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腊八粥


    母子俩正说着话, 隔壁的窗户也被推开。


    沈记二楼包厢有一条露在外头的走廊连接,虽说互相并不紧贴,但既然都开了窗, 便也能彼此瞧见。


    “这不是北安侯夫人?”赵琴惊诧,“还有世子,原来是一道来吃饭的?”


    魏桃也露出笑容:“赵夫人是一个人来的?”


    “我自然也是带着自家小辈。”


    魏桃眨眨眼。


    高鉴明与魏桃一对神仙眷侣,家中早年夭折一个儿子, 便没有再生养。


    莫不是亲戚家的


    紧接着,便见一张霞姿月韵、流风回雪的面容。


    乔裴英英玉立, 站在赵琴身边。


    他微微欠身,问好道:“北安侯夫人、世子。”


    魏桃也冲他点头:“倒不知乔相在此。”


    原来是他陪着赵琴来的。所谓一日师终身父,看来乔相与高尚书府,关系确实亲近。


    “能遇上也是缘分,倒不如我们合坐在一处?”魏桃笑道,“这样, 也可多吃几道菜了。”


    赵琴也朗笑起来:“好哇!先说好, 我是要喝酒的。”


    “自然, 来沈记却不喝沈记酒, 岂不白来?”


    两人原本就相识,赵琴知道沈记更早,还没少送些沈记的点心果子去北安侯府。


    于是两边坐进同一间包厢后,也很有话可说,不至于相对无言。


    “尚书大人倒是没见着一起来?”魏桃问。


    “他忙着呢, 一份折子能看三天。”赵琴答, “侯爷也不在?”


    “大冬天的, 去京郊跑马了。”魏桃笑,“他呀, 坐不住的。”


    说着说着,便不免聊起了沈荔的事。


    “沈掌柜之能,我平生罕见。”魏桃笑道,“她也不过十来岁的年纪,竟然白手博下这样的家业,心性也是一等一的。”


    赵琴便说起那日请她上门的事:“棋下得可好呢!有章法,又有胆气,不是一般人。”


    她喝一口乔裴倒的茶,又道:“后来我们一同听琴,她也讲得出许多来,对音律不是没有研究的。以往总说她乡野出身,我看,在琴棋书画上,恐怕也不逊咱们这些闺秀啊。”


    魏桃嗔她:“谁是闺秀?”


    “我是呀。”赵琴挺胸抬头,很是自信,“谁也不能说我不是。”


    魏桃笑倒一阵,抚着胸口道:“好,好,你是。不过说实在的,琴棋书画对她,也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算不得必要。”


    吃着菜,赵琴忽然放低了声音:“之前求娶的事,便当没发生过了?”


    魏桃一顿,点头:“沈掌柜没那个打算,我还能强娶人家不成?”


    “其实沈掌柜年纪已经很合适,她姐姐我记得是定了亲了?”


    “定了。”魏桃对这样的消息是了如指掌的,“梅州诸家。”


    提起这人,她神色一动,赵琴便问:“怎么了?”


    魏桃左右一看,见乔裴、楼满凤二人自觉地没朝这边坐,便将声音放得更轻:“说是诸家也有人牵连进去。”


    牵连进什么里,赵琴连问都不必问:“他们家大房?”


    “恐怕是。”


    诸家大房,正如乔裴此前对沈荔所言,家里出过贵妃,更是有国公之尊。没想到得陇望蜀,还不知足,连奕亲王那里都敢碰。


    魏桃看赵琴皱着眉,心知她多半是担心沈荔,便安慰道:“也不至于有什么,毕竟早就分了家了。那未婚夫我知道,是个好孩子呢。”


    赵琴便也不纠结,转而一拍桌子:“其实咱们身边,好孩子也不少的!该操心的时候便要操心,你看乔裴,也是正正好的年纪”


    她说得十分含蓄,只是把两个看似不相干的人物拉进同一句话里。但魏桃是什么样的人物,立时便听出她话里的意思。


    看似在说沈蓉与诸政欣,其实说的是乔裴,至于与乔裴搭对的女主角,便除了沈荔不做二人想了。


    赵琴未必是一定要牵这根红线,只是来暗示魏桃,她有意做乔裴与沈荔的月老。


    而之所以告知她,正是因为魏桃此前上门求娶,表明北安侯府有此意向。赵琴若不想跟北安侯府撕破脸,便要提前知会一声,以免双方脸面不好看,关系受损。


    魏桃霎时间便想通其中道,但不知为何,又觉得怪异


    大约是因为这一切心照不宣、皮里阳秋的你来我往,挂上那位沈掌柜的名头,就显得格格不入吧?


    若是她真对谁有意,又或看中了谁,恐怕是不会这样试探来试探去,大约会直言?


    又或者,即便是那样的沈掌柜,面对自己的心意时,也会举足不前,犹豫不定呢?


    便在这时,底下忽然一阵喧闹。


    几人探头看下去,见沈记门前的施粥棚子被人团团围住,也不知里面是发生了什么事。


    “娘——”楼满凤立时出声,便要下去帮忙。


    魏桃又看了两眼,确认不是人闹事,大约是出了什么小差错,于是点头道:“去吧”


    话音未落,一道雪白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破开人群,一闪瞬就到了沈荔身边。


    赵琴瞠目:“乔裴?他什么时候下去的?”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竟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若说时间,这也不过眨了几下眼,乔裴就算身手再好,那也是靠两条腿走路的人


    怕不是刚一见出事,就已经动身往下赶了吧?


    楼下雪地里,沈荔同样很好奇:“你怎么在这儿?”


    “和师娘出来吃饭。”乔裴说,“怎么了?粥桶倒了?烫伤了吗?要不要叫大夫?”


    沈荔还从没听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语速很快,桃花眼微微吊起,看上去又凶又急。


    被她一打量,乔裴那股气,却又立刻散了:“做什么看着我?到底烫伤没有?”


    沈荔笑眯眯答:“没有,只是人太多,拥挤之下将粥桶碰倒,没有人被烫着。”


    乔裴知道她不是逞强之人,便放下心来。


    却不由得想,谁会在乎旁人呢?


    他只在乎她。


    陪着沈荔在外头施粥的,除了周家兄弟,还有马三娘。


    这时便指挥人手,重新端了粥桶来,一面又安抚排队的人群:“不用慌!又搬了一桶新的来,人人都有!千万别挤!”


    飘雪的天气,她忙得额头冒汗。


    好不容易人群又安静下来,马三娘才回过头,站回沈荔身边。


    “要是有人重复来领,也随他去吧。”沈荔说,“这么冷的天,肯排长队领第二次,应该也确实过得艰难。”


    马三娘不赞同地皱眉:“但是坏了规矩,人人都想多喝一次,到时在我们面前哭求起来,我们是给还是不给呢?”


    沈荔语塞:“你说的也有道好吧,还是按你说的来。”


    马三娘和芳姨,又是截然不同的性格。


    芳姨虽然也管着沈荔那些莫名其妙的爱好,但说话做事总有些大户人家的讲究,愿意给人留些情面。


    马三娘则完全不同,有什么便说什么,任你是谁,都不例外。


    她一面忙着施粥,一面小声对沈荔便道:“此前掌柜的不是说,叫我看一看满庭芳么?原也不是什么扎眼的事,只是听说,秦家三房叫人连锅带碗赶出门了。”


    秦如意那天登门,虽然按她的说法也能解释得通——预防沈记的酒一上市后抢占市场,不如先下手为强——但沈荔依然觉得怪异。


    毕竟秦如意手里的酒行,沈荔也是想要的,可以说双方各取所需,很是平等。这时先开口求合作,无疑落了下乘,反而不美。


    如今听马三娘一提,沈荔才回过味来:“看来秦家里头也不太平呢。”


    “秦家生乱,秦掌柜急于掌权,所以才不得不放低姿态跟咱们合作。”马三娘笑道,“像掌柜的这样面面俱到,内外兼宜,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


    她在沈荔去江南时,也代管了一段时间,如今说起话来眼界开阔,已然不是原先那农庄上羞怯的妇人了。


    沈荔想了想,拍拍她肩:“等关了门叫大家一起来大堂,也去凌云阁那头叫上芳姨她们。”


    乔裴一直默默跟在旁边,即便赵琴乘马车回尚书府去了,他也没有走。


    沈荔也并不赶他,任由他跟着自己在沈记大堂里坐下。


    “这之后我要去一趟蕲州。”沈荔半点不委婉,直接道,“我不在时,三娘管着沈记,赵大看顾着凌云阁,至于赵二,后头秦掌柜会上门细说酒行的事,便交给你。”


    “后厨的把控交给高师傅,您是凌云阁的老人,手艺很是信得过。”


    她挨个说着:“至于宁宁,便跟高师傅学,换菜单时商量着来就是。”


    又转头看向马三娘:“蓉姐姐那头,我会再和她说。口脂工坊叫她管着,我很放心,三娘你也时不时去看一眼,只是别出什么乱子就行。”


    之所以没提芳姨,是因为她去蕲州,也预备在那里重开一家沈记,只身一人总是难做,还是带一个熟手去最好。


    所以芳姨大概率是要跟她一起走的,小孩子全窝在沈记也不是事,总要带一个出门走走


    众人倒是纷纷点头说好,因为沈荔之前南下,也将铺子甩给他们,并没有出现什么错漏,故而这时候听说她要北上,除了几个小孩有些不舍、芳姨有些忧心,倒也没什么焦虑情绪。


    唯独乔裴。


    这位端坐一旁的宰相大人,手冢握着茶盏,却没心思送到嘴边。


    因他凝神听沈荔的话,细细琢磨沈荔的语气,总是觉得哪里不对。


    沈荔这个人,他自认是有些了解的。不说做一步看十步,但总是想在前头,这是肯定的。


    往日她离京,总是多番考量、制衡,绝不一口气将哪家铺子的大权尽数放给某一人,但这次听着听着,却哪里都不大对劲。


    沈记、凌云阁、酒坊、口脂工坊,无一例外,全都交到了别人手里。


    倒像是、倒像是


    再也不回来似的。


    第92章 坦诚


    宫外的冬天不好过, 皇宫里的冬天,实也没有那么好过。


    对在外扫雪的太监宫人们来说,更是如此。


    虽说撒盐也能融雪, 但正中轴上的宫道必然要时刻清洁干净,否则出了什么事,他们立时就要脑袋不保。


    故而手是不能停的,一直露在外头, 片刻就如肿大的萝卜。


    “叫人上花园运些土来,垫一垫也就是了。”


    李执从宫道前走过, 回头吩咐贴身太监,“叫他们轮班做吧,雪下不停,怎么也不急这一刻半刻,都歇一歇。”


    “殿下实在心慈!”太监笑道,扭头去传话了。


    李执走进殿内, 皇帝正在练字。宣纸长长铺开, 他不由得屏息凝神, 端看父皇将笔落下。


    等这一副字写完, 已然是一炷香时间过去。


    “坐吧。”皇帝道,“之前说的那件事,你考虑的如何?”


    李执抿唇。


    他知道,父皇说的是赐婚一事。


    坐在宫中,和坐在满庭芳里, 同楼满凤谈及此事的感觉, 又截然不同了。


    满目威仪金黄, 这是至高无上之人才能用的尊贵颜色。


    手底下是雕着金龙纹样的扶手,似乎李执一抬手, 便能应声而动,令他心想事成。


    权力,权力,整间宫室,无一不在暗示着他,他有着至高无上、无可反驳的权力。


    只要他想,沈荔是无处可逃的。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呢?难道沈记、凌云阁,那么多的伙计朋友,说不要就不要了吗?


    再说,沈家大伯和伯母她不在乎,难道沈蓉和沈穹,她也不在乎吗?


    沈蓉已经定亲,预备要出嫁;沈穹预备科举,今年春闱总是要参加的,难道逃得过吗?


    主宰命运、决定生死,只是李执的一句话而已。


    他的心,一刹那间仿佛浮在半空,因为坐在天下至高无上龙座之上,即使低头,也看不清底下的人长什么样子。


    那么这些人,又有多重要呢?


    他们在想什么,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又何必在意呢?


    李执想要的,只要他伸手,就一定能得到。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按照自己的心意,随心所欲、强取豪夺,将旁人的尊严和心意,死死踩在脚下呢?


    他深深吸一口气。


    “儿臣,不愿。”


    “不愿?”皇帝向他走来两步,龙纹云靴停在李执眼前,“不愿,还是不敢?”


    “是不愿。”


    李执握了握手下的金龙,慢慢道,“若是强行令沈掌柜入宫,便等于与北安侯府、乔相、高尚书府结怨,更不提与她交好的薛家、郑家。”


    皇帝挑眉,不置可否:“所以呢?”


    “只是为了一己之愿,而忽略大局,实乃不明智之举。”李执平静道,“如此,愿也变成不愿了。”


    “不过,那可是你心仪之人,如此明知可为而不为,当真是你所愿吗?”


    李执长长呼出一口气,撩袍跪下。


    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所思所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儿臣所愿,乃李氏江山永固,千秋万代。”


    “有悖此愿的,便不能是儿臣所愿。”


    皇帝端详他片刻,看得李执后背衣衫尽湿,却始终挺直背脊,未有动摇。


    一盏茶后,才淡淡道:“起来吧。”


    “你是朕的儿子,是大庆太子,若是心仪谁,大可直接降旨抬进宫中。”皇帝的声音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仿佛在讲,将一尊花瓶搬进殿里一般。


    他看着李执,忽然笑了一下:“不过,比起往日,也算有些长进了。”


    至少知道,不再说那些‘不可强求’、‘两情相悦’之类的废话。


    若说皇帝知不知道,李执那些话,只是曲线救国的招数,他自然是一清二楚。


    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样的性子,难道他还不明白吗?李执必然是不愿强夺,更不愿深宫多规矩,束缚那位沈掌柜。


    不过肯用这样的话敷衍脸面,已经是很大的长进。


    总不可能,朝中百十来个大臣,人人都和说的那样清廉无私、精忠报国吧?


    心里不愿,便说自己不愿,这是稚气;心里不愿,却能用体面的由说服上位者,这就是政治了。


    皇帝摆摆手,让李执去后头找他母后,心里却不由叹息。


    若李执依然固执,用他那套情意、真心的说辞,皇帝未必高兴;但当真听见他这样恭谨周全,不似原先


    却也是心疼。


    *


    李执从父皇那里出来,便去了母后宫里。


    到底是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即便皇后平时不问,心里却始终记挂,也很清楚他在为什么而烦恼。


    说实在的,皇后心中所想,和皇帝也差不多。若是喜欢,明媒正娶将人引进宫里来便是,总归她这个做母后的都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李执想呵护他心上人些,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既然要入宫,做了这偌大宫城的主人,便要失去些自由,也是在所难免。


    这里头都不是皇帝并太子能决定的事。所谓君子不立危墙,若当真做了皇后,如她这样,难道还能随意在外行走?即便是自己保护自己的安全,也不会这样做。


    那位沈掌柜,打眼一看,就不是能受得了拘束的性子


    皇后慢条斯地喝着燕窝羹,这汤羹无味,说是如此才品得出上好燕窝的材质,但——她心里颇有些轻蔑——还不如丸丸从宫外带的那些点心呢。


    再一看眼前,儿子直愣愣坐着。方才在皇帝那里发生的事,跟着他的小太监都悄声告知了,自然也有皇帝的意思。


    真是,惹了儿子,又叫她来安抚


    她便叫人送上热茶,又问他饿不饿,小厨房里汤面包子蒸饺,什么顶饱的都有。


    “味道自然不如沈记,不过你要吃一口热的,母后倒还是有。”皇后打趣道。


    李执无奈笑道:“母后,儿子这时候,不想谈这个”


    皇后看他片刻,忽然道:“你只说你爱慕沈掌柜,那么沈掌柜呢?她如何作想?”


    李执犹豫,到底是对着母后,还是直言了:“她应当是并不心仪我的。”


    皇后若有所思:“那么,你同她推心置腹地谈过吗?”


    “你有没有告诉她,你心仪她,愿意为她做许多让步,再问她是否心仪你,是否愿意为你做些让步呢?”


    李执眉头一皱:“母后,我待她,是一心想她快乐、随心所欲,做她爱做的事,而不是要她为我让步”


    皇后并不看他,垂眸吹了吹手里的汤盏:“让不让步的”


    有时,人总会不智的,不是吗?


    她到底没让人送汤面上来,反而下了逐客令:“我看你在我这儿耗着,还不如去见一见你那位沈掌柜。到底,问一问她的意思。”


    李执面上不大愿意,心里却有些被说动了。毕竟,万一呢?


    万一沈荔愿意,万一沈荔其实也有些


    不至于像妹妹李挽说得那样,万事要她退让,但是只是,万一呢?


    那么眼前无数困境,不就都好说了?


    *


    沈荔却并不知道尊贵无匹的皇后母子正在惦记自己。她眼看要离京去蕲州,光是嘴上安排一圈并不够的,其实还忙得不得了,毕竟她这人多少有些掌控欲。


    不说别的,菜单就算不能每道菜都考虑到,至少也定个方向,一年四季换着。


    乔裴也不知忙些什么,前几日还往沈记跑,后来又不见人影。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做宰相,是该忙得脚不沾地才对,反而是以前那么清闲,叫沈荔看习惯了


    算了,不想他。


    沈荔手里并不像样地捏着毛笔,正发愁下一笔怎么写,忽然听见芳姨在外头叫她。


    “掌柜的。”芳姨说,“贵客来了。”


    如今芳姨说话也有准信的,若是楼满凤,便是世子到了;若是李执,便是贵客来了;若是乔裴


    乔裴其实并不怎么上她家门,往往是从沈记就在了,反而格外规矩守礼,不怨沈荔说他是大家闺秀


    如此这般想着,到前厅一看,果然是李执大驾光临。


    他一贯是不紧不慢、尊贵无匹,连袍角都压得恰到好处,风吹不乱,如此才是皇家气度。今晚却不知怎的,脸色犹疑不说,衣衫都有些凌乱了。


    身上倒是还带着香气,矜贵淡雅的味道,一闻就是从宫里赶出来的。


    “太子殿下”


    沈荔还说行个虚礼,却被李执握住双臂:“沈掌柜不必如此,孤、我这次来,是有事想要问你。”


    他这样着急,沈荔也正了正脸色:“要不要坐下来谈?”


    李执摇摇头。被沈荔注视着,刚才一路奔马过来的激动渐渐消退,又紧张起来。


    面对沈荔时,他总是格外紧张。人对自己无法掌控的东西总是这样,李执能够掌控的东西太多,无论是政见不合的乔裴,还是觅州府那一堆公务,即便头疼,却不会叫他紧张。


    盖因他很清楚,若他这位太子当真发怒,乔裴也好、觅州府也好,都不是一合之敌。


    但沈荔,沈荔总是不同的。


    要说为什么,李执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他那老一套的东西,什么皇权威严诸如此类,总是跟沈荔没有什么关系似的。


    她像一抹风,清爽宜人,却并不会为谁停留。如此,规矩自然是束不住她。


    “我不知道你是否有所察觉。”李执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看向沈荔的眼睛,“我、我也不是要你如何,只是想你知道”


    沈荔始终看着他,等他说话,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李执看着她的面庞,和江南那时如出一辙,平静淡然,舒朗洒脱,心里也奇异地平静下来。


    “我心仪你。”他说,“只是想你知道这个。”


    只是想她知道?沈荔并不信。


    果然,很快李执又道:“我知自己也许并不是那个最适合你的人,若是进了皇室,也不如现在自由自在,但”


    他的话,说到这里,便说不下去了。


    原因无他,实在沈荔的眼睛里,并没有一星半点的爱意,甚至动容都少得可怜。


    “殿下有此情谊,我心中不能说不高兴,因为殿下品行端正,是个值得信赖之人。”沈荔说话很流畅,可见这事对她,并不构成什么困扰,也让李执多少松一口气,“这样好的人倾心于我,没什么不高兴的。”


    “但我对殿下,并无男女之情。”她说。


    李执定睛看她,许久不动。一时觉得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两人分明还在江南池月的小院里,喝着酒说着话,许多不能跟父皇母后说、不能跟丸丸说的,都可以和她说。


    沈荔总是能解,能体谅,能懂得。


    当然,他也并不要她无条件的体谅呀,若只是要体谅,任何一个太监侍从,比她低眉顺目百倍。他喜欢的,是她骨子里的劲儿,不是那种执拗顽固、宁折不弯的劲儿,而是对自己所求无比清晰,半点不犹疑的劲儿。


    李执自问,长到这样的岁数,唯独知道想要的,也只有沈荔而已。


    至于其他,他难道有得选吗?便是他爱好经商,难道就能去做?连碰都没有碰过,更不必说喜欢不喜欢了。


    原来是这样。他忽然的了悟了,他喜欢沈荔对她人生的把握,以及因此绽放出的勇气、果敢、智慧


    但他李执自己呢?


    这样好的品质,他自己没有,又要人怎么倾心他呢?


    于是也不再说话,只等心里苦海波涛翻滚,慢慢平复,才振作精神:“是我、是孤叨扰了。”


    沈荔打开光屏,看看好感度——[99],还好,并没有倒退:“殿下找友人说些心事,怎能说是叨扰?”


    李执失笑。到这一步,她还是将两人之间的颜面留得足够


    他实在,不必再求其他的了。


    虽然这样想,但走到门边,眼前就是清凉覆雪的花园,李执还是脚步一顿。


    沈荔还未抬头,又听见他问:“若是应允你继续操持沈记”


    沈荔轻轻吸了口气。她有时,也不想将话说得太彻底,如此即便她没有要伤人心的意思,听上去也不好受。


    但感情,好像就是这样,如果不说得那样难听,便不会叫人清醒,仿佛还有一线希望。


    她做不出这样的事。


    于是她说:“我拒绝殿下,不是想要谈什么条件。不是说,殿下能应允我什么,我就松了口,答应殿下。”


    李执垂首,只是苦笑:“我知道的。”


    她只是,对自己并没有情意而已。


    “所以,殿下也不必烦扰。”沈荔将语速放慢了些,使自己的话听上去,至少没有那么咄咄逼人,“不是殿下有哪里不好,所以我不肯答应。有的事,不是这样算的。”


    李执不再说什么,叫她别送,自己骑马走了。


    等人走远,沈荔看着光屏,确认他是回了宫了,没四处乱走,这才放下心。


    正要收拾洗漱,忽然叫系统抓住,问她:【既然如此,为什么没有拒绝乔裴呢?】


    第93章 小气鬼


    没过几日, 魏家的请帖又送上门来。


    沈荔轻装赴宴,说是宴,其实也就是魏桃、北安侯与她、楼满凤四人对坐, 吃些东西而已。


    “我府上的东西可没有你店里的好。”魏桃笑道,“可别嫌弃。”


    若只说北安侯府,那东西不如沈记,倒还真有可能。楼知怯显然不是个会以钱生钱的人, 纵然皇帝赏赐再多,也总有花完的一天。


    倒是魏桃, 身价不菲,又是个不会亏待自己的人。


    只说楼满凤上回踏青带的点心,就已经是上等酒楼的水准。


    沈荔这一顿也吃得很愉快,自觉蹭了一顿好饭,被魏桃一叫,就跟着去了此前没去过的书房。


    “上回就想请你来了, 只是不凑巧。”魏桃说。


    “我听说了, 那日正好去了尚书府, 实在抱歉。”沈荔冲她一笑。


    “无妨, 不是什么急事。”


    魏桃下意识敲了敲桌面——这是她谈正事时惯有的动作:“只是此前朱曼婷来信,狠狠气了我一通。”


    她二人是长久的朋友,虽不说什么挚友,但井水不犯河水的交情是有的。


    那时沈荔还没有从江南回来,朱曼婷的口信却已经送到。


    她说:“多谢你将沈掌柜送到我跟前来。”


    后来魏桃才知道, 沈荔亲手研制出一整套酒方, 不仅把朱家从泥泞里捞出来, 还助她顺风顺水、更上一层楼了。


    这样的好事,怎么就没轮上她呢?


    不过没有机会, 大可以创造机会。


    “我听说了,你打算北上去蕲州一带。”魏桃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魏氏商行也有意往那头布局,想委托你,帮一帮忙。”


    “帮忙?”


    “倒不是要你替我做主”魏桃含笑看她一眼,“只是,凤儿说要去,我怎么能不叫他如愿?”


    她这样将话摆在明面上,拜托沈荔照顾楼满凤,反而叫氛围不那么紧张。沈荔也笑,咬了一口桌上的绿茶饼:“魏夫人想要我怎么做?”


    “倒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凤儿自己要做,就让他吃些苦头也好。”


    魏桃思索一瞬,微叹口气:“只是,真有他把不住的事,稍拉他一把就是了。”


    她脸色严正,冲沈荔微微低头:“先谢过你了。”


    再抬头,脸上已经带了笑容:“他自己手里有银子,不过还是多备着一些好。我到时便准备三万两银票,你拿在身上先用。”


    沈荔一听,不得了了:“我和世子本就是朋友,照顾一二不在话下。只是——我有一个请求。”


    “你说?”


    “这笔钱,就充作楼世子在沈记的账吧。”她这话的意思就是充值会员卡,“这样铺子上的账也宽裕些。”


    这种事是常有的。魏桃点头:“好。”


    唯一受伤的只有系统:【这点你都不放过?】它心几乎在滴血。


    三万两,又进了它的户头,那也就是说,达成一千万回家目标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


    沈荔:“嗯,不放过哦。”


    她眉头一竖:“什么叫这么点?现在你是不把三万两当钱了吗?”


    系统:【】


    系统被她训得抬不起头,干脆销声匿迹。


    倒是魏桃,好不容易见沈荔一面,细细问她:“跟去蕲州的人,已经选好了吗?”


    “芳姨是要带的,宁宁能帮不少忙,只好留在店里。”沈荔数着,“莲桂倒是可以带着,七八岁的小孩子,身体也长好了,又是见世面的时候。”


    魏桃替她补充:“店里的厨子和学徒,也得带一些走——这么说,你是打算让马三娘留下看店了?”


    如今的沈记已然不是及笄宴刚结束时的沈记,不需要战战兢兢,忌惮什么同行倾轧,当然也就不需要郑梦娇拿身份帮忙压着。


    沈荔便只打算留下马三娘,盯住沈记和凌云阁的大局就够了。


    其实带了莲桂,她也有心要再带个小孩陪她一起。


    宁宁是去不了了,就只剩一德、周家兄弟。


    一德和宁宁更熟,原本从这头考虑,带一德是不必多想的。


    但周家兄弟


    去江南前还不觉得,但回来之后,才发现他二人早熟沉稳,几乎不像十岁小孩。


    即便是古代的孩子大多如此,他们二人却也有些太反常。


    若是带上,古代行路艰难,情况颇多,恐怕疏忽;若是要留下,那沈荔不在,万一出了什么事也不好处。


    沈荔不喜欢这种定时炸弹一样的感觉。


    说来,那个人牙子卢婆子,不是乔裴介绍给她的吗?


    *


    几日后,相府。


    “我知道了,我会查一查他们二人。”乔裴没说那人是照墨介绍的,反而大包大揽,将事情接过去,“若有消息,第一时间告知你。”


    沈荔点点头。


    她和乔裴多日不见,再来相府,竟然是秋天冬天都看不出差别,仿佛时间并不在这人身上流逝,连带着府邸都毫无变化。


    不过这样倒是叫沈荔信了,这院子恐怕是一个客人也没有的,否则不会上次来时偶然踩到的花,这时都还倒在青石小路上。


    两人坐在前厅里,周围家具也是肉眼可见的敷衍,不说上好的材料,有的甚至连漆都掉了一块。


    她好奇,便开口问:“你的俸禄不少吧?都用到哪里去了?怎么院子也不修一修。”


    乔裴很认真地想,回答她:“院子是陛下赏赐,车马是宰相官位配给,官服之外的衣裳是师父师娘送来。我素日没什么花用的地方。”


    沈荔一面听,心里也一面跟着算。京城里要花钱,自然是有地方给你花的,不过乔裴一不听戏二不唱曲,什么养戏子下赌局等等最烧钱的事一样不干


    哦,想起来了。


    吃穿住行,穿住行都不要钱的,那自然是贵在吃上了。至于乔裴吃什么


    还用说?不是日日都泡在沈记吗?


    饶是她脸皮再厚,竟也有些赧然。


    “前些日子,太子上沈府来密谈。”沈荔主动提起另一个话题,筷子在盘中拨来弄去。


    乔裴看着,便觉得自己的心也在那盘子里,被她随意夹起来,又丢出去一般。


    “既是密谈,自然要保密。”他垂眸,“要不要尝尝这道金沙玉米?满庭芳的东西,也不算太差。”


    沈荔看他一眼,笑道:“让秦如意听了,少不得你一个白眼。”


    “真的不好奇?”她问,“若是乔大人开口问,那我就会答。”


    乔裴嘴唇一抿,不得不承认心里猛跳几下,最后却还是镇定道:“不好奇。只要是你的选择,我都支持。”


    沈荔定睛看他一瞬,忽然笑起来。


    嘴上说得倒是好听。


    乔裴见她笑,也微微一笑,温声道:“既然定了要北上,随身的包袱行囊也要备起来。”


    语罢,叫照墨从后头送来几个箱笼:“这里不是全部,你先过目一番,若觉得不错,我便照着这样继续收拾起来。”


    ——这个人不会这几天都在忙这个吧?


    箱笼里应有尽有,衣物便不必说了,连沈荔惯用的粗木簪,乔裴都细心备好几根一模一样的。


    “发簪若有些许变化,有时便盘不稳头发。”他轻声说,“若是这样,反而不便。”


    沈荔看他展示,心神却飘得老远,无端端想起前些日子系统问她,问什么没有那样义正言辞地拒绝乔裴。


    是啊,为什么呢?


    往日沈荔很少探寻这个问题的答案,一来并不算是最重要的——因为并不影响她回家,二来,乔裴总是静静地呆在那里,一片湖,又或一颗笨拙的石头,一动不动。


    似乎非常耐心,也没有任何逼问,即使他表露得并不比其他人更少,但总是比其他人更沉得住气。


    沈荔以前觉得,这是他自信心的表现,但现在回过味来,却觉得恰恰相反。乔裴有那样的经历,有那样的心境,怎会不怕?怎会不急?


    只是再如何,他也不肯做出强逼的姿态,叫她有一星半点的为难。


    且不说沈荔对他不能说毫无情谊,即便是再无情,对着这样一个人


    她叹口气,最终还是轻轻说:“其实我这个人,脾气不算太好。”


    乔裴掀睫看她。


    “我自己是知道的,所以不合适的人,我不会因为不好开口,最后落得两头都为难。”


    乔裴一怔。


    沈荔看他久久没有反应,倒笑了:“还要我说得更清楚些?不是我想要的,话说得再早、再好,我也不会点头答应。”


    “所以”


    所以,即便他不一定是沈荔想要的,却也不用为了旁人,日夜煎熬自己的心


    她怎么能、怎么能这样轻松地,说出自己连求都不敢求的话呢?


    她怎么能,给自己留下如此盛大的希望呢?


    乔裴凝视她面容,沈荔只是微微笑着,仿佛并不觉得有什么。


    但乔裴知道,他从刚刚那一刻起,才真正活了过来。


    他是为她而活。


    如今,他终于明白。


    乔裴久久不说话,沈荔也有些摸不着头脑,干脆打开光屏看看好感度。


    一看,[96],涨了不少,原来只是摆着扑克脸。


    她放了心,又说:“我过几日便走,你来不来送我?”


    乔裴慢慢呼出口气:“自然是要来的。”


    说着话,神智又回笼,总算是清醒过来,想起还有些话要嘱咐。


    什么蕲州天气、民风民情、行远路要注意的事项,诸如此类,唠叨没完。


    “至于周家兄弟,你也可以在上路前,找周将军问一问。”他提起周钊,也面不改色,“他在蕲州烟州几个地方呆的时间不短,应该更加了解。”


    沈荔托着下巴看他,笑眯眯道:“是吗?那我明日便去找他好了。”


    “嗯。”乔裴应了,垂眸不语。


    沈荔看他毫无波澜,打开好感度光屏一看。


    [94]


    一眨眼,好感度就掉了[2]点。


    她轻轻撇嘴。


    小气鬼。


    第94章 雷声阵阵


    “——咱们神机营啊, 虽然在皇城脚下,实话说,是没什么仗可打的!”


    京郊神机营, 一片飞扬黄土之外,用深蓝粗布围出一片空地来。


    空地之上一座高台,周钊与一长须中年男子并坐。


    中年男子眉飞色舞,拍着肚皮道:“但皇恩浩荡, 岂可辜负?故每日操练,不敢不尽心、不敢不尽力啊!”


    周钊不看他, 目光落在跑操的士兵身上。


    光看这几支,兵甲倒是齐全,也光亮可鉴,并不像朝中传言那般不堪。


    再者说,他今日前来,本就是意料之外, 秘密出行。


    若说提前准备, 当也不至于。


    他看了眼旁边的周雨, 后者会意, 假作焦急道:“将军,今日您还有要事在身”


    那中年男子也是极有眼色的人物,立刻接话:“云开军大统领特意前来,我等上下无不荣幸,却也知道贵人要事, 耽误不得。等您有了空闲, 随时想来便来!”


    周钊脸上始终看不出什么情绪, 说是温和,大约也算温和;但说欣悦, 又差得太远。


    中年男子暗忖,到底是边境练出来的人,遮掩情绪的功夫就不一般。


    周钊点点头:“那我就先走了。”


    一番辞让恭送后,周钊带着周雨出了神机营。


    他平日身边跟的人就不多,要说武艺,放眼全大庆也难有跟他比肩的,何况今天是秘密出行?


    两人上马行了一段路,周雨却眉头微皱:“将军,那曲统领”


    神机营统领名曲源,就是刚才那中年男子。


    周钊骑在马上,背脊自然是挺直的,却因游刃有余的姿态,给人一种额外的慵懒之感。


    他侧耳听着周雨的话,抬起下颌,活动片刻脖颈,道:“既然出来了,就别提了。”


    周雨立时噤声。


    周钊心里却顺着他的话往下想。


    曲源态度亲热,甚至有些过分谄媚,言辞之间谦恭礼让,倒不像个兵。


    不过人各有志,不好因为这一点小事怀疑他。


    倒是神机营,那堆甲胄刀兵,不如传言中那般粗糙劣质,看上去不说精钢强悍,却也比大庆不少军队更好。


    思及此,不由想起那日和乔裴见面细谈的内容。


    那天沈荔刚回来,在沈记二楼订了包厢,请几人一起用饭。


    他和乔裴到的最早,又都在朝中为官,不免言谈几句。


    那时乔裴话里,就有意无意提到了神机营之事。


    周钊这次回京,虽说是上报军情之故,但还有一个隐秘原因,便是整顿神机营。


    而这一件事,除了皇帝和他,当无别人知晓才对。


    那时周钊故作不知,并不肯接乔裴的话。


    但后者似乎也不需要他搭茬,自顾自道:“往日神机营吃用皆由兵部直接管辖,并不走户部的账。但援救烟州回来之后,陛下便裁撤了原本的饷官,调了户部专人专管。”


    “账面的事,说不准。”乔裴说话时语气总是很淡,仿佛万物皆不能入眼入心,“唯有亲眼见一见,心里才能有数。将军以为呢?”


    今日亲眼见了


    自然,一应营房、刀兵、仓库,乃至晌午伙食,周钊都看了一通,实在不觉得哪里有问题。


    既然是突然袭击,早做准备的可能便被摒弃,只能说明神机营平素就是如此,吃得好、住得好、用得好。


    却不。


    不知为何,周钊心中总是隐隐盘旋着一道阴影。


    走着走着,两人不知不觉到了凌云阁门前。


    比起楼满凤和乔裴,周钊来沈记或凌云阁用餐的次数是不多的。那两人一个财大气粗,一个早已无心官场,有钱有闲,自然可以常来,周钊却不一样。


    他回京是有正事的,于是只能抽空前来。


    他都这样,周雨来的就更少了,一个伙计都没见过,看了周全周安这对双胞胎,还很惊奇呢:“不说双胞胎,看着还不像,一说倒是越看越像了。”


    周全笑着招待他两人坐下:“客人都这么说呢!不过说是这样的双胞胎很特殊,也是有的。”


    周全扭头走了,周雨埋头吃饭,周钊的目光却没有收回来。


    “将军,怎么了?”


    “他叫什么名字?”周钊问。


    周雨想了片刻:“周全吧?”


    “他还有个双胞胎弟弟?”


    “嗯,应该是叫周安。”


    周雨咂咂嘴,感叹道:“不过这俩小孩,长得还挺精神。沈掌柜找伙计,该不是都找长得好的吧?我还说等打不了仗了,来她这儿谋个生计呢”


    周钊懒得他。


    周全、周安


    他进店时已经不早,吃完后再坐一会儿,很容易就等到了沈荔。


    “过些日子去蕲州,把你店里那两个双胞胎兄弟带上吧。”


    一见了人,他直截了当道。


    周雨在旁边听得一愣一愣:“怎么?这是为什么?”


    沈荔却全无震惊之色,沉思片刻:“两个都带?”


    周钊一笑:“你应该也觉得不大对了吧?”


    “只是一点直觉。”


    周钊给她倒上茶,捋捋思路,问道:“他们祖籍是哪里?”


    “当时说是西北,口音听着也大差不差。”沈荔喝了一口,“这茶不是我们店里的吧?”


    “上次你说京城茶叶喝腻了,我叫人从商行买了些,是西南的好茶。”周钊耸耸肩,“不过我是喝不出什么差别。”


    他说着,又喝一口:“他二人,脸微宽,眼却细长,颧骨高耸,头发虽然包在头巾里,却也看得出卷曲。”


    沈荔:“你疑心他们不是西北人?”


    周钊摇头:“恐怕是,但比西北,还要更加西北。”


    比西北的蕲州、烟州几地更加西北的,还能是哪里呢?


    不过就是北边异族的领地而已了。


    话都说到这里,沈荔自然答应:“到时把他二人带上就是。不过,这话我能不能跟他们说?”


    她自知搞不懂这些事,干脆掰开来问周钊:“他二人在店里,也算是尽心尽力,从未有过异样举动。”


    “平日我在外头,也很少带他们一起。贸然为之,若他们真像你说的那样别有身份,恐怕要疑心。走投无路下,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她越说,脑子里的逻辑倒越清晰了:“不如我先问一问,若是看不出什么端倪,也就罢了;若是让我们猜中了”


    周钊挑眉,手指轻点着自己的太阳穴:“若是猜中了?”


    “你人在这里,我又没什么好怕的。”沈荔看向他,“猜中了,就要麻烦周将军,将人拿下了。”


    周钊盯视她片刻,恍然间如捕食前一瞬的猎豹般,肌肉紧绷。


    但转瞬又笑起来,神情骤然一松:“自然,我定会护你周全。”


    *


    夜里干响了几声雷,像是要下雨一般,却迟迟没见雨水落下。反而是雷鸣声让几个小孩都没睡好,宁宁睡得浅,起来关窗时不小心把莲桂也闹醒了。


    “还没下吗?”宁宁摸了摸墙角的木架,“你看看天色。”


    莲桂推开窗:“没下,一丝雨影子都看不见。”


    “咦?”她揉揉眼睛,“对面也没睡呢。”


    沈宅院子里两座厢房,东西相对的就是宁宁莲桂几人和周家兄弟几人。莲桂嘴里的对面,自然就是周家兄弟、赵家兄弟和一德的房间。


    这半夜的不睡觉,亮着灯,莫不是也跟她们一样,被雷声吵醒了?


    *


    “你当真这样想?”


    东面的厢房里,周全提着半盏残灯,轻声问对面的周安。


    他二人和一德住一间房,一德睡得沉,即便有些微弱灯光也无妨,何况周全手里的灯只能让他隐约看清周安的脸。


    “嗯。”周安点头,“莫非你以为,今天沈掌柜的话只是随口一问?”


    他现在想起来,后背还有些冷汗。


    今天原本是个如常的日子,沈记忙得不可开交,却也十分热闹。周安早已习惯了,每天一大早起来洗漱,立刻便是热腾腾管饱的饭食,三下五除二吃完,自己和周全便看着日子分到不同的店里去。


    有时他留在沈记,有时要去更远些的凌云阁。


    若是要出门,便正好赶上两边的街市开张,肉鱼蔬果、家用百货,小摊一个接着一个支了起来。一眨眼就连成一片,将人们的欢声笑语也串在一起,绵延不绝。


    这样的景象,在他的家乡,实在是很少见的。


    一到店里,时间便流水般快了起来。跑堂的活虽然很磨人,考验的是嘴皮和眼力,但习惯后便也很好上手,并不叫周安觉得难耐。


    等关了店,便由芳姨或三娘查账,他们跑堂的先回沈记,等沈掌柜回来开个小会,便能四散回去。


    一德最是爱闹的,但精力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就困了,往往刚洗完澡就睁不开眼睛。莲桂倒是很精神,拉着宁宁聊到半夜,才肯睡去。


    周安自己睡得浅,即便是对面的厢房,莲桂闹出一星半点动静他也是没法睡着的,往往要等她们都睡了,才能慢慢睡去。


    但这样的夜晚,这样一成不变的日子,总让他感到无比安心。


    原以为今天也是这样的一天,但没想到临走前,沈掌柜叫住他二人,无意间问起了两人的籍贯。


    只是一两句话,但周全周安两兄弟立身不正,心中疑神疑鬼,越想越是紧张。


    “你既然已经决定,那就这样做吧。”周全沉默半天,最终还是颔首,“我想,即便沈掌柜不问,周将军日日都来,也是逃不过的。”


    周安一顿,点点头:“是啊。”


    周钊,自然也是他这样决定的一大因素。这人的大名,在他的家乡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尊大庆战神镇守北境,叫所有北戎异族耳朵里只知大庆有周姓,甚至不知国姓是李。


    父亲当年,也做过多番努力,要从中挑拨,叫君臣不安。却没想到大庆君主对周钊如此信赖,竟然半点的怀疑都不曾有,叫他兵权稳固,边关分毫无犯。


    若非如此,那时被迫逃亡大庆,被人当作孤儿卖出时,又怎会下意识给自己取名姓周?


    若是那时候登上王位的是父亲


    周安苦涩一笑。


    这时候再来说这些,岂不可笑?


    “睡吧。”周全说,“明日,咱们找个机会告知沈掌柜就是。掌柜一向心善,便是交给周将军,也不会坐视他”


    “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又能有什么办法?”周安将被子蒙上头,“睡吧!”


    他眼睛一闭,扭头睡去。


    第95章 避嫌


    一早, 周钊就进宫去了。


    正殿里头,北安侯、户部尚书、兵部尚书,乃至乔相都在。


    皇帝站在桌前, 细细端详一副江山图。


    “朕继位以来,还未曾出过京城。”他将宣纸举起,慢吞吞道,“倒不如诸位卿家, 见多识广了。”


    这话怎么敢听?几人顿时唰唰跪倒一片。


    尽管不少人都心知肚明,此前江南奕亲王谋逆之事, 皇帝必然亲身坐镇,但只要皇帝不认,那么他就一定是没有出过京城一步的。


    兵部尚书莫仁秋战战兢兢道:“陛下,莫非是想出去走一走?眼下天寒地冻的,倒不若等开春,办一场浩浩荡荡皇家围猎, 也松快松快。”


    皇帝一笑:“小丸若听了你的话, 必是高兴的。”


    小丸是他爱女李挽的爱称, 莫仁秋不敢抬头, 只笑着附和:“能让公主殿下开颜,也是臣之幸。”


    又是一息沉默,皇帝才慢慢道:“都起来吧。跪着做什么。”


    众人起身,他看向周钊:“你去过神机营了?如何?”


    周钊:“臣见其中井然有序,士兵虽练得艰苦, 却也有精神、有韧劲。无论兵刃甲胄, 皆预备完全, 想来曲统领是下了大力气的。”


    皇帝看他一眼,忽然笑起来:“朕就说, 这事实在不必叫你去做。你说呢?仁秋?”


    莫仁秋又是‘啪’地一跪,叫周钊听了都心疼他那膝盖骨:“陛下——这事还需从长计议啊陛下——”


    皇帝一听他拖长了声气就烦,抬手揉揉眉心:“鉴明啊,你怎么说?”


    高鉴明拱手:“以老臣看,这事无论交托谁手,总要以大局为重。”


    “神机营固然是兵部手里一把好刀,却也耗了不少磨刀石、刀鞘,才成就这一把刀。”他不急不缓道,“只是咱们是不是还要再这样磨一次?臣想,还是以陛下圣断为要。”


    皇帝听了,也不免点头:“这样讲,不若还是由兵部捏着。只是原先那一班子人便不要用了,”


    莫仁秋还来不及嚎啕,楼知怯就点了头:“臣也是这样想。”


    周钊立刻跟上:“臣附议。”


    高鉴明也道:“臣附议。”


    皇帝点点头:“乔裴,你怎么说?”


    一直不吭声的乔裴被他一点名,登时成了众人瞩目的对象。


    片刻后,他答:“臣附议。”


    尽管莫仁秋咬牙切齿万分,最终神机营却也被抛给了兵部。


    出门时,他险些直接撞上乔裴的肩膀。


    高鉴明年老,撞出个好歹不行;楼知怯和周钊,两个武夫,把他自己撞出个好歹不行。


    果然,还得是乔裴。


    况且他有所耳闻,这位一直大权在握的宰相,已经有意随潮而退,岂不更可以撞一撞?


    乔裴回头,便见他一声冷哼:“乔大人,借过!”


    紧接着就只能看见背影了。


    周钊平日镇守边疆,回来见了一场闹剧,难免解乔裴那日同他说话时淡然的语气。


    以他看来,这人恐怕有心辞官,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若是他常年累月呆在京城,磨破嘴皮才干成一件早就该如此的事


    周钊说不好,他大约也会灰心丧气,至于说辞官,又是另一层意义上的事了。


    毕竟皇帝待他,有知遇之恩,又无比信任。


    前朝之亡故,是因为他们没有优秀的将领吗?不是的。


    是末帝明知战机紧要不可延误,却仍坚持要前线将士等到他发号施令再动作,违者处斩,才让原本如狼似虎的军队溃不成型。


    有此前鉴,周钊又怎么能不钦服当今的圣明?


    至于乔裴,那是他自己的事。


    却不知道他跟自己,全然两样的人,又是谁更能让沈荔青睐?


    正想着,乔裴从他身边经过,忽然停步。


    周钊见他似乎有话要说,只好跟着停下。


    “周将军这是要去哪里?”


    周钊挑眉:“沈记。”


    他看着乔裴纹丝不动的神情,启唇道:“与沈掌柜有些私下里的事要谈。”


    说完,勾唇一笑:“所以乔大人没有要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


    乔裴原地站定,轻轻咬着自己舌根,以此叫自己镇定下来。


    没关系、没有关系,这是早知道的事不是吗?


    叫他这时冷静思考,乔裴也能辨得出,既然他做不到勉强沈荔,更不可能要求她什么,自然只能乖乖守在原地,等她想起自己。


    但即便考量得如此清醒,真到这时


    他看着周钊远去的身影,心中却不由想,他二人即便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但说起话来那样投契,是不是说明,本来沈掌柜就更加喜欢这样的性子


    ——徒添烦恼无数。


    *


    周钊一路快马加鞭过来,很快到了沈记跟前。


    沈荔请他来,他便来了。


    沈记后院,这时并没有客人的影子。


    周钊刚跨进去,就听见小孩怯怯的声音:“也就是这样了。沈掌柜,我二人从未杀过一个人,唯一一次沾血,也只是为了从火海逃生”


    没人阻拦,想来也是得了沈荔的吩咐。周钊于是没有避开,站在原处听了下去。


    “所以,你二人是从北戎境内来的?”屋内,沈荔与周家兄弟相对而坐,一边说,一边想,“那么原本的名字,想来也不是周全、周安了?”


    周全看一眼周安,这才答:“原本是随着家乡的习俗取名,比如我叫泰斯安,他叫坎伯德,在我们的家乡有许多人都叫这两个名字,分别是平安与勇猛的意思。”


    他露出个小心的笑容:“若是沈掌柜愿意,继续叫我们周全周安也是可以的。”


    平安?泰斯安?周安?只是发音的缘故吗?


    沈荔眨眨眼,正想说什么,就听见门口一声轻咳。


    她于是将话咽下去:“周将军来了?”


    又转头看向有些无措的周家兄弟:“有什么话,也让他一起听听吧。”


    即便见了周钊,周全周安的说辞也没有变化,只说自己是从北边逃来的,这几年战乱纷飞,有人南逃不稀奇。路上遇见人牙,未免口音暴露,便一路沉默寡言跟着来了京城。


    路上倒还是学了些习俗和本地语言,所以一开始也没有露馅。


    “周将军驻守边关,对我等故土有所了解,也难怪能认出来”周全小声说。


    周钊一手撑着头,似笑非笑打量他神情:“如此,听上去倒是思乡心切,不若我等过些日子回北境,也把你们捎带着一起送回去?”


    “周、周将军!”周全立刻有些慌了神,他知道自己若是应付不了周钊,后果恐怕就不是被赶出沈记,“我们也在大庆呆了许久,从未做过任何谋财害命之事,更是从未想过要利用谁、伤害谁,请您明鉴!”


    周安连忙跟着点头:“正是如此,我二人绝无他想,还请周将军高抬贵手”


    周钊冷眼看他兄弟二人,只觉得是在做戏。


    不同于沈荔,他对边关情形了解很深,关外有哪些国家,分别是什么态势,彼此之间又是何等态度,他都一清二楚。


    原本参军只是为了有口饭吃,却不料他仿佛天生就会借力打力,只需顺藤摸瓜,便能叫大庆坐镇不败之地,减少许多兵力损耗。


    故而说周钊是个智将,也是半点不夸张的。


    早在前年云开军便得到消息,说墨多国内乱频发,皇室争权夺利。这显然是个从中获利的好机会,周钊不打算放过,叫人细细盯着。


    后来原国王的侄儿杀了他的表兄——也就是原定继承的王子上位,原王子一家死得一干二净,作为宫斗的失败者,除了上位不正的当权者,没人会给他们多余的眼光。


    不过去年就听说墨多的现任国王收了手没再探查,还以为是确认死亡


    可哪有这么巧?年纪相当、听谈吐显然受过不错的教育、一路从北边活着到了大庆京城,若说不是身份有异,周钊是一点都不会信。


    再者说,即便他二人当真不是,只要墨多的国王觉得是,那他们就是了。


    周钊心头百转,一时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可将这二人做诱饵、棋子,慢慢向墨多伸手;一时又觉得要慢下步子仔细布局,以免打草惊蛇。


    只是,眼下还有一个问题。


    ——要不要叫她知道?


    周钊沉吟片刻,眼风不着痕迹扫过沈荔面容。


    她自然是聪颖的,但对朝堂江湖无涉,城府心胸尚且不好说。更何况,以周钊本心,也并不想叫她牵扯进来。


    沈荔只消好好活着,做她爱做的事就足够。有的东西,自己能处的,不叫她知道也罢。


    边关苦寒,除了周钊这样从京中派去的官员之外,大多士兵都是本地人。且京官往军队去,大多做的也是监察文官,不大上战场。


    这一是因为他们对局势并不了解,坐井观天,给不出什么好的意见;二来,也因为他们并不如当地的兵士那样,肯咬牙坚守,只为了不让异族往前进半步。


    毕竟再后撤,要直面铁骑的就是士兵自己的亲人了。


    由此可见,异地官员能像周钊这样悍不畏死,实在少见。


    也有过将士问他,说周将军您早前就没了爹娘,更别说旁的家人,既然没有人要保护,又是什么让你如此坚定地守在边疆呢?


    要说什么尽忠报国,也是有一些的。但这难道就是全部?


    换了他们这些直面敌人的将士,那可是一个都不相信。


    毕竟血淋淋刀锋都横到跟前了,谁还能想起那个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的皇帝老儿啊!


    周钊一时被问住,回想起来,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沈荔。


    也许一开始只是别无选择,但时日一长,每每生死关头都想起的名字,竟然真的误打误撞成了他的灵魂之根。


    他心中暗叹,最后还是下了决定:“不是什么大事,以后若是有机会,再跟你说吧。”


    沈荔眼神一动:“好。”


    心中却不由想起了原本的剧情。


    她名义上是青梅竹马,却和周钊太久不见,陌生又熟悉。加之他身份不同寻常,比起在朝的文官,这边疆武官的身份更加特殊敏感。


    两人之间多番试探,互相都觉得微妙,自然也有股暗流涌动、相爱相杀的吸引力。


    至于攻略周钊不能算难攻略的对象,毕竟天然的情感基础占尽优势。只是想要走他的个人线,就要求玩家必须跟随他去西北。


    到了西北还不能随意开口,有的地方必须要给出建议,让他知道自己也不是当初那个单纯无知的小女孩;有的地方却又必须避嫌,否则便会引起大将军的疑虑,让他误以为是间谍。


    尽管心中仍有旧情,周钊不会下死手,但耐不过剧情杀,会让玩家在周钊设局验证她身份的时候意外身亡。


    当然,如果好感度和信赖都足够低,还能有幸遇上“死前他仍不信你的清白”这样叫人胃痛的剧情。


    沈荔敛眉。


    若说性格,周钊爽朗又不失分寸,处事成熟之余,情感也相当外放,叫沈荔相处起来觉得自在。


    但


    若是不能坦诚相待,却也有些索然无味了。


    第96章 鹿


    出城那日, 天气实在不算好。


    京城这位置,时不时就有风沙,况且春秋两季。


    楼满凤一开始还骑马, 后来被吹得受不了,钻进沈荔的马车里头躲着。


    周钊就在车边,说他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两个人似乎也天生合不来,沈荔想了想, 纠正自己,其实楼满凤应该是跟谁都合不来。


    “周将军既然这么空闲, 不如到前面去好好盯着。”楼满凤压根不正眼看周钊,贴过来挨着沈荔坐,“至于沈姐姐,有我照应呢。”


    周钊座下骏马忽然长嘶一声,吓了楼满凤一跳,条件反射地往旁边挪了挪。


    周钊见状, 才松了攥紧在手里的缰绳。


    牺牲爱马片刻, 换来这楼世子滚得远远的, 很值。


    手背青筋毕露, 对上沈荔目光,却笑得风流和缓:“不如我将你店里伙计调过来,陪你说说话?”


    既然是行军,自然是要受他管的。每车坐多少人,坐哪些人, 周钊心里都有数。


    沈荔和楼满凤坐最前头一驾马车, 芳姨他们依次被安排到后面去。


    尾巴跟着的是楼家的车队, 里面货比人多。


    沈荔摇头:“也不用这样麻烦,倒是你, 一直在这儿转悠,不用去其他地方盯一盯吗?”


    周钊洒脱一笑:“他们听话着呢,不用时时盯着。”


    他这话倒是没说错,出城这一路,云开军可谓进退有度、纹丝不乱。


    这么多的士兵,读过书的恐怕连百中之一都没有,却能如此令行禁止,不得不说,周钊这支队伍的风气是一等一的好。


    饶是楼满凤,也说不出什么诋毁的话,只一味缠着沈荔,要她讲一讲经商的道。


    沈荔又能说出多少呢?她自己最擅长的绝非经商——有这些和人打交道、磨心思的功夫,她不知道能做几道菜呢。


    不过答应过魏桃的,这时也只能乖乖讲解。好在她有些前世的积淀,说起来不至于空洞无物。


    “也就是说,最重要的不是选择了什么,而是是否有坚持下去的毅力和恒心?”楼满凤想了想,“这样的话,倒是好说了。”


    沈荔扶额,不知道他如何曲解到这么唯心的角度来的。


    “沈姐姐一言,倒解了我的大惑。”他笑嘻嘻凑过来,“不如以后就称你一句老师,如何?”


    沈荔也笑:“好啊,乖徒弟,去给为师煮一壶茶吧?”


    言语之间,倒比在江南时轻松惬意许多。


    那时她顾虑着小世子心意,不愿太伤他的心,却不料将话说开后,他自己将自己哄得很好,半点不神伤。


    不仅不神伤,也没再意图靠近,或者以婚约者名分自居,也让沈荔少了许多麻烦。


    这样好的心性,怎么能不让人喜欢呢?


    正想着,她新收的便宜徒弟提着茶壶回了马车,一人倒上一杯。


    喝了半截,忽然别别扭扭地问:“说起来,乔裴呢?”


    “怎么,现在对宰相都可以直呼其名了?”沈荔好奇。


    楼满凤撇嘴:“他?”


    以他从自家老爹那儿听来的只言片语,这人此后做不做宰相,还是两说呢!


    不过他多少知道分寸,并没有直言,只是道:“我还以为他一定回来呢?他不就是喜欢做沈姐姐的尾巴?整日黏着!”


    沈荔一愣:“有吗?”


    楼满凤也跟着一愣:“没有吗?”


    他以为这很明显呀!


    “我们在江南的时候就这样了!他一天天的也不怎么爱去官府,也没什么自己的事做,不是三天两头黏着沈姐姐你吗?”


    虽然时隔已久,说起这事来,楼满凤依然抱怨连连:“无论试菜、试酒、夜市还是别的什么,总是他快人一步,当真是烦人透了!”


    “回了京城,那就更不用说了,无时无刻不在沈记待着!”


    沈荔一想,才发觉他说的其实正是事实。


    只是平时早就习惯乔裴在身边,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


    “不过没有他,有我也是一样的呀!”楼满凤捧着脸卖乖,“我比他年轻,又比他听话,我还有钱——”


    车外,周钊骑着马随行。


    心中不禁盘算起来


    若论年纪,他也比乔裴更年少,又比楼满凤更大些。


    既不像前者死气沉沉,而已不如后者轻佻无知。


    岂不是正正好?


    *


    大军行至晌午,便停下步子准备烧火做饭。


    他们自己有自己的伙头兵,事情都是做惯了的,每人分些干粮,就等着菜烧好。


    行军途中,自然也没有什么油可用,最多就地取材,打些山鸡野兔,再熬出油脂。


    讲究什么烹饪手法,就太过奢侈了。


    “咱们云开军的伙食,那是一等一的好了!”却有小兵给沈荔宣传道,“周将军心善,半点都不克扣,每顿都能吃饱。沈掌柜,你问问天南海北其他地方,谁能跟我们一样?”


    沈荔看他黝黑面庞笑得只剩一排白牙,也跟着笑起来:“是吗?这么厉害?”


    “那可不?我跟你说,咱们周将军啊,特别懂得爱惜人的——”


    他没说完,楼满凤已经一猛子冲了过来,横眉竖目,活像冒火的凤凰:“沈姐姐,走,咱们去后头车上吃,我也备的有点心呢!”


    语罢,拉着沈荔就要走。


    “阿凤,等等。”


    沈荔回身,端详片刻伙头兵的动作,走近道:“这锅要是不用,我也帮忙添一道菜?”


    云开军常年在北境驻扎,除了周钊身边几个,其实并不认得她。


    见她开口,也不好推脱,半信半疑地将位置让出来。


    “我可说在前头,这些东西都贵重,比人贵重,也比你贵重。”最胖的那一个仿佛是伙头兵的领头,眯着眼睛,语速很快,“白白浪费了,我要你好看的。可不管你跟周将军什么交情!”


    他叫蒙山,也是云开军的老人了,一贯是擅长用最少的食材料出最多的伙食,因而天然便对那些讲究做法、动辄便把某些材料抛之不用的做法嗤之以鼻。


    沈荔一个食肆掌柜,又是京中排头名的,不说酒池肉林,怎么也不能算勤俭小心吧!


    蒙山抱着手在一旁,见她伙计上来帮忙,倒也不阻拦,只冷冷看着。


    沈荔只要了几只兔子,兔皮一剥,旁边就有人叫好:“好利落的手法!”


    只看剥皮,也能看出她究竟是徒有虚名,还是有一把刷子。蒙山心里一哼,会剥皮算什么本事?手法倒是熟练,但这军中上下,谁不是一手好刀工?


    再接着,却见她将兔子掏空,内里内脏放在一边碗里,只留一副纯肉骨架。


    几息过去,沈荔手起刀落,便将那兔子的骨头完好无损剔了下来!


    蒙山顿时睁大眼睛。不说她之后要怎么处,光是这一手剔骨功,就已经相当不凡了!


    军中伙头兵难做,不仅是食材稀少、调味难得,更是时间紧啊!若是一点点将骨头与肉分开,当然可以尽可能保留最多的肉,但哪有那个功夫?


    若不是能耐到一定程度,光是剔骨就要好一会儿功夫,故而他们平日也不剔,直接剁块一锅炖了。


    那样吃着,又哪有脱骨的来得扎实便利?


    那肉自然怎么做都香,蒙山听她仿佛是要些野姜,扭头去找的功夫,回来就看见一大锅兔肉已经用山野里各色野菜一并炒了出来。


    野菜的味道他都熟悉,自然也想象的出来。里头竟然还有几枚已经炒软的野果,酸甜的汁水仿佛迸溅开在他嘴里,光是看着就叫人口舌生津。


    味道倒是肯定不差蒙山不由想,毕竟是京里开馆子的,做得差还能活?


    倒是另一锅


    兔肉盛出来,沈荔将锅洗净,很快又开始生火。蒙山不肯把姜直接交给她,便交给小兵转托,扭头扎进树丛里。


    等香味四溢再出来时,只见兵士们手里素日吃的灰色干饼从中剖开,那锅里亮褐色的浓稠酱料一勺一勺往里塞。


    蒙山看了两眼,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已经跟着排上了队,也用饼子盛了一口酱。


    咬下去时做足准备,却不料饼子已经被酱料的汤汁捂得软乎,一点不像平时那么干硬。酱汁是浓稠的,极其有味,酱香浓郁,咸甜为主,回口却是辣的,让人欲罢不能。


    看着一勺一勺并不觉得什么,吃起来又很有荤肉的食感,甚至比肉更富有滋味。


    蒙山一吃就知道是内脏剁碎做的,办法不能说多新鲜,但这味道确实很好,把内脏的腥臊全部掩盖不说,底子里那股辣味更是开胃至极。


    “你这馅,拿什么调的?”他最终还是问,“倒是好味道。”


    沈荔笑笑,也不藏私:“全是内脏,调味的酱是我平时所制,也在周围采了些野菜,回头写个方子给蒙师傅。用兔子的骨汤熬出来,馅料便汁水丰富,能软一软那干巴巴的饼子。”


    饼子是干粮,这个她帮不上大忙——毕竟她也不能让粮食丰产。


    但有限的条件下,让人吃到最好的,她却有相当的信心。


    “鹿、狍子之类常见的大猎物也都能做。”她说,“不同的部位有不同的做法,味道虽然各有千秋,却不会差。”


    “只是一时遇不上,光凭口述,总归不如当真做一遍。”沈荔惋惜。


    蒙山也是惋惜:“是啊!平日这些小的畜生并不好抓,要是能见你做头狍子或鹿,反而更好。”


    他这下也不当沈荔是京中来的,不识轻重的随行客人了,非要说白拿她方子不好,自己也回头写个什么秘方交给她云云。


    这头吃完收拾了,立刻又要上路。楼满凤原本是自己有一辆马车的,却并不常去,只赖在沈荔车上不肯走。


    他自觉这是个极好的时机。沈姐姐不知为何,与周钊那起子武夫有了些微的嫌隙,虽然看着并不明显,但楼满凤察言观色一流,心知两人言谈行动之间,不像出京前那样坦然自若。


    若说是往坏了想,是害羞?沈姐姐看上去却不像。


    那便只能往好了想。


    这二人定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了什么冲突,有了什么摩擦。虽然不严重,不至于叫他们形同陌路,但却也让楼满凤看见许多希望。


    故而缠着沈荔说话更多,还掏出自己武将世家的底子,谈起了云开军。


    “光说人才,其实也没有多少。”他侃侃而谈,“我还能不知道吗?光是我爹,也整天抱怨人不好管,不听话啊!”


    他有些晕车,便斜斜往后靠着软垫:“能将一支军队这么多的人心全都攥在手里,他难道会是个好相与的人?”


    楼满凤撇嘴,从小荷包里掏出清凉丹,缓了缓胸腔里的恶心劲儿。


    一转脸,看沈荔仿佛若有所思,更来劲了:“旁的不说,这些士兵都是上战场杀过人、见过血的!”


    “他若要将人都制服,令他们全部听令与自己,又要用怎么样的招数才能做成?”


    说完,声音变柔,还有几分羞怯:“所以呀,沈姐姐,你若是连他都觉得好,还不如应了我呢”


    正说着话,正前方车帘被人一把撩起,连带着空气都被扇得哗哗作响。


    一股浓郁腥臭的血味涌入,本就不舒服的楼满凤险些一口吐出来,只是堪堪忍住。


    沈荔忍着笑替他顺气,抬眼看去,只见周钊大手握着鹿角,竟然是单手就将一头偌大死鹿拎上了车!


    他瞥一眼楼满凤,半句话都不同他讲,只对着沈荔道:“我听说你们缺东西,不知道这个能不能派上用场?”


    “你刚刚打的?”沈荔笑着问。


    周钊颔首,垂头看向手中鹿首。


    想了想,左手一抬,凌厉刀光闪过,竟然直接就将鹿角斩断下来。


    刀口齐整,看着蜿蜒崎岖,倒也有些美感。


    他右手捧着断角,端详片刻,又用刀刃将切口边缘磨钝,才递到沈荔面前。


    “送你。”他说,“虽然不是什么名贵珠玉珊瑚”


    周钊看向沈荔,目光灼灼:“但也不差,对吧?”


    第97章 云开军


    自这天晌午之后, 每逢开火,云开军的伙头兵无不请沈荔到一旁帮忙盯着。


    不说要她下手出力,只是看看有没有什么可改进的, 便很叫人知足。


    沈荔也知道这是军营伙食,不是她平素要卖高价的精致东西,因此在尽量减少消耗的基础上,适当调些口味。


    好在经历不同、眼界不同, 很多云开军觉得不能吃的,她却知道怎么烹调能消除苦味涩味。原本要丢掉的部位或菜蔬又利用起来, 反而让蒙山更欣赏她的作风。


    沈荔在灶前忙活,楼满凤也没闲着。他自下了决心以来,便不像往日,做什么都先顾虑自己的形象。


    无论是河边抓鱼还是草丛挖菜,都能做上一做。


    只是依然难以习惯,有时便哭丧着脸过来, 找沈荔帮忙擦泥。


    “你的贴身随从呢?”沈荔摸出帕子递给他擦脸, 一面问。


    楼满凤睁眼说瞎话:“他偷懒呢, 好几日不见人影了!”


    要真是偷懒之徒, 魏桃怎会放心让他跟在楼满凤身边?


    净说谎。


    沈荔没好气地将帕子丢给他:“擦干净了,自己看看吧。”


    楼满凤也不看,只笑嘻嘻跟上来:“沈姐姐说擦干净了,那一定就是擦干净了。”


    莲桂抓鱼可比他在行,上蹿下跳在一旁笑话他。


    他如此直白, 也勿怪旁人察觉, 便有经过的士兵, 以为他和沈荔有别样亲密关系,压低声音笑道:“楼世子不若把帕子洗干净, 再烘干熏香,才好还给沈掌柜呢!”


    他这样一说,才叫楼满凤意识到自己拿的是沈荔的帕子,沈荔用过的东西。


    这认知叫他脸一红,手里下意识将帕子揉作一团,藏了起来。


    正值饭点,士兵来得不少,见他满脸通红,忍不住道:“脸皮这样薄?倒不如回马车里,好好羞个够再出来,这儿有我们将军看着呢!”


    “正是!瞧你动作,便知在家中也是身娇肉贵的少爷,如何做得劈柴烧火的活?”


    “沈掌柜,我们将军可跟他不一样,那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是啊,这小少爷皮肉长得不错,但要论可不可靠,那还得是我们周将军!”


    沈荔见楼满凤被气得不行,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上手揪人领子,立刻伸手将他拦下来。


    笑话,要真是跟云开军干上,还不知道受罪的是谁呢。


    他们这一头打闹不休,不远处,跟几个高级将领一道用饭的周钊,也不免落入旁人的视线里。


    周雨来回看了两次,悄声道:“其实,我看他们说的也挺对的”


    周钊睨他:“对什么对?”


    “哎呀,不说将军你,就说那个小世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能是什么可托付的人?”周雨故作不屑,他表情夸张,显然也不是当真要贬低楼满凤,“到时候去了咱们那儿,不说别的,见了血恐怕都要吓一大跳。”


    周钊不由得点头。周雨这话,其实也没什么错,昨天他不就亲眼见了?


    他原本觉得,自己毕竟是将军,行军途中,总不可能时时看顾着沈荔。楼满凤再如何,也是个男子,守在沈荔身边,也算是多一分照应。


    不过这么一说,又让他不大满意这个人选。


    还不如就让周雨去?


    可周雨哪有他周全、周到


    旁边周雨这厮看不懂脸色,还在撺掇:“沈掌柜若是能一直跟咱们云开军呆在一起,那才叫一个万无一失、两全其美呢!”


    周钊脸色一冷:“她可不是来做伙夫的。”


    周雨忙摆手:“知道、知道,我能不知道吗?我跟沈掌柜一路的日子可比将军你多!”


    周钊一顿,立刻便笑了:“怎么,你这是”


    周雨一见他笑,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声道:“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沈掌柜没有瞧不起我们这些粗人,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大头兵。她人特别好,我是这么想的。”


    深秋的夜色总是浓重的,若没有灯火,连人脸都很难看清。


    周钊捧着碗,遥遥看去,便只能看见灶火旁边一道模糊人影。


    偶尔他觉得沈荔是一点点变化都没有,和他记忆里那个人一样,不叫他觉得陌生、难以接近。


    有时他又觉得,他一点都不知道沈荔在想什么。


    她是那样复杂、多变、鲜活,偶尔叫人引以为傲,偶尔叫人哭笑不得。


    周雨便看见自己将军脸上,原是用来威慑他的笑容,一点点隐去。


    “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他喃喃道。


    *


    夜里扎营时,为震慑周围野兽,倒是点了会儿篝火。


    燃料并不算富裕,便从周围树林、草丛中捡了些。饶是如此,也只够烧半个时辰。


    沈荔还是头一次出行时什么都要省着用,大约也因为是刚开始行程,故而只觉得新奇。


    和众人在篝火边围坐成一个圈,对现代那些爱徒步、远足之类的驴友来说恐怕不少见,但沈荔自己是很少做的。她一向不爱亏待自己,尤其行路时,什么都要准备最好的


    蒙山几人虽说是伙头兵,却不只是管做饭,连食材从哪来也要一并管。


    傍晚那一餐饭里,除了士兵必备的干粮,还有些新鲜的肉菜,这些显然不是从京城带出来的。


    沈荔正好奇他们肉菜哪里来的,就见不远处,一行人影渐渐接近。


    立刻,她便察觉到身边周钊的肌肉绷紧了。


    当真是警惕得很。


    好在那行人露了面,是几个面善的老人和孩子。


    “这是今天送粮给我们的村民。”蒙山低声对周钊道,“之前回京路上,这一段山贼作乱,叫我们斩了几个。”


    云开军军纪严明,一路不说秋毫无犯,却也能算得上鸡犬不惊,绝不像其他军队过境如篦。此前回京路上,更是沿路斩了不少贼寇,叫山上的人半步都不敢向下迈。


    “多谢周将军啊!”为首的老人并不上前,颤巍巍向下一拜,“多谢周将军一路剿匪,才叫我等过了几个月的好日子”


    周钊叫人将他搀起来:“老人家这是说的什么话?让我大庆子民安稳度日,本也是云开军职责所在。”


    一套话说得相当熟练,一看便知道不是第一次。


    再看旁边蒙山,也是轻车熟路,一面从村民又送来的菜蔬里挑些不值钱又好保存的,一面叫了人从后头找几罐油给他们带回去。


    蕲州那边牛羊不少,只是路上缺油水,不如送给村民。


    沈荔便等他回来,轻声问:“这样的事很常见吗?”


    “是啊。”蒙山颇骄傲地挺起胸膛,“我们云开军的风评,那都是一次一次靠自己挣回来的!绝不是只靠吹嘘!”


    沈荔点头,深以为然。


    虽然不能说云开军上上下下,每个人都十分清楚这么做带来的好处,以及同为大庆百姓,彼此之间无形的联结,但论迹不论心,既然这么做了,村民也确确实实受了好处,便是值得敬佩的。


    行起路来。天黑的很快,又到了要点篝火停脚的时候。


    沈荔带着沈记几人,和楼满凤、周钊、周雨坐在一处,值得一提的是,今天周家兄弟也在。


    原本沈荔不想叫他二人出来,越来越往北,万一叫人认出他们的脸,反而不好。但周钊却觉得不必藏藏掩掩,直接露出来最好。


    不管是做诱饵还是以虚扰实,叫对方疑虑,都该把这两人大大方方露出来。


    “这路上倒是没几个驿站呢?”楼满凤左顾右盼,“此前往江南去时,可是几个时辰便能见一个。”


    “江南人烟繁茂,商人往来也多,不是西北可以比的。”周钊轻描淡写答了,转而又问,“如何,这几日可还能适应?若不行,我留一队士兵跟着,你们慢慢走也是一样的。”


    行军讲究速度,如此可谓是日夜兼程。若是条件舒适些,只是昼夜颠倒也罢了,但这路不平坦不说,吃喝穿用都很不方便。


    沈荔摇头:“若说无碍自然是假,但我也想早些到蕲州,便不要在路上耽搁了。”


    周钊很忙,只略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去处事务,沈荔目送他走远,回头无意间看见楼满凤鼓着脸,并不满意,不由笑着逗他:“云开军比之侯爷旧日,如何?”


    “倒也不是不能说一句不错”楼满凤闷闷道。


    但在他心里却知道,周钊和他爹楼知怯,是有些一脉相承的作风的。这并不是说两人之间有什么师承,只是同为顶级将领,又在同一个皇帝手下讨生活,自然有不少相同之处。


    “至少都是胆大心细的主。”他撇撇嘴,“陛下知人善任,也舍得放权,但有的人不敢涉险,唯恐秋后算账,依然是一丝一毫不敢越界,照着老规矩做事。”


    沈荔若有所思:“但周将军和楼侯爷却敢于用权?”


    楼满凤点头:“正是。”


    他犹豫一瞬,语气放得轻松随意,仿佛无意间提及:“除了这个,还有一点也很像呢。”


    迎着沈荔好奇的目光,他慢慢说:“譬如,多疑。”


    *


    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沈荔帐子里便飞进一只雪白鸽子。


    她睡眼惺忪,还没反应过来,鸽子往她胳膊上一停,小脚伸着,示意她看。


    沈荔立刻清醒了。她还是头一次见到飞鸽传信!


    这气氛一下便有些武侠起来了!


    摘下信纸一看,文字不多,但字很小,写得细细密密,一时只能辨认出落款是乔裴。


    这家伙,还说自己不会轻功?


    还没来得及看内容,便听见外面有人惊呼:“死人了——”


    “死人了!死人了!”


    “周副官死了——!”


    第98章 原则


    沈荔一听, 心里一窒。


    她认识的姓周的副官,只有周雨一个


    刚一掀开帘子,就见周钊急匆匆过来。


    两人眼神对上, 发觉她没事,周钊脚步一顿。


    其实他并不该来,这时候第一要务,显然是稳住军中人心, 不至于引发骚乱


    周钊再看向沈荔,后者冲他点点头, 示意自己确实没事。


    他眉心微皱:“先在帐子里呆着,我叫周雨来你这里守着,不会有事。”


    “周雨没事?”


    周钊点头,懂了她的意思:“不是他。”


    既然是副官,必然是他身边的近人,这样居然都能出事, 沈荔自然不会随意走动。


    片刻后, 芳姨几人也被送来了她的帐子里, 不至于叫她独自在这里等着。


    但周家兄弟却不在。


    “掌柜的, 这是怎么了?”芳姨对着莲桂,还能强装一会儿镇定,但到了沈荔面前,却不由得话音发颤,“怎么把周全周安给带走了?”


    莲桂一路睡着被抱过来, 这会儿也在沈荔的被窝里睡着, 不担心她听见。


    “他二人身份有异, 周将军将人接过去了。”


    沈荔看她脸色太差,耐心安抚道:“没事的, 他为人公正,如果周全周安两人无事,自然会回来。”


    “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又在帐子里带了约一炷香的时间,外头传来号角的声音。


    恐怕是所有人都集合到位了。


    果然,很快,周雨就探进帐里,请她几人出去。


    “这个将军做事,一向是铁面无私。往日亲兵犯了军律,也是毫不留情,往死里打的。”周雨说着,小心打量沈荔的脸色,“倒是希望沈掌柜,不要误会。”


    沈荔淡淡一笑:“有命案发生,怎能随意遮掩过去?自然要彻查,我不会因此有什么看法。”


    周雨也陪笑两声,没有再讲了。


    心里却总觉得不大安稳。


    比起周钊,他的确是跟沈荔相处时间更长的人。


    若说通情达,沈荔自然是其中翘楚,她对人的体贴,不是一星半点财物可表。


    只与她说一两句话,就能体味出她是真正想要解另一个人,而不只是傲慢地施舍些东西。


    但这样的一个人,却也有相当强的掌控欲。


    不是对旁人,而是对她自己。


    正想着,几人已经走到集合处。


    周钊站在高台上,漠然俯视下来。


    “所有人听令!”他喝道,“卸甲!搜身!”


    面前空地上聚集了两千多士兵,竟然无一违令,全都已从他的话卸了甲胄,被周雨领着人一一搜过。


    沈荔几人站在最后,前排的人被一个个搜过。


    身边有兵士悄声安慰她:“倒不必担心,将军虽治军严厉,但若当真没有嫌疑,也会像前头兄弟们那样,抬抬手就放过了。”


    “是啊,咱们将军为人公正,那是出了名的,只要行得正,哪怕影子斜呢!”


    轮到沈荔时,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的女子,大约是军中将领的亲眷,将沈荔几个搜了一通。


    转过去摇摇头,示意什么都没有。


    周钊暗松口气,又道:“军中出现这样的事,自然是要疑心任何一个可能是犯人的人。”


    “方圆二十里,已经被我军封锁戒严,犯人是逃不掉的。”


    “若要自首,便趁现在,尚可从轻发落。”


    他说完,便让这两千来人站在原地,自己退到帐子里,听周雨细讲缘由。


    “死的是副官周良。”周雨向他报告,“平素为人谦和,很少和人有争执,且他有一点不同——”


    “他母亲是鲁家人。”周钊淡淡道。


    周雨点头:“是,所以他若要升,恐怕会由鲁家出力,调离云开军,找个富饶的地方做官。”


    副官的职务该是给武将的,不过大庆汲取前朝经验,皇帝并不插手,却也要有一个消息渠道。


    故而又分了一个文副官,放在云开军里,就是这位周良了。


    这也是为什么,周钊感到无比棘手。


    周良既然走的是文官的路子,回头高升,自然要调回朝中。那么其余武将即便嫉妒他身居高位,却也不至于为了自己的前途铲除他。


    又或者,是其他恩怨?比如鲁家对他的投入没有得到相应的报酬,毕竟周良的晋升实在不能算快,或是别处的仇人


    但若是那样,事情却复杂许多,对他来讲实在不好深查。


    周钊揉揉额心。


    如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周钊翻来覆去,查看仅有的线索时,沈荔和芳姨等人被送进了帐子里。


    芳姨和莲桂倒还好,心知自家掌柜是不可能动手,又见过周钊在酒楼里随和的样子,心里并不信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周全周安却心有戚戚,担心事情另有缘由,便朝着沈荔走过来。


    “是我们拖累您了。”周全小声说,“原以为”


    周安虽然也同样沮丧,眉眼间却更有些愤愤:“周将军也不如我们所想那样无所不能。”


    “周安。”周全看他一眼,“隔墙有耳。”


    沈荔知道在北境一带,周钊的名头比皇帝好用,却不知道外族人也对周钊的能耐有如此大的指望。想了想,还是替他说了两句:“实在是周良死得突然,又在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她笑着拍拍周安的背:“至少相信他是公正的就好了,我们没做过的事,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落到头上。”


    周全见她和周安说话,借机打探她的神色,只觉得沈荔确实没有半分勉强。这倒奇怪,周将军与沈掌柜青梅竹马,以往在京城也是关系密切,不说无话不说,总是言谈皆欢的。


    按说,越是亲密的人,越受不了对方的一视同仁、不留情面,但沈掌柜看上去却没有丝毫怒色


    还是说,她二人关系,本也没有亲近到那个份上?


    正想着,忽然又被一个接一个叫了出去。周钊站在高处,面前黑压压一众人头,显然是有了些新的进展,要做决定了。


    沈荔刚找个空地站好,一旁就有此前见过几面的兵士安慰道:“无妨的,军中出这样的事,虽然谁都不想,但周将军英明神武,绝不会冤枉好人。”


    他口吻熟稔:“我叫苏歇,这几天事情多,周将军可能忙不过来,你有事也能来找我。”


    接着,露出一个微微暧昧的笑容:“照顾好沈掌柜你,也是我们云开军的好事一件嘛!”


    这显然是将她和周钊捆在一起才会这么说,沈荔微笑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上面周钊的声音:“周良的尸检显示,他是中毒身亡。”


    “没有打斗的痕迹,身上也没有明显伤口,因此除了士兵,其余人也都不能排除。”他说。


    实际上那毒已经被查明,是来自一种植物的提取物。并不是一种毒性很大、触之即死的毒,相反,若是没有一日三餐地吃,每天适量食用是不会有事的。


    周钊闭了闭眼,想起军医那时的神情,和平静的话语:“唯独要注意的,是它不能跟动物内脏一起食用,两者属性相克,毒性会剧增,足以让人当场身死。”


    这实在不能说是一条好消息。


    他没有提及,反而宣布了接下来的措施:“眼下情形不明,所有人全员戒备。两天内行踪能得到至少三人作证的士兵,编队巡逻,其余人呆在帐子里,隔离看管。”


    这毒是立即发作的,而内脏也只有这两天里吃过,一天是兔子一天是鸡,再往前却是没有了。再者,毒一定不是下在大锅里,而是单独下给周良的,如此便需要避开许多眼目,而不能假作无意直接在伙头军那边动手。


    两天内的行踪要是都能对的上号,至少嫌疑能小到近乎于无。


    但即便如此,处置办法也有些一刀切。沈荔想,剩下的人都要看管起来,而且肯定会把亲属好友打散了排布,怎么看都有些严酷。


    但一众士兵乃至家眷、后勤却毫无怨怼,齐声道:“谨遵将军命令!”


    再看周钊,平素笑意风流的模样早就消失不见。他目光端肃,原本英俊中有几分肆然邪气的五官,这时看着却凌然许多,更有一种坚不可摧的魅力。


    沈荔不免又想起剧情里,周钊认定她是卧底后的做法。


    平日若不触及底线,他言谈开朗潇洒,和谁都能说得上话,但真碰到临界点,令行禁止杀伐果断,半点不带犹豫的。


    谁也不能例外。


    片刻寂静。


    周钊目光一抬,径直落在了沈荔身上。


    “沈掌柜几人,自然也一样。”周钊慢慢说,“沈掌柜原本是随我军并行北上,然这几日,每逢开火做饭,总是和蒙山等人在一处,同样有嫌疑。”


    “考量到沈掌柜在军中相识不多,关系不密,因此将你等看管在一处,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不得擅出。”他说,“你可有话要说?”


    沈荔笑了笑,并不反驳:“好啊。”


    “自然是听周将军的。”


    第99章 立场


    “沈姐姐都被关了五天了!我要去见她!”


    一处帐房里, 楼满凤挤在看守士兵的面前喊着:“她不可能做这种事的!一定是你们误会,快叫我去看看她!”


    士兵自然铁面无私,绝不会叫他随意胡闹。不说沈荔这会儿被单独看管起来, 就是楼满凤自己,因为和沈荔关系亲密,又在灶前帮了会儿忙,同样是洗不干净嫌疑的。


    这样的人, 怎么能放他到处乱跑呢?


    楼满凤从小到大,岂有过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就算沈荔是其中特例, 但凭他身份,要在其他场合无往不利,实在太简单。


    这时为了见沈荔一面,也顾不得那些了。


    这时便立刻道:“北安侯世子就这样被关在云开军中,又是什么意思?要跟侯府对着干不成?”


    北安侯


    楼知怯战神之名,便是在云开军, 也是如雷贯耳。且楼知怯和周钊几乎是完完全全的两代人, 可以说, 云开军中不少人都是听着他的神话成长起来的。


    倒不至于说爱屋及乌, 对楼满凤也有什么额外好感,只是万一真让这位世子爷出了什么事,心里却也过意不去。


    正有些进退两难之际,有人从外头掀开帘子,光线陡入。


    但转瞬, 外头的光亮被甲胄挡住, 刚刚亮堂起来的帐子里, 又立刻暗了下去。


    “你去吧。”


    楼满凤抬头,见是周钊。


    他横眉竖目, 正要好好说道说道,周钊却忽然横刀抬起。


    刀未出鞘,只是拦在那两个兵士身前:“是我让他走的,以此为证。如果出了任何问题”


    他余光看见下属欲言又止的表情,忽然笑了笑:“我一力承担。”


    楼满凤才懒得管他什么表情,见没人再拦,立刻往外冲去。


    沈荔的帐子很好找,她挨着周钊住,便是营地里第二大的帐子。


    楼满凤撩帘进去,脚步急匆匆,吓得莲桂芳姨一并抬头看过来。


    “沈姐姐!你没事吧?这五天里头可有受伤?他们可有为难你?”


    沈荔帐子里除了她,还有芳姨、莲桂以及周家兄弟。


    说实在的,她还以为周钊会顺势将周全周安接走,毕竟都有人在军营里杀人了,这两个关键人物在他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总比在她帐子里要好。


    但搜身结束后不久,周钊就将这两个小孩给她送回来了。


    沈荔抬头见是他,笑道:“当然没有,不过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不允许随意走动?”


    “他们怎么管得住我!”楼满凤走近两步,“真的没事?”


    莲桂一见他,立刻小手一伸,扑进怀里:“小凤凰!”


    楼满凤立刻将她接住,把小孩的脸往怀里按了按,又问一遍:“真的没事?”


    沈荔看他抱得稳,点头道:“没事。人家查案,又不是土匪下山。”


    楼满凤抱着莲桂打量她神色:“那就好,那就好。”


    但往帐子里一看,芳姨坐在最左,沈荔在正中,周家兄弟却在最右。


    三头泾渭分明,并不像平时沈记里其乐融融的样子。


    沈荔见他面色变来变去,也觉得好笑,只竖起一根食指压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声张。


    原本芳姨和莲桂是没有察觉周家兄弟异样的,耐不住周钊叫他两人去单独询问一番,如此,自然是瞒不住。


    即便不能说多么气愤,但朝夕相处的一双兄弟忽然身份有异,任谁也不能自然如往常地同他们相处。


    楼满凤便没有多言,只说起周钊:“说实在的,我也好沈姐姐也好,怎么看也不可能行到半路,忽然杀了他军中副官吧?他连这点事都想不明白?”


    “再说,以咱们一路上的交情,他也不该做出这样的事——怎么能把我们如人犯一样关起来呢?”


    “他那个人,冷酷无情,做事做绝,能是什么好东西”


    *


    在这密不透风的军营里查案并不难,凶手一时半会儿不好逃。只是人多眼杂,且像周钊之前所说,跟沈荔熟识的也不多,不大能为她坐镇,叫她坐在帐子里等候结果,其实也有些出于好心,不想她搅和进来。


    尤其,在对方意图这样明显的时候。


    一查出那毒的来源和作用,周钊便意识到这是凶手想要嫁祸。自己跟沈荔关系匪浅,很可能为了遮掩便按下不提,顺带将凶手的线索也抹去。


    只是这样一来,如果不能一口气查出真凶,倒也确实不便从中操作了。


    万一叫消息泄露,动摇军心,后果更是严重。


    周钊便加快了查案速度,这种放在京城里十天半个月都没结果的案子,竟然五六天就有了结果。


    “拿刀来。”他皱着眉对周雨说。


    若沈荔再次,定能认出这跪在他脚边的人,就是那天与她搭讪的苏歇。


    周钊半句多余的话都不想说,只叫人把他绑好,长刀挥下,只剩点点血迹在靴上。


    原本该立刻去看沈荔,但他垂头看了看,又叫人拿来帕子,把血迹擦得干干净净。


    周雨在旁边笑言:“人人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我看也不尽然嘛!”


    但预想中的瞪视并没有到来,周钊抬起脚,深深吸气,径直出了帐子。


    一边往沈荔的帐子走,一边想着前几日他提审周家兄弟的事。那时他便知道,军中暂时还没有人知道这二人身份,否则斩草除根,直接下毒给他们不是更好?


    不过虽然不知道,但光是‘疑似’,已经是一条极好的情报。


    周良一贯不争不抢、平和中正,恐怕也是撞破人家传递情报,才被杀人灭口


    一抬头,已经是沈荔的帐子。


    还没走近,就听见楼满凤絮絮叨叨的声音:“他那个人,冷酷无情,做事做绝,能是什么好东西”


    周钊嘴角一抽,摆摆手,让帐子前惊疑不定的兵士不要在意。


    正要抬脚进去,就听见沈荔安抚那跳蚤一样的楼世子:“周钊毕竟是一军统帅,做事顾全大局,要求稳、求快。”


    “既然杀了人,凶手第一反应必是要逃的,只有立刻封锁、搜身,才能让他逃无可逃。”


    “至于我的嫌疑”


    沈荔说到这里,话音一顿。


    周钊渐渐浮起的心情也跟着一顿。


    “其实我倒觉得,他并没有怀疑我的意思。”沈荔想起自己手中的纸条,“只是线索指向我,不能不这么做,否则他在军中威信受损,比这件事的影响还要更坏。”


    “可是”楼满凤还有些不乐意。


    “我知道你不是想不通,只是担心我。”沈荔说话并不慢,听上去却一点不显急躁,仿佛并不是一个嫌疑深重,被关在帐子里的嫌犯,“但是有一个杀人犯还没有抓到,就在我们身边,这才是最重要的。”


    楼满凤还在嘟嘟囔囔,周钊却已经听不见了。


    正是如此。


    沈荔所言,正是他所想。


    让沈荔完完全全猜中了他的心思,这对周钊来说,本该是一件值得警惕的事情:一个掌兵的将领,怎能容许人如此轻易地了解自己所思所想?


    但他却抑制不住地欣喜起来。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唇角微扬,正要抬脚进去,却听楼满凤又问:“沈姐姐能猜中他、体谅他,他却没办法坦诚以对,并不愿意信赖,什么都没有告诉沈姐姐。我是为这个不平呢!”


    帐子里沉默片刻,不知是不是两人品了口茶,歇了一瞬。


    周钊在外头站着,心也跟着上下浮动,半点不安稳。


    “我想他这样做,心里也不好受。”沈荔慢慢说,“只是不得不处,立场使然而已。”


    楼满凤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忽然说:“但你好像不是那么喜欢。”


    他对人情绪的敏感总是叫人惊讶,沈荔叹口气,也不否认:“智上觉得是应该,情感上却不同。”


    “我懂我懂~”楼满凤看她神色如常,语气也轻快起来,“就像我也觉得我娘该把我撇开,从我舅舅家里挑几个小的培养,但她这样疼我爱我,我依然很受用一样。”


    沈荔凝神想了想,微笑道:“的确如此。”


    周钊在外头听着,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他做了这样的决定,自然也接受沈荔的一切反应。但就在这时,楼满凤忽然道:“照这样说,乔裴是不是沈姐姐你最中意的那一种男子?”


    乔裴?


    “你看,他虽大权在握,但又像是没什么公事要做,整日赖在沈记。”楼满凤一样一样数,“身份上来说,能给你许多庇护——虽然你并不需要,但至少看着不寒碜。”


    “态度上,却又一点不含糊,仿佛没有别的立场,只以你的态度为最紧要的。”


    “如此说来,他岂不是”


    “哗”的一声,帐子被人掀开。


    周钊站在门口,脚下是一筐炭火。


    “我来给你送些东西,夜里凉,如今分开看管又不能点火,不要着凉才好。”周钊笑着说,“再就是,事情有结果了。”


    脸上挂着笑,周钊心里却冷嗖嗖的。


    爹的,那乔裴,又是个什么人物?不过是整日往沈记跑,没个追求的食客。


    居然也能跟他并列,摆在同一句话里比起来了?


    第100章 异样


    不配并列的乔裴, 此刻正在宫中,等待皇帝召训。


    “微臣见过陛下。”他伏下身,恭敬行礼。


    外头正在飘雪, 皇帝一行过来,虽然有太监前仆后继为他打伞,却也不免沾湿衣角。


    于是刚进门,就脱了外袍, 叫人拿去炉子上烘干、烘热。


    貂皮镶边的帽子也摘了,搓着手龙行虎步进来, 直接到了炭盆边取暖。


    一瞥,见乔裴倒还是穿一身白,不过是单衣之外加一层薄袍子,不由笑了:“到底是年轻,穿得这样少,竟也能成?”


    “臣不过仰仗陛下威仪, 故并不惧天寒而已。”乔裴一板一眼道。


    这么多年, 他嘴里说出来的奉承话, 永远都不是旁人那样的调调。


    皇帝听得莞尔。事到如今, 他也不吝给两人之间留几分缓和的余地。


    信手翻过桌边的折子,只扫一眼,就扣回去。


    他语气淡淡:“你是打定主意了。”


    乔裴并不起身,白袍角如莲花瓣,铺开在斑斓的绒毯上。


    只是将背挺直起来, 语气仍谦恭:“臣才疏学浅, 并不堪此大任。还请陛下, 另择他选吧。”


    若说惊讶,皇帝是没有的。恼怒呢, 也许隐隐有一些。


    但这不是对乔裴的恼怒,而是对一切超出他掌控、不听他安排行事的恼怒。


    “你与执儿政见不合,朕是知道的。只是他未经人事,想法粗浅些,这也不算什么。”


    皇帝在一旁榻上坐下,语气很和缓,却并没叫乔裴起来:“你想办成的事,几时失手过呢?”


    “有的皇帝,御下有方,一意按着自己心意行事,却也没见河清海晏、江山万古啊。”


    这话里的暗示意味,不可谓不重,但乔裴声音里并没有丝毫强掩的欣喜。


    “臣只愿为臣,并未有任何他想。”


    “是吗?”


    皇帝看他发顶,心里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一个人:“难道不是为了那个沈记的掌柜?”


    乔裴并不答话,只将头伏得更低。


    这个女子,实在是个奇人。


    若说她在京中搅弄风云,其实也万万谈不上。只是一个厨艺颇精,经营有道的掌柜。


    及笄宴再怎么惊险,面上也只是小丸心血来潮,绝不是故意设计博一个出彩。


    但看她身边的那些人。自己一双儿女就不说了,北安侯世子、薛旸的女儿、郑玉的女儿,如今还搭进去一个宰相


    有的人看着不显,实则有这样一种能量,将那些身份地位比她尊贵、家世背景比她优越的人都聚拢起来。


    皇帝熟读史书,也不得不承认,沈记的掌柜是个极有人格魅力之人。


    再一想李执,若只是心悦对方,那么接了赐婚圣旨,这时说不定已经在走六礼。


    但他的好儿子,一心要同别人两情相悦;若不然,干脆就不要这圣旨,也不肯强求沈记女点头。


    不能说心悦,这已然是珍重、爱重了。


    这二人认识不过数月,到底如何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皇帝洞察人心,不免觉得,执儿应是在沈记女身上见到了他自己没有,却很珍惜的品质。


    故而无论如何,也想保护好这一点罢。


    一股脑想了这么多,再看乔裴时,他不由叹气:“起来吧。”


    乔裴依言站起。


    皇帝凝目看他面孔,只觉得没有半分波澜、半分怨怼。


    所有以退为进、欲擒故纵的假设,在他平静如深潭的双眸之下,都显得那样扭曲多疑。


    乔裴,似乎是当真对宰相之位,毫无留恋了。


    “若是将你老师提上来,接你的位置,如何?”皇帝问。


    乔裴答:“一切以陛下圣心决断,便是最佳。”


    “那么莫仁秋?”


    “臣与老师,都听任陛下安排。”


    莫仁秋与高鉴明不和,与乔裴更不和。


    至于楼知怯、周钊,这两个在他那里,说是眼中钉肉中刺也不为过。


    如果当真提了莫仁秋上来,可以说乔裴一系的势力,从朝中到边关,不被拔个干干净净都算好的。


    更甚者,追究上一任的过错,将他拖出来安个罪名下狱,难道又是什么难事吗?


    而乔裴却仍不为所动。


    皇帝偏头,倚着自己手指,按压太阳穴:“你倒是个情种。”


    乔裴垂眸。


    他知道这时保持沉默最好,但面对皇帝——一个将他从一窝子小乞丐里提拔出来、送给高尚书做学生、一路扶上宰相位的人,一个动动手指就能改变他一生的人——仿佛总想说些什么。


    他看向皇帝。


    惊异地发现自己心中积攒的怨怼、痛苦、隐恨,到了这时,都已经消散不见。


    他只想立刻、下一秒,就赶到蕲州,去见沈荔。


    去见她,听她说话,被她余怒未消地轻轻讽刺两句,说乔大人倒是会演戏也好。


    光是想到她,乔裴都觉得整个人轻飘飘的。


    他身体里,其实本当有许多复杂、沉重的事物,这时却一点都不剩了。


    叩谢圣恩后,皇帝摆摆手叫他自便,乔裴便出了殿外,抬头看向这一方天色。


    刚下过雪,其实仍是灰扑扑的,倒有些云彩,衬得更白许多。


    不知道那信,她收到没有。


    乔裴看着天边细细长长流云,雪白,如茉莉花的颜色。


    便又忍不住想到沈荔。


    只盼她平安无恙,等到自己赶去。


    *


    蕲州城门已经隐隐可见,又走了几日,云开军大军一行便到了城门口。


    “将军,前面戒严了。”周雨回禀,“当是李大人下的令。”


    周钊虽说是云开军统领,在其中威望也非当地官员可比,但政务处依然有知州李大人在,轮不上他插手。


    像是之前他回朝禀报军情,蕲州自然就轮到李知州说话了。


    一行人往前又走了些,周钊眯起眼打量一圈:“都是辅兵,且尽是老兵,这是敌军压阵北门?”


    他与李知州有言在先,在周钊不在的时候,调兵遣将也要纹丝不乱。若是敌军犯边,通常从北边过来直冲北门,便将老兵调回南门戒严,主军调去北边守城。


    果然,很快便见几匹快马过来,灰头土脸的士兵叫他:“周将军!周将军!那群该死的戎皮子又来了!”


    周钊点头,身上原本带着些杂物早已歇下,立刻安排道:“周雨,你和丁队二十人送楼世子、沈掌柜一行人进城,不得有闪失。其余人,随我赶往边境!”


    他一路急行军,尘土飞扬赶到哨卫所,总算停下来歇口气,一边端起凉茶往肚子里灌,一边质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一路上没有任何音讯传来?!”


    不错,外族来犯是常事,尤其冬天难熬,总有不少人铤而走险,想从大庆百姓手里抢一笔就走,蕲州应对纯熟,并不怕他们作乱。


    但最叫周钊讶异的是,这一路上半点消息都没有,竟然是到了门口才知道这回事?


    李知州人不在卫所,倒是他的副手在,此刻支支吾吾,不敢作声。


    “说!”周钊将碗往桌上一搁。


    副手一抖,差点破音:“是!是这样的!是知州大人叫我们先别提的,说是”


    卫所里除了他跟周钊,还有不少旁人,但见他迟迟不肯出声,周钊摆摆手:“都出去。”


    又转头看他,似笑非笑:“现在能说了?”


    “周将军,咱们知州大人您也是知道的,宁少一事不多一事,若不是事关重大,他怎敢得罪您?”


    这话也中肯,周钊示意他继续,副手咽口唾沫,又说:“只是周将军可能不知,您这回是提前回来了,不仅叫李大人和蕲州百姓惊喜,也叫一些人惊讶,坏了他们的计谋啊!”


    周钊一挑眉。


    这次行军确然比平时要快些,一则皇帝放人放得早,二则路上因为周良被杀的事耽误了几天,后面就走得更快。误打误撞,倒比以往从京城到蕲州更快了。


    按这人的说法,岂不是说有人早就知道他的归期,正是算着来犯的?只是没想到这回时间错开,反而被他撞上?要算这个时间,至少要知道他这次从京城是何时出发、走哪条线,又带了多少兵、多少辎重


    如此,李知州不肯传信也说得通了。


    没想到,这蕲州州府,乃至他云开军,竟然都能混入沙子了


    只是,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若只是州府也就罢了,他的云开军,每个士兵可以说与北戎有血海深仇,怎么会点头答应做他们的摊子?


    转而又想到已死的苏歇。


    他那妹妹,不说也是死在北戎手里吗?


    *


    周钊赶往哨卫所,沈荔则拖家带口到了暂住的客栈。


    周雨原本想请她去将军府歇脚,但她带的人不少就算了,旁边还有个财大气粗的楼满凤吆喝着出钱,便没有坚持。


    “芳姨先带着莲桂歇下吧。”她说,“周全周安,你二人随我来。”


    周钊派来盯着周家兄弟的士兵守在门口,沈荔则坐在屋子里,看向垂着头的周安和直视她的周全。


    她给几人都倒了茶,热乎乎地捧在手里,驱散几分一路冒雪而来的寒气,忽然说:“其实你们并不是兄弟,对不对?”


    周全脸色一僵:“沈掌柜”


    “其实平日在店里大家都忙,反而看不出来什么。”沈荔递过去一盘山楂糕,示意他们别紧张,“但这一路上但凡有什么事,总是你在周安之前开口,他则一语不发,这和平时可不一样。”


    周安虽然往日在店里也有些认生,但熟起来后便知道,他跟同龄人处得很好,话也不少。


    但这一路,连跟莲桂都没有说过几句话,全是周全代为开口,由不得沈荔不怀疑。


    是一时的情绪低落?那么作为双胞胎兄长的周全又为什么应对自如?


    还是说,正是要让人注意到周全,才能把目光从真正重要的人身上引开?


    屋内寂静半晌。


    “正如沈掌柜所想。”周安垂眸良久,总算是张了嘴,“我们不是兄弟,他是我的贴身侍卫。”


    他声音很小,明知道这座客栈已经被楼满凤包下,门外更是守着云开军的士兵,都不敢松懈:“我是墨多国前任王子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