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 23 章
明明是一个小圆罐, 明明里头装的是冰凉的膏药,但容惟却觉得既硌人又滚烫。
自从他出门前将它放入腰间后,一路上他都觉得十分不自在。
长风办事速率很快, 那晚他交代下去后,短短五六日芙蓉膏就送到了他的手上。
因着下雨贺之盈没有来他院里作画,那圆圆的膏药被放置在他房内的桌案上。
一日一日,他越盯着,越打消送出去的念头, 甚至昨日他都决定, 就那样放在他房内吧——
当作他并没有专程写信,以其他珍宝为代价向他的妹妹交换这膏药。
可今日出门前, 他还是鬼使神差地顺上了这盒膏药, 造成了如今他骑虎难下的局面。
“表哥?”贺之盈观察他的神色, 又出言关心道。
罢了,先不急。
容惟将手放回桌上,似是又觉得不舒适, 颇为生硬地端起茶杯饮了口茶。
“无事。”
贺之盈松了一口气。私心而论, 她是很想逛完今晚的灯会的, 但若是表兄身体不适,她也必须陪他回府歇息。
春夏交接时节,此时约莫已将至酉时三刻, 天色渐渐转为全黑, 月替日, 但辉煌灯火顶替了月。
贺之盈与容惟坐在窗边, 自是能一眼望到街面。
街道上往熙熙攘攘的趋势转变, 无论是铺面还是小摊贩都点亮了灯盏。
贺之盈担心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率先开口:“表兄, 我们去居阳河边吧,再晚恐是挤不进去了,我曾经就因去得晚了些,被堵在桥上,进不得退也不得,在桥上待了得有一炷香才得以脱身。”
容惟向远处的居阳河望去。
整个济江城此刻如星河流动。
星月交辉,乌夜被放飞的祈福灯照亮,如蓝色的绸缎流动着闪耀光泽,洒下明辉。
“走吧。”容惟应道。
贺之盈戴上帷帽,隔着那薄薄一层纱,仍不难看出其后的妍丽面容。
她感觉有一道目光刺透薄纱落在她面上,但却转瞬即逝-
因着每年灯会,河边都会有专门制了花灯来卖的小贩,虽在河旁设摊,但手艺并不差。
有些女娘郎君们不想挤着人过桥,也会选择先行买了,直接带来河边放走。
贺之盈就是那不愿过桥的女娘,因着之前她一时疏忽被堵在桥上,自那之后她便吸取教训,每次灯会前都会派府中小厮提前采买好花灯。
紫锦将花灯从木箱中取出。
长风见状,明了道:“难怪你出门提了个木箱。”
紫锦呛道:“也没见你帮我提上一提。”
长风似是没想到,只摸头讪讪一笑,不知如何接话。
“紫锦,你不必跟着我了,今夜难得出来热闹热闹,你也去寻些新鲜吧。”贺之盈笑着接过花灯。
紫锦面上露出担忧的神色,“娘、娘子,那您一人成吗?今夜人这样多,娘子右手的伤又未好全,要是伤了娘子就不好了。”
贺之盈十分轻松,笑道:“不必担心,我这不是还有表兄陪我呢吗?”
说着看了一眼身旁的容惟,将手上的两盏花灯分出一盏递给他。
不知是河面的花灯太多,灯火过盛,还是人群过于拥挤,胸口憋闷,贺之盈望向容惟时总觉得他面色似是比之前更红润了一些。
紫锦面色担忧未减分毫,皱着眉还要再说什么,贺之盈打断道:“无事的。”又微微侧目对着长风道:“长风,紫锦一个女娘,今夜龙蛇混杂,你可否帮我照料她?”
长风顿时愣住了,“啊?”
他一向贴身保护他们公子,怎么这个贺娘子竟吩咐他舍下容惟去保护她的贴身女婢,这是个什么道理?
他征询地看向容惟。
紫锦也是哭笑不得,“娘子——”
原本担心对方安危的是紫锦,现在竟调转过来,她家娘子反而担心起了她的安危。
贺之盈忽感手中一空,那递向身旁男子的花灯被他接了过去,他的食指指尖还无意地擦过她的指节。
紧跟着耳旁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不辨情绪,“去吧。”
长风瞪圆了眼,“公子,您怎让我……”
容惟一记眼风扫来,长风不情愿地闭上了嘴,没有再说,闷闷地应了声“是”。
贺之盈也未料到今日的容惟竟这么好说话,她原以为还得费好一番功夫呢,但瞧他神色,又不似不情不愿的模样。
“长风,那拜托你好生照顾紫锦,多谢。”贺之盈语气诚恳极了,礼貌地朝长风点头。
紫锦仍有些割舍不下,但在贺之盈的手势示意下,只得转身离开了。
长风将手中的竹子灯笼递给容惟,随后怏怏不平地跟上紫锦。
目送着两人上了桥远去,贺之盈才收回视线,扬了扬手中的花灯,因着右手有伤的缘故,幅度很小,但容惟敏锐,转过头来看着她。
她隔着薄纱对着那俊美郎君堆起笑道:“表兄,我们找个略空的地儿放吧,否则会被他们的花灯冲到岸边的,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郎君跟着女娘提步往上。
他身形修长,美如冠玉,身旁的女娘虽戴着帷帽,但观其风姿绰约,手上又提着那样精美的海棠花灯,便知其不凡。
此时已有不少人聚在河边放灯,二人一路逆流而上,获致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挑了一个人迹稍微稀少的岸边,贺之盈道:“就在这儿吧。”
说着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牵动右手,同时保持身体平衡,以至于不摔到水里去,将那花灯放入水中。
花灯放入河中,微微转动了一个弧度,便顺着轻缓的水波向下徐徐漂去——
贺之盈望着那花灯汇入无数他人放的花灯内,辨别不出。
回首一望,见那郎君仍站在她身后,拿着她先前递给他的那盏灯。
贺之盈问道:“表兄,你不放吗?”
容惟不答。
贺之盈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表兄,居阳河会保佑每一个放花灯的人的,你不放吗?”
容惟抿着唇,半晌吐出一句话:“我不是济江人。”
意思是,居阳河保佑济江人,关他何事?
贺之盈差点没气了个仰倒,“不过讨个好彩头罢了,表兄,你怎么这样较真。”语气不自觉带上几分娇嗔。
郎君又陷入沉默。
贺之盈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固执着不肯放灯,同游的兴致顷刻间消散不少。
却又无奈地想道:他一向心高气傲,今夜看在她当日舍身救她的份上才肯与她同游,又何必勉强他遵照济江的习俗呢。
女娘咬咬唇,今夜她涂了口脂,红唇鲜艳欲滴。
“罢了,你不愿在居阳河放灯,那祈福灯可是你们京城传来的习俗,你总愿意同我一起放了吧。”
容惟望了她一眼,眼中意味不明,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贺之盈只得接过他手上的那盏灯,恰巧身旁有一家三口经过,一个总角的小娘子约莫八九岁的模样,被父母牵着往下游去。
漂亮的女娘将手中的花灯递过去,“妹妹,这个送你。”
那小娘子有些吃惊,迟疑着收下,面上扬起一个感激的笑,“多谢姐姐。”
一旁的容惟长身玉立,小女娘转了目光打量了他一瞬,天真道:“姐姐,你这样好看,这个哥哥为什么不想和你放灯呀?”
济江有一个习俗,每年一度的灯会时,有情人会一同在居阳河放灯,以求终生不渝,此情永驻。
但贺之盈原本并无这样的念头,放花灯是她的惯常而为。
那小女娘的话如一道雷般劈进她的心里,聪明的女娘顷刻便明白,为何方才那郎君又变回了原本矜傲的模样。
贺之盈僵了半边身子,被天真的小娘子当面戳破,面上的笑瞬时是挂也挂不住,勉力地挤出一个诡异的弧度,喉头凝滞,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
在小女娘身侧的父母闻言也是大吃一惊,忙对着贺之盈赔礼道:“童言无忌,娘子莫往心里去。”
贺之盈极力维持面上的笑容,俯下身与她平视,费力地用右手掀起帷帽的薄纱一角,露出半边脸,笑道:“你又未见到我的容貌,怎就夸我好看?”
那小女娘甜甜一笑,露出小小的贝齿,“姐姐你这般好心赠我花灯,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个美人儿,现下一见,果真如此。”
贺之盈心下一暖,轻轻地拍了拍她头上梳起的一个角,“快去放灯吧。”
望着那个拿着花灯的身影越走越远,贺之盈先前心中的少许暖意渐渐散了,变得寒凉。
原本被她极力缓和的气氛又凝固下来,明明是热闹的居阳河畔,不少女娘郎君结伴出游,欢声笑语,笙歌鼎沸,但却似乎有一道屏障将她二人严严实实地罩住了。
此刻,她与容惟之间是那样的尴尬,她又是那样的难堪。
而在一刻钟前,贺之盈还在为二人独处而开心,容惟当时也还未排斥放花灯。
他那样敏锐,定是无意中发现了这个济江人之间自发而成的习俗。
贺之盈闷闷不乐地想。
他突然转变的态度,以及他的坚执,无非只有一个缘由——
他不想,也不愿同她放灯。
明了个中意思的女娘心石凝寂地沉到了海底。
她本以为,他今日应承了与她同游灯会,又允准了长风的离开,默许了他们的独处,他终于有所松动了。
她本以为,她本以为……是她的舍身相救,令他改变了态度。
可是,贺之盈此刻却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身旁的郎君高傲、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只能以救命之恩要挟着让他同游,但却始终捂不热他心中的寒冰,他就像是终年落雪的南山上的那棵固执挺拔的雪松,无论积再多的雪,都无法压弯他一丝一毫。
事已至此,那祈福灯,还要一齐放吗?
先不说二人现下氛围凝滞,只是她如今是个右手有伤的人,根本无法提笔写字,又怎能在祈福灯上写下心愿?
但贺之盈不愿放弃。
无论是出于她每年一定会放飞祈福灯,于上许下心愿——
还是出于她由小自大都是一个倔强执拗的女娘,不撞南墙不回头。
女娘自嘲地想,在固执这一点上,她与容惟倒是相像。
她心中顷刻便定下了注意,正踌躇着不知怎么对郎君开口,又见他将手移至腰间。
又伤口不适了?
“表兄,你若是伤口不适,不若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放祈福灯也可以。”
贺之盈开口依旧柔和体贴,仿佛没有发生先前的事。
郎君剑眉紧皱,语气冷了几分:“你想让我走?”
第24章 第 24 章
贺之盈一怔, 一息后挤出笑道:“表兄,我见你频频抚向伤口,若你身体不适, 不必……”女娘顿了一下,又继续道:“不必顾及画舫上我救了你,而勉强自己。”
勉强自己?
容惟盯着她,“我从不勉强自己。”
贺之盈愣住了。
他说他从不勉强自己,她想起那日她在马车中打趣着要他以身相许, 他未经思索便果断拒绝了, 还有刚刚的放花灯……
但若是令他做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像是教作画, 游灯会, 他也愿意以此回报她那夜的奋不顾身。
所以, 只是报恩吧。
郎君又出言打断了她的思绪,“愣着做什么?走吧,放祈福灯。”
说罢就转头往下游走去, 贺之盈反应过来急忙在背后朗声道:“表兄, 你走反了!”
走在前头以背影示人的直挺郎君身形一僵, 随即又旋身快步往回走,并有意无意地避开她的目光。
贺之盈少见他吃瘪的模样,忍俊不禁, 先前心里的难堪和烦闷因这一出消散了些许。
容惟身形修长, 步子迈得大, 转眼已行至她面前, 面上有几分不自在。
“带路。”
贺之盈勾唇笑了, 颔首向前走去。
人潮熙来攘往,贺之盈走得不快, 先前步子迈得极大的郎君也只得缩小了步伐,跟在她身侧。
郎君年轻身壮,正值盛年,在拥挤的人群中,他的手臂不自觉地隔着微薄的夏裳贴着她的左臂。
贺之盈隐约觉得有热浪隔着那薄薄的布料传至她左臂相贴的肌肤,就连她和他手中提着的两盏灯笼都时不时挨碰在一起。
她因这距离的亲密,心里生出几分异样,不动声色地挪远一步。
身侧的郎君五感敏锐,立刻侧目看了她一眼,眼中意味不明。
走了一段路,眼前越加宽阔,但人影却未减少,飘在天上的祈福灯也越来越多,远远看去像是占据了半个天空。
明亮的灯火将乌夜照亮了不少,夺了月光之辉。
“便是此处了,先在前头写下愿望,再燃了灯放飞即可。”贺之盈以手中的灯指了指不远处的几张大桌,人群乌泱泱地围在一旁。
灯上的玉兔随着她的动作摆动,如活泼跳跃般,容惟望着女娘鲜妍的脸庞,喉头微微滚动。
“嗯。”
容惟取了两盏灯来,见贺之盈仍在人群外打转。
很明显,她一个瘦小的女娘,今夜人这般多,她要挤进去费力得很。
顾及到她右臂上尚未愈合的伤口,容惟主动开口道:“你右臂有伤,也不便写字。要写什么?”
女娘微微皱眉看了眼他的腰腹,担忧地开口:“表兄,你成吗?”
她这是质疑他,那日所受不过小伤罢了,他能不成?
容惟压着因女娘的屡屡质疑而微升的怨气,尽量耐心,声音低沉好听,“说罢,想许什么愿?”
贺之盈偏头思索,因着表兄帮她写下,她自然不能说得太明白。
“便写‘诸事顺遂,长命百岁’吧。”
容惟眉毛一挑,口中含糊应了一身,将手里的灯递给她,便转身挤进人群。
贺之盈提着两盏灯,远离了拥挤的人群,站在放灯处的河边等着容惟。
身形高大有力的郎君很是迅速地提笔写完,又挤出人群。他身形比旁人都高出一截,贺之盈不需费力便可望见他。
“表兄!这儿!”
容惟回首一望,提步朝她走来。
“燃灯后,就结束了?”容惟问她。
女娘惊了一瞬,“表兄,你未放过祈福灯?这不是你们京城传来的习俗吗?”
容惟看上去有些无奈,“京城早就不时兴了。”
贺之盈恍然大悟。
望着两盏灯飘向空中,郎君的字迹不似她的簪花小楷一样秀气,是如竹般的遒劲,被火光照亮着越飞越远。
贺之盈往着雪白灯面上的那两行字——
“诸事顺遂,长命百岁”
她不由得合目祈愿。上天给了她重来的机会,虽然前世她只活得比今世长久几个月,她除了知晓三皇子潜藏的野心外,任何于她有用的消息都不知晓,重生至今,如夜海摸黑行舟,每日都担心行差踏错,重蹈覆辙。
但她仍旧感谢上天能够眷顾她,让她回到上京前。
她有时甚至偏执地想,虽然面前的表兄面冷心更冷,但只要定下亲事,令她避开祸端,之后也并非一定要成婚的,她也可以再寻觅其他合她心意的夫婿。
但她父亲官职不高,她并没有什么利益可以与他交换,她只得吸引他,反正世间郎君的爱并不长久,只要……只要能维持到她安然无恙,避免被三皇子看中就好了。
贺之盈默默许下心愿,暗暗希望上天能够再慷慨地帮她一把。
待得睁开眼,身侧的郎君正巧望着她,她顷刻便陷入他若寒潭幽深的一对眼眸中。
而那被他亲手放飞的两盏灯已小如黑点,消失不见。
“许好了?”
贺之盈点头,“表兄你呢,你许了什么愿?”
方才她留意看了眼另一盏灯,但似乎是——
空白的。
“我没有什么心愿。”
贺之盈疑惑,“怎会?人生在世,只要活着,就不会别无所求。”
容惟略带嘲讽,“我不靠上天实现我所求。依靠旁人,又有什么意思?”
贺之盈一噎,心想,还真是个自食其力的郎君……
郎君忽然冷不丁又道:“我原以为,你会许些别的愿望。”
他没想到,只是简简单单,意义十分宽泛的八个字,他一字一字提笔写下时,忽觉得她并不似他所见的那样。
他不禁怀疑,她那日豁出性命,义无反顾地救他,当真是为了他——抑或者更准确些,宋元熙的家世权利,还是为了……
他这个人?
他见过不少攀附权势的贵女,但却没有见过贺之盈这样的女娘。
他含糊不清的话语让女娘头脑一空,脱口问道:“什么?”
容惟不答,只定定地盯着她的一双眸子,灯火璀璨,她如琉璃珠般的眸子流光溢彩。
在他的灼灼目光下,贺之盈领悟到他话中暗藏的意思,面上一哂,“表兄,不是你说的么?”
容惟面露疑惑。
女娘一字一顿,“依靠旁人,又有什么意思?”
她看着他清亮的眼,眼波流转,带着些玩味,“这件事,我不靠自己,指望着靠着老天帮我实现吗?若可以,我倒是想。”
老天怎么改变他的性子,派个南疆人来给他下钟情蛊么?
容惟一怔,旋即回过神来,握拳放至唇边咳了一声,“时候不早了,你不是还要看杂耍么?”
贺之盈忍俊不禁,也未揪着他再就着这事继续掰扯,聪慧的女娘知道点到为止的妙处-
等到看完杂耍,已近亥时,再加上人群此刻多聚集在居阳河边,街道上的人少了大半。
贺之盈在看杂耍时碰到了紫锦,以及跟在背后,虽说是保护,但看上去有些不知作何姿态,手足无措的长风。
紫锦见到她,欣喜地迎上来,口中不住分享着今夜的所见所闻。
“娘子,您说那口中喷火是如何做到的?”
“胸口碎大石婢子倒是省得个中把戏。”
“婢子见那戏班子今夜唱得倒是有趣,险些走不动道了。”
听着紫锦今夜的琐碎见闻,贺之盈觉得先前心中的憋闷一扫而空,面上的笑容也更满,谈话间也将先前的不愉快,以及那个令她不愉快的人抛之脑后了。
长风见两个女娘相谈甚欢,恨不得将分开后发生的事都一一说尽了才好,也无暇注意他主仆二人,便低声对身侧的主子道:“公子,属下今夜打探了一番那个香铺的事。”
他二人都耳力过人,此刻放轻了声音说话,也只有他二人可闻,一旁的两个女娘浑然不觉。
容惟微讶,他倒是没有令长风寻机打探紫锦,他立刻将面上的情绪压下,又是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子。
“但,属下不才,什么都没打探出来。”长风沮丧道。
容惟无奈极了,撇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那你同我说什么?”
“属下只是觉得奇怪,贺娘子她开了间打探情报的香铺,但是连她的贴身婢女都对此不知情,贺娘子一个女娘,这是要做什么?”
容惟用手拨弄着灯笼上用木雕出的竹叶,“先观望。”
长风见容惟没有了下文,正要应下,忽听容惟又道:“应当不是对我们不利。”
他家殿下一向敏锐,总能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旁人所不能察觉到的事情,这是又发现了什么?
长风好奇地问道:“这,公子,您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容惟一顿,隔了半晌方吐出两个字:“直觉。”
“啊?”长风脱口而出,张大了嘴,险些未压低声量。
容惟一记眼风扫来,长风立刻收起面上的讶异,换了一副讨好的笑,“公子的直觉定然不会有误。”
忽地又想起什么,未细思便脱口道:“公子,那芙蓉膏您给贺娘子了吗?”
郎君闻言身体一僵。
长风见他这个反应,顿觉失言,无措地努力找补,却又给出锥心一击。
“公、公子,您不会一晚上都还未开口吧?!”
第25章 第 25 章
“她现下还用不上。”容惟冷声。
长风小心翼翼地提出一个解法, “公子,要不属下派人直接将芙蓉膏送到贺娘子院里吧,这样您既不必直面贺娘子, 还能不让她误会。而且,您赠了她这样珍贵的药膏,她日后也不好意思再借此来纠缠公子了。”
长风心中认为,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怎料容惟未思索便立刻驳回,“不成。”
长风摸了摸脑袋, “这, 公子,属下不明白。”
“你笨手笨脚的, 若是出了差错, 我去哪寻第二罐芙蓉膏来?”
可是殿下交代办的事儿他也没出过差错呀?长风闷闷地应了声, 默默开始回想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够好,令得殿下对他的能力产生了怀疑-
“娘子,彭掌柜来了。”
刚回到贺家大门, 便见霜云焦急地在门口徘徊, 一见到贺之盈便立即迎上来, 压低了声音附在贺之盈耳旁回报。
贺之盈垂下眼睫,暗自思索。
三日之期未到,况且今夜是灯会, 彭掌柜不去照料香铺生意, 却来贺府寻她, 想必是碰到了什么要紧事。
难道是派出去的人手传来消息了?
明白事情紧急, 女娘抬眸看向身旁的郎君。
“今夜多谢表兄拨冗与我同游, 时候不早了,表兄早些歇息。”
说罢又转头对紫锦吩咐:“紫锦, 你命几个人好生将表公子送回风竹院。”
“表妹有要事?”
明明听着语气只是信口一问,但贺之盈不知为何却感到了其中的质问与试探。
她心下生疑,仔细观他面上情态,见他神色如常,不似含着别的心思,又怀疑起是否是自己太敏感了。
贺之盈飞快转着心绪,立马扯起慌来,“哦,倒也算不得什么要事,就是院里的豆绿牡丹忽然枯了,想是伺候的下人出了什么差错。”
容惟豁然开悟,“既如此,表妹可得好好瞧瞧。”
女娘闻言微蹙了眉,怎么感觉阴阳怪气的?但看他面上一片疏朗,又不似有意为之。罢了,眼下她见彭掌柜要紧。
“那我便先回去了。”贺之盈点头,快步离开。
容惟望着她手中跳动的玉兔灯,眼中若明若暗。
握着灯把的那只骨骼分明的手往后一移,长风会意接过。
“走,我们也回去听听——是什么消息。”-
“什么?徐家的死士今夜似是在操练?”贺之盈握茶盏的手一颤。
彭掌柜将自己的想法道出:“是,或许早前就开始了,但动静并不大,我们的人离得远,并未发现。”
贺之盈眼里升起一丝冰冷,“看来,那日船上的黑衣人多半是徐家派出的人了。上回在船上他们伤亡不少,前几日许是在养伤,因此我们今夜才瞧见端倪。
只是,我一直不明——为何他们的目标,是到济江不足一月的宋元熙?”
彭掌柜同样困惑,“娘子,想必徐顺义是有何不可告人之事,宋公子自京城来,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贺之盈点点头,“我也如此想,徐顺义在盐运司任职,自古以来盐运司就是一个肥差,无数人借权牟利,想必徐顺义也是如此,看来,我的表兄突然南下,是为此事而来了。”
彭掌柜神情担忧,“娘子,徐家想是又要有所行动了。盐运之事事关民生财计,背后水深得很,此事波及不到娘子,不如我们就此撤回人马吧。若是被徐家发现,查到娘子头上,恐对娘子不利。”
彭掌柜所言,她又何尝不知,原先她开香铺时只是想撞撞运气,没想到还真被她发现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密辛,是她上辈子完全不知晓的事情。
今世时局变化,前世没有表兄南下暂住她家,也没有画舫暗杀一事,她思来想去究竟是哪一环出了差错,现下,她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她前世早在二月时就去了京城,不久便被三皇子容恂看上火速定下了二人的婚事,随后便做了他人棋子。
而今世的第一个变动就在于,她推迟了上京的日子。
所以,之后产生的与前世不同的一连串变故,唯一的可能就是因为她未上京,未被三皇子发现她是颗顺手可用的棋子。
如此想来,表兄南下,徐顺义举事,恐怕都与三皇子脱离不了干系。
她目下能肯定的是,表兄与徐顺义不是同一势力。
那表兄,会不会是三皇子的人?
贺之盈思及此处,后背爬上一股阴寒,令她不由得缩了缩身子。
兜兜转转,她还是绕不开三皇子,她还是躲不开前世宿命纠缠吗?
见女娘沉思,眼中越发寒冷,似还有——几分恐惧?彭掌柜开口唤道:“娘子?”
贺之盈回过神来,面前温暖的烛火将她从如临深渊的恐惧感略微拉回。
她此刻,还有重来的机会。既现下知道了此事恐怕与三皇子脱不了关系,她就更应该顺着线索追下去,没准会有什么意外所得,助她脱险。
只要有一线生机,她就不能放弃。
女娘定了定神,正色道:“再继续跟着,此事凶险,千万莫叫他们发现了。”她顿了顿,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一息后又道:“彭掌柜,此事已牵扯到朝政,非你我之力所能干涉扭转,如今局势盘根错杂,各方实力角逐,实是危险,我担心会牵扯到你,不如过几日你便辞了闻思楼的掌柜吧,接受我手下的其他铺子。”
彭掌柜没想到贺之盈会提出让她回避,惊讶道:“若我走了,闻思楼这边娘子该如何?”
贺之盈略一思索,先前她并未料到会是这样的局势,大意了未准备后手。所幸她一直为着京城开铺一事做准备,在暗暗地培养其他人手,虽不及彭掌柜得力,但也能勉强一用。
“你不必忧心,我会找其他人顶替的,虽然不及你伶俐,但也差强人意。”
“娘子,您不必担心我。我向来清楚,是娘子给了我机会,不顾外人非议和反对,令我能够施展我的经商之能。我对娘子,一直抱着感激,如今又怎可弃娘子于不顾?!”
贺之盈被她这坚毅之色震得心下一颤,顿了几息,才压着语气中的惊骇,“你不怕么?此事与平日里的商事争斗不可同日而语,若有差错会波及性命的。”
“我怕。”彭掌柜对上贺之盈清澈的双眸,“但我不能舍下娘子。”
贺之盈霎时间说不出言语,来表达她此刻的感受,心中煦暖,驱散了先前的寒凉,“好,多谢。”
彭掌柜扬唇笑了,“娘子,那我便先回去了,我会让他们盯紧徐家的,有消息我立刻向您禀报。”
贺之盈回以微笑,点点头,扬声唤着守在门外的霜云,“霜云,你亲自送送彭掌柜。”-
“真是好久未见你,你的手养得还好吗?”
沈若真一踏入茶楼雅间,便提裙快步朝她奔来。
贺之盈任由她摆弄着右手,“已经不怎么痛了,不然我今日怎会出来赴约?”
沈若真嗔了她一眼,“说起来,你每日琴棋书画的也过了好几个月了,难得空闲,可得好好歇歇。我瞧你现下气色都好了不少。”
贺之盈笑着,正要打趣几句,忽然余光中的街道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握着茶杯的手倏地收紧,女娘神色大变,不敢相信眼前出现的面孔,惊骇得不敢眨眼。
那人在一条小巷口观望,似在等待着谁。
“怎么了?”沈若真见她神色不对,出言问道。
贺之盈无暇多解释,匆匆放下茶杯下楼,“我有些事,真真你先回去吧,我改日去你府上寻你。”后头几个字已是模糊不清。
沈若真看着贺之盈的帷帽,口中喃喃:“这是怎么了?帷帽都没来得及戴……”-
三皇子……三皇子的人怎会出现在济江?!
她想,她永远忘不掉那张脸,以及那人手上的大痣。
前世三皇子派人来给她送茶点,她对那个温润如玉的未婚夫毫无戒备,放心地吃下了。而给她送茶点的那个人,就是他!
果然,她先前的猜测不无道理,三皇子的人这个时候便出现在济江,定然不是因为她。
贺之盈坐在马车上心神不宁,窗外由繁华广阔的街道转向宁静的郊路,道路上人迹稀少,只有匆匆赶路或是运货物的百姓。
那人上了一辆马车,她也立刻上马车跟着。因怕被他们发现,她吩咐车夫隔着很远一段距离跟着,险些就要跟丢了。
“娘子,似是要去不远处的庄子。”车夫轻轻叩了叩门。
庄子?贺之盈观察周围,试图辨认此地。她隐约记得,徐顺义秘密置办的庄子,似乎就在此处。
虽然先前就有过猜测,但是此刻真正证实,她又觉得十分不真切,徐顺义与她父亲贺廷是同窗,两家也常走动。她没想到的是,徐顺义居然是三皇子的人。
“在此停车,你离远一些等我。”贺之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道。
她先前已经吩咐霜云,若她久久未归,就去找彭掌柜。
往前走可能就能触碰到前世她身死背后更深的密辛,她才更有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她此刻没有办法回头了-
徐家庄子前有一片桃花林,贺之盈小心地观察周遭,顺着车辙痕迹向前。
忽然,她听到了一阵人声,她心如擂鼓,将呼吸收得更紧,不敢泄露一丝气息。
随着她的走近,那些模糊的人声清晰了些许,但她仍旧听得不大真切,只隐约听见“殿下”、“圣人”、“装病”等词。
不止一人,似是有两方在对话。
贺之盈心跳更加剧烈,仿佛要跳出她嗓子眼来,她用力压着胸口,以桃树做挡,缓缓地试图靠得更近,想听清他们的对话。
眼前突然闪过一阵银光,贺之盈大骇,险些惊叫出来,往后退了一步,跌出桃树的遮蔽外。
那把剑寒光刺骨,送入土中的力道极大,剑身莹莹,于日头下泛着冷光,清晰得照出女娘惨白惊骇的一张脸。
贺之盈抬起头,只见那熟悉的面孔,对她笑了笑。
而背对着他的那个人,闻声也转过头来,是更熟悉的一张脸。
第26章 第 26 章
贺之盈早有预料, 但望见那张好看的脸庞时,她还是怔愣了几息,“表兄——”
“呵——”那人闻言嗤笑。
前世奉三皇子命送下/药的茶点给她的那人, 穿着粗布麻衣,背后乌泱泱站了不少人,贺之盈粗略一看,约有十几二十人。
“那人”止不住笑道:“真是有趣。”
容惟回首见到她也是神色震惊,一向无波无澜, 少有情绪的一张脸在此刻也有了波动。
“你怎会在此?”
贺之盈绕过那把深深插进土里的剑, 用力维持着身体的平静。
但她每迈出一步,都感觉自己在颤抖, 时间恍若被无限拉长, 似乎过了一刻钟那么久, 她才走到容惟身后。
而走近才发现,站在“那人”身后的一人,竟也是熟悉的面孔。
虽然贺之盈方才已经猜到了徐顺义也是同谋, 但没想到会这么快就与他打了个照面。
而他身后的人, 均着乌衣, 贺之盈凭衣裳质地认出,他们与那日画舫上的蒙面黑衣人是同一拨人,也就是——徐府豢养的死士。
剑气森寒, 贺之盈感觉他们手中的剑映照着日光, 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心脏狂跳。
徐顺义见到她, 也是惊了一瞬, 很快便收起神色,“之盈, 原来暗探的另一批人马,是你派出的。既然你今日来了这里,就别怪我不念往日叔侄情分了。”语气听上去还颇为惋惜。
忽地,徐顺义语气一转,“不过,我很好奇,我早令人将你的人马引走了,你怎么会来?”
贺之盈掐着手指,痛觉令她保持冷静,她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冷笑道:“我也没想到,今日会在此处见到徐伯伯你。”
左手被人攥住,手腕处传来一丝温热,她此刻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一激之下,差点未反应过来要大力甩开他。
那只手察觉了她的敏感,使着劲压住了她的动作。
耳边传来低沉喑哑的一道声音,“你为何会在此处?!”
贺之盈盯着他一双眼,那双眸子平日里如寒潭幽静,此刻却似被搅起波澜,有着什么在内里暗涌。
“我……”
她也不知如何同他解释,她总不能告诉他,她认得容恂身边的人吧?
“这是要叙旧?”“那人”将剑抬起,直指他二人。“有这功夫,不若留着在黄泉路上慢慢说。”
贺之盈心下一凛,反握住容惟的手,不自觉惊恐地后退了一步,极力保持着脑中的清明,右手悄悄摸上腰间。
“慢!”容惟沉声。
贺之盈悄悄扯下腰侧别着的绣着西府海棠的锦囊。
“那人”正要举起的手一顿,眼中充斥着鄙夷,嗤道:“怎么,你不会以为你的那些暗卫们能这么快解了我的药,能赶过来救你吧?今日你走不掉了,若你有遗言,我可大发慈悲帮你带给殿下,毕竟死在自己——”
容惟冷声打断道:“你没这个机会。”
话音刚落,“那人”身旁的徐顺义已察觉到了贺之盈暗地扯香囊的举动,立刻将剑尖对准了她,大吼道:“她又要使迷香了!大家屏息!”
众人立刻顺着徐顺义的剑尖,将落在容惟身上的目光转到她的右手上。这些死士经过长期训练,在一息内便可做出反应进入状态,顷刻间就挥动着手里的剑要朝她劈来。
贺之盈浑身一颤,胸口剧烈震动得像是要把她击昏,右手用着最快的速度摸索锦囊里的东西。
左手被一股大力一扯,腰间倏地一紧,她鼻尖又被那股熟悉的竹香萦绕上,与她上次在画舫受伤时所闻的丝毫不差,清冽淡雅。
容惟左手揽着她躲了几个人的刀剑,右手抽出腰间的折扇抵挡着。
锋利的刀剑砍在玉制的折扇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贺之盈心下更急,右手的伤口因剧烈的动作似是崩裂了,一阵痛意顺着手臂蔓延到她头颈。
她紧咬着下唇,抽出那几根银针,像那群涌来的黑衣人射去。
“有暗器!大家小心!”反应过来的死士大声提醒着同伴。
但那银针不知是什么做的,不仅细还坚韧得很。
而最紧要的是——那上面沾着不少她新调的醉梦。
上次画舫后,她发现洒迷香虽然量大,能迅速迷晕范围内的人,但无法精准击中敌人——上次她救容惟时就顺带着把他也迷昏了。
而且徐顺义的死士上次在她的醉梦上吃了这么大个亏,他必定会提起警惕,若再洒醉梦,恐怕很难达到上次那样好的效果。
当她沉思着如何改进时,她看到了霜云放置在桌上的针线筐,她脑中灵光一现,就想出了这么个主意。
但是醉梦到底是香粉,她担心刺入血液可能会收效甚微,又研读医书,照着做了些改良。
并且为保万无一失,她还令这些银针熏了许久的醉梦——为此还不慎把紫锦和霜云迷昏了两次。
只是今日是她第一次使用,没想到会是用来对付三皇子的人,她不免忐忑起来。
醉梦刺入体内,顺着血液流淌全身,虽分量不如洒出来那般多,但幸好不影响效果,转眼间便倒下了数个死士。
贺之盈见状心下微松。
“好啊,这又是什么新的把戏,给我看看?”“那人”起了玩兴,亲自挥剑朝她砍来。
对方人数众多,贺之盈右手又有伤,一张手挥出的银针有限,何况她准头还甚是不好。而容惟手中只有一把折扇,纵使他武力超群,也难抵这样多训练有素的死士。
而她锦囊里的银针也快用完了……
“给我!”
容惟将她护到身后,朝她伸出了手。
贺之盈立即将手中的银针递给他,飞速着道:“小心刺伤自己。”
因着注意力放在左手上,“那人”寻到了空子,避开他右手拿着的折扇,挥剑划向他的右臂。
“表兄!”
身前那站如松的郎君身形晃都未晃,只唇角间溢出一丝闷哼,手中疾如雷电般地将银针射出。
“那人”立马闪身躲避。
容惟的准头很好,即使死士们反应迅速,在见他挥射银针时便准备好了闪避,但容惟似是早就预料到他们躲避的方位——
一击即中。
如此两三次,场上只剩下了手脚最为轻快的几个死士和那着粗布麻衣的三皇子心腹,就连徐顺义,都已昏倒在地。
“那人”移动着剑尖指向她,“你倒有几分本事,可惜你现下知道得太多了,否则,纳入殿下麾下倒不失为美事,”又转目看向容惟,“你说是吧,太——”
容惟嗤笑:“你现下不如担心担心自己,还记挂着容恂呢。”
“那人”脸上怒火更甚。
“表兄,只有我们两人,你做什么激怒他?!”贺之盈扯了扯他的袖子。
容惟看向她,张唇欲言。
忽然,后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对方众人脸色一变,贺之盈趁机又击中几个人。
“我不是将你的人迷倒了吗?好啊,容——”最后一字还未发出,便因一把剑抵着他的咽喉肌肤而凝结在口中。
容惟早就利索地接过长风抛来的剑,目光冷厉,抵着他的咽喉,“老实招供,我可饶你一命。”
那人嘲讽一笑,似听到了什么很荒谬的趣言——
“长风!”
长风快步跃上前,迅速卸了他的下颌,抠出他口中的毒囊。
但只他一人,虽手急眼快,也挡不住剩下几个死士见大势已去,齐刷刷地咬破口中的毒囊。
“公子——”长风眼见那一排人崭齐倒下,请示地望向容惟。
容惟收起剑,抛给身后的暗卫。“无事,好生伺候他,不怕拿不到我们要的东西。另外,把徐顺义也带走,一并审问。”
他的语气依旧古井无波,但话语却令人心寒胆战,贺之盈从没见过这样的表兄。
从前他虽孤矜高傲,对她说话也很是刻薄,但从未像此刻般气势如山岳般沉重压来,无需厉声高吼,便令人心生畏惧。
这就是上位者。
容惟旋身,朝几步之外的贺之盈走来。
贺之盈往后退了一步。
“怕了?”
女娘尽力让自己面色如常,摇摇头,压着声音里的一分震抖,“我命人将马车停在山道上了。”眼睛被他右臂上的鲜红一刺,语气不自觉带上几分担忧,“你还成吗?”
郎君幽寒的双眼绽出一丝极浅的笑意,女娘只顾盯着伤口,恍然未觉。
他清了清嗓子,“无事。”
这时长风从身后的桃林牵出一匹马,“公子,这,不若属下让他们让出一匹马给贺娘子……”
贺之盈不欲麻烦他人,微笑道:“不打紧,你们办事重要,我自行去寻我的马车。”
长风闻言也认为这是个解法,毕竟眼下确实着急着将徐顺义和“那人”带回他们在济江的暗牢审问,徐家的庄子也要迅速派人手来搜。
不料他那一向孤傲,不理旁人琐事的太子殿下,竟出言反驳,“不必,她与我共乘一骑,我带她下去。”
长风睁大了眼,贺之盈也如被雷击中一般杏眼圆睁。
几息过去,容惟见女娘仍无动作,蹙眉催促,“上马。”
贺之盈愣愣地去看长风牵来的那匹马。
那匹马比她寻常所骑要高上不少,容惟这般高大的男子上马自然轻便,她虽不矮,但要上这匹马有些吃力——
正当她费力要翻身上去时,腰间突然被一股大力一托,待她回过神来时已稳稳坐在马上。
身后带起一阵风,她鬓间碎发微动。
容惟也已翻身上了马。
贺之盈嗅觉一向敏于常人,那股淡淡的竹香如细丝一般缠在她身边。
容惟由后伸手,握住马辔。
衣袖交叠,她此前同他同行、作画都未有此刻这般亲密,而他此刻似将她抱在怀里一般环着她。
容惟一夹马腹,身下的马立刻往前奔去。
在马上颠簸的贺之盈感觉脑中一片迷糊,短短不到半个时辰,这些变故如洪水来势汹汹地朝她涌来,她都未能静下心来思考事情背后的蛛丝马迹。
三皇子的人要杀表兄,那他就不会是三皇子的人。贺之盈心下稍宽。
那么,他是谁的人,太子?还是其他的皇子的人?
贺之盈猜不出,但目下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不是来济江养病的,她疑惑了好些日子了,看他腿脚不似病未好全的样子,起先以为是有内疾未愈,没想到,他是根本没有病!
借故住在济江知府的府上,真是好谋算,想必他所办的事一定对容恂有很大威胁,否则他怎会派心腹追到济江,徐顺义冒着被暴露的风险也要派那么多人暗杀他。
不过,她的表兄如今擒住了徐顺义和三皇子的心腹,一定会扰乱三皇子的计划,想必她上京后也不会立即就被三皇子拉入棋局中,她有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贺之盈心中瞬时百转千回。
马跑得不快,此时才刚出桃花林,她却无暇顾及周围飞速飘过的景致。
“在想什么?”
突然发出的清亮声响吓了她一跳。
表兄似是被她这般反应逗到,她感受到紧贴着她的背的他的胸腔,传来几声震动。
“我在想——”贺之盈拉长音调,“你来济江不是为了养病对吧?”
容惟心想,倒是坦诚。
今天已被她撞破,只是,他不确定他与徐顺义那伙人的谈话,她躲在那桃树后听到了多少。
他不动声色,“不是。”
贺之盈语调骤冷,“你是谁的人?太子?”
不知为何,容惟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对“太子”的排斥,他内心飞速思考,他似乎没有以太子的身份与她有过接触。
原本他确实欲扯谎他是太子的人,但观她态度,准备好的借口在出口时变了内容,“不是,我只是奉圣上命令前来,至于具体做什么,我不能告诉你。”
贺之盈颔首,她本也无心插手朝政之事。
见女娘沉默,容惟又道:“今日之事事关朝政机密,接下来徐顺义会‘离奇消失’,你所知之事不得向任何人透露半分,包括你那两个贴身婢女,否则我可不会留她们性命。”
命令她?还要杀她的贴身侍女?贺之盈闻言一下火起,今日要不是她那一把醉梦,长风等人赶不及,他早就难以以一敌众,死在那伙人刀下了。
贺之盈有了底气,“凭什么?”
“你没听徐顺义说么,你的人马早叫他们发现了。若不是我派人为你遮掩,他们早查到你头上去了。何况今日你又撞破,我们如今在一条船上。”
一条船上……若放平日,贺之盈会觉得此话暧昧,但现下她只觉得脊背生寒。
“你的人马?原来是你……”那批人马是彭掌柜安排的,那也就是说——“原来你早知我是闻思楼的主家,还故意在灯会那晚装作一无所知,要一探究竟,看我费力遮掩,你觉得很有趣?”
容惟答道:“我是好奇,你一个世家女娘怎会做探听情报的勾当,为了你父亲?”
看来现下是绕不开这事了。
徐顺义今日特地将她的人马引走了,在收不到风的情况下,她却莫名出现在了庄子,这件事本就令人生疑。
不若就此应下——
“是。”
容惟见她反应,他虽好奇得很,也心知问不出什么了。罢了,只要莫影响他的计划,她要做什么也随她的心意。
“那你答应了?”他又问。
“什么?”
“保密。”
女娘起了兴致,“若我说不呢,你要待我何?”
身后郎君胸膛起伏,沉默了几息,沉声道:“把你关起来。”
不远处的长风听到这话差点坠下马来。
谁来告诉他,这还是他杀伐果断的殿下吗?
第27章 第 27 章
贺之盈闻言嗤道:“表兄, 你还不明白吗?今日是我再一次,救了你。”
女娘语气着重强调“再一次”三个字,言下之意是:他凭什么以不可置喙的语气命令她?
容惟闻言果然软了一分语气, “那你要如何?”
贺之盈心下暗自畅快,但同时又庆幸他不是那种恩将仇报的人,因此她才有了跟他“谈判”的底气。
“哎——说起来,你上回应承我的一件事都还未做,怎么这如今又攒了一件。”
容惟不用想便知道, 她此刻必定高高扬起了她的嘴角, 如翘尾上天的狡黠狐狸般。
“要什么?两件事,我会做。”容惟难得耐心承诺。
不论她想要什么, 他贵为太子, 一定会倾尽全力替她办成, 即使是寻什么稀世珍宝,他也会替她寻来。
她提出了一个要求:“你要保密闻思楼的事,不能泄露我是背后主家, 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知道。”
长风闻言默默放慢了马速, 装作没听见。
“可以。但是, ”男人话锋一转,眉头微蹙,“你就要这个?”
她目下确实有一个心愿, 那就是避祸, 但她总不能令表兄助她吧。可除此之外, 她又的确不缺什么。
贺之盈轻松道:“我别无所求, 要不你以身相许?”
长风浑身一颤, 又差点坠下马去,恨不得立刻将耳朵捂上。
一边暗叹道贺娘子真是个勇猛胆大的女娘, 一边连忙将马速放得更慢,拉开好长一段距离。心中懊恼极了,为何刚刚不寻由头拍马先行,偏他耳力好,隔着一段距离还能听清二人的对话。
长风悲哀地想,他真的不是故意要听殿下和贺娘子说话的!他知道这么多,不会被殿下灭口吧。
山道偏僻,此时路上一个人影不见,周遭静极了,天地之间只有马蹄踏开尘土的声音,落叶被风吹拂的沙沙声响。
贺之盈只感觉身后的人气息乱了几瞬,她暗自得意。
她知道,他这般高傲的人,上次那般严辞拒绝,这次也绝对不会答应。而她不过是逗逗他寻寻乐子罢了,索性他平日也没少看她笑话。
“好。”
啊?
贺之盈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错——今日日头是毒了些,但也没大到要将她晒到神志不清的地步吧?
身后传来一阵慌乱的响动。
长风这次是真的摔了——若不是他反应迅速用力抓紧了马鞍将自己拉回,此刻已摔到马下。
高贵又从来不近女色,寝殿里连个婢女都没有的太子殿下一阵眼风扫来,威胁之意明显。
长风咽了口口水,讪讪地笑,立刻拍马疾驰,只留下一句话在风中飘扬:“公子,属下先走了。”
看着长风的身影越来越小,贺之盈才缓过神来。
“看我笑话很有意思吗?”她不可置信,下意识认为容惟又是在寻她乐子——毕竟他不是第一回干这样的事了,不觉恼怒起来。
脸颊吹来热风,将她身前的青丝都吹到耳后。
男人靠近了些,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
他说话间热气喷洒在她裸露在外的雪白脖颈,“怎就看你笑话,这不是你想要的?”
这……没错,她是想嫁给他。毕竟她的婚事,她注定不能随心所欲,她与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家族人丁凋零,她背负着责任,而他是她目下最好的选择,所以她一直卯足了劲对他示好。
但他一向油盐不进,她本都欲放弃了,反正京城还有郎君,虽然可能家世不如他,长相不如他,武艺、书画等等都不如他。
怎么今日突然转了性子……不会是想要娶她做妾吧?!
贺之盈再度气恼:“我不给人做妾。”
“谁说要你做妾了?你就这般看我?”男人声音冰冷,听上去甚是不悦。
什么意思?他是真的要娶她?
她这般费劲,终于有结果了?正二品忠武大将军府的独子,这样的婚事,她先前只是想着试试罢了。
反正于她来说,并不亏,她救了他两次,最起码也能够重修与三姨母的关系,不怕不会为父亲带来助力。但此刻表兄真的承诺说可以娶她,她又如同被馅饼砸了一般。
“你认真的?表兄,你不会是又在唬我吧?”贺之盈再度出言问道,她听到她的声音在风中簌簌颤抖。
“你若不愿,那便换个。”容惟的声音已是冷到极致。
“不、不是,我……”贺之盈忽地难以启齿说出“愿意”二字,正想要询问那何时定下云云。
容惟似是知晓她要说什么,主动开口道:“待我事务了结回京,我会禀明……父亲母亲,那时你应当也到京城了。”
贺之盈心中的春苗瞬时迸开了花,没想到这般顺利,待她上京时已定下婚事,三皇子韬光养晦多年,不会为了她一个棋子就和忠武大将军对着干。
她终于可以避开前世的灾祸了!
她欣喜地答道:“好,此事不急,表兄先忙着手中公务要紧。”
她感觉容惟似是点了点头,片刻,那清冷的声音又响起,带着几分别扭和难为情,“我娶你是因为你救了我。”
贺之盈面色一滞,顿了一会儿应道:“我知晓,我不会有非分之想的。”
这件事,她本就知晓,她也从未想过琴瑟和鸣,只愿相敬如宾。
她也知晓,表兄愿意娶她是因为她不顾性命救了他两次——虽然今日她也是退无可退,但他又主动出言强调,她心里还是掀起几丝愠怒。
容惟冷哼一声,“最好如此。”
女娘闻言心头怒火更甚。
真是自大,她也不是因为心悦他才要嫁给他的!
因着心中恼怒,接下来她都未再主动开口,容惟一向冷傲,自然也不会主动与她搭腔,马上顿时静谧下来。
行了约半炷香,视野里出现了女娘常乘坐的那辆挂金坠玉的马车。
贺之盈利落地跳下马来,转头就朝着马车走去,一句话也未同她那个刚定下的“未婚夫”说。
身后传来马蹄声,逐渐远去。
女娘不可置信地望着容惟纵马离去的背影,直感觉气得下唇都要被她咬破了。
“油盐不进!”贺之盈对着那越来越小的身影愤愤道,转身上了马车-
天色已晚,她走前便担忧着恐怕回不去,便让沈若真先走了,不知她走了没有?
女娘回府后立刻让紫锦前去茶楼看看沈姑娘还在不在,得知沈若真在她走后听了会书也离开了,这才放下心来。
上次也是半途看到容惟急忙离开了,贺之盈不禁愧疚起来,又派紫锦去给沈若真送了口信,道下次一定给她赔礼。
处理完这些事务,她才有功夫顾及右臂上的伤,今日拿银针时太过紧张,且局势严禁,她当时便觉得伤口撕裂的疼,现下虽不及当时那样疼,也是泛起了细细密密的疼痛。
恐怕伤口是又裂了,她今日穿着红衣,看不出伤口渗出的血迹。霜云小心翼翼地为她卷起袖子,那雪白的绷带又被星星点点的血红沾染。
霜云见状惊呼:“娘子,怎的伤口裂开了——”
“无事,这几日我的伤口养得好,也不必再叫医师过来了,你简单帮我包扎一下吧。”贺之盈看向窗边放着容惟送来的伤药的红木柜。
“是。”霜云心疼得眼中微含眼泪,连忙去拿伤药和绷带了。
贺之盈盯着右臂上渗着血的绷带,脑中想起今日容惟拿银针时也不慎被“那人”砍中了右臂,他后来策马离去必定是去审问徐顺义和“那人”去了,也不知有没有空闲包扎伤口……
“嘶——”右臂的疼痛令她回过神。
“娘子,血干了沾着绷带,取下来会有些疼,娘子忍忍。”霜云放缓了动作,一边将染血的绷带解下,一边心疼地小口吹气,生怕让她更疼。
贺之盈心头微暖,安慰道:“好了,没事的。”
霜云见到那撕裂的伤口心疼极了,有些语无伦次:“娘子从前哪受过这样严重的伤,好不容易养了这些日子,又撕裂了。娘子,婢子明白表公子家世显赫,但娘子总是为了他将自己陷于险境,表公子他……根本不领情。”
霜云从小便跟着她,最是忠心护主,她只知道娘子突然离开,受着伤回来是为了那冷漠的表公子。
但贺之盈还未告诉霜云,那冷漠的表公子承诺娶她一事,也难怪霜云气恼,为她抱不平。
贺之盈笑了笑,用左手握了握她的手,“好霜云,我已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了。”
霜云闻言猛然抬头,睁大眼睛,惊讶着道:“娘子是说……可表公子成日里一副谁都瞧不上的样子,怎么突然……”
这个小婢女的反应令她忍俊不禁,她笑着打趣道:“我救了他两次,让他以身相许,算便宜他了。他说回京后便会禀明三姨父和三姨母。”
霜云心里却是一酸,娘子一路付出她看在眼里,她觉得表公子根本不值得娘子对他那么好,但表公子的家世确实能为娘子带来很多助力,娘子也不会在到京城后被他人看不起。
一时间百感交集,“娘子……”
贺之盈乐道:“好了,你快给我包扎完,我还要去沐浴。”
今日在那尘土飞扬的郊外,又是同徐顺义一伙人斗智斗勇,又是纵马行路的,一向喜洁的少女只觉得此刻灰头土脸的,恨不得立刻钻进那温热洁净的水中。
霜云压下扬起的情绪,继续为贺之盈包扎,口中应道:“是。”
一包扎完,贺之盈立刻吩咐人准备沐浴,温热的清水令她放松下来。
“霜云,你先出去吧,我泡一会。”女娘无力地靠在浴桶边缘。
“是,娘子莫要泡太久了,担心水凉。”霜云离开前仍不忘嘱咐她,被女娘笑着赶出净房外。
净房内安静下来,贺之盈这才得到完全的放松,将全身都浸入热水中,仅余头部在水面上,感觉全身都松软下来,惬意享受一日中难得的宁静。
一旁案上燃着的海棠香是她素日最爱,充斥了她的鼻腔,但她却总觉得那股清雅的竹香仍在她的鼻中、脑中,挥之不去。
但她还未舒坦多久,便听霜云叩响了房门。
“娘子,表公子来了。”
表兄?他这么快便审问完了?-
因容惟到访的突然,贺之盈只匆匆换好了衣裳,将头发绞到微干,便踏出房门见她。
她的头发还带着浓厚的潮意,雪白的小脸素净,不施粉黛,一看便知是正在沐浴,被突然打断后匆忙赶来。
容惟握拳咳了一声。
“表兄,你找我?”贺之盈讶道。
虽然二人早已见面多回了,但容惟来她的月海楼,却是头一遭。贺之盈听到霜云禀报时,心中甚至有一丝……受宠若惊?
容惟不自在地摸向腰间。
这个熟悉的动作将女娘带回灯会那晚,他也是这样频频摸向腰间。
难道是同她一样,伤口也崩开了?
正当贺之盈要出言几句关心这个新晋的“未婚夫”时,就见他掏出一罐圆圆的小盒子。
包着的妆花锦,贺之盈都不需细看便知一丈千金。
“这是?”她疑问道。
“芙蓉膏,于祛疤有奇效。”他将这句萦绕腹中数日,他多次欲吐却莫名被遏住,开不了口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第28章 第 28 章
他那晚一直摸索腰间, 就是想给她这个?
贺之盈接过那又圆又小的一罐膏药,盯着外层的妆花锦沉思。
这药想必千金难求,他得来倒不出奇, 但是他一个大男人也需要祛疤膏吗?会是为她寻的吗?她早就表露出,她很担心留疤这件事。贺之盈心中忽然燃起一丝微妙的焰火。
她竟然觉得,那夜高傲的郎君不断探手去握着这罐膏药,说话支吾、欲吐未吐的别扭模样有些像……她曾养过的小猫,刚到府上时, 它总是冷傲着不肯理人, 甚至抓伤了好几个婢女小厮,更不肯让她靠近。但后来照料久了, 它虽还是一副傲然的样子, 但她伸手去抚时却默默不动着令她揉圆搓扁。
此时夕阳欲颓, 正是天光昏暗之时,明媚的少女眼眸中却跃着光亮,如月色洒在夜谭上所被照映出的细碎银光。
“表兄, 谢谢你。”她诚挚言谢, 默默地注意到郎君已换了身衣服, 想是已回院包扎过了。
“这药据说用个数次,便看不出一丝痕迹了,甚是有效。”他莫名强调起药效来。
“多谢表兄为我寻来这药, 待落痂我便用上。”贺之盈虽然疑惑, 但还是诚恳地答道。
容惟抬眼盯住她, “那你不会用别的药吧?”
贺之盈更加疑惑了, 他的药这样好, 她库中也没有其他药能比过,自然不会用其他的药了, 女娘对于留疤这件事一向是十分谨慎小心的。
虽然疑惑他现下的反常,她还是耐心答道:“不会。”
郎君面上微沉的神色转霁。
“伤口崩裂了?”他微微垂眼看向她的右臂,他早在她出来时,就透过素日所闻的海棠香中嗅出了药味。
是他送的伤药,他自然清楚那药味道。
贺之盈耸肩,面上轻松,完全看不出她先前被解下绷带时忍痛流汗的模样,“是,不过现下已重新上药了。”
容惟眉心微皱,想说日后定不会令她再受这样的伤了,但说此话意蕴太过不同,他口中打转过几轮,终是没有开口。
“表兄?”女娘柔着嗓音唤他。
“你还未和你父母说吧?”郎君冷不丁道。
话题的转换令贺之盈措手不及,下意识问道:“什么?”
郎君神色变了几变,白玉般的脸上染上了几抹绯色,从唇齿间挤出两字:“定亲。”
女娘一怔,“尚未,怎么了吗?”
难不成他要反悔?贺之盈提起了一颗心。
“无事,只是我想回京禀明我父母后再将此事告知他人。”容惟答道,他担心贺廷和薛燕回知晓后会直接修书给宋元熙父母,或是张扬出去。
此事宣扬出去,那旁人只知贺之盈是和京城来的表兄“宋元熙”定亲,而不是他容惟,他借着宋元熙的身份来此,自然也不想为他招惹上一门亲事,也不欲暴露身份,而且若是后头再颁下赐婚圣旨,于贺之盈的名声也不利。
但是于女娘看来却是另一层含义。
他不欲叫她父母知道他要娶亲一事,是怕日后反悔,想要在这一段时日再细细思量一番?
她垂下眼睑,余晖勾勒着她翘如蝶翼的双睫。
“怎么了?”容惟察觉到女娘情绪不对,先前他察觉到她失落时,总犹豫着出言会令她多想,但如今他们是那样的关系……他问上一句,应当不显得突兀吧……
女娘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本就生得娇美,此刻更是令人心疼。
“表兄是不是后悔了?”
容惟蹙眉,原来是怕他反悔,他根本没有这个意思,他做事一向都是考虑清楚了后果才会行动。
他本就无心娶妻,不然也不会将至弱冠之年还未定亲,他十分清楚自己不需靠太子妃的娘家权势助他。
若不是她实在缠人,又救了他两回,他也不会答应她的。他既然承诺了她,就不会再反悔。
但他又实在不知怎么哄小娘子,口中硬邦邦地:“没有,我既答应了你,就不会违诺。”
女娘立刻欣喜起来,“那……何时成婚?”
怎么一下跃到婚期身上……皇太子要成婚,诸事繁琐,不仅要令司天台观测天象,礼部择日,再到准备婚仪,还会有教导嬷嬷去教习贺之盈宫中规矩,一番繁琐流程下来,少说得一年半载。
她就这般心悦他吗,怕他跑了不成?竟着急得就要立即成婚。
但不知为何,他却感觉心里头沉甸甸的,口中也不由得轻快几分:“你很着急?”
女娘点点头,“着急。”
能不着急吗?虽然定亲了,但她还是不太放心。
她是在太害怕落得上世惨死的下场了。
郎君微不可查地勾起唇角,故意捉弄她,“约莫得等个两年吧。”
贺之盈一下睁圆了双眼,“六礼要走这般久吗?可以请近一些的婚期吗?”
就这么想嫁给他?
容惟口中模糊地“唔”了声,“不好说,到时再议。”
又是这句话,贺之盈气恼地瞪了他一眼。
郎君看上去心情甚好,抬首望了眼天色,“先回了,好好养伤。”右手的折扇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右臂。
贺之盈看着那渐渐行远的颀长背影,心中哀愁,他是什么皇子吗,怎么还要等这般久,两年后她都要十九了!更何况,这两年又怎能保证不出什么变故呢?
女娘瞬间如蔫了的花儿一般,焦躁地跺了跺脚。
未走出几步路的郎君听到这动静,脚下微微一顿,不自觉扬起了唇角-
“殿下。”
容惟撩袍坐下,自顾自地斟了杯茶,今日的茉莉茶竟出人意料的清香。
送下一口后,郎君不紧不慢道:“招了吗?”
长风答道:“徐顺义倒是招了,但是他说他一直是为洪旭辉办事,也不知晓背后之人是谁,还以为是京城哪位高官,今日同那杨标刺杀殿下时,在旁听了才知道。”
容惟挑眉,“难怪今日会有惊讶之色。他既不知,想必其他事知晓的也不会太多。杨标没招?”
长风摇摇头。
容惟嗤道:“我这好弟弟带出的人还真是忠心,再严刑拷打,我就不信还撬不开他的嘴。”又问道:“那洪旭辉呢?”
长风遗憾地道:“属下已尽快带人去那洪旭辉家中,但……人去楼空,只找到了他同三殿下往来的书信。”
郎君放下茶盏,白瓷在石桌上磕出一声脆响,冷笑一声,“他消息倒快,不过他走不了太远,派人马去追。”
“是,属下已即刻派人去追了。”
容惟淡淡“嗯”了一声,又道:“要尽快将此事了结了,容恂现下必定费力寻着证据以证我无诏离京,一定要在他将此事捅破给父皇前回京。”
议事到此结束,容惟见长风仍矗立在跟前,疑惑地看向他,见他一副纠结模样。
他没耐心地问:“还有事?”
长风脑里闪回的却是今日抓捕杨标和徐顺义后,殿下不仅主动说要与贺娘子同骑下山,后来还、还答应了要以身相许给贺娘子,惊得他差点坠下马去。
“殿、殿下,您真的要娶贺娘子?”他小心地问。
容惟眼都未抬,只口中挤出一声“嗯”。
“这……是封侧妃还是……”长风愣住了,没想到他家殿下竟是真的想将贺娘子纳入东宫。
容惟这回抬眼看了他一眼,“你没听到?”
长风一怔,“什么?”
容惟忽地面色恍悟,“你那会走了。”
他细细回忆,好像是在殿下说好后,他差点落马,不敢再听便拍马先行了。难不成,后头还有更能让他直接坠马的事?
“这,属下没听着,贺娘子还说什么了?”长风殷勤道,他着实好奇他走后,胆大的贺娘子还同殿下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容惟语气寡淡,似在说着什么日常琐事,“她说她不愿做妾。我会在她上京后向父皇请旨赐婚,相信父皇也一定乐见我的太子妃母家不显。”
长风大骇,倏地庆幸自己先走了,不然他确实会直接坠下马来。
贺娘子不知道面前的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祁储君,太子殿下,可他知道啊,一个女娘竟对着一向生人勿进的太子殿下要求正室之位,那可是太子妃!而他家殿下居然允了?!
长风忽然好想念在京城的长云,天知道他知晓这么多事有多痛苦。
“怎么了?你知道我并未想过要借太子妃母家权势。”容惟看着长风一副见了鬼的模样,不悦道。
“但……”殿下也不是那种随意就会答应女娘以身相许的人啊!这还是他高傲如谪仙的殿下吗?
“您,喜欢上贺娘子了?”
容惟往口中送茶的手一顿,白瓷杯就停在唇边一寸的位置,缥缈的热气裹挟着清新的茉莉花香卷进他的鼻腔,但他脑中却是混沌一片。
喜欢?他并不知道是何种情绪,他一向对那些莺莺燕燕避而远之,东宫内连近身的婢女都无,身边唯一亲近的就是妹妹和母后。
更何况,在看到一向爱荷的母后,却被身边的一个养荷女以养母后的荷花为由攀上了父皇,分去了父皇的钟爱,变得郁郁寡欢后,他不仅厌恶上玉洁冰清的荷花,还对古往今来无数文人歌颂的情嗤之以鼻。
他唇边又触上那微温的瓷杯,“怎么可能,回她恩情罢了。她既那么想攀附权势,便如她所愿,娶回来放在东宫便是。”
长风点点头,又有些为贺之盈抱不平,“可是贺娘子那样喜欢您,您到时不管不顾她,她会伤心的。”
容惟意外地抬头看这个帮着他人抱不平的贴身护卫,发难道:“你好意思说?今日要不是你来得迟,会轮到她救我?”
长风委屈得不行,“不是殿下您说要多套会话,恐属下暴露,坏了殿下好事。”
容惟一噎,确实如此,本来一切都顺利进行,贺之盈突然出现才打乱了所有节奏,但她竟那样聪颖,上次用香粉把他也迷晕了,这一次就有了新手段,使出了那些银针。
但她一个女娘,随身带着防身的利器,真的只是以备不时之需吗?她暗中探取消息,真的也是为了她的父亲贺廷?
还有今日,明明他们把她的人马引开了,她却能那样快收到消息,出现在庄子。
她瞒着他什么。
他心中莫名升起几分不快。
第29章 第 29 章
贺之盈的伤养了两日, 又重新结好痂。
“表公子送来的药竟这般好用。”这日紫锦伺候她换药时也不忍惊叹道。
贺之盈下意识想起前两日黄昏时,他别别扭扭地从腰间掏出芙蓉膏的模样,那一小方膏药已被她妥善放置在柜里了——同他送来的其他伤药一起。
女娘微微抿了抿唇, 两个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
紫锦轻轻将她的衣袖拉下,再仔细整理了一番她的装束。
贺之盈任她摆弄,口中状若无意地问道:“这两日可有听说什么?”
紫锦正在整理她挂着的香球,细想了会道:“昨日徐家突然又说找到徐同知了,原是在同僚家中饮醉了, 便留了一宿。娘子, 您说,徐同知也真是的, 留宿也未给家中人传个口信, 可把徐家人给紧张坏了。嗯……除此之外, 似乎也没有别的什么了。娘子,理好了。”
贺之盈淡淡应了一声。
“走吧。”玉手拿起桌上的纨扇,放在鼻尖前轻嗅, 是如一朵微绽的栀子花般清新纯净的香气-
郊外的落微湖荷花初绽, 袅袅婷婷。
沈若真索性大手一挥, 包了几艘小船,邀请各家小女娘来此游玩,可深入藕花摘下几支, 或是采不少莲子品食, 清甜之味巧解初夏的燥热。
济江的荷花开得甚是好看, 以往每至荷花绽放时, 她总是要去上落微湖几回的, 夏日里她院中总放置着几方小缸,盛着她于千百枝荷花中精挑细选的最好看的那几枝。
还未等她靠近湖边小亭, 欢声笑语便满溢于耳。
“呀,之盈来了。”与她交好的女娘明矜见她来了,忙同她招手。
她忙迎上前去,落座在纪明矜旁边,关心道:“明矜,你身子如何了?”
纪明矜先天不足,这些年来大病小病不断,算起来,她上一次见到她还是在上巳节的小宴上。
纪明矜勉力扬起一个笑,微涩道:“还是老样子,不过入夏倒是会好许多。”
贺之盈心中也是微酸,“明毓哥哥在京城不是一直想法子为你寻医问药吗,兴许哪天便有了应对之法呢?”
她记得前世上京不久后,便听说纪明毓寻到了一个隐世神医为纪明矜医治。
可惜她死得早,也不知明矜的病治好了没有。
纪明矜苦笑:“但愿吧,但阿兄公务繁忙,我也不愿拖累他。”
贺之盈扯开话题:“说起来,我倒有六七年没见到明毓哥哥了。”
纪明毓走的是举荐的路子,目下官至禁卫军统领,年轻有为。
但自他离开济江后,她便再也没见纪明毓。
“之盈!你来晚了,等会儿你可得把采的莲子分给我们!”旁边笑闹的几个女娘见贺之盈到来,欣然地同她说话,打散了她与纪明矜对话间的酸苦。
今日着了一身碧落绣梨花烟罗裙的女娘如一汪清泉般清泠,笑起时又如春光灿烂,微浅的眼眸映着湖水明光烁亮,光彩照人。
女娘嗓音宛转悠扬,“可真是占我便宜,我可不依。真真呢?不会已经采莲子去了吧?”
一女娘打趣道:“可不呢吗,若真作为今日的主家,怎么能不拿出一盏莲子款待我们呢?”
说着用手指了指不远处湖上的小舟,隐约可见一个窈窕人影撑着伞坐于船头。
湖上并不只有沈若真一艘小船,已有不少女娘松了绳子,划着小舟往湖中去了。
贺之盈意兴盎然,忙乘上小船,往沈若真那艘小船上去了。
“就这个吧。”沈若真正指点着婢女们摘着莲蓬,一边往口中塞着刚剥下的莲子。
“真真。”两船靠近,沈若真船上的婢女们接着贺之盈的手,扶她登上沈若真的小船。
撑着伞的女娘欣喜回头,站起身来,将手中的小小的莲子塞入贺之盈口中,“你来啦,快尝尝。”
沾着芬芳荷香的清甜瞬间满溢于口中。
贺之盈挤入沈若真伞下,挽着她的手,也为自己挑选起适合摆在院中水缸里的清水芙蓉来。
贺之盈带着紫锦一上来,本就不甚宽裕的船头又狭窄了几分。未过多久,粉嫩的荷与碧绿的莲蓬更是堆满了小半个船头。
“日头可真大,盈盈,歇会吧。”沈若真面上已出了一层薄汗,实是酷暑难忍,将伞一递给贴身婢女,便大大落落地直接坐下了。
紫锦立刻打开伞,在另一侧为贺之盈遮着日头。
此时湖的另一头绽出响声,语笑喧阗。
贺之盈侧目望去,影影绰绰见着不少郎君女娘们围坐在湖边,曲水流觞。
隔着遥遥湖水,她似乎和座首的一位郎君目光相交,辨其身形,应当是不相熟的郎君。
贺之盈收回目光,继续同沈若真说着话。
正掩去细节,说到那日表兄倏地一转态度,应承了要娶她。沈若真倒吸一口凉气,惊讶得似乎要落出一双乌黑的眼珠子,“盈盈,你这不声不响的,还真将他拿下了。”
贺之盈颔首摇着扇子,笑容明媚,得意姿态溢于言表。
沈若真又道:“如此,我倒不必担心你在京城不顺了,有他照料着你,想是不会受什么委屈的。”
想起前日他那一副只是为了还恩情才应下的姿态,贺之盈驳道:“那可未必。”
倏地,面前划来一艘小舟,贺之盈疑惑望去,沈若真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一位中年男子立于舟上,朝二人作了个揖,“二位娘子,我家郎君见二位娘子在湖心泛舟,派老奴过来问问娘子们可有兴致上岸凑凑热闹?”
沈若真开口问道:“你家郎君又是谁?”
那管事笑答:“江家大公子江皠。”
贺之盈与沈若真闻言对视了一眼。
江皠其人,她们只在宴上见过几次,听闻其文采风流,已中了解元,不久后就要上京,提前准备明年的春闱,众人都说他非池中物,想必能光复逐渐落魄的江氏一族。
她们与江皠不甚熟稔,倒是更熟悉他的弟弟些。
那日贺之盈在沈若真举办的赏花宴上救下的女娘施计欲与之定下亲事的郎君,正是江皠的弟弟,江家二郎江皓。
二人今日本就为了采荷而来,无意牵涉他人宴会。
贺之盈正欲开口推拒,那管事许是察出了二人的想法,又道:“我家郎君今日也是为了赏荷,才叫上了一众娘子郎君们围湖赋诗咏荷。恰巧娘子们今日也有缘来此,既有缘分,不如上岸坐坐,娘子们兴许还能赢些彩头。郎君已备下醇酒招待二位娘子,若娘子们实在觉得无趣了,再离开也不迟。”
一番说辞客气殷勤,二人竟不好出言拒绝了,毕竟江家虽没落,但在济江也是百年大族,她们也不便拂了江家颜面。
沈若真开口道:“那我们便去看看,若我们想走了,你也莫拦着我们。”
那管事热诚笑着,“这是自然,娘子请。”-
她们先前为摘荷采莲,早已泛离亭子甚远,与之相对的,离那对岸就近了不少,划了片刻便上了对岸。
管事将她们引入席间。
那座首的江皠她们是不识得,但他今日广邀众人,席间倒有不少与沈若真和贺之盈相熟的女娘郎君们。
“若真,之盈,这般巧。”有女娘同她们打招呼。
座首的锦衣郎君温润如玉,气质出众,见管事带人前来,立即起身迎接。
“江某见娘子们泛舟湖上,便起兴邀娘子们入宴共乐,望娘子们莫要怪罪江某唐突。”说着作了个揖。
“江公子言重了。”贺之盈客气道。
江皠望向贺之盈,笑道:“娘子们楚楚不凡,不知是哪家娘子?”
有郎君上前来帮两方做着介绍,“这是贺家娘子和沈家娘子。贺娘子,沈娘子,这是江家大郎江皠。”
两方正式见礼。
江皠已命人添好席位,立即命下人带二人入座,他回到座首,为二人介绍,“贺娘子,沈娘子,今日湖中风光甚好,甚宜曲水流觞,江某打搅了娘子们摘荷雅兴,若娘子们作不出诗也不打紧,由江某代饮,若娘子们拨得头筹,也可挑样彩头,江某准备的彩头简陋,望娘子们不嫌弃。”说罢对贺之盈二人笑笑。
席间一郎君笑着反驳道:“阿皠,若你都拿不出好彩头,那我们便更拿不出了。”
江皠只是谦慎微笑,俊美的一张脸可令雪融冰消。
沈若真朗声道:“江公子客气了,那便开始吧。”
第一回落在了江皠面前,江皠一向才名出众,作诗于他而言不过信手拈来,席间众人都揶揄道江皠今日的彩头怕是又要带回家中了。
第二回,那酒杯又随着湖水缓缓留下。
接下来竟是连着三回都徐徐地飘到了贺之盈面前停下。
贺之盈见那酒杯又停在她面前,顿感头痛,暗想今日出门真是没看黄历,她于诗词一道并不精通,甚至可以谈得上没有天赋,先前作了两回诗已是掏空她腹中墨水。
她对着那湖中娉婷婀娜的清水芙蓉,当真是作不出一字了。
女娘微微拧起秀眉,一副惆怅模样。
“贺娘子作不出了,阿皠快饮酒。”几个郎君见她支吾半晌,连忙转头起哄起先前说要代二位女娘饮酒的江皠。
江皠无奈对着那些郎君笑笑,利落饮下一杯。
贺之盈愧疚地望着江皠,得来对方一个安抚的眼神。
酒杯又从头开始流动,而后倒是不怎么落在贺之盈面前了,其中仅有几回,那酒盏又慢悠悠地停在已经作不出一句诗的女娘面前。
自然,都是江皠代她饮下罚酒。
见逗留了将近一个时辰,天光中已微有暮色,贺之盈提出离开。
本就是江皠中道邀人入席,他也没有了再挽留的理由,只得送人离开。
江皠是个礼数周全的谦谦公子,令众人继续玩乐,自己亲自来送沈若真同贺之盈。
“那江某便送至此处,二位娘子也莫因江某扰了兴致,望娘子们今日满载而归。”
风度翩翩的公子此刻因着微醺显露出几分风流,面上微红,但话语间见不着一丝醉意,脚步仍沉稳。
贺之盈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毕竟江皠替她挡了多回,饮下了不少酒。
她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今日多谢江公子款待,我摘了不少荷,若江公子不嫌,我挑几支靓丽的赠与江公子可好?”
江皠注视着面前少女清亮的双眸,今日她一席碧落色,泠泠然,一清如水。
他没有推拒,“那便多谢贺娘子了。”
贺之盈点点头,与沈若真一道走向小船停泊处。沈若真先行上了船,等待着抱荷前去赠人的娇俏女娘。
贺之盈浅笑着将怀中的几支荷花递给面前的翩翩公子。
“那我便告辞了。”女娘开口辞别。
此时,耳侧蓦然响起一道好听又熟悉的嗓音:“贺之盈。”
“表兄!”
贺之盈回头,见她的表兄沿河缓缓朝她行来,通身贵气,神采英拔,只是那张好看的脸此刻乌黑如墨,一双平日里平风静浪的眼眸阴沉沉的,隐有山雨欲来之势。
谁惹他不畅快了吗?贺之盈眉心微皱。
容惟已走到她身侧,宽大的衣袖擦着她的,声音低沉:“不引见一下?”
贺之盈缓神,“江公子,这是我表兄宋元熙。”
容惟微微眯了眯眼。
贺之盈继续说道:“表兄,这是江大公子江皠。”
二人互相见礼,江皠见容惟面色不善,有些微微愣住。
容惟并未搭理江皠,而是转头对贺之盈说道:“你不是说要给我摘荷吗?在何处?”
贺之盈一怔,她今日出游都未同他说一声,何时说过要给他摘荷了?
容惟咬了咬牙关,他接到密报,说是徐顺义先前将账簿藏在湖边不远处洪旭辉的宅子里,他便带着长风来了。
怎料不仅扑了个空,账簿不翼而飞,还碰到先前想方设法图谋嫁他、嫌婚期太迟的女娘,抱着几支丑荷花对着另一个男人明眸浅笑。
还将那几支丑荷花赠给了他?!
其实他不喜荷花,因着母后的缘故,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极度厌恶,东宫中从未插过荷花。
但不知为何,那荷花虽丑,但抱荷的女娘他却反感不起来。
而令他反感的,是那女娘赠荷的行径。
他心肺中一下就蹿起了火,按捺不住出声唤了她。
她此刻……她此刻若敢说并未应下要给他摘荷,他定不放过她。
第30章 第 30 章
迎着两道目光的女娘硬着头皮, 心里困惑极了,平日里眼高于顶看不上她的东西的是他,今日莫名向她讨要荷花的也是他。
她讪讪地道:“在、在船上呢。”又照顾着江皠感受, “江公子……”
江皠极有礼数,见她为难的样子,主动辞别道:“多谢贺娘子赠我的荷花,我回去就命府中下人插好。贺娘子,我不好叫他们等太久, 便先回了。”
容惟眉毛轻挑。
贺之盈应下, 二人互相行了个礼,江皠便往回走, 衣袂被湖中吹来的风吹得微微翻起。
“他走了。”耳畔传来一道嗓音, 听着情绪不怡。
贺之盈更摸不着头脑, “表兄,我何时说要为你摘荷了?还有,你怎么会在这儿?”
容惟面上一丝心虚都无, “我也想问, 我的‘未婚妻’怎么会在这儿给外男赠花?而旁人都有的东西, 我却没有。”
女娘面上一副了然的神情,语气戏谑,“表兄, 你醋了?”
容惟被她这话劈得里嫩外焦, 呼吸一窒, “没有!”
贺之盈面上笑容更大, 郎君面色发青, 用折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
女娘吃痛地捂住他敲过的白嫩,“好痛。”
容惟一愣, 他并未用力,难道他无意识下弄痛她了?思虑间就要上手掰开她捂着额头的手。
怎料女娘狡黠一笑,将手收回,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我今日出门同真真她们摘荷罢了,碰巧这位江公子在对岸设宴,便邀我们一同玩乐,盛情难却。”
容惟不自在地收回手,轻声清了清嗓子,“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但神情又微微转霁。
自然是怕你介意。贺之盈想起方才他看江皠的眼神,压迫感沉沉,像是下一刻就要让长风出手了。
真是奇怪。
女娘试探着去碰他的手腕,隔着薄薄一层夏衣,清晰察觉到手下的肌肉微微僵硬,以及强力跳着的脉搏。
“我摘了好多呢,你若喜欢,不如挑几支。”
容惟张张嘴就想言明他不喜荷,但看着女娘如琉璃珠一般流光溢彩的眼眸,闪烁着欢欣,喉间一滞,硬生生将话吞了下去。
罢了,他想,回去再丢了吧。
贺之盈拉着容惟的手腕向泊船处走去,她的衣袖垂下,摩挲着容惟的手。
郎君呼吸重了几分。
但贺之盈丝毫未察觉到,因她此刻也心神不宁,感觉手下相触的肌肤烫手得紧,明明在向前行路,她的注意力却不自觉放在二人相触的手上。
泊船处不过十几步路,但原本停在这儿的小船,以及堆满了小半个船头的粉嫩芙蓉同碧绿莲蓬,还有船上的女娘沈若真,都声销迹灭。
面前的湖水碧绿,以微不可查的速度徐徐流转。
“船呢?”容惟清冷的声音敲向她怔愣的脑。
这……她也不知道啊!
难道沈若真有急事先走了?她转念又想。但又很快被她否认,若沈若真真有急事,也会遣人来同她说一声的。
她抬目往广阔的湖望去,瞧见不远处有一小舟朝对岸泛去。
那船上坐着的同她挥手微笑的女娘,不是沈若真是谁?
沈若真指了指她身旁的郎君,又做了个双腿行走的手势。
意思是,她就不打搅他们未婚夫妻谈情了。
一旁的紫锦也笑着看他们,挥了挥手。
贺之盈:“……”
女娘有些羞赧地看向身侧的俊俏郎君,见他唇角微勾,眼神清亮,不由得微微一愣。
她定了定神,“表兄,不若我们从这儿回吧。”
“嗯。”
贺之盈转身,这才发现她的手仍握着男人的手腕,像个受惊的小兔般立即触电般地松开。
男人唇间溢出轻微的笑音。
女娘更感面上滚烫,正要辩驳上几句,倏地感觉左脚上一阵冰凉触感,顺着她的罗袜蜿蜒向上。
她的夏衣一向都是用轻薄透气的料子制的,包括这小小罗袜,平日里散热的衣裳此刻却令她的感官更加敏感清晰。
女娘心下产生不好的预感,下意识低头去瞧,就见一青绿物什正缠绕着她的腿。
她大叫出声,“啊——”一边连忙往身旁避去。
容惟被她的叫声惊了一瞬,一直以来的训练令他立刻摸向腰间的匕首,右手手指刚触上匕首,胸膛被狠狠一撞,一团热气带着熟悉的海棠香充盈了个满怀。
他的左臂一沉,右手立刻松开匕首,下意识地托去——
腰间被狠狠一缠。
怀中温香暖玉,他呼吸顷刻便乱了。
而女娘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双腿死死地缠在他精瘦的腰上,却丝毫不觉现下的姿势暧昧。
她的一双白嫩的藕臂用力地缠绕着郎君的脖颈,不敢去看腿上那缠动的物什,浑身发颤着直道:“蛇、蛇……”
容惟这才回过神来,往她缠在自己腰侧的腿上一看。
那细长的青绿仍顺着她细瘦的小腿蜿蜒向上。
容惟左臂使劲将惊骇得发抖的女娘扣向自己怀里,一边迅速地用右手灵活地拔出匕首,对准了往下一划!
左腿上的冰凉触感霎时消逝,贺之盈缓了几息,才微微回过神来。
接着,她就发现,此刻她正以一个极其不雅又暧昧的姿势——缠在那个目中无人的高傲郎君身上,因着内心的极大恐慌,她的四肢紧紧地锁着他的上半身。
容惟年轻力壮,朝气蓬勃,浑身的热气透过她轻薄的夏裳流过她的全身。
腰间尤其滚烫……还带着一股大力,她甚至还能感觉到,他指尖慌乱中摩挲了一下她的腰,透过一层布料传至她的胸腔,她的心一颤,身体也跟着微微一抖。
耳旁传来郎君微微粗重的呼吸。
被砍成两半的青绿落在茂密的绿草中蹦腾了几下,归于平静。
天地间也一下静了,原本微微流淌在耳畔的水声也霎时消失了,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长风目瞪口呆之后,连忙秉着非礼勿视的心态背过身去。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感觉,接下来他一定能见到更多打破他认知之事。
虽然这一个月他已经见得够多了。
容惟轻咳一声,环在女娘纤腰的臂力微松。
尘土又再度在空中流动起来,贺之盈登时回神,活动着手脚,从高大的郎君身上跳了下来。
但许是心中慌乱,跳下来时动作十分笨拙慌忙,柔嫩的下半张连同郎君如玉般的左颊微微一擦。
脚下一软,踩在绿草地上发出一片脆响。
怀中温热香气顿时冷却下来,手心滚烫,仍保留着先前的柔软触感。容惟不自在地收回手。
而脸颊所触更是柔软温热,他感觉左颊瞬时连着脖颈滚烫成一片,暖流往下注去。
贺之盈绞着袖子,神色也并未比容惟好上多少,仿若今日失手用了大半盒胭脂,原本欺霜赛雪的小脸此刻泛着粉红,比天边飘着的霞云还要红粉上几分。
“表表表表兄,多、多谢……”尾音还打着颤,如一把细细的钩子,在他的胸腔处轻轻一勾。
容惟忍着身体的异样,强撑着道:“无事。”
贺之盈这才敢微微抬眸,郎君皮肤白皙,那左颊边的一抹微红就更加明显,加上刚刚她慌忙的动作,蹭得他衣裳皱皱巴巴,尤其是胸口部分。
郎君这般模样,仿佛被她蹂.躏了一般……
湖水徐徐,湖上的风绵绵,初夏的炎热挟裹着荷花的香气,送到这一对俊秀相衬的女娘郎君间。
暗流涌动。
贺之盈心跳漏了一拍,她的口脂竟蹭在了他的脸上,她暗自叫苦,他本就俊美,一向吸引旁人目光,总不能顶着这张脸同她一道回府吧。
那旁人一看便知道他们做了什么,说不定还会误会他们……
贺之盈不敢往下想,连忙拽着衣袖要去擦他的左脸。
他身形修长,她需要踮脚才能够上。她暗自嘀咕,先前她是怎么跳进他怀里的,甚至还能两臂环上他的脖颈。
她的左手握上郎君的右臂,那手心下的肌肉又是一僵。
郎君神色震惊,把住女娘探向他左脸的右手。
她是经此一遭完全不掩饰了吗?就这样直接探来,想要同他肌肤相亲……
“作甚?”
贺之盈下意识地抬眸,撞进男人深邃的双眼中,似乎有着什么在那渊深中酝酿。
她心跳更乱,脉搏也跟着乱,一阵乱跳的脉搏顺着肌肤震得郎君修长的指尖轻颤。
她支吾着:“我……你的脸,脏了。”
说话间低下头,避开他幽深的目光,像一只熟透的虾。
容惟愣住,一息后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
被她那红艳欲滴的双唇蹭过的地方更加滚烫,令他十分不自在。
平日里遇事一向不露声色,冷静自持的郎君此刻乱了手脚,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松开了攫住女娘纤细手腕的那只手。
他素来有洁癖,不喜别人触碰,即使是一直跟着的长风和长云也和他甚少有肢体接触。
脸上一阵轻柔的摩挲触感,女娘怕弄疼他,克制着擦着口脂,慌急的呼吸打在他脖颈上。
他难受极了,扬了扬脖颈,脖上的筋脉顿时更加明显。
“你莫动,我擦不到了。”女娘不悦地抱怨道。
这简直比受了伤还要令他痛苦难受,容惟沉声:“还没好吗?”
女娘细致地擦了又擦,确定看不出任何痕迹后,才退下来,声若蚊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