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容惟垂下眼, 声线平稳:“走吧。”说罢转身就走。


    贺之盈皱皱鼻子,连忙跟上。


    小道上,暮色渐沉, 见不着人影,只有两匹马随意地拴在树边。


    贺之盈傻眼:“表兄,我们三个人,两匹马怎么回去?要不,你同长风……”说着声量渐小, 只一双水灵的眼睛在他与长风之间穿梭。


    长风闻言一颤, 连忙观察一旁的容惟神色。


    他和殿下共乘?贺娘子在说什么梦话呢,他是不想活了么?


    容惟瞥了一眼长风, 长风立马换上讨好的笑容。


    男人薄唇微启, “你走回去。”


    长风一惊, 脱口而出:“公子,这儿离贺府那般远,您让贺娘子走回去不合适吧。”


    容惟神情更加不耐烦, 掀唇道:“我说的是你。”


    “啊?这、属下, 可是……”


    容惟冷声发问:“那我走?”


    长风缩了缩脖子, 他哪有胆子这么干啊!殿下真的变了,他竟然叫他让马给一个女娘。


    不过想想也是,殿下素来不让女娘近身, 上次同贺娘子共乘也是为了套问贺娘子消息, 这次又无特殊情况, 自然是不肯和贺娘子同乘了。


    长风以一种我为了你付出了很多的眼神看了眼容惟, 忍辱负重地走上小道。


    贺之盈不忍, 此处到贺府怎么着也得走上近一个时辰。


    “表兄,要不你送我回对岸, 我的马车停在那儿。”


    容惟面无表情,抬眼看着她,道:“你若是能寻条船来,我便送你回去。”


    贺之盈利落地闭嘴了,她的船早被沈若真划走了,总不能拜托江皠借人给她吧?


    “上马。”容惟以一个爽捷的姿势,行云流水地翻身上马。


    贺之盈愣愣应了一声。他们郎君骑的马不同于她骑的小马,她踩着马镫使出吃奶的劲,好不容易才翻上去,尚且还趴在马背上未直起身子,忽闻前头一阵马蹄破尘的声音。


    她对着那个已跑出几步远的背影嚷声:“表兄,你等等我!”-


    彩霞被月光代替,月海楼在天色微暗时就纷纷点亮灯盏,檐廊下挂着的宝盖珠络琉璃灯被徐风吹得微微转动。


    通室明亮,橘黄的烛火自薄纱中透出,映照着软榻上专注的女娘。


    贺之盈卸了发髻,将一头青丝披散下来,换下了白日里穿着的衣裳,初夏夜间仍旧带着寒凉,女娘松松垮垮地披了一件袍子在寝裙外。


    不知为何,许是白日出游太乏,女娘只觉得纸上的字如蚂蚁在爬,密密麻麻的看着眼疼,平日里有趣的书册此刻成了无味的蜡块。


    “娘子。”


    贺之盈抬头,见紫锦神色犹疑,眉头微拧。


    “发生何事?”


    紫锦似是挣扎着,不知是否该告诉她。


    “你说。”女娘从容地放下书册,微微仰头,澄澈的眼传达着肯定。


    “表公子他……将娘子挑的荷花都丢了。”紫锦越说声量越小,微微低头,抬着眼看着自家娘子的表情,生怕她为此难过。


    一旁的霜云正为贺之盈收拾着妆奁,闻言怒道:“娘子挑了最好的几支送去,他竟这么不识相,不想要便推拒了,收下又丢了是怎么回事?白瞎那几朵好花了。”


    贺之盈却是神色平静,泄不出一丝愠怒或是委屈,只是刚听闻时通发的手一顿。


    霜云将妆奁阖上,微碰出声音,为自家娘子抱不平道:“娘子,您就不生气吗?”


    贺之盈自顾自地拿起书册,翻了一页,“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他的脾性了。”


    一如既往的喜怒无定,教人看不明白。


    霜云见贺之盈平淡的反应,一下噎住,瞬间哑了火。


    手中的书册是彻底看不下去了,她将书册往案上一丢。


    “安寝吧。”-


    又是一连两三日,她都未见到容惟,只知晓他常早出晚归。


    她借着手上有伤停了练习,但只有紫锦和霜云知晓真正的原因。


    自然是因为不需要了,更何况贺之盈本就实力不俗。


    贺之盈是难得几月来的轻松,更是借此机会同着交好的女娘出游,不是今日这家办小宴,就是相约着一同郊游。


    这日更是相约着一同去济江城中香火最旺的宝明寺进香。


    进完香,贺之盈一手轻抚着额间。


    沈若真无奈地看着她:“你磕那么用力做什么?”


    方才贺之盈许愿时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虔诚,许完更是用力地对着肃穆庄严的神像狠狠地磕了三个头,果不其然,白嫩的额头迅速漫上了红。


    贺之盈捂着痛处,但心下微微放松,在灵验的寺庙里许了愿望,又捐了不少香油钱,定能被神明照拂一二吧。


    “心诚则灵嘛。”


    “之盈,若真,快些。”其余几个女娘们已拉开距离,回头叫道。


    贺之盈应了一声:“来了。”


    几个女娘们求的不是姻缘便是健康,结果有好有坏,但总归不算太差。


    贺之盈不欲让沈若真她们旁听,只扮作娇羞姿态,令她们以为她是要求与表兄的姻缘,打趣一番便走到远处的树下了。


    贺之盈这才将自己手上的竹签递过去,那道士拿出写着对应签文的红纸,摊在桌上。


    那道士看着签文,眉头微皱,面色凝重。


    观察道士神情的贺之盈心里轻轻一声咯噔,莫非是个下下签?


    几息后,那老道终于抬起了头,严肃地问她:“娘子所求何事?”


    贺之盈道:“我目前手中事,是否已实现我所求?”


    那老道看着红纸,嘴角拉下,片刻后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他的反应对贺之盈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一瞬间贺之盈心中闪过无数疑问。


    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问题?


    难道是因为她现下同表兄还未成婚,所以仍有危险?


    ……


    那老道又开口道:“娘子所求,为逆转命数之事,签文显示大难已消。”


    贺之盈心中的大石顷刻落地,但又漫起疑惑:“那您为何摇头叹气?”


    那老道用两指点点签文,“娘子,万物自有规律,因果循环,一难消,一难便因此而生,娘子眼下要面对的,是另一难。”


    贺之盈还未轻松多久,心又随着老道这话高高提起。


    是她还不够努力吗,怎么还有劫难?


    她忙急切地问:“什么另一难?我该如何解?”


    那老道只是一脸高深莫测地摇摇头,语焉不详:“此难随另一难而生,是娘子命中注定的劫数,老道见娘子面相贵不可言,福泽深厚,若娘子顺利渡此劫难,之后必定否极泰来。”


    贺之盈怅然若失,只点点头-


    沈若真挽着贺之盈走出寺庙,见她一副失魂落魄地模样,试探着问:“怎么了?说你那个表兄不好?”


    贺之盈不欲她担心,只勉力扬唇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没有,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话,我正琢磨呢。”


    沈若真听完立刻撤下紧张的表情,“嗐——我还以为是什么很不吉利的签文,可吓死我了。我们也不知那老道道行深浅,许是他也参不透那签文,说了一堆似是而非的话来哄你呢。”


    但贺之盈却是信了个七八成。


    女娘又垂下眼去,沈若真用胳膊肘捅捅她,“好了,你能瞎琢磨出个什么?我瞧你还不若去抛个红条。”


    说着抬起手指向寺庙大门旁的那棵槐树。


    那棵槐树约十几人合抱之粗,叶蔽苍天,无数红条挂于树枝上,树叶沙沙作响之时也轻轻摆动。


    听闻宝明寺的许愿树一向灵验,每日都有源源不断的游人来此许愿,甚至周遭的百姓会专程来济江抛许愿条。


    既然来此一趟,自然也不能缺了这一环。


    沈若真每日称心快意,自然也没什么愿望要许,只陪着贺之盈罢了,草草写了几笔便随意抛上枝头。


    贺之盈提笔慎重写下,心中虔诚地将许愿条抛上,瞧见它稳稳地落在枝头,才放心离开-


    只是,女娘诚恳写下的心愿,于她离开后不久,就被悄然取下。


    半个时辰后,女娘亲笔写下的红条便被呈上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的桌案。


    容惟望着那极致的红上用浓墨写下的簪花小楷,皱眉道:“这什么?”


    长风一五一十地汇报:“贺娘子今日同好友们去宝明寺进香,这是贺娘子写下的许愿条,我们的人亲眼看她写的,她一走便立刻取下,送来给殿下您过目了。”


    许愿条?她就这么喜欢许愿?


    上回放灯时她只写了八个字,但此刻这红布条上却布满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


    他就知道,她上回是顾忌着由他代写,隐藏了自己的本心。


    那她此次写下的真心愿望,不会是要顺利嫁他云云吧,她现下最大的心愿不就是这个吗?


    郎君噙着嘴角边浅到微不可查的一抹笑,拿起那红布条,手指被极艳的红衬托得更加白皙。


    他凝神细看。


    “砰——”桌面狠狠一震,桌案上的茶杯都轻微一跳,跃出了不少茶水。


    长风也随这突如其来的响动往后一跃。


    “殿下?”长风失声,抬首看向愤然拍桌的男人。


    原本心情不错的男人此刻面色铁青,原本舒展的右手此刻狠狠攥着红布条,大有将那布条捏碎的架势。


    “你说,这是她亲自写的?”容惟咬牙切齿。


    长风眉心狠狠一跳,“是,有何不妥吗殿下?”


    心下不住嘀咕,这贺娘子是写了什么将殿下气成这样,不会是什么大胆露骨之语吧?


    长风心下好奇,忍不住倾身想要窥探那布条上的字迹。


    怎料容惟反应更快,立马将布条往怀中一收,沉声道:“出去!”


    长风低下头,闷闷应了声,连忙快步离开此地,担心被容惟的怒火波及。


    室中顷刻静默下来,落针可闻。


    容惟将那红布条泄愤般地往桌上一丢,抬首揉了揉眉心。


    那红布条上的簪花小楷秀丽至极,恍惚中能窥见下笔的锦心绣口的女娘。


    只见,那红布条上写着——


    “信女不求真情,只求顺利渡劫。”


    第32章   第 32 章


    午后, 贺之盈让紫锦和霜云搬了软榻,放在花架下。


    璀璨的明光被花架上层层叠叠的绿叶割破,碎在女娘肤如凝脂的小脸上。


    贺之盈透过那花朵绿叶间的缝隙, 望着那灼目的赤日,双目被耀眼光芒照得有些刺痛,但她似是不觉,仍怔怔望着。


    而霜云正带领着院子里的女使们将书房里的书搬出来晾晒。


    “可小心着点,别弄坏了娘子的书册。诶——白柰, 你放这儿来。”


    前段日子下了不少雨, 今日日头不错,正适合晾晒。


    白柰手中抱着的书堆上还摆了几幅画, 白柰费力控制着那几幅卷轴不掉落下来, 但她身形瘦弱, 搬动得十分吃力。


    “呀——”卷轴滚落在地,还带落了底下尚未裱起来的画,顿时间白纸纷飞。


    霜云见状, 斥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些都是娘子收藏的名家墨宝, 若是弄坏了可怎么得了?!”说着忙叫着几个女使放下手中的活来帮着收拾。


    “对不住, 霜云姐姐。”白柰也忙蹲下来收拾。


    扯开顶上的一幅画作,紫红的饱满葡萄展露在日光下——


    霜云收拾的手一顿,小心地拿了起来。


    “娘子, 娘子。”


    霜云唤了好几声, 贺之盈才回过神。


    因着日光猛烈, 花架下阴凉, 她的双眼尚未适应, 有些不适地闭起了眼。


    “怎么了?”女娘的声音沉沉。


    霜云能明显感觉到,自家娘子今日从宝明寺回府后就一直兴致缺缺, 但陪同娘子的紫锦也不明白娘子究竟怎么了,明明早晨出门时还是兴致高昂的。


    照顾着女娘情绪,霜云放轻了声音,“娘子,这幅画您还未作完,要裱起来还是……”说着将手中作了一半的画作递过去。


    贺之盈眯着眼接过,眼前已逐渐适应了花架下的阴暗,她一下便认出这是表兄先前教她作画时所绘,后面因为阑风长雨,不得已搁置下来。


    容惟的画工极佳,远胜过她,这样一幅好看的葡萄,若是她自己接着画完,难免有些破坏了原有的意境。


    贺之盈想起昨晚听到的,她费心挑的几支盛放的荷花都被他丢了,她心里难免赌气,当下就想让霜云将它束之高阁。


    但这幅画又实在赏心悦目。


    她叹了口气,“我去找表兄接着作完吧。”


    霜云正忙着晾晒书册,贺之盈便令紫锦收拾了一番笔墨。


    想起上次郎君对她的阵仗嗤之以鼻,这个不让放,那个不让带的。这次她就只带了个香炉,连瓜果都未捎,便往风竹院去了-


    此时的风竹院,长风正带着人将京城运来的一小盒荔枝收好,放足了冰以防腐坏,这才放心往前院走去。


    容惟正在树下阴凉处品茶看奏报,他虽离京,但朝中有些要务还是得他亲自过目。


    长风本想着揽揽功劳,但想起今早殿下看完贺娘子写的许愿条后,不知为何原本不错的心情直转而下。


    甚至亲自去了趟暗牢,审问那杨标。


    杨标嘴严,受刑都将近七日了,却还撬不开他的嘴。


    一向杀伐果断的殿下此次亲自上刑,下手狠辣,杨标压抑凄惨的叫声恍若还回响在他的耳边。


    长风浑身一颤,决定还是不要招惹殿下了,否则赏赐没讨到,保不准还要受罚。


    “殿下。”


    容惟抬目看来,面色暗沉极了,眼神中如淬了冰般寒冷,周身气势迫人。


    长风心里叫苦不迭,心道,贺娘子究竟是写了什么,将殿下气成这样。


    长风硬着头皮道:“殿下,您上次交代的荔枝,已经运来了。您放心,途中照您要求,放足了冰,一点儿都没坏呢,现下属下也已叫人冰镇上了。您看……接下来怎么处理?”


    最后一句问得谨慎极了。


    其实他多半也能猜到,殿下不爱食带核之物,此番却突然特意修书给东宫,令带着人皮面具扮作殿下的暗卫去主动讨要今年进贡的荔枝,更令人千里迢迢地运来济江。


    上回茶楼时他也在场,贺娘子当时提过几句喜食荔枝之事。殿下这一番动作必然同贺娘子有些干系,但贺娘子……


    现下殿下还为她生着气呢!


    他的差事真是不好办极了,长风顶着容惟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心想。


    容惟又将目光移回,继续看奏报,掀唇冷声道:“丢了!”


    长风不敢质疑,“是。”


    转身时悄悄擦了擦额间冒出的汗。


    还未走出前院,便见到一个熟悉的鹅黄身影。


    那身影见到他,连忙朝他走来。


    “长风,表兄在里头吗?”


    长风腹诽,在是在,但是您最好别见到他。


    望着女娘澄澈的眼睛,长风脸上堆上笑,“公子现下不太方便,娘子要不改日再来?”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道声音:“谁在外面?”


    贺之盈面容一滞,怎么感觉他今日心情不太好?听着跟吃了火药一般。


    长风神色为难,“这……”


    他实在摸不准要不要将贺娘子领进去。


    贺之盈微微挑眉,“走吧。”说着越过长风便抬步往里走去,紫锦连忙跟上。


    长风望着那风风火火的背影,一拍额头,眼下的情形真是令他头痛极了,希望殿下见到贺娘子能消消气吧。


    贺之盈走出小径,便见那俊俏郎君往她这看来。


    只是往日平静的目光此刻却冷至极点。


    贺之盈一愣,忙转头看向长风,用眼神询问。


    这是怎么了?


    长风哪敢回答,慌忙地避开目光。


    郎君似是不耐烦极了,冷冷道:“有事?”


    贺之盈朝紫锦使了个眼神,紫锦会意,麻利地取出画,铺开在石桌上。


    容惟眉头紧皱,不解地看她。


    女娘上前一步,“表兄,先前你应承了教我作画,这画才作了一半呢,今日天朗气清,宜作画,我便来寻你了。”


    说着又笑了起来,明媚璀璨,“这画在我书房内堆积数日,画完了我好命人裱起来。”


    容惟冷笑一声,“自己不会画?”


    贺之盈一愣,又理直气壮道:“不会,所以才需要你教我呀。”


    最后一句话语气娇嗔,女娘说得似同他撒娇般。


    容惟抬目对上她的目光,眼神幽暗冰寒,贺之盈一惊,他从未用过这样的目光瞧她。


    她暗自寻思,她近日何处得罪他了?得罪对方的那个人是他吧,她都未计较他将她赠的荷花都丢了。


    这般想着,脸上又镇定下来。


    容惟盯着她,似要在她脸上灼出一个洞,嘲讽道:“是真的不会画,还是装的?”


    贺之盈一顿,反应过来后一股火从脚底蹿上心头,说话也难免淡了下来:“这是何意?我不明白。”


    容惟冷哼一声,“你既已达成目的,又何必再费力做戏?”


    长风不忍地闭眼,殿下也太不给贺娘子留情面了。


    贺之盈气得微抖,她从未被人这样难听地说过,面上霎时一片滚烫。


    她竭力掩盖声线中的颤抖,强撑着说:“什么目的?什么做戏?表兄,你今日说话未免太难听了。”


    容惟又抬目看来,眼神锐利,仿佛将她洞穿。


    他冷声道:“你心思费尽为了什么?此为事实。我说话不中听,你可以别听。”


    贺之盈咬着下唇,心中同被火燎一般,怒极了,盛怒之下,还夹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


    是,他说的自然没有错,她是为了他的家世,为了嫁他费尽了心思。


    但她以为他一直都心知肚明,却不知为何在今日突然挑破。


    女娘没有直面回答,只强调:“表兄,我救了你两次。”


    她费尽心思又如何?若不是她,他可有那么容易从三皇子的人手中全身而退?


    容惟闻言垂下眼帘,心中冷笑。是,没有她,他确实不会这般轻松地脱身,少说也得费上不少劲。但……若不是她那般缠人地挟恩图报,若不是他看在她确实奋不顾身的坚决上,若不是……


    可惜……


    他眼波微动,浅提一口气闭上眼,没有再想下去,睁开眼又是一片冰凉直达眼底。


    “我已应承你的条件,你只需安心待着上京便可,无事……”他顿了顿,冷声继续道:“别成日来寻我。”


    贺之盈心里憋屈难堪极了,面上更是因为郎君难听的言语而一片热辣。


    她自嘲扯起一个笑,勉力维持自己所剩不多的体面,但她心下却觉得此刻的自己一定难看极了,“好,我不会再来寻你。”


    说完转身就走,转身时似有什么滑落。


    紫锦愤愤不平,瞪着那个吐完那般难听的话语后还若无其事看奏报的男人,怒道:“表公子,娘子对你那般好,你怎能这么说她?”


    气性一起,说完也忘了桌上摊开的那幅画了一半的紫红葡萄,忙提步追着自家娘子。


    长风看着快步,不,甚至能称得上是跑离的两个身影,挣扎着不知要不要去送送。


    气氛僵硬,冷至冰点。


    长风想起刚刚女娘离去时的失态,有些不忍,下定决心开口劝道:“殿下,其实……贺娘子虽然是念着攀附权势,但是属下瞧着贺娘子也是极喜欢您的,刚刚她都哭了,您今日……”


    那面若寒霜的郎君盯着他,质问道:“你是想说,我做错了?”


    长风立马低头,“属下不敢。”


    耳旁突然响起一阵瓷片碎裂声,长风下意识看去——


    只见平日对任何事都从容不迫,心境不动的殿下,此刻却将那盛茶的白瓷茶杯捏碎了。那澄澈的茶液流淌在男人修长白皙的手上,顺着往下流去,顷刻间石桌下的地面滴满了茶液。


    长风失声道:“殿下——”


    男人似无所觉,将奏报一合,快步走向房中。


    “砰——”房门阖上,声响大得仿佛要将天震破,一群鸟儿受惊飞起。


    长风揉揉眉心,他从未见殿下这般失态过,殿下虽对人冷傲,但多是不屑搭理,还未对几个人这般说话过,即便是对着三皇子,殿下也从未这么生气过。


    望着那紧闭的房门,长风沉沉叹了口气。


    接下来几日的差事怕是不好办了-


    “娘子,您手上伤还未好全呢,真要去吗?”霜云担忧地拿着背篓,看向登上马车的女娘。


    娘子前几日说去找表公子,却没过多久就气冲冲地回来了,随后便将自己关在门内一整晚,连晚膳都未用。


    翌日清晨,好不容易将门打开了,却说要去采雨添花的原料。


    此刻尚在初夏,雨添花中的那味珍稀原料通常不会存活到四月末,她们原都以为娘子今年不打算制了,娘子却突然提出要去。


    “去,再不去来不及了。”女娘应道。


    霜云跟着钻进马车,语气仍是关怀,“那您让婢子跟着您上去吧,那处地势高险,婢子实在不放心您。”


    女娘兴致不高,面无表情道:“无事,以往我不是都顺利采下来了吗?何况,我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


    霜云还要再言,女娘只是摇摇头,闭目假寐。


    马车走动起来,车上坠着的珠玉随之碰撞起来,叮叮当当地轻响。


    第33章   第 33 章


    马车停在了积云山脚下。


    霜云陪同贺之盈行至半山腰, 犹豫着不肯将背篓交给她。


    贺之盈抬头看了眼天色,万里无云,日光璀璨。


    她笑着安慰道:“好霜云, 无事的。那雪商距离不远,只是那处不易行,两人上去不甚方便,你若同去,我还要分心照看你。你便在此处等着我吧, 若我迟迟未下来, 你再唤人来。”


    霜云神色担忧不减,“娘子, 但您的伤……真的不紧要吗?”


    “你每日帮我换药, 你还不清楚吗?”女娘嘴角噙着一抹笑反问。


    霜云只得将背篓交给她, 脸上依旧不情不愿。


    贺之盈接过,又耐心安抚几句,便背上往山中更高更深处走去-


    走了约莫半炷香的路, 眼前出现了正盛放着的淡青色小花。


    贺之盈松了一口气, 雪商已转为淡青色, 虽然比刚绽放时的雪白色妍丽,但这却意味着它离枯萎凋零不远了。幸而她赶上了,否则今年这香指定是制不出了。


    女娘蹲下身用镰刀割了几株, 忽感天色昏暗不少, 抬首一看, 已有几片乌云笼罩在顶端。


    莫不是要下雨了?


    女娘秀眉紧紧拧了起来, 手中动作不自主地加快。


    因顾忌着下雨后山路泥泞, 会更加难行,她只采了以往一半的量便匆匆往下行。


    忽感脸上一凉。


    女娘用手抹干, 身侧高耸入云的绿树上的叶片已被雨点击打得具有韵律地往下垂坠。


    她叹了一口气,立即反手用背篓上的锦布将其中的雪商遮盖好,匆忙往下跑去。


    记性一向很好的她记得上山时,山道旁有一个浅浅的山洞。积云山向来是贵女郎君的登山出游之地,少有猛兽,去那处避避雨应当稳妥。


    伶俐的霜云见着突然落雨,应当会立刻找人来接应她的-


    待得进入山洞中时,她已浑身湿透,还摔了一跤,此刻左脚正灼痛着。再加上突如其来的大雨,她这几日本就不甚明朗的心情此刻更加颓丧。


    洞中有人在此待过的痕迹,布满尘土的地上放了零星几根细瘦的柴火,想必也是同她一样在此躲雨。


    贺之盈拧干帕子,将面上的雨水擦了擦,忙放下背篓察看其中雪商的情况。


    完好无损。


    “最近这是怎么了?真是诸事不顺。想必霜云此刻已在寻人来接应我了,这路这般难行,她可别摔了才好。”女娘低声嘟囔,将背篓中的锦布往地上一展,小心地顾着左腿,坐了下来。


    手中轻柔地掀开左脚的罗袜,脚踝处已是紫红一片。


    “右手伤还未好,左腿又受伤了。”女娘心中憋闷得要命,烦躁地系好罗袜。


    洞穴空旷,风不住地往里吹,她本就淋了一身雨,此刻明明是初夏,但风横蛮地卷过时,她却如置身寒冬般。


    她身上冰凉刺骨,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抱紧了臂膀,双目望着洞门出神。


    洞外雨势不减,洞门如坠水帘,成串的雨点如珍珠般滚滚而落。


    “雨这般大,也不知霜云如何了。”-


    大雨如注,一个瘦小的身影撑着把伞跑进贺府,但雨势湍急,那一把脆弱的伞被风吹得摇散,几欲飞走,伞下的身影已浑身湿透,但那衣裳上除了水渍,还遍布着不少泥点子。


    长风正陪着心情连着几日皆不畅快的高傲主子出门,洪旭辉终于落网了,接到这个消息的容惟不顾雨势,立刻要前往暗牢。


    这几日他办差办得身心俱疲,神思恍惚,见着那瘦小的身影愣了愣神,又揉了揉双眼。


    身侧立刻投来质问的冰凉眼神。


    长风立刻回报:“公子,那不是贺娘子身边的霜云吗?外头下这样大的雨,她跟在泥里滚了一遭不说,还这般焦急……”说着脑中迅速一转,“该不会是贺娘子出什么事了吧?!”


    容惟脚步一顿,“去问问。”


    长风眉毛一抬,心道,还不是担心贺娘子?脚下迅捷,立刻跑到霜云身旁。


    “霜云,这是怎么了?”长风拦下霜云。


    霜云神色焦急得不行,泪水滚滚而下,同脸上的雨点混到一起。


    “娘子出事了,我改日再同你说,我现下急着寻人。”说着就要往府内走。


    长风长臂一拦,“贺娘子怎的了?我遣人协助你。”


    霜云焦灼,语速飞快:“我家娘子上积云山采草,却突逢大雨。我本想拿了伞上山接应娘子,但那处地势太险又湿滑泥泞,我摔了好几跤,死活爬不上去,只得回府寻人。”


    容惟已快步走到二人身后,将霜云之语尽收耳中。


    他冷静地下命令:“长风,你同霜云去寻人,我先赶去积云山。”


    长风一怔,“公子,这雨这么大!您若是淋坏了身子可怎么得了?”


    那已走出府外的身影并不停顿,恍若未闻,利落地翻身上马,驰骋离去-


    雨下得更加凶猛,仿若银河倒泻,贺之盈叹了口气。


    也不知何时才能出去。


    耳畔忽地传来微弱而又熟悉的嗓音,似从远处遥遥传来,被风裹挟吹进洞穴。


    “贺之盈!”


    女娘一怔,表兄?霜云怎的把他请来了?


    她未来得及细想,那人不住唤着她的名字,听着已接近这山洞了。她连忙走到洞口处,果真见到布满黄泥的山路上有一修长身影,他撑着伞,脚下一个趔趄,若不是下盘当稳,就要摔倒在污泥中。


    女娘心下一紧,嚷道:“表兄!”


    那伞沿立即向上微抬,伞下那人身形一顿,快步朝山洞而来。


    瓢泼大雨中,隔着雨帘,只看到女娘瘦弱,面容并不清晰,朦朦胧胧地藏在水帘后。


    前几日对着她冷言冷语,令她难堪的那人此刻浇着大雨而来,她甚至能看到一向喜洁的他靴上的污泥,以及月白长袍上沾染上的无数泥点。


    贺之盈胸口沉闷,看着那俊俏的面容离她越来越近,一时说不出是何滋味。


    那生得极为好看的一张脸越过水帘,出现在她眼前。


    贺之盈还未反应过来该如何同他搭腔,手腕上倏地一热。


    霎时间,心如擂鼓,猛跳得快跃出胸膛。


    “你没受伤吧?!”男人眼眸墨黑,深不见底。嗓音不似寻常清冽,嘶哑低沉。


    贺之盈感觉手腕快要被他的大力捏碎,偏他的手又灼热得很,一下子贴在她寒凉的手腕上,她低温已久的身体被猛地一烫,忍不住一颤。


    “表兄,你捏痛我了。”


    容惟顿觉失态,手下立即撤了劲。


    贺之盈揉了揉手腕,神情不自在极了,“你怎么在这儿?”


    那日被他那般羞辱后,她再也未寻过他,给他送杂七杂八的玩意儿,此刻见面,不免尴尬非常。


    他盯着她澄澈的一双眼,“我来寻你。”


    简洁明了。


    女娘被他灼灼的目光盯得怔愣。


    不是说无事不要再寻他吗?


    容惟就这样盯着她,薄唇微抿。


    女娘承受不住,不自然地躲开他的目光,幅度微弱地点点头。


    方才着急应答,起身迅猛,此刻那本就灼热发烫的左脚更是如火烧一般疼痛。


    容惟正暗暗打量她,瞧见她衣裳上沾了黄泥,心中一缩。


    女娘指了指洞中被她铺开的锦布,“是霜云回府寻你来的吧?现下雨势迅疾,不便下山,我们在此等等吧。”


    说完也不回头看他反应,便自顾自地往那走去,一瘸一拐地,显然是有伤在脚上。


    “你受伤了。”他蹙眉,直接道出结论。


    贺之盈小心地坐下,但仍是拉扯到左脚,眉心一皱。


    “无事,摔了一跤而已,养几天就好了。”她漫不经心道。


    容惟走到她身旁坐下,身侧立刻传来温热,洞穴中的风都未有先前那般严寒了。


    他语气中夹杂着从所未见的一丝关心,“我看看。”


    手中就要去掀开她盖在脚踝上的裙摆。


    贺之盈立刻压住裙摆,带着自己都未察觉到的赌气:“不用了。”


    容惟抬眸望着她一眼,见她眼都不抬,只望着裙摆上绣着的云纹,缓缓收回手。


    洞穴归于安静,只闻湍急雨水声,呼呼风声,难以言说的气氛在二人间流转。


    安静了半晌,女娘低声开口,语气挣扎犹疑,似是思考了许久才下定决心开口。


    “表兄,若你觉得我……”她顿了顿,有些难堪地继续道:“我一直在做戏,我知你只是因为我挟恩图报才不情不愿地答应娶我,其实……你若实在不愿,以后换别的方式报答我,也可以。”


    还有一句她未说出口,那日他说的话如撕破她的脸面一般,她也不愿再面对他了。


    她虽然记挂着避祸,记挂着家族,虽然她也知道开了口,可能又是归零重来,她又要日日担忧着未来。


    但是不知为何,她就是无法接受容惟这般说她。一直以来,他都是洞若观火地看她的种种把戏,对她也毫无情意,或许放弃这桩婚事,对他而言是解脱,她也不必因他的轻视鄙夷而一直难堪。


    这番话在脑中萦绕数日,她不断权衡利弊,却还是在这个遮挡着疾风骤雨的狭窄山洞内说了出来,但说出来后,她竟感觉畅快了不少。


    身旁的男人身形一顿,似是没想到女娘会主动开口说要放弃。


    他对上她小鹿般纯净澄澈的双眼,一开口竟是嗓音干涩:“你要退婚?”


    迎着他压迫的目光,女娘坚定地点头。


    第34章   第 34 章


    容惟想都未想, 果断道:“不行。”声音依旧干涩。


    女娘拧起秀眉,带着些质问的意思,“为何?”


    容惟定定地看着她一双波光潋滟的杏眼, 嘲讽一笑,“当初强迫我答应的是你,如今退亲的也是你。贺之盈,你将我当什么?”


    说得好似她是那玩弄人心的薄情女娘。


    贺之盈气性微气,呼吸急促几分, 她着实看不透这位阴晴不定的表兄, 他的想法一时一变,喜怒无常。


    她辩驳道:“既然是我强迫你, 你也厌恶我的做派, 又为何不答应?”


    郎君眼眸深邃, 移开目光,瘦削的下颌紧绷,月白衣袍下包裹的结实胸腔起伏了几下, 薄唇微掀, 极不情愿地轻声道:“没有。”


    洞外雷声忽作, 贺之盈仿若被这道雷劈了一般,好几息方才反应过来他的“没有”二字的意思。


    她迟疑着开口:“你……不是厌恶我吗?”


    她如琉璃珠一般的眸子染上了几分委屈。


    通身贵气的男人朝她微微倾身,他们之间本就为甚不多的距离更加微小, 一股沉沉压迫感袭来。


    女娘不由得胸口狂跳, 脑中如塞了黏稠的浆糊, 又似使了多年的破旧石磨, 此刻竟是半分转动不得。


    他一错不错攫着她的一双眸子, 沉声开口,“那你呢, 你可是真心心悦我?”


    “我……”贺之盈下意识想开口辩驳,可望着男人那灼灼目光,又心虚地住了嘴。


    扪心自问,她所做一切只是为了嫁他。他性情淡漠,对她的示好视若无睹,更是常常出言讽她,她面上一片殷切热意,可其中又有几分真情?


    “贺之盈,”他轻声唤她的名字,“你想要权势,我可以给你,我只有一个要求。”


    贺之盈被惊雷劈了一道又一道,怔怔开口,声若蚊蚋,“什么?”


    容惟眼眸如化不开的墨般漆黑幽深,此刻有着她分辨不出的情绪在浓墨中沉滞微转。


    他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你的真心。”


    洞外风急雨骤,电闪雷鸣,正如她此刻心境。她几乎要溺毙在他好看的一双眼眸中,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她不禁怀疑起,她是不是因淋了雨发烧而发了幻梦,一向冷情淡漠的表兄竟然说要她以真心待他。


    原来他在意的是这个吗……


    可是,他不是最不在意别人的真心吗……


    贺之盈心口狂跳,一时间无法消化他简简单单一句话里蕴含的意思。


    见她久久不答,他眼中似乎漫起了几丝失望,移开目光。


    “不愿便算了。”


    贺之盈慌忙道:“不是,我只是……”


    男人又转头攫住她清澈的一双眼睛,“只是什么?”


    贺之盈却不答,反问他:“表兄,那你的真心呢?”


    这回换成容惟愣住了,他没想到女娘竟还将问题抛给他,反将一军。


    面容姣丽的女娘扬唇一笑,眼里再度流光溢彩,没有再追问他,而是下定决心道:“我答应你。”


    说到底这门亲事于她更有益,他既主动挑明,态度认真,只想要她真心待他,她应承又何妨。


    郎君似是被她看得羞赧,生硬地别过脸去。


    外头雨势微减,洞中风势缓和,贺之盈感觉浑身不似先前般冰冻,微热的热意漫遍全身。


    她大着胆子,用手穿过他的臂膀,试探地搂住了他精瘦的腰,不管不顾般地狠撞入他的胸膛。


    本就结实的腰腹在她环上的那一刻更加僵硬。


    容惟从未和人这般亲近过,虽然上回她被蛇所吓,情急之下慌不择路,跃进他的怀中。还有上上回,她脚下一滑,撞入他的怀中——


    但,那都和和此刻不同。


    他慌乱地去掰开她的双手,“你做什么?”


    女娘鼓起勇气,没有松手,口中喃喃道:“表兄,我冷……”


    他手中动作一顿,随后皱着眉,不满地开口:“不要唤我表兄。”


    贺之盈不解,疑问道:“为何?”


    容惟垂下眼眸,盯着女娘已半干的乌发,那熟悉的海棠香气顺着湿气钻入他的腔道。


    他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道:“总之别唤。”


    她的表兄是宋元熙,不是他。


    女娘贴着他的胸口,嗓音也似直接穿透他的胸腔,“那唤什么?”


    他轻咳一声,也不明说:“我小字兰衡。”


    贺之盈右耳传来他深重的心跳,直直地捶打在她心上。她翕动鼻翼,轻嗅着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竹香,柔和轻声唤:“兰衡哥哥。”


    轰——


    他脑中一炸。


    女娘抬起脑袋,明亮的双眼看着他,似察觉不到他的羞赧般,仍笑着问他:“可以吗?”


    他颔首避开她布满热意的目光,别扭地开口:“随你。”


    贺之盈被他扭捏的样子逗到,又往他怀里缩了一缩,心里是从所未有的盈实,她又唤了一声,似娇似嗔:“兰衡哥哥。”


    半晌,正当贺之盈以为他不会应答她,打算说些别的话时,头上方忽地传来道清冷低沉的声音:“嗯。”


    贺之盈扬起嘴角,心中的春苗好似要盛放出花。


    夹杂着潮气,洞穴中微扬的尘土好似被粘合起来,时间也流逝得缓慢。


    贺之盈呼吸逐渐趋于平稳,一半神识已随着疲惫陷入昏沉。


    容惟剑眉一皱,双手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扯离自己怀中。


    “我看看你的伤。”


    贺之盈眼神还迷蒙着,似覆上了一层云雾,动作缓慢地将罗袜扯至脚踝处,原本细瘦的脚踝此刻如馒头般肿胀,雪白的肌肤上染着一片紫红。


    容惟下手沉稳,用力捏着一动,女娘立刻倒吸一口凉气,杏眼溢出泪花。


    “疼。”


    郎君冷静地道:“没伤到骨头。”


    贺之盈微抖着双手,将罗袜扯上,抱怨道:“你的腿疾是假的,可如今我的腿疾却是真的。”


    容惟微勾唇角,“将养半月便可。”


    女娘攥着腿上的罗裙,神色既委屈又不甘,杏眼微湿,直言道:“可我想同你一起上京。”


    郎君避开她的目光,她可真是越来越大胆了,说话丝毫不避讳,她果真极爱慕他,还要同他一同回京。


    那日的许愿条,或许……只是这个糊涂的女娘不明心意,可他一向明智,她此刻分明就爱极了他。


    他咳了一声,虽有些不忍,但还是实话实说,“如若顺利,五六日后我便会启程回京。”


    贺之盈一惊,神色黯淡下来,“这般快。”


    容惟深邃的眸子望着她,没有说话。


    洪旭辉已落网,找到账簿便是这几日的事,收尾的事自然不必他去做。他的好弟弟此刻正逮着机会治他个无诏离京的罪名,回京之事迫在眉睫,他已在济江待了一月有余,实在无法再逗留。


    山洞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女娘浑然不觉,但容惟耳力过人,尽收耳中。


    “他们来了。”他淡淡道。


    贺之盈反应了一瞬,便要站起身子,但左脚传来的痛楚令她瞬间脱了力,往地上跌去——


    腰间一紧,一股大力将她一托,她还未反应过来,眨眼间已站直了身体。


    她抬目去看揽着她的腰的郎君,那人触到她的目光后如触电般火速收回双手。


    眼看他如白玉般的耳垂变得血红,女娘不禁抿了抿唇压制上扬的嘴角。


    容惟面色微恼,快步走到洞口,朗声将长风同霜云带来的人马唤来。


    “娘子,您的脚……都怪婢子不好,若是婢子坚持同娘子上山,娘子也不会受伤了。”霜云甫一见到贺自家娘子一瘸一拐的模样,便泪盈满眼,一颗颗地滚落下来,内心自责得要命。


    见着霜云如在泥里滚了一遭,她的内心也不好受,拿帕子擦了她的眼泪,安慰道:“好了,我没事。回府再说。”


    霜云点点头,开口唤人上来一同搀扶自家娘子。


    那护卫还未靠近贺之盈,长风忽感觉周身被带起一股风,定睛一看,自家殿下已一个箭步冲到了贺娘子身旁,阻了那小厮要搀扶的手。


    “你下去。”他沉声命令,不怒自威。


    见着自家殿下终于同贺娘子消除矛盾,环绕周身多日的沉重气息和缓了下来,长风暗暗松了一口气。


    外头雨势虽减小不少,但仍坠着雨珠,长风跟在容惟身侧打着伞,而她同霜云则由贺府的护卫打着伞蔽雨。


    坡道湿滑,贺之盈的脚因受伤更加无力,脚下不住地在污泥中打滑,幸而身侧的那人大力地握着她的臂膀,才不至摔倒。


    贺之盈注意到容惟先前在洞中已干透的衣袍又被斜雨打湿,但他似不觉般,专注地望着前方。


    女娘心中一热。


    山脚下停着马车,还拴着不少匹马。


    长风请示道:“公子,您是骑马还是坐车?若您坐车,属下将您的马牵回去。”


    容惟应答果断,“坐车。”


    在一旁听见了他二人对话的贺之盈一怔,“你骑马来的?”


    他竟冒那样大的雨骑马前来,难怪先前见到他时他衣裳半湿。淋了一路的雨,他还走了那样远的山路寻她……


    贺之盈杏眼蒙上了一层水雾,眼波流转,喃喃道:“兰衡哥哥……”


    一旁的长风闻言眼珠子快要瞪出来了,惊异的目光在二人间逡巡。


    殿下的小字一向是陛下同皇后唤的,而现下殿下不仅将小字告诉贺娘子不说,还允许贺娘子这般柔情蜜意地唤他如此肉麻的称呼……


    长风立即意识到,完了!一向冷静自持的殿下竟还是彻底被贺娘子攻下了!


    容惟的耳垂立刻染上绯色,不自在地握拳轻咳了一声,“上车。”


    女娘由霜云搀扶着上车,背对着他们主仆二人之时——


    高傲的郎君瞪了一眼瞠目结舌的长风,眼中警告之意明显。


    长风连忙收回神色,低下头。


    女娘并未发现二人的小动作,回过身来,一如最初唤他上车般:“快上车呀。”


    第35章   第 35 章


    “娘子, 表公子回来了。”


    房门被霜云轻轻推开,外头悬挂的宝盖珠络琉璃灯散开的灯光悄然洒入静谧温馨的寝房。


    贺之盈正用纤细的指尖拨弄着柔嫩的月季花瓣,闻言侧目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天已擦黑, 此时正是戌时三刻。


    她嘟囔道:“怎的回来这般晚。”


    今日送她回府后不久,他便立即出门去了,竟出去了这样久。


    霜云未听清,疑问地唤了声:“娘子?”


    贺之盈索性从软榻上起身,“走, 去风竹院瞧瞧。”-


    贺府入夜后纷纷点亮悬灯, 府中灯火星星点点,霜云和紫锦一人手提着一盏灯笼, 跟着贺之盈行在通往风竹院的小路上。


    贺之盈左脚崴伤了, 行得比往日慢了些。


    霜云心直口快, 忍不住问,“娘子,您就这样原谅表公子了?”


    一旁的紫锦狠狠瞪了她一眼, 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贺之盈却毫不在意, “他那日说话委实过分, 我也确实图谋他的权势,既他已表明想要我诚心相待,我也别有所图, 那也不必再计较之前的事了。”


    虽然因着他先前种种行为, 她目下对他着实没有几分情意, 但既然日后要成婚, 她认真待他还是做得到的。


    霜云仍旧忿忿不平, “表公子这般眼高于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天神下凡呢。我瞧着他一点儿都配不上娘子。”


    贺之盈哭笑不得, 但内心却哀叹,她又何尝不想有机会选择自己中意的婚事呢?若是没有三皇子,她前世或许能寻到中意的男子,而不是被当作一颗棋子为人摆布,今世也不必如此紧迫,每日如有把利刃悬在她的头顶,费了不少功夫才解决这个傲睨一切的表兄。


    她冷不丁地冒出一个念头:要是能直接一步到位,解决三皇子就好了。


    她摇摇头,将这个荒谬的念头甩出脑袋,回过神,发现已行到风竹院外。


    紫锦出声道:“咦,怎的没人守在外头?”


    贺之盈知晓,表兄院中人事虽简单,但以往总是有两个小厮候在院门。


    她道:“进去看看。”


    穿过那条竹林小径,院中竟也是空旷,一人都无。


    贺之盈眉心微蹙,心下生疑,莫不是又出门去了?那为何她的人手没有来回报?


    她将目光落在那点亮着灯的寝房上。


    她吩咐道:“你们在此处等我。”


    说完便抬步,她左脚受伤,步下缓慢地朝那寝房走去。


    风打树叶,击得沙沙作响,夏蝉开始鸣叫,一片响动之下,紫锦同霜云提着两盏灯笼侯在院里,微弱的光如两个沉静星子坠落在漆黑小院般。


    光亮自门扉的小缝中泄出。


    贺之盈眉心微皱,怎的连门都未关,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念及他的安危,她心跳不自觉快了几分。


    门内传来些细微动静,贺之盈试探地唤了一声:“兰衡哥哥?”


    门内人似是被她惊动,那声响大了不少,瓶瓶罐罐碰撞声清脆,夹杂着细微的衣物布料摩擦声,听上去很是慌乱。


    心中疑云更甚,莫不是三皇子又派贼人前来?!


    贺之盈未细想,将门推开——


    只见正对着门的红木桌旁,英俊郎君衣襟敞开,露出如玉一般莹润的结实胸膛,但腰腹间却胡乱地缠上了几圈绷带,隐约有血红渗出。


    而房中的另一个男子手足无措,面色慌乱地看着她。


    长风慌忙地喊了一声:“贺娘子。”


    今日捉到洪旭辉,殿下套出他的私宅位置后,院里的暗卫们立即悄摸地从小门出了府,跟上殿下一同前往。对方的人手在先前的交锋中元气大伤,但他们也落不着好。


    殿下料想今夜对方不会再有动静,贺府中一向清净,便将那些暗卫们都留郊外的秘宅中了,令他们破晓时再悄悄回府,此刻他们要么正在养伤,要么留下收尾。


    但长风未想到,贺娘子大晚上忽然造访风竹院,他忙着在给殿下上药,蝉鸣聒噪,他一时间竟未听见贺娘子的脚步声同气息。


    因着被塞过几回美人,甚至是小倌,殿下很是忌讳旁人擅自闯入寝殿内,以往便因此发配了不少人,贺娘子如此贸然闯入,殿下又该生气了……


    长风不由得将目光挪到身旁坐着的郎君身上,只是他家殿下连看都不看他,直直看着贺娘子,但观其面色,不似愠怒的模样。


    长风挑了挑眉。


    贺之盈此时脑中一片空白,她是头一回看到郎君如此情状,下意识地便想移开眸子,却被他胸膛上的一处印记攫住了眼眸……


    贺之盈身体一僵。


    那是一个小小的胎记。


    如月牙一般……


    熟悉的形状让她脑中有无数道惊雷炸开,她恍然地正要定睛细瞧,怎料那郎君就立即将衣裳合上了。


    男人一边系着衣裳,一边漫不经心道:“你先下去。”


    长风应了一声,手脚轻快地将红木桌上的放着几瓶伤药的托盘端了下去。


    直到长风将门阖上,贺之盈仍旧如同被定在原地一般,双耳都开始鸣叫。


    怎么表兄会和那太子有一样的胎记……


    她脑中顷刻间冒出了一个荒唐的念头: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太子,那个与她翻云覆雨后杀了她的心狠手辣的太子。


    但又立即被她的神智否定。


    不可能,她分明记得清楚,前世太子容惟一直待在京城,何况无诏离京是大罪,他若是来济江待了这样久,朝中早有风言风语传出了,但她却并未听父亲提过。


    更何况,表兄可是带着姨母的书信而来,她也未曾听闻表兄同太子有何交集,眼前的这个表兄货真价实,怎么可能会是假的呢。


    许是灯火幽暗,许是她眼花了,只是相似的胎记罢了,不可能会是那般荒谬。


    在胸前长胎记,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不会的……


    心中霎那间百转千回之后,定论之后脑中才微微清明,连带着绷直的身体放松了些许。


    容惟已系好衣裳,披起了放在一旁的外袍,皱着眉看向她,见她正盯着地面出神。


    咳……先前她那般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胸膛,长风还在房内呢,真是个胆大的女娘,见过他的身体后又出着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垂眸看了眼胸膛,那处已被雪白中衣包裹,但他记得因为常年习武,他的胸膛结实遒劲,腰腹有着块垒,应当不算丑陋吧……她为何是这个反应?


    他忍不住出声问道:“在想什么?”


    贺之盈被他言语拉回了神,连忙摇头否认,扯出笑道:“没有。”说完方才反应过来,担忧道:“兰衡哥哥,你受伤了?”


    容惟迎着女娘关切的热烈眼神,神色淡淡道:“不碍事。”


    女娘上前几步在他身侧坐下,身体朝他挨了些许。


    熟悉的香味立刻传来,如蛊虫般钻进她的腔道。


    她神色担忧,一对秀眉紧紧拧了起来,“怎能说不碍事呢?是不是又是那伙人。”


    他对上女娘水光潋滟的杏眼,轻点了点头,“遭了埋伏。”


    埋伏?


    贺之盈情急几分,目光在他身上逡巡,“还有哪儿受伤了?”


    说着就要掀开他的袖子。


    那云锦中衣上的玉手还未掀动就被摁下,郎君的手掌就这样直接的贴在她的细嫩手背上,她甚至能清晰感受到他手掌上粗糙的茧。


    她慌忙抬头去看他,眼前视野闯入他的薄唇,形状好看,许是在她来前抿了不少茶,现下在摇曳烛火之下泛着薄薄一层水渍,极淡极淡的茉莉茶味被她挺翘的鼻捕捉。


    她忽地记起,以往见到他,有那么几回他总是端着那副无波无澜的姿态,静静坐着饮茶。


    而被他送入口中,在他那唇舌间滚过的那一杯一盏,皆是她特地吩咐人送来风竹院的,她亲手制的茉莉茶。


    贺之盈胸口泛起几丝异样,滞涩起来。


    那昏黄的烛火摇曳生姿,他二人照在后头净白墙上的一对影也随之摇荡,周遭凝滞低沉,她不禁心旌摇曳起来。


    风停了,蝉静了,天地之间阒无人声,沉寂一片。


    她不知受何驱动,鬼使神差地微扬了扬头,朝他薄唇贴近几寸……


    但那薄唇忽地挪开一寸,他英挺的鼻尖堪堪擦过她的鼻尖。


    贺之盈顿时无助,此刻她反应迟钝,只下意识追去目光,捉到他的一丝仓皇之色。


    他已挪过了头,并不看她,只以那峭拔的鼻梁面对着她。


    他以手掌包住她的小手,动作迅速地将她的手从衣袖上挪开,如方才无事发生一般,口中沉静道:“没有。”


    贺之盈赧然地收回手,压下心中的羞恼,面上轻笑:“没有便好。”


    男人垂下眼睑,看向她的脚,只有一对镶嵌着明珠的鞋头露在裙摆外,他忽道:“你的脚如何?”


    女娘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左脚,“霜云帮我揉了药,现下倒是不疼了。”


    容惟点点头,昏黄灯光为他的侧脸勾勒出一道柔和金边。


    房内又安静下来。


    女娘因着先前的主动之态,心中漫起尴尬,装作忙碌地理了理披帛后以手撑桌站了起来,脚下缓慢地朝门口挪去,口中道着告辞之语:“兰衡哥哥,那你好生歇息,我便先回院了。”


    手腕忽然被捉住——


    “等等。”


    被猝然一捉,加之她本就受了脚伤,脚下一个不稳,竟朝身后跌去。


    第36章   第 36 章


    贺之盈只感觉眼前视野急剧晃动, 情急之下,她反应迟钝,四肢失去了神识控制。女娘为维持平衡, 双手慌乱地朝周围抓去,如坠崖之人欲捉住救命稻草。


    “嘶——”一道轻吸凉气声音在混乱之中响起。


    贺之盈感觉整个人狠狠地撞到了容惟怀中,她与之相撞的地方疼痛蔓延。


    女娘听到他的抽气更加仓皇,情势更加慌乱,脑中尚存的几丝清明告诉她, 她似乎伤到了表兄。


    她心中顾念着表兄的伤势, 也不知伤到了哪儿,慌慌张张地抬首往上望去——


    一道闷哼声响起, 而与之而来的还有她头顶的疼痛。


    女娘下意识地用右手捂住痛处, 火辣辣的疼痛蔓延在伤处, 直疼得女娘小脸上精致的五官拧皱成一团,原本清浅的眼里瞬时结上了一层薄薄的水壳。


    而被她击打的郎君也未好到哪儿去,与她左臂相触的胸膛起伏得剧烈, 声音似被她接二连三的“攻击”冲撞得有些嘶哑, “贺之盈, 你可真是好样的。”


    他的俊秀面容在一片水汽中模糊闪烁,贺之盈的语气充满了歉意,软声道:“兰衡哥哥, 对不住, 我不是故意的。”


    容惟却没接话。


    水雾朦胧之中, 她压根看不清他的脸, 唯一能知道的便是, 他正盯着她。


    贺之盈这才留意到此刻她与他挨得那样近,她的大腿隔着夏裳贴着他, 上半身几乎靠在他胸膛,郎君年轻气盛,如火炉一般,暖暖热意源源不断地传至她身上,心里。


    意识到这点后,她的胸口剧烈顷刻间跳动起来,声音大得仿佛两个人都能听见,贺之盈叫苦不迭,他不会听到了她如擂鼓般的心跳了吧……


    害怕落面子的女娘悄悄地透着消散些许的水雾,勉力观察面前男人的神色。


    只见他脸色幽暗,眸中漩涡暗涌,正沉沉盯着她的一双眼。


    浑身的血液似停顿了一瞬,女娘回过神后挣扎着便要起来。


    怎知容惟在她跌坐之时将手放在了身旁的红木桌上,双臂竟无意识地如牢笼般将她困囿于他怀中。


    贺之盈被他的长臂一挡,加之起身那一瞬忘却了左脚的伤,过于迅猛的动作顷刻间便牵动了沉寂已久的腿伤,她左腿一软,又往后跌了回去——


    疼痛如瀑布飞流,顷刻流转在她血脉之间,她的脸又不受控制地皱巴起来,颤抖着轻轻抬起左脚,以缓解剧烈的疼痛。


    郎君微微倾身靠向她,问道:“碰到脚了?”


    她噙着因疼痛而溢出的泪花,点了点头。


    容惟眉心紧皱,压着声音道:“你先起来,我看看。”


    女娘一只手抓紧了他腰间的衣裳,略带委屈地说:“起不来,我脚疼。”


    郎君被她的动作弄得腰腹一绷,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


    贺之盈再度抬首望向他,眼睛像小鹿一样纯净,蕴着点点委屈,鼻头微红。


    容惟眼神阴翳,不知正想说点什么,嘴唇微动,敏锐的女娘立即察觉,眼神往下挪动了几寸,最终停留在他的薄唇上。


    见状,他胸膛起伏得更加剧烈,但她似是丝毫不觉,只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唇。她鼻尖正对着他的薄唇,呼吸之间呼出的热气裹挟着海棠香重重击在他的唇上。


    他微掀唇道:“贺之盈!”


    却不防脖颈被一道力猛然扯下——


    轰——


    少女的双眼迅速撞进他的满带震惊的眼中,唇间一阵濡湿传来,一阵酥麻迅速地从脊椎骨处密密麻麻地爬起。


    贺之盈她双臂环着他的脖颈,用力拉下对准那两片唇瓣后迅疾地闭上双眼,她将勇气都用在了前头,此刻她勇气耗尽,不敢去看他的反应。


    暖黄寝房之中,娇小的女娘就那样坐在高大郎君的腿上,衣袖下滑落出一节藕臂,那女娘微微仰头,与郎君双唇紧贴,平日本就嫣红的嘴唇,许是因为此刻心中激荡,血脉之间加速涌动流向面部,变得更加娇红。


    她做了活了十六年,快十七年来最大胆的事,而她却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只知道此刻胸腔处是一片充盈,有枝枝春花肆意盛放。


    或许,也许……她确实,在她未感觉到的时候,在暗流涌动之下,对他生了几分真心?


    极度的紧张令她只是贴着他的唇,不敢再多动一丝一毫,纤细的身躯此刻以着一个略显诡异的姿势,如被寒凉冰雪冻在大雪纷飞之中般僵住。


    唇间柔软的触感带来阵阵潮水,不断地侵袭着她,她五感中除了触觉似乎都被潮水覆盖淹没,不——她惊讶发现,还有听觉存余。


    心跳轰鸣,混沌之间,不知是她的,还是此刻与他双唇相贴的郎君的。


    周遭气息在不知不觉间停止了流动,凝滞在二人之间。


    贺之盈悄悄掀开眼帘,面前的郎君似乎陷入了沉睡,身体止住不动,面色淡然,唇部更是丝毫未动。


    就像她在强迫他一般。


    贺之盈顿觉无趣,神识在此刻逐渐回笼,原本激荡的心情被几分羞赧覆上。


    女娘双臂一松,头微微后仰,就要分开黏连的双唇。


    腰间猝然一紧,原本一动不动的郎君忽地倾身向她,那薄唇也有意识地追着她,压了过来,呼吸间又黏连在一处——


    她瞪大杏眼,与郎君涌着奔腾的浪潮的一双眼相撞,如天雷重重滚过,贺之盈顿时忘记了呼吸。


    她的皓齿因突如其来的力道重重地磕上他的唇,一股铁锈味顿时弥漫在二人相贴的双唇间。


    但此刻,谁都未有心思顾及,在心跳怦然间,只凭着本能交换唇间的濡湿,他笨拙地吮着她的下唇,一口利牙将她唇周磨得疼痛热辣。


    相贴的肌肤一片滚烫,热意在唇齿间流转。


    分明只是两唇相碰,但贺之盈却有溺毙之感,一道娇吟溢出唇角,即刻被吞没在唇瓣相交间,腰间被收紧,她上半身紧紧地贴在容惟身前。


    意乱情迷之中,她似乎无意中压到了郎君受伤的腹部,他皱着眉闷哼了一声。


    贺之盈一个激灵,情潮褪去,立刻后仰将二人分开,不顾眼中压着惊涛、追唇过来的郎君。


    “兰衡哥哥,你的伤……”她气息不稳地道。


    她唇上的口脂花了,肆意糊在嘴周,眼中波光潋滟。


    容惟眸色更深,强压着平复紊乱的呼吸,但嗓音却嘶哑非常:“无事。”


    女娘仍是担忧,“可是我感觉你伤处更僵硬了……”


    容惟闻言一顿,不自在地偏过头,强调道:“无事。”


    贺之盈点点头,忽然发现自己的双手还挂在他脖颈上,立即慌张地收回。


    “我……我先回去了。”她右手摸索着桌面想要借力站起,却触到一片温热。


    是他的手。


    他的手不知何时从她的腰肢又挪回到了红木桌上


    那只小手如触电般立即收了回来。


    身侧的郎君胸膛震动,轻轻的笑从唇角中溢出。


    贺之盈不敢去看他那破了口子,闪耀着水光的嘴唇,羞赧地又将右手按在桌面撑起身来。


    女娘站直后,一瘸一拐地走出门,那脚步迅速,想来若不是崴了脚,此刻已跑出门去。


    院外又响起了两人的脚步声,伴随着听着显然是受了脚伤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容惟垂下眼来,眼帘覆住了眼中的情绪。


    门扉处响起两声敲门声响,随后长风的声音跟着响起,“殿下。”


    容惟理了理腰间衣袍,方沉声道:“进。”


    长风推门而入,脸上的笑容在看到郎君唇上的口子时顿住,“殿下,您的嘴唇流血了。”


    一边暗自惊叹。


    没想到殿下英明在外,可私底下近弱冠之年的殿下,都这么大人了,同贺娘子饮个茶水还能不甚将唇咬破。


    长风的好意提醒换来了自家殿下的一记眼风,那警告之意下竟暗含着几分羞恼。


    长风委屈地低下头,他好意提醒罢了,怎的还不领情。


    忽地记起自己想要说的事,又道:“殿下,那荔枝要给贺娘子送去吗?”


    殿下午后好端端地提起那荔枝之事,长风心中暗自得意,幸而当初他见那荔枝不过几粒却又极其珍贵,擅自做主留了下来,怎料殿下还真问起了此事。


    长风自得地揽功,果不其然,顺利地得到了他青睐已久的,放置在东宫库房中的一柄长剑。


    长风耐心地看着容惟,等待殿下吩咐。


    幽幽烛火旁握着茶杯的郎君动作一顿,片刻后又沉静地下命令,“明日再说。”


    “是,属下告退。”


    待门扉完全阖上后,那握着茶杯的郎君将那白瓷茶杯放置桌上,几滴茶水溢出,很快没入锦布中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点洇痕。


    容惟合上眼眸,那双唇相贴的触感,唇上破口的刺痛感在黑暗之中更加明显。


    方才他拉住她,原本是想给她荔枝的,但谁知后面竟会发生了那样的事……


    一向冷静自持,脑中清明的他,那时竟完全将此事抛之脑后。


    他睁开双眼,轻轻抚上脖颈处的一道划痕,那划痕微红,斜斜向下,就要没入衣袍之下。


    一声冷哼溢出唇角。


    真是个牙尖,手也利的女娘。


    第37章   第 37 章


    贺之盈风风火火地出了风竹院, 紫锦同霜云不解地对视一眼,连忙提步跟在后头。


    “娘子,小心您的脚。您等等婢子们。”霜云在后头唤道。


    贺之盈虽一瘸一拐, 但仍尽力走得飞快,不过半炷香便回到了月海楼。


    女娘直奔寝房,迅速将房门阖上,紫锦同霜云险些将鼻尖撞了上去。


    望着紧闭的房门,二人只好在院中候着, 等待娘子传召。


    霜云望乌黑的天, 忍不住道:“表公子是不是又惹娘子生气了?”


    紫锦摇摇头,表示不知。


    忽然, 眼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二人连忙上前迎着门后的女娘, “娘子。”


    却见贺之盈手中拿着一封信, 以蜡封口,封皮上书着簪花小楷,就要递给紫锦。


    紫锦双手接过, 疑惑道:“娘子怎的突然想起给朱夫人写信了?”


    朱夫人, 便是贺之盈在京中的那位姑母, 贺岚。


    贺之盈微皱起眉,沉沉道:“许是我多想了。”


    羞赧褪下后,她又想起了与她唇舌交缠的郎君胸前的那道月牙胎记。


    月牙胎记出现在她梦中多回, 是她萦绕不去的噩梦, 而如今, 这道胎记竟出现在了与她朝夕相处的表兄身上, 怎么会这般巧合?


    但是无论贺之盈怎样推演, 都觉得眼前的表兄不会是那心狠手辣的太子。


    许是她前世为人所害后实在是敏感异常,虽然她心知是她多想了, 但还是先修书一封给姑母,请求姑母先派遣人手调查一番,待她上京后也能知晓结果。


    她容不得有任何意外出现,令她今生再陷囹圄。况且这样一来,她也好心无旁骛地专诚待他。


    “婢子这就去安排。”紫锦领命,拿着信去找贺府小厮了,以保在天亮后便能寄出。


    霜云上前一步,“娘子,婢子伺候您洗漱安寝吧。”


    贺之盈点点头,今夜心中激荡,情绪如浪潮般起起伏伏,现下身体不免染着几分疲惫。


    梳妆台前,绘着西府海棠的纱灯为女娘欺霜赛雪的小脸染上昏黄,双鸾菱花镜中映照的面容仙姿佚貌,只是这唇比往日红肿些许,更如正绽放的红牡丹一般。


    女娘闭着漂亮的一双眸子,青丝如瀑,柔顺地散在背脊上。霜云正给自家娘子通着发,目光落在了女娘的红唇上,怔愣了一息后疑道:“娘子,您的嘴唇怎么肿了?”


    贺之盈睁开双眼,这才看到了镜中格外红艳的自己的唇,她先前回房时已经将糊了的口脂都擦了干净,未曾想此刻的唇还是这样红润。


    她现下相信那郎君确实未接触过任何女子了,前头他扣着她的腰,二人贴唇交缠时,他的动作甚是笨拙,口中利齿时不时磨到她娇嫩的唇瓣,后头更是又吮又咬。


    难怪肿成这般……


    贺之盈搪塞道:“许是上火了。”


    霜云通发的动作微缓,思索着最近的膳食,因着夏热,府中菜色也以清淡爽口为主,似乎不含什么上火之物呀?


    贺之盈面上浮上几分绯色,扯开话题道:“对了,我令你打的玉佩如何了?”


    娘子今日从山上回来后,不知为何提起了要将先前得到的一块品相极好的羊脂玉打成玉佩,那玉娘子得了许久,都未舍得打造,如今花重金寻济江中最好的雕玉师傅不说,还要求一定要在这几日内打完。


    玉佩样式由女娘亲自所画,很是精致好看,但那样式……霜云一见便知道定是要送给表公子的。


    霜云心中叹了口气,答道:“娘子一向都是寻王师傅雕玉的,您还不放心他的手艺吗?”


    贺之盈嘟囔道:“也是,他那般挑剔,也不知会不会喜欢。”


    霜云见着自家女娘俨然一副陷入情网中的忧思模样,心中一咯噔,“娘子这般用心了,表公子若是再不领情,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女娘脸上染上一抹笑,“也是。”说完握住霜云的手,“好了,不必通了,安寝吧。”


    “是。”霜云连忙去为女娘放下帷帐-


    假山林立,璀璨日光之下湖光四射,湖中的红黑锦鲤围成一群,竞相抢夺着玉手撒下的鱼食。


    “你在这里。”身后忽然响起的一道声音,将她吓了一跳,手中的鱼食碗险些没拿住,要落进湖中去。


    贺之盈转身,小脸上扬起明媚笑容,一对如琉璃珠般的眼眸光芒流转,“兰衡哥哥。”


    今日他换了一身云水蓝,贺之盈恍惚片刻,依稀记起他初到贺府那日,就穿着这身衣袍。那时她被他的不凡的姿容所惊艳,而如今……再过不久,他们就要定亲走六礼。


    郎君依旧通身贵气,周身散着生人勿进的疏离气息,神情淡漠,但他的双唇……


    贺之盈目光下挪,落在他破了一道口子的下唇上。


    她恍然忆起,昨夜意乱情迷中,她似乎不慎将他的下唇磕破了,这道口子想必就是那时留下的。


    见女娘面若红霞,目光下移落在他的唇上,那心中的痒感又起,他咳了一声,侧首道:“长风。”


    贺之盈这才注意到身后的长风托着个箱子,她疑惑:“那是什么?”


    一旁的紫锦也上前帮着长风,将箱子放在凉亭内的石桌上,隐隐有凉气在空中漫开。


    长风答道:“贺娘子,是几粒荔枝,”见贺之盈瞪大了双眼,他继续面不改色地扯谎,“老爷得了圣上赏赐,挂念公子远在济江,派人快马加急送来了。”


    事实上,分明是自家殿下主动修书回去讨要的。


    贺之盈怔愣,盯着容惟的眼睛,“兰衡哥哥,你自己不留着么?”


    他移开目光,掀开那箱盖,晶莹剔透的冰中包裹着几粒圆圆的红艳,他拿出一粒把玩,口中随意道:“我不喜欢吃,荔枝珍贵,你不是爱吃么?莫浪费了。”


    贺之盈眼眸如蕴着夏日清泉,此刻盛满了感动心绪。


    他不喜欢吃荔枝,府上怎会不知,又怎么会千里快马地给他送来呢?


    他居然还记得她爱食。她只在灯会那夜的茶楼中与他提过一次,她喜食荔枝,但可惜只食过一回,没想到他那时外表看着冷淡,竟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心中被甜意填满,胀得快要破开,她上前一步,展臂抱住他精瘦的腰,将脸埋在他胸膛之上。


    长风眉毛一挑,紫锦一声惊呼险些溢出口,二人对视一眼,立即背过身走到凉亭外。


    容惟蹙眉,“你做什么?现下在外头。”


    贺之盈收紧了手臂,从他怀中仰着小脸看他,笑道:“不在外头便可以了吗?”


    容惟一噎,用手别过她的脸,“我可没这么说。”


    贺之盈轻笑一声,放开了他的腰,后退一步,从他怀中退出。


    温香软玉顷刻离开他的怀里,他垂下眼睑。


    贺之盈语气认真,正色道:“兰衡哥哥,谢谢你。”


    容惟皱眉,语气带着些警告,否认道:“我不喜欢才送你,你可别多想。”


    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贺之盈笑容不减,“我明白,恰巧我也有一份大礼要送你。”


    容惟闻言抬眼,语气有一丝微不可查的期待之意,“什么?”


    她眼珠骨碌一转,狡黠地笑,“保密。”


    一片羽毛轻轻地在郎君胸口挠了挠,容惟无奈地瞪她一眼,淡然道:“我还有事。”


    说罢依旧如往常一般,也未等她回答,利落地转身离开了。


    贺之盈却也不恼,朗声唤着凉亭外背对着他们的紫锦,“紫锦,将东西收起来。”


    那冰中的火红又被盖上,贺之盈忽地记起,昨日山洞中他说五六日后便会回京,难怪他看着如此匆忙……


    女娘垂下眼睑,长睫在面上投出一片阴影,眼帘盖住了眼中的失落-


    两日后,一辆摇金坠玉的马车停在了玉石铺旁。


    那女娘戴着帷帽,观其周身气质便知是世家贵女,一长相讨喜的婢女在一旁打着伞,跟着女娘进入铺中。


    “娘子看看可有中意的?若是这些没有,铺中还有些……”铺中伙计立即热情招呼道,许是新来的,并不认识这位常来光顾的女娘。


    霜云打断道:“我们是来拿玉的,前些日子请你们师傅雕了件玉佩,不知雕好没有?”说着将袖中的竹牌递了上去。


    那竹牌刻着铺名,上头用不褪色的松烟墨书着“壹”。


    这家玉石铺是济江名声最佳的一间,珍惜的玉石尚不足为奇,那主家的雕玉手艺才是令这间铺子声名大噪的主要源头,因此每日来请求雕玉之人数不胜数,但那主家矜才,只肯雕上等玉石。


    许是人数众多,他们会为送来的玉石挂上竹牌,一份交给客人,客人凭牌取玉,以防弄混。


    而贺之盈不仅在此光顾数年,此次更是花了不少银两,又用的是极品羊脂玉,因此取得的牌号为一。


    那伙计接过竹牌,殷勤道:“娘子不妨先在楼上雅间歇息片刻,我这就去取娘子的玉。”


    贺之盈点点头,带着霜云上楼-


    待得取完玉佩从铺中出来,已过了一炷香。


    霜云小心地抱着那装着玉佩的锦盒,口中惊叹道:“王师傅的手艺还真是日益精进,这玉佩雕得真是尽美尽善,”说着又凑近自家女娘,小声道:“我看,表公子这回定然挑不出什么错来。”


    女娘戴着帷帽,看不清表情,只听见一声轻笑。


    “贺娘子!”身侧传来一道陌生的嗓音。


    贺之盈欲上马车的脚步一顿,回首望去,竟然是那日游湖采荷时,邀她与沈若真入宴的江大公子,江皠。


    他今日一身竹叶青,腰佩美玉,更衬得他面容温润似玉,风度翩翩。


    贺之盈微微掀开帷帽的轻纱,露出半张脸,“江公子。”


    江皠欣喜上前,同她搭话,“真巧,竟在此处碰到贺娘子,对了,你的身子可好些了,是脚摔伤了吗?”说着担忧地看了眼她的左脚。


    江皠自那日之后又给她递过一次帖子邀她赴宴,但她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拒未去,方才他许是看见她走路有些不顺,便主动出言关切。


    贺之盈面不改色,“不慎摔了一跤,现下好多了,多谢江公子关心,江公子是来买玉的吗?”


    江皠笑容柔和,“正是,家母过些日子生辰,正想着打枚玉佩以作生辰礼。说来娘子请恕我唐突,我见娘子腰间佩的海棠玉佩不俗,想是对此颇有研究,不知娘子今日可有空为我掌掌眼?在下为着这一份生辰礼实在是焦头烂额得很。”


    午后日头毒辣,炙烤着城内。


    容惟正从暗牢中审完人出来,今日总算让那杨标吐出几个有用的字了,心下舒畅不少,正骑马带着长风回贺府。


    忽地被街边那熟悉的身影牵住目光,那早晨还扑入他怀中的娇小女娘,此刻站在一家玉石铺旁,正同一个郎君说着话。


    容惟眉头微蹙。


    待得看清那男子面容后,他双眼微眯,有墨云在他眸中翻涌。


    第38章   第 38 章


    长风纳闷地看着自家殿下忽地勒马停下, 见他一直盯着右前方,也纳闷地顺目看去,惊诧道:“公子, 那是……江公子?”说着不待回答,又自顾自地囔囔:“怎的和贺娘子在一块?”


    容惟眼中阴云密布,勒紧了手上的缰绳。


    长风跟随容惟多年,已对他的面色十分敏锐,他知道, 傲然的殿下此刻已是怒上心头。


    他试探地询问道:“公子, 要过去看看吗?”


    那睥睨一切的郎君将手抬起,无名指同小指自然地微垂, 语气听着却是漫不经心——若是长风不了解自家殿下, 也会认为他此刻心境依旧无波。


    “不必, 回府。”


    说罢一夹马腹,那骏马带着郎君顷刻跃出一射之地,飞速地从女娘身边闪过。


    长风心里叹气, 殿下当真是越发不冷静了, 竟然在闹市中纵马。


    他摇了摇头, 无奈地拍马跟上。


    背对着街路的女娘自然没有看到在道路上纵马疾行的两人,她此刻正纠结着是否要应下。


    上回江皠在小宴上为她挡了好几回酒,算了, 索性今日无事, 她不过顺手而为, 为他掌掌眼也无不可。


    她客气地笑, “江公子谬赞了, 不过我不甚了解令堂喜好,怕是选不出特别合心的, 江公子稍作参考即可。”


    江皠作揖道:“娘子肯为江某掌眼是江某之幸,”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娘子请。”


    贺之盈点了下头,回了他的礼,便提步往里走去-


    “公子,娘子,是想看些什么?”


    雅间内,角落置了冰碗,凉气顺着雕花窗外吹来的微风在室内游蹿,那青花缠枝香炉内燃着的龙脑香被凉气裹挟,一同吹入腔道,令人在酷暑之下脑内清明。


    伙计殷勤地为二人奉上茶水。


    江皠笑得依旧温和,如三月春风拂面般,易令人心生好感。


    “不知贵店可有鹤纹玉佩?”


    那伙计忙道:“有,小人这就为公子拿来。”


    那伙计见江皠气度非凡,自然热情招待,脚下迅疾地退出雅间,为二人取玉去了。


    贺之盈早已在进雅间时便摘下帷帽,隐在薄纱下已久的朱唇粉面展露在外,她今日一身素白流金云纹霓裳裙,像极了夏日里的雪魄冰花。


    江皠啜了一口茶,主动笑着道:“听闻贺娘子不日将上京。”


    贺之盈不知为何他忽地提到这一茬,还是实诚道:“正是。”


    温润如玉的公子笑得更温蔼,“真是巧了不是?我过些时日也要进京,好准备明年的春闱。”


    贺之盈一愣,一息后又扯笑,“如此真是凑巧了,那我便在此祝愿江公子顺利夺得功名。”


    女娘爽快地以茶代酒,扬头一饮而尽。


    江皠回以一盏,打趣道:“那上京后若我再举宴,贺娘子定要赏面。”


    “自然。”


    话语间,那伙计已拿来几块雕得栩栩如生的鹤纹玉佩,热情招呼江皠,“公子,铺子里最上等的鹤纹玉佩都在这儿了,您瞧瞧可有中意的?”


    江皠应了一声,目光在那几枚玉佩上逡巡而过。


    那几枚玉佩不但玉质通透,其上雕着的鹤纹更是细致精妙,仿若随时便会化形,展翅而飞。


    江皠扫了一遍,面色依旧温润,看不出是满意抑或是不满意,扭头望向坐在身侧的女娘,“贺娘子觉得呢?”


    贺之盈闻言专神地细看,最后将目光落在那双鹤飞翔玉佩,不但雕工细致,更为重要的,是它的寓意更为切合。


    江皠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笑道:“贺娘子倒是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随即侧目以眼神示意身旁的随从取银两,对那伙计道:“便是这块了,劳烦帮我包好。”


    那随从取出金锭,递给伙计,“多的赏你了。”


    这锦衣郎君彬彬有礼,出手又极为阔绰,伙计脸上笑容更加热烈,“多谢公子,我这就去将它仔细包好,绝不损伤一分!”


    江皠温然应了声,又回头看向贺之盈,略带感激道:“今日多谢贺娘子了,我为着家母的这份生辰礼,也是千挑万选多日了,今日终于有了着落,想是今夜定能安然入睡了。”


    贺之盈受宠若惊,“江公子客气了,你本就看上了那玉佩,没有我你也会买下它的。”


    江皠不以为然,微微摇头,“但贺娘子陪我挑了大半晌,费心劳神的,不若也挑上一块玉石,由江某赠与娘子?”


    贺之盈自然不是那等贪恋富贵之人,更何况她不过顺手帮忙罢了,连忙摆手推拒道:“不必不必,左右我午后无事,江公子上回也帮我挡了多回酒,就当抵过了。”


    江皠闻言笑容深了几分,温声道:“贺娘子当真是心慈面善。”


    贺之盈回以一笑,这江公子当真是谦谦君子,与她之前碰到的江二公子江皓差距甚大。


    江皓与陈大娘子的事儿闹大后,江皓先是死活不认,但江家一向作风严厉,最终迎了陈大娘子进门,但新婚第二日便有人传出江皓出现在花街柳巷。与这光风霁月的兄长江皠一比,二人但倒不像是一对父母生出来的兄弟。


    二人选完玉佩后出了玉石铺,贺之盈站在马车前与江皠辞别。


    江皠客气道:“今日多谢贺娘子了。”


    贺之盈此刻已戴上帷帽,只隐约可见她绽开笑容,露出雪白皓齿,“哪里的话,那我便先回了。”


    江皠又“诶”了一声,女娘脚步一顿,不解地看向江皠。


    江皠也觉得自己反应有些唐突,讪讪笑道:“哪有让娘子独自回府的道理,我送送娘子吧。”


    贺之盈摇头拒绝,江皠若是打马跟随在贺府马车旁,明日便会有风言风语传出了。


    “不必了,此处离我府上不远,江公子府邸又与贺府方向相反,现下天色不早了,江公子还是尽快回府吧。”


    江皠没有再坚持,只作了一揖,目送女娘登上马车。待女娘行出一射之地,马车消失在日光中,才拍马掉头而行-


    回到贺府时,正在日暮之前,日头已要偏移着往下落,日光微微染上一层薄金。


    走到月海楼院外,就见一女子守在院外,身型熟悉。


    贺之盈定睛一看,加快步速迎了上去。


    “紫锦,你怎的在外头候着?”女娘疑惑问道。


    紫锦神色不太自然,似乎顾及着什么,低声道:“娘子,表公子来了,等您半个多时辰了。”


    半个多时辰?贺之盈一愣,半个时辰前她似乎才进那玉石铺不久。他今日已经办完事了?怎的突然来寻她了,晨间不是刚见过吗。


    想起那匣子荔枝,贺之盈嘴角往上勾了勾。


    表兄虽然看着冷情,但自昨日山洞之后,待她倒也真诚。


    她望了望霜云抱着的锦盒,正巧,将那玉佩赠他,免得又要往风竹院走一趟。


    女娘抬步往里走,直接忽略了紫锦挤眉弄眼的暗示。


    容惟正站在院中,摘了朵她院中种着的月季,正扯着那月季的朱红花瓣,地上已落了几片红艳。


    贺之盈一怔,忙过去阻拦,“兰衡哥哥,你做什么这般摧残我的花,这可是我精心照料的花。”


    说着便从他手中夺过那已被他扯了一半的可怜月季。


    容惟目光沉沉,并不回答她有关月季一事,语气不善,“你去哪儿了?”


    贺之盈顿感莫名其妙,往日也未见他在意她去了何处。


    “玉石铺。”她答道。


    容惟扫了一眼霜云抱着的锦盒,冷然道:“这是他送你的?”


    贺之盈愣住,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神情不解极了,“你见着我了?那你怎么还问我,而且你也没同我打声招呼,我……”


    郎君脸上风雨欲来,打断女娘要说的话,“他送你什么了?”


    贺之盈这才反应过来郎君的情绪从何而来,内心颇有些哭笑不得。


    一道念头闪过。


    女娘意兴盎然地看着他,“没什么。”


    本就没什么。


    郎君闻言面色更加黑沉,上前一步,他双腿修长,二人之间的距离立即缩小,顷刻间暗流涌动。


    他冷声道:“是什么?丢了。”


    贺之盈双眸似夏日午时泛着细碎银光的山泉,神色饶有兴致,“兰衡哥哥,你是吃味了吗?”


    面前的郎君显而易见的身形一顿,立即断然否认,“没有。”


    女娘狡黠地笑,“可我不想丢了它。”


    那可是她花重金专程为他打造的玉佩,怎能说丢就丢?


    那郎君咬牙,从齿间挤出话语,一字一顿,“贺!之!盈!”


    贺之盈轻笑出声,“你不妨打开看看。”


    容惟一怔,似是意识到了女娘的反应有些不对劲,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走上前去将那锦盒接过。


    “啪嗒”,锦盒锁扣轻响,里头的物什渐渐露于日光。


    是一块玉质莹透净纯,细腻温润的羊脂玉,触手生温。其上雕出了一株空谷幽兰,兰草高洁坚韧,清秀雅淡,雕工精细,兰草花叶脉络清晰可见。


    容惟呼吸一窒,用手指轻轻抚过那玉佩兰草纹样的凹凸。


    兰草……


    兰……


    其中意味,抑或说,这是赠给谁的,再明显不过。


    身后响起一阵徐缓的脚步声。


    女娘将手负在身后,踱步而上,面上带着淡淡笑容,一副闲情逸致之态,只是因着左脚有伤,走路时一瘸一拐,倒破坏了那淡然之姿,稍添谐谑。


    “空谷有佳人,倏然抱幽独(1)。”少女神色得意,微扬着头,朗朗吟词。


    她将头凑到郎君微低的面上,笑得明媚动人。


    “怎么样,兰衡哥哥,喜欢吗?”


    第39章   第 39 章


    济江此时已是气候温热, 连在小院间游荡的风都是微暖,娇俏女娘的一字一句,顺着那暖风送入他的耳膜, 流淌而下,将他的胸腔填满。


    方才的烦躁,以及那压在心底的一丝微妙的不安无处而去,俱被积在腹中,那滋味仿如一拳打在棉花上。


    容惟喉头凝滞, 此刻竟无法言语。


    贺之盈见他原本浓墨流转的黑眸中被光微微透亮, 眼底笑意更深,佯装不满地皱了皱鼻子, 嗔道:“怎么, 你不喜欢吗?”


    容惟侧目, 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中的情绪浑厚,贺之盈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 怔了一瞬。


    他往日里沉静如水的神色略有动容, 似乎是惊讶融入几分被打动之色。


    但似乎, 还夹杂着……


    一丝微弱的挣扎?


    贺之盈看不明白,待得正要细看,他又垂下眼眸, 看向他修长的手指正摩挲的那块兰草玉佩。


    霜云隔有几步远, 只看见那表公子依旧不开口, 料想这眼高于天的表公子想必又是心生挑剔, 忍不住帮腔道:“表公子, 这可是我们娘子珍藏了多年、自己都不舍得的羊脂玉。这回不但拿了出来,还花了重金请了最好的师傅雕琢, 表公子您虽在京城见过不少价值连城的好东西,但我们娘子这份情意却是不可比拟的。”


    贺之盈心下一暖。


    身侧的郎君仍旧微低着头,眼帘垂下,看不清眸中情绪。


    她清了清嗓子,对霜云道:“对了霜云,你去帮我看看我出府时炖上的石榴粉羮如何了。”


    虽然确有其事,但那石榴粉羮由紫锦在照看着,霜云心知娘子这是要支开她,便也未多言语,应了一声便走出了小院。


    顷刻间,小院里只剩下两人。


    贺之盈不满道:“你若不喜,便还给我。”


    沉默许久的郎君这回反应倒快,直接避过她欲夺物的手,双手迅捷地别在了腰封之上,还顺手将他那佩戴多日的玉佩取了下来,收进衣襟中。


    那兰草玉佩同他腰间佩戴的瑞鸟纹银香球,分别垂在腰腹两侧,更衬得他清雅俊逸。


    容惟上前一步,声音微微带着些嘶哑,“你便是去取这个的?”


    贺之盈哭笑不得,坦诚答道:“自然,”又偏头反问他,“不然你以为我是去做什么的?”


    郎君剑眉微拧,“那江皠呢?”


    女娘无奈道:“出来时撞到了,他寻我帮着挑挑他母亲的生辰礼。”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郎君却依旧面色不善。


    贺之盈凑上前去,挺翘的鼻尖几乎要碰上他的,笑得明洁,“兰衡哥哥,你很在意吗?”


    一双透净的眸子还闪烁着观察捕捉着他的神色。


    她的唇就距他的一寸距离,这般贴近,昨夜昏黄灯火旁的唇齿交缠不约而同地闪回在二人脑海中,二人皆是神色微变。


    郎君喉头微动,不自在地别开目光,偏过头去,依旧否认,“想多了。”


    女娘也略微羞涩地往后退了一步,轻咳了一声,也消了与他辩驳的心思,“但愿如此。”


    看着她后退的步伐,郎君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一瞬即逝-


    从月海楼出来,郎君脚步轻快不少,未过多时便回到了风竹院。


    “殿下,您回来了。”


    容惟掀袍坐下,倒了杯茶,茉莉茶的香醇气息顿时弥漫在空中。


    他浅啜一口,开口问道:“如何了?”


    长风递过几页纸,“殿下,有嫌疑的官员都在这上边了。”


    容惟接过,目光迅速扫过,一边冷笑道:“我这弟弟还真是厉害,染指盐铁,勾结节度使,现下都将势力渗透到禁中了。”


    长风鄙夷道:“可惜棋差一招,派人杀殿下不成,反倒撑不住我们的刑讯。不过那杨标如此嘴硬,我们费时费力多日才套出这一条模棱两可的消息,倒是忠心得很,也难怪三殿下派他前来。”


    容惟已将那几页人名粗粗扫过,“待会我会圈出几个人名,立刻给京中传信,先查他们。”


    “是。”长风应下后,又察觉到一丝不对,疑惑道:“殿下,那我们何时回京,证据不是收集得差不多了吗?”


    按计划本该还有三四日才能回京,但未想到事情进展出奇的顺利,杨标也吐出了有用的信息。


    在济江的证据已收集完毕,京中那带着人皮面具的假太子已瞒了一月有余,实在没有再滞留济江的理由。


    郎君将白瓷茶杯放在桌上,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杯壁,没有接话。


    长风面色一滞,逐渐察觉出缘由,又苦口婆心地劝道:“殿下,事态紧急,若您再不回去,三皇子再在圣上面前谗言几句,令得圣上对您起疑就不好了。反正您同贺娘子已说定了,待贺娘子养好腿伤后便会启程上京了,来日方长嘛。殿下,您说是也不是?”


    长风的苦口婆心换来了自家殿下的一记眼风。


    容惟沉声道:“收拾收拾,明日启程。安排好人马护送杨标等人,将他们毫发无损地送达京城。”


    长风领命,“是。”


    “等等。”


    长风离去的脚步一顿,静静等着殿下的下一步吩咐。


    房内倏地沉静下来,落针可闻,就在长风忍不住要开口询问时,那一直沉默的郎君又开口道:“算了,出去吧。”


    长风顿感奇怪,抬目看了一眼面前那个摩挲着茶杯的郎君的神色。


    是他看错了吗?殿下这是在……


    纠结?


    一向做事果断的殿下也会有纠结之事?


    长风困惑不已,眼见殿下又要抬眸看来,又连忙垂下眼。


    他试探地道:“那属下告退了?”


    见自家殿下依旧沉默不语,长风旋身准备出门,怎料又被自家殿下叫住,“等等。”


    长风身形一顿,又回头耐着性子道:“殿下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长风,表兄怎的忽然找我,有要事吗?”


    正是华灯初上时,贺之盈跟着长风走进风竹院,忍不住问道。


    长风却不细说,语焉不详道:“贺娘子,您见到公子就知道了。”


    贺之盈和身旁的紫锦对视一眼,心下疑惑更深,秀眉微蹙。


    绕过那一条竹林环绕的小径,眼前出现熟悉的小院。算起来,这小院她也来过多回了。


    一向只摆茶盏的石桌上备上了几盘瓜果同下酒菜,一旁还放着一壶酒和两个琉璃杯。


    贺之盈更加困惑,怎的还摆起酒菜了?今日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吧,更何况他们今日都见过两回了!


    “你们先下去。”郎君沉声道。


    说的自然是紫锦同长风,二人对视一眼,应了一声“是”,立即退到小院外。


    贺之盈在容惟身旁坐下,问道:“兰衡哥哥,这是?”


    容惟不答,往那琉璃杯内斟上酒,是一壶果酒,香甜的气味瞬时绽放在空中,琉璃杯中的酒液映着灯火,流光溢彩。


    “能喝酒么?”他问道。


    贺之盈点点头,她酒量一向马马虎虎,不过饮几盏应当无事。


    几乎是她刚饮完,容惟立刻就贴心地给她倒上,就这样一同饮了几盏。


    这果酒酒劲不小,贺之盈顿感先前高看了自己的酒量,此刻脑中仿佛被塞了一团棉花,略微有滞涩感时,身侧的郎君开口了。


    “明日我便启程回京了。”


    贺之盈心头一跳,“这么快?不是应当还有几日么?”


    他昨日在山洞中刚同她说的五六日。


    容惟又给她倒了一盏酒,“事态紧急,我不便多待。”


    贺之盈失落地点点头,虽然她早已做好了他这几日便会离开的心理准备,但他今夜忽然同她说明日便要走,实在是令她措手不及。


    浓浓的失落漫上心头。


    她又饮了一盏酒。


    “也是,你还得回京复命。”说着她勉力扬起一个笑,“索性待我腿好了,便能启程上京了。”


    容惟面色微微动容,半晌后道:“不会太久的,是么?”一边又提起酒壶,为她满上,澄澈的酒液映出女娘一张绯红的小脸。


    贺之盈此刻已是微醉,掰着手指头,说话含糊,“嗯……应当最迟四月下旬初,便能启程。”


    少女醉态比往日多了一分活泼可爱。


    容惟一错不错地看着她,“待你到京城,我便让圣上下旨赐婚,届时到你姑母家传旨。”


    贺之盈扬起唇,大着胆子开口,“兰衡哥哥,你是不是……也同我一般着急?”


    容惟不答,只是依旧望着他,眼中深邃。


    贺之盈眼神已变得迷濛不已,杏眼中一片水色,身子一软,失了平衡,往身侧倒去。


    郎君连忙扶住她的后背,将人接了过来。


    那手掌接触的地方肤如凝脂,容惟一顿,手下忽然变得炽热滚烫,隔着薄薄一层夏裳,热流一路顺着手臂传至五脏六腑,浑身都燥热了起来。


    女娘已经醉了,还往他怀中凑了凑,像小猫般窝在他怀中。


    容惟嗓音嘶哑了几分,从唇齿间挤出字句,唤道:“贺之盈。”


    贺之盈反应迟钝,片刻后才抬起头,迷迷糊糊应了一声,轻声道:“兰衡哥哥。”


    女娘双颊绯红,嘴唇更加红艳水润,像极了昨夜唇齿交缠后的她。


    胸腔鼓胀得快要炸开,体内忽的涌上热烫血液。


    “唔……”


    郎君对着这双唇,将薄唇压下。


    贺之盈只感觉一片迷朦之中,唇上倏地一热,她不由得惊呼,但瞬间就被吞没在唇舌之间,失了声响。


    第40章   第 40 章


    肺间的气息越来越少, 憋闷得像是要炸开,贺之盈下意识地张口想要言语,依旧在转瞬间消逝在唇齿间的濡湿中。


    就在此刻, 她似乎无意中触到了一片柔软。


    与她双唇相贴的郎君动作一僵。


    正当贺之盈疑惑之时,那条游鱼又钻了进来,带着酒液肆意游荡,先前香甜醇郁的果酒味在二人唇舌相交处流转。


    郎君的动作瞬间变得猛烈起来,颇有狂风暴雨之势, 而她就是被狂风暴雨不断翻卷的孤舟。


    她肺间气息已耗尽, 直喘不上气来,挣扎地用手捶了捶他紧搂着自己的坚硬臂膀。


    “唔——”


    搂着她的郎君终于松开她。


    贺之盈因呼吸不畅, 立即大口大口地吸气, 缓解胸口的憋闷感, 眼中波光涌动得更加急骤,不满又委屈地看向面前的郎君。


    素来冷静自持的郎君,许是醉意流蹿, 眼眶微微发红, 眼底沉重地压着狂涛, 呼吸粗重几分,胸口起起伏伏。


    他声音沙哑极了,还带着几分滞涩, “怎么了?不喜欢?”


    “我疼……”贺之盈闷闷地道。


    容惟微微扬起染着水色的唇, 又重复了一遍, “不喜欢?”


    贺之盈一怔, 那浓度甚高的果酒令她的情绪感知能力变得迟缓, 脑中也沉重不已,只觉得她舌根那般疼痛, 怎会喜欢?


    思及此处,面对郎君散着点点星子的眼眸,不解地摇了摇头。


    环在她身侧的两条臂膀收紧,她呼吸一窒,蹙起秀眉,不悦地望向这个似要将她捆起来的郎君。


    “兰衡哥哥,你……”女娘已是醉了,连恼怒的情绪都发作得有些无力。


    他周身气息压迫,语气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再度重复那一句话,“不喜欢?”


    少女下一刻便答:“不……”喜欢。


    那最后二字又在唇齿交缠间消散无踪。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周遭的动静都小了,天地间变得静谧,明月悄悄爬上柳梢头。


    少女双颊绯红,也不知是那果酒劲儿涌了上来,还是因长久的呼吸不畅。


    她无甚力气地靠在郎君的肩头。


    忽地又被摇了摇,她含糊应了一声。


    “我问你个问题,你如实答我。”头顶传来一道声音。


    “嗯。”她此刻已神识不明,仅凭借着本能在回答他。


    “若是……”他艰涩开口,“有人不得不瞒骗了你,你会恼么?”


    醉酒的少女又没了声响,只闻她浅浅的呼吸声。


    容惟皱了皱眉,环在她腰间的手轻轻拍了拍她,唤道:“之盈。”


    女娘抬起头来,似是惊讶于他怎会问她这样的问题,但还是实诚道:“自是不会,我讨厌被骗。”


    得到答案的郎君喉头一滞,几息后似还是不死心,又问:“若他是有缘由的呢?”


    贺之盈皱着眉头,垂下眼睑思索了一阵,语速因醉意变得缓慢,“那要看什么缘由。”


    郎君面色微松,又将她揽进怀里,她浅浅的呼吸喷洒在他脖间,将体内的热意烧得更旺。


    恍惚间,贺之盈似乎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叹-


    日光刺破帷帐,涌进荡着浅浅果酒味的拔步床内。


    贺之盈眼皮沉沉,眼眸微转,片刻后方掀开眼帘,熟悉的床顶映入视线。


    女娘无力地伸出手摇了摇床边的铃铛,不过片刻,紫锦同霜云便带着几个女使鱼贯而入。


    “娘子醒了,快饮了醒酒汤。娘子昨晚喝得也太多了,把婢子们都吓了一跳。”霜云帮她挂着帷幔,紫锦则将尚温热的一碗醒酒汤递给她。


    女娘皱眉饮完,此刻脑中才渐渐浮起昨夜的情景。


    最先想起的,自然是用时最久之事。


    贺之盈捂额,不愿再回忆那被缠绕的窒息感。


    她此刻方才明白——原来,双唇相贴并不是情人间最紧密的亲吻。


    她冷静了片刻,将那羞人的回忆驱出脑海,但她又发现,在这后头的记忆已是模糊不清。


    女娘疑惑道:“我是怎么回来的?”


    紫锦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回答道:“表公子背您回来的。”


    贺之盈一愣,但比起羞涩的情绪,更快涌入脑海中的是——昨夜他说今日便离开的画面。


    宿醉过后的女娘连忙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此刻已是日上三竿。


    她抱着一丝希望,“表兄呢?”


    霜云不知从哪处找出一张字条,递给自家娘子,边道:“表公子今晨天一亮便走了,这是昨夜他交给婢子的,吩咐待娘子一起身便交给娘子。”


    贺之盈直起的身体又因着失落微微垂下,抿了抿唇接过那张字条。


    墨迹微微洇湿透过纸背,修长的手指将字条展开。


    字条上不过简单四字——


    “京中等你”


    贺之盈不悦地摇了摇唇瓣,用力合上字条。


    什么嘛,还以为会同她说些什么。况且他竟走得那般着急,连个道别的机会都不给她。


    女娘虽心中焦灼,但左脚的伤毕竟要将养些时日,只得耐着性子在府中养伤。


    自那日徐蓬与生辰宴受伤后,直到如今,她一直在养伤,不是伤口迸裂,便是更添新伤。女娘心中哀叹,真是流年不利。


    思及徐蓬与,她倏地记起,自从徐家大张旗鼓地寻失踪的徐顺义,又道徐顺以留宿同僚家中后,便对外称徐顺义“病了”,随后其上峰洪旭辉也巧合地“病了”,各中真相,虽盐铁司中官僚多半猜到几分,但外人却堪不破,猜测出了各种可能,在坊间流传。


    表兄回京,想是将他二人也带走了,想必不久后,江南盐铁司要有一番大变动了,就是不知那三皇子能否自辨。


    三皇子获罪,她自然开怀,但一想最大的受益人却是太子,她又略微有些不爽。


    不过表兄想必也能凭此一役在朝中晋升了,贺之盈面色稍霁。


    “叩、叩”


    门扉传来几声叩门声。


    女娘收起思绪,朗声道:“进。”


    霜云走进房内,带来了一则消息,“娘子,徐公子来了,正在大厅等您。”


    徐蓬与?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但他寻她是为何?


    贺之盈由着紫锦同霜云理了理衣着,便前往大厅会客-


    算起来,她也许久未见徐蓬与了,大厅开阔,隔着远远一段距离,贺之盈便看到了大厅内的人。


    徐蓬与正坐着饮茶,只是看着深思不属,似在沉思着什么。许是因为家中变故,徐蓬与身形消瘦不少。


    “徐公子,你找我?”


    怎料徐蓬与见到她,神情微微激动起来,“之盈妹妹,你那表兄回京了?”


    贺之盈被问得一愣,眉头皱了起来,怎地消息流传得这般快?


    看来,有不少双眼睛正盯着贺府。


    贺之盈后背微凉。


    女娘反问道:“你寻他有事吗?”


    只见徐蓬与更加激动,“你知晓吗?他不是为了养病南下的,他骗了你!他将我们都骗了。”


    贺之盈被他激烈的反应带得一怔,她不能暴露表兄是受圣上之命前来济江的,因此只装不知,迟疑道:“这……又是从何说起?”


    “我只能告诉你,他的身份并不简单。”他深深地看她一眼,“我今日前来,便是想提醒你。我知道你不日就将上京,你可一定要早做打算。”


    贺之盈听得云里雾里,她知道表兄南下的目的不简单,但身份不简单?还劝她早做打算,这又是什么意思?她心中又浮起不好的预感,那丝被她压抑着的怀疑又瞬间生根发芽。


    她莫名紧张起来,一开口竟是微微颤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徐蓬与更加激动,“此事事关重大,我不能完全告诉你,也不能告诉你我如何得知的。事实上,我得知后便想告诉你,但我一直被他的人手监视着,根本无法给你送信。好在他并不知道我已知晓他的秘密,走时也未设防,他若是知晓,必定千方百计地阻挠我同你会面。


    之盈妹妹,别的不提,你只需想想,他连我家一干人等的文牒都暗自扣下,不允许我们出济江,他一个将军之子,在朝中也未任要职,哪来这样大的权力扣下我们的文牒?”


    贺之盈不敢相信,“可……若是圣上给他的权力呢?”


    徐蓬与冷笑,“若真是圣上的命令,那他又何必扣下我们的文牒?”


    贺之盈浑身血液在此刻仿佛被冻住。


    是……若是圣上派他暗查,徐顺义同洪旭辉已落网,只需押送回京便是了,没必要再扣下他们家人的文牒。扣下文牒,只有一种可能——怕他们上京。


    徐蓬与说完,见着贺之盈震惊的神色,似是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过激,平缓了片刻气息,语重心长地道:“看在我们幼时情分,我只能提醒你到这了。之盈妹妹,你一定要早做打算,小心提防。”


    贺之盈怔然,徐蓬与的一番话仿佛一把巨斧,将她有意压着心中猜疑的大石劈开,千丝万缕的怀疑立即蔓延开来。


    徐蓬与自嘲一笑,“好了,我便先走了,希望我今日所言可以帮到你。”


    说着也不待贺之盈唤人送他,便撩袍大步离开。


    徒留女娘在原地盯着前方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