得很暖和,白色的毛茸茸在旁边安睡,锅里炖着可口的饭菜。他定睛看向她,轻唤道:


    “姐姐。”


    回到家,他又变回姜冬至了。


    暴雪下了几日,洛雪烟便病了几日。病骨被高温断断续续地蒸了几日,濒临散架。她感觉自己仿佛在炼丹炉里走了一遭,身上像是被炼化一样,软成某种胶质的东西。好在头铁骨头硬,命削了一半,另一半还能保美梦不灭。


    洛雪烟不在意病痛,有人替她疼。照顾病人的姜冬至看起来比她还憔悴,肉都愁没了,整个人缩了一圈,十五也跟着瘦了。


    洛雪烟坐在小椅子上,披着被褥似的棉袄,抱着汤婆子,看姜冬至做饭,好笑道:“我们家看着像闹过饥荒一样。”


    姜冬至忍俊不禁,把菜丢进锅里盖上锅盖,添了把柴,扭头打量陷在衣服里的人,觉得姐姐像一头小熊。可熊冬眠没事,仙女冬眠就糟了。他用烧火棍拨弄快烧完的旧柴,挑起话头:“姐姐,我们离开南柯县吧。”


    洛雪烟惊诧不已:“啊?”


    姜冬至接着道:“南柯县的冬天太冷了,不利于姐姐修养身体。而且姐姐现在控制不住自己的真身,我们住在这里人多眼杂,你出入也不自由。我想搬到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最好没什么人,只有我们一家三口。”


    洛雪烟何尝不想这样,可姜冬至离不开南柯县,他自己还不知道这件事。


    姜冬至以为她舍不得糖水铺子,劝说道:“姐姐病成这样也没法熬糖水。等你把身子养好,我们去京城再开。”


    洛雪烟垂着头,沉默不语。


    姜冬至走到洛雪烟面前,蹲下身,双手覆上冰凉的手背,仰头看她,轻声问:“姐姐不想离开南柯县吗?”


    洛雪烟看着期盼的双眼,忽然想到这是姜冬至第一次产生离开南柯县的想法,也许他不会再被这个地方所牵绊了。她思索片刻,说道:“我们吃完饭到南柯县附近转转吧,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忍心离开这里。”


    “好。”姜冬至满心欢喜地答应下来。


    谨慎起见,洛雪烟将十五从家中带了出来。他们租了辆马车,一路向南,越走越远。她一手搂着十五,一手抓着姜冬至,愈发紧张,感觉在等赌局出结果一样,不自觉出了一身汗。


    姜冬至一边解开斗篷,一边念咕道:“早知道就不给姐姐披斗篷了。”


    洛雪烟挑开窗帘,只见车外千里冰封,白得一望无际。她问:“现在还在南柯县里面吗?”


    姜冬至凑到窗边看了眼,扯着嗓子问车夫,得知他们离南柯县有一段距离了,姐姐的手骤然放松。他问道:“姐姐感觉如何?”


    洛雪烟回了铿锵有力的一个字:“搬!”


    搬家的事说干就干,洛雪烟没精力应酬,也怕自己忽然在人前暴露原形,只简单地打了声招呼,额外的社交丢给姜冬至处理。他转让出姐姐心爱的小铺子,与牙人谈好退租的流程,回家听说朋友们找他吃散伙饭。他担心洛雪烟,犹豫是否要赴约。


    “去呗,我这两天已经好很多了,又不是离不了人。我保证你聚完回来还能看到一个生龙活虎的姐姐。”


    说到后半句时,洛雪烟还配合地叉起腰,挺胸抬头,笑眯眯地盯着他。


    和江寒栖不同,姜冬至朋友一箩筐,都是交心的那种。若非造的梦岌岌可危,她还真希望他能一直在朋友堆里做团宠。


    姜冬至笑道:“说话算话。”


    洛雪烟重重地点了下头。


    姜冬至又道:“那我现在给姐姐做饭。”


    洛雪烟拦住他,说道:“我现在没胃口吃,你吃完给我打包一点就行。”


    姜冬至被元长乐叫走后,洛雪烟在住了十一年的家中溜达了一圈,在墙上看到给姜冬至记录身高的痕迹,十二岁之前是小树苗,十二岁之后嗖的一下长成了挺拔的大树。她比了下十一岁的痕迹,想起真正的他在那时候要矮许多,满身伤痕,没朋友也没有家,在白雪皑皑的山顶上流浪,寂寞到对着树干说话。


    姜冬至很好,可命运待他不好。她怎么忍心把他送回炼狱?


    散伙饭比预想的时间要长。朋友们盛情难却,姜冬至喝了不少酒,走出门,感觉风像冻过的刀片,削掉外面那层滚烫的肌肤。他打了个寒颤,往领子里缩了缩,急匆匆往家赶。


    元长乐和姜冬至并肩走,被迫走得飞快,还顶着风。他拽着他的胳膊,抱怨道:“慢点,走这么快也不怕岔气。”


    姜冬至说道:“姐姐还没吃上饭呢。”


    元长乐无奈地松开他,追了一步,问道:“话说你和洛姐姐要搬到哪里住?”


    姜冬至回道:“去南边的暖山。”


    元长乐意外道:“那么远?”


    姜冬至回道:“姐姐畏寒,暖山常年如春,适合调养身子。”


    元长乐不经意发现两人步调一致,但步子迈得是相反的。他悄悄换成和姜冬至一样的迈步,踢了踢雪,突然生出些不舍,问道:“你们以后会搬回来吗?”


    姜冬至如实道:“不会了,我想带姐姐去京城。”


    元长乐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故作轻松道:“苟富贵,勿相忘。”


    “你不是也要进京赶考吗?”姜冬至看了好友一眼,“又不是永别。”


    元长乐惆怅地叹了口气,看着印在雪地上的影子,不舍道:“你们说走就走,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


    姜冬至安慰道:“说不定很快就能再见了。”


    不久后,姜冬至和元长乐在家门口分别,回到了有姐姐在的暖和屋子里。


    临别那一日,元长乐目送姐弟俩乘坐的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感觉街上的人一下少了许多,像是同时约好离开,道路显得空旷而寂寥,冷空气中萌发了异样的气息,仿佛冻坏的橘子在慢慢腐烂。他打了个喷嚏,弥漫在脑中的浓雾散去一些。


    姐弟俩离去七天后,元长乐发现南柯县的人口锐减,出门只能看到住在春归巷的熟人,未曾光顾的店铺变得破败不堪,布满了蛛网和灰尘。


    姐弟俩离去半个月后,元长乐发现小吃街消失了,那一块变成了荒芜的雪地,周围人都说那里从来没开过小吃街。


    姐弟俩离去一个月后,元长乐发现巷子里的人失去了五官,人人绷着一张光洁的面孔,若无其事地互相往来,像木偶戏一样。他和没有五官的父母坐在一起吃饭,看了看父亲。他摸过父亲的脸,一片平滑。他的眼睛没有出错,这个世界出问题了。


    姐弟俩离去两个月后,元长乐收到了姜冬至的来信,信上说他和姐姐一切安好,暖山气候宜人,邀请他有空过来游玩。那时南柯县已经彻底消失了,他立在雪原上里读完了这封信,恍然记起了自己的身份。


    熙熙泰和,长乐无忧。


    原来他是洛雪烟对江寒栖许下的愿望啊。


    元长乐稍稍松开手,信纸被寒风卷到半空,虚化成晶莹的雪,周遭景物扭曲抽长,转眼间,他就来到了暖山山脚下的书肆门口。书肆人来人往,但无人注意忽然出现的元长乐,仿佛他一开始就站在那里一般。


    元长乐转过身,正好和买完书的姜冬至打上了照面。


    姜冬至错愕地看着他,愣愣道:“长乐哥?!你怎么来了?”


    元长乐抓住姜冬至的胳膊,沉声道:“跟我去个地方。”


    南柯一梦终有醒时,他要纠正偏离的走向,把一切拉回正轨,就像洛雪烟最初期望的那样。


    第249章 241.如初见 一门之隔,晴雪两……


    一门之隔,晴雪两别。


    姜冬至立在晴与雪的分界线上,看着挂在正门的牌匾,“西水寺”三个字红得扎眼。每个字底下都曳着水一般的痕迹,像未干的血迹。他疑惑道:“长乐哥,你带我来这里干吗?”


    元长乐反问道:“你知道洛姐姐为何会生病吗?”


    姜冬至怔了片刻,追问道:“什么意思?”


    元长乐并未正面回答:“答案在寺庙深处,你一看便知。”


    姜冬至想起贾青,对元长乐的身份有所怀疑,正要询问,被他一把推进了寺庙里。门扇轰然合上,灿烂的天光被隔绝在外,视野顿时蒙上了一层暗淡的灰。


    惊慌刚一冒头,姜冬至便感到自己被寺庙深处的某种东西吸引。探索的念头控制了身体,他不由自主地走进雪里,向寺院深处走去。


    覆雪之路逐渐变形,苍松拔地而起,修竹不青,层层叠叠的影子像一道黑纱,罩在姜冬至身上。他回过身,发现身后只有一条崎岖山路,雪面光洁。


    良久,另一座寺庙的正门在飞雪中浮现。


    姜冬至扶着树干喘息,透过雪和白气看到了牌匾上的字——栖净寺。刹那间,他感觉体温流失了一部分,就像是突然掉进冰河里一样,牙齿止不住发颤。他揪紧领子,稍稍偏了下头,逆着山风攀登,不久再度跨过了门扉。


    门又合上了。


    姜冬至环顾寺院,地上积雪深厚,古木干瘪,树干上的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压下纸张,看到上面用红字写了一句话:欲救人,向里走。字迹很眼熟,每个字下面都有血一样的曳痕,颜色发沉。


    姜冬至收回手,白纸被风刮走,他忽然发现手上不知何时沾上了红色,半个手掌都是,怎么蹭也弄不掉。他闻了下,感觉有点腥,在衣服上抹了一把就没再管了,转身往台阶走。


    石壁上的佛刻结了蛛网,网上沾满了雪,一只虫也没有。


    姜冬至爬完最后一个台阶,在明黄色的拱门旁看到了新的纸张,依旧是那六个字。他视而不见,走过去的时候听到纸张翻飞的声音。纸被吹跑了,手上多了一块红色,他越看越像血,有些反胃,一时找不到洗手的地方,便用袖子盖住了。


    佛堂空寂,供台积灰,白纸贴在腐烂的瓜果上。


    姜冬至正要往外走,突然涌进来一阵穿堂风,白纸飞了起来。他感觉手上湿湿的,翻过手,发现整只手都沾满了粘稠的红。气温骤降,他打了个冷颤,听到寺院深处有异响。


    姜冬至硬着头皮深入,触目一地鲜红,怔了片刻,踩着红雪走向印满了血手印的门。里面有人在惨叫,声音近乎凄惨的猫叫。他将手放到门扇上,看到自己在抖,说不上是害怕还是冷。


    他一路走来自然是怕的,但那份恐惧并非源于寺庙的诡异之处,不然他早就产生逃离的念头。他在害怕逐渐靠近的真相。


    姜冬至深吸一口气,手上施力,门缓缓打开。


    大殿中央,红色身影跪在蒲团上,伏地不起,银发散落在血泊里,发尾吸饱了血。殿内未燃烛,一缕阳光打在神像上,只照亮了垂下的眼睛,两道泪痕微微反着湿润的光。殿内到处都是血,只有神像是干净的。


    姜冬至很熟悉那张脸。小时候,姐姐时常用悲悯的眼神看他,和神像如出一辙。


    “你终于来了。”


    殿中的人直起身子。


    姜冬至问道:“你是谁?”


    那人转过身,不紧不慢地走到姜冬至面前,长发后透出一只血色眼眸,直直盯着他,张开了嘴。渐渐地,他的声音模糊了,像僧人的诵经声,字和字黏在一起,如同糖块融化黏连。


    福禄寿喜在雪中崩坏,成住坏空在风中起舞,死去的他被绝望复活,堕入了无底的恨海。


    他并不是在爱中长大的孩子。


    姜冬至抱着头,缓缓跪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哀号,干净的衣服转眼间被染成了红色,哭声和呻吟的界限变得模糊。


    洛雪烟姗姗来迟。她现身的那一刻,元长乐眼看崩溃的小天地在尝试重组,高声警告道:“洛雪烟,你不要再给他造梦了!再这样下去你会——”


    转眼间,保留着唯一一点理智的心愿消散了,不该在暖山出现的暴雪轰轰烈烈地落了下来。


    洛雪烟跪到被拖回幻境的姜冬至身边,安抚道:“冬至!你能听到姐姐说话吗?那些都是假的,你不是坏孩子,你没有杀人,也没有人恨你,你是被爱着的,有很多很多的爱……”


    悲伤撑爆了感官,在周而复始的痛苦中,她感觉破烂的自己被揉到一起,塞进了一个极其狭窄的匣子里。匣子里没有缝隙,内壁布满刀片,窒息和伤痛对灵魂施以凌迟。


    而这些是姜冬至正在经历的。他们有共感,她知道他有多痛,所以才不能放任他回到最初的幻境。


    血污逐渐脱去,被痛苦撑得扭曲的脸露了出来,黑眼睛茫然如新生的稚子。下大雪了,他觉得很冷,浑浑噩噩地扑进她的怀里取暖。所有的痛苦都在温暖的怀抱里融化了,好像回到母亲的腹中一样,苦难和幸福交缠成未知的混沌,索爱是仅存的本能。


    美妙的歌喉盖过风雪,寺庙塌陷,河水静静流淌。慢慢地,怀里的人不再颤抖,美梦被补好了。


    洛雪烟摸了摸姜冬至的头发,牵着他站起来,一眨眼,两人就在温暖的小屋里了。


    “因因。”


    洛雪烟僵在原地。


    姜冬至笑了声,语气既无奈又心疼:“不是进来救我的吗?怎么反倒把自己搭进去了?”


    洛雪烟一脸震惊:“冬至,你——”


    “你忘了吗?南柯县只是你为我造的一场梦,”眉心缓缓开出一朵莲花,江寒栖隔着水雾凝望震颤的眼睛,道出了残忍的真相,“姜冬至早就死了。”


    南柯县的诞生源于恨。


    洛雪烟目睹佛堂惨剧,恨自己像幽灵一般,只能观苦,不能救难。那一瞬间的执念截断了绝望的轮回,把江寒栖卷进了围绕她意识运转的小世界,也就是南柯县。


    洛雪烟最开始还记得入梦的目的,想着给江寒栖补一个幸福的童年就放他离开,但她低估了自己的私心。


    南柯县建立之初极不稳定,洛雪烟要反复强调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不断给自己洗脑。冬至前后是一年中最难熬的时节。江寒栖对那一天的怨念深重,一不留神就会想起往昔,痛苦不堪。


    洛雪烟看不得他受苦,只好一次又一次地抹去他的记忆,以自己的心力为代价。他每年至少要受一次罪,她的想法随之改变。年复一年,最后理智退场,她偏执到近乎疯魔。


    姜冬至拥有很多爱,那是因为县里的每个生灵都是洛雪烟意念的化身。


    她爱他,于是万物钟情于他。


    复杂的情绪刹那间找到了宣泄口,洛雪烟扑进江寒栖怀里,紧紧抱着他,仿佛要隔着两人的衣物与皮肉与他骨贴骨一样。她无措道:“外面在下大雪,你不要出去……”


    她知道,一旦他踏出房门,深沉的苦难便会像暴雪一般倾泻而下,一点道理也不讲。


    江寒栖叹了口气,捧起她的脸擦眼泪,不曾想越擦越多。他索性把脸凑上去,轻轻吻去眼角的泪水,将咸涩的怜惜吞到肚子里,轻声道:“为了遇到你,我会熬过去的。”


    苦难被爱赋予意义,跨过去,他就能与她相逢了。


    慢慢地,洛雪烟平静下来。


    江寒栖提醒道:“我该走了,你也该出去了。”


    洛雪烟用拇指刮了下手心的伤疤,担心他会被过往击垮,商量道:“我想留下来,等你一起出去。”


    江寒栖蹙眉。虽然洛雪烟的脸色在南柯县解体后好了不少,但她在幻境呆了太长时间,精神已经很疲乏了。


    洛雪烟抬起手,晃了晃至今沉寂的铃铛,急忙道:“铃铛还没响,我可以留在这里。”


    江寒栖与她对视了一会儿,妥协道:“要是铃铛响了——”


    洛雪烟保证道:“我立刻离开!”


    江寒栖许诺道:“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那时他听到了,洛雪烟说自己很想他。


    洛雪烟点头:“好。”


    洛雪烟答应江寒栖留在屋子里等他,目送他走进了皑皑大雪里,感觉他好像随时会被狂风刮走。可他还是稳步离开了,带走了肆虐的风雪。天随即放晴,院外的杏花簌簌飘落,彩蝶纷飞,他把暖春留给了她。


    某天夜里,洛雪烟无端从梦中醒来,突然感觉自己可以离开木屋了。她推开大门,顺利走出屋子,循着小径飞奔起来。掠过的景物似曾相识,她拐过亭子,见到熟悉的花丛,还未开放的花苞如同明月一般坠在枝头,高挑的人影立在那儿,一如他们初见。


    洛雪烟气喘吁吁地走过去,站到他身后。


    花前的人转过身,没有折花,两手安分地垂在身侧,见到她粲然一笑:


    “等到你了。”


    【第十五卷·雪作烟】


    第250章 242.不原谅 入梦第二十五天,……


    入梦第二十五天,江寒栖回到了现世。


    江羡年直第一反应自然是高兴,然而转眼间,那份高兴蒙了一层愧疚的尘,使得笑容有些发沉。她习惯性想喊哥,称呼到嘴边拐了个弯,顶在上颚。最后,她干巴巴说了句:“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今安在听出江羡年语气怪异,抢过话茬,将她隔在对话之外。


    江寒栖醒来最关心的是洛雪烟,没注意江羡年的话少了很多。莫玉替洛雪烟号脉,他盯着她的手,不悦地眯了下眼睛。莫玉准备处理手心的割伤,被江寒栖伸手挡开了。他冷冷道:“我来就行。”


    莫玉偏过头,江寒栖听到她吸了口气,直言道:“她怕疼,受不了扒眼眶的那种蛮力,不劳烦莫医师了。”


    吸进嘴里的气一时半会没吐的出来。


    江寒栖顺手接过伤药和绷带,占据了洛雪烟的身侧。


    方净善矗在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江寒栖的背影,面容狰狞了一瞬,随即恢复了平静,眼神淡漠,仿佛在看将要下葬的陌生尸体一般。噬魂箭就藏在他的卧房里,届时射穿心脏,无生便真的是无生了。他扫了眼隐蔽的狐狸纹样,感觉那像他给洛雪烟打下的烙印,心里畅快了一些。


    不久,闻人微澜来了,寒暄片刻,叫走了莫玉。


    屋内一点声音也没有,许久没人开口打破寂静。江寒栖若有所感地看向江羡年,感觉她脸上写了心事。他看看已经失去三感的今安在,直觉那心事不在他身上,问道:“有事?”


    江羡年感觉自己像玩捉迷藏的孩子,躲了很久,忽然被人抓住了。她不安道:“我已经知道爹爹对你做过的那些事了……”


    江寒栖怔了怔,等着她的下文。


    江羡年请求道:“能去别处说吗?”


    今安在往她的方向转了下头。


    江寒栖应道:“好。”


    片刻后,这对半路结成的兄妹共处一室。


    江羡年感觉宽敞的房间愈发逼仄,某种像粘液一样的无形之物逐渐填满了空荡荡的地方,她知道那个东西是由仇恨和愧疚凝结而成的。她不敢看江寒栖,低下头,率先出声道:“对不起。我知道说什么也不能弥补爹爹对你造成的伤害,但我当下只能这样空口致歉。”


    “家里那边,我还没来得及说……你放心,我肯定在族内公开一切,还你自由身。”


    “莲心针和生死结的解法我正在找,但没什么眉目。恐怕还需要些时间。今安在的毒未解,妖王的事也没彻底解决。等事情尘埃落定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届时你可以亲自动手。我会在遗书里说明一切,保证不会给你造成任何麻烦。”


    “你想要什么补偿尽管提,但凡是我力所能及的,定当竭尽全力。”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江寒栖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右手食指在手臂上敲了敲,掀眸看了眼江羡年,只见到她的头顶。他开口道:“我永远不会原谅江善林,不过也不想再追究了。你是他的独女,你死在我手里,江家那边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我?”


    江羡年急忙道:“我会提前摆平——”


    江寒栖面无表情地打断道:“我说了,我不想再追究下去。赎罪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


    江羡年看到凤眸里的淡漠,被内疚堵住喉管。这笔债,她终究是还不上了。


    江寒栖接着道:“生死结我找了人帮忙,过段时间才能解,你配合就行。妖王的事关乎因因的安危,我会追查到底,暂时需要江家长公子的身份,不过我以后不会再回江家了。”


    他顿了下,想到莲心针和生死结只有江善林本人知道,敏锐道:“江善林死了?”


    江羡年低声道:“嗯。爹爹被画怖所杀,我在幻境里遇到了残留的意识……”


    江寒栖捏了下胳膊。江善林的意识被画怖吞噬,而画怖死在他手里,被他碎尸万段,这何尝不是一种因果报应?他沉默良久,又问:“单进有消息了吗?”


    江羡年摇头,回道:“伴荧城的千机阁也查不出问题,线索中断了。”


    江寒栖问道:“内鬼排除了吗?”


    江羡年应道:“排除了。”


    江寒栖思索疑点。千机阁不仅提供浮岛的位置情报,还积极参与了支援。若千机阁无辜,被人当做借来的刀,那问题就出在它得来的请报上。他问道:“浮岛情报的源头查了吗?”


    江羡年微微一怔,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回道:“我问下大伯。”


    通讯符迟迟没回应。


    江羡年估计江良钰在忙着和慎明司的掌事周旋。关清知官职不低,江家在没有明确证据的前提下提请调查,中间还申请延期,肯定要给上面一个交代。江寒栖忽然看向门口,她跟着转头,只辨认出柱子的形状。


    “我累了,回去休息了。”


    门猝不及防地开了。


    今安在正要往柱子后面躲,慌乱地用棍子试探障碍,感觉一阵风拂过身侧。


    江寒栖目不斜视地离开了。


    “今安在?”江羡年扶住今安在,见他无人陪同,诧异道,“你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我让侍女把我带到院前,自己走过来了,”今安在的声音低了一个度,“对不起,我没想偷听你们的谈话,只是有些担心……”


    江羡年苦笑道:“他说不想再追究了。”


    坦白前,江羡年每天都会设想江寒栖的反应,他也许会暴怒,也许会畅快,也许会念着往昔的一点情谊赐予宽恕,唯独没想到他会选择放下,于是她无论如何也放不下了。


    洛雪烟被幻境消磨了太多的精力,出来后沦为困意的奴隶,叫也叫不醒,江寒栖自觉揽过了喂饭灌药的担子。


    吃饭倒好说,江寒栖把她圈在怀里,叫一声喂两口,等她彻底失去意识时能喂完大半碗饭。不过喝药可就棘手了,她知道难喝,喂多少吐多少,他要掰开嘴把药送到嗓子眼,喂到一半她便会挣扎着翻身脸朝下,然后不耐烦地捣他两拳。江寒栖每次都乐呵呵地受着。


    “昏迷”三天,洛雪烟在一个黑灯瞎火的晚上醒来,脑子迟钝,无意识地翻了下身。


    黑暗中冷不丁传来一声:“因因。”


    洛雪烟还没缓过来,隐约感觉床边有个轮廓,应道:“嗯?”


    很快,烛火燃了起来。


    江寒栖担心晃到洛雪烟的眼睛,只点了一支蜡烛。他回到床边,喂了点水。洛雪烟一直在打量他,眼睛迟缓地眨了两下,好像不认识他一样。他将挡着眼睛的碎发别到耳后,笑着打趣道:“睡了一觉不认识男朋友了?”


    洛雪烟已经理不清自己和江寒栖认识多长时间了,现实一年,幻境十二年,从陌生人到女友到姐姐,太复杂了。她捉住他的手腕,捏了捏,从冰凉的触感里找到回到现实的安定感,她问道:“我睡了多长时间?”


    江寒栖回道:“三天,睡过来了吗?”


    “嗯,”洛雪烟想要坐起来,感觉四肢软成了面条,只好懒洋洋地躺回到被窝里,“好像没有。”


    掌心的伤还没愈合,她感到胀痛,嘶了一声,翻过手来看。


    江寒栖拉过缠着绷带的手,朝掌心上吹了口气,揉了揉指尖,就像她在幻境中曾对他做过的那样。


    洛雪烟注视着江寒栖,感觉他好像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以前的他像摔碎的琉璃盏,碎片的尖利角不由分说地一致对外,如今琉璃盏被粘了起来,虽有裂痕,可拿在手里不会被割伤了。她忽然想起江羡年,试探道:“阿年她……”


    江寒栖平静道:“已经说开了。我不打算复仇了,以后跟她井水不犯河水。”


    洛雪烟愣住。


    江寒栖说道:“等事情结束,我们找个地方隐居吧,还养一只名叫十五的白猫。”


    洛雪烟眼里逐渐迸出欣喜的光,握住他的手,笑眯眯道:“好。”


    她稍稍清醒了一些,关切道:“对了,今安在好点了吗?”


    江寒栖摇头:“毒还没解,已经丧失三感了。”


    洛雪烟忧心道:“怎么还没解……”


    一阵头晕袭来,她难受地扶住额头,蹙了下眉。


    江寒栖紧张道:“怎么了?”


    洛雪烟放下手,回道:“没事,睡懵了,有点头晕。反派有下落了吗?”


    “没有,我觉得他背后的势力不像千机阁……”江寒栖见洛雪烟一脸严肃地听他讲话,不想让她一醒就忧虑,轻轻点了下她的眉心,“怎么净关心别人?”


    洛雪烟闭了下眼,睁开一只眼看江寒栖,感觉他似乎有点恼怒,笑着反问:“吃醋了?”


    江寒栖顺着误会演了下去,故意耷拉下嘴角:“嗯。”


    “我说怎么坐那么远,”洛雪烟拍拍床边,“过来点,我关心下亲爱的男朋友。”


    江寒栖拖了下椅子,洛雪烟还说远,又让他把脸凑过来。江寒栖弯下腰,看到洛雪烟撑起了上半身,他只觉得一点温热贴上脸颊,就像是被春风扑了一下,风中的鸟羽轻飘飘地擦过。


    暖香淡去,洛雪烟笑盈盈道:“还醋吗?”


    “醋,”江寒栖托住她的后背,又把脸凑了过去,“ 再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