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形势逼人
国公府的新年早饭,只有四样,一样粥,两样小菜,再是管饱的肉包。
这已经够好了,有些人家,即便是过年也沾不上荤腥,就连口粮都不够。
徐风芝仍旧过意不去,不想怠慢贵客,特意过来坐坐。
巧善有意试探,随口问起徐大人。
徐风芝是个明白人,当即便说:“好妹妹,我有一件事,忘了和西辞说,劳烦你帮我个忙,去请她过来坐坐。”
这样也好,省得叫人误会她跑过去找人,是见丈夫留宿在这,打翻了醋坛子,要和西辞计较。
昨儿胡闹到深夜,借宿的人有事要忙,一早就出去了。赵西辞懒得早起,这会还在慢悠悠梳头,见她来了,回头说:“婉如又把妙妙带出去了,有她们呢,你不要操心。先紧着你家那大的,好好哄一哄人家。初八就要上朝了,事要在这之前做定,他也只得这两日闲。”
“别闹,他已经出去了!”
巧善把事说了,赵西辞抓着梳子发了会愣,伸手交给她。
两人手忙脚乱把头发挽好,急匆匆地赶去西厢。
巧善特意避出去,到东北院看望几位嫂子,小五去了老太太的住处请平安脉,她便改道去看婉如。
妙妙安安静静坐在小杌子上,用指头在描红。
婉如坐在旁边缝小裤子,不时提醒她这个字怎么念。
巧善走过去,婉如听见脚步声,抬头笑道:“我好着呢,别担心。”
妙妙笑眯眯地看着她,巧善在她后边坐下,拆掉两个小鬏,将带来的粉色丝带编进去,重新扎起来。妙妙高兴,跑去找镜子,阿福跟了上去照看。
巧善小声对婉如说:“早就查明了,梁大哥一时糊涂,中了别人的计,不小心说漏嘴,并不是故意。那时就放了他,仍旧跟着打仗,如今在北城门待着,兢兢业业,只是为这事惭愧,不好意思来见你。”
婉如扭头看过来。
巧善看她有些动容,柔声劝说:“康平遭劫的时候,他不离不弃,可见人品。”
婉如恨道:“姑娘早就说过,富贵乱人心志,叫我们小心谨慎。我时常提醒,他才上阵杀了两个敌,就狂得不知天高地厚了,哪里听得进去。”
“就是那话:富贵乱人心志。将来前途大着呢,早点吃个教训也好。家禾找他说过话,看他确实知道错了。他托家禾捎进来一只箱子,里头是给你和孩子攒的东西。我没带过来,想先问问你的意思,要是不想见,那也好,连人带箱子,一块调去岵州,省得烦人。”
婉如叹气,郁闷地说:“吃喝嫖赌都不怕,打一场出出气就是了。”
“这不对,人都有失言的时候,嫖赌才是大事,犯错是小过。”
婉如嘟囔:“偏偏是这样的事,叫我怎么好跟姑娘还有你交待。”
巧善笑道:“你瞧瞧,撞到一块去了,西辞觉得是她连累了你,不好意思来问你,你也不好意思问她。其实这有什么?几句闲话而已,是白的,再怎样也说不成黑的,正好看清敌人的心机,借这个机会闹一场。迟早的事,没什么好介意的。”
婉如失笑,“也是,我们姑娘是什么性子?除了生死,那都不算事。”
“就该如此,那我先回去了,一会叫人帮忙抬过来。”巧善笑笑,又接一句,“他心里挂念着你们,把能买的东西都买下来了,箱子太大,我可搬不动。”
婉如大大方方应道:“那都是他该做的。”
“对!午后我想去宅子里看看,你去不去?一东一西都是四进,我和西辞商量过,想打通了算做一家,都搬过去也能住下。正房五间,厢房四间,分到哪一处,都够生儿育女了。”
“去!”
把有了身孕的她和妙妙带出门,并不是个好主意。
一闹大,难免惊马。
巧善权衡利弊,叫住阿代和刀疤子,安抚了身边的婉如,掀开车帘,钻出去。
刀疤子自责道:“他们生得这样像,不是装出来的。我想着赵娘子的亲兄弟,那就是自己人,特意赶过来团聚,多难得,就没防备。不曾想……”
巧善安抚道:“不要紧,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确实是亲戚,见一面,不要紧的。”
她绕过赵东椫,迳直走到他身后的马车前,高声道:“我跟你们走,让她们先回去。真要闹起来,两头都没脸,徐四爷,你好好掂量。”
一个是丫头,一个是捡来的野崽子,要来也没用。
她猜她的,徐丰岭不打算认,敲了敲车壁。
赵东椫冷哼,摆手叫跟来的人让道,但手里的枪头仍旧指着她。
他恨着她的漠视,想借挽枪花震慑她,但这心思明显落了空。她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耍把戏,不耐地催道:“走不走?你该问问你的主子爷,他们家的待客之道,是不是要先在路上耍猴戏?”
赵东椫眼里闪过阴狠,嘴上却很客气:“你放心,我可不敢拿你怎样。你是贵客,四姐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好生伺候呢。里边请吧!”
巧善不等他们下马,迳直走进了茶铺。
赵东椫掩不住得意,抛接着手把件,进门就说:“大过年的,找点乐子热闹热闹。我提早打发人去告诉了,过会我们看看谁先来陪你。你倒是好福气,这个疼你,那个也疼你。”
稍后进来的赵东麟咳嗽提醒。
赵东椫背靠徐家这棵大树,不以为意,招呼掌柜上最好的茶。
巧善厌恶,早在他落座前便起了身,独自上楼去雅间待着。
赵东椫打手势,两个小厮跟了上去。
他端起茶,才喝一小口就呸了出去,嫌道:“老七究竟看上她哪点?嫁了人,又是团干瘪菜,端茶倒水都不配。”
赵东麟坐下,不紧不慢道:“你年纪小,不懂这里边的意趣。都说‘自家的肉不香,别人的菜有味’,等你试过就知道了:偷别人的老婆,那才有意思呢。”
“我当老七不开窍,没想到是个这么会玩的!不过,我可看不上,难为他下得去口……”他听见门口的动静,立马跳起来奔过去,满脸堆笑道,“老七!哎呀,两年不见,大变样啊,哥哥我快认不出来了……”
赵东泰一个箭步冲上来,掐住他喉咙,威胁道:“她人在哪?”
赵东椫哪里肯受这气,当即变了脸,攻向下三路。
赵东泰躲了,将他掀翻在地,跪压在他胸膛上,恨道:“混蛋!你这是在找死!”
赵东麟上前劝道:“七弟,你误会了,路上见几个不长眼的混混要找她们事,帮着收拾了。王姑娘受了惊,就请下来吃杯茶压压惊,并没有动她一根毫毛。人就在楼上,不信你上去看看。我们又不是畜生,怎么好为难个姑娘家?若有差错,你只管下来打死我!”
赵东泰冷冷地扫过他们,心知事情没这么简单,可到底担心占了上风,于是丢下赵东椫,飞奔上去。
两个小厮帮着开了门,看他进去,又迅速将门上锁。
初八开印,天就要变了。干定坤不定,徐家人不敢再耽误下去。
赵西辞没有好的家世,背后只有一个赵家禾和赵东泰。搅浑两个赵字的往来,再将她在这一两年内的功劳模糊掉,划去家禾那。仅凭她再嫁女的身份,能进宫混个贵人就不错了。
这世道,从来都不干净。
斗倒昏庸无能的皇帝,作祟的奸臣贼子,眼看就要过太平日子了,又起了纷争——头前还是齐心协力的自己人,一踏上这块地,就成了容不下的敌对。
皇城果然是个邪门的地方!
她厌烦这些事,讥讽道:“这回不是小疯子吃醋,是他们一家人都急上了,要离间家禾和西辞。”
赵东泰猜到了一些,但担忧让他抛开一切,还是来了。
这心思绝不能泄漏。
他垂头,闷闷地说:“我答应过四姐要帮衬你们,不能置之不理。你让让,我从窗子这……”
“封死了!没事,七爷,过来坐吧。”
赵东泰踟躇,背过身去,急道:“你到东边躲一躲,我拆了这破楼。”
“他们知道你身手好,必定有后手。破门破窗,叫人意外看见,反倒不好,不如安心等他来。”巧善又劝,“没那回事,身正不怕影子歪,家禾不是那多心的人。”
干坐着尴尬,不如找点事做。
她从招文袋里摸出半个巴掌大的袖珍菜刀,在桌布上割下一大块,再拿行囊笔,画上棋盘格。
“下棋吧!”
她身上有为妙妙带的瓜子,掏了几把放在桌上。
她执黑子先行,剥一颗,吃了瓜子仁,将壳落在天元。
这样的机会难得,他没舍得拒绝,走过来,也剥一颗,把壳留在茶盘里,将仁落下。
剥一颗,落一子,不快也不慢。
赵家禾拖着死狗上楼,逼着小厮开了锁,随手将赵东椫扔下,大步迈进去,只瞧一眼就哈哈笑。
棋逢对手,臭得势均力敌。
巧善有自知之明,用手捂了一半,撇头看向门外那个,小声道:“依你看,这个连环计,算谁的?”
今早支开他,自然是徐家人在背后搞的鬼,要是伤了她,他一定会发疯,追着徐家讨债到底。徐家人不能太猖狂,也不想惹了褚颀的嫌,便设了这样一个恶心人的内斗局:她跟赵东泰有染,他会恨上“奸夫”赵东泰。他信她清白,就一定会报复设局陷害的赵东椫。
昨晚那句“人情往来”是在试探他的立场,也是徐家在彰显自家的能耐——褚颀跟前的那些旧人,不会站新来的他们这边。
赵家禾没有半分犹豫就下好了这一注:赵西辞是什么人,打了几年的交道,他不会认错。二则巧善绝对不会背叛赵西辞,他当然要以她的念想为先。还有,他也是男人,知道心爱之人的份量。心上人,心里心外都是她,什么都能抛之脑后,连命都可以丢。褚颀到了这年纪才寻得知心人,无论如何也舍不下。
“老狐狸,小狐狸,管它是哪一只,把事挑破了,让赵西辞闹去。”
巧善不愿意看她受苦,急道:“我们再商量一下吧。”
赵东泰听明白了,抢着说:“也好,让四姐看看值不值得。不进去更好,她有本事,不必围着男人转,天大地大,能做的事情多着呢。把赵东椫交给我,我带他去看伤。他不学无术,连马也骑不好,摔个半死,是他活该。”
他站起,走到门口,又回头说:“我的宅子也在学士街,年前请的工匠手艺不错,就叫他们进去修补了,顺手的事。只要再打扫打扫,随时能住人。”
赵家禾抱拳,“多谢七爷!”
“三哥,叫我名字吧!”
“好,东泰,这里就交给你了,我陪她去看看屋子。”
赵东泰点头,出门将扒着栏杆呻吟的赵东椫薅下来,没急着走,盯着楼下的赵东麟,冷声说:“赵五爷,你是跟我走,还是等着人来捉拿?”
赵东麟一直在朝他使眼色,赵东泰见他不识相,回头告状:“我这个五哥,面上做好人,暗地里挑唆拱火,出了事就躲在一旁看戏。这事绝对少不了他的份!”
赵家禾从栏杆这一跃而下,追上想跑的赵东麟,把他也收拾了。
徐家人出招,自然要比单个的徐风宜老练。
外头有事,里边也有事。
王夫人、常夫人、唐夫人,张夫人……
一屋子夫人来给老太太请安拜年,老太太请了赵西辞去作陪。这些夫人嘴巧啊,你一言我一语,把三纲五常唱了个遍。句句不提她,但字字在说她。
赵西辞恶胆横生,藉着恶心犯恶心,看她们齐刷刷变脸,而后理所当然地起身告辞。
老太太也吃惊,催着身边的婆子去送。
别人不给她留脸面,她也不用客气,不等那婆子跟上来,大步流星走了。
第152章 恼
院中等着的青青和阿福快步迎上来,觑着她的脸色,二话不说,上前左右搀扶,伴着她飞快地走开了。
婆子没办好事,心急如焚,气喘吁吁在后边追,想叫人,又不好称呼,只能尴尬地喊:“慢点儿,哎哟,急不得啊,我的姑奶奶,慢点儿……”
慢不了!
一出正院,赵西辞就细细交代两人,一进昭明院就赶紧关院门。
巧善正在等她,三言两语就把外头的事说完了。
赵西辞冷笑道:“这便是寄人篱下的错处,好妹妹,别等人家上门来赶,我们识相点。”
“我也是这么想的,东西都预备好了。”
赵西辞一转头,果然,她的姑娘们都在东厢廊下等着了,妙妙正伸着胳膊等她抱。
她大笑着应道:“好!走走走,看在风芝的面上,就不留昏寓钱
住宿费
打人家脸了。”
幸好赵东泰有先见之明,她们还在船上赶路时,他就请了工匠完成了修缮和淘井。
他买了两房人看屋子,这边一有动静,他就得了消息,将提早预备的柴米油盐都送过来。
姑娘们正闲得发慌,于是翻箱倒柜开始布置新家,帘子帐子,盆桶缸罐,一一陈设,忙得不亦乐乎。
褚颀和朝臣商议过,又要往城外去见牧栾,打发亲信找上了赵家禾。
赵家禾已经得了搬家的信,但憋着没说——毕竟眼下忙的是“大事”,“闲事”自然不要紧。
牧栾不是个好打发的,接连吃败仗不要紧,横竖他不必畏手畏脚,吃准褚颀不想天下大乱,狮子大开口:光拿钱可不行,他要留他的兵,要爵位,还要丹书铁券,防着秋后算账。
谈不拢,褚颀也没打算退让,天黑前回了家,进门照规矩先去给老母亲请安。
老太太办了件糊涂事,担心亲孙子就这么没了,此刻懊悔不已,催着儿子快去补救。
他再不懂女人事,也知道即便有了,孕吐不可能这么早。
又淘气了。
但怪不得她,依她的脾气,没打人,没掀桌子,是为了给他留脸面,甘愿咽下这委屈。
眼睛又酸又胀,他望着烛光,不觉叹了一声。
老太太更急了,心痛道:“你扶我起身,我去赔罪。”
他拦住,叹道:“是我的错,我去请罪就行了。”
他想了想,又说:“我睡相不好,半夜卷走她的被子。她着了风寒,是怕过了病气,才急着搬出去。”
老太太一听就明白了,失望道:“那你过去看看吧,风芝也不好受,没吃晚饭,你先过去问一句。”
唉,事难两全。
褚颀不知道此刻见了发妻该说什么,只能交代身边人过去问候,他才走出院门,又听阿钟来报:赵家禾求见。
赵家禾把外头的事原原本本说了,末了表明态度:“原是一家人,我和娘子都没有兄弟姊妹,就将小七看作亲弟弟,谁知竟招来这样的闲言。如今这么一搅和,我们也为难上了。再往来,说不清楚,断了,又像是心虚。”
褚颀一听就知道跟徐字脱不了干系,徐家两兄弟立了大功,徐舒达又一直在营中效力,他们有了张狂的倚仗。
他暗叹一声,惭愧道:“对不住了,这事早该有个定论。”
这样的麻烦,留给他为难去。赵家禾适可而止,不说了,再上前一步,压声将今晚的去向交代了。
褚颀沉默。
赵家禾抱拳,“是我们自作主张,有事一力承担。”
褚颀摇头道:“困兽犹斗,吃了些兵力,仍不容小觑,不要轻敌!”
“大人放心,我们会见机行事。虽说有些冒险,可也值得:只要群龙无首,后边的事就好办了,使个离间计,让他们自己斗去。”
褚颀拽住他,“稍安勿躁,安插的人手会见机行事,不要冒进。”
下午不欢而散,晚上毙命,傻子都会想到是他们做的手脚。
虽说成王败寇,杀完就算赢,可眼前这人极重名声,不好当他的面做得太龌龊。赵家禾说这些话,本就是试探,当即顺着梯子往下,“既然有自己人,那就来个里应外合。大人只管交给我,初四早上见分晓。”
褚颀见他斗志昂扬,加上先前的愧疚之意,斟酌一番,将信符交给他,仔细叮嘱堑龙卫要怎么用。
赵家禾一一应是。
金信符,沉甸甸的,事成之后指定会收走,那不要紧。他只要抓住这个机会,在堑龙卫里挑几个要紧的人交好,把这事的功劳让给他们,留个人情,将来用得长久。
“大人,今儿是初一,合该团圆。娘子担惊受怕一整年,瘦了不少。办完事,我就不过来了,直接回家,想多陪陪她。”
褚颀笑笑,点头放行。
巧善送走小五,回头就见他站在廊下,痴痴地望着自己。
“我没事,小五给我看过脉。”
她伸手示意他褂子上沾着翻墙蹭来的灰,他会错了意,立马奔下来举她,高高抱起。
她笑着提醒:“别闹,左右都有人呢。”
外边的屋子够住,这院子单留给了他们,可西屋有没成家的阿代和小留,东屋有青桃、寒梅。
“我不管。夫妻恩爱,天经地义。”
这话很有道理,她笑笑,任他胡作非为了。
他陪她一块梳洗,关了门再说悄悄话:“那小子确实惦记过你,不过,我不吃醋。”
她安心了,顺着问:“你是怎么想的?”
“你心里只有我,再有千个万个东泰西泰,也绝不会分一丝神。”
她笑着点头。
赵家禾接着说:“我也不讨厌他。这天下有数不清的姑娘,他跟我一样开了天眼,能看出你是最好的那个,也算难得。他是个知道分寸的人,我放心得很。恶心的是那些混球,迟早有一日,我要拿马粪填了他们的嘴!”
她本想顺势说出真心话:她讨厌这里。
他贴过来亲她,她瞬时改了主意,摸着他下颌,温柔浅笑,“家禾,等事做定了,我们往溯州走一趟吧。”
“好!你想去那做什么?”
“去打脸。有些人从前欺负过我夫君,我想,是时候叫他们懊悔了。”
他听明白了,抬手捂住眼睛,瓮声瓮气道:“这可不像是你了。”
她将手印上去,接着说:“是我!我信的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以德报怨。我们是人,有爱也有恨,不是空心佛。”
他把人抱住,感慨道:“是这么个理,我这辈子没完没了折腾,没白活:有了你,就是最大的福报。”
她笑着回应:“我也是这么想的!”
新年伊始,征途漫漫。
褚颀一进门就挨轰,好话刚起个头,就被骂了回去。
“你亏了心,不敢和我说实话,先打发几条狗上前叫唤。她们做了恶人,你再来卖个好,叫我感恩戴德去做小,当我稀罕呢。先吹毛求疵挑错,再来压价,那都是我厌弃了的伎俩。打量我不知道是吧,姑奶奶做了十年买卖,能不清楚这些小把戏?狗屁的玉夫人,老娘姓赵。”
他抓住鸡毛掸子,好声好气求:“我们好好说话,那些人不是我打发来的,有什么话,我一定会当面跟你说。”
“你娘的意思,不就是你的意思?我有说过要跟着你吗?你们想买羊肉,跑来嫌我卖的萝卜不膻,这不是在说笑话?你也不是个好东西,难道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人,当初是你挑了我去唐家做骡子,我不嫁也得嫁,如今倒寻上我的错,嫌我再嫁名声不好听。呸!你这奸夫哪里干净,家里还有老婆呢!”
“是他们自作主张,我绝不会那样想。”
他小心翼翼解释,她懒得听,接着吵:“我在这里,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想躺就躺,想站就站,想玩了,提脚就能走,天南海北都有法子去。别给我唱那些光宗耀祖、惠及子孙的戏词,我可不爱听,就算赵家断子绝孙了,我只会拍手叫好。一点好处都没得,放着逍遥日子不过,做什么要跪着去伺候你?得了吧,乌蝇搂马尾——一拍两散,多容易的事,犯得着弄出这么多事故?你有那个闲,我可没这个空。慢走不送!”
他愧疚又心痛,豁出去,把人抱紧了,“别说这样的话,阿四,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你想骂就骂……”
“我要舍下一切去做个傀儡,偏偏这些人还当我是沾了天大的光,怨我不知好歹。我图个什么,就图你这老蜡头?”
老蜡头无言以对,只能哀求:“我舍不得你,阿四,你跟我……”
“跟你?”她顺手给了他一巴掌,恨道,“这些祸事都是你给我带来的,还敢到我面前摆架子,吆三喝四。凭什么?我弄死你。”
他想不到好话来说,只好无赖一回,“你弄吧,我甘愿死在你手里!”
她听出他的心虚,没上这苦肉计的当,利索地推开。
“请回吧,别耽误我办正事。”
她伤透了心,他说得再多话,不如做好一件事。
“阿四,你等着我,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
戏还有第三出,不着急在这会。她权当没听见,背对着他翻箱倒柜装忙碌。
阿钟听他这口气,暗叫不好,一出屋子,立马劝道:“事关重大,爷要三思啊!”
“这事已有定论,不用啰嗦。”
“爷,您是要做……天下之主,别栽在这上头。”
“不做点出格的事,将来野史还有什么话可写?更何况,这两年打仗没有后顾之忧,全靠她们支撑。真要论功行赏,公侯也做得。从古至今,有这样功绩的,数得出几个?”
“这这……这终归是停妻再娶,徐家人不会轻易罢休,老太太那也容不得,如何是好?”
“我只对不起徐风芝一人!”
他摆手,叫阿钟住嘴,加快步子往外走,迎面撞见一年轻俊朗的男子往里钻。
他怔住,心酸心慌一齐涌上来。
他气势逼人,来人猜到不是俗人,一打照面便客客气气行礼。
腰细脸尖,不堪大用,指定靠不住!
他回神,叫阿钟把人扣住送出去,立即转身,直奔里屋。
“你们先出去!”
她们不动,自觉护到了她面前。
“去吧,没事。”
她斜睨他一眼,嗔骂:“死鬼,还回来做什么?”
“外头那人是谁?”
“客人。”
第153章 拿下
她放下手里的花样子,漫不经心翻捡堆在贵妃榻上的尺头,全然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的心酸成了窖缸,跟紧了,等着她正经回答。
她翻到了最后一件,上边绣的是寓意平安富贵的宝瓶花卉,很长。她站直了,将它拎开,贴到身上比划。
这缎子又软又滑,一提便倾泻而下。他一凑近,她便随手一扬,往他身上抛去。趁他被遮挡这一下,用力一推。
他由着她出气,不敢违抗,顺势往榻上倒去。
她心狠,推倒了仍不解气,接连锤了几下,见他任由她使性子,这才作罢。
“阿四,你说得对,这些烦心事,都是我带来的。我得了好处,却委屈了你。”
她跪坐在他腿上,拉了他的手按在腰上,好扶住自己,贴上去亲一口下巴。
他想回应,她躲开这一下,再贴回来,牙下使劲,改亲为咬。
“我是个人,我有我的气性,凭什么我委屈了自己来将就,还要被她们说嘴?我早跟你母亲说过,我是看上你这个人,并不为别的。可她们仍要打压我,羞辱我,褚长修,我受不了,一想到这样的事,往后还会有,我就怕了。我们好过一场,你也别太绝情。趁如今还没搬进去,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常来看看我。将来……将来就见不着啦!”她才说两句软话,又恨了起来,“你去了那里边也好,叫你这大男人尝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什么滋味。”
真心爱一个人,会痛她所痛。他难受到无法喘息,追着她的眼睛去探究,颤着声喊:“阿四。”
她撇开眼,来回搓着他的脸,伤心道:“可是以后……我上哪寻这么能干又好看的人去?”
他将她的脸捧回来,急道:“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得意了?滚吧!”
他没恼,也不肯退缩,眼对眼,鼻子顶鼻子,不甘地说:“你放心,该给你的,再难我也会给你。”
她冷着脸要下去,他赶忙抱紧。
她在他肩上给了一拳!
“该给的?该给个屁,谁找你讨了?女人不是狗,不是你扔块骨头就要摇尾巴,你以为给我名分是恩赐?呸,我从来不稀罕。”
“不是你找我要,是我要给。阿四,我只爱你,我要跟你成婚,从此不分开。”
她听了这话更恼,顺手就是一耳光,才打完人,又捧住他的脸,在打过的地方亲一口,柔情似水道“我好心疼”,而后立即翻脸,怒道:“果然你们男人全是这德性,就爱看女人发痴撒娇,连生气都忘了。”
“不是,是你才喜欢。”
“才打人呢。”
“打人也喜欢。”
她吃软不吃硬,恨不下去了。
他乘胜追击:“你真舍得丢下我?”
“是有点儿难过,有点儿留恋,不过,再不舍,醉死就不记得了。再是刻骨铭心,过得几年,也能忘个大概。”她收敛脾气,长吐一口气,郁闷道,“可因为那小东西,我们已经得罪了徐家,不争就会死。风芝做不了皇后,也会被他们逼死,褚长修,你那清风宜人的小姨子,清清白白地等着穿凤袍呢!”
“没有的事!就算天下的女人死光了,也轮不到她。”
这刻薄多难得!
“再骂两句,我爱听。”
“阴狠毒辣,是天生的坏种。”
她听得高兴,松了口:“我不要那个位置,我要点实在的。”
“位置要给你,实在的也要给你。你和家人功不可没,本就该封赏。”
“谁稀罕呐?我有钱有闲,在外边能做个土皇帝,做什么要委屈自己,进去做个规行矩步的可怜皇后?要坐就坐你那个位子!”
“我知道你要强,是不愿意输给男人。你放心,这样的事,以后绝不会再有。你我平起平坐……”
她嗤了一声,冷笑道:“是不是连爹娘都给我找好了?山鸡变凤凰的故事,老套又俗气,我看不上。我赵西辞堂堂正正做人,明明白白做鬼。我都说了,我不要那个位置,我要实实在在的东西。”
她将食指压在他唇上,不让他为难,也不叫他说话,“你爱我,多过我爱你,那你注定要吃亏。你可得想清楚了,我愿意让步去钻那个笼,舍不得你只是其一,最要紧的是我想要权柄。我有许多事要做,件件离经叛道,你要全心全意为我开路。我是个麻烦精,你招惹了我,就该好好替我收拾麻烦。”
“绝不是麻烦,你明事理,只做好事。阿四,你很好,世间最好,是我对不起你!”
“别唱这些好听的屁话,实话告诉你:我要挟你以令天下,再挟妙妙以令她,里里外外,我都要做主。你别急着答应,先回去盘算盘算,想好了再来。”
“不用,你什么都替我想好了,我没什么不能答应的。阿四,我知道你顾念和她的情谊,不想挤下她,也是全心全意替我做想,舍不得叫我为难。是我想,我很想让你做我的正妻,我想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你。活着我们在一起,死了也是我们相伴……”
“她也可怜,先紧着她,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依我说,她在你这坑了一辈子,来生指定不愿意再有牵扯。今早她跟我说,她不该占着那个位置,只要有一处容身之所就够了。多好的姑娘,可惜栽在了你们手里!”
“阿四,我……”
“别嚎,我可不会哄人!”
他抱住她,把脸埋在胸口,踏踏实实笑了。
“诶诶诶,说正事呢,少占我便宜。”她将他的脑袋推开,一本正经道,“早起我找风芝打听了一件事,急事,那些跟过你的女人……”
他着急要解释。
她捂了他的嘴,心平气和道:“我吃那老醋做什么?安心听我说。照那些混账规矩,她们跟过你,就不能侍二夫,再嫁的那几个,恐怕活不成了。得赶在那些‘聪明人’做聪明事之前,给她们指条活路。这孽是你母亲和你做下的,该谁去补救?”
“我,今晚就办!”
“这还差不多,别光一句不计较就完事,务必仔细交代:她们好,夫家就太平,她们受委屈,那……‘卡’!只有将男人的前程,跟女人的命捆在一起了,他们才会真心维护她。”
“阿四,阿四……”
“怎么,嫌我太嚣张?”
“不,是太美,太好了!”
第154章 兴旺之道
“别得意,赶紧去交代,回来还有事呢。”
她挪开他的手,下地。
他走出去,叫来阿钟,叮嘱他亲自跑一趟玉溆。他很快回来,把门仔细关好,再帮她把料子捡起。
她又推他,他老实坐好,“你说,我听着。”
跪坐累人,这一次,她牵起裙子,再豪迈地跨坐上去。
他先是扭头避开,而后想起他们的亲近,又迅速转回来。
她抢了他的词:“你一个女人家……”
这样不合规矩,但很合他的心意,哪敢置喙。
他着了火,不管不顾吻上来。
她只纵容他半刻钟就喊了停,“说正事呢。”
“嗯。”
他抱紧她,脸埋在她肩上深喘。
“你先答应我几件事,我再答应陪你去那鬼地方。记住了:不是跟,是陪!你想要娇妻,那赶紧走,外头多的是。”
“好!”
“不怕我谋朝篡位?”
“你只管说。”
她被哄高兴了,偏头将脸贴在他脸上,缓缓说:“头一件:不许给赵家任何好处。除了阿七,家里没一个好东西。你只能在我这昏君,不许在外戚上昏君。阿七该得什么,你就给什么,多的用不着,他还年轻,凭他自己挣去。还有,他的婚事,谁也不许掺和,他是我亲兄弟,不是拿来做人情的物件。”
“好!阿四,你有这样的见识,难能可贵,读书做官的男人都少有能做到这地步。”
一朝得势,都挖空心思想着如何拉拔家人朋友,壮大家族,扩大同盟。
她就爱听这样的话,好补偿年少被打压的赵西辞。
他又说:“他们欺负过你,我定要讨回来。”
“这话有点意思!”
她支起头,主动亲了他一下,拦着不让他回亲,接着说:“你不能拿女人来搞什么制衡,窝囊废才把自己当男宠,卖身讨好朝臣。有能耐,你玩死他们,别把女人孩子扯进去,尤其是我,依我的脾气,定要闹个天翻地覆。我虽是为你去的,但也不求什么天长地久,你有了别人,就要放我出来。要么两心相伴,要么天高任鸟飞,我总要得一样。空口无凭,少立誓,我不信那些空话鬼话,你得写下来,按上手印交给我。”
“不会,绝不会负你!”他看出她的不安定,顺着她的意思说,“好,一会就写。”
“那小兔崽子放狠话要吃了我,宫里有他没我。要是叫我听见有人请立,我先毒死他,再掐死你。”
他点头,无奈道:“你放心!他德行不好,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没有真的过继,是族中长辈的意思,照民间‘带子’的习俗,先养一个在身边。母亲有心调教,只是刚罚了一回,几位太爷就上门来哭祖宗,污蔑徐风芝待那孩子刻薄,索性不管了。”
“侄媳妇倒不错。”
“老三家的?”
“嗯。”
“好!”
她嗤嗤笑,摸着他的脸戏谑:“昏君,你想哪去了?我连这个侄儿什么样都不清楚,怎么会掺和这样的事。我只是在安排往后的日子,玩叶子牌少说要三人,我教会了风芝,可你母亲坐不住,因此还少一个牌搭子。”
他跟着笑了,点头应是,“徐风芝不爱跟人打交道,老三家的进门后,老宅的事,就交给她管了。你会看人,你说她好,那就一定好。老七老八还没娶亲,老四媳妇太安静,我忘了是什么样,回头叫来见见,喜欢就多叫到跟前解闷,不喜欢就晾着。”
“这个不急。有件要紧的事,你仔细听好了:从今往后,你们一家三口要同桌吃饭,别叫风芝单独吃什么外来的东西,谁给的也不行。”
“你是说……”
瞧他这脸色,显然是想到了,但她还想吹个枕头风:“我年轻,我得宠,我能生,是眼中钉肉中刺。他们不会放任我坐大,唐家这坨剩饭,必要拿来炒一炒,在我脸上踩两轮灰,杀杀我的威风。你已过四十,就是民间,也到了着紧子嗣的时候。我猜他们有两条道要走:有良心时,想的是给徐风芝过继个嫡子稳固地位。再往坏里想,那就是害死风芝,嫁祸给我这个妖妃,一举两得,将你身边清理得干干净净。你出于愧疚,必将答应徐家再送人,那徐风宜就能顺理成章地取代她姐姐。”
他皱起了眉。
他的心思更好猜,她抢着说:“人家还没撕破脸皮使坏,你先动,就要背个忘恩负义、卸磨杀驴的罪名。我没叫你做什么,你只要知道将来会有这些事就行了。能防则防,不能防,就放马过来,我有你做靠山,怕他们做什么?”
他心满意足道:“是,有我呢。徐丰饶坦诚直率,小七的事,必定是他们瞒着他做的,我找他们父子敲打敲打,要他们给个交代。功劳要论,规矩也要讲,容不得他们胡作非为。你放心,我只是不喜阴谋诡计,不是不会。”
“既然说到了论功行赏,我该讨点好处了。”
“你说吧,我仔细听着。”
“账簿你都看过了,妹妹妹夫为了百姓,把身家性命都压在里头。再者,妹夫为你通风报信、上阵杀敌,也立过几回头功,要个官位,不过分吧?”
“当然,我拟了封赏,只等时候一到。多亏了他去年就来提醒,我才想到要提早布局,不然这仗,还有两三年要打。”
他将赵家禾这两年的功劳都列了一遍,末了小声说:“想赐他公爵位,将一路收归的军部和那旧宅子交到他手里……”
“既是赏他,也是为我铺路。”她一听就明白了,轻咬他下巴,满意地笑道,“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先前我竟误会你要为我造假身份,实在不该,罚我一会伺候你!你的宅子算作潜邸,自然不比别处,你的部下,那是亲兵。这样安排,好叫人看得见你的器重。很好!这心意我收下了,但不必这样做。你别急,先听我说完。我问过妹妹,她的意思是想做点官,达成妹夫的心愿,但千万不要弄那世袭的玩意。她说富贵之家的儿女,生来就有钱、有地位、有见识,读书、习武、做官都便利,该奋发有为,才对得起皇恩浩荡。若有现成的便宜可捡,谁还有心思勤学苦练?要么耽于享乐,醉生梦死,要么为了这点好处丧尽天良,同室操戈。因此豪门贵府总是一代不如一代,家族衰败,血脉凋敝,都是这样来的。”
“好见地!妹妹和你一样,也是豪杰。”
她娇笑道:“我就爱听这样的好话,得闲的时候多说几句,我赏你点好处。”
她搂着他的脖子,主动亲他脸颊,又咬他耳朵吹气,勾得他心猿意马了,偏不顺他的意,又掉头回来说正事:“妹夫想的不一样,他想将这功劳都算在妹妹头上,换个气派的封号,让她风光风光。至于他嘛,再挣就是了,先沾沾老婆的光也不错。”
她和他们这样推让,都是设身处地为他着想,不叫他为难半分。
他听得畅快,不禁感慨:“要是人人这样通透就好了,可惜啊,可惜!”
走到了这一步,最难的事,不是追击奔逃的平西侯,不是如何解决牧栾,也不是驱赶老皇帝,而是将要面对的欲壑难平。
第155章 心愿
赵西辞嘴角含笑望着他。
找男人和做买卖是一样的,给他最想要的,喊价就容易了。
她们只要一点点,回头他必定过意不去,不可能真的不给。
他要说的事,眼下不该她掺和。
她不打算在这时起干政的心思,等着他的兴头淡下来,再提起另一件烦恼:“妙妙是我的心肝肉,我一定要带着她走。你母亲很疼她,可我看得出来,在她心里,礼法牢不可撼,不然不会纵容那些女人针对我。你们褚家还有些不讲理老古董,我不想跟他们啰嗦,这事你去说。”
“明白!”
“明白什么?哼……”她这凶相没扮得起来,随即嬉笑道,“有点脑子的人不会乱说,但必定有贱人臆想你我早就有点什么,把她当成你的亲骨肉。你有没有冤情要诉?”
他摇头,皱眉道:“对她,对你,都不好,该澄清的时候要澄清。”
“嗯,不过,不用大张旗鼓深究。那时你在西南,我常外出赴宴,她生得又不像你我,无论如何也对不上。但我仔细想过,也不全是坏事。有了这秘闻,她跟着住进去,想挑刺的人,怕万一真有事,不敢开口质疑,免得得罪你。将来我们不在了,想欺负她的人,终归有个忌惮。”
寻常人家的奸生子抬不起头,一沾个皇字,那就是尊贵的沧海遗珠了。
“你说的有理,这事还有个好处。”
“快说!”
“唐四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可到了外头,碰上浑人,他长四张嘴也说不清。我对不起你,不知道他私底下胡作非为,老给你气受。一辈子憋屈,那是他应得的。”
一顶天大的“绿帽子”扣下来,压个一世不得翻身!
“蔫坏!”她大笑着蹭他的脸,诚心实意夸,“出息了,不错!我再考考你啊。”
他点头。
她用食指来回拨着他的领扣,笑盈盈问:“那些交到我手里的铺子、银子,是给他的,还是为我预备的?”
“你。”他解开它,抓起她的手,送进怀里捂着,缓缓说,“他父亲是个难得的好官,我敬佩他的人品,便代他照料家人。每年送些银两,也给过铺子。一家人不通庶务,总也立不起来。我知道你不愿意受嗟来之食,就说是代为掌管。阿四,我……我想……”
“想什么?老实点。”她扒了好几下才解开里衣的扣,抽出手不管了,嫌道,“真难伺候,下回不许穿这件了。”
“都听你的。”
这些是小事,他愿意服软听她的,将来在大事上,又会是另一副道理。甜言蜜语,听听就好,全当真就危险咯。
她一往坏处想,心里就不服气,故意在他亲过来时咬他。
他只当是情趣,高兴得不得了,轻轻柔柔抚弄,不时动情地喊喊她。
傻子!
她又不是什么名角,可她唱的这串戏,他全叫了好,说到底,是他愿意信她,愿意纵着她。
他一软,她就坏不起来了,只想疼疼他。
混蛋!
褚大人没被人骑过,想翻身做主,挨了粉拳,老实了,乖乖地躺好,等着她“伺候”。
有地龙,屋里不冷,但也不热。解下的外衣扔远了,舍不得分开,懒得去找,她顺手拿了件料子来裹。
发髻有要松散的迹象,她拔了簪子,随手扔掉,头轻轻摇摆,发丝顺势滑下,堆落在他胸膛上。
乌发雪肤,本该庄重沉稳的铜青色,被她衬出了明媚鲜亮。青白色的宝瓶横卧在宝贝上,它们的鼓,托起了它的鼓。
这是此生最美的景,不用她问,他主动喊了“好看”,坐起来,把人搂好,抱去床上。
有人墙角听一半,被老婆揪着耳朵拽开了。
巧善不敢说话,连着指方向。
赵家禾驮着她回屋去,笑得贼兮兮的。
虽说特意挑了挨着的院子来住,但毕竟是两座宅子,中间夹着过道,离了好几丈。那位耳聪目明,他总不能明目张胆翻墙过去偷听,因此只听得到高声的叫骂。
只要确认是赵西辞占了上风,就不必担忧。
他拣了些好玩的学给她听,巧善笑完提醒他:“你胡闹的时候,人家也看见了,谁也别笑话谁。”
他扮苦瓜脸,她搂着他笑。
他把暗杀的事说了,她觑着他这神色做了猜想,压声问:“廖秉钧在那?”
“没错,他做了牧栾跟前第一护卫,不然的话,牧栾活不到正月。这是条烂泥鳅,惯会钻洞,不趁机捏死他,将来又不知道要上哪找了。我不想错过!”
结交排第二,替褚颀解忧排第三,抓紧报仇才是第一位。
她想起了自己对赵昽的执念,点头道:“我不拦你,只要你答应我:务必小心谨慎。那边人多势众,若有意外,你要记住: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他是日暮途穷,玉石俱焚不划算。”
他笑,点头应道:“你放心,我在你姐夫那哄来了堑龙卫的牌子。那都是些下暗招的高手,比我阴损。我把主谋让给他们,只盯廖秉钧这条狗,他们必定要谢我。就此结个善缘,将来赵西辞在宫中也有照应。一举三得!”
“我们家禾爷了不得呀!”
“那是!”
她替他兑了适口的茶水,一回头,他也递来了温热的布巾。
两人交换,一个洗脸,一个喝茶,都在笑。
她自有一套规矩,真夫妻就该挤在一个桶里泡脚。底下四只脚你挠我踩慢慢闹,上边也忙,一会说事,一会亲嘴。
她不想做什么君或者夫人,他也不是真的视名利如粪土。
推让,是识相。
恃功骄纵,邀求无厌,那是自寻死路。
褚颀比赵香蒲可靠,但也有相似之处:他们对自己的德行有很高的要求。
他小声说:“听他方才那些话,看得出很愿意给我们好处。我是这么想的,你先听听,哪不合适,稍后再议。”
她点头,伸长胳膊去够茶碗,先喝两口,再喂给他。
他接过来,把剩的半碗全喝了,放下茶碗,顺手拿起椅圈上搭着的布巾,弯腰捞起她的脚来擦。
“那宅子,留给他们褚家人更合适。你不爱排场,喜欢和兄弟姐妹们住一块,那这里就很好。将来人多了住不下,再买一处就是了。”
她点头。
他拿起睡鞋帮她套上,抬头看着她,遗憾道:“本想为你争个郡君县君,恐怕做不成。他们家嫡枝没有女孩存活,宗室女子不能叫外人占了头名。”
这本就是闹着玩的,她浑不在意,笑嘻嘻点头。
他三两下擦了自己的脚,直起腰说:“公爵不能要,我们是新来的,论资排辈,不够格。若他非要给,侯爵就很合适。不说别的,光向京那一战,救少爷们的是我,护着百姓出城的也是我,追上去杀骑兵头领和神射手的还是我。后来那几次追击,都是我打头阵,他们不服也得服。侯也不是那么好封的,我们主动让两步:不要世袭,不要封地,但那些兵得要。有了兵,腰杆挺得直,将来进可攻退可守,那才稳当。”
她再点头,又安慰道:“就算此刻不能给,后边还有大把的立功机会呢,你凭的是真本事,他们再啰嗦,也掩盖不了俊才。”
他蹲下,将她的裙脚理好,端着洗脚水往外去,悠哉道:“王大人所言甚是!”
天子脚下是非多,在这不比从前。
她笑着提醒:“别胡闹,叫人听见了不好!”
阿代听见院中动静,出来了,想抢着涮洗脚桶。
赵家禾回头瞧老婆,见她笑眯眯地看着,并没有教训的意思,再交出去。
巧善早就想通了,挽上他,柔声说:“你和兄弟们要建功立业,我跟姑娘们要办学堂。家里家外事多繁冗,不雇人不行。我有个打算,你也听听。”
“愿闻其详!”
她掐他,他老实改口:“你说你说。”
“买些人回来干屋外的活,屋里的自己来。每月按日子派工钱,赏钱按季给,多得少得,看个人本事,不能光凭我们的喜好。满三年五年,想走了,再送一笔安身银子。愿意长久做下去,那生老病死都管了。摊上偷奸耍滑的,爱惹是非的,早点打发出去。家宅不宁,会连累外头的事做不好。”
“那我这样的呢?”
“先打一顿再说!”
她得意地笑,攀着他胳膊爬上去。
他一手抱人,一手关门,放帘子,放帐子,“挨打”去。
第156章 麻烦自来
他动得轻巧,巧善仍旧跟着醒了。他用两个指头轻敲她手背,她点头,迅速穿衣裳。
他将手塞嘴里吹一响哨,左手捞外衣披上,右手摘了挂在床角的剑,脚下轻快,飞奔了出去。
她赶紧罩上披风,在阿代小留的护送下往姜二那面去。
她忍不住回头去瞧,他已经翻上院墙,往对面去了,那边院墙上,也有好几个身影。
是大人和他的随从。
分屋子时特意将会武功的人分散在前后左右,将她和赵西辞的院子夹在中间。他们听见声响,陆续起身巡查。
她安心了,进屋坐下等待。
动静来得快,走得也快。
明显是来试探虚实的,男人们商量几句,又归位了。
赵家禾过来接她,笑着安抚:“不要紧,小毛贼而已,刚摸到墙就胆怯了。”
“有人去抓吗?”
“嗯,外头的护卫追去了。”
多半查不出什么,不过,闹这一出,叫心怀不轨的人认清实力也好,能换个长久的清静。
难得一刻安宁。这块地果然邪门!
她暗叹一声,进门后小声问:“墙上开个洞要多久?我想把后院那排屋子先用起来,做习武学医的学堂,我正学擒拿手呢。里边有个门才好,方便青青她们过来。”
“半天的事,明早我交代阿代去办,老么走不开。不要急,等我忙过这阵,我来教你。”
小留自认差哥哥们太多,配不上样样都好的王姑娘。王朝颜吃定他老实,放话三月二就要嫁过来,他不娶也得娶。
小留又臊又慌,这些日子心神不定,想起东又忘了西,交代给他的事,总有落下的,这才有了“走不开”一说。
方才还被姜嫂子打趣了,她要另外给他说门亲事。他连连摆手,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说“有了,已经有了”。
分明是想娶的。
阿代也在一旁揭他的底:早晚都要数一数家当,梳一梳头。从前几天不洗脚,如今每天洗头又洗澡,还要不时抬起胳膊问他腋下有没有味。
巧善想起这茬,抱着家禾的胳膊笑。
他帮她解了披风,再帮忙脱褙子。
这件长到过膝,他拎着抖一抖,摇着头说:“还是穿短袄吧,这个不方便。”
诶?
他将人送进帐子里,盖好被子,手留在她小腹上轻揉,接着说:“不方便藏东西。”
这是臊她呢。
那时年纪小,整日惶惶不安,什么都往衣服里藏。成亲以后,他常借口帮忙找东西来做坏事。
她得反击:“我觉着这个更好。”
“哦,怎么说的?”
“能防贼!”
“好啊,居然敢偷偷骂我,我要叫你瞧瞧神抓手的厉害……”
他扑上去挠她痒痒,她玩不过,笑着又甩又蹬往床尾爬,突然回头拽他,一脸正经道:“等下,你仔细听。”
他当真停下来静听。
“贼来了,就在窗子下!”她唬完人,用力抱住他,得意大笑。
他的耳朵比她的好使,不过是乐得陪她玩闹而已,甘愿认这个输。
她乐够了,抓着他的手把玩,不满地说:“在船上时,有一回你和姐夫商量事。老太太跟前的陆妈妈找过来,拐弯抹角说了一车话。说不能走在男人前面,不能并着坐,不能牵手,挽胳膊也不行。笑不能露齿,更不能大声,还有许多许多。”
他恼了。
她翻身,半趴在他胸膛上,笑道:“你别生气,她老糊涂了乱叫,我装聋不搭理她。她当我们是野丫头,野丫头可没有听话的时候,我又不吃她家的米,她可管不着我。只是担心西辞,进了宫,会不会有一堆老妈妈守着她立规矩?那多难受。”
“不用操心,她能应付,将来只有她们讨好她的份。老婆子这些话,本是要说给她听的,不敢去,就想要敲山震虎。可惜了,你这山敲不动,她那虎呢,正威猛,她们敢撩,那是找死!”
那位就要做皇帝了,她说打就打,想骂就骂。有心计,还有这脾气在,保管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
那也是个死心眼的男人,把她看作是独一份的心肝宝贝。老太太再看重规矩,也重不过儿子去,不看僧面看佛面,单为了传宗接代,也不会轻易去招惹她。
她仔细想想,放心了,“好,我知道了,快睡吧。”
天濛濛亮,他就走了。
大过年的,家里人多,活还不够抢的。一人抡两锤,很快就将夹道东西两面墙都敲出来一个大缺口,丑点不要紧,出了节再找泥瓦匠来修。
上学的上学,学完了,两人一组对练或者问答,乏了坐一块玩叶子牌或者摇骰子。
这样忙忙碌碌,让自己没工夫去担忧,更好。
天黑了,赵西辞抱着妙妙过来蹭饭。
雪梅进来收碗碟,赵西辞一眼盯上了她,问道:“你用的什么香膏?”
雪梅停手,退到一旁,垂头答话。
“往后不要再用了。”
“是。”
雪梅赶紧端起捧盘退出去。
巧善不解,等人走远了,再向赵西辞请教:“这里边有什么文章吗?家禾在的时候,她不进屋,应该没那个心思。香膏是小留送进来的,我不爱用,叫她们拿去分了。”
“并不为这个,赵家禾指定看不上。栀子、桂花这些,叫她们别用了,味太浓,闻久了会让你鼻子迟钝。以后要时时小心,你们学了药理,正是用得上的时候。”
这就要开始时时防备了?
也对,昨晚就不太平。
赵西辞从她怀里接过打瞌睡的妙妙,说:“我们到你这躲一躲,明早再回去。”
巧善心头一暖,笑道:“也好。”
赵西辞也笑,拍着怀里的娃儿,压声说:“不是躲他,他有事要忙,我躲赵家那两个蠢货。好大一张脸,还想来告状呢!”
“家禾下手有点重。”
赵西辞满不在乎道:“那是他们活该,不吃个教训,迟早要闯出大祸来,我恨不能剁了他们。”
她越想越气,恼道:“他们到了,别的人也快要来了,真晦气,还是早点躲起来的好。 ”
人不能选择出身,不能自行选择亲人,最是无奈。
巧善心疼道:“想个法子一劳永逸才好。看他那样子,浮躁又狂妄,只怕还会被挑唆,后患无穷。”
赵西辞不想连累她,随口哄道:“不要紧!他们闹他们的,想是活腻了,早点死了也好。就算此刻全倒在我脚下,我也不心疼,横竖过些日子,我就飞走了。”
“那……长者过世,不用守孝吗?”
“不用,国礼在前,将来我能将他们全踩在脚下。这也算一重好处,还有……”她想起好事,憋不住,闷笑一阵,确认孩子睡着了,再细说,“小时候一念书写字或者反驳,就被罚跪祠堂,受了不少罪。我和他说起旧事,他算是近墨者黑,也学坏了,打算将赵志忠提来做侍讲学士。一有空,就把人叫到跟前来念书,跪着不让起,慢慢地……慢慢地念。”
她说得眉飞色舞,巧善捂着嘴偷笑。
常在御前走动,那是别人羡慕不来的“荣光”,赵大人吃尽苦头还不能说。
一报还一报,该!
第157章 归属
赵西辞把妙妙放去床上,巧善准备好了纸笔,两人将在玉溆聊起的计划拿出来完善。
“大学堂暂且行不通。”
巧善点头道:“家禾也是这么说的,如今内忧外患,百废待兴,在这时候提出来不妥,必遭打压。”
“没错。先悄悄地做,日后再做打算,迟早要办成。”
巧善再点头,“一有难,就到了卖儿女的时候,我想买些女孩子回来教。自家买的人,我想怎么调教,外人总管不着。”
“对!”
赵西辞抚掌大笑,催道:“我知道你最是心细,必定有了筹划,快说快说。”
“你说过买卖无论如何不能丢,伸手朝人讨要的日子可不好过。我想着横竖天南海北都要管,干脆多弄几个小学堂,各地都有,但各不相同。因地制宜,譬如到了药都,就做医药学堂,回了玉溆,就办丝绸布匹学堂。这样一来,请先生的难处就小了许多。隔一年半载,带着孩子们换个地方接着学。南的往北走,北的往南迁,四处看看,了解风土人情,知道产出物价,思考谋生之道。算是既读万卷书,也行万里路。你看看这些,再帮着补充补充。”
她将女孩要学的技能写在了册子上,读书写字排第一,接着是武艺、厨艺、制茶制香、缝纫刺绣、医药、算账、种植……
赵西辞看到这,指着问她:“你是说下地干活?”
巧善点头,认真解释:“娇生惯养也不行,脚踏实地才站得稳。不上学的时候,种菜养花,洗衣做饭,打扫缝纫。这些是立身之本,将来遇上再大的难事,没了别人的照拂,也能照顾好自己。看着样数多,不过,不用样样通,只要每门懂一点,长了见识,将来也不会随意被人糊弄。学上一段时日,再按个人喜好和天赋选一两样钻研。你说女人命苦,在于没得选,那我们就给她们选择的机会。收容的长辈,能帮着监管,也能传授技艺,她们想学新的,也可以跟着学。”
赵西辞笑道:“这比原先的免费识字班和以工代济好!不,是好太多。嗯……再加几样吧,比如做金银首饰,木雕玉雕,这些是手上功夫,也不用膀大腰圆,我小时候就盼着自己能学会,好做些稀奇古怪的玩意。还有饲养……叫她们养些鸡鸭,养得活,每旬有肉吃,养不好,那就看别人吃。能者多劳,劳者多得。你说的对:我们不养千金,只教真才实干。”
说得兴起,声就高了。
妙妙呓语,两人一齐起身,到里边看一眼,见她睡得安稳,又闷笑着出来。
下边的由巧善来做,上面的归赵西辞。
第一步:说动老太太和徐风芝出面甄选抄书女官,要读书多,字写得好,还得是大脚。
现成的理由:你到宫里来是伺候人的,行卧不在一块,从这宫到那殿,一走就是半天,小脚怎么行?
裹脚风盛行的时候,也有人反对过,不是心疼女人,而是女人裹了脚,把重活都留给了男人,他们多辛苦!
有人藉机将国力衰退推到这事上,正中昏君下怀:有罪的是女人,可不是朕无能,而是妇人偷懒。出过禁令,然而宫里多的是抱小姐
一开始只缠住脚面往内收紧,好让脚看起来瘦削。文人骚客写诗作文鼓吹这歪风,裹脚疯狂内卷,发展到折断再裹。有些人根本无法站立,只能由下人抱来抱去,就叫抱小姐了。不仅仅是贵族小姐和烟花巷,有些底层人想高嫁,宁愿裹到爬着做家务。
,各门各府也是如此,谁管得过来?
上行下效是个好词,比屡禁不止靠谱。先从宫里开始,叫人知道大脚能得好处,他们才会心甘情愿放女儿们一条生路。
走好第一步,再做第二步。
常邀官太太们进宫逛逛,看看自家的女孩,顺带挑挑儿媳。
明面上是施恩笼络,暗地里不留痕迹地教化。豪门贵妇也要受夹板气,谁没经点心酸辛苦?总有些话不经意间就记住了, 天长日久的,不怕影响不到她们。把她们心底的苦楚挖出来,才会感同身受。拉拢了这些人,将来做大事时,也好有个外应。
“那些大人会不会反对?我听说宫里的事情,朝臣也要插手,动不动就抬祖宗说法。”
赵西辞狡黠一笑,哼道:“他们巴不得呢,这可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好机会。不单有他这只大蹄膀,还有几位褚小爷,如今都是肥得流油的好肉,他们闻着了味,哪里还坐得住?初八一开印,新朝堂上还会有新官爷,那都是新女婿啊!”
穆如清风的儒将,上桌成了肥美的红烧蹄膀。
巧善憋得好辛苦。
赵西辞伸手解救她,一挠痒,巧善立马笑出了声。
她满不在乎道:“这里只有你和我,怕什么?有话就说。男人嘛,你越把他当回事,你就越不算什么。你逗他,闹他,他反倒来劲了。他跟那些自大的混球不一样,更好哄。前二十年读书习武,被管得死板,后二十年见多了民生,操心那些去了。没有闲情顾自己,统共也没跟几个女人打过交道,这才眼皮子浅,吊死在我这棵歪脖子树上。嗐!若不是这么好拿捏,我才懒得将就呢。”
“不对不对!”巧善摇头晃脑,念道,“这是慧眼识英才,理璞成大器。”
赵西辞抱拳,“过奖了。”
两人笑闹一阵,再回到正事上。
巧善拿出账簿和她盘算,小声商量:“那边不如家里自在,你多带些钱进去,方便打点。不用俭省,冯家几位兄弟往南边接家人去了,顺道拉回那些藏起来的金银。做生意的本钱够,别的开支也有。”
赵西辞笑答:“不用,我这么大个人,他那么大个官,不至于被底下人拿捏。花钱买人心,只能哄一时,这样的人用起来不安心,别人加价,他就敢回头咬我一口。我知道你担心我会中暗算,这没什么好怕的,我心里有数,拟了章程。”
她将茶碗满上,润了润嗓,接着说:“以后后宫人口简单,两三座院子就能安排好。将空屋子锁起来,宫女太监能减下来一大半,想回的,送回家去,想留下的,另行安置。改回一日三餐,正点吃饭,凑一块吃,不搞别的花样。为的是俭省,好给天下人做表率,攒的是一家亲:母慈子孝,夫妻和睦,谁也挑不出毛病。家常饭菜,去了那些虚龙假凤的富贵,简单好做,省钱省事。折腾少了,管起来也容易。还用他家的老厨子,摸得清底细才放心,把他们的家人也接来安置好,从采买到烹炒,全程有护卫盯着。值守的两班人不提早做额外安排,每日随机抽几个去做这事,不怕彼此勾结。除非那人本事通天,能把上上下下全收买了。若真能做到这一步,我甘愿认栽。”
“这个好!我这里也有了打算,等把梅珍秀珠她们接来,以后灶房交由她们管着。都是勤快人,不愿意依附,在这有活干,反倒踏实。”
“正是,这样自强的人,才值得结交。”
可惜赵家只有一窝蛀虫,还有几个被打压坏了的可怜虫,扶不起。
她还有件大烦恼,叹道:“青青和阿福还小,我带着进去养两年,再送到你这来。雪霙看上了你这边的元宗,我叫她留下来,等着你们撮合。梅香和红衣的婚事就在这三四月,婉如大着肚子不方便,她们答应留在外边照应。只有秀娟死脑筋,立什么鬼誓,要终身不嫁,跟着我到老。不嫁人不妨事,再跟两年也不要紧,我就怕她也捂成了木头菩萨。你帮我劝劝她,你只管说是我爱吃醋,不愿意看到她在我男人跟前晃。”
“别闹,总还有别的法子。”巧善也叹气,感慨道,“她读的书多,本是好事,可是书上有好的道理,也有些不知变通。节字看似简单又好,有时却要违背人的本性,我没法喜欢它。”
“是呢。我早告诉她了,什么恩啊德的,早已了结。她听不进去,总觉着没为我肝脑涂地,就不算报答。”
巧善很快拿定主意:“我看不如这样,她药理学得好,先让小五求她留下帮忙。再是我,出了正月就要办学堂,急缺人手。西辞,你也不要全拦着不让去,我们轮番进去陪你,帮不上大忙,解解闷也好。”
“不用。我哄好了他,答应逢休沐就跟我出来逛逛。脚底下这块地邪门,那里边更邪门,阴气怨气重,得时常出来喘一喘,沾点人气烟火气。 ”
巧善惊呼:“这样的事,他也能答应?”
“没错!这叫体察民情,关爱百姓。 我厉害吧?”
“厉害!通篇下来,没有一点私心,全是为国为家为民,样样好!”
赵西辞听得畅快淋漓,得意道:“我这人,就是这么大公无私。”
巧善抱着她一块笑。
第158章 旧人旧事
她把和家禾商量的结果,拣了要紧的告诉赵西辞,让她去斟酌。
赵西辞笑道:“和我想的差不多,不过,钱多了不压手,就当是他提早支持了办女学。”
巧善摇头道:“赏了一家,就得赏十家百家,哪来那么多银子。家禾主动推辞,立个榜样,让他们难做去。”
“这样会得罪很多人。”
“不怕,我们是外来的,本就不招人喜欢,多几道白眼也不要紧,先过了这难关再说。”
赵西辞笑着摇头,叹道:“战时这些人抠抠索索,只舍得拿出一点,到了这时候,就盼着一车一车往回拉。这人呐,自私的多,能有几个像你们这样事了拂衣去。”
“是我们,你不是也这样?当然了,我们是有私心的,想做官,很想做,那些推让都是客套话。”
“那必须有!”
两人一齐笑,轮流替对方梳头,一块睡在西耳房。
半夜,巧善惊醒,仔细听了会,除了那声檐铃响,再没有别的动静,里侧的西辞和妙妙睡得很安稳。
兴许是做梦了。
她闭上眼,但怎么也睡不着,蹑手蹑脚下床,披上衣服,端着烛台往北房去。
果然!
他掀开帐子在等着,见她来了,勉强笑了笑。
这和平常不一样。
她加快了步子,朝着他走去,抓着烛台上下照,果然看到了血迹。她赶紧放下它,回头去找药盒。
他跟上来,从后方抱住她,脸埋在她背上,幽幽地说:“不是我的,巧善,已经了结了……”
他抱得很紧,她拉不开,不再用力,只覆在上方,以过来人的口吻说:“感觉空落落的不要紧,过会就好了。”
他闷笑,但很快又停了。
“我给你找件衣服,等会我们到那边说话去,别一直站着,我的腿有些酸。”
“练武了?”
“嗯。”
他就是舍不得让她吃苦,才叮嘱了其他人,都要说她不适合练武。可惜劝不动,她想学什么,就特别卖力,特别专注。
他把人抱起来,到了衣箱那,扎个马步矮下去。她单手勾住他脖子,身子下沉去捞衣服。
两个人办一件事,反倒更费劲了,但乐此不疲,照这样子又去拿了梳子。
她帮忙解开外衣,柔声问:“你怎么想的?”
他摇头,三两下脱光,换上干净衣衫,拥着她睡下,脸贴脸,闷闷地说:“险些输给他。”
她抚着他的手,心疼道:“这些年,他有庇护,只要安心练武。你不一样,你吃了很多苦,经了很多事,终归是耽误了。从前也是,你有差事要忙,他有的是空,还有长辈偏爱。这样的比拚本就不公道,你能拿下他,已经很了不得了!家禾,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厉害的。大人能坐那个位置,是他本就生在了高处,不是你不如他。真要说起来,他虽有谋略,但揣度人心时,远不如你。”
他听得心头一暖,笑答:“你说得对,我听你的。”
她想起了杀掉赵昽之后的心境,翻身抱紧他,安抚道:“廖秉钧害你,我们报了仇。从前为别人卖命,千难万险,如今也顺过来了。还有溯州那对夫妻,他们狠心弃你,我们风风光光去打他们的脸。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往后痛痛快快!”
他沉默一会,小声答:“不在那,不在溯州。”
她没生气,顺着问道:“那在哪?”
“就在这里。溯州是他们卖我时扯出来的谎,假借遭灾来这投亲,卖完就跑。这是卖人常用的路数,报个假地方假名字,假装没有卖掉亲儿女,骗骗本就没有的良心。我催着赵香蒲争那个位子,是因为我一定要杀回来,让他们后悔,让廖秉钧后悔。”
怪不得一早想把他卖进宫做太监。
“那等封赏一下来,我们就找过去,恶霸一回,将他们赶出京城。”
他亲亲她额头,自我反省:“我心肠坏,原先想着要把他们抓回来,天天毒打。”
她没当真,听得哈哈笑,“那样反倒不好。”
他跟着笑,“是的,会搅和我们的好日子。我要跟着你修心养德,做个好人,可不能让这些混蛋给玷污了。杀人诛心更痛快,就让他们看看小废物活成了什么样。”
她顺着说起了狠话:“要是缠上来攀扯,就把他们轰走,赶得远远的。”
“威武霸气!”他再抱紧些,黏黏糊糊说,“我一看灯影就知道赵西辞又来了,本来在吃醋,故意拨了铃铛。可仔细一想,我不在的时候,有人陪着你也好。我该谢谢她。”
她贴在他胸膛上笑,畅快道:“家禾,我们熬出来了!”
“是的。”
她蹬腿往上凑,主动亲她。他没打算在今晚借她来慰藉自己,浅尝辄止。
“我答应过你,再也不分开,就真不能分开。”
“你今晚拚命赶回来的?”
“嗯。牧栾回营了,最后一次攻城,他们惨败,元气大伤,退出去七八十里。年前就送信邀了和谈,上回是在城外的十里村相见,来去方便。褚大人是君子,天下皆知,牧栾不怕有埋伏,因此放心大胆地来了。若依我的脾气,兵不厌诈,那天就该把他和狗腿子全灭了,能省许多事。”
她闷声大笑。
他接着说:“就连暗杀这事,要不是为了百姓的安宁,恐怕他还不会答应。都说好人难做,我看这话还未尽善,该多加一个字:好人难做事。这不行那不行,束手束脚,太耽误事了。”
她劝道:“也有好处,跟着他当差,只要不犯大过错,就能安心度日。”
他心里很清楚,褚颀是风光霁月的大人物,名声就是镀在身上的金光佛光,不容有失。他不一样,生来不堪,多亏有了她这个罗盘,才能找准气运和方向。
不过,他不用嫉妒,方才她说了,他才是她心中最厉害的那个。
这就够了!
“嗯。睡吧。”
通道大开,不走白不走。赵西辞时常带着妙妙赖在这,婉如也会在上完药理课后,拉小五来玩会牌再走。
正房热热闹闹,正经的屋主忙完匆匆赶回来,进不了家门,只能跟阿代混。
阿代不知道该和主子说点什么,两人面面相觑。
这样下去不是个事。
赵家禾悄悄交代他,去查查西府有没有别的动静。
阿代不太会说话,但会办事,很快问清楚了。
那边访客不少,姓赵的两兄弟来得最多。赵家禾当即出门,把赵东椫又狠揍一顿。这里边肯定少不了赵东麟的挑拨,他也该死。
赵东泰既不拦着堂兄弟出门,也不拦着“外人”来揍他们,甚至提早交代过门房:只要是那两府的人过来,不用通报,直接放行。
西府还有女访客,前一日被拒,隔日又来了。
赵西辞仍旧不见,但出于好奇,随手翻看了拜帖,当即被气笑了。
碧楮居士!
碧是翠,楮是褚,别的都没来,就她来了。
好一个痴心人!
她写了信,交代给国公夫人送去,仍旧闭门谢客。
她倔,那也是个执着的,接着来,早晚各一趟,算作晨昏定省。
赵西辞松了口:“放她进来。”
从西侧门到她这院子,一来一回得半刻钟。她将房里人赶去内室,独自迎敌。
“碧丝居士?坐吧。”
翠莲看她一眼,忍住了,垂眸,恭恭敬敬跪地磕头。
喜欢跪,就多跪会。
对方不安好心,赵西辞心安理得受了这大礼,磕完了也不叫起,又以碧丝称呼,问她住哪,读些什么经……
翠莲不怕跪,但忍不住要纠正她:“奴婢法号碧楮,不是碧丝,因在佛前禀告过,不敢乱来。想是奴婢仓促,在拜帖上写错了字,造成了误会,还请娘子见谅。”
哟哟哟,能屈能伸,还怪贴心的呢。
“怕是我看错了,你这头发养得多好,用的什么头油?这么亮泽,再称碧丝也说得过去,原来修行还有这好处。”她讥讽完,见翠莲脸色不变,又问,“碧楮朱文,那是道家的东西,怎么用上它做法号了?莫不是身在佛家,心念道家?”
翠莲跪行到跟前,抬眼正视她,半颗泪珠挂在长睫上,楚楚可怜道:“娘子不要误会,我只是……奴婢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挂念着公府旧人,听闻公爷有了心上人,特地来拜见,以表诚意。您放心,奴婢这就走,回去以后每日焚香礼拜,保佑您福寿安康。”
这样的容貌,这样的姿态……
啧啧,真了不得。
初八就是大日子,他忙得很,但只要赶得上,就是住她这里。
这拜帖来的时机特别巧,前几次都没有,偏他在的时候就有了。
这么“用心”,总不能叫她失望而归。
“被欺负成这样了,真可怜啊!”赵西辞站起,往罗汉床那边去,朝东边吆喝一声,“出来会客吧,人是来找你的。”
她靠着引枕,懒洋洋地歪在榻上。他掀开纱帘,眼里没别人,先走到她跟前,蹲下,将她趿拉的鞋摘走,帮她把腿脚摆舒服了,再挨着她坐下。
她闭着眼抱怨:“你的事,你自己管,少来烦我。”
“是我不好。”
他也不叫人起,哪怕对方殷殷期盼,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看。他将薄棉衾展开,替身边人盖好,而后转过头,冷声问翠莲:“张大户几时也死了?”
不是说送出去以后嫁给了姓穆的吗?
这瞌睡不能打了,会错过好戏。
赵西辞坐起来,将脑袋搭在他身上,打起精神细听。
原先想好的词根本来不及说,接连被刻薄,打得翠莲乱了方寸。
她支支吾吾不敢答。
褚颀越发厌恶,满口讥讽:“老太太先问过你,再问过你父母,你们为了那几十两银子,合伙将定亲的事给瞒了。穆青是个好人,仍愿意履约娶你回去。我们是看在他的情面上,才没有计较欺瞒一事,另给了些田地做补偿。你忘恩负义,辜负了穆青,为了抬身份,转头攀上了张大户。可惜是中山狼遇上恶豺狼,只混得个贱妾的位子。你父母将这些事怪罪到徐家,暗地里说了不少混账话,被收拾一顿才收敛,而今你又做上了徐丰岭的狗,跑这来搅事。凭你这副德性,怎么好自称居士,这下雨天胆敢出门,不怕被雷打了?”
底细被揭干净,翠莲慌了,接连磕头讨饶。
“想死就直说,不想死,就出门往徐家去,告诉徐丰岭一声:我在这等着!他才挨了五十棍,爬得慢,我没空等他,叫他在家挑个能担事的过来。”
第159章 挑明
温文尔雅的人,一旦发火,比猛虎咆哮更可怕。
翠莲不敢起身,掉头爬了出去。
赵西辞嫌道:“徐家人就这样没脑子瞎折腾?不是我刻薄,这些手段,找的这些人,可真叫人瞧不上,玩起来没劲。”
“不是徐舒达的意思。”
在她面前不能轻易提妇人妇道这些词,他换了说法:“他家主母是续弦,七八年没开怀,生了龙凤胎之后才得老太太看重,因此对这双儿女爱若珍宝,惯得不成样子。”
不叫徐叔了?
“怪不得一直想取而代之。”赵西辞精神抖擞,扒开他的手,蹿到他怀里坐着,挂住脖子催,“你还知道什么,还做了什么,快说来听听。别跟我提规矩,我坐在我男人的腿上,天经地义。”
“男人”心满意足,搂住她,慢慢讲故事。
徐家有真本事的父子三人,想保的是徐风芝,不会在有了保障之后还来挑衅她。徐家的荣耀,都落在原配的儿女手里,徐太太不甘心,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做手脚。
徐丰岭本是原配的小儿子,年幼丧母,被继母笼络,养成了全心全意为他们冲锋的小走狗。这混蛋没脑筋,才挨完五十棍,又冒了出来。真“龙”徐丰璎倒是清清白白地读着圣贤书,不用沾一点儿阴私。
褚颀和徐家父子谈过话,这事她知道,但不知道他亲自安排了行刑官去徐家杖打小畜生,也不知道他把徐丰璎的老师叫走了,还给徐风宜指定了婚嫁日程。
她听得畅快,但枕头风还得吹:“真晦气,他家的屎搅不成团,就往外头扬,故意来恶心我,想逼我去争,她们好在后头捡便宜呢。”
他沉着脸说:“一会就做个了结。”
“你放心,该装样子的时候,我也能文雅。”她误会了,抬手在他下巴那揪一把,哼道,“不与我相干,我睡觉去。”
他收紧胳膊,抱住,哄道:“等他们磕完头再去,困了你先靠着我。”
那才解恨呢!
她乐了,假模假样客气:“这怎么好?”
“正正好。”
她笑,他也笑,弯腰把鞋捡起来,给她穿好,再拿薄棉衾盖住腿和露出的鞋尖,顺道再邀个功:“应该会洗鞋。”
“不错!真出息了。”
欺负老实人,不是她的长处。她心里过意不去,在下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踢,怅然道:“我和徐家人都轻看了你,以为你心思简单好哄骗,实则是深藏不露,什么都在你掌控下。能耐人,你怎么不揭穿我那些戏耍的把戏?”
“你讨厌男人,唯独在我面前这样亲近,我应该珍惜。你说的都是真话,你做事实心实意,我没什么可揭穿的!”
好家伙,居然和她合起伙来哄自己上套!
她埋在他胸前大笑,过后又扬起脸自告:“我找上你,可没安好心。一早就是要借你的势,想和离,想接着在玉溆做买卖,绕不过你这个褚字。往后图谋更多,这也不怕?”
“这些话,你早就说过了。这是好事,你眼里有大山广川,心里海阔天高,能被你看上,用上……”
她得意道:“是你的荣幸!”
他很诚恳地点头应了:“是!你心里有一把尺,量人量己,不差分寸。我不怕图谋,只怕……怕你不如意,怕留不住你。”
傻!
她听得耳热心暖,但没傻到真以为能把人玩弄于鼓掌。她很清楚:他是个慷慨的顾客,诚意足,然而他早将一切看分明,有他的底价,一旦越了界,这买卖就做不成了。
她收了笑,调整身形,正对着他比了个三,“眼下我二你八,你长长久久地好,我就给你涨工钱。”
他听得懂她在指情意,将多出来的指头包住,很快又改了主意,将三个指头全拢住,沉声说:“我有十分,用不着你来出。这是我想要的,不是你,因此你不欠我,不用老惦记算这个账。是我欠你,你想怎样就怎样,不要老觉得自己使了坏。你这样的好人,再坏也坏不到哪去。”
“方才骂她那么多,撕了她脸面,是怕我又心疼上了她?”
他笑而不答。
她抓着他胳膊发力摇,佯装生气,“我哪有那么傻,是忠是奸,我一眼辨得出。我只疼可怜人,懒得搭理这些可恨人。”
他只管笑,摘下白玉葫芦,帮她挂在领扣上。
这东西他一直戴在身上,饱满油润,看得出有些年头。早几日她手痒,摸了两把,那时他说“父亲所赠”,没有要给的意思。
她不是恶霸,不会觊觎别人的宝贝,早就丢开了念想。
“你爹给你留的,你好生收着,挂我这做什么?”
他好声好气解释:“我去灵前请示过。”
“能给了?”
“是的。”他顿了片刻,垂眸盯着葫芦,缓缓说,“其实到了第四年,父亲就后悔了。他不是要拿我的婚事去报恩,是在深思熟虑后挑中了徐家女。他说我们这样的人家,腿长在马上,一年四季难得有几日落地。身处高位,脑袋挂在腰上,弯得下去,才能包住脑袋保住它。徐风芝的母亲和祖母都名声在外,她们教出来的女孩必定贤良淑德,耐得住寂寞,能好好守着家。三贞九烈,到了殉节的时候,也不会犹豫。”
“啊呸!”
他停下来,抚抚气到鼓起来的脸颊,笑道:“他错了,我也错了。我们这样的人家,最需要有胆魄的女人,能并肩作战,能鼓舞人心,而不是只想着大义不成,就拉家人殉难。”
“这话有点意思!你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们合伙害了她一辈子。她嫁去别人家,应该……算了,这也说不好。这世上烂人太多,嫁入如掉坑,沙坑、泥坑、水坑、火坑,少有好的。一嫁过去,没有十分要强的心,就只有受气的命。有些男人把老婆当家私,而不是当人看,詈骂,殴打,伤害,谋杀……太多了!唉,她被教得这样老实,太好欺负了。”
“是我对不起她。”
“试过和离?”
他点头,但没有往下说。
她猜得到,对徐风芝来说,和离就是天塌了。还有他母亲,必定极力反对,这个长辈对她和善,看起来很是喜爱,但人家心里,正经的儿媳必须是徐氏。
这两个女人已经被规训,他无力改变,她也难。不然的话,她会鼓励徐风芝走出去,脱离这夺魂的枷锁:不到四十,好好保养,那还有半辈子能活。有钱有家人,能过得悠闲自在。有容貌,有气度,有品行,想找个知心的男人做伴,也不是不能。
可惜她一起个头,徐风芝便立刻回避这话头。
她不能说太多,不然徐风芝要误会这是容不下她。
放脚,废绣楼,读书识字,大方看病,废弃娃娃亲,和离自主……
要做的事还多着呢。
“长修,我亲身体会过,你也见证过,这些无奈困在婆家的女人有多可怜!到了合适的时候,你得帮帮她们,就算是赎她这里的罪吧。”
“好,这是应该的,回头我们仔细商量!”
他进这一步,她就愿意退一步,笑道:“真困了,我睡觉去,明早等我醒了再走,我要听后续。”
他想说话,她贴上来堵了他的嘴,亲吻过后,再劝:“新铺子这就要开张,把伙计得罪狠了也不好。我不在意这些糊涂虫,好歹给风芝留几分脸。”
她拎起葫芦轻摆, 逗趣道:“刚得了大宝贝,怕他们眼皮子浅,得捂紧了。”
他笑道:“你总是这样好,我却要使坏了。房吉的二子去年死了老婆,我打算做个媒。你别劝,两家本就有情分,一文一武联姻,于朝政,也是件上好的事。”
房吉是白发老头,他的二儿子自然不小了。
换别的姑娘,她肯定不忍心,但对徐风宜来说,这就正好了:不是一直惦记年纪大的姐夫嘛,这算是拐着弯地遂了心愿吧。
她权当没听见,摸摸先前揪过的地方,走了。
“想留胡须就留吧,上回我说错了,不是老蜡头。”
第160章 解结
吉时一到,华盖接走了西辞。
新皇帝不愿意独自走南门,宁愿和家人一起从北门进,老人家坐轿子,他一手牵一个,一齐上大殿。
不沿用旧制,精简了许多繁琐的礼节,少了皇家的气派和威仪,但立刻派下了好处。
捡的是副烂摊子,封赏过后,立马要动工修修补补:西边平叛,北边赈灾,南下治乱,东海抗倭。
小五和秀娟、婉如留下开办京都药学堂,雪霙红衣回玉溆,在那办学堂兼出嫁。巧善带着剩下的人往南边走,沿途再分派任务。
她越想越不对,丢下收拾的活,去西耳房找他。
“你最熟牧栾那帮人,怎么不是你去平叛?”
皇上是因材施用的将才,不会乱安排。
他使了个眼色,支开阿代,反问她:“你舍不得赵西辞?”
“是,不舍,还有担心。 我想回南边看看,但原定是晚些时候再回去,至少要看到她在宫里安稳度日。”
人和人往来,讲个缘分。
同在八珍房做活,她先和秀珠打交道,并且往来多,可她最终和梅珍更要好,早在秀珠出事前就这样了。
小英和她相处的日子只有小半年,但在情分上,同伴两年的青杏远远比不上。
她晚了几年才认识西辞,可是头一回见就心疼上了,喜欢上了。西辞小产后身子虚弱,仍能淡定地主持大局,还有火烧银票时的坚毅,那样的力量,够她学一辈子。西辞也这样说过,和婉如她们一路相伴,活成了亲姐妹,可是想说知心话时,更愿意找她。
相识一年多,像是认识了一辈子。
他轻描淡写道:“去南边打个转就回来了。这回不同,不能让家眷随行。办学堂费事,你们先走,我领了兵就追上来。人手都安排好了,那几个没入军籍的都跟你同行,你只管去,该使唤的要使唤,别客气。”
那都是自家兄弟,当然不能太随意对待。
“朝廷有事要拖延?”
他点头,含糊答:“旧臣新部,都觉得自己最能耐,抢着露脸。走哪都一样,免不了纷争。”
灶房都有明争暗斗,朝堂必然争得更厉害。
不懂的事,不要瞎掺和。她不问了,抓紧交代:“一南一北都在动,既然定在万山县碰头,那就先在那做起来,冯家几位兄弟能帮衬着。若不能会合,你叫阿代捎个信,我们跟在你们后头走。”
他随意点头,怕被她看出心事,故意找了件事来撩火:“到了地方先买几房人,路上先让王朝颜伺候你。你是将军夫人,尊贵,凡事不用自己动手,该使唤的要使唤。”
又见这话。
她不想在这时候和他争论,以免扰乱了心性,办事会出岔子,心平气和道:“你安心当差,我自会调停。”
“那不行,你太善,那是个奸诈的,一准要踩着你……”
她皱眉,高声道:“家禾!这些话,我们以后再说。”
他实在不忍见她难过,点头,再次叮嘱:“那些东西是我们安家的本钱,你一定要收好了。”
她见他面色凝重,柔声劝道:“别担心。那老槐树下还埋着金子呢,没人知道。就算此刻一无所有,逃回去,还能东山再起。”
他笑了笑,点头,拥着她回房,顺带帮忙收拾。
他走不开,只能送上马车。
说好了不分开,可世事无常,事落到头上,又无可奈何。
王朝颜掀了帘子“吓唬”完小留,回头瞧见她这副落寞的样子,嗤笑道:“行了行了,就他那黏人的劲,保管明晚就追来了。”
巧善笑笑,打开匣子,打算把《结算法》拿出来借给她看。递出去之前,她猛然想起有一回,他借口要藏东西,在她怀里掏这个书。虽是调情的戏法,可他确实往夹层里塞了东西,一直没见往外取。
王朝颜随身带着匕首,帮她划开,倒出来一张字条,才瞟一眼就嫌弃地“咦”。
巧善也看见了,臊得脸通红。
巧善啊,你就是我的命。
那回宅子里动乱,我找不着你,吓得魂都没了。
离了你,我就活不成了。
你别丢下我。
别丢下我!
“朝颜!你快叫小留。”
小留又慌又不敢违抗,好在这回不用挨调戏,只要被盘问。
禾爷两天没出门,赵七爷过来几趟,禾爷没跟他说回程,禾爷叫他到哪都别忘了打听田地买卖……
“他出事了!”
巧善喊得笃定,王朝颜本想反驳,莫名就软了口气,虚虚地劝:“他诡计多端,不会有事的!”
再有聪明才智,在权势压制下也不堪一击。何况他身后有这么大一堆人,这是他的助力,也是他的软肋。
办学堂是长远打算,不必急在一时。他反反覆覆催着她们先走,是要留下独自应对。
“快快快,掉头回去!”
好在走得不算远,能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去。
她仔细回顾,愈发懊悔。
早知道会被人恨上,但没想过会来得这么快。
能让他这么快惹上麻烦的事,只有那几件:抢钱粮,在向京入过敌营,收拾赵家兄弟,得罪徐家。
她猜是第一个,果然中了。
他没再抵抗,笑着说:“那算是流窜作案,劫的都是有名有姓的大户,闹的动静太大,难保不会被人认出来。这是个隐患,迟早会翻起,干脆自己来捅破。正好有些人瞧我们不顺眼,而皇上想寻个由头,清理掉那些无过也无功,还会阻挠他办事的废物。我就给那些人机会,特意放出点风声,掀起浪,才好淘沙。皇上心里是清楚的,只不好说开而已,有他照应呢,你就放心吧。要真有事,这会该下大狱了,我嫌这样的事麻烦,怕扰了你清静,才叫你回避,不是怕事。”
她气上心头,攥紧双拳,恨道:“来告状的是谁?杀了他!”
这气势,这狠劲,把他逗乐了,搂着她说:“我的乖乖,怎么这样豪迈了,我都没想到……”
她回了神,不自在地问:“是不是欲盖弥彰了?”
他怎么敢嘲笑她,笑道:“不是。杀了不要紧,只是眼下不好杀。说是来了六七个苦主和一堆人证物证,和朝堂上的大人沾亲带故,他们说暂时藏起来了,防着灭口。这都是鬼话,只见状纸不见人,皇上就说:这不算数,至少出了十五,等人齐了再上公堂对质。他们啰嗦半天,想把我关押了,皇上没理会,暂时卸了我的差事,只要不出城就不要紧。”
怪不得侯爷没做成,原来埋伏在这。
“不是跟这些大官沾亲带故,也捞不着那么多银钱。如此看来,老皇帝虽然倒下了,可那座下的蠹虫还多着呢。”
他笑着应是。
她安心了,抱住他小声说:“下回不许这样,你就该早告诉我。幸好还来得及另做一套假账,我这就去办。你去打听这喊冤人的家世背景,把他们也拉下水,看谁能先爬上岸。”
“我也是这样想的,东泰在弄,房五和袁七也在做。”
他在向京救过这几个公子哥,他们愿意在这时候帮忙,那就是值得往来的人。
这就更好了。
徐房两家的婚事快得惊人,好在世家千金都有现成的嫁妆,置办了十几年,只差一两样,抓紧配齐了就是。
为了彰显两宫和睦,就算没有喜帖,巧善也要代赵西辞去赴宴。
她家老爷如今是戴罪之身,被留在宫中质问呢。
席间没人敢沾惹,徐家人更是避而远之。
正好,她也不耐烦这些叽叽喳喳。东家长西家短,自有它的趣味,可是这些人嘴里少不了尊贵人的冷傲不屑,比西北风还残酷。
小五入了太医院下设的药局,做着九品大使。
她穿着官服来的,总有人往这瞧。
巧善心疼她,催她先走。
小五不肯,一直陪到散席,再带她一块去看药学堂。
京城也少不了卖身为奴的事,短短几天就买到了十一个女孩,最小的才五岁,怯生生的洗着竹筛。其中也有胆大的,一个壮实的姑娘凑上来问:“总也记不住,想是学不好了。既然太医院都是男人管着,他们有那么大的本事,我们无论如何也赢不了,为何还要学这些呢?”
“眼下记不住不要紧,多读多看就记住了。这位姐姐去年才碰,不多久就把这些书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小五将药书推回去,看着巧善说,“这些书,是姐姐们辛苦抄出来的,你们要爱惜。学医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赢谁,他们走在前边,不是说这条路我们就不能走了。只有先入了这个场地,将来才能和他们较个高下,你要想赢,就多努力。”
这不是自谦的时候,巧善点头,和气笑道:“你们还小,还有很多个年头可以学,学好了,能救别人,也能帮自己。远的先不说,至少学好本事的人,绝不会饿肚子。”
小五在学堂附近租了个小院子,巧善跟过去看。
小五和她说起孩子们的出身,这让巧善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想起了总是不放心她的小英,看着院子里的井,不觉走了神,落在后方。
“小心!”
小五想拦,可惜看到寒光再动已然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常竹君拿住。她心急如焚,喝道:“放开她,别找死!”
外边等候的刀疤子和阿代立马提剑冲进来。
常竹君没说话,院墙上的女人嗤笑道:“少打嘴仗,去告诉赵家禾,想保她的命,就提头来见。他知道地方,哼!”
常竹君挟着巧善往外退,蒙面的女人一动,小五认出几分,疑惑地叫出了声:“宝镜?”
巧善提醒道:“她不是,这是个纯粹的坏人。”
“呸!我才是廖宝镜,那阴阳人不要脸,偷了我的名字,又偷了我的身份。”
小五听明白了,磨着牙劝巧善:“你别怕,她们跑不了……”
女人冷笑。
巧善又说:“她身上这股味,和喜宴上的焚香一样,想是背后有人撑腰,带她们混了进去。”
“闭嘴!”常竹君恼道,“你想早点死吗?”
巧善将手抬高,将袖珍菜刀贴在她脸上,不急不缓道:“我怕什么?死了也会拉你垫背,杀不死你,至少能划花你的脸。想必你也不怕,你不就是靠着不要脸,才欺负到朝颜?”
“你,混账!”
常竹君又怒又慌,想杀她又不能直接动手,气到挽了个剑花来吓唬。
巧善等的就是这一刻,高声喊“宝镜”,立刻动起来,右手拿着菜刀乱划,左手朝她大臂而去,拼尽全力往外推,脑袋尽可能地往左摆。
热血喷溅在脸上,脖子上。
常竹君喉间插着梅花箭,血涌如注,她捂着那儿,满目恐慌,想求救,一张嘴就是满口血,只能发出痛苦的咕噜,没多会就带着不甘和绝望朝后倒了下去。
刀疤子和阿代攻向前来补救的假宝镜,小五迎向巧善,生怕还有第三个杀手,将她牢牢地护在身后。
假宝镜功夫了得,他们应付得有些吃力。巧善担心她逃了,顾不上擦脸,对着木门喊:“宝镜,杀了她!”
廖宝镜从暗处走出来,再次抬起弓箭。
再见了,影子。
再见了,心魔。
好一阵没见,竟然在这时候出现,小五又惊喜又后怕,守着廖宝镜连声问。
宝镜摇头,不知道要怎么答,牵起胸口的红绳,把叆叇戴好,掏出帕子,也来帮巧善擦头和脸。
巧善笑道:“我没事,好着呢。”
她从招文袋里摸出来三把小菜刀,分给她们看。
一把比一把小,雕花少不了。
梅兰菊……少了刚才掉落的竹。
小五跑去捡了回来,巧善恳求:“晚些时候,你帮我埋了吧,挡过灾的,它尽职了,合该有个好去处。”
她摸着宝镜的手,宽慰道:“住回家里去吧。他要是放不下,再来找你,你就告诉他:我们不往外嫁,他要愿意,可以来入赘。空屋子多的是,家里有吃有喝,有兄弟有姊妹,和和气气,什么都好。”
“你知道我的事?”
巧善点头,柔声说:“家禾跟我说了,他不叫方二,是房家孙少爷房灿,在这一辈排行老二。你是个好姑娘,可是这些俗人眼界狭隘,不能体谅你的为难之处。就算他们家愿意松口,有龃龉在前,只会怨气横生,不会好好待你,还是回家吧。我早就看见你了,你只跟着不肯出声,我不想勉强你,就没喊,打算等你想通了再说。宝镜,方才多亏有你在!”
向京那一战,让半道加入的方二迷恋上了神射手,可是房家人能查到廖宝镜的底细,自然容不下她。
这是头一个这样对她的男人,廖宝镜难以割舍,听到这些话,顿时泪如雨下。
小五听明白了,掸了掸官服,劝道:“你有一身的本事,离了他,照样能活好。我听说你本来能去军中做箭术教习,可是辞了。你要是愿意,叫家禾再去疏通疏通。宝镜,做个憋屈少奶奶,哪有做官强?”
“我这样的身份,走哪都会被笑话,不能连累你们……”
巧善心疼道:“哪来的嫌弃,我们就等着你团聚呢!”
小五和她对视一眼,立马敲定:“你不愿意去外边,那就做自家的教习。你这箭术天下第一,别人想请还请不来呢。我们需要你教,还有孩子们,正愁找不着好师父,走走走,见见你的学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