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娘子, 您相信徐公子的话吗?”
回月海楼的路上,紫锦看着深思不属的贺之盈,担忧极了。
娘子已同表公子定亲, 如今徐蓬与却说表公子身份有问题,且所透露的消息足可见他的雷霆手段,娘子同这样的人成婚,日后不会被他欺压吧?!
贺之盈脑中一团乱麻,将徐蓬与同她说的话翻来覆去地细想, 企图抓到那解开乱麻的一条长线。
表兄身份有问题?他不是她的表兄, 那他能是谁?他的那个胎记……
女娘心口狠狠一缩,不敢往下细想。
“你去吩咐他们准备一下, 我们明日便启程。”贺之盈沉声吩咐, 但紫锦还是听出了她话语中的一丝颤抖。
她在害怕。
紫锦知道事不宜迟, 也未再劝女娘顾及脚伤,回月海楼后立刻吩咐女使将娘子的衣物、用具等物都拾掇好,吩咐小厮备好干粮, 准备好马车, 再调了府卫随行护送。
月海楼立刻忙碌起来, 贺之盈同父母道明将上京后,就坐在软塌上看着窗外怔愣,房内女使忙进忙出, 却丝毫不扰她的心神, 只有女使们来请示她的意见时, 她才缓缓回过神来。
贺之盈只觉得此刻, 自己是平静江面上的一弯小船, 但平静之下却暗藏汹涌,暴风雨顷刻将至, 就要掀翻她这艘小船。
霜云同紫锦不明各中细节,只知表公子的身份有问题,但贺家乃至济江却无一人发现,可见来头不小,也就忽视了自家娘子神魂不定之下的恐惧。
傍晚时分,贺之盈心绪稍定,又被不舍的情绪占定胸腔,急急忙忙找出纸笔给沈若真写信,无非就是解释一番自己要提前上京云云,并附上了一盒子的“雨添花”。
也不知日后还能不能再见,上辈子她离开济江后,直到身死,也再未见过沈若真。
“娘子,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您看还有要添的东西吗?”
夜幕低垂,烛火跳动旁,女娘正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面容失神,片刻后才反应过霜云的话。
贺之盈摇摇头,“没有了,咱们轻装简行,你记得吩咐车夫,一定要找些脚力足的好马,我们要在十天内到京城。”
“是,那婢子先伺候您安寝吧,咱们走得仓促,若娘子再不好好歇息,明日路上定要受罪了。”霜云说着便去扶女娘。
贺之盈此刻确实身子不爽利,许是因着情绪起伏,忧思太过,头泛起了细细密密的疼痛,如被重物不断敲击。
罢了,索性上京便能有答案-
“盈盈!”
爽朗女声夹杂着马蹄声传入她的耳中,贺之盈踏上马车的脚步一顿,惊喜地看向来人。
只见沈若真从车上跳下,着急得甚至未等马夫搬出脚凳。
“幸好赶上了。”沈若真朝她奔来。
贺之盈眼睫微湿,心中酸涩得好几息都吐不出话语,“你怎么来了,现下才卯时……”
沈若真不满地微嘟起唇,“卯时怎么了,难道我平日里起得很晚吗?”
紫锦同霜云忍不住轻笑出声,连沈若真的贴身婢女月夷也是笑容难掩。
沈若真佯怒道:“不准笑!”
贺之盈破涕为笑后又强压住笑容,语气无奈,“好好好,我不笑了,”说着又正色道:“真真,我很开心能见你最后一面。”
沈若真连忙“呸”了几声,“什么最后一面,又不是见不着了,日后我有机会必然会去京城寻你的。”
贺之盈嘴角噙着笑,只看着她并不再细说。
沈若真又道:“好了,我先前就说你那表兄有问题,你此行去京城,一定要万事小心,莫让我担心了。”
贺之盈眼中泪光微闪,“我会的,你要时常给我写信。”
沈若真垂了垂眸子,掩去眼中水光,她扬起笑,“这是自然。好了,时辰不早了,你快启程吧,否则今晚怕是到不了驿馆了。”
贺之盈一步三回头上了马车。
“盈盈,我必然会去寻你的!”
车窗之外,沈若真挥着手看着女娘在视线中逐渐离去,直到消失不见。
“娘子,我们已经拐过街角了,您快坐好吧,担心受伤。”紫锦忍不住劝道。
女娘这才将脑袋从车窗之外缩回,鼻头微红。
真的离开济江了。
同样的路,她今生又走了一遍。
京城对于前世的她,是待开的一匣子珠宝,可之于此刻的她,却是云雾缭绕,令她看不清,四下茫然。
她不知道今世能否避免前世祸端,城府极深的三皇子,杀伐果断的太子,身份陷入迷云的“表兄”……-
在女娘出发后三四日,容惟日夜兼程,终于在宵禁前瞒过他人耳目,回到东宫。
“殿下,方才下人收拾行囊时发现了这幅画,您还要吗?”
正堂内的男子隐隐散发着杀气,但说起话来又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那纸上画了一半的紫红葡萄映入他的眼睛。
素来高傲的太子殿下微微勾起唇角,漆黑的眸子亮了几分,将画纸递给长云,“好生收起来。”
长云接过,看着殿下在烛火旁微亮的神色,戏谑道:“看来殿下此去收获不小。”
什么贺娘子的,他早已听长风说了一耳朵,除去那夸张的说辞,长云也讶异自家殿下居然也有为女子动心的这一天。
被打趣的容惟不悦地看了他一眼,警告道:“长云。”
长云并不被殿下的冷脸吓到,依旧是一脸玩味,“那属下便先行告退了。”
“等等。”
“殿下有何吩咐?”
容惟轻咳了一声,“东宫里怎的燃这般难闻的香?孤不在,你们做事是越发随意了,快去换上孤带回来的香。”
长云一怔,殿下不是最看不上市井之物吗,况且这香,他闻着挺好的呀,与殿下平日所用一般无二。
殿下去了趟江南,连品味都变了?
见他迟迟未动,容惟不耐道:“还不快去?你若不知,便去问长风。”
提起长风,长云忽然记起,长风那一堆又臭又长的惊叹殿下居然要和江南的一个知府之女成婚之语中提到了一句——
未来的太子妃擅制香。
迷云忽散,长云面色更加玩味,“是,属下这就将那香找来。”
脾气不好的太子殿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长云退下后,他又摩挲起腰间的兰草玉佩。
“也不知她醒来会不会恼呢?如今在收拾行囊了么?”
声若蚊蚋,无人听清,模糊中便消逝在夜露中,仿佛坐着的那人只是微动了动唇-
翌日一早,一月多来上朝次数屈指可数,称要避灾的太子殿下声称凶厄已除,出现在了朝堂之上,言辞犀利,直说得一众官员都抬不起头,暗自拭汗。
罢了朝后,在朝上被狠戾的太子殿下痛批一顿的官员唉声叹气地行出大殿。
“太子哥哥。”
容惟脚下一顿,神情不耐极了,立即加快脚步,怎料身后那人见状也狂奔起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太子哥哥,臣弟都好久未见你了,怎的你听到了我叫你,还接着走呢?”来人脸上却不见恼怒,笑得灿烂。
“有事?”容惟沉声道。
五皇子容愉不满道:“无事便不能寻太子哥哥说话吗?”
容惟无心同这个聒噪的弟弟多攀谈,“无事我便先走了。”
“诶,等等——太子哥哥,你既然灾厄已消,那过几日母后办的宫宴,你一定会出席吧?”容愉眼神期待。
容惟眉头微皱,冷声道:“不会。”
“哎呀哥哥,虽然你本就不怎么去这些宫宴,可你都在东宫闭门不出这么久了,就不想放开了手脚玩乐一番吗?”
容惟睨了自己这个性情跳脱的弟弟一眼,已是不耐极了,“不想。”
容愉笑意微减,遗憾道:“好吧。”
容惟抬步便要走。
“等等,太子哥哥,你换玉佩了?”容愉惊讶地看向他腰中挂着的兰草玉佩,絮叨不休,“你先前那块不是带了十几年么?我早提过多次令你换了,还给你送了不少极好的玉佩,但你总不换,怎么今日忽然换下了?!”
说着便要伸手去拿起细看。
容惟眼中闪过一丝不悦,迅捷地侧身避过。
容愉伸出的手落了个空,尴尬地收回,委屈道:“太子哥哥,我只是觉得你这玉佩好看……”
容惟耐心告罄,撇下这个难缠的弟弟,扬长而去。
被留在原地的容愉皱巴着一张脸,心道,太子哥哥还是这般冷漠。不过,那玉佩还挺好看的,也难怪一向眼高于顶的哥哥会喜欢,倒是让他也生出换腰佩的心思了。
他唇角一扬,先前受到的冷落顷刻间烟云消散,立即往宫门走去,准备出宫再去淘些好看的玉佩来-
容惟摆脱了聒噪的弟弟,却不往东宫行,而是来到了凤仪宫。
“殿下来了。”殿中一年长的女官喜道,连忙吩咐宫婢端来他素来爱喝的茶水。
“芫姑,母后呢?”容惟开口问道。
那被唤作“芫姑”的女官面容和善,欣喜道:“皇后娘娘刚接见完各宫娘娘们呢,奴婢已让人前去通传了,娘娘都多日未见着殿下了,昨夜知晓殿下回京,高兴得好半宿未睡着觉呢,说正好殿下能出席过几日的宫宴,看看有没有可心的。”
容惟看着跟随母亲多年的女官,面上也染上几分笑意,“不用看了。”
芫姑立刻劝道:“殿下您六月便过二十岁生辰了,连五皇子都开始相看亲事了,您这兄长还迟迟未定下,别说娘娘着急了,奴婢也着急呀。”
容惟笑容更深,却仍旧道:“不必。”
芫姑心中一急,正要开口再劝,却见那内敛的太子殿下一脸笑意,摩挲着不知何时换上的、她从未见过的兰草玉佩,语气染着笑意道——
“我碰见可心的了。”
第42章 第 42 章
芫姑闻言喜色难掩, 嘴角压都压不住,“当真,殿下不是在诓奴婢吧?是在济江认识的小娘子吗?”
容惟正合上茶盏。
芫姑见他仅浅啜了一口便放下了, 疑惑道:“这茶殿下不喜欢吗?”说罢又轻声自言自语道:“奇怪了,这不是往日殿下最爱喝的碧螺春吗?怎的去趟江南口味都变了。”
容惟将茶盏放下,在济江喝惯了贺之盈制的茉莉茶,回京后喝别的茶竟是难以入口,早知便带些她制的花茶回京了。
不过不要紧, 月底她定然能到京城了, 这些时日他便忍忍吧,到时必定要让她补上。
思及此处, 他心中悄悄算着日子, 唇角微微勾起。
“兰衡!”
门外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紧接着便响起一道温柔的女声,语气惊喜非常。
一容貌柔和,气质淡雅的女子踏入大厅, 身后跟着几个着绿色宫装的宫婢。
她虽未着锦衣华服, 所佩戴的首饰也都以简雅为主, 眉眼亦可见留下岁月的痕迹,但见其娴静温淑,雍容华贵, 便知其身份尊贵。
皇后谢越婧接见完六宫妃嫔后, 便收到了一月多未见的儿子在大厅等候的消息, 急急忙忙地换了身衣裳, 便加快脚步赶来。
自他走后, 她就时常担忧他在江南的情况,又担忧这头会被有心人寻到证据捅到圣上跟前去。现下见到从江南回来的儿子正同芫姑交谈, 看上去心情甚好,心中吊着的大石这才完全落下。
闻声的容惟连忙起身,向母后行了个礼,恭敬道:“母后。”
谢越婧忙令儿子免礼,上下前后地将他打量了一番,见他安然无恙,这才到上首座椅坐下,一举一动皆是沉稳贵气。
娴静淡雅的皇后娘娘呷了一口茶水,淡然道:“你们先下去吧。”
“是。”一众宫婢应声,忙退出了大厅,只剩皇后太子与芫姑三人。
宫婢们一退下,谢越婧带着急切的关怀,忙道:“你自小在宫中娇生惯养的,我先前还甚是担心你不适应济江的气候饮食,现下见你气色良好地回来了,便知那贺家定未亏待你。”
容惟温和微笑,周身气息一下变得柔缓,“让母后担心了,”他顿了顿,低头笑了一下,莫名补充上一句,“贺家……的确待儿子甚是周到。”
一向了解儿子淡漠性情的谢越婧神色微变,眼神既疑惑又惊喜地看向芫姑。
芫姑在后头悄悄地点了下头,主仆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谢越婧压了压唇角,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母后便安心了。”
静了一瞬,又闻上首道:“说起来,过几日母后要筹办一个宫宴。兰衡,你正好瞧瞧有无适合的女娘,你这婚事迟迟未定下,母后实在是忧心。”说着便叹了一口气,悄悄给芫姑递了个眼神。
主仆几十年,芫姑自然立刻意会自家娘子的意思,忙笑道:“娘娘还不知道呢,先前殿下同奴婢说已有中意的女娘了。”
谢越婧秀眉一扬,又惊又喜,“真的吗?兰衡,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也未修书告知母后一声,好让我准备赐婚。快说说,是哪家娘子?”
容惟立即看透了母亲同芫姑主仆二人的一唱一和,无奈地摇摇头,正欲回答,又被母亲打断。
谢越婧面上沉稳神色减了几分,“诶——让我猜猜,这女娘必然是你在济江认识的,是也不是?”
说着似是恍然大悟,一拍手掌,“我知道了!是贺家的女娘吧?”
容惟面色无奈极了,“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
了结最大心事的皇后娘娘语气都轻快几分,笑得开怀,“能被你这般挑剔性子的人看上,这女娘必定才貌不俗,还另有过人之处。”
只见坐在下首的高贵太子殿下白玉般的耳垂染上绯色,“她……对儿子甚是上心。”
皇后笑容微带玩味,“你腰间戴的兰草玉佩,便是贺娘子送的吧。竟让你连戴了十几年的玉佩都摘下了。”
容惟看了眼那玉色润泽的兰草玉佩,心中更是充盈,“她送了儿子不少香,过会儿我派人送些给母后。”
皇后心知自家儿子这是想在自己面前,替贺娘子搏个好印象,大笑道:“不必了,母后就不夺你所好了,你自个用着吧。”
容惟耳尖更是红润。
谢越婧沉吟片刻,“若我未记错,贺娘子父亲是正四品济江知府?”
容惟正色道:“母后,您知道,儿子不在意家世。”
谢越婧见儿子这个严肃的样子,忙笑着安抚,“兰衡你别紧张,我不过是问问,母后自然知道你最不看重这些了。”
容惟听到母亲这话,身体微松,面色稍霁。
皇后又问,“那贺娘子可是同你一起回京的?目下在哪处落脚?兰衡,你可别藏着掖着,快带进宫来让母后看看,再挑个良辰吉日请你父皇赐婚。”
“母后,您也太心急了。她脚受了伤,怕是要月底才能到京城。”
谢越婧佯怒,“好,你不着急,我倒看看贺娘子到京城后你会不会急着找你父皇赐婚。”
容惟笑而不语。
见儿子这淡然的姿态,皇后内心轻轻地叹了口气。
说了这样久的话,谢越婧口也干了,饮了口茶后,话锋一转,“不过,那宫宴你还是得去。”
容惟眉心一皱,他甚是讨厌宴会这样的场合,宫宴中除了皇帝皇后的生辰宴等他必须出席的宴会,他几乎不会出现。
正要推拒,皇后似看穿他所想,在他开口前,率先开口:“你一月多未露面了,虽说有圆华寺高僧断言,但总归令人生疑。”
谢越婧所言不无道理,他借避祸说辞一月多皆深居简出,京城总归有风言风语,皇帝更是试探过几回,只不过被皇后还有东宫那个带着人皮面具的假太子挡过了罢了。
看来,这场宫宴他躲不过了。
容惟只得应下,“是,母后费心了。”
谢越婧又再细问了几道儿子看中之人的细节,见儿子露有羞恼之意,这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口,传了午膳-
被母亲好生拷问一番的太子殿下被留下用了午膳后,终于在巳时前回到东宫。
东宫内已燃上了贺之盈亲制的“雨添花”,想起当时她在马车上分明想给自己赠香,又扭捏地各种暗示此香不易。
还有她正是因为采这香的原料,才会避雨洞中……想起那日洞中情形,她的一声“兰衡哥哥”,容惟唇角微勾。
一进正殿,便见长风跪在地上。
容惟目光一冷,立刻猜测到发生了什么。
他淡然地撩袍落座,给自己倒了杯茶,神情沉稳得似是早就猜到一般,只在饮到茶水后略微蹙了蹙剑眉。
他语气平静道:“人丢了?”
长风连忙俯首,一副请罪的姿态,“殿下,请您恕罪,是属下办事不力,被那杨标逃了,而徐顺义与洪旭辉趁乱被那伙人杀了。”
容惟却是早已料到,淡然道:“起来吧。”
长风惊了一瞬,他将这样大的事搞砸了,殿下居然出奇地没有怪罪他?这让他心中更感不安,“殿下,您罚我吧。”
容惟眼都不抬,“罚你做什么?”
长风更是惊诧,斟酌着词句,“这……属下有罪。”
却闻坐在椅上的太子殿下嗤笑一声,“就算我们将他们带回来,你觉得,圣上就会重罚容恂么?”
长风惊讶片刻,渐渐明白过来自家殿下的意思。
当今圣上身子逐渐衰败,儿子羽翼渐丰,殿下自小优异聪颖,叱咤多年但如今已年迈的皇帝渐渐开始害怕儿子夺权,便刻意地更加宠爱有所才干的三皇子容恂。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注1)。
皇帝子嗣不丰,大皇子未满七岁便夭折,四皇子容慎又一向体弱,五皇子容愉又成日没个正形,只知吃喝玩乐,日后只会是个闲散王爷,难登大宝。皇帝只能靠三皇子容恂制衡殿下。
因此……即使将人平安带到,证据确凿地证实三皇子实官商勾结之事,吞并民生财政,皇帝也只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长风明白过来,请示道:“殿下,那咱们在济江搜到的证据……”
容惟实在饮不下茶水,只得放下茶杯,皱着眉道:“先不急,先查那几个官员。咱们不发难,容恂必然以为咱们是因为没有了证人,无法揭露,放松警惕。
他眼里泛起寒光,“如此再找机会,一击即中。”-
而在太子殿下忙着查禁中内鬼,处理政务布下棋局之时,夕阳西下,京城依旧繁华,热闹非凡。
一辆挂金坠玉的马车带着千里风尘,经核验后飞速越过城门,踏入京城,马蹄踩碎一片浮金,迎着余晖往西奔去。
京城之西,靠宫门较近,地理位置甚佳,居住之人亦非平民,大部分为在朝任要职的朝廷命官。
车窗上的锦帘被一只素白的手掀开,露出一张芙蓉面。
到京城了……
她漏夜赶路,有时连驿站都不住,只在马车中歇息,竟真的只花了十日便到达京城。
昼夜兼程的女娘明明身躯已是疲惫不已,但望着与前世记忆重合的街景,浑身血液竟沸腾起来。
她再次踏入了这个地方,等待命运的更转。
第43章 第 43 章
马车踏入青砖铺地的整肃街路, 一炷香后于一座府邸前停下,府邸宽阔雅致,一道匾额挂于朱门之上, 端正地书上“朱府”。
马车上先下来一个女使,匆走着向门房禀告,随后又有一婷婷袅袅的女娘被搀着下了马车。
朱府门房的小厮是朱府的老人了,又被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表小姐到来之事,转眼间便认出贺之盈, 忙遣人去通报, 自己则迎上前来。
“表小姐。夫人自收到信后一直念叨着您呢。”
朱府中的亭台楼阁都与江南完全不同,再加之姑父朱炎是个读书人, 如今又任职礼部侍郎, 府中上下装点更是文雅大方, 处处无不附庸风雅,简雅清趣,就连每处盆栽摆放也是极有讲究。
贺之盈跟着朱府小厮一路往正堂走。
隔得还有一段距离, 便见姑母贺岚同姑父朱炎带着表兄同表妹前来迎她。
“之盈!”
这些年来她在济江, 父亲与姑母两兄妹却感情要好, 多年来虽见面次数不多,但书信往来却是频繁。姑母为人热心爽朗,时常给她寄些钗环首饰或是新奇的玩意儿, 贺之盈对这个唯一的姑母也是颇有好感。
她忙迎上去, “见过姑母。”
说完又对着站在贺岚身旁的儒雅男人道:“见过姑父。”
那锦衣妇人轻拥了拥她, “好孩子, 可算盼到你来了。”说罢忙回头对一双儿女道:“临翊, 暮蝉,你们好几年未见之盈了, 可还认得?”
贺之盈忙对着表兄表妹友好地笑。
那被唤作“临翊”的郎君样貌端正,只是性子却是略微腼腆,只微笑着点了点头。
而暮蝉却是继承了贺岚的爽朗性子,落落大方,早已在后边转着眼珠将这位从济江来的、好几年未见的表姐好奇地打量了一通。
蓦然听到母亲询问,立即朗声答道:“自是记得,之盈表姐依旧同以前一般,秀美动人。”
朱炎同贺岚忙笑起来,贺之盈闻言也是粲然一笑,连朱临翊也笑得露出白牙,多年未见的生疏之感顷刻间一扫而空。
贺之盈回赞道:“小蝉也是如以前一般嘴甜。”
贺岚笑了一阵,握着贺之盈的手,“好了,莫在外头站着了。之盈,你还未用晚膳吧,我未曾想你这般快就到了,没来得及准备你喜欢的菜式,今晚你便将就一下。”
贺之盈受宠若惊,“姑母言重了,我不挑食的,借住姑母家已是麻烦姑母了,您不必特地为我准备。”
贺岚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懂事又聪敏的侄女,握着侄女的手抬步往里行去,口中爽快道:“同姑母生分什么,把这儿当自个家就行。”
朱家一向注重礼数,食不言寝不语。
安静地用完一餐饭后,贺之盈回贺岚为其准备的小院稍作整顿,与前世记忆相差无二的院落令她心下稍宽。
待得沐浴完换了身衣服后,又带了紫锦往姑母的院子走去。
天色尚早,贺岚自是还未睡下,朱炎此刻正在书房处理职务,如此倒方便了姑侄二人。
“你那表兄我已遣人查过了,他确实是在一月前对外声称去了济江养病,数日前才刚刚返回京城,这倒与你信上说的日子吻合。至于旁的……太过隐私,我没有查出来。之盈,你是觉着有什么不妥吗?”
贺之盈摇了摇头,道:“姑母,你便权当我是过于谨慎了。”
贺岚自然理解,温声道:“婚姻大事,谨慎些是好事。对了,他可有同你说过何时走六礼?”
贺之盈仍记得徐蓬与的话,因此并未派人传信给宋将军府,她也不想将姑母牵涉入此事,只道:“他只说待我到京城便求圣上赐婚,但我来京仓促,想着先行整顿,再同他商议此事。”
侄女一向聪慧有主见,贺岚很是放心,况且年轻人的事,她也不想插手太多,只想着代替哥嫂护好侄女,让她风光出嫁便可。
因此她也未多过问,又将宋元熙夸赞一番,“说起来,元月时我曾在他的生辰宴上见过他一回,样貌端方,对人谦和有礼,可见其家风严正。虽说目下他虽只任龙武卫郎将,但瞧着前途无量。”
贺之盈一怔,捕捉到异样字眼,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元月?”
她曾问过他生辰,他告诉她的分明是六月初十!
更何况,他那般傲慢的人,怎会待人谦和有礼?
贺之盈修长的手指掐进手心,手心的痛楚丝丝蔓延,微缓心中惊骇。
一向爽朗的贺岚丝毫未注意到侄女的异样,只点了点头,又转而提起了其他事,“说起来,你来得倒巧,明晚皇后娘娘办了场宫宴,你可想去?”
贺之盈仍是怔愣出神的模样,直到姑母又问了一遍,才回过神来。
皇后娘娘的宫宴……
她记得前世约莫是有这么回事,名义上为宫宴,实际上却是为太子相看,不少女眷精心打扮,盛装出席,怎料等到宫宴结束,那傲慢的太子殿下都未露面。
当时的她已同三皇子定下了婚事,为避嫌整场宫宴也都是同那些小娘子在一处,未留意到表兄是否在场,但今世表兄初回京,这般盛大的宫宴大抵是会出席的……
她来得突然,“表兄”必定未设防。这场宫宴,或可拨云见雾,她必须要去证实心中猜测,若不是她想的那样,她也可放下心来同他……
“姑母,我去。”她下定决心,正色道。
贺岚见她如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般,怔愣了一瞬,“哦……好,那我等会便让你姑父给太常寺负责宴会宾客之人递个信。之盈,明日人数众多,你初到京城,若有不能应对的……”
“多谢姑母,您放心吧。那侄女便先回去准备一番。”贺之盈忙道。
贺岚点了点头,贺之盈便起身行了礼,旋身离开了。
看着侄女离去的背影,贺岚皱了皱眉,怎么觉着她的情绪有些不对劲?
想着想着又摇了摇头,许是她多心了,侄女舟车劳顿多日,难免疲累-
回院后贺之盈压根无心明日宫宴之事,只随意地选了参加宫宴的衣裳首饰,便吩咐着要安寝。
但烛火吹熄,帷幔放下后,天地间万籁俱寂,只闻微弱蝉鸣,她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帐顶,心中却是动荡不定。
种种疑团混杂,她几乎可以肯定,来济江暂住的绝对不是她的表兄宋元熙。
那人可以拿着姨母的亲笔信,上头更有着姨父的亲印,信不可能有假,但人却不是真的。
而她与那人,他们曾那样的亲密交缠过,如今离定亲更是只差一步。
她不敢再往下去想,与她相处多日,那样亲密,不仅骗了她,借了她表兄的身份骗了全家人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贺之盈强令自己稳住心神。
心道,总之,无论如何,明日定有分晓-
翌日傍晚,红日将落未落,夕阳余晖以金边描摹着巍峨宫殿,细细碎碎地散下无数道金光。
朱家的马车停在宫门外,贺之盈被扶着下了车,这才注意到宫门外已停了不少马车。
如前世一般,皇后娘娘今日宴请了不少人。
贺之盈怔然望着宫门甬道尽头处露出的辉煌一隅,一股复杂滋味由心口涌出,随着血液涌动蔓延四肢百骸。
朱炎同贺岚跟着宫婢走在前头,贺之盈同表妹朱暮蝉走在一处,朱临翊性子内敛,女娘家的私密谈话他自然是不参与的,只隔着一段距离同他们并排走着。
贴心的朱暮蝉见表姐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只以为因她是初次进宫,不免紧张,温言安抚道:“表姐,你等会便一直同我一处吧,我也好照应你。”
分明她才是姐姐,但朱暮蝉却说着照应之语,贺之盈笑道:“那便有劳表妹了。”
朱暮蝉亦是笑得得意,她本就性格天真烂漫,对这貌美的表姐更是心生亲近。
她压低声音道:“听说今日皇后娘娘邀请了不少女娘,等会儿我都介绍给你认识。”
其实那些人她都认得差不多了,毕竟上辈子她上京别有意图,自然同那些女娘们都打好了关系,到如今她还记得不少女娘的喜好。
但她面上不显,只是笑着点头。
朱暮蝉继续絮叨,“皇后娘娘为了给太子殿下相看的意图也太明显了。表姐你不在京城不知道,那太子殿下可傲慢了,谁都入不了他的眼,陛下都懒得过问他的亲事了,也就皇后娘娘一直为他费心。我看啊,今日的宴会他依旧不会来。”
贺之盈听着前半段时,心中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人,只因他也是这般目中无人。听到最后两句,心中却是莫名其妙地微松。
朱暮蝉又转而给她说了一些女娘的喜恶,让她先记下,等会再介绍给她认识。
谈话间,便到了今日宴会之地,华枫殿,入眼处皆富丽堂皇。
男女不同席,贺之盈与姑母表妹随着宫婢带领入了女眷席,因姑父官职算不得高,三人的席位并不靠前。
如今离开席还有一段时辰,但殿中已来了不少人,小娘子们均精心打扮,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谈笑,朱暮蝉便带着贺之盈结识了几家女眷。
而其中有位叫方声晚的小娘子,贺之盈前世与其交集并不多,只粗略有个印象。
方声晚对江南之地甚是感兴趣,拉着贺之盈攀谈了好半晌,语气感叹:“你们灯会这般盛大么?若是有机会,我也能够体验一番就好了。”
旁边的女娘立即呛声打趣道:“得了吧,你长这么大就没离开过京城,你父亲母亲能舍得你去江南游历?”
朱暮蝉和贺之盈闻言也是轻笑。
这位出言呛声的小女娘,她也记得,是国子监祭酒家的小女儿,也就是皇后的侄女,郑雨萝。长得很是玉雪可爱,前世她们也搭过几次话。
方声晚娇嗔地看了她一眼,又对贺之盈道:“你别理她。方才说到哪儿了?哦对,听说你们济江的花灯造型甚是别致,你见过京城的灯笼吗,你瞧着有何不同?”
贺之盈正要答话,忽听外头太监唱声道:“皇后娘娘到!”
众人忙收了笑意,回到自己的坐席上恭敬行礼。
“平身。”一道温淡的女声响起。
贺之盈悄悄抬眼,见为首那人锦衣华服,举止从容不迫,这便是皇后娘娘了。
她前世与三皇子的生母菡妃倒是接触多次,同这皇后娘娘接触不多,只知道她性子温和,待人和善,虽从未摆过皇后的架子,但却能让底下人信服。菡妃多年来与她针尖对麦芒,她却从未红过脸,总四两拨千斤地将菡妃挡了回去。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皇后的目光一直在女眷席中逡巡,像是在寻着谁,眼见目光即将相接,贺之盈忙低下头。
皇后虽早吩咐平身,但直至这位高贵典雅的皇后在上首落了座,底下众人这才起身回座。
“陛下政务繁忙,今日便由本宫待为招待各位。”
说罢,谢越婧递了个眼神给身旁的太监,那人忙唱声道:“开宴——”
聘婷袅娜的舞女们立即鱼贯而入,清歌妙舞一出,席间立即热络起来。
贺之盈眸光一顿,留意到皇后下首空了个座位,应当是给太子准备的,但现下却是空着,想必是与前世一般,他今日依旧不会出席。
她垂下眼睑,眸中神色不明。
酒过三巡,殿中已相互交谈热络起来。但男宾席离女眷席尚远,贺之盈一直未能找到机会寻宋元熙,但她心中也不急,索性今日有的是时辰。
她又浅啜一口茶。
面前忽地出现一盘色泽妍丽的糕点,贺之盈疑惑抬眸,只见是一位面生的宫婢。
那宫婢恭敬道:“问贺娘子好,这是皇后娘娘赏赐给您的玫瑰冰雪酥。”
周遭的女眷已纷纷注目,投来好奇目光,嘀咕起这是哪家女娘,怎的从未见过,竟得了皇后娘娘的赏赐。
贺之盈受宠若惊,忙起身谢恩。
宫婢办完了差事并不多逗留,行了礼便立即离开了女眷席。
周遭投来的目光更加热烈,贺之盈望着面前的糕点怔愣,心下不住暗忖,前世似乎没有这一出,皇后娘娘怎会认得她,今生她尚未同皇后娘娘说过话,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不住猜测,莫不是皇后娘娘性子和善,看在姑父的面子上便赏赐了她?但怎的姑母表妹却没有,独独赐给了她。
一旁的表妹朱暮蝉却是十分惊喜,“表姐,皇后娘娘谁都未赏,却独独赏了你。你一入京便得娘娘赏赐,这般荣宠,想必明日城中就传开了。”
贺之盈面露困惑,正要答表妹话,忽听得门外太监唱声道:“太子殿下到——”
席上宾客忙呼啦啦地起身行礼,贺之盈也连忙起身。
要蹲下.身的那刻,却见那金碧辉煌的大殿门外走进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
他腰间佩着的兰草玉佩随走动轻摇,也晃着贺之盈摇摇欲坠的心神。
她盯着那张她以目光描摹多次,以手抚过,以唇相贴,日日朝夕相见,她熟悉到闭着双眼都能分毫不差地忆起的脸,此刻以着另外一个身份出现。
而席间众人却是无不恭敬,又敬又怕地向他行礼,口中唤他作——
“太子殿下。”
所有猜测在此刻得到证实,云雾破散,拨云见日。
贺之盈震然呆立,耳旁响起鸣叫,直激得她脑中一片空白,浑身血液在此刻倒流。
第44章 第 44 章
太子殿下……
他真的是太子……
当看到那处一模一样的月牙胎记时, 她就应该想明白,天下间怎会有如此相似的月牙胎记,而且还长在了同样的位置上。
她应当早点知道的……
血液齐齐倒转逆上头顶, 此刻仿佛被撕扯着无限拉长。
她望着眼前千尊玉贵的男人,他面上依旧是那副淡漠的神情,姿态高高在上,连望都不望蹲跪着向他行礼的人。
而也是这样一个人,在十几日前同她许诺定亲, 在月下搂着她唇舌间极尽缠绵。
也正是他, 前世与她□□.好后,毫不犹豫地下令杀了她。
唇瓣传来的痛感令她微微清醒。
裙摆处忽地传来扯动感, 是在她身侧已蹲跪行礼的朱暮蝉, 正神色焦躁地看着她。
贺之盈这才回过神来, 幸而她席位靠后,倒不打眼,连忙蹲下.身行礼。
容惟大步跨过殿中, 余光隐约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女眷席中。
他心中一紧, 几丝欣喜漫上心头, 立即偏头往那处望去,却只见一片贵女夫人们垂着头给他行礼。
也是,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出现在京城, 他竟出了幻觉……
漠然的太子殿下面色微微波动后又恢复原先的面无表情, 仿佛将一粒石子投入平阔湖中, 泛起几圈细微涟漪过后归于平静。
他垂下染着几分失望的眸子, 大步往母后下首的空席走去。
“见过母后。”
谢越婧温声:“起来吧。”说罢又对着行礼的众人道:“你们也平身罢。”
众人这才哗啦啦地起身回席。
被突然到来的太子殿下打断的奏乐继续响了起来, 歌声绕梁。
待得坐回席位上,贺之盈才从一片震然中找回几分清明。
“表姐, 你怎么了?”朱暮蝉的声音随着那悦耳的乐声送入她才刚稍稍找回知觉的耳里。
贺之盈莹润的指甲死死扣着杯壁,一脸失神,闻言只是轻轻摇了下头。
朱暮蝉顿感疑惑,怎的表姐一副撞了鬼的模样,而且她这是在看谁?
朱暮蝉顺着表姐的目光看过去,心中一惊。
表姐这是在看太子殿下?
而且她掩在华服之下的纤瘦身形……
竟是在……发抖?
朱暮蝉又关心问道:“表姐,你若是身体不适,要不先去后头休息一下?”
贺之盈仍是摇头,她的目光遥遥透过前头数排女眷,落在那张熟悉的脸上。
在一片轻歌曼舞中,皇后偏头同下首的太子殿下说了些什么。
原本神情平静的太子殿下竟转为略微惊喜,转过头就朝女眷席望来,目光迅速搜寻几息后定在一处,随后唇角微微勾起。
女眷席立刻响起一阵骚动。
“太子殿下看过来了!”女娘惊喜道。
“诶?殿下这是在看谁呀?”
“不知道,反正不是我!”
“我没看错吧,他怎么还笑了?小庭,你快看,他是笑了吧?”一女娘低声道,语气困惑。
“他怎会对着咱们笑,莫不是中邪了?”
女眷席立即针对一向冷情的太子殿下莫名对着哪位女眷笑了这件事,展开谈论。
“砰——”这略微的茶水打翻声在一片嘈杂谈论声也就显得微不足道。
坐在贺之盈身侧的朱暮蝉却是心口一跳,忙扯了锦帕去擦拭表姐袖子上的洇湿痕迹。
袖子下的那双手抖得更加厉害,朱暮蝉疑惑更深,正要再次询问,却听表姐道:“小蝉,我先去更衣。”
那嗓音竟失了平日的沉静,抖得厉害。
“诶——”朱暮蝉刚要应答,便见表姐慌忙地起身,望也不望她,如逃般地从一旁的殿门奔了出去。
到底是怎么了?
还未等朱暮蝉回过神来,眼前又闪过一道修长贵雅的玄色身影。
这位落席尚未多久的太子殿下,不顾旁人议论,又风风火火地提步出了殿。
“这就走了?”一女娘低声问。
“可不呢,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位主一向随心而行。”-
殿内灯火通明,颇有山中千年之感,待走出了殿外,才见外头天色已是幽黑,银河徐徐流转,淡淡月光洒在宫道上。
贺之盈一路狂奔,裙袂翻飞,心口不知是因着惊骇还是提足狂奔,只觉得大力震着她的心脉,快要跳出胸腔。
他看到她了!
意识到这点的她已是神魂不附。
想起那灼热中带着惊喜的眼神,似要将她洞穿。
四目相对,她心中更加惊骇,竟失神打翻了茶盏。
前生今世一幕幕在她脑海中在脑中如洪水般迅疾流转,无心顾及礼数,她无法再在殿中待下去了!
贺之盈慌不择路,跑进了湖心亭中,湖中静谧,此处离华枫殿不远,还能隐约听闻丝竹之声。
她扶着梁柱气喘吁吁,迷茫地望着湖心。
重生一回,她如履薄冰,不惜豁出去向表兄主动示好。
没想到,她以为摆脱命运的法子,实际上却是将她往深渊中更推一步的手。
女娘面露嘲讽神色,自嘲地勾起唇角。
她从前只知他杀伐果断,但没想到,连她上辈子,都是死在了他的手上。
她如今,又怎么可能放下一切同前世杀了她的仇人成亲?
幸而,他也未对她有几分情,她明日便想法子给他传书,退了这门亲事!不过便是从头再寻,她不想再被三皇子利用,但也不想哪日太子殿下一个不高兴,便下令将她杀了。
贺之盈下定决心,微稳心神。
“贺之盈。”一道清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那万分熟悉的声音,往日里总令她胸口狂跳,此刻却如夺命之铃。
顷刻间贺之盈心中满是惊惧,她本就站在湖心亭边缘,腿下一软,便要歪身往湖中跌去。
腰间一紧,她被旋身揽入身后之人怀中,熟悉的竹香夹杂着温热,顷刻间便缠了上来,将她裹住。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还是这般冒失。”
脑中还未回过神来,身体却已给出反应,她双手颤抖地使劲推开了那人。
月光之下,他褪去了往日在济江穿着的几身颜色素淡的常服,今日着了一身玄色,衣袍以金线绣了祥云龙纹,在月光下耀着浅浅光泽,更衬得他尊崇高贵,贵不可言。换回太子服制的他,周身气势更显压迫,不怒自威。
贺之盈更觉好笑,先前她竟没发觉,将军之子,怎会有如此威肃之气?
被推开的容惟怔了一瞬,先前被欣喜压下的微怒蹿了起来,“你到京城,怎么没派人告诉我?”
若不是母后告知他,他还不知道,她早已到了京城。他本对这宫宴感到烦躁,此刻却是庆幸,他今日来了。
贺之盈眼神如洒在亭中的月色一般寒凉,冰霜之下压着惊骇,垂在袖中的推开他的双手仍不住发颤,她勉力维持声音平静,“那你呢,你又将所有事告诉我了吗?”
她一字一顿,“太子殿下。”
容惟这才回过神来,他尚未向她坦白,莫不是她早已修书派人往宋府送了?但又得不到他回信,今日又乍然在宴上看到他,这才恼了。
也是,她那般在意和心悦他,难免会生气。
这般想着,他心中气焰已是完全消了,忍不住伸手去拉她的手,一边道:“当日情况紧急,我本想着你到京城再告诉你。好了,明日我便求……”
伸出的手被狠狠甩开。
高傲的太子殿下哪被人这般对待过?转瞬间脸色幽黑了下来,眸中迸出怒意,盯着她避开他眼神的一双眸子。
那双眸子往日如琉璃珠般流光溢彩,此刻竟是冰凉彻骨。
他压了压心中怒意,又主动开口,语气带着生涩,“你莫恼了,明日我便求父皇赐婚封你做太子妃,挑个良辰吉日便将你我婚事成了,嗯?”
贺之盈如陷入泥沼一般,她掩在袖中的手紧紧握着,以手心的疼痛强令自己稳住心神。
湖心平静,悠悠舞乐笑谈之声随着夜间微风飘入亭中,却不破凝滞气氛。
半晌,她仍是垂着眼帘,不敢对上他灼灼目光,口中斟酌着字句,轻轻开口:“不必了,太子殿下。你权当,我们从未说定过。”
容惟注意到了她称呼的变化,她并没有如往常般甜着声唤他“兰衡哥哥”。
他气息骤然紊乱,无意在兰草玉佩上摩挲的手指倏地一顿。
“什么意思?”
贺之盈深吸了一口气,大着胆子对上他好看的眼睛,这双眼睛平日里如井般幽深无波,此刻却如淬了冰般,似乎……还带着些许不安。
她将杂乱的想法压下,鼓起勇气,声音带着微不可查的一丝颤抖,“殿下,当初是臣女僭越,挟恩图报。殿下您的亲事又怎能如此草率?请殿下将在济江种种忘了吧。”
她一口一个“殿下”,听得容惟刺耳无比,胸口漫起细细密密的疼痛,如针扎一般,此刻他恨不得堵住她的唇,让她改了那恼人的称呼,逼着她再唤回“兰衡哥哥”。
他冷笑道:“贺之盈,你又想退婚?”
早知她反应这般大,那日便告诉她好了,索性她迟早都要做他的太子妃。
一向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头一回后悔自己所做的决定。
女娘似是说完那一番话又耗尽勇气,只垂着眸子不答话。
罢了,她平日里那般迁就他,连珍藏多年的羊脂玉都肯拿出来,只为为他打一枚玉佩。说到底,她闹脾气也只是因为他骗了她,而她又那般在意他。
既如此,他便勉强哄哄她吧。
傲睨一切的太子殿下头一回对小娘子放下身段,僵硬生涩地开口:“便这般生气?你也知当时情况,我……”
“殿下!”
容惟留意到她绞紧了袖口,那片被茶水洇湿的痕迹在雪青布料之上格外明显。
她违心道:“亲事是臣女逼迫殿下的,臣女自知配不上殿下,还请殿下另择良配。”
第45章 第 45 章
对于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来说, 一向都是他拒绝别人,然而此刻却被再三拒绝,他心中已是怒意难抑。
短短几瞬, 他心中翻来覆去地想,也想不明白。
她看重权势,而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为什么她不愿意嫁给他做太子妃?分明只是临门一脚的事,她又为何在此时坚决要退婚?
况且, 他都未想过她配不上他, 她怎就自轻了起来?
他怒火难抑,难免厉声厉色起来, “贺之盈, 我不答应。”
听到这话的女娘心中更加惶然, 她未想过他会拒绝,脱口而出道:“为什么?”
容惟喉头一滞。
为什么?
他说不出。
但方才听到她说要退婚,姿态也不复往日亲密, 对他十分疏离, 更是一口一个“殿下”, 他只觉着胸腔涩然得要炸开,立即开口驳了回去。
她想退婚,他断然不会答应。
就在这时, 远处遥遥传来一阵脚步声, 伴随着欢声笑语, 由远及近。
贺之盈顿时如受惊的鸟儿一般, 若是被旁人看到她与容惟在一处, 明日必定传得街头巷尾皆知,那她这辈子都别想同容惟脱离干系了!
她顾不得退婚之事还未谈妥, 慌张地便要离开,“殿下,臣女离席太久,先回了。”
手腕一紧,被大力握住。
她看着握在她纤细腕上修长的手指,力道大得指节发白。
她挣了下没挣脱,语气不免软下来,恳求道:“殿下,您快放开我,等会叫旁人看见了。”
她就这么怕被旁人看见?
容惟心中一痛,手中更是不放,右手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腕,眼底沉沉压着怒火,语气嘲讽,“放了你?贺之盈,索性我们是要成婚的。明日圣旨一下,所有人都会知道你是我的太子妃,此刻被人瞧见,又有什么紧要?”
若是可以,他恨不得今夜直接在宫宴上昭告众人。
贺之盈闻言神色更加惊骇。
他是不是中邪了?!
他为何非抓着她不放呢?
转眼间那谈笑声离得更加近了,而她此刻不仅与洁身自好、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独处,还被他抓着手腕,要真被看见了……
她急得眸中升腾起一阵水雾,一双杏眼更加波光潋滟,“殿下,我们去别处谈,好不好?”
还在叫他殿下!
容惟心里怒火更旺,尽力平缓着气息道:“可以。”
贺之盈神色一松,但却听他又道:“你唤回我小字,我就放开你,去别处谈。”
语气既是恼怒又是期待。
他受不住她唤他的一声声疏离的“殿下”了,只觉得每一声都是在往他心口扎,提醒着他们往日的亲密,现下的疏远。
被遏制住的少女瞪圆了杏眼,震惊之色要满溢出来。
二人就这样僵持,那一众女娘的谈笑之声更近了。
容惟冷冷地看她,正要厉声开口,但瞧见她泪盈于睫,下唇被咬得快要渗出血来,心中泛起酸痛,只觉得像是有人在他的胸口狠狠拽下一层皮肉,血淋淋的。
就这般不愿意?
罢了。
他抓着她的腕子,旋身便走。
他生得高大,此刻又带着怒气,恼怒着自己毫无原则的妥协,步伐比平日更加急促。
身后的女娘本就不如他高大,此刻又被他抓着手腕,只得跑着跟上他的步伐。
容惟寻了最近一处宫殿,抬起脚猛然将门踢开。
“砰——”
他力道极大,殿门狠狠撞上门框,又缓然减速回弹。
气上心头的郎君动作粗鲁地将女娘扯入殿中,回身迅速地关上门。
这是一座空殿,虽日日有宫人打扫,但当今圣上力崇节俭,无人之殿在夜里自是未燃烛火。殿中空寥,只有微凉的月光悄然透过雕花窗泄落,一片寂然。
郎君率先开口,语速迅疾,“贺之盈,你别把我当三岁小儿一般诓,为什么要退婚?你今日不说清楚,别想走出这间屋子。”
他已然是气急了,胸腔起起伏伏,气息杂乱无章。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的模样,就连先前他们唯一一次吵架,他也是冷然地说着伤人之语,并不像此刻这般情绪激动。
贺之盈咬唇,看来他根本不信她方才的说辞,咬死了一定要她说明白,说到他信服为止。
面对着这个前世亲口下令杀了她的人,她心中惊惧不已,又莫名其妙地微微蔓延着酸涩。
可她又能如何说呢,是说她是重生之人,还是说她尚未十八,便在神智混沌之时便惨死于他手中,到死都未能魂归故土?
那他的第一个反应必然是找圆华寺的高僧替她驱邪吧。
她惨然一笑,稳了稳心绪,“殿下,我已说得很清楚了,我不想嫁给您,请您另择良配。”
容惟受过不少伤,无论是自小习武时所伤,还是长大后的明枪暗箭,但那都没有此刻来得令他难受。
他往前凑近一步,面前的女娘惊惧得立刻往后退。
距离又被拉开。
他眼眸一缩,方才察觉出她今夜的异样。
他涩然道:“你怕我?”
她怕他,为什么,只因为他如今恢复了太子身份么?
他看着往日里情绪高涨时总爱环着他的腰,窝进他怀中的女娘的发顶,喉头凝滞得说不出话。
贺之盈仍旧低着头,“殿下龙威燕颔,惮赫千里,臣女自然心生畏惧。”
“贺之盈!”他难以遏制地高声道。
她真是长本事了,一番话中没一个字是他爱听的。
殿中寂静半晌,忽闻他又道:“你是不是忘了,你答应过我,要报以真心。”
许是情绪激动,话中带着几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忆起当日洞中情形,贺之盈胸口一颤,索性心下一横道:“臣女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那日山洞中的情形,臣女已全然忘却。臣女知道殿下来济江暂住臣女家,是臣女与家中父母的福气,但臣女亦救过殿下两回。殿下,可否一将过往一笔勾销?此后臣女绝不会再缠扰殿下。”
说着满是希冀地抬头望着他。
从前她提起救命之恩,是为了嫁给他。
而如今她提起救命之恩,却是为了不嫁给他。
容惟心口酸胀得几欲炸开,几息后,他用右手轻轻抬起挂在腰侧的兰草玉佩,那玉佩在幽然月色下更加莹润,用羊脂玉雕琢出的兰草栩栩欲活,更显高风峻节。
他俨然不信,漆黑的眼眸闪烁着凄凉月色,“你说你对我没有情意,那这枚玉佩呢?”
贺之盈在望见他抬起玉佩时眸光一顿,一息后沉静道:“当日臣女僭越,将殿下当作未婚夫婿,赠此玉佩实属人之常情,但……我如今不敢觊觎殿下半分,烦请殿下将它还给臣女吧。”
胸腔似被惊雷猛然一击。
容惟冷笑,带着怒气猛然点了几下头,嗤道:“好,贺之盈,你可真是好样的。”
见她仍旧垂头不语,竟连半分目光都未分给他。
他何时尝过如此滋味?他的一颗心仿若被狠狠碾碎,苦涩得要命。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酸胀,冷冷看了她一眼,“玉佩雕了兰草赠了我,就别想要回。至于退婚的事——”
贺之盈猛然抬头盯着他,眼中燃着希望。
话都说到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也没有不答应的理由了吧?!
俊秀傲然的郎君冷然掀唇,语气冷硬得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贺之盈,你想都别想。”
说完也不再看她反应,便漠然转身,掀开殿门离去,玄色衣角在黑夜中凛冽微扬。
那玄色身影转眼便消失不见,贺之盈心中仍是惊涛骇浪,阵阵天雷滚过心口,她颓然跌到殿中冰凉石砖之上。
他一定是中邪了,一定是,明明是她逼迫他定亲的,怎的如今无论她怎么说,他都不肯退婚?
殿门大开,京城不似江南炎热,虽是盛夏,但到了夜间难免寒凉,一阵冷风吹过,唤回贺之盈心神。
她身体一缩,准备起身回宴。
出来这般久,她得先回去,否则姑母该担心死了,退婚之事令她焦头烂额,还是回去再细想解决之法。
刚踏出殿门,便见那边回廊出现了一个提着灯笼的宫婢。
“见过贺娘子,太子殿下担心娘子找不着回路,命奴婢来带娘子回华枫殿。”
贺之盈怔住,半晌后开口:“有劳。”
看着女娘随着宫婢越走越远,消失在视线之中,隐藏在暗处的那人方才转身离开-
殿中仍是语笑喧阗,众人又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男宾们均是世家子或在朝中担任要职,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女眷们则是聊着当下时兴的钗环香粉,相约着要办赏荷宴。
“之盈,你去哪儿了,怎的去了这般久?可没把我急死!”贺岚一见贺之盈回席,便着急地迎了上来。
贺之盈心中也是愧疚无比,歉然道:“对不住姑母,我就是饮了几盏酒,在湖边吹风醒酒,一时之间竟忘了时辰,让姑母担心了。”
贺岚这才放下心来,“你这孩子,下次记得派人来说一声。”
朱暮蝉忙帮着缓和气氛,“哎呀母亲,殿中太闷,表姐出去走走罢了,你看那太子殿下不也离席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贺之盈闻言下意识地往那席位看去——
一旁的贺岚斥道:“你这孩子真是没轻没重的,太子殿下是我们能议论的?你说话可警醒着点!”
朱暮蝉却毫不在意,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贺之盈收回视线,神色复杂,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第46章 第 46 章
许是贺之盈出去了太久, 她回席后未多久,皇后娘娘便称天色已晚,将宴席散了。
甫一回到朱府, 贺之盈立即拉住姑母,称有话要同她和朱炎说。
贺岚见自家侄女一脸严肃,立即意识到她有要事,将众人屏退了。
性子单纯天真的朱暮蝉被赶走前仍在抱怨道:“有什么事这么秘密……”
大厅中只余贺之盈同贺岚夫妇三人。
贺岚疑惑道:“之盈,你有何事要说?”
“姑父, 姑母, 之盈明日一早便回济江,这几日多谢姑父姑母的照顾。”
朱炎与贺岚均神色一变, 二人对视一眼, 贺岚惊道:“之盈, 你前日刚到京城,怎么这般突然说要走?”
贺之盈咬了咬唇,不知该如何将此事说出。
贺岚观察着她的神色, 猜测道:“是不是同你那表兄有关, 你今夜离席见到他了?”
女娘被猜中了心事, 点点头,握着姑母的手,眼中流露出担忧之色, “姑父, 姑母, 之盈本不欲将此事牵涉姑父姑母……”
贺岚打断道:“一家人这般见外做什么?”
朱炎也帮腔道:“是呀, 之盈,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莫不是你那表兄不认账了,要退婚?”
“确实是要退婚, 只不过提出退婚之人,是我。”贺之盈垂下眼睫。
贺岚惊诧道:“为什么?”说罢反应过来,“莫不是他欺负你了?”
贺之盈摇摇头,挣扎几息,斟酌着字句,担心姑父姑母不能接受,以和缓的语气解释道:“来济江的……不是我的表兄宋元熙,而是——”
“太子殿下。”
她的话如一道平地惊雷,炸得贺岚夫妇久久未能回神。
贺岚平缓了气息,这才将话顺畅吐出:“你……你是说,同你说定亲事的,是太子殿下?!”
贺之盈点点头。
贺岚惊魂未定,在厅中踱步起来,“难怪,我就觉着不对劲,他与你说定亲事,也不给京城将军府传信,而是说要回来寻圣上赐婚。原来,原来如此……”
朱炎脑中迅速一转,“那你今夜可是见到他了?他如何说,是要请圣上封你为良娣?”
贺之盈摇头,“他……他说要请旨封我做太子妃。”
贺岚夫妇二人闻言均是神色震撼。
在京中十余年,她从未听说太子殿下同哪位女娘有过干系,如今却说要封侄女为正妃,莫不是对侄女生了情意?
侄女虽门第算不上显赫,但生得聪敏灵透,仙姿佚貌,太子殿下心悦侄女,也不出奇。
面对着姑父姑母震惊的神色,贺之盈继续道:“之盈虽想寻门好亲事,可我不愿意嫁入宫中,但太子殿下却坚持明日便要去请旨,之盈不欲牵涉姑父姑母,思来想去只好决定先回济江,太子殿下少年心性,过了这阵子便能想开。”
他漠然吐出两字,就可以要了她的命,她实在是心生畏惧,不愿嫁他。
可容惟今夜的反应却是出乎她意料之外,她冥思苦索,终于想明白是为何。
从小娇生惯养的太子殿下素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忽然出现了一件他无法掌控的事,可不是抓心挠肝,势必要得到吗?但这股劲头持续不了多久,贺之盈心想。
贺岚回以理解的目光,谁人不知,太子殿下是出了名的性子淡漠,对人傲然,做事手段狠辣,不留情面,虽身份尊贵,但自家侄女若嫁给了这样的人,日后受了委屈,也无法脱身。
况且如今朝局动荡,皇帝身体衰败,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嫁给太子并不是件好事,倒不如寻门其他世家子的亲事。
朱炎眉头皱起,沉吟片刻,“太子殿下无诏离京,此事事关重大,我们今夜只当未听过,之盈,你也千万莫向他人吐露。至于赐婚一事,你先不急着动身,明日一下朝我便去找殿下谈谈。”
贺岚却不赞同,“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子那个脾气,此刻他正在兴头上,能轻易收手么?!我倒觉得之盈先回济江避避风头算是个折中的法子,之盈离了京城,咱们再拦上一拦,赐婚一事就会被暂且搁置,待得太子殿下劲头过了,这事也就没了下文了。”
朱炎沉默片刻,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得点点头。
但贺岚仍是有些放不下心,又对贺之盈道 :“只是你这才刚来……”
贺之盈心中愧疚,“之盈惹了这么大麻烦,姑父姑母未怪罪我,我已是很感激了。”
贺岚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别这么说。现下已经很晚了,你快去收拾收拾,明日一早赶紧出发离京。”-
拜别了姑父姑母,贺之盈心中仍是一团乱麻,一回院便吩咐着紫锦同霜云去收拾行囊。
宫中赴宴,紫锦同霜云自然不能跟随,只得在院中等候了自家娘子一晚上,却等来了要回济江的消息,霎时间十分诧异。
“娘子,可我们不是刚来……”霜云疑惑道。
贺之盈焦急地打开梨木柜收拾衣物,口中道:“先收拾,我之后再同你们细说。”
“是。”
院中立即忙碌起来,贺之盈的心也如被油火烹过一般,焦躁不安地在院中来回踱步。
什么父辈仕途,家族兴旺,她此刻顾及不得了,太子素来手段狠辣,杀伐果断,现下她的小命都快玩完了!
若是明日赐婚圣旨一下,往后若容惟不肯罢休,她就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连逃都逃不掉。
贺之盈崩溃地想,当真是命运弄人,兜兜转转,避开了三皇子,却亲手将自己送到了另一个仇人手中。
他今夜态度那般坚决,说什么都不肯退婚,除了先逃离京城,她当真是别无他法了。
只有如此,才能从荆棘中搏出一线生机。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夜已幽深,就在朱府忙碌之时,东宫内也是灯火通明。
殿中又是一阵激烈的重物倒地之声,长风不忍地闭了闭眼睛,“殿下这是要将东宫拆了吗?”
长云摇摇头,神色不见担忧,好奇道:“好久没见着殿下这般生气了,你说是为着什么?”
长风微微抬高音量,“我哪知道,这几日陛下和三皇子好像也没什么动静吧?总不能为着贺娘子吧,她人都没到京城!”
长云挑了挑眉,“听你这么说,以前殿下也因为贺娘子这般失控过?”
“唉,在济江那阵,我时常有种殿下被人附身的错觉。你也知道,殿下平日里对谁都云淡风轻的,可唯独在面对贺娘子之时,看上去总算是有了七情六欲。”长风神情意味深长。
长云叹道:“没想到殿下也有为情所困的这一天啊。”一息后又回过神来,“不对!贺娘子现下也不在京城,那殿下今夜又是……”
话音刚落,便听闻殿中传来夹杂着怒火的声音,“都进来!”
长风一缩脖子,“殿下该不会是听到了吧。”
长云皱着眉摇摇头,“不会吧,我们声音挺小的。”
况且,殿下摔东西的声音可比他们的说话声大多了……
二人怀着将要被责骂的忐忑进入殿中。
只见原本宽敞整洁的殿中已是一片狼藉,插在花樽中鲜妍的花儿散落在一地水渍与碎瓷之中,桌柜倾翻,其上的杂物也是散乱一地。
长风与长云二人艰难地寻了个落脚地站稳。
长风结巴着道:“殿殿殿殿下,有何吩咐?”
容惟眼角微红,颀长的身影如雪松一般立于一片混乱的边缘,衣袍因摔砸东西也有些乱了,手中握着略有些皱巴的一张画,整个人露出冷戾之感。
长云瞪着双眼想要看清那幅画,但因殿中的灯盏也被砸了不少,殿内一下幽暗下来,他费了老大劲也看得不甚清楚。
只凭着画上的紫红认出——似乎是……当日下人从殿下带回京城的箱笼中收拾出来的那幅未画完的葡萄?
这时,怒意未平的太子殿下冷声道:“给孤盯紧一个人。”
长风与长云对视一眼。
原来是因为朝政。
长风殷勤道:“不知是哪位大人?”
容惟眼底沉沉压着怒浪,“贺之盈现在在朱炎府上,派暗卫给我盯紧了,人要是跑了,孤唯你们是问!”
贺娘子?!
长风一个愣神,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道:“贺娘子到京城了?”
容惟扫过来一个眼风,神情已是怒极。
长风连忙垂下头。
他就说吧,虽不知他们二人发生了什么,但能让殿下头一回这么生气,将东宫的东西都给砸了的,也就只有贺娘子了。
正在气头上的太子殿下已是不耐极了,高声道:“还不快去!”
“是!”
长风二人退出殿内后,容惟无力地微抬起手,画上的紫红刺痛了他的双眼。
那日将画收拾出来后,他便抽空将剩下半幅画完了。
他画技一向出众。如今,那葡萄鲜红欲滴,圆润可爱的姿态跃然纸上,只消一眼,便能令他回忆起当初衣袖交叠作画的情形。
本想等她到了京城送给她的,他甚至还在脑中预想了一番她的反应。
可他却没想到……
容惟闭紧了双眼,遮住了猩红的眼眶。
方才,他差一点,就将这画撕碎……但他最终还是收了力道。
垂在袖中的左手猛然握紧,指节发白-
晨光熹微,天色初初转明,东宫寝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殿下,殿下!”长风站在房门外焦急道。
“吱呀——”
未过多久,房门打开,露出一张略显憔悴的脸,一双桃花眼下带着几分青黑之色。
男人似怒未怒地微微抬眼,掀唇冷然道:“说。”
“殿殿殿下,贺娘子她她她她,她跑了!”
本就乌云笼罩的脸色霎时更是面若寒霜。
第47章 第 47 章
天色初明, 仍带着黑夜的余韵,京城的街路上人迹稀少。
忽的马蹄声起,扬起一阵尘土。
“殿下, 一大早贺娘子的马车就从朱府出发,往迎朝门走了,属下想起殿下叮嘱,就只派了一部分人马跟着,剩下的人仍盯着朱府, 果然未过多时, 又有一辆马车从朱府后门出来,直奔镇安门, 属下便立刻令人将镇安门封锁。”
骑在马上的太子殿下已是黑云压城, 下一刻便要风雨袭来, 此刻有些府邸门口的灯笼还未熄灭,他的神色在黎明中明明灭灭。
长风同长云对视一眼,他们跟随容惟多年, 知道他现下已是怒火中烧。
一队人马已拐过街角, 再行一条街便到达城门。
容惟道衣角沾了些晨露, 寒气环着他颀长的身躯。
“去派人把周围街路都封了,一丝风声都不许走漏。”他沉声吩咐。
“是。”长云应声,带了队人马立即离开了。
马上的郎君缠着红丝的一双眼中冷厉, 冷风扑在他凝重的脸上。
他彻夜未眠, 脑中翻来覆去的是她扑入他怀中, 她赠玉佩给他, 以及二人唇舌交缠的情形。
以及……昨夜她闪着躲避与惊惧的眼神, 坚决着不愿嫁给他的情态。
天将亮时,他才在难抵的疲惫之下陷入浅眠, 但似乎才过了几息,便收到了长风传来的她要出城的消息。
难以言说他那刻的复杂心绪,愤怒、震惊、痛苦齐齐涌上心头。
他就这般想让她逃开?仅仅因为他在济江时的欺瞒,令她其他世家郎君也不想嫁了,刚到京城就收拾着行囊要逃回济江,只为避开他。
他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将马御得飞快,尘土在马蹄间飞扬-
而此时城门之外,一辆马车抵达。
贺之盈坐在马车之中,不知为何心如擂鼓,浑身微微发麻。
分明她已安排妥当,还放出了烟雾弹,令紫锦装作她坐在贺府的马车中以障耳目,但心中就是紧张难消。
“例行检查!”马车外响起了城门守卫的声音。
霜云忙下车交涉,言明城外的姨母生了急病,急于探亲,请守卫放行。
那守卫没有多问便放了行,“走吧。”
贺之盈心下一松,忙催促着车夫快走。
“等等!”远方传来一阵马蹄声。
贺之盈心跳一停,着急道:“快走。”
马车动了几步又急忙勒马,似被急急拦住,急促的颠簸险些令车上的女娘跌下来。
她心中一凉,泛起一阵绝望。
完了!
那队人马转瞬已行到城门,马蹄声响在她的耳畔。
“都不准走,太子殿下有令,封锁城门!”
她听见霜云又跳下车来同领队之人交涉,“我家娘子的姨母生了急病,此刻你们封锁城门,若出了什么事可怎么是好?索性方才守卫大哥也为我们放行了,您就通融通融让我们先行出城吧,实在是情况紧急。”
那领队之人丝毫不为所动,“有什么事,太子殿下担待得起!”
贺之盈心中已是凉了半截。
她闭上眼,“霜云,回来吧。”
“娘子!”
“我们走不了了。”
话音刚落,车窗外又响起一阵马蹄声,一步一步重重踏在她的心上。
“还是这般聪明。”
男人的低语响在女娘所靠的窗牖旁,震荡起心中波澜。
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直漫上她的后背。
贺之盈深吸一口气,压着心底扬起的情绪,尽力以平静的语调道:“殿下,您到底想怎样?”
窗牖之外的那人发出一声轻笑。
他垂下眼来,掀起薄唇,声音冷冽得如覆冰霜,“贺之盈,你是自己下来,还是我上车将你带下来?”
车内的女娘呼吸难以抑制地急促了起来,心中的骇惧似潮水涌起,令她身体颤抖起来。
她强撑着道:“殿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窗外那人嗤笑,“贺之盈,我再说一次,是你自己下来,还是我上马车带你下来?”
马车中静了半晌后传来了微微的响动声。
马车门打开,从马车上下来了一个纤瘦身影,那道身影行至马前。
矜贵的太子殿下骑在马上,面若寒霜,眼中风云涌动,气势压人,静静地垂着眼,盯着不久前还主动环着他的腰,甜声唤着他“兰衡哥哥”的女娘。
贺之盈抬起头同马背上的人对视,神色透露着一分倔强。
她压着声音中的颤抖,“殿下,您究竟要做什么?”
马上的人盯着她几瞬后狠狠咬了咬牙,似是终于忍无可忍地翻身下马,尘土微扬。
腰间的兰草玉佩随着剧烈的动作晃动,莹亮的玉色刺痛了贺之盈的双眼。
他大步走到女娘面前,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的眼眸。
那眸子往日里总是蕴着水色,满溢情意,此刻却是生冷淡漠,还带着几分惧怕。
见他朝她走来,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下意识的后退狠狠压垮了他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
女娘纤细皓白的腕子被大力抓住,顷刻间浮起红痕。
她挣脱不过,反而顺着力道撞入了他的怀中。
他怀中带着一路疾行而来的寒气,清冷竹香顿时溢入她鼻尖。
她惊慌道:“殿下,你做什么!”
贺之盈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她扯入怀中。
在场之人见状也是愕然,回过神后纷纷低下头。
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抬头再看!
郎君生得高大颀长,女娘在他怀中显得瘦小,沉重的压迫感涌来。
女娘不断挣扎,被背上同腰侧的手却如铁石一般坚固,紧紧桎梏着她不放。
他沉声问道:“你告诉我,你要去哪儿?”
贺之盈心中已是惊浪不绝,“殿下,此事与您无关。”
一股火气直蹿他的心肺,将他的心焚得灼痛,“与我无关?贺之盈,我们定了亲,既如此,我便是你的未婚夫婿。你说说,怎会与我无关?”
贺之盈闻言似被踩了尾巴的猫,急急高声反驳,“殿下慎言!”
掐在她细腰上的手紧了紧,她被压得往他怀中入了一分。
“贺之盈,你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没有这回事。”
女娘心虚地垂下眼帘,语调恳切,“殿下,要如何您才能放过我?”
容惟心口怆痛,紧紧咬着牙似是要将其咬碎,“是你先赖上我的,你让我放过你?放了你,你想逃去哪儿?”
一字一句随着寒风送入她耳中,贺之盈震然地抬眼望着他,只觉得自己如被一张大网缠住,紧绕着令她无法呼吸,她在他怀中难以抑制地颤抖着。
容惟压着眼底的怒火,沉沉看了她一眼,忽地伸臂将她横抱起来。
眼中立刻天旋地转,贺之盈惊呼道:“殿下!”
她被他送入马背上,还未直起身子,身后传来一阵风,转瞬间她又被桎梏在他怀中。
他要带她去哪儿?!
贺之盈彻底慌了神,“殿下,您要带我去哪?您不可以这么做!”
耳边传来一丝冷笑,气息扑在她耳侧。
“你还会在意我怎么做吗?”
贺之盈愣住。
身后又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众人只见太子将一个女娘紧紧锁在怀中,面色凛然如严霜,在马背上扬声道:“嘉乐公主邀贺娘子入宫陪伴,尔等小心护送!”
底下传来众人应声,“是!”
贺之盈如被惊雷劈过,身下的马已然跑动了起来,冷风刮在她的脸上。
她慌忙扯着束在她身前的铁臂,惶然得直接唤起他名字,“容惟!容惟!你这是强掳!”
身后的郎君却是沉默不答,环抱着女娘的双臂收得更紧,腿下默默夹紧马腹,握着缰绳让马跑得更快些。
天还未大亮,再加之长云已带人将街路都封锁,广阔的京城街路上尘土飞起,一阵人马如疾风般掠过,又消失不见,恍若从未存在过-
贺之盈就这般一路疾行地被带入了东宫,就连霜云都被长风“请”入了东宫。
下了马,女娘又被横抱起,眼前陌生的宫殿更让她心慌,她不住地在他怀中挣扎,“容惟!你不怕被御史大夫参上一本吗!”
头上传来一阵冷笑,他语气森冷发寒,“我看谁敢。”
“况且,你是我的太子妃,我带我的太子妃回东宫,又有什么不对?”
挣扎间,贺之盈被横抱进一间寝殿,怀抱着她的郎君狠狠地反脚将门踢阖。
观其陈设,应当是这位太子的起居之处。
女娘被放至他处理政务惯常坐着的太师椅上,挣扎着还未起身,就被仰面而来的郎君圈住。
贺之盈惊慌地往后一缩,后背紧紧贴在椅背之上。
房门紧闭,仅有几丝天光从门缝处溢进,殿中昏暗,他面色已是乌黑发冷,风雨欲来。
“容惟,你疯了!”她颤抖着道。
他将脸凑近了些,好更清楚地捕捉她脸上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
“贺之盈,我再问你一次,为什么要退亲?”
贺之盈不敢对上他灼热的双眼,呼吸急促,“我……我想明白了,我对你没有情意,我不想嫁给你了。”
说着抬起水汪汪的眼眸,泪盈于睫,恳求道:“殿下是千金之躯,另有更好的女娘相配,你放我回去,好不——唔!”
面前的郎君带着怒火而下,重重地压上她的唇,将她所有的拒绝之言都封入唇舌之间。
第48章 第 48 章
他裹着滔天怒火而来, 似要发泄所有压抑着的苦闷。
他掐着她的下巴,不让她逃脱,蛮横地撬开她的齿关, 粗莽地在其中翻云弄雨。
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沉沉扎在他的心上。
一向冷静自持的他宛若全身都被点了火。
自昨夜见到她之后,看她近在咫尺,就将要成为他的太子妃,他心中像是被星火点亮。
后又被她的坚拒刺得又怒又痛, 如狂潮般来势汹汹, 在今辰得知她连夜收拾东西出城后到达顶峰。
此时再也压抑不住,以最粗暴的方法直接强横地堵了她的唇, 不让她再多说一字。
贺之盈的双手用力地抵在他覆过来的坚硬胸膛之上, 但却纹丝不动, 如同蚍蜉撼树。
还未挣扎几下,就被他的一只大手紧紧锁住腕子。
她拼命向后缩,想躲开他带来的风雨, 却被紧紧攫住唇瓣, 另一只手牢牢撑在她的后背之上, 将她又往他怀中压了几分。
肺间的气息被掠夺,她胸口起伏更加猛烈,瞪大了双眼, 启唇急于说些什么, 却淹没在浪潮之中。
“唔!”
着急之下, 她又抬脚去踢, 压着她亲吻的郎君似丝毫不觉疼痛, 反而用腿将她双腿锁住。
几乎转瞬之间,她就被他牢牢锁在太师椅中, 被迫承受他的怒气与压迫。
他们此前双唇相贴过数次,但皆是带着缠绵的情意,就连上次醉酒,也都不如此刻激烈。
贺之盈别无他法,只得用力往下一咬。
压制住她的郎君不防,吃痛地闷哼一声。
血腥气瞬时在口腔蔓延开来。
但他却依旧不放,甚至往前再进了一步。
不知过了多久,狂风骤雨逐渐转变为和风细雨。
贺之盈趁此机会手中狠狠使力推搡他,他不舍地吮了下她的下唇,顺着力道徐徐退开来。
天光更亮,宽敞的东宫寝殿中,唇齿交缠的暧昧声响消了,只余二人粗重的呼吸声。
容惟深邃的眼眸中血丝更加红艳,不仅染上了几缕情/欲,还流转着她无法辨明的情绪。
先前混乱挣扎之中,她咬破了他的舌尖,鲜血于交缠之中染在了他的薄唇之上,显得他俊迈的一张脸更加苍白。
而她也好不到哪里去,红肿唇瓣上亦被染着几点红血,舌根被他吮得发麻发痛,胸口剧烈起起伏伏,呼出的气息急促。
因长久的气息不畅,眸中升腾起一片水雾,明明是令人爱怜的一双眼,此刻却愤然地瞪着他。
方才怎么使劲都推不开他,还被他趁机往怀中压了几分,就连此刻仍被他围囿于他双臂形成的包围圈中。
她又气又急,“你、你……太子殿下在外高风亮节,私下却将一女子困于此处,做、做这种事,不怕来日被他人耻笑吗!”
他声音嘶哑,用力抓着她一双柔荑,嘲道:“贺之盈,这种事我们已做过多回了,”他顿了顿,眼中深邃,话锋一转道:“还是说,那夜你醉得将全部都忘了?可我却没醉。”
少女被他说得更加羞恼,语气更急,“你、你,但我们现下又没有定亲,你怎怎能——”
容惟果断打断她,反问道:“没有吗?我从未答应过你要退亲,我没答应,我们的约定就不算作废,你仍旧要成为我的太子妃!”
他强调着他们二人的亲事,但坚定的话语之下又微微泄露着一丝不安,如用力抓着海上浮木一般。
双手被他抓握着,贺之盈挣了下,依旧挣不脱,男女力量本就悬殊,他又处于情绪顶峰,手中便更加用力。
“没有!没有!你同我父母提亲了吗?我们订立婚书了吗?什么都没有,只不过是……是私下说定罢了,根本不作数的。你、你快放我回去!”
容惟心中忽地生出无数后悔,当日竟没有先交换庚帖,可转念一想,当时他尚顶着宋元熙的身份,又如何同她立婚书?
他单手拽着她白嫩的手,不顾女娘的偏头闪躲,用闲余的另一只手强硬地将她挣扎间垂下的鬓发别到耳后。
“是,所以之盈,我等会就去请圣上赐婚,有了赐婚,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嫁给我了。”
他眼中狂涛已平静下来,眼波徐徐流转,但贺之盈却看到了暗藏之下的可怕漩涡,似要将她吞没。
贺之盈闻言心中惊雷炸响,他坚定的神色令她恍然之中意识到,他既然说了,就一定会去求赐婚。
圣旨一下,此事便再无转圜余地,她就算再不情愿,也无法反抗权势滔天的太子殿下。
她怎么可以嫁给他呢?
她不可以嫁给他!
她索性豁开了反抗,“容惟,你不能逼着我嫁给你!你、你若是决意逼我,我就……”
容惟心中一惊,随后胸口缓缓漫上一阵钝痛。
他不明白她的态度转变,也不明白为何她这般坚决地不肯嫁给他。
容惟厉声反问,“你就怎样?你就寻死不成?”
女娘神色倔强地同他对视,丝毫不退让一步。
他涩然道:“在济江时,你不是这样的,告诉我,为什么?”
他面上的落寞令女娘心口一酸,她不知怎么同他解释,一时间沉默下来。
容惟忽的想起那日她在徐顺义的庄子外义无反顾地救下他后,他们共乘一骑,她问他是不是太子的人,他莫名从中听出了一丝排斥。
但他之前,从未以太子身份与她有过交集,她又为何如此抗拒“太子”?
容惟敏锐道:“就因为我是太子?我不信你对我没有情意,否则你在济江就不该对我是那般态度。你反感的不是我,而是我的身份。之盈,谁和你说了什么?”
贺之盈猛然抬眼,对上他变得微亮的一双眼。
他竟然这般敏捷,一下就猜出了其中关窍。
她惊骇地想,若不是前世之事太过荒谬,任他想破脑袋都想不到还有重生这般离奇的事,岂不是会被他猜得八九不离十?
容惟看她讶异之色,知道自己猜对了,心下一松。
不是厌恶他这个人就好。
他继续往下猜,“你担心成了太子妃会陷入权势争斗之中?”
她心中一紧,他确实说对了小半,前世她就是因为与容恂定了亲,才被卷入争端,死在他手中,做了政治的牺牲品。
但最主要的缘由,还是在于他杀伐决断,前世她已经死在他手中一次,这一世她迈不过那道坎,也更是不敢赌。
但这些,都不能告诉他。
她压住眼中情绪,索性认了下来,试着同他说理,“是。殿下,嫁你意味着被卷进宫中的波诡云谲之中,我只想平稳度日,不想面对这些争斗。”
容惟抬眼,一错不错地攫住她的眸子,眼神坚毅不可动摇,坚定地对她承诺,“之盈,我会护住你。”
贺之盈似嘲似讽地一笑。
她索性不再深入同他辩驳这个说法,“殿下,我真的不愿意。况且当初明明是我逼迫你的,现下你分明可以再择他人,又何必如此执着呢?”
此话一出,殿中顿时安静下来,浮尘在门缝透进的天光中轻飘。
他逆着光背对殿门,天光为他的身形勾勒出浅浅一道白边,微微抿起薄唇,眼底压着挣扎之色。
半晌,高傲的太子殿下面上出现了几丝灰败之色,自嘲地勾起唇角。
“没有人可以逼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贺之盈惊诧地瞪大了杏眼,半晌都未能从他话中的深意中缓过神来。
她磕磕巴巴地开口:“你……”
容惟眼中深深,忽地又倾身吮了一下她的唇瓣,她尚且被他一句话击得神智不清,一时间竟没躲开。
“有你做我的太子妃就够了。”
他对旁人,本就没有任何兴趣。
贺之盈心界之中开始地裂山崩,脑中一片空白。
她不敢相信,容惟这是在同她剖明心迹?可他在济江时向来对她不屑一顾,只有……只有在亲密之时才会流泻出几分情意,但她一直认为,那只不过是人的本能罢了。
可他方才却说,他不是受她逼迫的。
话下意思是,他是心甘情愿的。
见外头天色已大亮,容惟心中如烈火烹油般焦躁,不得不开口唤回她的神思,“我还要上朝。”
贺之盈仍是神色震然,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起身,连他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都忘了闪躲。
他大步走到殿门前,又偏头垂目道:“我给你一次回心转意的机会,上完朝回来,希望可以听到我想要的回答。”
说完也不等女娘答他,便大步走出门外。
见他态度松软,不似先前那般坚决得不留余地地要去求皇帝赐婚,贺之盈松了一口气。
看来她还有机会说服他。
她又颓然跌回太师椅中,今辰发生了太多事,震得她心神摇晃,脑中一团浆糊,凝滞沉重地无法转动,她现在才有空余仔细理顺。
忽地,殿门外遥遥响起一道冷厉之声,随着夏日晨间尚未燥热起来的风飘入殿中。
“把人给我看好了!”
“是!”
贺之盈的脸色立刻“唰”地一下变白。
他还是不肯放了她!
他这是要将她囚在东宫之中,直到她点头答应吗?
第49章 第 49 章
糟了!霜云呢?
她似乎记得霜云也被带回了东宫, 但不知道被容惟关在了哪处。
惊惧之下,她立即站起身来,奔了出去。
双脚刚踏出殿门, 一把长剑登时横在她面前,扬起一阵微风,惹得她发梢微动。
那剑鞘上的金属光泽刺得她双眼一痛。
那握着长剑之人她从未见过,只觉周身暗暗散着杀气,如修罗一般, 面色漫不经心又带着几丝玩味, 懒懒地道:“娘子想去哪里?”
贺之盈悄悄握拳,尽力不显出气虚, “你是谁?”
那人笑容戏谑, “娘子可以猜猜。”
她上下扫视一番, 开口定论,“你和长风一样。”
长云笑意更浓,并不答话, 默认了她的猜想。
贺之盈没心思同他拉扯, 口气强硬道:“跟在我身边的婢女呢?带她来见我。”
长云微微挑眉, 似是惊讶于她竟不是闹着要走。
贺之盈神色镇定地与他目光碰撞。
他忽的笑了声,“殿下不让任何人见娘子,不过……娘子放心, 不会有人怠慢您的婢女的。”
听到霜云没事, 贺之盈这才放下心来。
长云收起长剑, 抱臂拦在她身前, “娘子请回吧, ”说着语锋一转,“不过若是娘子回心转意了, 属下会立刻传信给殿下。”
贺之盈冷笑一声便旋身,自觉地往殿内走,并不多做争取,显是态度坚决。
长云眉毛一挑,殿下原来喜欢这般性情的女娘-
辰时,天光大亮,朝阳直直耀着太极殿,朝气四溢,将刚散朝而出的群臣的身形拉长。
“今日谁又惹了太子殿下了?我瞧那老陈都快被他骂得气昏过去。”
另一人轻叹一口气,“哎,谁知道呢,太子殿下的心思岂是我们能揣测的?”
“说的也是,但往日也未见他如此疾言厉色……”
那人忙以手肘相捅,“快别说了,殿下过来了。”
两个臣子正正仪容,正打算向容惟见礼,“太子殿下——”
却见容惟面色阴沉,丝毫未闻一般从旁疾走而过,凌厉带起一阵风。
两位臣子对视一眼,已是习以为常,忽的旁边又走过一人。
那人神色温润,比之刚刚疾如风火,面若冰霜的太子而言,可谓是三月春风。
“三殿下安。”
容恂笑着同他们点点头,脚下步伐不停。
“皇兄!”他在后头高声叫着容惟。
耳力过人的容惟却似听不见一般,仍行走得飞快,衣袂翻飞。
容恂眼里闪过一丝阴寒,顷刻便被日光化开。
他不得不急急跑了几步,这才将容惟拦了下来。
容惟不耐极了,“有事?”
“皇兄今日心情不好?不如说出来让弟弟帮着分担几分?”语气甚是关心,若是有旁人经过,定是要夸他一声敬爱兄长。
容惟睨了他一眼,眼中嘲讽之意甚浓。
容恂似是丝毫不觉,仍笑得和煦,状似不经意地道:“皇兄这枚玉佩甚是好看。”
感到身旁那人脚下一顿,他笑得更加畅快。
“让弟弟猜猜,可是皇兄今辰带回东宫的小娘子赠给皇兄的?看来皇兄济江一行,还真是收获颇丰。”
身侧那人面色已是风雨晦暝,语调充满威胁,“什么济江,孤听不明白,你可有确实证据?不过,容恂,你若是敢将主意打到她头上,别怪我下手太重!”
只闻一声轻笑,容恂似丝毫不感威胁之意,看着心情甚是舒畅,“皇兄真是多虑了,皇兄的人,弟弟怎敢有别的心思?皇兄放心,父皇并不知晓此事,”他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许,眼中戏谑,“做弟弟的,自然会帮哥哥保密。”
容惟嗤笑,“有这功夫,不如盯紧董开,别整日盯着东宫的动静。”
董开,剑南节度使。
容恂面色微变,容惟嘲讽地瞥了他一眼,大步流星地将他甩在身后离去。
掩在衣袖中的双手握成拳,力道大得发颤,原本温润如玉的脸霎时转为阴狠-
东宫之内,周身气压低沉的太子殿下令明亮的东宫卷进层层阴云。
“殿下,您回来了。”长风殷勤地迎上去,却见殿下的神色比之今日离开前更加晦暗。
底下的宫人均低着头默不作声,谨慎地各自做着手中的活计。
所有宫人都知,今日当差要悬着一百二十个心,绝不能有丝毫不慎,否则轻则挨板子,重则丧命。
最紧要的是,要将殿下寝殿中的那位娘子伺候好。
“宋公子在书房等您。”长风低声道。
容惟本要往寝殿去的脚步一转,朝书房行去。
长风紧紧跟在太子殿下身后。
安静的道路上忽然响起一道冷冽声响,“招了吗?”
长风笑容一滞,摇了摇头。
眼见殿下又要发火,他忙抢着开口道:“殿下!您又不是不知道,那霜云对贺娘子衷心得很,属下已是使出全部功力了,总不能对她上刑吧。”
容惟剑眉紧蹙,“连话都问不出来,罢了,让长云去办。”
“是。”
“她……回心转意了吗?”
长风心中一紧,忙低下头,意思明显。
若是贺之盈回心转意了,那长云一定立刻回报给他。
显然,她还是不肯嫁给他。
此处能远远地看到他的寝殿。夏阳炽热,但他的寝殿却是用了特殊材料铸就,冬暖夏凉,最宜居住。
她喜欢养花弄草,东宫庭院空旷,最适宜她摆弄各类花草,他也会不动声色地命人弄来珍惜花卉,供她消遣。
只是——
他的一颗心沉沉地落了下去。
书房内,一郎君英英玉立,见他进来,忙拱手行礼。
“见过殿下。”
见到容惟的神情,宋元熙不动声色地多看了一眼,轻易便看出这位矜贵殿下今日心情不佳。
容惟撩袍坐下,“坐。有消息了?”
宋元熙摇摇头,遗憾道:“没有,那董开是个谨慎之人,不过,他的副将唐交自十日前带人往渝州巡视后,离奇失踪了。董开当下便让人封锁了消息,不过还是被我们的人发现了。”
在红木桌上缓慢敲击的手指一顿。
两指撑在太阳穴处,正闭目养神的太子殿下抬眼,“务必把人给孤抓到了,唐交跟着董开十几年,多少知道些什么。”
“是。”
宋元熙又道:“派去济江顶替洪旭辉和徐顺义职务的两人这两日应当到了。”
洪旭辉与徐顺义接连“称病”,皇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他虽然不会任由容惟势力过大威胁自身,但也不会任由容恂发展过盛。
容惟点点头,“容恂现下应当忙着搜集孤无诏离京的证据,济江那头,就有劳你遮掩打点了,务必看好洪徐两家人。”
“是。”
随后,宋元熙又说了几桩朝政要务,需要容惟的指示。
但他却明显感觉到,太子殿下今日有些心不在焉,回答时还带着几分焦躁,又似在等待着什么,频频往门口望去。
待最后一桩要务谈完,已是过去了一个时辰。
容惟忙站起身来,急急抬步要走出书房,忽略了仍坐在座椅上的宋元熙面上的犹豫之色。
宋元熙犹疑片刻,还是将已走到书房门前的男人唤住。
“殿下,臣还有一事。”
“什么事?”被唤住的太子殿下神色焦躁。
宋元熙一副挣扎之色,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心情烦躁的太子殿下不耐烦道:“说。”
“殿下,你真要娶我表妹?”
宋元熙鼓起勇气问道。
自从上次殿下回京后同他说要娶他表妹后,这个问题盘绕在他心中,直到此刻问了出来。
他从未见过那位济江的表妹,也不明白素来对女子冷情的殿下怎么去了趟济江,还不到两个月,回来就心甘情愿地要娶他表妹,而且不是封为侧妃良娣,而是许以太子妃之位。
见容惟面色忽的转黑,他连忙补充道:“这,臣知道这是殿下的私事,但殿下可能有所不知,我这二姨夫能力平平,二姨母又有些趋炎附势,殿下真的做好决定了?”
他着实是有些担心,殿下被他的二姨母一家哄骗了。
“子端,孤想得很明白。”
宋元熙对自己跟随的这位殿下的能力一向清楚,既然他如此坚定地说想得明白,想是他的这位表妹,有何过人之处,入了这位傲睨一切的太子殿下的法眼吧。
既如此,他便也不多掺和了。
宋元熙低眉送太子殿下走出书房,却闻他忽地转头冷不丁道:“对了,你这两日可有收到她送到你府上的信?”
宋元熙一愣。
原来殿下只是自己心里盘算,竟然还没告诉他的表妹自己的真实身份?
看殿下这急切的样子,当真是对他的表妹上了心。
他摇摇头,“没有,许是还未到京城吧,等表妹到了京城给宋府送信了,臣必定第一时间回禀殿下。”
谁知容惟拒绝了,“不必了。”
宋元熙点点头。
走在前头的殿下忽地抛出一平地惊雷,“她已经在东宫中了。”
这一句话可把宋元熙炸得大脑一空,他神色愕然,失声道:“殿下……”
殿下就这般心急么?表妹一到京城就立即带入东宫中金屋藏娇了?
太子殿下忽地冷不丁又道:“日后无事,别在她面前晃。”
毕竟如果去济江的人是宋元熙,贺之盈是否会像对他一样对宋元熙,他不确定。
但是只要心中想到这种可能,心口便冒起一团火。
宋元熙怔住,殿下这是连他的醋都吃?可是他从未见过贺表妹啊!-
一走出书房,容惟脚下生风地往寝殿走去,跟在后头的长风险些就要跟不上,还不敢出声让这位主子走慢些。
毕竟他也知道,这位主子此刻心急如焚,归心似箭。
东宫寝殿内,仍一如他走时的样子。
心心念念的人坐在他的那把太师椅上,正沉思着什么。
容惟望了眼桌案上菜色丰富,但显然一口未动的、早已凉透的早膳。
他皱起眉,冷冷道:“贺之盈,你要绝食?”
第50章 第 50 章
绝食?
贺之盈懵然地抬头看着他, 看到他紧绷的脸后几息才反应过来。
容惟派人送来的早膳种类齐全,像是怕她吃不惯京中吃食似的,其中还特地备上了几样济江的菜色。
但她彼时只顾着脑中的天人交战, 粗略望了一眼,便将那一桌热气腾腾的佳肴抛之脑后了。
她没有回应他,冷然垂下眼睫。
她的沉默不语落在容惟眼中等同于默认。
见她疏离的模样,一阵酸胀之感悄然升起。
“再做一桌端上来。”
他侧目沉声向长风吩咐道。
长风连忙应声,马不停蹄出去吩咐膳房再备上一份。
少女轻咬下唇, 他把她困在寝殿内不止, 现下连早膳都要逼着她用?
容惟缓步走到坐在太师椅上的娇小身影一旁,他身形高大颀长, 在她发顶处覆下了一片阴影。
他带着几分压迫之势道:“贺之盈, 我下朝了。”
女娘抬目看了他一眼, 眸中浸满冬雪,只消一眼,又垂下眼来。
容惟正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自然未错过她那一眼中含着的意蕴, 像是在说——
所以呢?
矜重的太子殿下仍觉不死心, 即使他心中已然有了定论。
他气息沉重,“答案。”
贺之盈望都不望他,果决道:“我不想嫁给你。”
她承认, 先前在他剖明心迹之时, 她脑中一片空白, 可以用山崩地坼来形容, 心中也难免动摇起来。
毕竟, 前一世她与他毫无交集,她是容恂手中制住他的一步棋, 在当时的情况下,就算容惟不杀她,为防止皇室丑闻败露,她一样会被皇帝暗中处理掉。
于她而言,那是一个死局。
但一想起前世身死的惨状,她大抵是连个坟茔都无,死后想是被草草处置。还有她的父亲母亲、沈若真、霜云同紫锦等人得知她身死,又该有多悲痛欲绝?
贺之盈心中的不忍之情转瞬间又冷了下来,她没有办法放下前世嫁给他。
她在灯会那晚许的愿望没有实现,现下是一片乱局。
再三被拒绝的太子殿下喉头一滞,胸口急急起伏几下,又使力强压住内心的躁乱。
半晌,他掀唇涩然道:“先用早膳。”
女娘闻言身体轻轻动了动,又归于平静。
他心中酸涩难忍,索性直接倾身,精壮有力的手臂穿过她腿弯,一把将她横抱起。
被骤然抱起来的女娘一惊,手脚挣扎起来。
心中气急地想,他这是得了什么毛病,怎么回了京城便动不动的直接将她整个人端走?!
他瘦削的下颌紧绷,手中多施加了几分力道,制住她的挣扎动作,带着些哄的意味,轻声道:“你乖一些。”
她裙摆顺着垂下,轻轻擦着他的下袍。
与他的手接触的腿处传来滚烫之感,如火灼烧般,令她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他横抱着她大步流星地走到桌案旁,稳稳将她放在已垫上软垫的红木祥云纹圈椅中,随后撩袍在她身侧坐下。
眼前的场景莫名有一股熟悉之感,贺之盈循着细想,忆起他在济江的最后一夜,他们月下对酌,也是这般贴近着坐在桌旁。
当时她心中尚且不舍他的离开,还饮了不少果酒。
贺之盈心口涌上一阵酸麻,她忙低下头,手指轻蹭着袖边以彩线绣着的精致海棠花纹,不让身旁的郎君窥见到一丝情绪。
殿中再度寂静下来。
不过多时,便来了几个小太监将早膳摆好,还贴心地将济江的特色菜布在她面前。
贺之盈纳闷,东宫里怎么还有做济江菜的厨子?
难不成他在济江住了阵子还喜欢上了济江的菜色?
见她神色犹疑,他问道:“怎么了?”
贺之盈摇摇头,冷不丁问道:“你什么时候肯放我走?”
容惟执箸的手一顿,这是他下朝回东宫后,她同他说的第二句话。
他抬眸冷冷望着她,“你什么时候答应我,就什么时候放你走。”
“那若是我不肯答应呢?”
他将筷子撂下,冷笑道:“那你便在这儿待着吧,正好借此机会熟悉一下环境,免得成婚后生疏。”
贺之盈心中一紧,“你、你不怕我姑父姑母状告到陛下娘娘那儿吗!”
他面上依旧是不屑一顾的神情,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腰间的兰草玉佩。
“嘉乐喜爱你,多留你在宫中一阵,又与我何干?更何况,送回个‘侄女’给朱府并非难事。贺之盈,我有千万种将你留在东宫的法子。”
一阵惊寒由心口蔓延开来,她顿了顿,劝道:“殿下,强扭的瓜不甜。”
郎君轻笑一声,语气嘲讽:“那你当初在济江又是对我做什么?”
贺之盈一噎,只得退后一步,“霜云呢?你先令霜云来见我。”
容惟微微勾起唇角,语气强硬不容拒绝,“有我陪着你,不够吗?”
贺之盈面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强撑着道:“我在你宫里,周围都是你的人,我又不会跑了。殿下,我不是你的犯人。”
郎君垂目将她面前的牛乳粥往她那儿又推了几寸,淡然道:“你跑不掉,快用膳吧。”
沉沉压迫袭来,贺之盈看了眼碗里的莹白。
折腾一番下来,她也确实筋疲力尽,饥饿感从腹中浮起,接下来她还要想法子令容惟放她离开东宫。
她轻拿起汤匙。
容惟见她终于肯用膳,目光微微柔和下来。
一顿早膳便在寂静中用完。
用完膳后,容惟又唤长风进来。
“将东西都搬过来。”
看样子他是要寸步不离地盯着她。
容惟贵为太子,他的寝殿自然宽敞无比。他在殿中书桌旁处理政务,贺之盈不想同他待在一处,便只好在卧房中雕花窗边的软榻坐了下来。
卧房同殿中有隔断,她坐在软榻上,刚好可以将他的身影移出视野。
贺之盈百无聊赖,扫视起他的卧房来。
他的卧房很大,但却清净简洁,一扇紫檀嵌玉云龙纹屏风将拔步床遮掩得严实,博山炉中香雾袅袅。
贺之盈翕动鼻翼细嗅,怔愣顿住。
雨添花?
方才她脑中一团乱麻,只觉他殿中舒适,莫名带着熟悉之感。
现下静下来细嗅才发现,是因着这熏香之故。
他竟在寝殿中焚上了她亲手制的香。
她寻了特别的法子,制出的香留香时辰长,顺着缝隙钻进他的衣袍之中,久久不散。
久而久之,他身上的竹叶香中也难免裹挟着几丝她制的香。
贺之盈喉头一涩,忙将目光转移开来。
日头随着时辰流逝移动,逐渐挪至中天。
容惟从繁杂的政务中抽离出来,侧耳倾听着卧房的动静。
今日他处理政务一直心不在焉,总难免地将注意力放在卧房中的女娘身上,时常放下笔来听她的动静。
只听出她似乎饮了几盏茶,寻了些书来翻阅几下,许是因为他放在卧房的书皆是些晦涩难懂的书籍,她翻阅之声逐渐缓慢,呼吸也平稳了下来。
这是睡着了?
也是,想必她昨夜也未睡好。
容惟微微勾起唇角。
卧房之中只有她浅浅的呼吸之声,却让他压下烦躁,心中倍感充盈,安然地将心思放在政务之上。
待得手中的事务处理了大半,他轻轻起身,悄然往卧房挪去。
卧房之中光线明亮,日头从雕花窗外钻进,挥洒在窗边女娘欺霜赛雪的小脸上,更衬肤色莹白如凝脂,那微肿的唇瓣也在日光下更加红润。
看着她花瓣般的小脸,容惟只觉胸腔似被填满。
女娘闻着雨添花,身子也不自觉放松,紧张了一夜的心绪褪去,疲惫之感如潮水袭来,竟就这般靠着榻便陷入沉眠,那被她翻阅了几页的书籍也随意地落在手边。
他轻手轻脚地将她抱起,往拔步床走去。
她睡得踏实,只在他抱起她时微微皱了皱眉。
这是回京后她在他怀中最温顺的一回了。
容惟难抑地扬唇。
殿中香雾氤氲,陷入长久的安谧之中。
殿门紧闭,长风紧紧守在殿门之外,无人敢来打扰这位尊贵的太子殿下。
待得贺之盈睁开眼时,卧房之内已是一片金黄之色。
落日余晖倾斜着洒入房内,照得拔步床前的屏风微闪着光泽。
她轻轻动了动,却觉周身一片温和柔软,一条薄薄的衾被裹挟着竹香覆在身上。
奇怪?她不是在软榻上吗,怎被挪到床上来了?
她掀开衾被正要起身,忽见床旁坐着一团黑影,险些将她吓了一跳。
她凝目望去。
郎君双眼紧闭,抱臂靠在拔步床边,呼吸均匀,已是陷入安眠,几缕夕阳打在他的一边侧脸,为他英挺的轮廓描上一层金边,面对着她的半边脸则是陷入黑暗之中。
少女掀被的手一顿。
她怎么从软榻挪到拔步床上的,不言而喻。
只是,她从未见过他睡时的模样,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
这才注意到,他面色微微苍白,眼下青黑明显,眉头微微皱起。
今日他在黎明时便出现在城门处将他拦住,想是昨夜也未睡多久,后又忙着上朝、处理政务,也难怪靠着拔步床便睡着了,还睡得这般安稳。
不过——他此刻熟睡,反倒成了她离开的机会。
长风好说话,最起码她也得先诓着长风领她去见霜云。
思至此处,她不由得紧张起来,心跳瞬时快了几分。
贺之盈忙轻手轻脚地从拔步床内挪出来。
他的卧床很是宽敞,她蹑手蹑脚地挪了好一阵才到床边,一边还得屏住呼吸观察着靠在床边安睡的太子殿下,可着实费了她一番功夫。
双脚刚沾地,正要站起身来,右臂忽地传来一阵力道——
她又重重地落回衾被之上。
还未回过神来,耳边传来一道仍染着几丝睡意的低沉声音——
“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