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公务
奕亲王一事解决, 皇帝便要启程回去了。
他此次外出,始终未曾在人前露面,因此回去时也不好露了马脚, 须得不紧不慢。
如此,光是收拾行李,就折腾了小半个月。
而这十来天里,乔裴一次也没在驿站遇上过沈荔。
这不罕见, 因为沈掌柜素日就是个大忙人,除了驿站, 在江南还可外宿师傅池月家里、又或朱家。
所以,并不能以此武断猜测,是沈荔要避开他。
照墨看着自家大人端坐桌前,夹了半天,愣是没把那块滑溜的烧茄子夹起来,实在忍不住偷偷叹气。
就这, 还说自己‘一如往常、未曾受半分影响’呢。
他环顾一圈觅州府衙诸位大人, 虽然知道应该没人敢抬头看乔相吃饭, 却也不由得烧红脸颊。
臊的。
“大人, 不如我来服侍”
他想说要不咱还是别倔了,就跟以前一样,他来一个个给夹到盘子里,大人只负责吃,不好吗?
照墨都快记不起来, 这相府惯有的规矩是什么时候变的了。不说相府, 大庆有头有脸的人家, 只要着人伺候,无不是这样的行事。
倒是沈掌柜那等身家, 却连个伺候的人都少见,才是怪异。
不过这样的话,他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说。没见乔大人都跟着学吗?
果然,他忠肝义胆地问完,却只见乔裴摇头:“无妨。”
又握起筷子,跟那盘烧茄子作斗争。
他斗得头也不抬,仿佛其乐无穷。照墨却看不下去,又上厨房端来一碗烧豌豆。
配上调羹一枚。
这下用不着筷子,就算大人再如何心不在焉,总算能把饭吃完。
按说,吃完饭,消完食,立刻就是下午的工作。主官被抓下狱,牵连无数,如今觅州府的事,那是堆积如山。
乔裴的人、太子的人、原本府衙里的人,如此三方协力,才勉强带动一二。
往日太子虽然也看乔相不顺眼,但对他的工作能力多有赏识。但这些时日以来,却被再三拖延,有的文书,明明已经处过,再问乔裴,却是一问三不知。
他这判若两人的表现,很难不引起李执的怀疑。
他倒还是君子风仪,走过两步来:“乔相这几日可是没有休息好?”
李执指了指自己眼下:“这里,隐隐发青。”
说是隐隐发青,那简直是太给乔裴留面子。
实际上在李执眼里,几乎要怀疑乔裴是不是和奕亲王另有牵扯,才能在尘埃落定之后,还如此忧心难忍,以至于彻夜难寐。
说起来,他是这样耐不住性子的人么?
乔裴雅号之一,‘玉宰相’,不仅是说他相貌温润美极,如上好白玉,更是暗喻他为人处世,虽然内藏硬骨,面上却仍是谨密稳健,心细如发。
素日无论多么紧急的军情,多么繁杂的公务,都有条有、不紧不慢交付奏报的人,面对觅州府这一团乱麻,本也该轻松上手,如无上快刀三两下斩开才对。
对这么一个无父无母,再无牵挂的人,也想不到别处去。
李执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猜测,是不是身体有恙,才无法专心处公文。
乔裴懒得他,在皇帝面前也最多虚与委蛇一二,别说太子。
这时便站直身子起来,顺着李执找的借口往下:“身体不适,裴今日先行告退。”
李执一愣:“若是不适,孤可叫太医”
“不必。”乔裴淡淡答,“太子殿下、诸位,辛苦。”
说完,抬脚就走,再一眨眼,人都走出府衙,只剩一片薄薄背影。
李执:?
李执心想,这乔裴乔相乔大人,怎么看上去如此烦闷之中又有些任性?
往日在父皇面前跟他争得寸步不让,也未曾有过如此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候啊。
*
“大人,咱们不坐镇府衙,真的好吗”
“无妨。”
照墨腹诽,就知道大人会说无妨!
但这能是无妨的事吗!
“身体不适,大人自然要好生歇息。”他用词小心,“但府衙的事也是大事,尤其眼下,这是关键时刻”
这当然是关键时刻。奕亲王伏诛,觅州府一切规则都有待重建,正是攫取权力的好时机。
这时候守在衙门,不仅给其他诸位大人以好印象,日后方便行事;
更能安插自己的眼睛,相当于将觅州这样好的一方沃土,尽数收入囊中。
左看右看,这时候回家休养,都不是一个好选择。
再者
照墨偷偷看了眼自家大人的脸色。
这也不是回家的路啊?
乔裴走在前面,步子不快,但一点停顿都没有。
他也不知怎的,这些日子坐在府衙里看公文,明明是做惯了的事,几乎不需要动脑子,就能做出恰到好处的决策。
但偏偏,越看越烦闷。
越看,越心不在焉
沈荔究竟是不是在避着他?
如果不是,那为什么这么几天,连人都没见过一次?
如果是
如果是,他又当如何?
乔裴想不出来。
十几天未见,他的脑海中,沈荔的面容却越来越清晰。
几乎不用想,都能勾画出她含笑的眼,微翘的唇,永远生气勃勃的神情。
“大人大人?”
乔裴回神:“何事?”
“您这是不是走错了?”
照墨说:“这儿是南市场啊。”
南市场,正是此前沈荔摆摊的地方,被她叫夜市,实际人家有自己的名字。
之前和楼满凤相约要逛的,也是这里。
乔裴左右一看,确实是南市场。
这时天色还不算太晚,但已经有不少小贩在摆摊卖货。
他陪沈荔摆摊数日,自然是熟悉的,当下就绕开食铺,去了对面的百货街。
梳子、扇子、簪子,果然还是女子用的东西居多;不过再往前,也有些笔墨纸砚、帽子头巾之类,乔裴不感兴趣。
倒是这尊小屏风,只够摆在榻上挡一挡,但面上绣样灵动有趣,是一株桃树。
旁的也就罢了,桃子能吃,沈掌柜想来不会拒绝。
扇子,虽然已经入秋,不算炎热,但女子持扇在腮边轻摇慢晃,发丝微拂、眼睫微颤,无疑是娇美动人的景象。
沈掌柜的话大约会拿去给烤炉扇火,也不算浪费。
梳子自然也是需要的。上面雕着彩凤双飞的样式,双宿双飞,是吉祥美好的寓意。
看在寓意的份上,沈掌柜应该也不会不收。
至于这枚簪子
乔裴想起自己那枚还没送出去的茉莉花簪。
先算了。
便没有买,重新放了回去。
但即便如此,也已经太多。
他也不让照墨拿,全都堆在自己怀里,险些淹没下巴。
照墨弱弱出声:“大人,不觉得有些太多了吗?”
乍一看,还以为自家大人要辞官不干,开几家小铺子谋生,故而进货来了。
要不是他一路跟着,都要以为大人被人夺舍了。
莫名其妙不早不晚,来南市场搜罗一堆用不上的玩意,抱在手里。
这是谁干得出来的事?
反正不是他家大人。
照墨眨了几下眼,试图辨别出眼前这人究竟是谁。
可惜乔裴没让他如愿,依然捧了满怀的小物件,慢吞吞往驿站走。
“照墨,去问问沈掌柜在不在院子里。”
走至驿站门口,他说。
其实不必问,乔裴想,沈荔这时应该是在院子里的。
从七日前开始,她就已经不再日日都去山脚报道,虽然仍旧常常出门,但更多是去江南凌云阁坐镇。
据说是与朱家有言在先,每日亲手做五道菜。
为此,凌云阁门庭若市,说是百年未有之光景。
因此每天一早起来,在驿站做完早饭,上午便去凌云阁将每日的五道菜做完。
到了下午,便去朱家豪奢的园子里赏景,直到太阳落山,行路不便,才堪堪回到驿站。
乔裴并非有意探听,只是沈荔在驿站,大小算是个名人。
比起不可挂在嘴边的皇家父子,比起并无什么才干的楼家世子,比起性情无趣、冷漠待人的他,沈荔总是人群里最耀眼、吸引人的那一个。
这大约也是她的一种天赋,叫人面对着她,就不自觉地卸下心防。
大约因为她本身心无旁骛,除了做菜,并不关心——自然也不会对别人的选择指手画脚,更不会加以评判,故而是个很好的谈心对象。
但身边的人遇见困难,又毫不犹豫,出手相助,尽力维护对方的尊严。
这样的人,当然不只是他
照墨在驿站转了一圈,得到消息回禀:“沈掌柜已经回来了,不过”
不过什么?
乔裴瞥他一眼,脚下步子不停,从后门往沈荔的院子走去。
若是从正门进,恐怕要走半柱香,后门则更近些,不过片刻,乔裴已经能远远瞧见沈荔院前的小灯笼。
两只橘子形状的小灯,在晚风中一闪一烁,如今夜空中的月色,捉摸不定。
他在门口站定,呼吸随着灯火起伏。
照墨问:“是不是先叫人告知一声”
按着上门做客的礼节,其实乔裴已经十分失仪。
就像沈荔初次递帖子时,照墨所想的那样,正规的流程应当是先递上帖子,确定上门时间,再说拜访的事。
而不是走到门口了,才去里面知会一声。
乔裴却没会他,眉心微蹙,像是被什么困扰着一样,跨过两道门,无声无息进了后院。
沈荔的院子和他的院子一样,伺候的人手少得可怜。
若是其他几个院子,恐怕没等乔裴到门口,就已经被连声通禀;等他走到门口,已经有人等着引路了。
不过也正因如此,他才能不惊动任何人,慢慢走到后院院门前。
里面隐隐有些说话声,听上去还算热闹。
沈荔大约是笑了,话音里都笑盈盈的,听上去竟然很甜。
乔裴唇角不由自主地,也跟着扬起些弧度。
他站在院门外,静静看着里面那座青瓦厢房,便想起那天夏夜暴雨,他担心池月那山脚的院子被淹,又或山洪夜间滚落,便过去守着。
即便是远远看着,但知道她在,就已经足够。
乔裴垂眸一息,手腕一抬,将怀里那堆东西抱好。
正要走,却听见另一个轻快的声音,软绵绵地叫:“沈姐姐的手艺是最好的——”
楼满凤?
他怎么会在?
不请自来,还是,受邀而来?
“沈姐姐,我有很重要的话,想和你说”
沈荔也不知看见什么,笑声清脆:“好呀,你等等,我去热一壶酒。”
乔裴手指一颤,仿佛痉挛似的,微微蜷缩起来。
他目光往下轻轻一落,便全是怀里要送给沈荔、讨她欢欣、笑容、又或只是一星半点喜悦的零碎东西。
只是现在看上去,并无必要了。
他似乎总是,来得不合时宜。
第82章 正室
比之乔裴, 楼满凤其实来得很早。
沈荔原本按着自己的日程,先依着和朱夫人的约定,每日上凌云阁做五道菜, 下午再去池月那里陪陪师傅。
按时按点回驿站,刚好赶在太阳落山前。
今天刚进门,就看见院门口站着一道人影。
楼满凤倒也乖觉,她不在, 也没应周雨几人的客套,直接进去坐下, 而是等在门口。反而让沈荔意识到,他今日想必是要说些庄重的话。
否则以两人的关系,他就是进去在厢房吃着点心等她,也不算失礼。
只是见了人影,沈荔心中便闪过无数念头。
再抬眼,提高声音叫他:“怎么等在门口?不进去坐坐?”
楼满凤回头见是她, 先露了喜色, 连带一双剔透狐狸眼都笑弯起来。
转眼那弧度又落了回去, 显得勉强起来:“沈姐姐, 你回来了?”
沈荔不动声色,只做对他神情不知,点点头:“是啊,你在这儿等多久了?”
说着,慢慢踱步过去。
她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 是池月随手做了塞过来的。
原本还想着有些多了, 不过多一个人分着吃, 应该刚刚好。
两人一前一后进门,沈荔自然是先放下东西, 换了身衣服出来。
平日楼满凤来找她,总是坐不住的,要左看看右看看,枯了的树要看,刚结的果要看。
不仅要看,还要点评许多,都是一副天老大他老二的傲娇样子。
今天骤然低落,跟落了水的凤凰一样,可怜又拘谨,连桌上的食盒都不敢碰了。
漂亮傲慢的小凤凰忽然如此,沈荔看在眼里,心中多少有些不落忍。
于是将食盒打开,里头的几个碟子都摆在桌上:“吃不吃?”
楼满凤一看:“你做的?”
“我师傅做的。”
“哦”
沈荔失笑,弯起手指敲他额头:“还挑剔?我师傅手艺很好。”
“才没有。”楼满凤脸颊一鼓,嘴不自觉地嘟了起来,只是一瞬,又放松回去,“沈姐姐的手艺是最好的。”
他未必有那样灵巧的舌头,也未必能有有据说出沈荔为什么是手艺最好的,但他就是这样说。
明目张胆的偏爱,让沈荔手中的筷子不由得一停。
她的停顿,同样被楼满凤察觉了。
他犹豫再三,口中糕饼竟是半点味道都尝不出来,嘴唇开合,最终只是道:“沈姐姐,我有很重要的话,想和你说”
沈荔看向他,他便挪开视线。
如此,似乎也只能听他讲。
沈荔想了想,答允下来:“好呀,你等等,我去热一壶酒。”
这回的酒不是她制的,而是厨房备着的浊酒,几乎没什么酒精,只是甜甜的米酿。
几碗热米酒飞快下肚,楼满凤脸色微红。
他不胜酒力,就算是甜酒,照他这样上头的喝法,喝醉也只是时间问题。
沈荔见那双狐狸眼水汽氤氲,脸颊红软,心里也跟着一软,伸手摸摸楼满凤柔顺的黑发。
他说自己有话要讲,迟迟不讲,沈荔倒也不追问。
楼满凤便有些摸不清楚自己的心,到底是庆幸,还是哀怨。
庆幸他不讲,就能在小院里多赖几息;
或是哀怨她对自己的心意,实在没有半分好奇。
心思百转,他又并不是一个藏得住的性子,于是喃喃:“早知如此,还不如那时就应下婚约。”
做什么意气之争,非要嘴硬?
最后只能察觉到两人之间深不见底的鸿沟,自惭形秽。
却察觉拂过他发顶的手指,却未因他撒气般的话,而有半分停滞。
沈荔的声音很平静:“应不应的,又有什么关系?”
“性子合得来,没有婚约束着,也能做亲密朋友;要是合不来,勉强成了亲,也只是怨侣而已。”
她揉揉楼满凤的头顶:“你我交好,难道只是因为婚约吗?”
楼满凤立即摇头:“自然不是!”
“所以,即便做不成夫妻,只要你愿意,我们依然是投缘的好友。”
她说得温柔,楼满凤却愈发绝望。
虽然早已察觉,但真当听见这样的话,那残忍的、不愿直面的事实,才终于破开他所有懦弱退让,横冲直撞,展露眼前。
他将头埋在手臂里,并不敢去看沈荔神情:“你从来只拿我当弟弟看,对不对?”
沈荔这才一顿,缓缓道:“是呀。”
“骗我一下,都不愿意”
楼满凤吸吸鼻子,忽然愤愤:“你对乔裴,也是这样的么?”
沈荔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这和乔裴有什么关系?
“若他要”楼满凤咬了咬牙,最终还是说,“没什么。”
给沈荔夹了一筷子菜:“吃菜吧。”
他咬着牙将话咽回肚子里,心下却难得吃惊。
没想到自己会下意识提起乔裴。
楼满凤任性归任性,看人却很敏锐,这是在北安侯府长大的人该有的天赋。
何况乔裴也好、李执也好,面对人生从未有过的感情,总是藏得拙劣。
若说这两个人对沈姐姐没有存着别样的心思,就是天地颠倒,楼满凤都不相信。
但今天以前,他在心中实则暗暗揣摩过,若是他不成——因为沈荔的态度已然很明显,那么会是谁。
楼满凤那时就想,应该是李执的。
倒不是因为李执与他交好,又或者李执身份更加尊贵,沈荔若与他结亲,便是太子妃、板上钉钉的未来皇后。
而是李执这个人,比起乔裴,性格实在温善太多。
站在全然为沈荔考量的角度,楼满凤想,无论如何也不该是乔裴的。
那样冷冰冰的人,恐怕说两句话,都会被冻成冰块。
虽然在沈记时,没什么怪异举动,但谁不知道他能稳坐宰相之位多年,必然心思深沉、冷酷无情。
无论是伪装、隐藏,还是更深的图谋,这样的人,怎会是良配?
方才却不知为何,脱口而出了这个名字。
吃了两口菜,又是一坛酒,楼满凤脸越发热了。
他往桌上一趴,沈荔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这个念头让他呼吸发急。
“沈姐姐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就算现在没有,我也可以改,可以学”
楼满凤几乎觉得过去半辈子了,才听沈荔开口。
“阿凤像现在这样就好了。”
沈荔没让他躲开,直直看进他的眼底:“像现在这样,就最好了。”
楼满凤呼吸一窒,不敢接话,不敢再说,只好沉默吃饭。
一顿饭吃得不上不下,他有心想做得温柔体贴、面面俱到,就像他觉得更合适的李执,又或者伪装滴水不漏的乔裴。
可惜李执那是与生俱来的修养、乔裴则是无微不至的观察力,都不是一顿饭就能学出来的。
沈荔被他一会儿一个菜夹进碗里,常常有筷子夹不住的时候,也扰得头疼。
但人家又是好心,怎么也不能严词拒绝
“我来吧。”
忽然,一个人影从前院走近。
是乔裴。
他手里干干净净,倒是后面站着的照墨抱了满怀东西。沈荔只瞥了一眼,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都有什么,乔裴就已经走到桌边。
他也不说话,持起公筷,一样一样地给沈荔往盘子里夹菜。
黑发随着动作垂落肩头,脖颈、侧脸,细腻莹润,像一整块光滑的好玉。
布菜的动作熟练,神情温婉端庄,无论姿态、服侍的水平,都不言不语地碾压了生疏的小侯爷。
就像
就像,出来宣告存在感的正室一样
这形容一出,沈荔后背一层鸡皮疙瘩。
虽说她也常在心里大逆不道,把乔美人比作大家闺秀、乔大小姐,但从未把他跟自己扯上关系过。
更何况两人前几天才摊牌,这时候无论如何,都该是冷战期才对吧?
乔裴又何尝不知,他动作行云流水,心里却忐忑,只做不知沈荔盯着他看。
楼满凤狠狠瞪他一眼,知道这人一时半会儿赶不走,冷冰冰道:“没事呀,沈姐姐,我们就谈我们的,有人愿意站着,让他站着好了。”
乔裴不说话,静幽幽站着,居然跟楼满凤说的一样,不肯走了。
他不走,存在感却不小。
沈荔虽然跟楼满凤不咸不淡说着绸缎生意的后续,却很难不注意到他。
乔裴穿了一身青色,不是他爱穿的白衣,一看就知道,今天应该是去府衙当值了。
他跟太子忙活奕亲王的烂摊子,两个人应该都抽不开身才对。
不过照墨怀里那堆东西,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沈姐姐,沈姐姐?”
楼满凤叫她两声,沈荔一眨眼,不紧不慢地回:“嗯,应该会一起回去的。”
“真的?那这次应当能一直呆在楼上了吧?”
他说的是皇家宝船。沈荔前几日出师,酒坊又有朱夫人出手操持,她在江南便没了不得不做的事。
还是那句话,又大又稳的船,能蹭一次是一次。
不知是不是有第三人在场的缘故,楼满凤的精神比方才好许多,又聊了些船上的话题,这才慢悠悠离开。
走前还问:“乔大人怎么还不走?时间已经不早。”
可惜除了沈荔,乔裴面对旁人,总是游刃有余的:“还有要事同沈掌柜商议,世子若忙,便不必顾虑我等,先行离去即可。”
楼满凤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差点就要指着他鼻子说行啊那我就在这儿不走了!
总归是想到沈荔还在,刚才他都说了要走,又赖在这里,恐怕姿态不好看,这才咬牙切齿走了。
沈荔见他背影消失,起身看向乔裴,好整以暇:“乔大人要说什么?”
乔裴后退半步,视线错开,方才那点气人的劲儿消失无影踪。
他一下又收敛起来,摆摆手,照墨就上前两步,把怀里的东西展示给沈荔看。
“今天闲来无事,去了一趟南市场。”他说,“沈掌柜若有看得上眼的,可以随意挑些。”
照墨将东西一样样摆上桌,沈荔却没看,只盯着乔裴。
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有时沈荔觉得自己俨然已经完全明白了乔裴的思路,有时又觉得,她其实根本没有搞懂这个人。
乔裴被她看得屏息,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唇角轻轻抿着。
尽力将双肩放平,想要放松些,又想更挺拔些,总是不得要领。
秋风可不暖和,吹得照墨一个喷嚏出来,沈荔才收回视线。
“劳烦乔大人跑一趟。”她看了眼桌上零零碎碎的各种玩意儿,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时间不早,就先放在这儿,明日再说吧。”
乔裴也不多言,冲她颔首,带着照墨回自己院子去了。
那步调,看着竟然有些落荒而逃。
沈荔站在院子里,想了一会儿,忽然哭笑不得。
这人专程进来一趟,又是夹菜又是静候,总不会只是为了把楼满凤从她院子里赶出去吧?
第83章 抢跑
时值仲秋, 江南一应事务都处妥当,皇家宝船再次现身岸边。
第一批随从侍女,早半个月就已经上船。毕竟在江边停了这么久, 要把里面收拾成皇帝住着顺心的水平,时间是不会少花的。
而半个月后,驿站里的人也要动身了。
朱夫人消息灵通,老早知道, 忙不迭见了沈荔几面。
这次更隆重,身边跟了一串人。
“沈掌柜这次北上, 下次再来江南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掩嘴一笑,“路途遥远,身边有个贴心的伺候才好。”
语罢,一挥手,身后一串人呼啦啦围上来。
沈荔这才发现,这群人竟全是面容姣好的男子。
清俊的媚气的, 粗野的隽秀的, 清粥小菜满汉全席, 各色都有。
沈荔:
定睛一看, 还有几个气质颇佳,说不得是什么出身的,居然也站在其中,含情脉脉看向她。
沈荔继续:
不得不说,朱夫人还挺有眼光的
她看了两眼, 很欣赏地点点头。
可以的, 不仅长得不错, 还各有特色,随手点几个组团就能原地出道的水平。
话又说回来, 怎么她在现代就没有这样的福气?
系统呵呵:【在厨房呆傻了吧?整天除了做菜就是做菜,你哥哥想给你介绍,都不知道该把人打扮成带戴安牛排还是油封鸭腿。】
这话实在诛心,沈荔讪讪,不开口了。
“都是好性子,选一两个也无妨。”两人已然十分亲近,朱夫人摸摸她的手,压低声音,“不说收用,路上伺候你起居也是好的。”
沈荔干笑:“这”
远远的,照墨看着不发一语的乔裴,悄悄把手中的木盒往袖子里塞了塞。
这里头装的,是那日大人未送出去的金丝双凤云纹簪。
原想着今天上船离开,大家都是形容匆匆,要是能顺手送出去,了却一桩心事,就再好不过。
不过看眼下这个情形,能不能送得出手,恐怕还是两说。
照墨垂着头,不敢看大人的表情
不过也是,要他是沈掌柜,有钱有地位有空闲,要什么样的男人不行?
平心而论,自己大人确实五官端正,面容秀丽清俊,但无奈嘴拙呀。
这谈情说爱也好、寻欢作乐也好,都不是来找罪受的,虽不是嘴越甜越好,但也不能要个闷葫芦不是?
自家大人,还是输在太过腼腆
下一秒,就见腼腆的乔大人上前两步,走到那群莺莺燕燕之间。
他实在生得好,额头脸颊下巴,浑然如玉雕,眉眼又挺俊,与他笔直的脊背一般,自有一种风骨。
即便是站在人堆里,也如立在鸡群的白鹤。
原本沈荔看着那群男子,也算春花秋月,各有千秋。但乔裴往人中一站,便将八斗风姿全数夺走,只留给剩下的人可怜兮兮两斗,叫他们分着玩。
那话怎么说的区区萤火,怎可同皓月争辉?
大约就是这个道了。
朱夫人一看,也觉出不对来。
她精心挑选的人才,里头全是相貌端正的良家子,还有些出身很是不俗,只是仰慕沈荔而来。
但有这乔相乔大人站在前头,后面看上去都跟玉石后面的瓦片一样,灰扑扑的。
“这,乔大人?”她不得不开口了,“不如您挪动尊驾,到甲板上赏赏江畔美景?”
乔裴半步不动,眼尾微微上翘,黑玉一般的眼珠看向沈荔:“沈掌柜,裴有要事相谈,不如到船舱中一叙?”
又是要事?
那天支开楼满凤,也是要事。
沈荔看看他,又看看朱夫人,想着两人关系冷凝,自然不如与朱夫人那样亲近,正要拒绝。
却见乔裴嘴唇轻轻一抿,仿佛有了水光。
他上唇薄,下唇却微厚,甚至因为上唇的薄而显得更加厚软。
一看就很好
沈荔喉咙微动:“那就请乔大人先行一步,我稍后便来。”
【呵呵,有的人自诩聪明,中了美人计还不自知】
这种时候,系统怎么能错过?立刻出言讥讽。
沈荔当耳旁风:“朱夫人,这些人你收着吧,我实在用不上。”
她笑道:“我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食肆掌柜,在京城也没有置办出多大的家业,这么些人,放家里都住不下的。”
这话听听也就罢了。朱夫人知道是她婉拒的意思,也不再劝。
沈荔这人,看上去温温和和,说什么都好,其实心里有一杆秤,量得一清二楚。
也不知是怎么养出来的性子。
“邱家那头,也差不多定下来了。”朱夫人声音忽然更轻,“他们犯事被抓,人是跑不掉的。欠的那些单子,都转到我们这头来了的。”
“先前说好的,江南的事一应交给您做主。”沈荔说,“不过在商言商,账我是要查的。”
她脸一板,朱夫人就笑了:“我还敢在你眼皮下作假?跟你作对的,可有哪个是好下场不成?”
沈荔笑而不语,两人又站了几息,等搬东西的侍从差不多走过,她才重新开口:“那我这就走了。”
“好,你去吧。只是等我再上京,或你再来江南,我们把酒言欢。”朱夫人大笑,“你师傅那头,我也会时时关照。”
这话才说到了沈荔心坎上,她的笑容更真切几分:“那就多谢朱夫人。”
“说起来,她不来送送你?”
“师傅事忙,再说深山隐居,出行不便。”
沈荔略一侧头,看向不远处的江岸:“师傅想来也是很舍不得我的。”
所以才未曾远送。
只是站在那里。
池月站在江边,看着船上小如米粒的人影。
她和自己,总归是不同的。
池月从未想,若她活在沈荔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她只希望,沈荔能够平安顺意。
再是坎坷,也在自己的那条路上,坚定地走下去。
如此,就像是有人陪着她,一直坚持下去一般
*
“我听小厮说,你这些日子吃得都不多?”
船舱三层,李执微皱着眉:“怎么回事?本来舟车劳顿,已经清减了,再不好好用饭,回去岂不是让侯夫人担忧?”
这已经是上船的第三天,李执原本在自己的书房处公务,却听亲近的小厮说,楼世子这几日食不下咽。
几乎是端进去什么样的菜色,就送出来什么样的菜色。
这样下去,身体怎么受得了?李执跟他多年好友,不得不来劝慰几句。
“我没事,只是”
楼满凤犹犹豫豫,即便是亲近的好友,有的话,他依然说不出口。
李执看他两眼,忽然一拳捶到他肩头。
太子的文武启蒙,一个是当朝户部尚书高鉴明,一个就是楼满凤亲爹楼知怯。
这一拳下去,不可谓不重。
楼满凤吃痛,一双狐狸眼燃起火来,明亮极了:“你这是做什么?”
“打你。”
“你我看你是太久不吃教训!”
“有本事你便打回来!”
两个人少年意气,你一拳我一脚,竟然真的打了起来。
不过无论是太子身边太监,还是楼满凤身边小厮,都习以为常,并没有吓得两腿哆嗦。
最终还是太子更成熟些,停下动作,叫人送些上药来。
虽然点到为止,但终究都是习过武的,留下淤青也不方便。
他盯着小厮给楼满凤上完药,轮到自己时,这家伙精神抖擞,撸着袖子就要上手。
“行了,你一边去。”李执没好气地趴下,“说罢,到底是怎么回事?”
楼满凤顿时缩了回去,不再叫嚣着要他好看,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李执哼了一声:“闯祸了?放火烧了你魏家的绸缎庄子?还是失手淹了糖作坊?”
楼满凤一脚踹过去:“说什么呢你!”
动作虽大,也只是虚虚作势,并没踹到人身上。
李执更奇怪了:“你可不是这样的性子”
即便是趁人之危——趁他趴在这儿上药,动弹不得之危,楼满凤会把自己的情绪放在最先,不发泄出来,是绝不会高兴的。
他也只是那么一说,却听见楼满凤蔫巴巴的声音:“我这人果然十分任性,是不是?”
李执也不惊讶:“你不是早就知道这一点?”
实则楼满凤、孙兆,乃至白鹿书院其余纨绔书生,大多对自己的纨绔心知肚明。
平素被人诟病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任情恣意,偶尔面上过不去,心里却很清楚,并不为此产生什么触动。
毕竟,以他们的身家背景,窝囊退让也是活,肆意妄为也是活,干什么不让自己活得轻松些呢?
今天却跟转了性一样,纠结起这件事来。
李执侧过脸,看他片刻,断然道:“是不是沈掌柜这样说了?”
不等楼满凤反驳,又道:“不会,沈掌柜不是会说这话的人。她看上去,甚至半点不介意你这闹腾性子”
他越说,楼满凤神情越沮丧。
是啊,半点不介意,还常陪他一起闹着玩,但真要认真做事,又比谁都能干、可靠。
这样好的沈姐姐,偏偏是他求而不得的
“所以,是你将窗户纸戳破,却没有得到好结果?”李执似笑非笑,“还真够蠢的。”
楼满凤也不反驳,蜷着身子靠在博古架边。
在李执看来,若非有了十足的把握,贸然开口,只会得到明确的拒绝。
而以沈荔的性格,拒绝就是拒绝,和所谓欲迎还拒、藕断丝连,恐怕没有半点关系。
也即是说,无论楼满凤如何努力靠近,只要沈荔那头没有动心,便不会为了感动、怜悯等等原因,给他一个周全的结局。
“那么,便要放弃了?”李执问。
片刻,楼满凤慢慢起身,走至房内窗前。
眼前洛水景致,与来时别无二致,他的心境却已全然不同。
“我我也说不好。”他慢慢地说,既是讲给李执,也是讲给自己,“我知道再如何纠缠,也可能没有结果,但要问我现在想不想放弃,我是不想的。”
“即便没有结果,我也不想,立刻退回到朋友的立场,只能眼睁睁看着旁人亲近她李执,你应该懂的,她虽然不介意我的本性,却正是因为我从来都只流露本性。”
说这话时,楼满凤神情有些许茫然,语气却并不游离:“若是尚且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心,就贸然答允只做朋友,之后又不知足,非要从中搅局,或仍不放手”
“恐怕才真的是,连朋友都没得做了吧?”
他说到这里,渐渐打起精神,笑道:“至少,我比旁人,还是走在前头的。”
“好了,我饿了!”他说,“一会儿去厨房看看,有什么点心,也给沈姐姐送一些去。”
李执点点头,心里却难得有些没底,并未出声附和。
这之前,他也觉得楼满凤应该是离沈荔最近的一个,毕竟他话多,性格外向,沈荔又是好说话的性子。
不过后来又发现,沈荔的随和,底下却是果断毅然的骨子。
这样的人,难道多聊几句闲话,就能将心也贴在一起了吗?
思绪纷飞,忽然又想起宝船在江南岸边起航那日,甲板上诡异的气氛。
看上去,乔相和沈掌柜,似乎闹了些矛盾。
但细细一想,一个冷淡出尘,一个热诚达观,若不是已经十分亲近,怎会闹到有矛盾可言的地步?
他目光在屋内转一圈,从窗边的楼满凤,转到手边的化瘀药膏上。
总不会,让他抢跑在先了吧
第84章 晕船
洛水上虽然偶有秋风, 也见得到些许洪波,但总体仍是风平浪静。
沈荔却莫名其妙,犯起了晕船的老毛病。
她晕船无非两样, 一个吃不下东西,另一个就是不爱动。
一动就头晕恶心,换了谁都不想动。
不过唯一好在她这回一上船,就是三层的大房间, 开阔还带窗,通风透气, 还没到吃什么吐什么的地步。
“可惜御厨这么多,我倒只能蹭得上几碗汤。”她面色苍白,但还是说笑着。
红袖是朱家的人,当然回了朱家。
这时候便只剩周雨几个军士,依然在她附近的房间住着,平时白天也会来看她。
“沈掌柜当真是半点胃口都没有吗?”周雨面露忧色, “这几天确实吃得太少”
他也算是奉命来看顾沈掌柜的, 虽然不知内情, 但周钊将军肯派亲兵一路护送, 想来两人关系很近。
要是出了一星半点事,他赔上自己也不够啊。
沈荔对他的想法心知肚明,笑着安抚:“没事,我本来就晕船,是老毛病了。”
又看了眼外头明亮的天光:“静养就好。外面天气这么好, 你们怎么不去外面钓鱼?”
周雨听出这是她想独处了, 领着一干人出去。
刚开门, 迎面撞上一个玉竹般挺立的身影。
“乔大人”
问好都没说完,这以往慢条斯、风姿绰约的乔大人, 居然硬生生撞过他的肩头,迈步往房间里去了。
照墨满头大汗跟在后面,替自家大人向几个军士致歉,又赶紧跟上去。
沈掌柜晕船,是这几日才见了影子的事。之前来路上好端端的,谁也没想到回去就能晕成这样,什么准备都没做。
刚上船时,也没太大反应——又或者,是沈掌柜太能忍?
总之,拖了两三天,才让其他人有所察觉。
皇帝乐得做好人,让她在房里好好休息,甚至调了一个太医去看病。
但太医对晕船,实在没什么有效的秘方,只能开个温补的方子,汤药味道也淡,让她即便吃的少了,也不至于立刻病倒。
“沈掌柜。”乔裴先问了声好,才说,“来时的鸽子汤做得粗浅,因此又煲了一次,不知道能不能得你的指点?”
沈荔瞥他。
给她煲汤就给她煲汤,说得那么委婉,还指点
系统贱嗖嗖道:【那也没办法啊,人家古代大家闺秀,这样说话都够直白的了。】
【总不能像你一样,直接说‘我好担心你这汤是专门给你熬的你不喝我会很伤心’吧?】
沈荔不它了,转而问:“上船前,乔大人说有要事相谈,是何要事?”
乔裴嘴唇一动,柔软的玫瑰色盈盈欲滴:“便是想请教沈掌柜,这煲汤技法的事。”
沈荔点点头,不予置评:“那么此前在江南驿站,乔大人又说有要事,请阿凤避让,是何要事?”
被她接连追问,乔裴两眼微微睁大,展露些幼圆茫然的神情。
他总觉得沈荔这样堪称明知故问的行为,似乎不大对。
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乔裴实在没有处这样事情的经验,只能拿出平时应对皇帝的反应力:“那时也是想商谈此事。请世子避让,是不想有旁人知晓。”
“是吗?只是为了让我指点你的汤?”沈荔定睛看他,似乎要看穿他平静面容下,焦灼紧缩的心,“我还以为,乔大人别有二心。”
乔裴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她神色一敛。
方才言谈时自然轻快,仿佛回到那夜之前的情态,转瞬就全都收拾好了。
“汤已送到,乔大人还有别的事吗?”
沈荔接过他的食盒,眼神遥遥落在门边:“我身体不适,待客失仪,乔大人见笑。”
面容沉静淡然,言辞周到礼貌,和往日总弯着眼笑、一言不合就让乔裴面红耳赤的人,判若两般。
他没话讲,原也不是什么巧言令色的人,即便心里千百句话,也只能闷在胸口。
像窝了一炉炭,烧得热热的,红亮、滚烫。
稍一碰,就隐隐作痛。
“那在下便先行告辞。”乔裴慢慢起身,“有空,再来探望沈掌柜。”
沈荔颔首:“不送。”
不送?
她又有几时是送过他的?每次分别,不都是他自己坐着马车走吗?
真正亲密的关系,又怎么谈得上送客?
却说得这样生疏。
乔裴不再看她,和来时不同,步子又平稳起来。
一言一行,不紧不慢,合乎气度。
这是老师教给他的。
人之五感,视听最为重要。
所以要养出一身漂亮的气度,言行举止,赏心悦目,方才能有君子之风。
方才能压住他穷酸出身的底子。
为官虽说讲究唯才是举,但也有身份的考量。
就像刚出仕时,人人只知他是高尚书弟子,是太子同门,天然便接受他得一个高位。
若是他言谈之间,并没有尚书亲传的姿态和底气,恐怕便难以叫人信服。
更何况他实际出身,简直能称得上一句不堪。
也许万物皆是如此。但乔裴从未因自己是孤儿、乞儿出身而有过半分羞惭。
因为在他看来,出身并不有损他的价值。
毕竟于皇帝而言,一切只看能力。
甚至他的孤苦无依,反而更有助于他攫取权力。
只是,沈荔呢?
她会怎么看?
她知道吗?
她知道自己这个常被她赞‘天人之姿’、‘君子如玉’的人,其实是那样的卑劣低微、不堪入目的身份吗?
步子一停,乔裴已经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
思绪被骤然打断,他这才回过神,又不禁苦笑。
哪里又轮得到他考虑这么多。
毕竟得知他的欺瞒后,沈荔连多说一句的兴致都没有了,不是吗?
既然这样,出身如何、样貌如何、品性如何
又有什么重要的。
正要推门进去,忽然又想起来什么,扭头道:“照墨。”
“大人?”
“楼下情况如何?”
照墨思量片刻:“沈记的酒不能摇晃、酒坊送上来的制作工具也不能磕碰,此前按大人吩咐,用棉布团一一包裹、隔开。”
“酿好的酒虽不能时时打开,但有军中好酒之人,能隔物听声,判断酒液状态,当是万无一失。”
“至于船上的仓储,属下已经敲打过了。”照墨挨个数过去,“绝不会发生监守自盗之事。”
乔裴点点头:“这样就好。”
眼看他就要进门去,照墨咬咬牙,还是问:“大人,咱们要不要同沈掌柜提上一句?”
乔裴瞥他。
照墨便小声道:“这事情做了是做了,但您不说,沈掌柜又从何得知,是谁一路上护持她的酒呢?”
乔裴便沉默。
照墨心里也奇怪,大人又不是那等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总不会,还信奉什么默默奉献的道。
若在官场也如此,恐怕早就被打发到乡下僻远地方,整日忙着秋收春种的活。
屋内一时没人说话。
皇家宝船虽行船很稳,但也难免有些微波浮动,照墨便没有给他倒茶,桌上只有几盘充数的点心和鲜果。
乔裴盯着桌上的点心发呆。
这些点心,莫不是甜腻腻的,吃了恐怕头更晕。
倒是果子,有酸有甜,清新开胃。
就算没什么功用,能让沈荔多用些饭,也是好的。
“果子是每间房都有吗?”他淡淡问。
照墨拿脚想都猜得出他什么意思,伶俐道:“沈掌柜那里,果子应该是不少的。”
“毕竟也算是半个客人,陛下的意思,是好生招待着,太医都派去几回了,厨房不敢怠慢的。”
想了想,又小声补充:“楼世子和太子殿下,也都送去不少呢。”
乔裴又瞥他。
“你想说什么?”
他平时本就很少要人伺候,不是那等骄娇二气十足的性子。
照墨虽然说是个随侍,但做些赶车奉茶的活,也从未听过几句训斥。
这里头自然也有他聪慧机灵的原因,但乔裴是个相当不错的主子,这也是毋庸置疑的。
要说善良,那自然有些太过幽默,但比起京中大多富贵人家那样生杀随意、打骂加身,相府的确是堪称福窝窝的去处。
故而照墨胆子也不小,心里来回顺了几遍逻辑,总是忍不住替自家大人操心。
以他看来,大人的做派是很显眼的,抑制不住要关照、保护、支持那位沈掌柜。
这,若说不是心仪人家,难道还有二话可讲?
虽然一开始,他也和旁人一样,多少误以为大人是对沈记这座酒楼心有觊觎——毕竟凌云阁有朱夫人、满庭芳有皇后母族、奎香楼则更别说了,大名鼎鼎的奕亲王出钱出力养着。
要虎口夺食,未免得不偿失,故而忽然崛起的沈记,是个再好不过的选择。
只是看得越久,照墨越不明白,因为大人的言行与他所想,太不一致。
事必躬亲、关怀备至,这些都不必谈了,光是前些日子在江南,不过一场争执,就搅得的人茶饭不思,原本接手觅州府的大好时机,也不管不顾,全然放手给皇太子
大人不能说是一个权欲很重的人,但也一向秉持‘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的法则。
既然身为宰相,便应当伸手攫取权力。
手握大权,和滥用私权,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
前者是能力,后者是品性。
若是个品行低劣而能力出众的人物,皇帝恐怕还要犹豫斟酌一番,想一想该如何制约;
但若是一个能力平庸乃至无能的人,连品性如何都不必考虑,这样的人是决不可为官的,更遑论身居宰相高位了。
如此倒推,能将大人的心思动摇到如此地步,再与平日的异常结合在一起来看
照墨便想,恐怕是自家大人未尝男女之情,对此太过生疏,故而连自己的心都看不清。
“其实,大人一味自苦,也不是办法。倒是和那二位相仿,恐怕是”
他越俎代庖,声音越发轻了:“恐怕是,心仪沈掌柜呢。”
然出乎他意料,乔裴面上没有半分怔忡,只是淡然点头:“我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只是
只是不敢面对。
乔裴垂眸,看向自己的指尖。
那日碾过的桂花粒,仿佛依然残留在原处。
隐隐作痛。
第85章 开市
回程的路总是比来时的路更短些, 沈荔晕船两天,好了不少,很快就踩上了京城的土地。
沈记一众人可不像朱家, 还要避嫌,早就在岸边摆了三五辆马车,只等沈荔下船。
可惜沈荔作为一介小民,必须等皇帝几人先走了才行。
一来二去, 居然从中午硬生生等到了傍晚。
乔裴作为宰相,按说仅次于天家父子, 无论如何,不该比楼满凤更晚下船。
但不知道犯了什么病,平时谨守规矩的一个人,这会儿倒守在船头不肯走。
也不说话,只身长玉立站在那里,时不时地看向沈荔。
换了别人, 恐怕多少要被看得不好意思, 转而问他这是在做什么。
但沈荔的脸皮, 岂是旁人能估量的?
系统:【你还挺骄傲。】
所以她只是淡淡回看一眼, 对乔裴欲言又止的表情视若无睹。
“周将军,咱们就此别过,多谢你一路照顾。”
沈荔给他塞了一坛子酒,“谢礼,但也要少喝。”
沈荔的酒存货不多, 随船运过来的都是她亲手酿制。
周雨大喜:“多谢沈掌柜了!”
显然把后半句当了耳旁风。
沈荔无奈, 送人谢礼倒也不好反过去把人害了, 只能回头写封信给周钊。
反正是他的亲卫嘛。
她不主动说话,乔裴也不尴尬, 带着照墨跟在她身侧。
亦步亦趋,陪着她一路走到马车边。
今天赶车来的正是赵二和一德,短短几个月不见,小孩子长高不少。
一见她,挥着手叫:“沈掌柜!沈掌柜回来了!”
薛依依和莲桂则坐在车厢里,听了一德叫喊,侧面小小的车窗口撩开帘子,露出莲桂嫩生生的小脸:“沈掌柜——”
小嫩脸被薛依依揉了一把,少女探出半个脑袋,也跟着喊:“沈掌柜——”
“真够热闹的。”沈荔摇头。
话是这么说,脸上却露出笑容。
乔裴就在侧后不远处,见她微笑,心里不由松了口气。
笑起来,是不是说明她心情不错?
这么想着,他也走上前去:“沈掌柜。”
沈荔回头:“乔大人有什么事?”
“明日”乔裴唇角一抿,“我能否上沈记做客?”
“来者皆是客。”沈荔似笑非笑,“沈记开门做生意,乔大人想来沈记,自便就是。”
乔裴手指一颤,心脏紧紧缩着,小声问:“那你呢?”
他站在人来人往的码头,背后远去的是皇家金黄的轿撵。
这念头,无论是哪里的码头,脏乱都是避免不了的。
他要是提前和皇帝一行人离去,自然有锦缎包裹的上好轿子等他坐。
但乔裴只是站在这里。
“你会欢迎我去吗?”
他问。
沈荔并不想回答,但看他目光盈盈,指尖将袖口拢得齐整的白纱捏成一团咸菜
又舍不得一味硬邦邦的,不会他。
“当然是欢迎的。”她不看乔裴,唯恐更心软,只淡淡道,“来者是客,我为什么不欢迎?”
乔裴却眼睛一亮,含水桃花眼似乎都圆了几分,露出些可爱之态:“好,我一定到。”
两人简单别过,沈荔便乘着马车回了沈记。
马车一停,里面的人便涌了出来。
“沈掌柜!”
“荔姐姐——”
“可算回来了,荔荔,身体可有什么不适?”
沈荔上下一看,今天沈记估计都没开门,里面一点油烟味道都没有。
不过也难怪,有她姐姐沈蓉坐镇,估计只想着给她接风了。
“我没事,姐姐。”她先回答沈蓉的问题,又看向郑梦娇,“梦娇,这段时间怎么样,累不累?”
郑梦娇比起她走前看上去瘦了些,却更精神许多,说话口齿格外清晰:“我怎么会累?倒是荔姐姐一路辛苦!后厨炖着甜汤,是先回府休息,还是先用一碗?”
沈荔的手被她拉住,不由得笑了:“几月不见,梦娇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那荔姐姐看,我是往好了变,还是往坏了变?”
沈荔敲她额头:“自然是往好了变。你这几个月都在沈记待着,若是往坏了变,那我成什么人了?”
郑梦娇吐吐舌头,众人都笑起来。
一片和乐融融间,沈荔的行李也已经送回后头院子里放好。
赵大端了甜汤上来,一揭开汤盅的瓷盖,便是一股恬淡的桂花香气浮现。
“这是宁宁做的。”芳姨将躲在她身后的小家伙拉出来,“这不是去年秋天,你做了一道桂花糕,蓉小姐和穹少爷吃了都赞不绝口”
“那菜单被宁宁发现,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心思,偷偷下功夫琢磨出一道桂花甜汤。”
宁宁也长高不少,她比莲桂大几岁,脸蛋上的婴儿肥都有些消退了,因而把那双猫一样的眼睛衬得更大:“要是觉得不够好,我再改。”
“怎么像是不认识我了似的?”沈荔含笑问她。
宁宁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垂眼看向自己的指尖:“只是、只是觉得,我还是差了沈掌柜太多太多”
她在来沈记之前虽然也经历过坎坷,但毕竟年纪小,又被沈荔视作左膀右臂一般培养,很快就有了些硬气的自尊。
比起莲桂、一德和周家兄弟,她天赋最好,年纪最大,自认有必要挣些脸面。
往日沈荔只让她帮厨,很少让她主做;直到沈荔去了江南,店里人手不足,提了她上来管甜点小菜,这才体味到两人之间的差距。
不、不该说她和沈掌柜之间的差距,哪怕是和凌云阁调来的大厨,都还差了许多。
芳姨等人虽然也温情安慰,但对宁宁来说,需要的并不是安慰。
沈荔看着她,就像看着刚开始学厨的自己。
因为起步晚,总是和别人差了一大截的基础。
偏偏又有些天赋,更不甘于眼下的处境。
但天赋在学厨一行,是最后才开始发光的星星。
“所以,你知道现在要做的是什么了吗?”沈荔忽然考她。
郑梦娇和薛依依面面相觑,两人听得一头雾水。
怎么就忽然知道了?知道什么了?天赋虽然重要,却要熬很久才能见到效果,这不是让人更沮丧吗?
却见宁宁眼睛一亮,嘴角都扬起来了:“——只要勤学苦练,稳扎稳打,等基本功可与旁人比肩时,就是发光之时!”
沈荔大赞:“不错!正是如此!”
薛依依:
郑梦娇:
两人又对视一眼。
嗯,确实是沈掌柜能说得出来的话。
吃完这一顿,众人便各回各家去。
芳姨还是如以往一般,给沈荔送了碗温热的红枣汤,又絮絮说着这些日子的事。
“刚走那几月还算平稳,倒是这几日,生意好了不少。”
沈荔穿着缎制中衣,好奇道:“好了不少?怎会?”
芳姨摇头:“具体的,我们也不了解。不过有很多新客,口音听着四面八方的人都有。”
沈荔若有所思,点点头:“其他人呢?”
“郑家小姐是个能担事的,店里偶尔有些小麻烦,她都能拿主意。”
“赵二有时做事太急,好在他哥哥压得住。”
芳姨说到这里,声音放轻:“几个店里来回调,两人不大能合在一处的。今天是接风,才都在沈记。”
沈荔点头:“一德他们呢?”
“莲桂和一德,倒没什么异样的,就是个子长得快,做了新衣服也穿不了。”提起孩子们,芳姨语气也软和了,“莲桂还好,有宁宁在,衣服是不愁的。一德和周全差不多大,倒只能等他们穿完,给周宁穿了。”
又不免笑起来,打趣道:“那两个小家伙,在店里看着还算会说话,却不料胆子极小,不肯踏出店外半步的。”
说完,她将蜡烛吹灭,将沈荔的被角掖好:“二小姐好好歇息,明日又是新的一日了。”
沈荔乖乖应了,没再起身,偏头睡得昏天黑地。
*
第二天,乔裴如约而至,来到店里。
秋天的菜单已经换新,他却不像往日那样,有心情一个一个挑拣。
随手点了两素一荤,便坐回自己的老位置去等着上菜。
还好,还好,他的位置还没有被沈掌柜许给别人。
乔裴在角落坐下,心里居然有一丝喜意。
难得照墨没有腹诽,反而眉头紧拧,照例用滚水烫了筷子,拿着帕子把沈记已经相当干净的桌子再细细擦过一遍后,这才小声问:“大人,神机营的事,您真不管了?”
这之前,乔裴虽也没怎么看神机营的折子,但他只以为那是大人心情不佳的缘故,是暂时的。
但这之后一路南下又北上,浔州徭役、烟州军务、乃至觅州水患,大人都多少伸了把手
照墨不由得往下想。
为什么偏偏不接神机营的烂摊子?
之所以说是烂摊子,是因为神机营原本被陛下寄予厚望,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结果前年秋天烟州求援,神机营一去,被打得屁滚尿流、洋相百出。
回来立刻召人彻查,结果去一个,栽一个。
甚至去年,奉命掌管神机营的张让张统领意外身故,神机营一下烫手起来。
这一下,任谁都能看出,神机营出大问题了。
不管是贪墨粮草、以次充好甚至里通外敌,总要有个人去查,把来龙去脉查个水落石出,才好从中下手。
而最好的人选,无疑是乔裴。
只是这一次,乔裴躲了。
“这便是京中最有名的酒楼?”
“往日,不都说奎香楼、满庭芳之流吗?”
“哎唷,二位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想来对京中事物不大了解。”旁边就有客人好事,开口解释,“什么奎香楼啊,都是老黄历了!”
“就是就是,如今凌云阁都在沈掌柜手里,味道不知提升多少。”
“要我说,满庭芳也归了沈掌柜才好呢”
“诶,这话就不地道了。所谓百花齐放”
最先开口的两桌客人,这时也插不进话了,只能饶有兴致点上几道菜,听一众老客闲谈。
角落里的乔裴,转着翠玉珠子的手指却微微一滞。
若他没听错,第一桌是东南口音,第二桌却是西北口音。
再凝神细听,沈记之中天南海北的客人还不少。
这自然是个异象。
他心中默默梳一遍朝中大事,似乎并无什么促进人口流动的因素。
若说官员,那么述职是要入京的,但观其相貌打扮,倒像是商人
商人?
那恐怕便是要趁着冬天未至,先行北上,去跟外族做生意的了。
去年这时,沈记尚且名声不显,故而之前并没见过这些大商队,其实人家年年都来。
这样,就好解许多。
等等
北上、商人、开市
乔裴指尖一紧,那玉珠被死死攥住。
他记起来了。
【沈荔】入京的第二年,北边破天荒开了互市。
无论哪一次轮回,及笄宴、奕亲王谋逆、北境互市是不会变的。
已然有了结论,乔裴本该停下思索才对。
但思绪却蔓延开去。
寻摸规律,不难发现,主人公的位置总是轮流做的。
楼世子、太子、周钊
他们都做过一次主人公,每一次【沈荔】的解题都以失败告终,方法也总是单一。
那就是让他们爱上自己。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绿玉珠串‘唰’的一声,被收回袖笼里。
那么这一次,是不是能轮到自己,做一次主人公呢
第86章 小聚
毕竟是沈荔回京后第一天开张, 除了忙于宫务的太子,众人尽数来了。
时值深秋,梧桐街正是景色最佳之际, 二楼包厢的位置总是抢手,盖因一推开窗,便能被满目金黄涌入。
不过沈荔要定一间,总不会没有的。
她到时, 乔裴周钊二人都在,似乎在说着什么。
“我在楼下看见他, 顺道一起上来了。”周钊说,“你不是说只有七个人?”
沈家姐弟、楼满凤、周钊、薛依依、郑梦娇,再加上沈荔自己,正正好七个人。
她没把乔裴算进来,一则这人素来不爱凑热闹,以前也很少和他们坐一起;
二则他自己常年爱在大堂角落里坐着, 今天又来得早, 已经坐下, 沈荔自然不会去招呼他上楼。
其三嘛
她眨眨眼, 目不斜视地回答周钊:“嗯,本来是七个人聚的。”
周钊一愣,转而笑起来,将眉目间冷凝的锋锐冲淡:“怎么?听你这话,倒像是在赌气?”
他不着痕迹扫一眼乔裴, 心里更觉得怪异。
怎么回事?这位不苟言笑的玉宰相, 活阎罗, 方才跟他谈事时锋芒毕露,这会儿倒是偃旗息鼓, 低眉顺目的?
没道一炷香前还是猛虎出笼、恶狼扑食,一转眼就成了笼子里的鸟儿,非得逗着哄着叫他,才肯吱一声了?
这两人必有古怪。
周钊闪电般下了结论,却按下不谈,只做不知地问着江南情形。
沈荔便答了,什么师傅给她考验,答不出便做不了徒弟,又说邱家狂悖,如何犯到她和朱夫人手上
听到痛快处,周钊恨不得立刻大饮几杯:“你做事,我实在喜欢!遇了考验、遭了小人,一路破开就是!痛快!”
沈荔睨他:“不是说军中不让喝酒?”
周钊视线一躲:“我是将军嘛”
不过沈荔端看周雨态度,就知道他们北境军队恐怕也不是全然禁酒。
毕竟越往北,天气越冷,若是没有足够的衣服、燃料御寒,便少不了一个酒字。
再则,军中受伤者众,又哪有那么多伤药包扎?不管麻痹神经,或是简单消毒,也离不开酒。行军作战前践行,又可愉悦精神,鼓舞士气。
所以周钊管得再严,也只是管平日练兵,更多时候是管不住的。
正说着,楼满凤等人也陆续到了,沈荔做主点了菜,便被薛依依抱住胳膊,要她帮忙看自己最新一篇文章。
她没空在中间周旋,便更显得这头楼、乔、周三人格格不入。
沈家姐弟不用说,与薛依依也是相熟的,凑在一起看她的文章;
郑梦娇虽然不大感兴趣,但她对沈记熟呀,抓了莲桂来陪聊,问起最近经营有没有什么难处,也像模像样。
楼满凤轻哼一声:“有人不招待见,又何必来掺和?”
周钊默然不语,他想这必然是说乔裴,但乔裴又岂是嘴笨的?这二人必然要争执起来,他只等着看笑话便是。
然而半晌,也没听见乔裴开口。
周钊奇了,扭头看他,却见他目光凌凌,也看向自己。
周钊一愣,险些笑出来。他反手指向自己:“你觉得他在说我?”
乔裴端茶,平静地送到嘴边:“自然。”
“乔大人真是自视甚高。”周钊言语带笑,“若我是你,必不会这样。”
他拖长了声音:“——因为,不招姑娘家喜欢啊。”
乔裴放下茶杯:“不劳周将军费心。若如此清闲,倒不如奏请陛下,云开军粮饷,可酌情减些。”
“乔大人这般行事,某不敢应答。”周钊依然挂着笑,眼神却冷下来,“便是玩笑,也不该拿云开军来开。”
这一头有些闹起来的迹象,沈荔刚一抬头,就见面前一展平铺开的亮粉色光幕,将那头三个人全数包揽其中。
极富电子感、科技感的光屏,压在三个古风古韵的美男子上,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她默了一瞬,问:【你这又是什么怪东西】
系统美滋滋道:【恭喜宿主,已经成功累积[350]点以上好感度,只剩最后百分之十的进度条,就可以回家啦!】
【本光屏是永久奖励,可随时调出,查看四位男主所在位置以及好感度哦~】
沈荔心念一动,光屏就收缩回去,动画效果恐怕是照着PPT的棋盘格退场做的,相当零碎。
再一想,光屏又横飞出来。
她定睛一看,上面用几个Q版小头像,画出楼满凤、李执、周钊、乔裴四人。
形不似,神却似,光是乔裴那冷冰冰的神情落在一张小圆包子脸上,就足够可爱了。
几人头像旁边,分别标着各自的好感度。
楼满凤:[98]
李执:[92]
周钊:[87]
乔裴:[76]
刚要再细细看一番这几人的Q版小头像,菜上来了。
“番茄?”周钊夹起一块羊肉,“就是你之前拿到手的新东西吧?”
他此前没有吃过,初初品味,只觉得酸与甜的口感非常奇妙。若说水果入菜,周钊不免要觉得有些怪异,但这番茄,却又没有那样腻味的甜,而只是恰到好处地开胃。
和羊肉搭在一起,油润酸甜,也是说不出的适合。
“我刚见楼下来了不少外地客,这是到京城来做什么?”楼满凤好奇,“也没听说最近京城有大事发生啊?”
“那倒不是来京城的,只是经过此处,还要再往北。”周钊擦擦嘴,回答他。
“再往北?”沈穹探头过来,“都是商人,再往北,又要做什么?”
周钊淡淡道:“蕲州要开市,每年都是这时候。虽说这时候就到京城有些太早,估计是赶着冬天没到,趁天还没完全冷下来,先行北上吧。”
“如此说来,开市是在周将军手底下开?”沈穹目露崇拜。
楼满凤看不惯他这样子:“都要去考科举的人了,做什么还尊崇他?”
“那可不一样”
沈荔也很好奇:“开市是个什么开法?一直开下去吗?每天几个时辰?”
周钊一个一个答:“蕲州要办,我自然脱不开身。至于时间,会开上半个月,有些大宗交易可能谈得更久。每天没有太严苛的规定,随着宵禁的时间闭市。”
他说着,忽然笑起来:“刚刚是我问你江南的事,现在轮到你问我了。”
不得不说,他很喜欢这样你问了我、我又问你的巧合。
会让他觉得,两人之间有一种奇妙的、别人难以插足的默契。
周钊托着下巴看她片刻,忽然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沈荔抬眸看他。
“反正你要做生意,而我图你的好酒,那不如来我们蕲州?”周钊一笑,冲她挑眉,“如何?不说别的,只要你在蕲州、烟州几地,我便能许你完全无忧。”
这正合了沈荔所愿——北边开市,外族也要南下采购,而酒对这群生活在更寒冷所在的族人来说,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东西。
于是自然地点头:“好啊,那等我到了蕲州,还要多靠你照应呢,周将军。”
周钊陪她作怪,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了,沈掌柜!”
这一头兀自喜气洋洋,欢声笑语,乔裴身边的气氛,却堪称冷凝如冰。
周钊的话并不是全无道,乔裴想。
至少对沈荔来说,她的酒在北边能卖得更好。
且沈记也好,凌云阁也罢,都没能触及西北的食客,也是一大损失,更别提未来的北境互市,是个极好的机遇。
因此她要去,自己也不应该阻挠,反而要助她行路轻便顺利才是
但若在北境遇上危险,周钊常年待在军营,岂能立刻出手相助?
总归不好
他要是跟去,是不是应该师出有名?
又或者,沈荔并不想他去
不是说了么?不招待见,便不要死缠烂打,否则,更不讨人喜欢
他脑子里想法纷杂,面上不露声色,掩盖得极好。
却不料千防万防,防不住沈荔用高科技作弊。
她起先就一直没有将光屏收起,只是摆在一边。
这时再看光屏,就见粉色的Q版乔裴忽然眉毛一撇,生起气来。
不过小圆脸上做这样的表情,倒有几分委屈可怜,不是一味气恼情态。
一旁的好感度也跟着直坠,从刚才的[76],直接降到[69],轻轻松松,降了9.210526%还要多。
沈荔看着系统秒算出来的那串数字,忍不住沉默:
若说从神情动作推断,实在看不出乔裴心里,竟有这样大的波动
照这样算,岂不是气他个十次,便直接扣到负数,扣无可扣了?
【亲,千万不要因为一时好奇就贸然尝试哦~】系统苦口婆心,【好感度负数的结果会很可怕哒~我们这边虽然尽量保障亲你这是要做什么?】
沈荔开着面板,头也不抬道:“不过,也未必一定要去。”
“毕竟我在京城,也有放不下的人呢。”
人人都觉得她说的是自己。薛依依郑梦娇如此,沈家姐弟、楼满凤亦如此。
乔裴也不能免俗。
立刻,就见Q版乔美人鼓着包子脸,一下一下往她手边蹭过来。
好感度也紧跟着飙升至[79],卡在[80]这所谓[永结同心]的边缘,竟比一开始还要更高。
沈荔这才慢悠悠答:【看看你们这个好感度机制是怎么运作的呀。】
心中却并不放松。
不对。
怎么想都不对。
乔裴的好感,明显是随着她当下的话语而变动的,却没道其他几人毫无异样啊?
还是说,其他几个人只会对与自己相关的话,而做出反应?
这推断也不正确,因为沈荔刚才话里同时涉及乔裴周钊两个人。没道乔裴心如鼓擂,周钊就一潭死水吧?
她没做声,却难免想起乔裴。两人之前虽然算是坦诚布公,但还是有许多谜团未解开。譬如,他是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世界有异样?全凭自己推测?
还是,另有隐情?
若能查清这一点,恐怕这好感度机制,乃至她来到这世界的原因,都隐隐可见了。
第87章 害臊
眼看又是一年中秋, 照样是月饼一炉炉烤出来往外卖,原想着也就这样过了,沈荔却意外收到了沈府的帖子。
去年沈府不来帖子, 她乐得自在;如今既然送上门了,倒也不好拒绝。于是叫了辆马车,和芳姨一道去做客。
她一回来,先着手忙的是酒坊的事。
虽然有方子, 但酒行、酒坊要搭建起来,都不是一日之功。
好在这小半年不在, 沈记也好,凌云阁也好,都冒出些可堪用的人才。沈荔便把几个做得好的记下来,预备提做管。
至于芳姨和马三娘,这样忠心又未有差错的熟手,沈荔便想直接调去接手酒坊、酒行。
她一路盘算, 马车很快便到了, 芳姨在一旁坐着, 提醒她:“掌柜的, 要下车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芳姨早已不再叫她二小姐。
沈荔点点头,又听见她问:“只是今日,按说也可以不来的”
她们偶尔也能收到沈府递的帖子,只是很显然, 从措辞行文, 便能看出其中敷衍意味。
伯母周际想做个脸面, 沈荔当然随着她来,又不损伤她什么。
况且中秋这样的节日, 意义不同,乃家人团聚之日。可自家掌柜的,与沈老爷、周夫人,难道又称得上家人吗?
不过平白添堵而已。
沈荔摇头:“毕竟姐姐也在。”
她自然可以一口回绝,任谁也说不出她不孝不悌。但沈蓉在沈府,又和她相处日久、关系亲密,有的事便不能这样做。
第一年的中秋,她才来这世界不久,两方走得不近,也不突兀;
但这一年里,沈蓉沈穹常往沈记跑,又对她多有帮助维护,这是实打实落在京城人眼里的。
既然与沈荔颇有交情,却没办法在中秋佳节将人请来做客,这只能是沈蓉这个做姐姐的不好。
没办法友爱弟妹,以至于两家生疏。
芳姨一听,也恍然了:“大小姐也不容易。”
“姐姐喜欢十全十美。”沈荔看着窗外朱红砖墙,“我帮不上什么忙,替她添一全一美还是可以的。”
这次再来沈府,倒觉得不管丫鬟小厮,还是婆子帮佣,都井井有条起来。或是垂手走路,或是抱着东西,总归没有聚在一起三三两两说话。
上次魏桃提亲来时,沈荔还听了不少闲话,这次却连声影都听不着了。
一路被引着去了正厅,难得大伯也在。
“嗯,来了?”中年男人端坐上座,眉眼间有股挥之不去的疲倦,“坐吧,今日好好和蓉儿她们聚一聚。”
又扭头看向周际:“备的东西呢?”
沈荔也跟着看向周际,迎面撞上一脸假笑。
她差点没憋住笑出来,很是努力地忍了下去。
“来,荔荔,这是你大伯和我两人备的一份薄礼。”周际挥挥手,便有丫鬟送上一只锦盒。
她打开给沈荔看,里头是一枚冰透飘花玉镯,色淡,但匀称漂亮。
这份礼光从价格来说,不轻不重,倒是正好。
心意嘛,那就见仁见智了。
沈荔并不挑剔,喜滋滋收了。大伯母表情越肉痛,她就收得越高兴。
只在正厅坐了片刻,沈大伯就让沈蓉把她带去后院歇息。
沈穹也跟在后头,说要让沈荔看看他的功课。
这小子前几日乡试中了,名次还不低,这时正是咋呼劲儿高涨。
三人一道去了后院,找了间亭子坐下。
“今日你应邀来,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沈蓉握着她的手,小声问,“若是,下次便不要这样了。”
她问得直白,沈荔也答得直白:“好,那下次就指望姐姐了。”
沈穹好奇:“什么叫指望姐姐?她还能管得着我爹我娘给谁发帖子不成?”
沈荔不答,和沈蓉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沈穹大约是想不明白的,就算知道沈蓉在做什么,他恐怕也不能解。
好端端的,为什么姐姐要跟爹娘争起家中的话语权来?
三人在亭子里坐了片刻,距离晚饭还有段时间,沈穹便乐颠颠带着两个姐姐去看自己的功课。
乡试高中给了他不少信心,连带着字也不好好练了。
翻开新做的一篇文章,便能看出与往日的差别。
沈蓉说他笔画虚浮,心境急躁,要他抄书静心,他还不听。
“乡试能中自然是好事,只是接下来还有会试、殿试,岂能放松警惕?”沈蓉不赞同地看着他。
沈穹扁嘴,虽不敢反抗,却也不愿照做。
沈荔在一旁端着茶盏看了一会儿,忽然道:“说来,我和满庭芳的秦掌柜也有些交情。”
沈蓉:“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这么一想,沈记和凌云阁在我手里,满庭芳我也能说上几句话”沈荔侧过脸,笑眯眯看向沈穹,“穹小弟,若是我说,沈记、凌云阁、满庭芳都不招待你这位客人,除非照着蓉姐姐的话,乖乖把字写好,你怎么说?”
沈穹:
沈穹瞪圆眼睛,又张大了嘴:“我怎么说?我还能怎么说?”
他这人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吃喝玩乐。
沈荔一开口,京城三大最爱的酒楼全都不接待他了,那还有什么可玩的?
再一看,沈蓉也只是笑眯眯站在一旁,没有替他做主的想法。
沈穹彻底偃旗息鼓:“好吧,好吧,一天二十页如何?”
沈蓉摇头:“五十页。”
沈穹险些平地摔一跤:“三十页!不能再多了!”
沈蓉见好就收:“那便三十页,每日送来我看看。”
沈穹生着闷气,去将书抱来抄写。沈荔看着他的背影,小声问:“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想他抄三十页?”
沈蓉微微一笑,没有否认。
沈穹埋头抄书,姐妹俩则踱步窗前,闲聊片刻。说起薛依依如今如鱼得水,又讲起马三娘做事认真负责。
把这一圈人聊了个遍,沈荔眨眨眼,问:“诸公子怎么样了?”
诸政欣早已回了梅州,不过常常送信给沈蓉。
文字之间,似乎察觉她心境变化,沈蓉便尽量如实说了。
“我没想到,他居然很欢喜。”沈蓉目光落在窗外池塘边,陷入回忆里,“他说,他本是为了争一口气,不让另一房将自己这一房踩进泥里去,才奋起读书,其实心中并没有什么坚强的意志,又或信念。”
“也向我承认,平生最擅治学,而非处事。有时做起事来优柔寡断,并不是个能痛下决断的人物。”
“所以听了我的想法,很是欢喜,也很庆幸。”
沈荔动了动手指:“他能这样坦露心迹,其实倒也在我意料之外。”
沈蓉噗嗤一笑:“是不是?都说男儿当顶天立地,坚如磐石,我看他却不是这样。”
“不过这样不是更好?”沈荔笑道,“姐姐有主见,便配个没主见的姐夫嘛。也省的他脑子拎不清,还整日管你。”
沈蓉如今听她称诸政欣为姐夫,已然不会脸红,转而说说:“你啊有主见固然好,只是,也别太欺负人了。”
沈荔瞠大双眼:“我欺负人?我欺负得了谁呀?我最善良不过了!”
正在抄书的沈穹:
他这两位姐姐,真是各有各的离谱。
沈蓉却没看他,将沈荔揽到身前,压低声音:“乔大人呀!”
沈荔:“啊?”
“人家乔大人脾气好,却也不是你随意欺负的身份。”
沈蓉告诫般道:“我知你讨人喜欢,和乔大人关系也走得近,只是也要守些分寸才好。毕竟人家动动手指,就能让咱们受罪。”
沈荔只觉得混乱,且不说乔裴那样的人岂是她能随意欺负的,只说事实,那也是乔裴欺负她不知道实情,蓄意勾引咳咳咳
一旁沈蓉正说着,忽而上下打量她一眼,奇道:“荔荔,你脸怎么突然这样红了?”
“可是害了冷风?不若咱们往里面去”
系统瞥她一眼,冷哼:【我看不是害了冷风,是害了臊了吧!】
沈荔倒是难得的没搭它,连刺都没刺一句。
*
虽说在沈蓉面前否认两人关系亲近,但回京以后,乔裴天天来沈记报道,沈荔却没有说什么。
人家怎么说都是客人,送上门来的生意,哪有店家不做的?
系统揶揄:【送上门来给你欺负,哪有躲得过去的?】
沈荔:【我发现你是越来越嚣张了。】
系统当然有嚣张的本钱。原本见沈荔铁了心要赚够一千万两,它渐渐死了心不再把人往恋爱线上引。却不料宿主天赋异禀,旁的人也就罢了,最重要的那一位,始终叫她攥在手里。
如此下去,恐怕按它原意,以最安全的办法回家,也不是不可能的。
正得意着,一看光屏,又是一声尖叫:【乔裴来了!】
自从得了全新奖励,能随时查看几人的方位,系统用得比沈荔自己都勤快。
也是因此,让沈荔开门时,一点惊讶也无:“乔大人,怎么这个时间上门?”
“中秋虽然已过,但月色依然很好。”他难得直视着沈荔,嘴角微微抿着,仿佛很紧张,“沈掌柜若是无事,可愿到府上一叙?”
沈荔抬眼看他。
一见他面容,心里先浮现的,自然是此前被欺瞒的不愉。但再看片刻,又觉得实在漂亮。
漂亮一如初见,叫人见他不安紧张,只想把他双手握住,顺着指节一下一下捏过来,让他微蹙眉头松开,展露笑颜。
乔裴被沈荔盯着看,面上毫无波动,手指却紧攥。
沈荔垂眸,见他手腕空空,心里便想,不知这人平时捏的那串翠玉珠子到哪里去了。
再一看,发现乔裴骨架并不小,手腕看上去细,只是因为没有什么肉。
不过这样的手腕,戴镯子再好不过了。
也不知怎的,点头答应:“好啊,明日就上门叨扰了。”
乔裴一怔,抑制不住的欣喜从心底透出,险些化作一个明朗的笑容。
他轻咬舌尖,好不容易止住:“裴便在家恭候。”
翌日傍晚,沈荔按约上门。
其实刚一答应,回头她就后悔了。两人分明还冷冷对峙,她就应邀上门做客,还送什么镯子
反而矮他一截,没什么志气。
不过宰相府再怎么清幽,也该有十来个人侍奉上下。到时一进门,就可以把东西都交到别人手里,等她走了,乔裴才会拆开,便不至于尴尬。
只是一开门,正前方候着的人影,怎么看上去这么像这宅子的主人?
乔裴难得一身软木黄直缀,滚边乳白,袍角袖口则是木莲花纹,简洁又雅致。
虽然没有姜黄那样明艳,但软木黄也是深浓色调,比起往日白衣更显华贵
“今日难得一聚,我便将零星几个仆从都遣散了。”他度着沈荔神色,慢慢说,“饭菜已经从外头订了,只需在院中赏月就是”
他看向沈荔手中锦盒:“是上门礼?不若我来拿?”
沈荔表情实在微妙,乔裴轻轻歪头:“沈掌柜?”
发丝拂乱,落在胸前。
眼中茫然之色澹澹,眼波如水,盈盈浸湿了沈荔的目光。
沈荔叫他这样看着,一时开不了口。最终,也只是半叹气道:“你还真是贴心啊”
第88章 做客相府
乔裴的相府, 比起沈荔自己住的小院,是要大上三倍不止的。光是惊鸿一瞥的东花园,就已经有她整个沈宅大小, 更别说其他。
沈姥姥进宰相府,却没如意料之中一般,先将全府看个遍,而是直接被乔裴领去后院桌边坐下。
“我还想逛逛呢”沈荔不免抱怨。
乔裴却难得有些赧色:“很多地方没有来得及打, 不看也罢。”
沈荔:“那刚刚路过的花园,总是打过的吧?”
那处东花园在正门到后院一条直线上, 但凡有客人来,总是要路过。加上面积开阔,那么大片地放着也是放着,想必是会收拾的。
却听乔裴说:“没有的,从住进来是什么样子,现在就还是什么样子。”
被她看了一眼, 又目光闪烁起来:“恐怕也不能这么说。”
沈荔也跟着无言。
要真是从没收拾过, 那这么久风吹雨打, 恐怕比刚住进来时候更凌乱。
莫不是跟她待久了, 也学得满口胡话?
“相府平时没有什么客人吗?”她好奇,“若有,我想乔大人应该是会打花园的。”
乔裴点头,语气很淡:“宰相这个位置,须得是纯臣才能坐。”
所以自然是不会有什么高官同僚上门的。
“朋友呢?高尚书不是乔大人的恩师吗?”
“没有朋友。至于老师”乔裴想了想, “老师他也不爱出门。”
一窝子宅男啊。
原本沈荔还以为可以逛逛大花园, 眼下却没了这个机会。不过等过些时候去了西北, 说不定能见些别样美景
她正想着,忽而听见乔裴问:“沈掌柜, 这是什么?”
沈荔扭头,便见他已经将锦盒拆开,手上拿着的,不是她带来的玉镯又是什么?
她一惊,连声道:“这个、这个是”
“是送我的礼物?”乔裴的话尾轻轻上扬。
“是也不是”
沈荔阻止不及,就见这人手一钻,玉镯轻轻一抖,便套了上去。
该说不说,玉镯虽然不是最上等好玉,更没有镶金嵌银、做什么精致的工艺,但落在乔裴手腕上,便是一片恰到好处的淡淡翠色。
原先看上去像是少了点血色,但这时再看,却多了分玉质的通透。
“是沈掌柜送我的?”他又问,确认什么一般。
沈荔放弃辩解,干脆承认:“是,原本是大伯母送我的,但我想应该很衬你,就带来了。”
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俗话都说,好玉配美人嘛!
系统:【】
系统:【这个是真没听过】
乔裴似乎怕她夺回去似的,袖子立时一掩,将手腕连同玉镯一道遮住。
沈荔见了他的动作:
她也没有那么抠吧
“这镯子,沈掌柜戴过吗?”他问。
沈荔回想一瞬,点点头:“试过两次。”
乔裴便不说话了,只是另只手也偷偷藏进袖子里,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抚摸着那枚玉镯。
她竟然也戴过。
如此,是不是算两人手腕相贴,十指相扣
密密缠在一起。
沈荔虽不知他在想什么,却也自在,起身在院里四处打量。
二人所在的是后院,再往后就是后罩房。照这样说,她其实已经路过了乔裴住的院子?
正想着,照墨从角门潜入,手里提着几大个食盒。
定睛一看,全印着沈记的标。
沈荔又无言了:“既然这样,干脆让我顺路带过来好了,还麻烦你跑一趟。”
照墨可不想掺和进来,笑了两声:“沈掌柜今天是客人,怎么好劳动您?大人,沈掌柜,慢用。”
说完,立刻从后角门跑了。
沈荔微张着嘴,还没反应过来,乔裴已经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端出来。
“没有要酒?”
乔裴摇头:“我不胜酒力。”
沈荔不信:“江南试酒的时候,我记得你挺能喝的呀。”
“只是凑巧。”乔裴替她盛一碗汤,睫毛微颤,“若再多喝一杯,就要醉了。”
酸菜花胶猪肚,暖融融汤汁被花胶收到浓稠,但因为酸菜的存在而不至于太黏口。
汤底金黄,热气腾腾,仿佛将金秋十月浓缩到了碗里。
沈荔捧着碗喝了一口,问:“好喝吗?”
乔裴以为她在调查新菜单的满意度,便答:“还不错。”
沈荔脸一皱:“骗人,你又喝不出什么区别。”
乔裴手一顿:“怎么说?”
“我做厨子,至少还是对食客有些了解的。”沈荔夹了块猪肚,“再爱吃的食客,也有自己的偏好。你吃过我做的每一道菜”
她说到这里,微微一愣,又继续:“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最喜欢的是哪道菜。”
乔裴面向她,侧耳凝神细听,认真答道:“我对饮食一道,的确没有什么偏爱。”
“那你有什么,格外喜欢的东西吗?”沈荔问。
她一面问,自己也在回想。
乔裴似乎确实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似乎没有。”乔裴也这样答,“如像沈掌柜喜欢烹饪这样喜欢一件事,我从未有过。”
沈荔撑着脸看向他:“但为官做宰,不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吗?看到事情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不觉得很愉快吗?”
今晚相聚,乔裴的态度其实很平缓,仿佛两人并没有过任何争执冲突。他如此,沈荔应邀前来,自然也不会有意挑衅。
故而一时之间,院中氛围竟说得上相当不错。
沈荔自觉这话问得已经相当保守,因为沈荔摸不清乔裴的政治抱负到底是什么,便用了个折中的说法,而没有武断地将他划去‘爱民如子’,又或‘唯政绩论’。
如此,应当能说中他一星半点吧?
但出乎她意料,乔裴的神情居然有几分茫然
怎么感觉这段时间以来,这人经常在她面前露出茫然之色?
茫然的乔美人眼神飘到天边,犹疑片刻,慢慢道:“可是,那并不是我的想法。”
沈荔更好奇:“觅州水患,你和太子殿下一起通宵达旦夜以继日,将灾民安置好,又处一批贪官污吏,让觅州百姓安居乐业。”
“这其中,没有半分你自己的想法吗?”
乔裴几乎是立刻答了:“没有。”
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回答有问题:“这是圣贤书、朝中上下对宰相的要求,而非我的想法。”
“那你自己看见觅州百姓被水灾冲毁房屋、庄稼,又怎么想?”
“若论本心,也许我应当是同情的。”乔裴道,“对同类的感同身受,这也许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所在。”
“但有时身居其位,会做出许多和本心无关之事。”
他即便说着这样的话,神情也是淡淡,仿佛本该如此,又仿佛只是并不在乎:“于我,愿意做的事,和该做的事,总是能分开的。”
如此说来,他倒像是一个一个可以把自己的感情和目的,完全分割开的人?
沈荔扪心自问,觉得若换做是她,她是做不到的。她这人虽然不能说情感丰富,但一向是随着心意来,要她在想说话时沉默、想伸手时忍耐,简直比杀了她还叫人难受。
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一路做到宰相之位?
但一转念,她又觉得不对。
沈荔:“那我”
乔裴也陷入一时的沉默,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你是意料之外。”
沈荔一下不说话了。
无他,这时的心情,叫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若说目的,乔裴对她,又能有什么目的?无非是要捆绑上些关系,或诱惑或胁迫,叫她最后能解决这世界无限循环的麻烦。
要这样做,他自己放低身段不说,头脑也必须清醒,最好是不要她察觉,也绝不能够自乱阵脚。
但他偏偏
沈荔沉默片刻,低头一看手里汤碗,里面落了一枚圆圆月亮。
这才想起,这人今天请她来,打的是赏月的幌子。
她抿一口茶,抬脸看向天上月。虽然中秋已经过了几日,但月亮依然圆得憨态可掬。相府屋顶上都是灰青的瓦,衬得月色愈发剔透。
沈荔一看,便想起各种武侠片里楼顶看月的经典场景。
她深深吸一口气,乔裴却突然出声:“我可以带你上去。”
沈荔险些呛住,好不容易就着乔裴端来的茶缓神,这才想起来问:“怎么带?轻功?”
说到轻功,眼睛都亮了,以为这世界还有武功体系。
这样她是不是也可以练?
说来那簪子扎人的功夫她也觊觎已久,怎么看都不是普通人该有的能力吧?要是能学会一招半式,以后回家去防身用,简直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结果,就见乔裴摇头:“梯子。”
沈荔:
沈荔:“倒是挺古朴。”
乔裴说不好,但他似乎隐隐有一种微妙的幽默感?
还挺呆
古朴的方法有古朴的效果,两人就着梯子上了房顶,乔裴手里还小心翼翼护着他的镯子。
“这里月色倒是很好。”沈荔说,“天朗气清,看着也舒畅,并不朦胧。”
乔裴犹豫片刻,还是试探着开口:“如此说来,那里天色仿佛并不好?”
便如秋冬的京城,照样有来自荒漠的沙尘,这是无论何时都不会变的。沈荔点点头:“比现在还不好呢。”
乔裴点点头。心中却想,如此说来,她的世间,与这里倒也有些相似。
其实从外貌、行事作风、言谈举止也能看出,沈荔即便来自一个全然不同的天地,应当也和大庆有着类似的文化渊源、生活习惯。
只是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回去的办法。
以乔裴对她的了解,应当是早就胸有成竹。因沈荔是个对一切须有计划的人,这也是她能随心而行的前提。
若是已经有了办法,或许明日,又或下一个眨眼,她就从眼前消失
乔裴看向腕间玉镯,手指收紧。
他思绪联翩的同时,沈荔也在思索他的身份。
毋庸置疑,乔裴是这世界里最特殊的一个人。虽然最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有察觉到太多异样,但积沙成塔,等有了结论再回头,便很容易能看出,在她的沈记开张之前,那个雨夜来到店里的乔裴,已经从某种程度上知道了她的身份。
而其他人,如沈蓉、薛依依、楼满凤,虽然有的是剧情里未见过的新角色,有的也因为她的变化,而展露出和剧情截然不同的一面,但本质上探寻,她们都并不觉得沈荔有什么额外的异样。
那么,乔裴为什么特殊?他早知道自己不对,又是为什么?那可是第一面,连话都还没说上一句
且这样的人,心思缜密——传言还心狠手辣——怎么会用情诱这样不靠谱的办法,来确保关乎世界等级的决定?
不过这思路,怎么和她的系统这么像呢?
两人各想各的,偶尔对视一眼,也很快错开视线。
深秋夜晚已经很冷,一阵清风拂面,竟有几丝寒意。乔裴想,也该叫她下去了,就算不进屋坐坐,也好过在楼顶吹风。
但一开口,说的话却全然不是那样。
“沈掌柜,会和周将军去蕲州吗?”他听见自己问,这样浅薄愚笨的问题,这样直白无端的问法
算了。
他对上沈荔,从来也没有赢过一次。
沈荔并不看他,声音中隐隐有笑意,问:“你不想我和他走吗?”
良久,听见乔裴答:“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走。”
他斟酌许多,自觉自己没那个立场开口要求沈荔什么,又唯恐说得太多,叫她厌烦,连一点点念想都不再有。
只能小心翼翼,表露自己的意愿。
沈荔去哪里都没关系,只要能容许他跟着
“那你的宰相之位呢?”沈荔问,“便不大喜欢,但也很难得呀。”
说着,将系统后台的好感度打开。
乔裴垂眸,长睫在夜风里轻颤:“若是沈掌柜应允,官利士荣,都并不紧要。”
沈荔点点头,目光却落在手边光屏之上。
[88]
她暗中撇撇嘴。
这话说的,不知道还以为已经[98]了呢。
第89章 酒行
“地方已经找好了吗?”
“找好了, 但是咱们的酒行还没个着落”
沈荔听芳姨一说,不禁揉了揉眉心。
她回了京城,自然要在京中置办自己的酒行。
否则难道要千里迢迢运到江南, 让朱夫人帮忙卖吗?
但酒行——之前也说过,要买铺子、装修、组人手,都不是什么大事,问题就是需要得到朝廷许可, 才能铺开销量。
若是酒行的量定不下来,她的酒坊规模也要跟着缩小, 都不必细算,只是粗略估计,少说也是几十万的损失了。
这还得了?沈荔以手支颐,思索半秒,还没想出什么法子,就听前头宁宁叫她:“掌柜的, 有单子了!”
“来了!”说完, 便卷起裙子往厨房去。
尽管有了凌云阁的人手帮助, 加上朱夫人时不时从江南送来的人, 两家酒楼已经很能周转开,但
沈荔做饭,又不是单单为了赚钱。
仅仅这个过程,就够让她快乐的。
况且今年的秋季菜单,不少是凌云阁的师傅自己定的, 对沈荔来说也新奇, 更是喜上加喜。
于是刚回来没不到半月, 又撸袖子上阵了。
沈记的厨房又扩了一次,把后院划了部分进去, 现在七八个人在里面同时忙活也不会挤。
然而帮厨再多,沈荔依然喜欢自己从切菜这一步开始做。
按她的说法,亲手动作,便是从食材成型第一步开始,对它有了细微的感知。
这种感知很微弱,似有若无,但如果直接用切好、腌好的食材,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所以同样的菜,她要比其他师傅晚个一时半刻,也不是不能解。
秦如意坐在大堂里,如此这般对自己说。
她这次来,是专程来找沈荔。为暗示她自己在大堂等着,便有意嘱咐小厮“只要沈掌柜亲手做的菜”。小厮还额外为难许多呢,说要吃沈掌柜手作的,排了不少在前头,您执意如此恐怕要等许久。
秦如意一听,不由冷笑两声:“你只管告诉她就是了。”
原本她也不是来吃饭的,只是觉得这样说了,沈荔就知道是她在等——想来有正事商谈,自然会出来见人。
却没想到,居然让她硬生生等到上菜,沈荔都没出来。
“掌柜的很忙呢。”名叫周安的小厮挂着笑容给她上菜,“这是咱们入冬的招牌,玉腌鱼,您慢用。”
秦如意一看眼前,一只两手能捧起来大小的木碗,外头一层清漆,保留木本的原色,底部涂画上栩栩如生的莲花纹。
捧在手里,便像捧着一朵睡莲一般,静谧舒畅,让这初冬的燥意也跟着消散许多。
再一看,还配了一小盏酒,便问:“这又是什么?”
周安答:“是佐餐的酒,恰恰好配玉腌鱼这道菜,客人可不要用错了。”
秦如意挑眉:“数她规矩多。”手却已经伸了过去。
玉腌鱼虽然香浓无比,但味道柔和,用清甜的萝卜吸饱腌鱼的油脂和多余的咸味,两者已经相得益彰,如何还能更上一层楼?
说是佐餐,恐怕也不过就是解解渴
秦如意抿下一口酒,下一刻,却难掩惊讶的神情——沈荔又、倒不如说竟然还能精进?
初一入口,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淡淡的酒香,口中却并不刺激,几乎像是寻常人家常做的米酿了。
但片刻后,酒底浅淡的甜香与玉腌鱼残留口中的回味相融,仿佛是什么花,又或者一种别样的草本,清新淡雅,将最后留存的油脂厚味去除。
脑子里还惦念着那一口味道,嘴里却已经只剩酒的绵绵淡香
秦如意不由得伸了筷子,又夹起一块鱼肉。
如此反复几次,竟也不觉得时间很慢。再抬手去摸那酒盏,才发觉已经喝完,不由叫到:“帮我加一盏酒!”
待到这时,秦如意才回过神,立刻就了悟了沈荔的用心良苦——送一杯佐餐酒,喝着不好,这也是免费的,并不要你什么;喝着好,那可就遭殃了。
环顾四周,如她这样一盏两盏往上加的客人不少,那进账又岂会少?
吃饱喝足,眼看客人走得差不多,后厨的人都一个个洗净换好衣服出门来,秦如意又等了一炷香,才等到沈荔露面。
“沈掌柜。”她起身。
沈荔引她到后院:“秦掌柜久等。”
后院石桌边也早早烧起了炉火,又搭了屏风,坐在院子里也不至于太冷。
沈荔问:“不知秦掌柜今日特意前来,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了沈掌柜忧心之事。”秦如意说。
“来都来了,我也不扭扭捏捏。”她挺直脊背,声调往上,“酒行的事,我或许可以帮得上沈掌柜的忙。”
秦家没本事,她却很有本事,手里的酒行不能说多,但解燃眉之急,先吞吐一部分货量,保证酒坊运转,却是没什么问题的。
只是按原先设想,秦如意手里也有自己的酒坊,虽量不多,方子也不是什么独步京城的秘方,但总归是她自己的。
酒行能售卖的量总归有限,收了沈荔的货,她这头自然会少些。
秦如意一笑:“但今日喝了你的酒,便知道是我思虑太多,那些都是不必要的!”
只是一盏酒,秦如意便知道,沈荔南下定然学了不少东西,便是不说竞争,只说两家同时卖酒,又凭什么叫别人不买好喝的,偏偏要买平平无奇的?
与其到时候形势迫人再来谈,倒不如提前说好。
她态度坦然,沈荔更可以说是喜上眉梢。遮掩都没有的,笑容一下就上了脸颊:“当真?秦姐姐——”
一张嘴就成了秦姐姐。秦如意无奈,但对着沈荔喜气盈腮的笑脸,又说不出什么刻薄的话,只能半恼道:“收敛些吧!我可不是来给你送钱的!”
“自然,自然,我们互惠互利”
这样的合作,又比朱夫人和沈荔的合作要轻省许多。因秦如意是不插手沈荔生产的,只提供一个酒行售卖,便从中抽成即可。
但沈荔万般不操心,一切定价售卖的事都交给秦如意,便又让了半分利躲个清闲。
谈完,秦如意自然是要立刻回去拟定章程。沈荔目送她上了马车,忽然在脑中道:【我的进度条怎么样了?】
系统调出来一看:【恭喜宿主~一千万两银子进度条已完成66%,步入最后三分之一~】
这跟沈荔自己算的大差不差,且最后三分之一要赚起来,肯定会比最开始的三分之一更快。
照这样算,最多半年,她就能攒满进度条了。
大概就是从蕲州回来?
也不知道沈涯女士他们怎么样了。
系统曾经说,她的身体有特殊能量保存,虽然出了车祸躺在病床上,但身体机能并没有退步,相反,还会被长期温养,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又说她回去的时间点可以随意选,只要是她车祸之后的时间,都是可以的。
【且看你重伤痊愈,杀回厨界,一手攫获米其林三星——】系统给她编剧本,【V你三百四十万两,听你的复仇计划!】
【统啊,谢谢你。】沈荔忽然说,【还好有你,我能找人说两句废话,不然这会儿可能都已经疯了。】
系统往日最喜欢跟她抬杠,听她吹捧自己,这时却没吱声。
半晌,才默默道:【不会的。】
【就算宿主是独自来到这个世界,也能活得很好的。】
*
北安侯府。
“人呢?”
“没请到!”婆子还喘着气——这时节的京城已经很冷,“说是、说是一早便不在府上!”
毕竟是她突然上门,人家另有行程,也是应该的。
魏桃心里没多介意,吹吹茶,问:“知道去哪里了吗?”
“应当是尚书府。”婆子道,“沈家毕竟连着沈记,邻里都注意着呢。”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魏桃点点头,又皱眉:“尚书府?哪家尚书府?”
“听说是高尚书府。”
“高尚书?”
魏桃眉一挑:“那不是乔相的恩师吗?”
沈荔头一次来高尚书府,却一点不觉得拘束,实在是高尚书与夫人赵琴太热情的缘故。
“其实我们念着你很久了,一直想请你来,就是乔裴那小子不准——”高尚书人虽上了年纪,说起话倒是口齿清晰,思维敏捷,“生怕打扰了你,让你觉得负担”
赵琴与他并排走,将沈荔夹在中间:“叫你听他胡扯?那小子只要愿意,随时都能信口开河。”
“哎,夫人,乔裴不是那样的性子,偶尔为之、偶尔为之”
被夹在其中的沈荔:其实,有没有想过,乔裴的担忧是对的
好不容易到了正厅,中间的大餐桌还在布置,沈荔便被带到窗前榻上。
长榻正中一只矮几,上摆着棋盘、茶水、点心,和一瓶子插花。
“这是”沈荔不解。
看上去,仿佛是一盘残局?
赵琴见她似乎有兴趣,立即怂恿:“不若试一试?”
沈荔往日也是琴棋书画兴趣班连轴转的人,长久不下棋,反而手痒,这时便点头:“好啊,试试吧。”
她答应得爽快,赵琴脸上笑容更盛:“沈掌柜是贵客,便不叫我家那个臭棋篓子来折腾你了,我来陪你下吧!”
两人对局,黑子锐利逼人,杀机凌厉;白子周旋妥帖,以守为攻。
“夫人好棋艺。”沈荔叹道,“这一局我恐怕要输。”
“也不过两三目尔!”赵琴摆摆手,旁边侍女给两人添茶,“倒是难得的痛快!往日我与夫君下棋,总是憋屈”
却原来这高尚书府,唯有赵琴是棋艺高手,高尚书虽然略懂一二,但却是真正的只懂一二。
每次一起下棋,总以赵琴愤而离席告终。
“也有人夸我下得好的。”高鉴明在另一侧长桌边练字,闻言看向沈荔,胡须随着他的笑容一抖一抖,“我的好学生,那可是个不亚于我的臭棋篓子。”
乔裴?
沈荔大为诧异:“乔大人,原来棋艺不佳吗?”
光看那张脸,就该是个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人才对啊?
谁能想象乔裴顶着那样一张美玉无瑕的脸,端庄冷肃、高岭之花的神情,却下得一手烂棋啊?
赵琴不屑:“那是他没遇上个好师傅。跟着臭棋篓子学,自然也只能学成个臭棋篓子了!”
高鉴明摇头:“夫人这话就有失偏颇,君不见世间所谓天才,都是无师自通的,只能说明他啊,还没有聪慧到那个份上”
沈荔好奇:“乔家没有人教他吗?棋艺我还以为是这些大家子弟一出生就要学的东西呢。”
赵琴抿抿唇,原本不打算开口的,却见高尚书冲她一个劲儿使眼色,心里反而冲起一股劲儿来:“来,沈掌柜,同我坐一起来。”
沈荔便挪过去,挨着她坐了。
高鉴明看她打定主意要说,自己先溜之大吉,往书房里去了。赵琴远远一看,便知他是要给乔小子通风报信。
报信就报信吧,这恶人也由她来做一次。
“乔裴那孩子,来找我夫君拜师时,年岁已经不小。”她手中握着茶盏,半是回忆道,“大约十好几岁?又或者只是十岁出头,记不大清楚,他原本身量并不高的。”
沈荔想了想,虽说少有跟乔裴并肩而行的记忆,不过要说个头
她自己的身体大概能有个一米六九,将近一米七,乔裴却比她要高一个头,怎么也有一米八几了吧?
许是面上露出几分不信,赵琴失笑:“真的,你别不信。他往前数,日子过得苦,后来才补回来。”
“苦?”沈荔揣测,“十岁之前,并不会下棋的苦?”
琴棋书画,虽说听上去像是闺阁女子的才艺,但对时下的贵族男子、大家子弟来说,才是不得不学、不得不优的几项课业。
寻常人家负担不起,也就罢了;但稍殷实些的,不说样样精通,至少要有两三样能拿得出手才是。
“我夫君是考学考出来的,幼时家境贫寒,才未学过。”赵琴说。
她这话着实说得委婉。沈荔反应片刻,才解赵琴话里的暗示。
若说高尚书是因为幼时家境贫寒,未能早早开学,后来也没有那么多闲工夫练手,棋艺才如此,那么乔裴呢?
说起来,楼满凤、李执,这二人可说是家庭幸福美满,周钊——按剧情来看,是个遗腹子,爹死在战场,娘亲抚养他长大,后来也因病去世。
虽然各有不同,但至少都是可以追根溯源,看得见摸得着的。
唯独乔裴。
他是从何而来,家在哪里,父母是谁呢?
赵琴端详她的神色,半晌,叹了口气:“旁的人问起来,我自然是一字不提,一句不说。但沈掌柜,若是你”
“我想,也许由我来说,正是他所盼望的”
第90章 让步
“今日怎么约在满庭芳?”
楼满凤拎着一壶酒上楼, 穿过层叠玲珑的走廊,这才到了李执和李挽所在的包厢。
廊外不少红枫金叶,时不时有小厮来扫干净。
平日李家兄妹与他在宫外用饭, 莫不是去沈记,连凌云阁都很少。
毕竟沈记是沈荔发家之地,便是京城老饕客,也多以沈记滋味为正宗, 认为凌云阁的菜色,或多或少欠了几分。
凌云阁老客, 便又是另一种立场,觉得还得是凌云阁的风味,与沈记的结合,才是万里挑一的巧妙,故而又很少上沈记的门。
两者谁也说服不了谁,偶然在路上碰到, 还要互相嘲讽两句呢。
不过楼满凤与李执顽固地选择沈记, 自然又是另一种意图。
李挽在窗前写字, 没回头, 鸢尾紫长裙恰好坠在脚边。
李执则一身群青色道袍,不比宝蓝那样艳丽华贵,却十分显白,将他养尊处优的皇室气韵托得更高。
他瞥了眼楼满凤手里酒壶:“沈记的东西?”
“是啊,前几日沈记便开始卖酒了, 我想是京里的酒行终于有了着落。”
“酒行?”李执双眼微阖, 思索片刻, “是找了旁人帮忙?”
“那倒没有,她把江南那一套搬过来了。”楼满凤指了指地板, “恐怕这家就是京城的朱夫人呢。”
李执便懂了。应该是沈荔和满庭芳合作,用了满庭芳的酒行渠道,卖她自己酒坊的酒。
他摇摇头,失笑:“早该料到她的脾气。”
楼满凤在他对面坐下,熟练地倒满两杯,推给他一杯:“沈姐姐万事不求人,你是第一天知道?”
酒行的审查是必要的,对吞吐量的判定也相当重要。
如果沈荔一心要建立自己的酒行,把制造、销售的流程全部捏在手里,那就难免要短时间内打通官府关节,在审查这一道工序上润滑一二。
若说对官府的影响,她既可找李执,又可找乔裴,周钊和楼满凤虽说远了些,但也能说得上话。
但沈荔却偏偏一个都没有选。
李执慢慢品味着杯中酒,一瞬的酸苦令他皱眉,转眼便是绵长的回甘:“你也长进不少。”
他看向楼满凤:“是跟魏夫人学的?”
“我娘听说我想学一学经商之道,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楼满凤撇嘴,“不过说来奇怪,越是努力,越是发觉自己还欠缺许多。”
“往日你可不会这样想。”
“往日总是觉得,即便文不成武不就,万事不通,我自远是非、寻潇洒,俯仰自得”
楼满凤说到这里,垂下眼帘:“那样也未尝不好,但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当我更加认清自己,再回头看沈姐姐,便觉得觉得我实在落后太多,太多。”
他虽然又笑起来,但眉眼之间,难免生出几分涩意:“你说奇怪不奇怪?”
原以为李执会宽慰他,再不济便踹他两脚,令他振作,却不料这人竟也消沉下来:“是啊。有时,觉得她很近,有时,又觉得实在太远。”
楼满凤一听他消沉,自己却欢欣起来:“怎么?你这是遇上了什么事?说来我听听嘛!”
李执:
他对自己惨交损友默哀片刻,最终还是开口:“父皇有意为我赐婚。”
“这还不好?”楼满凤下意识道,但立刻反应过来,“呃好像确实不太好。”
先不说所谓长辈的认同,在他几人之间本就没有什么优势——谁家还没个偏爱沈掌柜的长辈了?
光说楼满凤家里,魏桃就催促过他无数次。
只说沈荔,她若要选择,必然是以自己的意志为绝对主宰。
赐婚,光是这个赐字,恐怕都要叫她不乐意。更别提,她如今显然对李执没有额外的男女之情。
因此,即便是赐婚圣旨下了,应该也不会得到几分好脸色。
不如说,可能会将人越推越远
“再说,要是嫁进宫里,难不成要把沈记和凌云阁全都甩开了?”
楼满凤都替他发愁:“你看我娘,虽说仍然是魏家家主,但做了北安侯夫人,就不能随时下江南去了。”
“我舅舅倒没别的心思,但只说我娘,她难道不想去江南坐镇吗?”
楼满凤说着说着,声音都小下去:“只是不能而已。”
“沈姐姐要是进了宫,难道也要像你跟李小丸一样,只能时不时出一趟宫?”
李执苦笑。
父皇那天提起这事,也只是轻飘飘的一句‘朕可择日为你们赐婚’而已。李执不是不能解这样的态度,实则回望过去,他自己在很多事情上,也是以这样的态度去看待、去处。
但沈荔
不知为何,但李执很相信,如果他用如此的态度对待沈荔,那么他便寸步难进了。
见他神色,楼满凤扁扁嘴,又挖空心思安慰:“既然这样,不若同我学一学,先将两人关系拉近,以真心换真心——”
“所谓互相体谅,也要有些底子在,才会让对方心软不是?”
这大约是唯一的办法,李执听得很认真:“便是所谓动之以情?”
“那就要先有情可动啊。”楼满凤往桌上一趴,软绵绵道,“沈姐姐——怎的、那般无情——”
眼看都要唱起来了,李执嘴角一动,好不容易要笑。
“可是,沈姐姐难道会因此让步吗?”
一直未曾开口,只是埋头吃菜的李挽,忽然道:“为什么觉得,若是沈姐姐心仪一个人,就会为他让步许多呢?”
她偏头想了想,轻松下了判断:“她看上去,实在不是这样的性子。”
楼满凤一下子便唱不出来了。
李执一怔,像被浇了一桶冷水,头脑也冷静下来。
是啊,她怎么会让步呢。
而他,又为什么会一心想着,要沈荔让步呢?
*
冬天的菜单陆续上了也有七八天,一众客人也渐渐发现了其中的变化。
菜色上,倒不是最要紧的,反而是吃法——
“各吃各的,倒更显得尊贵许多。”刘克是老客人了,一来便熟门熟路点好菜,“你就说这玉腌鱼”
玉腌鱼是沈记冬天的名菜,往日么,一大瓷碗端上来,满满当当,看着确实喜人。如今却是每人一小份,小木碗装着,盖子严严实实扣在上面。
等跑堂送到自己面前,再掀开盖子,立刻就是一股诱人香气扑鼻而来。
且这小碗里的摆盘,比大瓷碗里更加注重。虽然是腌好的鱼块——若是整只鱼,便只能用小鱼,反而不够肥美——却拼成一整条的形状,用玉石状的萝卜四处拱卫起来。
光是造型上,就比原先的合餐制精细许多。
更不必说,为了照顾到每个客人的口味,沈荔特意修订了原本的调味。如原本这道菜放了不少胡椒粉的,如今做成小份,且不说胡椒粉的量要调整,对某些确实受不了这味道的客人,也要悉心照顾好。
于是又把调味品单独备出来,和什么都不加的玉腌鱼一起奉上,客人自取就是。
刘克心中盘算,若说价钱,自然是点一份大碗菜更划算——不说吃多少,反正人人都能沾一口。
但低头一看,这摆得清清爽爽,还有几分留白美感的木碗,以及旁边配好的三样调味品,再附上一杯配餐酒
倒也不觉得有多么不划算了
大堂里吃得热火朝天,楼上的包厢自然也是如此。
沈记的包厢供不应求,早就是京里好吃客颇为愤慨的一大问题。但一栋楼也就这么高,两层已经是极限,三层便要去江南最富庶的地方才能找到。
故而包厢的数目也就咬死了这么多,能订到一间,几乎已经能证明是一个在京城很有能耐的人。
很有能耐的楼满凤,如此这般向自家娘亲卖乖。魏桃听得好笑,一个白眼轻飘飘甩给他,并不接话,只往窗边一坐。
说来也叫人不可思议,这还是她第一次来沈记的包厢吃饭。
和沈荔相识算是很早了,魏桃想。那时候赵琴叫人给她送了几盒子点心,仿佛是月饼,很快,又听说凤儿胡闹,随手给出去几千两银子。
后来,又上门提亲、两人合作,及笄宴、口脂坊,以及她兄长递来的消息,说是沈荔在南边也帮了凤儿不少忙
魏桃轻轻一笑。若说她想不想聘沈荔做儿媳,自然是想,想得不能再想。这样一个人选,能耐、大方、张弛有度、知进退,做人做事,真诚又洒脱。
最要紧的是
“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了。”魏桃慢慢说,“你也好,沈掌柜也好,越走越高。娘却走不动,只能在这里看着你们。”
楼满凤没察觉她刚才走神,笑嘻嘻的,正想打趣两句,忽然窗外一阵喧哗。他目光一落了下去,就再难收回来。
十二月,京城便已经开始飘起了小雪。
沈记的腊八粥也摆得越来越早,几乎跟腊八没了关系,一下雪就开始铺摊子。
魏桃站在他身旁,顺着往下看,便看见门口施粥的棚子。沈荔站在棚边,半边白雪细细,落在她绣着芙蕖的天蓝斗篷上。
魏桃默然片刻。
虽然魏桃一直以为沈荔是她儿媳的最佳人选,但私下接触这许多次,不自觉将她看做自己本来就有的小辈去疼爱,早已不拘泥那点嫁娶姻缘。
可看儿子这样情态,说不难受也是假的。
“那时沈掌柜也说过,世上女子万千,如她这样的恐怕也不少。”魏桃勉力安慰,“又或者,还有更适合你的,也未可知啊。”
楼满凤手指紧攥着窗棂,声音却轻,像是怕惊扰这一场雪:“可是”
“我总觉得,不会再有比她更好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