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253.雪烟 呼喊声渐弱。 ……
呼喊声渐弱。
整个世界都在坠落。
风撕扯着每一寸皮肤,因为失重,触觉变得迟钝,好在目光还能聚焦。
洛雪烟看到江寒栖抓住了她的手。硕大的满月悬在天际。从她的视角看过去,他仿佛是从月亮上跳下来的一般,每根发丝都在发光。缚魂索涌向更下面的地方,她感觉脚踝上的束缚好像消失了,重心改变,向上的力道骤然加大,世界颠倒,讨厌的虚无转换成令人踏实的拥抱。
“不怕,我在这。”
明明是提供安慰的一方,江寒栖的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洛雪烟坠崖的那一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背着她行走在洞穴的绝望。差一点就能碰到的手,差一点就死掉的爱人,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洛雪烟轻轻嗯了一声。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她其实就不害怕了。
生长在峭壁上的歪脖子树接住了两人,失重暂停,洛雪烟才发觉江寒栖身上也在抖,他抱得太用力了,消融在呼吸里的恐惧伴随颤抖的起伏传给了她,心跳持续不断地传递不安的信号。她反过去安慰道:“不怕,我在这呢。”
好景不长,歪脖子树承受不住他们的重量。
咔嚓一声。
江寒栖稍微缓过来了一些,扭头目测与崖底的距离,调整了一下姿势,落到白雪皑皑的崖底。积雪很厚,他感觉自己踩到了蘑菇上,后怕地喘息,忽然看到洛雪烟把头抬了起来,咧嘴一笑:“安全降落。”
江寒栖如释重负,猛地感觉到强烈的妖气,神经再次绷紧。血妖!那家伙也在下面。他将洛雪烟扶起来,转身面对不远处的鬼泣。他们之间横着手脚扭曲的尸体。反派被更坏的反派推出去挡刀,坠崖后又惨遭垫背,彻底死透了。
鬼泣还没找到掉下山崖的噬魂箭,身上又有伤,对江寒栖有所忌惮,始终不让他近身,一边用血液防守,一边在雪地里找噬魂箭。他坚信只要将那把箭插进无生的胸口,自己蛰伏了这么多年的努力就没有白费。
江寒栖想尽早结束这一切,直接开了妖身打,步步紧逼。他发现血妖一旦放血过多移速便会减慢,不动声色地增加缚魂索,引诱他控血防御。他捕捉到鬼泣招架得吃力的那一刻,故意使缚魂索无序攻击,趁乱突击。
冷不丁的,鬼泣无心恋战的原因闪过脑海。
江寒栖刹住脚步,召回缚魂索防御,蹬地后撤。
然而最后一把噬魂箭已经被鬼泣找到了。他操控血液拾起斜插在雪地上的噬魂箭,反守为攻,猛地刺向江寒栖。
洛雪烟心惊胆战地看着江寒栖闪避。
大雪。
噬魂箭。
现实好像又在趋近糟糕的命运。
江寒栖翻滚躲避,想用缚魂索绞断持箭的血刺,扑空了。他迂回奔逃,轻蔑地扫了鬼泣一眼,忽然放声大笑,说道:“闻人微澜,你真以为杀了我就能复活妖王吗?”
鬼泣不为所动,仍在找机会放箭。
“你利用我进翠屏山杀守山取碎片的前提是坚信万象里装有三枚碎片,”江寒栖不紧不慢地用滑步闪过刺来的箭,跃到血刺上,倨傲地俯视鬼泣,“可是,你核对过万象里到底有几枚碎片吗?”
鬼泣脸上风轻云淡,却在两轮进攻后偷偷掏出了袖口里的万象。
万象轻而易举地开了。
孤零零的碎片悬浮在风里。
心口剧疼,黑雾即刻蔓延至四肢百骸。
鬼泣被那双血红的眸子盯着,不甘道:“为何……只有一枚……”
江寒栖懒得回答,挥了下手,人型骨骼散架,黏糊的血印在雪上,转眼变黑。他抓住从章巨体内取出碎片,俯身拾起了万象。
从金铎国离开没多久,万象经历过一次清空。
洛雪烟觉得他们总是涉险,碎片放在万象里不稳妥,在经过一处封印地时劝说江羡年将碎片留在那里。江羡年听了进去,布下封印后联系了江家。他们抵达伴荧城时,先前的碎片已经被江家回收了。
方净善没算到这一点。
因为这个点子是洛雪烟提的,她永远是卦象中最不稳定的那个变数。
雪花翻飞,月光森森,像做梦一样,命运的纺锤织出了无人伤亡的欢喜结局。
洛雪烟一瘸一拐地走向江寒栖。她坠马时伤到了腿,但这时完全感觉不到疼痛。莫大的欣喜在她心中翻滚,滚烫而汹涌,仿佛点了把火,越烧越旺。她觉得有点热,甚至有种想在雪地里打个滚的冲动。
江寒栖拿起如同心脏的法器,直接捏爆,将里面的碎片收进万象,转身看到洛雪烟走了过来。她笑着大喊:“我们赢了——!”
她太开心了,声音都变得尖细,像沸腾的水。
江寒栖奔向她,笑眯眯地配合道:“赢了——!”
江寒栖经过遗骸,奔跑扬起的风拂过完好无损的狐狸耳坠上,迷成两条缝的眼睛睁开。方净善恢复了意识。他的妖身封存在耳坠里,毁的是原本的人身,某种意义上,他从头到尾都没死过,不过死期也快了。无生对生气何等敏锐,江寒栖很快就会发现他还活着。既然如此……
突然,洛雪烟看到一个男子坐在雪地里,头顶一对狐耳。被遗忘在雪地里的噬魂箭自行飞了起来,直直射向江寒栖的后背。她心跳骤停,惊呼道:“后面——”
江寒栖几乎在同时转身。箭离得很近,他躲不开,只能放缚魂索拦截。红金即将交汇,他做出了相应的闪避举动。
电光火石之间,噬魂箭来了个急转弯。
方净善忽而诡异一笑。
两个人都想错了,他想杀的不是江寒栖。
鬼泣全军覆没,他再无翻盘的可能,杀无生没太大的价值。他想要的、想要的是——
猝不及防地,噬魂箭插入了洛雪烟的胸口,她脑子一片空白。
中箭的前一刻,她仍觉得噬魂箭是冲着江寒栖去的,还在努力地、努力地往他身边跑。她觉得只要自己跑得够快,就一把可以推开他,再一次带他逃出命运的围捕,但命运这一次盯上的猎物却是她。
缚魂索一击毙命。
方净善倒在雪地里,用唯一的眼睛死死盯着洛雪烟,一边呕血一边放肆地大笑起来。
殿下,与我共赴黄泉吧。
“因因!”
雪在打转,身子变轻了,比雪花还要轻,月光迎面照下,莫名有些刺眼。洛雪烟瘫软下去,软绵绵地倒在江寒栖怀里。她愣愣地转了下眼睛,定在震颤不止的血眸上,眼看着血泪落了下来,脸颊忽觉一滴冰凉。
江寒栖无措道:“我、我带你去下面的镇子找郎中,没射到心脏,肯定不会有事的……”
江寒栖准备起身,血忽然从洛雪烟口中涌了出来,淌到耳朵根。他腿一下软了,跌回雪地里,腿陷入冰凉的雪里,骨头好像结冰了,钝钝的,无法灵活地弯曲。他试图站起来,满脸无助:“我带你看郎中,我带你看郎中,不要睡,不要闭眼……”
洛雪烟艰难地张开嘴:“观南……”
太疼了。
中箭的地方似有一个高速旋转的刀片,无情地绞烂了灵魂,如同抽筋扒皮,生不如死。
她断断续续地换了一口气,有很多话想说,然而最后只留了一句:“好……疼……”
那之后,洛雪烟便再也说不出话了。她徒劳地张着嘴,眼睛睁得很大,疼得像在跳动,一瞬不眨地望着江寒栖,紧紧地、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腕上的桃花手链紧紧勒着皮肤,像是在极力挽留什么。
她看到江寒栖的嘴张张合合,可是一句话也听不见,剧烈的疼痛剥夺了听觉,世界安静得可怕。
她不想死,他们说好了要在永远在一起,她死了他一个人要怎么过啊?
观南。
观南。
观南——
遗憾化作雪白的珍珠,被血泪染上了鲜红。
缚魂索终究没能锁住将竟的命数,洛雪烟无力地垂下手,那只怒面貔貅面目扭曲,承载了她生前的所有不甘。那双漂亮的眼睛失去光彩,映出灰蒙蒙的大雪。
“因因?”
江寒栖愣怔地看着洛雪烟的脸,感觉心脏被血淋淋地剖了出来,随她一起停止了跳动。
毋庸置疑的,她死了,就死在他怀里,各个感官无比清晰地承接了这个残忍的事实。他要陪她,他们说好了永远在一起,走也应当一块走。他生怕自己不能在黄泉路上追上洛雪烟,抬手去抓噬魂箭,最后一根弦绷成细丝,几欲断裂。
这是世间唯一能杀死他的东西。
手握住箭身的瞬间,噬魂箭消失了,洛雪烟的身体也开始消散,伤口周围生出晶莹的光点,像萤火,又像小小的雪花,飘到了天上。
江寒栖慌乱地堵伤口,瞬息之间,怀里的重量没了,桃花手链掉到他的衣服上。那些光点和雪纠缠到一起,被风一吹,打着旋聚到一起,又仿若是一阵缥缈的烟。他抓了两下,凄厉道:“因因,不要走,不要抛下我一个人!”
可最后什么也没能抓到。
这世上最爱他的人走了,在这大雪之中,虚无如烟雾,什么也没留下。
白茫茫的一片。
雪无休无止。
第262章 254.疯子 心衰而亡的无生倒在……
心衰而亡的无生倒在雪地,身上盖了薄薄的一层白,像收尸的白布,然而他终究是不可能追到黄泉的。
某个瞬间,被悲伤撕得粉碎的心脏又顽强地跳动起来,每一下都伴随着撕裂般的抽痛。
江寒栖呕出一大口血,从地上爬了起来,跪坐在雪地里,怀抱大氅,握着无主的桃花手链。他呆滞地望着前面的雪地,耳朵里充斥着一种异常平静的嗡鸣。大氅上残留的体温被寒风无情地卷走,寒意顺着手脚侵入体内,冻住了心脏,目之所及只有凄冷的雪光。
雪地上残留着洛雪烟的脚印,小小的,单薄的,新的雪覆盖在上面,轮廓变得模糊。她从那边跑过来,因为腿伤,跑姿有些别扭,但笑得很开心,透着点傻气。他想,因因不久前还在他的怀里来着,她说她很疼,然后就不见了。
不见了,连尸体都没留下……
世界好像在缓慢地下降,不知会落到何处。
江寒栖迟钝地眨了下眼,头垂了下去,像颈骨折断一样。他已经无法思考了,方才发生的一切突然变得难以理解。他在雪里死过很多次,一直觉得雪是死亡的预告,只针对他。棠梨在下雪时杀他,村民在下雪时杀他,江善林在下雪时杀他,所以噬魂箭杀的人也应该是他才对。
他屡造杀孽,恶业累累,在得到幸福的前一刻灰飞烟灭正好符合因果报应。
可为什么是因因呢?
她做错了什么?
她为何要死?
就因为她想救他,所以落得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他为什么没能挡住那支箭?
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他为什么是无生?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爱意倾斜的天秤开始剧烈地摇晃,江寒栖将洛雪烟披过的大氅揉进怀里,绝望地尖叫起来。眼泪流干了,他一滴泪都流不出,眉心莲涨出妖艳的鲜红,越来越深。又一次,脆弱的心脏承受不住痛失所爱的悲痛,血喷到雪地上,红与白的强烈反差凄惨无比,恰似喜庆的红彩带和送丧的白布纠缠难分。
乐极生悲。
突如其来的危险妖气令奔赴崖底的人们不寒而栗。
江羡年感觉妖气似曾相识,但绝不是血妖身上的。难道是哥哥?她心里咯噔了一下,江寒栖想隐藏妖身,她还没和江良钰说这事。他以后要离开江家,让千机阁那边知道他是妖就麻烦了。
“大伯,我有事要告诉你,”江羡年叫住带队的江良钰,将他拉到一边,贴着耳朵小声道,“哥哥是无生。”
江良钰震惊不已。江寒栖一直跟在江善林身边做事,平日很少在人前露面,他对他的印象止步于“谦逊有礼的好孩子”。
江羡年用食指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我知道您很震惊,等事情结束后我会跟您详细解释,哥哥他没有恶意。妖气是他身上的,我猜他现在是妖化的状态,不便让外人看到,先带信得过的人下去吧。”
江良钰找了个合适的借口让千机阁的人留在上面,只让亲信随从。走远后,他立即下了封口令,嘱咐他们等会儿不管看到什么都烂到肚子里。
今安在隐隐有些不安。妖气冲天,一点隐瞒的意思都没有,可江兄明知道支援在山上。没多久,他看到了黑雾,浓郁到如墨汁的黑雾,弥漫在崖底,一片死寂,雪静静飘下。
江良钰眉头紧锁,命令道:“防御,不要让雾气沾身。”
每个人撑起防护罩,跟着他慢慢靠近妖气源头。
江羡年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愈发急促,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对今安在使了个眼色,追了一步,和江良钰并肩。
突然,眼前的雾气散了,江羡年猝不及防地见到了彻底妖化的江寒栖。只见他悬在半空,银发披散,血眸漠然地垂着,俯视他们一行人,身旁环绕着暗红色的流体,身上充满了可怕的压迫感,像从炼狱里爬上来的浴血恶鬼。她惊愕地看着那张脸,觉得他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
今安在说道:“江兄眉心的那朵莲花不见了。”
江羡年后知后觉江寒栖的眉心少了朵莲花。莲心针失效了!对了,因因呢?因因怎么不在?
江羡年环视四周,发现崖底的树木全都枯死了,枝干不自然地扭曲着一转眼,她在雪地上看到一直披在洛雪烟身上的大氅,大氅周围血迹斑斑,触目惊心。难道……
愣神之际,攻击从天而降。
江羡年抬剑格挡,试图唤醒江寒栖的理智,喊道:“哥,你清醒点,我们不是你的敌人——!”
江寒栖面无表情地继续攻击。很快,她意识到他真的想置他们于死地。雾气还在扩散,迅速向上蔓延,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她想起江寒栖在翠屏山上说的话,那时的他就拥有毁灭一座山灵脉的实力,在被莲心针限制的前提下。
“够了,”江良钰叫停了尝试唤醒理智的呐喊,当机立断地作出了指示,“不管他之前是谁,无生必须即刻诛杀。”
江羡年欲言又止。江寒栖已经没有理智了,继续放任定会酿成大祸,保他绕不开杀他这一步。她攥紧拳,说道:“爹爹欠了哥哥很多,江家必须保他。”
江良钰猜到江寒栖的事和弟弟脱不了干系,应道:“好,我答应你。”
江羡年将霜华剑对准相伴多年的兄长,沉重道:“布阵。”
几番周旋过后,法阵结成,江寒栖仍在反抗,眼看要离开法阵的范围。包括江羡年和江良钰在内,每个江家人都在维持法阵的运作,抽不出手阻止他。
今安在拉开若水弓,第一次将水箭对准认识的人,心有不忍,但手却在尽职尽责地调整准头,努力维持着平稳。他低声道:“江兄,对不起。”
水箭贯穿胸膛。
法阵启动。
无生被诛杀在雪地里。
咽气前,他总觉得会看到某个人的身影,但谁也没来,只有讨厌的雪,不停地下着。
闻川下第一场雪时,潜伏在民间的妖王势力被悉数揪出,领头的被押送至京城审讯,其余当场斩杀。为妖王驯养的妖物被屠杀殆尽,闻人家声望一落千丈,掌管的碎片分成几批,交由不同地域的千机阁阁主掌管。
至此,妖王复活的阴谋彻底粉碎。
而闻川则被一种肃穆的气氛笼罩着。江家的长公子被妖物所害,不久前才下葬,丧事办得轰轰烈烈。百姓们唏嘘不已,全然不知少年英雄还活着,就在江家的地牢深处。
守卫放行。
江羡年和今安在下到地牢最深处,隔着重重法阵,见到了被锁链吊起的江寒栖。没有莲心针压制,妖性完全失控,他变成了最原始的无生,意识被杀意所支配,只对洛雪烟的名字有轻微的反应。
两个月前,江寒栖被诛杀在山上,江良钰瞒天过海将他带回到江家。
江羡年向江家长者揭露了父亲的所作所为,争取到把江寒栖藏在江家的许可。期间,谢无忧送来二月剪,剪断了两人的生死结,提议她找一种名为“止戈”的法器。那种法器对妖性有一定的抑制作用,不比莲心针,不过不会产生类似心绞痛的不良反应。
她和今安在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带回了止戈。
两人靠近,江寒栖惊醒,睁开血眸漠然地盯着他们,周身释放出杀气。今安在刚举起止戈,他就疯狂地扭动身体,铁链碰撞,叮叮当当的声音回荡在地牢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怖。
“哥,你把这个带上好吗?因因留了一封信给你,你带上才有机会亲自拆开来看。”
江寒栖忽然不动了,血眸转动,定在她脸上,像在确认这句话是否是谎言。
“真的,”江羡年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上面写了“观南亲启”,俨然是洛雪烟的字迹,“你看,因因想你亲手打开。”
江寒栖盯着那四个字看了会儿,沉默地垂下头,像某种默许。
今安在趁机把止戈扣到江寒栖的脖子上。直到两人离开,他都没有抬起头,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忏悔。
止戈见效,无生的妖性受到束缚,江寒栖的攻击倾向慢慢减弱,铁链随之放松。
双手解放后,江寒栖得到了那封信。
信封里鼓鼓囊囊的,一倒,长命锁掉到腿上。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来,捋过歪七扭八的绳结,心口似有一把刀子在绞,疼得他呼吸困难。他抖着手放下长命锁,扯出里面的信,一展开,满目熟悉的字迹。一字未读,眼泪已然落了下来。他想抹掉那处血迹,一抹,血晕开了。他用袖子擦掉还没流出的眼泪,忍痛看信,断了几次才看到结尾。
观南:
见字如面,展信佳。
此时外面在下雨,你在里面睡觉。我坐在桌边,给你写这封生日信,有些冷,借来你的大氅披着,没想到这么沉,还是你穿合适。
我猜,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戴上长命锁了吧。
绳子是我亲手编的,手笨,学不会难的,向你偷师最后还是编了最简单的。
我买长命锁的时候,阿年以为我要送哪个小孩子,她不知道你的命数在金铎国的地底发生了怎样的巨变,而我又是如何为这件事感到欣喜,以致彻夜难眠。
改命是我来这个世界做的最大胆的事。起初只是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单纯当一份人情来还,谁欠我都会那样做,可不知不觉间,我打心底里有了救你的想法。
我无法接受你的死亡。
我分得很清楚,这是私心,不是人情。
我一直相信因果报应,改命时总担心生出额外的因果债。书里没有今安在被影鬼偷走影子的情节,我那时以为连累了他,很害怕,但也不能跟你说。
倘若真有报应,我宁愿落到自己头上。不过现在看来命运之神还挺眷顾我的,没要代价,真好。
我昨晚做梦梦到你了。你在哭,很伤心的样子,一句话也不说。我急坏了,想安慰你,可是手穿过了你的身体,结果什么也没能做。幸好只是个梦。
虽然你现在被困在幻境里,也会感到痛苦,但我至少在你身边,能分担一些。不过我更希望你能开心。
如果你此时仍有心结,能和我说一说吗?我想知道你为何而难过。如果心结已解,那我祝你今后晦暗尽除,长乐平安。
生辰快乐!
永远爱你的女朋友
江寒栖嚎啕大哭,像孩子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因因,一声比一声凄厉,但是能够安慰他的人已经不在了,她留下的长命锁成了永生的诅咒。
那天以后,江寒栖从失去理智的妖物变成了失去理智的疯子。他后来被囚禁在后山,独自居住。他依旧像以前一样爱干净,但不爱穿艳色的衣服了,整日一身素白,像守孝一样,坐在雪地里。
每当看到风扬起雪散成缥缈的烟雾时,他总会跑过去用手抓。
但他能抓到什么呢?
烟散了就没了。
不过是作茧自缚罢了。
【第十六卷·因果缘】
第263章 255.八重海 无边无际的开阔。……
无边无际的开阔。
咸腥而清冽的气息充盈在天与地之间。
这里毫无疑问是一片海,然而一次浪都没起,海面像一张绷紧的纸,静默而诡异。
八重海因此被人们称作“亡海”。
百年前妖王祸世,八重海作为妖界通往人界的通道首当其冲,沿岸的百姓流离失所,纷纷逃往他处,鲛人在大战中失去踪迹,疑似灭族。如今天下太平,人界妖界相安无事,八重海却像停留在战乱一般,再没起过波澜。
两界都曾潜入海中探索过。无论从哪一界进入,八重海都是一副了无生气的模样,没人知道里面藏着一个与世隔绝的结界,而鲛人一族就在其中。
洛晏清将剑放到架子上,卸下染血的银甲,处理完伤口,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前往相邻的居所。一开门,他就见到了小小的妹妹。她确实很小,喊着哥哥扑过来,人还没他腿长,单手就能轻松抱起来。
陪玩的侍女行礼,尊敬道:“王。”
洛晏清随和道:“下去吧,我陪她玩一会儿。”
侍女退下,洛雪烟一脸嫌弃地伸手抵着他的肩膀,向后仰身子,捏着鼻子道:“哥哥臭臭的。”
“胡说,哪里臭了?”
洛晏清估计洛雪烟闻到了药味,扯了下肉嘟嘟的小脸。她瞪了他一眼,他若无其事地抱着她坐到桌边,看到桌子上摆着毛笔和纸。她在最上面的纸上画了四条鲛人,两条强壮,一条中等,一条很小,依偎在一起。他眼神暗淡了一瞬。
洛雪烟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自己的画作,问道:“父皇和母后怎么还不回来?”
洛晏清一如既往地搪塞道:“快了,再等等。”
洛雪烟小声道:“我想他们了。”
洛晏清把那缕挡眼睛的头发拨到旁边,略过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洛雪烟摇头,这一晃又把碎发搞到额头前,她有些痒,眼睛使劲往那处瞄,猛地吹了口气。
洛晏清好笑道:“别吹了,我给你梳起来。”
洛雪烟认真地要求道:“我要梳花苞头,一边一个。”
洛晏清被逗笑了:“你还得寸进尺上了。”
洛雪烟得意地点点头。
洛晏清把洛雪烟抱到椅子上,找来梳子,一点点梳顺头发,用手握利剑的手编起头发,一点也不含糊。他命格特殊,少年时不得不做女儿家打扮避灾,被迫精通了化妆和编发,比洛雪烟还会打扮。
洛雪烟看着镜子,对快要成形的小花苞十分满意,愉悦地哼起自己编的小调,突然打了个哈欠。她揉着眼,眼皮直打架,说道:“哥哥,我想睡……”
说话的工夫,她眼一闭,就那么仰头睡了过去,连个预兆都没有。
洛晏清急忙接住洛雪烟,刚编好的头发散开,垂落到肩膀上。他将妹妹放到床上,注视着她的睡颜,沉沉叹了口气,无奈道:“整天睡觉,都快睡成小猪了。”
当年妖王失势,率残部突围八重海,企图到人界寻求一线生机。
妖王身负灾厄之力,他们的双亲交代完后事,舍身献祭,以八重海为界设下结界,镇压妖王。结界即将落成时,洛雪烟突然对他说了声“哥,保重”,从此一睡不醒。她那时的神情很奇怪,像是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一样,笑容里掺着几分苦涩。
通巫术的长者说她丢了半魂,试过几次招魂,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洛晏清继承王位,遵循父母的意愿镇守结界。
因为灾厄之力,妖王尸身不腐不灭,无法被净化,无时无刻不在朝外释放污染。鲛人一族天生拥有净化能力,即使受到污染也不会丧失理智,充其量就是伤口溃烂,但其他生物却会发生异变。他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去封印地巡查,清理被灾厄同化的生物。
洛晏清在其他鲛人眼里是一个处变不惊的王,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心里有多脆弱,整日都在惶恐。父母双亡后,他只剩下洛雪烟一个血亲。他们做了两世的兄妹,从现世到异世,从没走散过。他很害怕妹妹会不明不白地死去,每天都会来看她,说些不能在其他鲛人面前说的烦恼。
一年前的某个晚上,洛雪烟呻吟了整整一夜,似乎在遭受着莫大的痛苦。
洛晏清一晚上没合眼,恨不得代为遭罪,感觉比目睹双亲离世还要煎熬。
不知是父母在天有灵还是上苍听到了他的祈求,洛雪烟最终安然无恙,魂体也补全了大半。那之后她又沉睡了很长时间,莫名其妙地发了一次高烧,醒来后就成了小孩子的模样,据说是身体不适配残缺的灵魂所致。她因此十分嗜睡,连吃饭的时候都能睡过去,她的记忆也停留在儿时,时不时打听父母的去向,他只能撒谎。
洛晏清在洛雪烟身边待了会儿,回去处理政务,不知怎的想到了年事已高的鲛人去世的事,对未来充满了担忧。鲛人寿命不短,他做好了把余生耗在镇守妖王尸身上的准备,但他死了以后该怎么办?将职责传给部下?倘若他们也不在了呢?
如果把战线拉得足够长,鲛人必败无疑。因为他们会死,但尸身不会自行消亡。固守结界不过是把所有鲛人的性命押上去的无望消耗战。
可如果打开结界,灾厄之力现世,妖界和人界会不会有更大的浩劫?
洛晏清无法承担那样大的过错。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深陷死局,根本看不到鲛人一族的未来。他长叹一声,颓废地搓了搓头发,趴到桌子上,歪过头,看向在琉璃盏里跃动的金色火种,伸手捞到跟前,掌心逐渐沾染上火焰的温度。
这团火乃火凤吐出的净火,随其意愿生灭,但琉璃盏的火光从未熄灭过。
看清自己走在末路后,洛晏清觉得那些遗憾的阴差阳错反倒成了最好的安排,他和她已经没可能了。他回忆起没有那段结果的恋情,眼里的光随着火种一起摇曳。
可你为何没有熄灭这团火?是忘了?还是念念不忘?
他希望答案是前者。
尽管洛雪烟变成了不能分担忧愁的小孩子,但她的到来仍然令笼罩在洛晏清心头上的阴霾消散了些。他至少还有个妹妹,不能算孤家寡人。
过了一段时间,洛雪烟好端端地发起高烧,一直没退。这天照例要去清理污染,洛晏清出发前又去看了眼妹妹。她的小脸被烧得通红,像苹果一样,额头的热度令人惊心。他喂她喝了点水,唤道:“因因。”
洛雪烟费劲地睁开眼,看看他。
洛晏清怕她又像以前那样长睡不醒,撒谎道:“哥哥要出门了,回来给你带好玩的,听到了吗?”
洛雪烟嗯了一声,又睡了过去。
洛晏清忧心忡忡地离开了房间,在子民面前才重新戴上了沉稳的面具。他领队前往封印地,解开屏障放出遭到污染的生物,挥剑斩杀。良久,尸体堆积如山,随从的雌性鲛人哼起净化的歌谣,其余鲛人帮着运送伤员。
洛晏清清点完人数,掐诀闭合屏障,远远望着妖王的尸身,总感觉他在盯着自己看。他握紧手里的剑,心想要是他能用这把剑杀了他就好了。如果死亡不可避免,他希望用自己的命换全族的未来,可是他什么也做不到。
洛晏清挂念洛雪烟,匆匆往回赶,得知她已经退烧了,正在净身。他长舒一口气,回房给之前的伤口换了药,正准备去妹妹的居所探望,一开门,和洛雪烟撞了个正着。
已经不再是小豆芽的她对上震惊的目光,笑意盈盈道:“哥,好久不见。”
洛晏清难以置信道:“你恢复记忆了?”
洛雪烟点头,严肃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对你说。”
进屋后,洛晏清的嘴再没合上过,眼睛越睁越大,眉越皱越紧。他一字不落地听完,呆了许久才出声道:“……所以,你要独自去人界找无根花?”
洛雪烟应道:“嗯。”
洛晏清怀疑道:“你怎么确定那些记忆不是你做的梦呢?我从来没听说过无根花,至于江家……也没什么印象。就算你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也不会同意你独自前往人界。我们只接触过八重海沿岸,不清楚其他地方的治安。你一个女孩子,又不会武,路上遇到人类除妖师怎么办?你打得过他们吗?”
洛雪烟思索片刻,说道:“要不这样,我们来对打,要是你十五招之内不能赢我,就送我离开八重海。”
她见洛晏清还不松口,补充道:“不放水,你拿剑认真打。”
洛晏清确认道:“你认真的?”
洛雪烟回道:“我自始至终就没开过玩笑。”
过了会儿,两人站在练武场里。洛晏清看着弱不禁风的妹妹,迟迟没有拔剑。她贵为公主,不管在哪都有人保护,对练武兴致缺缺,别说打架了,就连自保都困难。
洛雪烟问道:“你不出手我先打了?”
洛晏清没当回事:“嗯。”
洛雪烟施法发起攻击,出乎意料地凶猛。
洛晏清愣了下,刚躲开第二下又来了。五招之后,他稍微认真了些,把剑拔了出来。十招过去,他反守为攻,想让妹妹知难而退。十四招过去,他开始相信妹妹口中的天方夜谭,杀到她跟前,照着脖子砍了下去。
“锵——”
洛雪烟用袖剑挡下第十五次攻击,粲然一笑:“说话算话。”
洛晏清看着熟悉的脸,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你真的回溯了四十四次?”
洛雪烟坚定道:“对。”
洛晏清又问:“还靠一己之力成功阻止妖王复活?”
洛雪烟点头。
洛晏清心疼道:“所以你一直是孤军奋战吗?”
洛雪烟满不在乎地笑笑:“毕竟回溯过四十三次,也算开挂了。”
她一直是一个人,一个人找线索,一个人弄碎片,一个人杀妖,一个人和妖王残部周旋。
她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没有同伴。
第264章 256.违和 连着问了几个时辰,……
连着问了几个时辰,洛晏清逐渐信服,说他需要一点时间考虑。洛雪烟送走他,屏退侍女,独自坐在镜子前打量自己的脸。洛晏清看她的眼神有时很陌生,仿佛在打量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一样,她其实也觉得自己很陌生。
四十四次回溯的记忆揉杂在一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清晰到如同昨日发生的一般。她死了那么多次,按理说早该疯了,但这张脸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于有些淡漠。
洛雪烟无法自行回溯,必须要借助百宝阁里那个形似漏刻的无名法器。回溯的条件很简单,只要死在法器上就可以。她对自刎得心应手,但每次下手都会怕疼。对死亡的天然恐惧不知不觉延伸到法器上,她之前一见到法器就打冷颤,总会感觉一股寒意窜上脊梁骨。
可她这次带洛晏清去看法器,那种植根于骨髓的恐惧却没有露面。
四十四次回溯积攒的情绪如同烂糊糊的炖菜,难以分辨具体的喜怒哀乐悲,但一口下去肯定会体味到复杂的滋味。她不可能毫无波澜,除非,她已经不正常了……
洛雪烟像审视一个陌生人那样审视自己,疲惫感油然而生。死过太多次,她把自己的命看得很轻,说丢就丢了,只在乎自己是否把存活时的价值发挥到极致。
这次醒来也是,身体还没从高烧的磋磨里缓过来,她第一时间就去找洛晏清说明来龙去脉,要求去人界找无根花。她以前向洛晏清坦白过回溯的事,知道怎样措辞才能让他在最短时间内理解回溯,所以才逞强和他打了一局。
洛雪烟抵着眉心,回忆四十四次回溯的经历,觉出一点怪异。
她确定那些事切切实实地在自己身上发生过,但回想过往却像在看另一个人的故事。那些曾经击垮过她无数次的、无法克服的绝望与痛苦突然变得无比遥远,仿佛被关在笼子里的猛兽。猛兽的利爪和獠牙能轻而易举地将她撕碎,但它们无法逃离坚固的铁笼,伤害外面的她。
洛雪烟幽幽叹了口气,抚上心口,肋骨下的心平稳地跳动着,里面空得难受,酸酸涩涩的。她想,问题出在最后那次回溯吗?
洛雪烟记不清最后那次回溯发生了什么,奇怪的是,“成功阻止妖王复活”的念头却像常识一样不可置疑。提到妖王,还有一件事让她很在意。妖王攻打八重海之前夺舍了某个人,可记忆中的那个人面目全非,她只知道他是银发。
银发……
洛雪烟拿开摁在眉心上的手指,盯着那里看了会儿,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
洛晏清在坦白当天就相信了洛雪烟的说辞,不过迟迟没放行。
他看出妹妹把拯救族人的执念凌驾于自己之上,着急到逼自己勉强的地步,故意拖了一段时间让她调养身体。来自陆地的威胁已除,他们能应付妖王尸身带来的污染,时间并不紧迫。比起让族人重获自由,他当下更忧心妹妹的精神状态。
四十四次回溯转化成另一个说法就是四十四次死亡,更准确来讲,是八十八次死亡。
洛雪烟能回溯的最靠前的时间节点位于设下结界的前一刻。
那时她在结界里,根本跑不出去,只能使用离魂的法术,让带着执念的本魂离开,留下一小部分魂魄保证身体不会死亡。本魂依附于灵力充沛的蚌壳重新修炼,直至养出一个新身体。她用那个身体在陆上探索破局的方法,被杀后则以游魂状态继续观察,然后在某个瞬间回归本体。
返回八重海的时间点一般在妖王破开封印前后,她要在被他们杀死之前跑到百宝阁,在法器前自刎一次。
洛雪烟有意隐瞒这些事,洛晏清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试探中根据只言片语慢慢拼出真相的。每当听到满不在乎的回应时,他总想问一句,妹妹啊妹妹,曾经那样娇气的你是怎么在经历八十八次死亡后仍能如此平静?
但他终究不忍心撕开她的伤口,那太残忍了,不管是对她,还是对他。
洛晏清最后不得已答应了。就像鲛人一族被八重海的结界所困,洛雪烟也一直囿于拯救的执念,只有结束这一切才能让她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解脱。
结界坚不可摧,唯有倾所有鲛人之力才能制造出一个缺口。
洛晏清把鲛人召集到一起,解释洛雪烟去人界的意图,把她沉睡百年的事塑造成静水娘娘降下神谕。鲛人自诩静水娘娘的神使,她的生辰正好和静水娘娘的诞辰在同一天,这样说比回溯更具有说服力。
绝大部分鲛人相信公主会救他们于危难之中,也有几个鲛人提出了质疑,怀疑哥哥想找理由将妹妹送出牢笼。他们倒不是没有与结界共存亡的觉悟,只是怕被私心所骗。
洛晏清正思考说辞,洛雪烟忽然举手指天,发下毒誓:“本公主对静水娘娘起誓,对父皇母后在天之灵起誓,我必在半年内让大家重获自由,如有违背,断尾失声,死无全尸。”
鲛人的嗓子和尾巴相当于鸟羽之于飞鸟,很少有鲛人用这两个发誓。
毒誓发完,质疑声消失了。
洛雪烟朝他们行了最隆重的致谢礼,郑重其事道:“多谢大家的信任,我一定会救你们出去的。”
鲛人齐心协力破开一个缺口,洛晏清目送妹妹消失在结界外,号令族人重新补好结界。他眼看缺口越来越小,心想,因因,保重。
出师不利。
洛雪烟刚上去就栽了大跟头,她忘了人界的冬天有多冷。八重海下也有四季轮替,但温差不大,最冷的时候相当于人界的初秋。她没带棉衣,打着哆嗦游到人迹罕至的岸边,庆幸鲛人在海里游泳不会被打湿。她把能加的衣服都叠穿到身上,循着记忆找到小渔村,向渔民打听进城的路,顺便问了下江家,可惜没人知道。
八重海在妖王祸乱中首当其冲,后来又出现了海浪静止的异象,原本临海而建的踏浪城迁到了数十里外的地方。
洛雪烟进城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她先找了家当铺,把一部分珍宝换成盘缠,又去成衣铺买御寒的衣服。大晚上逛成衣铺的只有她一个,店主看出她真心想买衣服,招待得十分热情,把她引到火盆边上,倒了杯热茶。
洛雪烟虽渴,但一口没喝,只是捧着暖手。她在这上面吃过一次亏,不敢喝来路不明的水,和店主本人无关。
店主把衣服一件件拿到洛雪烟面前展示。她挑了几件棉衣,试了试,正准备结账走人,店主又拎来一件大氅,黑色的,领子上的毛看着很柔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洛雪烟穿的是男装。他推荐道:“这大氅可压风了,又能挡雪,适合骑马赶路。公子要不要试一下?喜欢的话我便宜点卖。”
洛雪烟眼睛忽然睁大了一些,愣愣地看着大氅,没有接话。
店主又道:“公子不喜欢也没事,就要这些是吧?我给你包起来。”
洛雪烟伸出手,说道:“我想看一下。”
店主把大氅递了过去。
洛雪烟拂过毛领,手感比想象中的还要顺滑。她披到身上,店家对她的身量拿捏得很准,大氅不长不短,恰好垂到脚踝之上,肩膀一下变沉了不少。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穿大氅应该会拖地才对。
洛雪烟最后还是要了那件大氅,因为柔软的毛领。她走向门口,经过在一旁展示的红斗篷,恋恋不舍地看了眼,遗憾在穿男装的时候遇到了喜欢的斗篷。
住进客栈时,雪花飘了下来。
洛雪烟打听到闻川的方向,不经意得知这一日是小雪。她算了算路程,最迟也能在冬至前找到江家,如果交涉顺利,说不定年前就能解决妖王。不过江家会答应她的请求吗?如果无根花在江家的地位很高,他们会轻易把无根花交出来吗?
洛雪烟心不在焉地往嘴里扒拉面条。
闻人家以前和鲛人一族有点交情,所以她最开始才天真到直接跑过去寻求帮手。因为自己是妖,她很少接触除妖师,对与妖邪势不两立的除妖世家更是避之不及。她在某次回溯时曾试着向白家揭露过闻人家的恶行,结果还是惨遭灭族。
洛雪烟不相信除妖师,但眼下只能先去江家碰碰运气了。她想,实在不行就偷走无根花,反正她又不是拿去做坏事的。
吃完面,洛雪烟回到房间,没什么事做,把新买的衣服整理了一下,一抬头,看到架子上的大氅,感觉它像被某个人撑起来一样。她盯着大氅,目光不自觉偏到毛领之上的位置,仿佛真的有那个高大的人在和她对视。
那个人肩膀宽阔,背人很舒服;腿很长,跑起来赏心悦……
等等,她在对着大氅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洛雪烟甩了甩脑袋,愈发觉得自己疯得不轻。
第265章 257.故地 洛雪烟怎么也没想到……
洛雪烟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能梦到大氅成精。她稍稍仰着头,站在大氅旁边,对毛领爱不释手,大氅配合地倾向她,突然被一双手脱了下来。那双手骨节分明,显然是男子的手。黑色扬起,大氅落到她身上,将她紧紧裹了起来。
洛雪烟低头看向下摆,发现大氅拖在雪地上,往上提了提,眼前忽然多了一只手,手心朝上。
洛雪烟对掌心的疤痕有些在意,目光在上面停留片刻,将手伸了过去。放上去的瞬间,一股红线自那只手的无名指延伸出来,缠到她的手腕上,飞快交织,变成一条手链,上面串了许多绳结,数量最多的是桃花结,一个九个。奇怪,她怎么知道那是桃花结?
那只手握紧,牵着她向前走。
洛雪烟后知后觉大氅有人形,顺着手臂往上看,对上一张模糊的脸,突然惊醒,撞入一片冷寂的漆黑。她翻了个身,看到地上有暗淡的灰红,认出那是炭火盆,向更远的地方看去,逐渐辨认出一块比其他地方略深的轮廓,像模糊的人影,遥遥和她对望。
洛雪烟有些恍惚,就那样穿着单薄的里衣下了床,秉着烛火缓缓靠近。火光先一步抵达人影所在,她举高烛火,大氅挂在架子上,静默无声,哪有什么人?她打了个冷颤,忽然清醒了,抱着胳膊瑟缩,一脸莫名地看看大氅,搞不懂自己在做什么。
都怪架子的位置不好。
洛雪烟有些气恼地取下大氅,把烛台留在桌子上,回到床上,掀开的被窝早已成冰窟窿了。她打着哆嗦抖被子,把大氅盖到最上面,扭头看了看架子。有烛火照亮,那里怎么看都看不出人形。她躺了下去,一时睡不着,侧过身子望向架子。平静下来后,被恼怒盖过的零星失落探出头,敲打心脏,向里面源源不断地注入酸涩的滋味。
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心缺了一块,和那时一样。
洛雪烟迷茫地抚上眉心,食指在上面勾勒,却又不知道要画些什么。她凝视着烛光,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一觉天亮。
翌日,洛雪烟买了匹马,准备踏上前往闻川的路途。她在之前的回溯里骑过马,马术中规中矩,不过太长时间没碰马,觉得生疏,想先和马亲近下。她抚摸鬃毛,说道:“既然你的毛是枣红色的,那我以后就叫你小枣了。”
小枣没什么异议,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
洛雪烟没那么紧张了,笑道:“希望我们有一段愉快的旅程。”
她踩上马镫,利落地翻身上马,迎着风雪离开了踏浪城。
荒郊野岭,风声萧瑟,落满雪的大树上倒吊着一个长着龙角的少女,被六只精怪围着。本初面目狰狞地挣扎着,脸涨得通红,越扭身上的金色绳索缠得越紧。她恐吓道:“放开我——!等我下来了有你们好果子吃!”
为首的精怪发出嘲讽的怪笑,理直气壮道:“那就更不能让你下来了。”
本初急坏了,全神贯注地操纵妖力,指尖凝聚出一点晶蓝,转眼像被风吹灭的火苗一样消失了。她身上的绳索是捆妖索,修为不够的妖一旦被缚就用不了妖力了。
精怪亮出利爪,切断了树枝。少女掉在雪地上,见精怪面露凶光走了过来,蠕动着身子往后躲,虚张声势道:“你们要干什么?别、别过来,当心我对你们不客气。”
精怪狞笑,抬起了爪子,回到:“当然是剖你的妖丹——!”
本初尖叫,惊惧地闭上眼,上面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呻吟,血的味道弥漫开。她睁开一只眼,发现精怪胸前开了个血洞,它难以置信地跪到在地,就那样睁着眼咽气了。
马蹄声接近。
纤细而灵动的蔚蓝游走在精怪之间,精准命中要害。
变故来得如此突然,精怪接二连三地倒下,本初愣愣地看向犹如天降的救命恩人。
少年骑马而来。
肤白若雪,丰神俊朗。
少年勒马停在本初面前,跳了下来,切断捆妖索,将她扶了起来。光恰好落在眼睛的位置,那双褐色眼眸流露出善意的关心,像琥珀一样透亮,他问道:“姑娘还好吗?”
声音也如外表一样柔和,乍一听像女子压着嗓子说话。
本初回过神才想起来自己那一对龙角还漏在外面,慌乱地用手捂住,自证道:“我不是……我、我是好妖,你不要杀我。”
少年轻轻笑了声,反问道:“我若想杀你还会帮你切断捆妖索吗?”
本初试探道:“你不是除妖师?”
“不是,只是一个略懂法术的好心人,”少年伸出手,“起来说吧,地上凉。”
本初感觉他不像个坏人,借着他的手站了起来,发现他的手像云一样柔软,而且还很暖和。她分心瞄了眼,少年的手和她的差不多大,不过手指更为纤细。
少年确认道:“姑娘是真龙?”
本初点头,补充道:“我是杂龙,今年刚跃龙门。”
少年若有所思:“杂龙……”
本初突然换上了自豪的神情,激动道:“我们杂龙和真龙玄龙不同,前身是灵鲤,要经过层层试炼跃过龙门才能蜕变成龙,是这世上最最最最努力的妖之一。”
少年捧场道:“哦——受教了。”
马儿忽然走了过来,将头伸到两人之间。少年摸了摸它,道别道:“我该走了,姑娘下次当心点,别再着了精怪的道,就此别过。”
“哎,等一下,”本初拦住他,“我、我迷路了,你能把我带出这片林子吗?”
少年想了下,问道:“我要去蕴灵镇,把你带到那里可以吗?”
本初点头如捣蒜,突然想起来没问名字,主动介绍道:“我叫本初,你叫什么?”
少年皱眉思索片刻,回道:“你叫我刚子吧。”
本初呆了:“啊?”
少年认真地解释道:“是这样,我父母觉得我长相阴柔,想让我多点男子气概,所以起了这么个名字压女气。”
“刚子。”
“嗯。”
本初感觉有些别扭,决定以后能不喊少年的名字就不喊他的名字。刚子骑上马,把她拉了上来。马飞奔,她环住他的腰身,闻到一阵馨香,心想少年的父母起刚子之名真是用心良苦。
至于起名者本人……
洛雪烟正在咬着嘴唇努力憋笑。她本来只是想和本初开个玩笑缓解下她的心情,没想到她真信了。她暗自宽慰,算了,反正去蕴灵镇就分开了,刚子这名字跟不了她太长时间。
洛雪烟救下本初并非机缘巧合。
她几天前被暴雪困在村庄里,村民说是雪灾,再下一段时间也许年前就出不去了。她试着冒雪离开,没能出得去,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久,雪奇迹般地停了。除了她,没人看见在天上盘旋的龙影。
龙低调地离开了,洛雪烟无意中看到她的人形,留了点印象。她出手相救其实也算暗中还了人情。
两人到达蕴灵镇,华灯初上,灯火将雪染成了明快的暖色。洛雪烟牵着马,对本初道:“就在这里分别吧,有缘再见。”
本初看着他走进人群,摸摸口袋,咬牙追了上去:“刚子——”
这一声吸引了路人的注意。他们看着本初跑过去,好奇地打量对面的人,见一张俊朗的脸转了过来,不由得有些讶异。
洛雪烟尴尬到脚趾抓地,不自在道:“怎么了?”
本初难为情地压低了声音:“那个……你能借我点盘缠吗?我身上没钱了,今晚没地方住。”
洛雪烟感觉本初看起来没什么心眼,想着送佛送到西,一边掏钱袋子一边问道:“你要多少?”
本初对钱没什么数,说道:“一点就够了,我就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就走。”
洛雪烟打听道:“你要去哪?”
她打算给本初资助些路费。
本初回道:“闻川。”
洛雪烟手一顿,问道:“你去闻川?”
本初回道:“嗯,尊海的朋友在闻川的江家,她让我代为传话。”
洛雪烟又问:“江家是个什么样的家族?”
“尊海没说过,不过她那些朋友很厉害,”提起这个,本初的眼里满是崇拜,语气不禁激动起来,“他们当年和尊海一起消灭了邪恶的八爪怪,拯救了灵鲤一族,是我们灵鲤的大英雄。没有他们,我永远也化不了龙。”
洛雪烟好奇道:“你知道那些人的名字吗?”
本初想了想,掰着手指头数:“年年、在在、嘻嘻……还有一个我忘了。”
洛雪烟狐疑道:“这是本名?”
本初说道:“反正尊海是这样说的。”
本初一问三不知,洛雪烟套不到有价值的情报,放弃盘问,说道:“正好我也要去闻川,一起作伴吧,在路上有个照应。”
“好呀,”本初求之不得,跟着洛雪烟走了几步,“话说你去闻川做什么呀?”
洛雪烟回道:“找人。”
人流如织,她看着纷乱的灯光,感觉光晕映在了虹膜上,就像直视初升的太阳。过去与当下的景象疯狂交织在一起,光亮逐渐模糊,路人的步伐一慢再慢,她感觉自己像被乱流冲走的小石子,蓦然回首,没有一个人和她对上目光。
她没被任何人找到。
巨大的失落笼罩下来,洛雪烟难受地攥紧衣服,感觉那块空缺一下变大了。她难道在期待着被某人找到吗?
本初没看到洛雪烟回头,以为自己戳到了别人的伤心事,小心翼翼道:“那个人对你很重要吧?”
洛雪烟随口道:“嗯,很重要。”
第266章 258.失忆 洛雪烟断断续续从本……
洛雪烟断断续续从本初的讲述中拼凑出发生在伴荧城海底的艰难变革。
杀死怪物后,她口中的尊海通过龙门回到了乱成一锅粥的修炼地,靠武力镇压动乱,挑明怪物的骗局。自出生以来就被树立起来的信仰猛地被推翻,许多灵鲤难以接受,发狂的发狂,崩溃的崩溃,更有甚者继续笃信,恶意揣测尊海的用心。
尊海当众戳穿“真龙现身”的把戏,后来还翻出了老海龟和其他爪牙的秘密文书。
然而不是每条灵鲤都有在直面真相后仍能重振旗鼓的勇气的,被真相击垮的灵鲤占了绝大部分。绝对的“正确”颠倒成可笑的“错误”,他们争得头破血流的龙门其实是怪物的胃,那一直以来的努力算什么?
对此,尊海的回答是——
为了活着。
刚出生时为了活着会努力进食,长大一些后为了活着会努力修炼,成熟后为了活着会努力克服恐惧挑战从来没跃过的龙门。自相残杀并不值得提倡,可拼上一切都想活下去的欲望是每个生物天生具备的,努力活着本身就是有意义的。
尊海说自己之所以选择说出真相是为了让他们能够自由地掌控生命,对外面不感兴趣就待在这里安稳地度过余生,想长寿或者想去人界看看的再继续准备跃龙门,但这一次不会有任何外来意志进行干涉。
她说,愿每条灵鲤都能随心所欲。
一些灵鲤调整过来,主动向尊海讨教跃龙门的方法,想要看看执念的终点。本初便是其中一条,她和尊海共同竞争过化龙的资格,想体会化龙的感觉,想用自己的双眼看一看尊海曾经踏足过的地方。
本初资质不差,是怪物事变后第一条、也是暂时的唯一一条跃过龙门的灵鲤。
尊海因此给她另起了一个名字。
本初。
第一个,但不是永远的唯一。
洛雪烟听完,由衷钦佩道:“你们尊海真了不起,有机会我也想和她交朋友。”
本初回道:“没机会咯,你一个人类又到不了我们灵鲤的修炼地。”
“太可惜了,”洛雪烟遗憾地叹了口气,转眼看到街边有家糖水铺子,吃饱的肚子默默抗议,她选择性无视,看向本初,“你喝过糖水吗?”
本初回道:“没有,是糖做的水吗?”
洛雪烟立即抓住释放馋虫的大好时机,指了指那家糖水铺子,说道:“走,我请你吃。”
本初问道:“我们不是吃完饭出来消食吗?”
洛雪烟回道:“糖水又不充饥。”
两人拐进糖水铺子。本初看着五花八门的糖水名,纠结地皱起眉。洛雪烟指了两个,推荐道:“这两个最好吃。上面那个里面有口感独特的小料,咬起来很有嚼劲,下面那个团子好吃,糯糯的,吃完嘴里会留有青草一样的芳香。”
本初讶异道:“你以前来过这家铺子?”
洛雪烟愣住。对啊,她连蕴灵镇都没来过,怎么会知道这家铺子的糖水里有什么?她不自在地打圆场道:“我朋友来过蕴灵镇,他给我推荐过这家。”
本初说道:“那我要下面那个吧。”
洛雪烟点了单,和本初坐在一旁,思考端上来的糖水要是和她描述的不一样该怎么解释,结果句句命中。
“好吃,”本初一边嚼小料一边把碗推到洛雪烟那边,“你要不要尝一下?”
洛雪烟摇头,搅动糖水,看着团子浮浮沉沉,眉皱得越来越深。可怕的事发生了,她的记忆缺失了一部分。她舀了口糖水送进嘴里,打量店面。味道和景象都似曾相识,灵魂用力发出呐喊,可他们之间隔着无数个日日夜夜,那声呐喊被漫长的光阴模糊,细微到仅能让她感到而已。
认识到自己失忆后,洛雪烟反倒松了口气。她没有因为回溯发疯。她咽下糖水,转头时感到绒毛蹭过下巴的柔软触感,联想到自己对这件大氅“情有独钟”的种种表现,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难道说,她在某次回溯中和某个人同行过,而且那个人还是……男的?!
“咳、咳咳咳咳。”
“刚子,你没事吧?!”
“咳、咳咳,小声点,我没事……”
本初头一次来人间,独自赶路时没什么心思观光,在蕴灵镇有了同伴,看什么都起劲,拉着洛雪烟从街头逛到街尾,鼻子冻得通红也还是乐呵呵的。
洛雪烟嘴上说着陪她,其实自己心里也想逛。
每次回溯存活时长不定,她一时也不敢松懈,养成了透支自己的坏习惯。她默认回溯无限触发,为了麻痹恐惧把自我剥离出感性的范畴,对自己只有冷酷的利用。她在路上确认过闻人家的落败,清楚灭族的命运不会降临,但还是把神经绷得很紧,除了赶路就是赶路。本初的玩心恰好给了她一个休息的理由。
换算成人类的年龄,她也只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小姑娘,正是爱玩的年纪。
两人在摘星楼附近逛了圈,听说去年的花神扮演者在顶楼献舞,盯着顶楼看了会儿,喝了一嘴西北风。
洛雪烟察觉到本初不懂人情世故,担心她以后对男子不设防,有意和她保持距离,回屋后把自认为重要的处世之道列到纸上,打算分别的时候交给本初。本初让她想起了刚开始回溯的自己,天真的性子固然可贵,但太容易受伤了。
良久,洛雪烟撂下毛笔,看着洋洋洒洒的两张纸,转了转酸痛的手腕。她折起纸,塞进信封里,伸了个懒腰。她对着镜子拆下发冠,拨了拨头发,仿着本初的发髻挽起头发,编起来,缠一圈……
不出意外地散开了。
洛雪烟默默放下头发,算了,还是男装方便。
临近闻川,江家的情报也多了起来。
江家不仅参与了清剿妖王余孽的行动,还是那场行动的主导者,据传上代家主就是被闻人家所害。江家长公子战死,轰轰烈烈地举办了葬礼。上代家主有个女儿,本来应该继承家主之位,不知何故消失在大众视野里,目前是前代家主的弟弟总领内外事务。
洛雪烟觉得自己也许能心平气和地和家主坐下来谈一下无根花的事。她路过一个卖字画的小摊,无意中看到一张画着素梅的画,花瓣没上色。摊主吆喝道:“冬至将近,逢壬数九,花满送春来——”
本初看看素梅,小声道:“刚子,那有一幅没上色的画哎。”
洛雪烟说明道:“那是九九消寒图,冬至后每天涂一瓣,涂满就到深春了。”
她忽然想到那个战死的长公子。据说他的生辰在冬至,而他死在深秋,差一点就可以过生辰了。
本初问道:“对了,我们到闻川是不是就要分开了?”
洛雪烟回道:“你不是不敢一个人去江家吗?我把你送过去再走。”
本初讶异道:“真的?”
洛雪烟点头。她打算跟着本初在江家人面前混个脸熟,届时也好开口要求见家主,作为朋友的学生的朋友。
本初吸了吸鼻涕,雀跃道:“刚子你人真好,你在我心里的地位目前仅次于尊海!”
洛雪烟递出手绢,有些担心:“不过你确定你报那些名字真的能找到人吗?”
本初自信道:“肯定能!”
冬至前三天,洛雪烟见了传说中的江家。本初按她所说,暂时隐瞒了自己的妖身,只说自己是从浮荧海那边来的,帮恩师给故友捎信,最后附上了那几个意味不明的昵称。
守门人倒没表现出奇怪,邀请两人来檐下避雪,转身去通报。洛雪烟陪小枣站在雪地里,打量门口的一对石狮子。
过了会儿,守门人放行,洛雪烟把小枣送到马厩,记了下江家的地形,和本初走进会客厅。接待他们的并不是江良钰,而是一个名叫江离的青年,器宇不凡,举止得体,看起来是个有身份的。他上来就挑明了伴荧城的龙门事变,问本初是否是灵鲤一族的。
洛雪烟警觉。
这一下把本初问蒙了。她攥紧刚子买的红翡草香囊,牢记他提醒过没见到当事人就不要透漏妖身的嘱咐,矢口否认。
江离笑笑:“我没恶意,要是江家排斥灵鲤,当年也不会去浮荧海帮忙。我只是想确认下你的身份。”
本初看看洛雪烟,见她点头才承认了下来。
“你要找的人我已经派人去请了,一会儿就来,”江离转头看向洛雪烟,“这位公子也是灵鲤?”
洛雪烟沉默着点了下头。
江离和本初交谈起来,主动提及江家支援的事。管事中间找过他一次,对他态度很恭敬。洛雪烟在一旁默默观察,感觉他在江家属于崭露头角的晚辈,有点像继承人,但他和江良钰并非父子。她转而想到那个销声匿迹的独女,感觉这里面一定有些不为人知的事。
茶换了好几杯,交谈的间隔逐渐拉长,洛雪烟无所事事地听着风声,在想小枣会不会冻着。
突然,僵局被打开的门破了,风雪灌进来,寒意蛰人。
江离向来者问好:“表姐、今公子。”
洛雪烟抬起头,只见门口立着一对璧人。她正打量着,忽然和那个面色有些苍白的少女对上了目光。
“因、因因?!”
第267章 259.重逢 倘若少女喊的是……
倘若少女喊的是真名,洛雪烟觉得自己也许会装傻充愣,先否认,待对方表明态度再做出相应的回应。因为她确实没见过她。可她偏偏喊的是乳名。父母死后,除了亲哥,不会有人这么叫她。
她如鲠在喉,看着少女扑簌簌地落下泪来,冲到跟前,将她一把抱在怀里,只听哽咽到几乎不成语句的声音喃喃道:“你回来了,太好了,你回来了……”
本初看傻了,愣愣道:“原来尊海的朋友就是你要找的人啊。”
洛雪烟无措地抬了下手,想到自己连少女叫什么都不知道,又讪讪地放了回去。她难为情道:“虽然这么说可能会让你更伤心,但我觉得说了对我们两个都好……我不认识你。”
哭声中断,洛雪烟感觉少女身子一僵,对上一张哭的梨花带雨的脸,只见那一双猫儿似的眼睛震颤了两下,一滴泪顺着下巴滴了下去。她心虚地放低了声音:“对不起,我听你哭心里也很难受,但我想不起来你是谁。”
跟在少女身后的青年出声了:“你不是洛姑娘?”
洛雪烟看看他,沉默片刻,承认道:“我确实叫洛雪烟。”
本初又傻了,啊了声,茫然道:“你不是叫刚子吗?”
洛雪烟看向她,尴尬地笑了笑,忽然觉得自己两面不是人。她干巴巴道:“抱歉。”
她着实没料到在江家能碰到认识自己的人。
本初想到自己认识没两天就交代了个底朝天,而同伴竟然连真名都不屑于告诉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骗我!”
洛雪烟苦笑着赔罪:“我回头跟你解释。”
少女抓住她的胳膊,伤心地望着她,问道:“因因,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我是阿年啊,江羡年,我们曾经一整年都在一块。”
洛雪烟苦思冥想:“江羡年……”
江羡年忽然开始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似乎要把肺咳出来一样。她似乎是觉得不好意思,把头转到一边,躲开洛雪烟的目光。青年上前一步,扯过她的手按压止咳的穴位,满脸心疼。咳嗽声逐渐减弱,他看向一脸担心的洛雪烟,解释道:“阿年现在身子不太好,看到你回来心绪起伏有些大,要缓一下。”
他换上了安抚的微笑:“忘了重新介绍,我叫今安在,也是你曾经的朋友。”
江离体贴道:“带表姐去西厢房吧,那里暖和些。”
西厢房的门一关,风雪声减弱,洛雪烟突然无所适从起来。她看着今安在照顾江羡年,局促地扣手,懊悔自己直白地说了失忆的事,她应该循序渐进的……她垂下头,如坐针毡,感觉失忆的自己像友情的背叛者。
“因因,”洛雪烟回过神,看到江羡年露出了歉然的笑,“抱歉,吓到你了。”
洛雪烟摇摇头,见她脸上浮现出病态的红,关心道:“江姑娘好些了吗?”
江羡年被生疏的“江姑娘”刺了下,怅然若失。因因真的不记得她了。她扬起笑脸:“以后叫我阿年吧,你以前都是这么叫我的。”
洛雪烟唤道:“阿年?”
江羡年开心地答应下来:“哎。”
称呼上的转变消融了隔阂,洛雪烟默念阿年两个字,对江羡年生出了一些亲切,松开扣在一起的手指,主动道:“关于失忆,解释起来有些麻烦,不过我依然是洛雪烟。不管以后能不能想起来,很高兴此时此刻能在这里重新认识你。”
她看了看今安在,补充道:“还有今公子。”
今安在说道:“直接叫我名字就好。”
“对了,因因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江羡年的语调突然拔高了一些,暗含着期待,“是想起什么了吗?”
洛雪烟坦白道:“我是来求无根花的。妖王的尸身被封印在八重海之下,由我们鲛人一族镇守。尸身不除,鲛人就要生生世世守着结界,不得自由。我想让这一切结束,让我的子民重见天日,请两位助我一臂之力。”
今安在讶异道:“鲛人一族原来在八重海之下。”
洛雪烟点头。
江羡年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诧异道:“子民……因因你到底是?”
洛雪烟看两人露出了探究的目光,感觉不小心戳穿了穿梭在某条时间线上的自己的谎言,心虚地清了下嗓子,直白道:“我是鲛人一族的公主……”
江羡年倒吸一口凉气,又开始咳嗽起来。洛雪烟吓得手足无措。她摆摆手,安慰道:“咳咳咳,这次只是被口水呛到了,没事,咳,没事。”
片刻后,江羡年喝了口热茶,想起从头到尾被忽略的少女,问道:“那个女孩也是鲛人吗?”
“不是,本初是杂龙,她来江家是为了给尊海的朋友传话。哦对了,就是来找你们两个的,”洛雪烟回忆听了无数遍的三个昵称,“嗯……还少两个人,其中一个叫嘻嘻?另一个不太清楚。”
江羡年哭笑不得:“因因,另一个是你。”
洛雪烟震惊。本初嘴里是拯救灵鲤的大英雄竟是她本人!这么说来,她倒还真跟尊海做了朋友。她好奇道:“那嘻嘻呢?嘻嘻怎么没过来?他不在江家吗?”
江羡年怔了下,扬起的嘴角落了下去,欲言又止,脸上蒙上了忧虑的纱。
洛雪烟感觉气氛有些沉重,跟着敛了笑意,小心翼翼道:“他出事了?”
今安在回道:“他疯了。”
怒火稍微平息后,刚子的好充斥在脑子里,本初怎么也生不起气。从救命之恩到传授处世之道,除了隐瞒身份,他是一个挑不出差错的大好人。他教过她,不能随意向陌生人透露自己的身份。对他而言,她也只不过是个认识了不到一个月的陌生人。
洛雪烟一开门就看到了蔫头耷脑的本初。本初见到她分明是高兴的,但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别扭道:“你撒谎的事我就不追究了。”
洛雪烟莞尔一笑:“谢谢。”
本初感觉同伴笑得有些勉强,再看后面两个人的表情也不太轻松,以为三个人闹得不愉快。她走到三个人之间,把洛雪烟隔在身后,看着另两人说道:“我叫本初,是今年第一条跃过龙门的灵鲤。尊海让我转告你们,她已经将灵鲤跃龙门的传说变为了现实,谢谢你们的帮助。”
本初行了揖礼,略躬身,不等两人做出回应又道:“话我带到了,告辞。”
她转头叫洛雪烟:“刚子,我们走吧。”
洛雪烟面露难色:“抱歉本初,我过来就是和你道别的。”
本初愣住:“你不是要找人吗?难道……他们真是你要找的人?”
“嗯,”洛雪烟向前跨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她直视着本初的眼睛,语气无比真诚,“我真正的名字叫洛雪烟,和你一样也是女孩子。这次没有骗你。”
她从袖子里拿出提前准备好的信和盘缠,交到本初手里:“信封里面是我总结的一些经验,还有一点应急的银两,然后这是路费,希望你能随心所欲地遨游天地。”
本初沉默半晌,感觉鼻子越来越酸,问道:“我们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洛雪烟不假思索道:“一定会的。”
本初不舍道:“保重。”
“保重。”
离开江家前,本初送了洛雪烟一程,看着她上了前往后山的马车,转身离去,踏上了属于自己的旅程。
暖气融融,洛雪烟把脸埋进毛领里,全神贯注地听着今安在讲述往事,眼里闪动着探求的光。江羡年默默望着她,感觉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隐瞒江寒栖与洛雪烟之间的恋情,让她以朋友的身份重新认识他。
洛雪烟彻彻底底地失忆了。她和他们飞快打成一片,竭力用热情弥补感情上的空缺,看似亲切,但神态始终透露着生疏的不自然。洛雪烟自上车后就把手叠在一起,用一只手圈着另一只手,时不时捏一下。她以前说过,那是她对陌生人感到局促的表现。
洛雪烟目前对他们仅有保有一点微弱的印象,本质上只能算一见如故的陌生人。
正因如此,江羡年才不想让洛雪烟背着恋情的包袱去见已经疯掉的哥哥。要是让她知道江寒栖是因她而疯,她恐怕只会更惶恐,一边自责,一边强迫自己去亲近一无所知的陌生人。
而且江寒栖当下的状态也不太好。戴上止戈后,他依旧维持着妖身,但妖性没再进一步强化,也没出现过明显的攻击倾向。那封信像是一个分水岭,他看完后就再也没张嘴说过话,终日呆呆地坐在那里,一身素白,活生生的未亡人。
江羡年时常怀疑江寒栖的魂儿随洛雪烟一起去了。然而他是无生,身体死不了,于是变成了一具空壳。但本该死去的人奇迹般地生还了,她想徘徊在黄泉路的魂儿或许会为此回到尘世。
因此,江羡年对洛雪烟撒了谎,说他们知道无根花的线索,但需要一点时间调查。她了解到鲛人一族没有紧迫的危险,想让着急回去的洛雪烟在江家多呆两天,陪陪江寒栖。这也许是他们唯一的相处机会了。
倘若洛雪烟一直失忆,而江寒栖又恢复不了意识,他们余生就无法产生交集了。
因因,你会唤醒他的吧。
江羡年注视着洛雪烟,从她的笑脸里窥见了曾经的影子,眉宇逐渐舒展。她还是当初的因因,她相信她一定能做到。
彤云密布,天地肃杀,洛雪烟穿过法阵,踩到一尺多厚的积雪上,听到一声清脆的嘎吱声。地上的雪很厚,一步下去就是一个深坑。嘎吱声像气泡破碎时的促音,一下、一下,巧妙地和心跳合拍了。洛雪烟感到压迫感十足的妖气,理性给出的判断是畏惧,但她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还有闲心打量宅子的布局。
“因因,他在那。”
洛雪烟顺着江羡年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清癯的人影立在雪地里,窄窄的一条,像雪刃,完美地融入了天地间的雪色里。素衣上的阴影勾出骨的形状,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江羡年引诱道:“你试着叫叫他。”
洛雪烟深吸一口气,喊道:“江寒栖——”
雪人无动于衷,依旧背对着她,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冷漠气息。
第268章 260.添衣 淡淡的失落弥漫在心……
淡淡的失落弥漫在心间,洛雪烟被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继续迈步向前,提高了音调:“江寒栖——”
落满雪的背影一动不动,某种无形之物罩在江寒栖身上,像纱一样轻,却沉重到令人喘不过气来。
江羡年移开目光,和今安在对视一眼,惆怅地叹了口气。连因因都不行吗……
越是得不到回应越是焦灼,洛雪烟自己都没发现步伐乱了,越走越急,越走越快,近乎于奔跑。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到他身后,像得不到回应的孩子一样急切,慌乱地喊道:“江寒栖!”
终于,雪人慢吞吞地转过身,血红的眸子凝住,空茫茫的,似乎连一丝光也透不过去,阴沉得令人心颤。
淡漠的目光轻飘飘地扫过。
只是看到,只是看了一眼,两行泪就从洛雪烟的眼里落了下来,在半空凝成珍珠,直直坠地,再度化为眼泪,融雪结为冰晶。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而哭。莫大的悲伤突然从四面八方扑来,紧紧裹住她,令她难受到无法呼吸。嘴唇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她想和他打招呼,但是眼泪止不住,只好别开脸,狼狈地擦眼泪。
她和江寒栖真的只是朋友吗?为什么她一看到他就心如刀割?
趁这个空当,江寒栖又把头转了回去,沉默地看着雪地。
“因因,”江羡年走过去,看到洛雪烟哭心跟着揪了起来,眼睛也有点酸,帮她擦眼泪,发现她的手冷得像冰,“先进屋吧。”
洛雪烟看看单薄的背影,感觉心脏被针扎了下,担心道:“他不进去吗?”
今安在无奈道:“我们劝不动他。”
江寒栖拒绝一切能够提供温暖的东西。他去年冬天就这么单薄地待在雪地里,强行给他加衣服也不行,逼急了会反抗,也不许炭盆进他房间。不过他屋里倒也不是一件棉衣都没有,洛雪烟曾经穿过的衣服全在他的衣柜里。他们偶然撞见江寒栖打开衣柜,他也不翻动,只是看着那些衣服,看一会儿就锁上柜子。
也多亏了无生的体质,不然江寒栖不知道要在雪地里冻死多少次。
洛雪烟随着两人进屋,越想那个背影越不是滋味。她挣脱江羡年的手,说道:“我还是想给他添点衣服。”
洛雪烟转身跑向江寒栖,这次站到了他的面前。他越过她看着雪地,血眸一瞬也不眨,像处在另一个世界。洛雪烟解开系带,因着身高差往前去了些,感觉寒气扑到了脸上,暗香浮动。她踮起脚,把大氅披到他身上,因为不确定江寒栖反应如何,她打的是最熟练的蝴蝶结,一杀,蝴蝶翅膀耷拉下来。
她退后一步,才发现那双血眸在跟着她动。
江寒栖提了口气,似乎不太高兴。
洛雪烟拿出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气势,直直看着他,说话还带着鼻音:“至少等我走了再脱。”
撂下这句话,洛雪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小跑着去到江羡年身边,留了一路的嘶嘶声。
江寒栖回过神,大氅上残留的体温反扑到冻僵的身子上,比火焰温和,柔柔地抚慰着麻木的的神经。他本能感到排斥,把手伸向了系得紧紧的蝴蝶结,不悦地皱起眉。那倒不是因为他喜冷怕热,恰恰相反,他相当畏寒,可他不具有在冬天获得温暖的资格。
他在下雪时弄丢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作为代价,他要时时刻刻忍受严寒的鞭笞,取暖是大忌。
他怎么配呢?
可是……
试图扯烂蝶蝴翅的手顿住,江寒栖仔细闻了闻萦绕在周身的暖香。一样的,和不见了的东西一样的味道。他突然对不该得到的大氅没了主意,犹豫良久,最终温柔地拆散了蝴蝶结。他脱下大氅,寒气迫不及待地冲了上来,瓜分少得可怜的热量,冷得彻骨。
江寒栖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望向雪地。他看不见任何颜色,天和地在他眼里都是灰的,雪也像灰尘一样,万籁俱寂,世界安静得可怕。他麻木到连自我的存在都感知不到,只觉得生命无比漫长,虚无的痛苦源源不断地降临,他无处可逃。
后山的宅子只有他们三个人住。今安在生上炭火,给两个女孩煮了姜汤,跑去打扫给洛雪烟留宿的卧房,江羡年回屋给洛雪烟找御寒的外衣。
洛雪烟坐在火盆旁烤手,心情久久无法平复,忍不住回想那张冷冰冰的脸。难过像蚁虫一般啃咬心脏,密密麻麻的疼,她无助地摁住心口,不知该怎样缓解。
她疑心痛苦的根源是那次回溯濒死之际的心境。据说她死在江寒栖面前,死的时候周围没有旁人。她那时一定是把非常浓厚的感情放在他身上,那份感情沉寂在灵魂里,直至再次遇见他。
“因因,”江羡年抱着外袍走来,看到煞白的小脸,“还难受吗?”
洛雪烟摇摇头,接过外袍,回道:“谢谢。”
洛雪烟穿上白色外袍,突然联想到三人都穿着白衣,不确定道:“你们穿白衣不会是在给我守孝吧?”
今安在在马车上只说了他们游历的经历,她并不知道江羡年就是前代家主的独女。
江羡年怔了下,回道:“也算是,不过我最开始是给我父亲守孝。”
严格意义来说,今安在穿白衣的起因也是这个。事情告一段落后,今安在向江良钰坦白了自己对江羡年的倾慕之情,直言以后会娶她为妻,顺理成章地留在了江家,成了她名义上的夫婿。两人还没成亲,所以至今仍在分房睡。
她随即补充道:“但哥哥自始至终都在为你一个人守孝。”
洛雪烟想深究她与江寒栖之间的关系,正要开口,看到今安在端着一个碗走了进来,说道:“阿年,我炖了梨汤,你趁热喝一点。”
他快步走到桌边,放下满到碗沿的梨汤,捏着耳垂给指尖降温。
江羡年头疼道:“太多了……”
今安在看着她,劝道:“多喝点晚上就不会咳了。”
这年春天,江寒栖的状态稳定下来,江羡年正式提出放弃继承家主之位,继续认江寒栖为兄长,以此压制反对收留江寒栖的意见,并且向长辈提请代父受过,按江家家法在祠堂挨了三十记戒鞭,本就脆弱的身子变得更为虚弱。修正错误的因后,该由她承的果慢慢回到了她的身上,她心甘情愿地当上了病秧子,今安在因此学了不少医理。
“好吧。”
江羡年非常给面子地拿起勺子,吹了吹热气,小口小口地喝起来。
今安在笑了笑,转头看向洛雪烟,说道:“洛姑娘,你要不先把行囊放到卧房吧,顺便看看缺什么。”
他并没有带路,只是口头说了下方位,说自己马上要去准备饭菜,让洛雪烟独自过去。
江羡年察觉到今安在暗里不想让她跟过去,不动声色地喝着梨汤,等洛雪烟走后才开口问道:“你葫芦里卖什么药呢?”
今安在坦诚道:“我想给洛姑娘和江兄留出单独相处的时间。”
江羡年恍然大悟:“你收拾的是那间屋子。”
今安在会心一笑,把她的手捞了起来,试了下体温。
江羡年担忧道:“我感觉因因对哥哥还有感情,不然她不会哭那么伤心。但哥哥那边……”
爱的最深的人如今却是最绝情的那个,但江羡年无法苛责江寒栖。
洛雪烟的死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他当时读完信后就心竭了,后来自尽过许多次。他们看不下去,尝试干涉过,但根本拦不住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他总有办法将自己杀死,复活,然后再杀死,再复活。他偶尔会安分下来,坐在雪里发呆,一看到烟一般的飞雪就跑过去用手抓。
就这样混乱地度过一段时间后,江寒栖突然放弃了自尽,再没流过一滴血泪。他活到了春天,但他们能看出来他其实并没熬过那个冬天。春雪消融,他那腐朽的灵魂跟着一起蒸腾在暖阳里,灰飞烟灭。
今安在意味深长道:“我去的时候看到江兄抱着洛姑娘给他的大氅。”
江羡年惊喜道:“真的?”
今安在笑着反问道:“我骗你做什么?”
洛雪烟绕过回廊,感觉路有点眼熟,往旁边看了看,见到才见过不久的雪色背影。他果然不会接受。她失落地叹了口气,想过去看看江寒栖,又怕自己会哭得一塌糊涂,一会儿顶着一双通红的眼出现在饭桌上,怪不好意思的。她站在原地看了会儿,调转脚步,沿着今安在指的路往前走。
洛雪烟走进屋子,里面长时间没人住,冷清十分。她跺掉棉鞋上的雪,放下包袱,在屋子里走了圈,熟悉了一下布局。卧室的窗被顶开一条小缝透气,她有点好奇卧室外的光景,走过去掀开了些。
凛冽的寒风夹着雪花涌撞进眼里,洛雪烟一边往上托着窗一边揉眼,漫不经心地向外看去。
江寒栖立在雪里,双手垂在身前,抱着她的大氅。
第269章 261.雪人 洛雪烟抵住窗,观察……
洛雪烟抵住窗,观察起江寒栖,感觉他像一尊玉雕的望石,仿佛在痴痴地等待着什么。淡漠的眼神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想即使自己的直觉没错,她也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洛雪烟用目光勾勒江寒栖的身形,风撑起了衣服与皮肤间的空隙,江寒栖因此更显单薄,好像一捧雪就能轻而易举地将他压垮。
突然,消瘦的望石动了,急不可耐地穿越风雪奔向某个地方。他跑得太急,冻僵的身子无法支撑平衡,一个踉跄,整个人栽到了雪地里。
洛雪烟心头一颤,正要出去扶江寒栖,看到他自己爬了起来,坐在雪地里,直直看着前方。她好奇地转过头,只见风卷起积雪,打了个转,扬起一阵缥缈的雪烟。
江寒栖伸手够了下,紧接着,纯真的、满足的笑意从冷若冰霜的脸上荡漾开来,冷冰冰的望石笑了。
洛雪烟怔住,骤然心疼起来,某个瞬间甚至无法呼吸。一阵苦涩掐住了喉咙,呼出的白气急速更替,她失神地望着江寒栖爬起来,风刮得更猛烈了,他转过身,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怀里还抱着她的大氅。
洛雪烟如梦初醒,跑出房间,去到之前遇到江寒栖的地方,空无一人。她循着脚印找过去,意外地发现江寒栖就住在她的隔壁。她站在他的房门前,看着雪拓出的残缺脚印,定了下心神,试着敲响了他的门。
一下、两下、三下。
咚、咚、咚。
心跳在开始等待的那一刻停了半拍,洛雪烟垂下手,后知后觉自己并不明确来找江寒栖的意图。他不会交流,也不会回应,就算见面也只是尴尬地大眼瞪小眼。
尽管如此,她还是想看看他。
不说话也好,不会回应也好,就只是单纯地待在一起。
洛雪烟对这股莫名的冲动感到诧异,愈发觉得江寒栖的存在对她而言是特别的。这种冲动已经超出了友情的范畴。她沉思片刻,露出了惊愕的神情。她该不会在临死之前都暗恋着江寒栖吧?!
洛雪烟越想越觉得合理。
江羡年和今安在是朋友,她对他们仅保有一种一见如故的亲切感;但江寒栖不同,她一见他就莫名其妙地哭了起来,还会感到无法排解的酸涩,但江寒栖却对她一点反应也没有。既然不是两情相悦,肯定铁暗恋!
洛雪烟再次看向紧闭的木门时,有了不一样的感触。她想江寒栖以前一定是个很好的人,不然她也不会暗恋一整年,可他现在竟然疯掉了……
洛雪烟百感交集,等了许久也不见门开,失落地离开了。走到雪地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夜色悄然而至,那间屋子静默地矗立在风雪中,里面没有点灯,先一步被黑暗吞噬。
她不由得想起那个寂寥的背影,饱含复杂心绪的白气消弭在凛冽中,雪花纷纷扬扬。
晚饭由今安在掌勺。宅子里没有下人差遣,江羡年帮忙备菜,洛雪烟在一旁择菜,津津有味地听两人讲述游历的经历,遗憾自己缺失了最快乐的那段记忆。
柴火点燃,油烧热,今安在倒入食材,短促的一声,烟熏火燎,热气逐渐充盈在灶房。就像在雪原游荡的独行者突然看到袅袅升起的炊烟一般,孤独了许久的灵魂终于找到栖身之所,洛雪烟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凑到江羡年身边,讨要竹风筒吹。
江羡年碰到洛雪烟的胳膊,转眼对上毫无防备的笑脸,感到惊喜,她认识的因因慢慢回来了。江羡年传授助长火势的技巧,用钳子拨了下柴火。洛雪烟试着吹了下,看着浓烟变为熊熊火焰,发出一声惊呼,看看江羡年,两人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今安在扭头看了两人一眼,被笑声感染,不由得跟着扬起了嘴角,转过头,翻了两下菜,思绪拐到四个人一起跨年的那段时光。他心道,江兄,洛姑娘已经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晚饭相当丰盛,三菜一汤,今安在单独装了一小份。
洛雪烟好奇道:“这一份是?”
江羡年回道:“给哥哥的。”
洛雪烟目测那些饭菜只能让她吃个半饱,诧异道:“他就吃这么点吗?”
明明长得那么高大。
江羡年轻轻嗯了一声。她怀疑江寒栖之所以进食是受无生妖性所驱使,这点饭量只够勉强维持身体的运转,根本不能填饱肚子。
洛雪烟看到今安在把饭菜放到托盘上,主动道:“可以让我送过去吗?”
今安在和江羡年同时看向洛雪烟,她讪讪地笑了下,编了个理由:“都做邻居了,我想和他套下近乎。”
今安在求之不得,笑眯眯地把托盘往她手里一放,笑道:“那就交给洛姑娘了。你敲两下门,说‘该吃饭了’,把饭菜放到门口就行。”
洛雪烟问道:“不用交到他手里吗?”
江羡年苦恼道:“哥哥不太喜欢和我们接触,一般等我们走远了才会拿饭菜。”
洛雪烟端着托盘离开灶房,听到身后传来一唱一和的鼓励声,有种学生时代被朋友撺掇告白的羞耻感。她红着脸走到邻居门前,敲了两下门,喊道:“江寒栖,吃饭了。”
洛雪烟故意等了会儿,期待从门缝里看到那张不近人情的脸,但江寒栖对她一视同仁。她挫败地叹了口气,把托盘放到地上,又道:“我走了,饭菜在门口,你趁热吃。”
洛雪烟走远了些,不经意往后看了眼,只见一双白得出奇的手自黑暗中探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取走了托盘,远远看去只觉得托盘像被黑暗囫囵吞掉一般。她忽然觉得江寒栖有点像怕人的流浪猫,人走远,流浪猫才敢伸出爪子飞快取走食物。这么一想好像还有点……可爱?
洛雪烟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更加笃信自己暗恋江寒栖。连疯掉的他都觉得可爱,这不是爱是什么?她恋爱脑没救了,和她哥一个样。
当晚的餐桌话题有意无意地围绕江寒栖展开,洛雪烟受益匪浅,回去后又向两人借了无生有关的典籍,挑灯夜读,梦回当年在学宫突击考试的时光。或许是不习惯陌生的环境,苦读到大半夜的她起了个大早。
洛雪烟躺不住,洗漱完撑开窗子看了看昨日遇到江寒栖的地方,那里空无一人。她看着厚墩墩的雪,突发奇想在那里堆个雪人陪江寒栖发呆。据说他发呆时不太喜欢被人打扰,昨天难得赶上了心情好的时候。
江寒栖心情好坏一目了然,高兴时会把头发编成一条麻花辫,不高兴时则会披散着头发,意外的直白。
洛雪烟走进雪地里,精心挑了个位置,干劲满满地滚起雪球。八重海下也会下雪,不过雪是倒着下的,没有积雪,她儿时想玩雪要偷偷跑到人间。她滚出一个圆润的大雪球,比了下自己的身量,推到留了一对脚印的地方。
过了会儿,雪人初具雏形。
洛雪烟回屋拿了棉帽,搞了点墨汁,给雪人扣上帽子,涂上亮晶晶的大眼睛和鼻子,把嘴角的弧度往上修了下。她退后几步叉着腰看了会儿,打算等江羡年醒后问她要点胭脂充当腮红。
突然,洛雪烟感觉有人在后面看着她,回过头,正对一双冷漠的血眸。江寒栖站在廊柱后,披着银发,像怨灵一样阴暗地盯着她。
洛雪烟没想到能在雪人完工前碰到江寒栖。她觉得自己应该对没扎头发的江寒栖有所戒备,默默看了他一会儿,感觉他没什么敌意,自己又酝酿不出什么恐惧的情绪,索性遵从本心扬起了笑脸,将手伸向雪人,热情介绍道:“锵锵——你的新同伴。”
血眸转了转,瞄了下雪人,又回到灿烂的笑容上。
洛雪烟放下手,问道:“你不喜欢吗?”
江寒栖一言不发地走了过来。
洛雪烟被危险的气势震慑,看不透江寒栖的情绪,心里没底,一边准备起防御法术一边紧张地往后退去,小声道:“我没有恶意……”
江寒栖停在雪人旁边,面朝刻意勾画出来的笑脸,许久没有动弹,像在发呆。
洛雪烟逐渐放松下来,蹑手蹑脚地绕着江寒栖离开,始终面对着他。背影终于出现,她长舒一口气,却见江寒栖对雪人抬起了手。她脚步一顿,猛地握紧冻到发胀的手。她设想过江寒栖会毁掉雪人,但亲眼看着自己用心堆的雪人被打碎还是有点难受。她心想,今天还是不要招惹江寒栖了,毕竟他心情不好。
洛雪烟不忍看可爱的雪人被暴力破坏,正准备移开目光,瞧见江寒栖拢起那一头及腰的银发,编起了头发。修长的手指灵活穿梭在几股头发之间,板正的麻花辫飞快伸长。她愣愣地看了会儿,暗淡的眼神重新被喜悦点亮。
江寒栖喜欢她堆的雪人!
麻花辫成形,江寒栖抓着发尾,突然意识到身上没有发带。他蹙了下眉,兀自生起了闷气,松开手,突然感觉发尾被人揪住了,眼前垂落下一条发带。
“这条发带可以吗?”
第270章 262.都是你 江寒栖僵硬地定在……
江寒栖僵硬地定在那儿,像被揪住尾巴的猫。
洛雪烟手举僵了也没得到回应,自顾自道:“那我就用这条了。”
洛雪烟收回发带,手忙脚乱地缠了几道,两只手轻轻一拉,云白蝴蝶立在发尾,耷拉下一对大翅膀。她扯了下那只略小的翅膀,往旁边跨了一步,探头观察江寒栖的表情。他眼眸半垂,依旧没什么表情,一缕头发垂落在耳侧,莫名有些乖巧。她咧嘴一笑,跳到他面前,雀跃道:“江寒栖。”
江寒栖无动于衷。
洛雪烟稍微俯身,眼睛往上挑,强行对上那双血眸,笑呵呵道:“我叫洛雪烟,你还记得我吗?”
银色眼睫轻颤,血眸缓慢向上抬了下,目光短暂地交接了一瞬,江寒栖别开眼,盯上了随风飘摇的长发。拂面的风源源不断地送来了暖香,躁动的戾气安定下来,他不可思议地感到了平静,就像漂浮在空中的蒲公英降落,猛地触到坚实的土地一般。
洛雪烟以为江寒栖在看雪人,讪讪直起身,让出了地方。算了,一个雪人换一条麻花辫,值了。她将头发别在耳后,拾起砚台和插在雪地里的毛笔,朝手上哈气,看向江寒栖,说道:“我回去……诶?你在看我吗?”
洛雪烟有点不太敢相信,试着往旁边跨了一大步。那双血眸跟着转了下,定在她脸上,确实是在看她,不过并没有和她直接对视。洛雪烟看看江寒栖,又看回到自己身上,来回比照他的焦距所在,最后发现他看的是她的头发。
头发?
洛雪烟把头发抓在脑后,露出了脸,江寒栖立即垂眸看地,脸上隐隐有些嫌弃。她扯出头发,江寒栖又把眼皮抬了起来,一瞬不眨地盯着头发。她满脸疑惑,想了会儿,把另一只手的毛笔举了起来。江寒栖配合地看了过去,视线也会随着毛笔的移动而移动。
该不会……
洛雪烟转了下毛笔,外面太冷了,笔尖都被冻硬了下不来墨。她说道:“你等我下。”
洛雪烟迫不及待想要验证心中的猜想,跑回屋子,随意挽起头发,换了一只毛笔,用水化开墨,回到了雪地。江寒栖一开始在望着雪人发呆,察觉到她的气息,扭头用目光迎接,看着白气反复升腾消散,终于,暖香飘了过来。
“能在雪地上画下我吗?”洛雪烟递出毛笔,用笔尖指了指雪人,“作为雪人的谢礼。”
江寒栖迟疑了一会儿,捏住笔杆,蹲下身,端详蹲在他对面的洛雪烟,抚平雪面,忍着嫌弃动起了笔。
墨汁晕染白雪,笔端诞生出一团奇形怪状的东西,像一坨融化的泥巴。
“我,”洛雪烟眉头紧锁,用手指了下自己,又点了下江寒栖,“在你眼里——”
食指用力往下一落,悬在那幅诡异的画像上方。
洛雪烟陡然提高了音调:“长这样?”
江寒栖把毛笔倒插在雪地上,飞快地看了她一眼,面露难色,默默把眼睛转向眉清目秀的雪人脸上。
洛雪烟两眼一黑。她终于知道江寒栖为何不拿正眼瞧人了,因为无生眼里的活物只是一团血赤糊拉的诡异之物!
古籍记载,无生眼中的世界只有灰与红两种颜色,红色专属于活物,除此之外的东西都是灰色的,不过能分辨出正确的形状。头发、雪人还有毛笔都是死物,所以他看那些才不会产生抵触的心理。
洛雪烟无言地看着丑画像。江寒栖疯之前是个好打扮的主,审美正常,倘若把那一套审美放在这个画像上……她忽然觉得江寒栖对自己挺和善的,至少能忍着恶心满足她的要求。
突然,江寒栖拔地而起,不知何故跑开了。发带绑得不牢,滑落下来,蝴蝶离开的一瞬,麻花辫从尾端散开,他溜进拐角,一眨眼就不见了。
“江寒栖?”
洛雪烟想追上去看看,无奈腿蹲麻了。她缓了会儿,走过去捞起发带,听到江羡年的声音:“因因,雪人是你堆的?”
江羡年一边走近一边惊奇地打量雪人,感觉江寒栖该在这个时间段出没了,又问:“哥哥没出现吗?”
洛雪烟回道:“刚逃走。”
过了会儿,雪人旁又多了一个人,今安在打量丑画像,恍然大悟:“难怪江兄不许我们接近。”
住进后山后,江寒栖和他们的关系如同日月一般,此出彼没。他平时会固定待在几个地方,但不让人靠近,稍微离近些就会躲起来。江羡年一直以为他恨她入骨,连带讨厌上了今安在,没想到其中有这般缘由。
江羡年看向洛雪烟。她那天见江寒栖待她如陌生人一样,本来没报太大的期望,可仔细一想光是纵容她接近就已经非同一般了。哥哥果然还惦记着因因。
洛雪烟说道:“我觉得我们可以想办法抑制江寒栖的妖性,他的疯病也许和这个有关。”
今安在苦恼道:“抑制妖性的药多多少少都试过,一点用没有。”
江羡年提醒道:“因因,哥哥以前都是靠鲛歌抑制妖性的。”
洛雪烟怔了下,若有所思。
挨冻对江寒栖而言是理所当然的刑罚,尽管他忘却了自己何罪之有。他躲到竹林里做了一整天的忏悔,全身的骨头好似冻裂了一样,但他很满足,感觉沉重不堪的罪孽略微减轻了一些。回小屋的路上,他有点想去看雪人,又不想碰上那些丑陋的生物,几番纠结后,他直接回到了住处。
此时已是傍晚,小屋沦为黑暗的温床,似乎比外面的世界还冷,然而这就是江寒栖世界的全部了。他坐到床上,将海螺捧到耳边,注入一点灵力,缥缈的天籁从中传来,时不时被海浪盖过,模糊得如同想不起相貌的某个人。寂寞的灵魂一点点被孤苦碾碎,他麻木地坐在漆黑里,在心里哼唱听过无数遍的旋律。
不经意间,江寒栖发觉海螺里的天籁跑到了门外,真实到像虚幻的一样。他难以置信地听了会儿,将海螺放回原处,循着歌声悄悄走到门口。风雪呼啸,声音近在咫尺。
门缝里探出一只惨白的手,像从壳里伸出的蚌肉。
洛雪烟有些意外,举起套近乎的小雪人,还没开口,就被那只手拉近了屋里。雪人摔在地上,她跌入冰冷刺骨的怀抱,感觉那颗心好像要跃出胸腔扑出来一样。
江寒栖费力地发出几个音节,有点像啜泣,用不会被任何东西分开的力道紧紧地拥着她。他们严丝合缝地贴到一起,好像生来就该如此契合。
暗中观察的江羡年和今安在担心江寒栖伤到洛雪烟,急忙现身。
门毫不留情地关上了。
江羡年着急道:“因因!”
“我没事,”回应听起来有些闷,因为洛雪烟还没挣脱出来,“他没伤害我。”
江羡年和今安在面面相觑,止步于门外。
江寒栖在发抖。
除了被突出的骨头挤压的痛楚,洛雪烟只能感受到这个。她抬起手,食指隔着银发轻轻点到几乎要刺穿皮肤的脊骨。
江寒栖抖了下,没有排斥,她随即把整个手掌放了上去,缓慢地顺着脊梁抚摸,一下、一下。冻红的鼻子闻到凛冽之外的味道,淡淡的青木香,像爱。她想唤他的名字,然而口舌却不受控制地吐出了另一个陌生的称呼:
“观南。”
那一刻,洛雪烟感觉自己和江寒栖融化在一起了。他的胸腔里承载着她的心脏,而她每根骨头都能清晰感受到他心脏的震颤,铭刻在灵魂深处的感情在体温交换中汹涌而出,她用尽全身力气回应了这个拥抱,柔声哼起鲛歌。
良久,江寒栖才舍得与洛雪烟分开。弄丢的宝贝回来了,虽然好像和以前长得不太一样,但他认出来了。
洛雪烟问道:“我还长那样吗?”
江寒栖说不了话,呜呜了几声,似乎是同意。
洛雪烟难为情地捂住脸:“那还是别看了。”
江寒栖拿开她的手,看着面目全非的脸,突然觉出一点可爱之处。
洛雪烟不确定道:“你认出我了?”
江寒栖点头,还想用怀抱确定眼前之人的虚实,却被洛雪烟抵住了肩膀。
“停。”
江寒栖垂下手,站定不动,委屈地耷拉下眼皮。
就冲拥抱的热切劲,洛雪烟确定江寒栖还没恢复正常,他之所以会变成这样是被眼睁睁看着她死去的无力感所支配,她的死对他的打击很大。她环顾漆黑的环境,有种歪打正着的感觉。
江寒栖一天找不到人,她没法对着他唱鲛歌,只好在房前蹲守。担心江寒栖抵触,她还特地等比例复制了一个小雪人当登门礼,结果还真叫她闯进来了。
洛雪烟好奇他的底线,试探道:“房间太黑了,能点灯吗?”
江寒栖转身离去,洛雪烟听到开抽屉的声音,没一会儿,黑暗中倏然燃起一簇火焰。他递出火折子,洛雪烟受宠若惊地接过,又问:“我能进去看看吗?”
江寒栖主动带路。
洛雪烟跟在他后面,借着火光打量屋子里的布局,突然看到一面铜镜,被那里面的自己吓了一跳。她把火折子往下移了移,火光照亮梳妆台,那上面整整齐齐地摆着胭脂水粉。她走近观察,惊奇道:“这些都是你的?”
“……你,的。都是,你。”
艰涩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洛雪烟一怔,看到镜子里映出了江寒栖的脸,他在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睛比火焰还亮。她突然怦然心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