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共舞
沈清辞走到姑姑沈虞的身侧,其高挑的身材,以及一头短发,又作男子装扮,便引来了不少争议。
“既是沈记的千金,怎这样一副打扮,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千金还是公子。”众人看着聚光灯下的姑侄二人,纷纷议论道,“莫不是因为沈家阴盛阳衰,至今也没个当家人吧。”
“沈虞也只有一个女儿,这么大一个沈记,竟然只能掌握在几个女人手中。”
“姑姑。”
沈虞自然的挽过沈清辞的胳膊,“十余年前,十三行的一场大火蔓延两岸,那场火的惨痛,想必各位应该都没有忘记,也正是因为那场大火,差点葬送了整个商会,也让十三行一蹶不振,我兄长与嫂嫂也在那场大火中丧生,只留下一个尚未成人的女儿。”
“沈记立足商界数年,也树敌众多,兄长就曾多次遭人追杀,出于对兄长遗孤的保护,于是我选择了没有公之于众,并将她送去了西洋。”
“如今学成归来,又有振兴实业之心,所以沈某人才设下此宴。”
于是众人这才明白,沈虞今日在江边设宴的真正目的。
“这些年,涌入广东的洋商越来越多,不光是沈记,还有其他的商行,大家都过得很艰辛。”而后沈虞又打起了感情牌。
适才还在为沈氏女争论的氛围,一下就变得伤感了起来。
“但不管洋人居心几何,只要沈记还屹立在广州一天,就必然会坚持下去,要与洋行竞争到底。”
“沈老板,我们陆氏商行当年是受会长之恩才有今日,广州的情况,我们也都了解了,洋人想取代十三行,也得看我们中国的商会答不答应啊。”
“对,那些洋人的算盘打得太响了,咱们说什么也不能让步。”
“现在,两广有张总督坐镇,那些洋人肯定不敢继续猖狂了。”
除了给与沈氏支持外,这些老奸巨猾的商人,将话题引到了今日晚会的座上宾,两广总督张仁君身上。
港口的对外贸易,其运输以及关税,都需要张仁君亲自点头,而在张仁君之前的其他几个总督,几乎都用手中的权力压榨过这些商人,以牟取暴利。
但张仁君没有表态,他坐在座椅上,一边喝茶,一边与自己的女儿交谈着什么,似乎毫不关心这些商人。
而沈虞也并没有在介绍完沈清辞后,就将风引到到张仁君的身上,只是拍了拍手,宣布晚会开始。
舞厅内紧张的气氛被打破,随着歌女与舞女的登台,晚宴变得热闹了起来。
服务生推着摆满酒的餐桌,沈虞拿一杯酒,走到张仁君的座前。
“张都督,请。”沈虞陪着笑脸,“您别在意那些话。”
张仁君眯笑着一张老脸,“看不出来沈老板如此年轻有为,这样的魄力,怕是我张某人也自愧不如。”
“我只是一介妇人,岂能同都督相比呢。”沈虞谦虚说道。
“沈老板谦虚了,在我看来,今日这场上的男子,还没有能比得过沈老板的。”张仁君起身举杯,“张某敬沈老板一杯。”
舞厅响起了伴奏,便有不少人邀约上了舞伴来到舞厅中间起舞。
“辞辞。”沈念终于从后方走了出来,看见母亲正在与张仁君交谈,便坐到了沈清辞的身侧。
“你刚刚去哪儿了?”沈清辞问道,“姑姑找你呢。”
“我知道。”沈念回道,“但是我不喜欢嘛,这种场合,还要抛头露面。”
“沈念小姐。”先前那几个富商子弟,见沈念出来,于是便又上前主动邀约,“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陆川,是我先看到沈小姐出来的,也应该我先邀约才是。”同行的几人似乎发生了分歧。
除了向对沈念抛出橄榄枝外,沈清辞也成为了众多人的目标,尤其是在刚刚沈虞介绍完她,并如此的亲近,而且是在这种场合,作为沈记目前的当家,她没有选择介绍自己的亲女儿,而是拉出了兄长的遗孤,其意思明显,沈氏的未来,很可能是沈清辞,而非沈念。
“清辞小…”
“我没兴趣。”但还不等那几个纨绔子弟的话说出口,沈清辞便直接回绝。
面对沈念姐妹的冷漠,几人脸上挂不住,自然也没有了什么好脸色,于是在背后一阵暗骂,“神气什么呀,沈家都绝后了。”
沈念看着舞厅中央,问道沈清辞,“怎么样,陪姐姐跳一支?”
沈清辞思索了片刻没有立马应下,沈念便明白了她的意思,“我知道了,快去吧,等下晚了,你的张小姐姐要被挑走了。”
舞会环节,除了沈念姐妹二人受到了邀约外,舞厅内的年轻女性几乎都受到了跳舞的邀请。
其中张仁君的女儿,更是被一众青年才俊所围绕。
但无论才貌有多出众,以及多好的出身,张寰都只是坐在椅子上不为所动。
“张寰不懂舞乐,诸位公子的盛情之请,实在抱歉。”但与沈念姐妹二人毫不客气的拒绝不同,自幼受父兄教诲的张寰,表现得十分委婉与得体。
而对于总督大人的千金,他们自然是毕恭毕敬,更不敢强求。
“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呢,”沈清辞从人群中走出,同样向张寰发出了邀请,在众目睽睽之下,“能邀请这位美丽的女士共舞。”
几乎所有青年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二人身上,尤其是张寰。
先前遭到沈清辞拒绝的几个纨绔子弟,更是在等着张寰的当众回绝,毕竟刚刚张寰谁也没有答应,并且还给出了拒绝的理由,如果她在此时答应沈清辞,无疑是打脸众人,以张氏的教养,断然不会因为一个人而让一众人难堪。
沈清辞邀约的言语与动作同时下达,张寰看着她伸过来的手,抬头对视了片刻,在众多目光下,最终搭上了自己的手。
张寰的这一选择与举动,再次引来了一阵不小的议论声,沈清辞将她从座上拉了起来,并再次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了一个吻,“荣幸之至。”
“张都督难道真的与沈氏达成了合作吗。”
“张二小姐拒绝了我们所有人,唯独接受了沈氏之女,这还用猜吗,都已经摆到台面上来了。”
张寰跟随沈清辞来到舞厅中央,在聚光灯下,原本在跳舞的众人纷纷停下,给她们腾出了中间的空地,自然也就成为了焦点。
“我不会跳舞,只是刚刚大概看了一下。”突然被很多人瞩目,又是被沈清辞牵着,张寰脸红的说道。
沈清辞十分自然的牵上她另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肩头,并轻轻搭上她的腰,“你跟着我的节奏就好,不必紧张,相信自己。”
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料,张寰能够清晰的感知到腰间传来的温度,她抬头注视着沈清辞,“我不紧张,看着你,我很安心。”
为舞会伴奏的乐手,也都识趣的提前停下了音乐,静静注视着二人的动作。
随着舞步的开启,伴奏的音符也跟着一同被拉响,与那舞步一致。
她没有跳过这样的舞,更没有与人共舞过,但在沈清辞的引导下,她仿佛天然就会一般,流畅,自然,那样和谐,那样般配,仿佛共生。
“我刚刚拒绝了他们,你也看到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也不怕我会驳你的颜面。”张寰一边跟随着沈清辞的舞步,一边说道。
沈清辞趁贴近时,在她耳侧故意小声说道:“我知道你不会拒绝的。”她的嘴角,似乎还有很得意的勾笑,妩媚,诱人。
“就这么有自信?”张寰问道。
沈清辞挑了挑眉,“答案不是已经出来了吗?”随着舞步再次贴近,她在张寰的身上闻到了熟悉的味道,“这个味道,张小姐还满意吗?”
张寰搭着她的肩膀,轻轻踮起脚尖,在她耳侧用着同样细微的声音说道:“为什么我觉得,它没有你身上的好闻呢?”
沈清辞与张寰对视着,彼此意会,而她们脚下的舞步,一刻也没有停。
嘈杂的会场也变得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们身上。
张仁君自然也在看着,“沈老板的这位小侄女,可是不得了。”
“张大人的千金才是。”沈虞陪笑道。
随着伴奏的结束,二人的共舞也落下了尾声,欣赏完全程的沈念不忘鼓掌,随后舞厅内一片掌声响起。
除了明面的称赞之外,也有暗中的不满,“这张小姐不是说自己不会跳吗,怎么沈家的小姐一来就会了。”
“就是。”
“我看,她分明就是不想和我们而已。”
“这个沈清辞,到底使了什么手段,竟然能勾搭上张都督的千金。”
“说不定二人之前就认识呢。”
面对这些闲言碎语,张寰并不在意,她只是看着沈清辞,说笑道:“沈姑娘的能耐可大着呢。”
沈清辞觉得聒噪,于是想要逃离,便招呼着跑堂的服务生,端起两杯酒问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张寰先是一愣,但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顺着她的话温柔道:“姑娘的邀约,是不是应该寻一个清静之地,才更显诚意呢。”
“当然。”沈清辞便带着张寰离开了舞厅的正堂,去往了大楼的后院天台。
第092章 我们的当下
沈清辞将张寰带离了舞厅,并且是在众多人的目光之下,二人携手离去,张寰的父亲张仁君,自然也看到了自己的女儿被人带离了会场,但他却没有说话。
对于沈家这样的巨商,作为政治家的张仁君有着自己的盘算,而他清楚的知道沈清辞的身份,以及她是女子,并不能够对自己的女儿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所以他自然是放心的。
不过总督的千金与沈记的小姐走得如此近,少不了会引来一些闲言碎语。
舞厅坐落在江边,但大门是朝着街道开设的,所以后院能看到一整片江景。
沈清辞拉着张寰来到了临江的露台,江面上还能看到一些挂着霓虹灯的游船。
远离了嘈杂的人群后,张寰也变得不再拘谨,她走到围栏前,看着夜色下宽广的江面。
深秋的晚风,有些寒凉,沈清辞跟在她的身后,片刻后,她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披在了她的肩上。
“你不冷吗?”张寰侧头看着只剩白衬衫的沈清辞。
沈清辞摇了摇头,刚刚脱下的西服外套,上面还留有温度,以及熟悉的香味。
“你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我带走,就不怕别人说闲话吗?”张寰问道,“这可和跳舞不同。”
“什么闲话?”沈清辞似乎不以为然。
“沈老板精心策划了今夜的晚宴,是为了你吧。”张寰道,“我刚刚看见,可是有不少人围在沈小姐的身侧呢,那些富商的公子和千金。”
“我有我想做的事情,其余的,那些人和事,我没有兴趣。”沈清辞道,“姑姑也不会强迫我们。”
“真好啊。”张寰看着被秋风吹起涟漪的江面,“沈老板看起来,表面上雷厉风行,但却是一个通情达理的母亲。”
沈清辞侧头看着撑在栏杆上的人,“张大人对你,应该也很是疼爱。”
“当然。”张寰回道,“但生在官宦之家,所有疼爱都是有条件的。”
“在我的家中,父亲是天,所以没有人敢忤逆父亲。”张寰又道,“他虽然仁慈,但很多事情都很固执。”
“从上次梧州的事件,可以隐约感觉得到。”沈清辞说道,“洋人进入大清有很多年了,而像你父亲这样身居高位的人,对于这种事情,大多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父亲有他自己的原则。”张寰道,“对于国家是这样,对于自己的家也是。”
“这样看来。”沈清辞转过身,用手肘背靠在围栏上,“若是想要接近张小姐,怕是一件极难的事呢。”
“或许对别人来说,的确是如此。”张寰侧过身回道,“但对你来说,不是的哦。”
“嗯?”沈清辞侧抬头。
“父亲很看重沈记。”张寰回道,“至于原因,你这么聪明肯定知道。”
沈清辞靠在围栏上低头笑了笑,“能让一个二品大员惦记与看重,沈家除了财富,我想不到别的了。”
“不过,这些事情,张小姐为什么要和我说。”沈清辞又道。
“你说的嘛,今天晚上的宴会,沈氏邀请的是两广总督,但你沈清辞,只邀请自己的朋友。”张寰解释道,“父亲的选择,是父亲的选择,我不能违抗父亲,但是私下里,我希望与你可以做到坦诚相待。”
沈清辞看着张寰,或许她知道对方的意思,但她有更想知道的东西,并想听她亲口说出,“我还是有些不明白,你想要表达的意思。”
张寰思考了片刻,回答道:“无论哪种感情,一旦夹杂了太多的利益,失去了最原来的本心,最纯粹的情,那么它最终的结果,只会是两个人越走越远。”
“你知道消除隔阂与猜疑的最好方法是什么吗?”张寰问道。
沈清楚全神贯注的盯着张寰,“是什么?”
“是从一开始,就让它没有。”张寰回道,“想要保持长久的关系,彼此的坦诚与信任,我认为很重要。”
于是,沈清辞明白了,张寰的用意。
“同时,我相信你也不只是仅仅想与我认识吧,那样轻易就被满足。”张寰又道,“至少,我是很想接近你的,能够有更深入的交流与了解。”
二人的相识,是始于沈清辞的主动,但现在似乎反过来了,张寰对她越来越感兴趣,同时也越发的主动。
“如果我对你没有任何想法,也就不会有今晚。”在张寰直白的言语下,沈清辞也做出了直白的回应。
她起身走到餐桌前,倒了两杯刚刚从舞厅内拿上来的葡萄酒,并递给了张寰一杯。
“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那天在沈记的商铺,”沈清辞端着酒,“我对张小姐之所以如此热情,是因为…我见张小姐,”她对视着张寰,“见如故。”
张寰对视着沈清辞那双清澈明亮的双眼,不可谓不动容。
“十几年前,我经历了一场大火,就是烧毁十三行的那场大火,那场火烧毁我了一切,包括我所有的开心与快乐,可很奇怪的是,我在那场火灾中奇迹般的存活了下来,我没有任何的伤,但我记得,火海里有一个身影,她呼喊着让我活下去,但我看不清她,从那儿之后,那个身影一直存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听到大火,张寰的脸上似乎有了些许变化,除了悲悯沈清辞的遭遇,她好像还想到了什么。
“那天我刚从港口下来,踏进商铺的第一刻,我看到了你的背影。”沈清辞又道,“我记忆里的背影。”
“只是第一眼,便感到无比的熟悉,即使我们从未见过。”
张寰拿着酒,对于沈清辞的话,她陷入了沉思中,因为她的内心,也有同样强烈的感觉,“也许我们真的,曾经相识呢。”
“自从那天见过你之后,我便时常做一些奇怪的梦。”张寰又道,“梦境里的场景,是一些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什么样的梦?”沈清辞问道。
“火,你记忆中那样的大火。”张寰看着沈清辞回道,“但我没有经历过真正意义上的大火,可这梦中的一切,真实的,就像发生过一样,就像我的亲身经历。”
“我清楚的看见与听见,有人在火海里哭喊,挣扎,向我求救,但我却做不了任何事,只能眼睁睁看着。”
“看着她葬身火海,声音一点一点消失,直至变成我的后悔与痛苦。”说这些话时,张寰的内心无比苦闷,她看着沈清辞,仿佛在看自己的救赎。
“你想救她?”沈清辞看着张寰的眼神问道。
“我当然想救她。”张寰毫不犹豫的回道,“尽管那只是一个梦。”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直到你方才的话。”张寰又道,“让我觉得很惊奇。”
“难道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个时空?”张寰继续说道,“命运又将我们安排到了一起。”
“我不相信什么神明与命运。”沈清辞回道,“我只相信我眼前看到的,不管有没有曾经与过往,都不会影响我现在的判断,因为我不在乎曾经的一切,发生过什么,没有发生过什么,都不重要,我只在乎现在,以及将来。”
“甚至是将来,我都觉得太过遥远了,所以我真正在意的,只有现在,此时此刻。”沈清辞看着张寰,无比认真的说道,“我已经失去了太多,因而我珍惜眼前的人和事,珍惜每一刻。”
听着沈清辞的话,张寰思索了片刻,“你一会儿还需要回到会场吗?”她问道。
“姑姑要介绍的,已经介绍完了,而且此次我的目标,”沈清辞看着张寰,“此刻不就在我的眼前,我算是成功了?”
张寰的脸上忽然泛了红,“那我把你带走了,应该没事吧,就当是借用一晚上。”
“我倒是没事,但是张大人会允许吗?”沈清辞道。
“父亲刚刚看见我和你出来,已经默许了。”张寰回道,“而且只要我踏出这里,他的侍从就会禀报他,如果他不允许,那我应该是无法离开这儿的。”
沈清辞看着张寰,她虽然从容的站在自己眼前,但身上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的套牢住了。
“所以,不带我走吗?”张寰又问。
沈清辞呆愣了片刻,在她期盼的眼神下,伸手牵住了她的手,“走。”她应道,并带着她离开了舞厅大楼,“可我们要去哪儿?”路上,她问道。
“照相馆。”张寰回道,“来的路上,我看见这条街有好多照相馆。”
“这里再过去一些就是租界。”沈清辞道,“不过,为什么突然要去照相馆?”
“当然是为了记录今晚了。”张寰回道,“不是你说要珍惜当下的吗?我想一些实质上的东西,要更有意义吧。”
“还是说,沈小姐不愿意将我们今夜记录下来。”
“不,”沈清辞略显慌张的立即否认,“今天晚上的舞,已经印在我的脑海里了,又怎么会不愿意呢。”
靠近租界的一条街道,已经到了深夜,却依旧人来人往,张寰拉着沈清辞进了一家照相馆。
老板正在收拾,似乎快要打烊了,“二位来得正巧,再晚点,我可就关门了。”说罢,他仔细打量着二人,“二位是来拍合照的?还是只拍个人。”
“掌柜的觉得,我们是拍合照,还是单独?”张寰反问道。
老板看着二人,笑眯眯道:“我晓得了。”
“少爷深夜带着少奶奶到相馆里来,当然是为了合照。”
第093章 我们的故事
听到老板的话,沈清辞本想解释什么,却被张寰抢了先。
“就拍这种吧。”张寰看着样片说道,对于店老板误解的关系,她似乎默认了。
沈清辞于是不好再开口,只是默默随在张寰的身侧。
老板搬来一张凳子放在幕布前,“先生,太太。”
“只有一张凳子吗?”张寰问道。
老板走到相机前,一边摆弄一边回道:“这边的合照一般都是先生坐着,太太站在一旁。”
在这个时代,这样的规矩,对张寰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因而也能接受。
但也因为这个时代,开始出现新的事物与思想,所以沈清辞听后,并没有按照老板说的去做,而是按着张寰坐下,自己站在了她的身侧,“没人规定谁应该站着,谁应该坐着,这些旧规矩不好,现在就算不改,将来也要改的。”
在旧制中长大的张寰并没有反驳沈清辞的话,并遵照了她的意愿坐下。
但店老板却犹豫了一下,不过为了生计,也没有多说什么。
“来,看这里。”店老板比着手势,“先生还可以靠近点。”
沈清辞便向张寰挪近了些许步伐,直到二人不再有距离的靠在了一起,店老板这才满意镜头里呈现出的影像。
但这样的贴近,与共舞时完全不同,沈清辞的心脏忽然颤动得剧烈,周围的气氛也变得不一样了。
但还没等她多想,垂在腿侧的手,突然被张寰抬起的手轻轻牵住。
就像真的是来合影的夫妻,这些动作,张寰表现的都十分自然。
沈清辞的思绪已经乱成麻,也许是因为她是女子的缘故,所以她才没有那么多的顾及。
随着一声巨响,店老板直起腰身,“好了,不过照片要明天才能洗出来。”
“是两份吗?”张寰问道。
“是的。”老板点头。
准备付钱时,张寰这才想起来今天身上穿的衣服,于是她便看向了沈清辞。
沈清辞便从西服的口袋里摸出了银元,店老板欣喜的接过,“明儿两位,是自己来取,还是送上府?”
“我明天派人来取吧。”张寰说道。
“好嘞。”
即将出去时,沈清辞在店铺的墙上看到了一组盛装打扮的照片。
张寰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到了那组照片,“老板,这是什么?”
“这是西洋的婚礼。”还没等老板过来,沈清辞便说道。
“对。”老板走上前说道,“本店可以拍这种,并且提供西方的婚服租赁。”
“看先生太太的年纪,应该是新婚不久吧,要不要补拍一套结婚照?”老板推销道。
“今天太晚了,”张寰回道,但她的眼里充满了兴趣,似乎也在憧憬什么,“如果到时候我们想拍了,一定会回来找老板你的。”
“那我一定等着。”老板应道,并恭维道:“先生和太太郎才女貌,拍出来一定很好看。”
“我也觉得。”张寰笑道。
走出照相馆,沈清辞一言不发的跟在张寰身后。
“在想什么呢?”张寰驻足,回头问道。
“老板的误会,为什么不解释清楚?”沈清辞问道。
“为什么要解释?”张寰反问,“他又不认识我们,就算被误会,也不会怎么样。”
“我…”沈清辞突然变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是不是很疑惑。”张寰问道,“像我这样的女子,生长在高门大院里,思想应该很守旧才对。”
“这个,我不清楚。”沈清辞道,“你们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我也不了解。”
“不过,你今日确实让我很意外。”沈清辞又道,张寰表现出来的性格,和她的有着强烈的反差。
“你知道,越是生活在框架中,就越想冲破这些吗?”张寰说道,“事物的发展都是有两面性的,物极必反。”
“我认可这个道理。”沈清辞回道。
“不过,我并不是对谁都这样。”张寰又解释道,“大多时候,外人见到的我,都像你第一次见到的那样。”
沈清辞想起了刚认识时,张寰所呈现出来的样子,温婉贤淑,并没有现在这种主动与热情,“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可你知道吗,”张寰看着沈清辞,“是因为是你,我才变得如此。”
沈清辞本还想说什么,但话到了嘴边,最终又咽了回去,她抬起头对视着张寰。
忽然脑海里浮现出了几句话,鬼使神差的说出了口,“我的喜欢也是。”
“是你就好,无论什么样子。”
“只要是你。”
“这就够了。”
张寰听到沈清辞的这些话,只觉得一阵熟悉之感,就好像曾经,在哪里听过一般。
“你?”张寰惊奇的看着沈清辞,“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回答。”
沈清辞呆滞了片刻,“不知道为什么,听见你的话,我就难以自抑。”
“你去过京城吗?”张寰忽然问道。
沈清辞摇头,“为什么这样问?”
“父亲一直在地方为官,呆在京城的时间不多,但那个地方…”张寰犹豫了片刻,“我不喜欢。”
“为什么?”沈清辞问道。
“有一种既熟悉,又害怕的感觉。”张寰回道,“我梦中的火,所燃烧的地方,就在京城。”
“母亲跟随兄长安顿在京城,我原本也是要去京城的,但是我却跟随父亲来到了广州。”张寰又道,“可梦中的京城,和现在看到的,却又并不相同,但我的意识告诉我,这是同一个地方。”
“我能不能抽根烟?”听着张寰的话,沈清辞在思考的同时,向张寰询问道。
“你不用过问我的,因为我不会像沈念姐姐那样阻止你,”张寰回道,“这是属于你的自由,不必过问任何人。”
“但我希望你可以戒掉它,为了你的身体健康。”张寰又道。
沈清辞拿出了香烟与火柴,而香烟也已经咬在了嘴里,只差点燃。
听到张寰后面一句话时,沈清辞将刚点燃的火苗掐灭。
“北京城已有数千年的历史。”沈清辞将嘴里的香烟拿出,并说道,“也许你梦里那个京城,并不是现在的这个呢,从明迁都到北京,再到清军入关,也不过数百年,在这之前,它的名字就一改再改。”
“而早在千年之前,这座城,就有了属于它的名字。”沈清辞又道。
“什么名字?”张寰问道。
“蓟。”沈清辞回道。
听到这个名字,张寰的内心忽然一阵颤动,“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过,却觉得很熟悉。”
“而且这种熟悉…”张寰的眼里忽然闪烁着泪光,“就像是记忆里的,可我明明没有听过。”
“蓟。”张寰念道。
“它是春秋战国时期,燕国的都城。”沈清辞道。
“燕国的都城。”张寰瞪着双眼,忽然变得好奇了起来。
“你想知道吗?”沈清辞道,“中外的历史我都有过研究。”
张寰点头,“沈先生愿意传授么?”
“那请张小姐赏脸喝个茶。”于是沈清辞便带着她来到江边的一家茶馆坐下。
“燕国的结局是什么?”坐下来后,张寰主动问道。
沈清辞走到窗前,这一次,她没能忍住的点了一根香烟,“秦王扫六合,七国除了秦国外,其余诸侯国都是以亡国告终。”
“你是说,燕国走向了灭亡?”张寰惊讶的问道,她似乎对这个结局感到意外与诧异。
沈清辞点头,“老实说,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地名的时候,我也和张小姐一样的反应,但由于年代久远,后世能够查询到的资料实在太少。”
“荆轲刺秦失败,燕国也走向了灭亡。”沈清辞又道,“七国当中,燕国一直算不上是强国,不过燕昭王时期也曾变法图强,并创造出了以弱胜强的奇迹,差点灭了南边的强齐。”
“燕昭王?”张寰抬头看着沈清辞。
沈清辞靠在窗边,烟雾从她的嘴里缓缓吐出,“是一个很悲情的人物,他的结局也不太好。”
张寰的神情忽然落寞,“这个故事,我很感兴趣。”
“我和父亲说了,想让你做我的老师。”张寰又道。
“老师?”沈清辞掐灭手中的香烟,错愕道。
“我听沈念姐姐说,你想创办学校是吗?”张寰问道。
“对,女子学校。”沈清辞回道。
“我可以帮你说服父亲,由官府为你提供帮助。”张寰道,“条件是你答应我的请求。”
“成为你的老师吗?”沈清辞问道。
“对。”张寰道,“但你需要入府教学,因为我不能去到外面的学堂。”
“好。”沈清辞应道。
是夜
沈清辞将张寰送回了都督府,“那个照片,我明天会派人去取,而后再送到沈家去。”张寰说道。
“好。”沈清辞点头。
最后,张寰入府前将沈清辞的外套脱下,重新披回了沈清辞的肩上。
一边替沈清辞整理衣服,一边提醒道:“夜深了,你也要注意安全。”
沈清辞低头看着张寰,“你嘱咐过,我一定会的。”
“好。”张寰这才依依不舍的登上了阶梯。
“拜师的帖,我会让父亲准备。”张寰站在阶梯上说道,“我在府中等你。”
沈清辞听后,低头笑了笑,“我会来的。”
“我等着。”张寰道,“你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我们的故事。”
“也才刚开始。”
第094章 圆满
——沈宅——
沈清辞回到家中时,晚宴早已经结束,而沈虞与沈念也已经回到了家中,客厅的灯还亮着,这对母女似乎在等她回家。
“还以为你今晚不回家了呢。”沈念看着晚归的沈清辞,一脸幽怨道。
“怎么会呢。”沈清辞走到沙发前坐下,只见沈虞满脸通红的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姑姑怎么睡在这儿?”她问道。
“还说呢,想找你人,找了半天都找不到,妈妈喝醉了。”沈念回道,“我可是废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她扶回来。”
“我不在舞厅。”沈清辞道,“张小姐不太喜欢这种场合,所以后半场我们提前走了。”
“我当然知道你是和你的张小姐约会去了。”沈念丝毫不意外,“而且你们两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的,那么多人都看着呢,我怎么会看不到。”
沈清辞摸了摸脑袋,“当时也没有想那么多。”
“是吗?”沈念凑近沈清辞,“你们跳那支舞的时候,台下可是好多人都在议论,还有猜测的。”
“猜测?”沈清辞看着姐姐。
“猜测你们是什么关系呀,那毕竟是总督大人的千金。”沈念说道,“那些想高攀张家的人,怕是在背后嚼了不少舌根,你们两个,胆子比我想的要大呢。”
“不就是跳个舞吗。”沈清辞不以为意,“她和我都是女子。”
“今天这个晚宴,是只跳个舞这么简单的吗?”沈念说道,“不过我猜的也没有错,张仁君对沈家有所贪图,所以才会纵容。”
“朝廷割地赔款,到处都是亏空。”沈念又道,“这位张都督,可是狮子大开口呢,现在家里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妈妈只能用酒,含糊过去。”
于是沈清辞明白了,在她与张寰离开的那段时间,总督张仁君与姑姑沈虞进行了交涉。
“朝廷的亏空,单靠一个商行怎么可能填补呢。”沈清辞道。
“能忽悠一个是一个呗。”沈念拿起果盘里的一串葡萄,边吃边道,“不说这些了,你和张小姐的约会怎么样?”
“什么约会。”沈清辞忽然不好意思道,“只是出去散散心而已。”
“真的没做什么吗?”沈念好奇道。
“能做什么啊?”沈清辞愣道。
“看来,我家辞辞的心已经飞走了,连姐姐都不愿意告诉了呢。”沈念捂着脸,装作伤心的说道。
沈清辞有些无奈,于是说道:“我们去了照相馆。”
“好呀,还说没做什么。”沈念插着腰说道,“大半夜跑去照相馆,这还不是去约会吗。”
“我猜照相馆的师傅肯定把你们认成两口子了。”沈念又道。
“你怎么知道。”沈清辞惊讶道。
“你两的穿着还有年龄,又是半夜跑去那种地方,让人误解不是很正常吗。”沈念说道。
沈清辞便走到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可我又不是男人,我长得很像男人吗?”
“倒不是说长得像男人。”沈念说道,“而是大部分人的第一感官,只会从穿着上判断。”
“我可要提醒你,陆张那两家的公子,好像看上了你的张小姐,这两家一直在和沈记争夺行首。”沈念提醒道,“张仁君那个老家伙,肯定不会在一颗树上吊死的。”
“念念…”躺在沙发上的沈虞忽然转动身子喊道。
“妈。”沈念走到母亲身侧。
“水…”
随后拿起水杯扶着沈虞坐起,沈虞喝了一口水便又躺下了。
“时候不早了。”沈念放下水杯说道,“帮我把妈扶回房间,早点休息吧。”
“好。”沈清辞点头,“我来吧。”
沈念于是起身,沈清辞便走上前将姑姑横抱起,“姑姑。”
沈虞迷迷糊糊的看着沈清辞,揽着她的脖子喃喃道:“小辞,你回来了…”
“姑姑,你喝多了。”沈清辞道。
沈虞靠在沈清辞的怀里,挥舞着自己的手,“我没有喝多。”
沈清辞便将姑姑抱上了二楼的房间,沈念替母亲盖好被褥,轻吐了一口气,“总算是结束了。”
“怎么喝了这么多?”沈清辞问道。
“几个商行老板轮流敬酒呗。”沈念回道,“都在张仁君面前争着表现,尤其是知道他有个尚未出嫁的女儿。”
“不过好在你提前认识了张小姐。”沈念又道,“但你终究不是男子,而张仁君也肯定会替你的张小姐在暗中挑选更适宜的人家。”
“这一次,几家商行的酒,张仁君可一个都没有拒绝呢。”沈念继续说道,“你呀,好好把握吧,别等到真的失去了再来后悔。”她拍了拍沈清辞的肩膀,“我去洗澡了。”
沈清辞从姑姑沈虞的房间走出,独自走到了二楼的阳台上。
看着被风吹拂的江面,沈清辞再次拿出了香烟,随着点火,吸入的烟雾被缓缓吐出,随后被一阵风吹散。
她思考着沈念的话,还有今天晚上张寰和她说的那些话,忽然就变得心烦了起来。
“怎么又抽起烟了。”沈念见阳台的门开着,于是探出半个脑袋,便看到了靠在阳台上一脸惆怅的沈清辞。
但这次她没有收走她的香烟,“为那些事心烦吗?”
“嗯。”沈清辞点头。
“你还是蛮在意张小姐的嘛。”沈念道。
“如果张大人真的要择婿,我是没有办法阻拦的。”沈清辞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即便我姓沈,可又有什么用呢,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我想要的,不仅仅只是靠近。”沈清辞道。
“你们之间的事,确实很难。”沈念说道,“这可不光是家世这么简单。”冷静下来后,沈念也开始思考一些实际的问题,“但是张小姐的心在你这儿。”
“而且我不认为,关于婚事,她会真的听从她父亲的安排,不做一点反抗。”沈念又道,“我知道你的担心。”
“但是,你或许可以选择相信张小姐。”沈念道,她抬起手拍着沈清辞的肩,“你也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对吧。”
“我不放弃就可以了吗。”沈清辞的心中仍然不安与惶恐。
“你不放弃就还有希望,可如果你真的放弃了,只剩下张小姐一个人独自面对,那就彻底没有希望了。”沈念道。
“辞辞,也许对张小姐来说,你就是她的希望。”
——总督府——
“爹爹。”张寰回府后,发现父亲正坐在中堂等她。
“你跟沈家的二小姐出去了?”张仁君问道。
“是。”张寰点头,“舞厅里的人有点多,所以我让沈姑娘陪我出去走了一圈。”
“今天宴会上,来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物,也出现了不少青年才俊。”张仁君说道,他抬头看着自己的女儿,“有钟意的人选吗?”
张寰听后,摇了摇头,“人太多了,女儿并没有记住他们。”
“那么多人,你只看到了沈家的女儿。”张仁君道,“可惜了,沈家这么大的家业,竟没有一个儿郎。”
“沈氏能有今天,足以说明当家人的能力出色,何须儿郎。”张寰道。
“你母亲来信,想接你回北京。”张仁君道。
“母亲在北京照料兄长,父亲一个人在此地,女儿不放心。”张寰说道,“再说,对于那些商行,父亲应该还没有拿定主意吧。”
“押注不能只在一家,但是多了,又会遭到不满。”张仁君道。
“十三行难道不是沈家一家独大?”见父亲在选择上有了犹豫,张寰便问道。
“早就不是了。”张仁君道,“这些商行表面恭维沈氏,实际上都在争夺,都想要靠官府续命和翻身,拿到更多出口货运的资格。”
“广州的港口,不能完全开放吗?”张寰问道,“让他们公平竞争。”
“不行,朝廷对于海关把控的很严。”张仁君道,“如果完全放开,局面就难以控制了。”
“这是在抑制他们的发展么,可对于洋人,朝廷又是那么的纵容,有求必应。”张寰道,“一个国家,不防备外人,而处处提防自己的国人…”
张仁君长叹了一口气,“朝廷一直以来就是如此。”
“今年冬天,皇太后的生辰会大办,京中会热闹起来。”张仁君又道,“所以你母亲想喊你回北京,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
“不过眼下等我先处理完这边的事吧。”张仁君继续说道。
“是。”
翌日
洗好的照片被张寰分做了两份,并差人送去了沈宅。
“是你们昨天晚上拍的照片吗?”沈念走下扶梯问道。
“嗯。”沈清辞点头。
“让我看看。”沈念来到了沈清辞的身侧,似乎比她还要迫切。
“我还没打开呢。”沈清辞道,相片被装在一个小小的木盒当中。
“看看嘛。”沈念越发的好奇。
沈清辞便将盒子打开,似乎还拍了不少,最里面是一组合照,沈念拿起照片,虽然没有色彩,但人像还算还原,“说真的,你和张小姐,挺般配的,让人误会也很正常。”
沈清辞拿起其中一张,照片里,两个人靠得很近,而张寰的目光竟然在她的身上,正是那个抬手触碰的瞬间,被照相的师傅所捕捉到了。
看了一会儿后,沈清辞拿出了自己的怀表,并将这张照片放进了怀表中。
沈念看到了,却没有说什么,因为沈清辞手中的怀表,是一只很老旧,并且经过了大火灼烧的旧物,也是她一直随身携带的。
“你跟张小姐。”
“肯定能够圆满。”
第095章 拜师
沈清辞回到沈家之后,姑姑沈虞便开始让她熟悉商行的所有事务。
“最开始的沈记,因为港口的开放而得利,在你父亲的带领下,掌握着十三个行当,除了对内行销,还有对外出口,那时候,可谓盛极一时。”
“但是随着战争和洋人的入侵,朝廷因为赔款,开始敲打富商,又随着洋商的进入,竞争也越来越大,商行开始受阻,再就是那一场大火,几乎将你父亲半生的心血都烧毁了。”
“所以各大商行都想寻求与官府的合作,是因为朝廷对于港口的严格把控吗?”沈清辞跟着姑姑来到了沈氏名下的工厂,“朝廷在限制国内的商人。”
“看上去,朝廷好像在打压国人,但其实是因为他们惧怕洋人,而这些通商的口岸,都是洋人所要求的,朝廷被迫通商,自然也会担忧。”沈虞回道,“我们的钱财向外流失的太多了。”
“而且朝廷内部的纷争也不小,历经了叛乱之后,清廷已在摇摇欲坠中,所以比起外患,他们更怕内忧,于是便不断的打压。”沈虞又道。
“战乱过后,到处都是流民,连温饱都是问题,更别说购买的能力,因此大商行想要存活下去,就只能走出口。”沈虞带着沈清辞来到了仓库,“但是出口货运只能走官府的通道。”
“你看,这是沈记目前堆积的货物,前任总督提出的要求太过分了,他根本就不考虑我们商行的存活,因为船只是官府的,如果我们不答应,就无法将这些货物出售。”
“能不能,将这一权力争取过来?”沈清辞问道,“现在两广换了一位总督,张仁君虽然也有所图,但他是为了朝廷,而不是为了自己。”
“朝廷不可能放开的,而且运输的船只,一部分为朝廷所有,但大部分都是洋人的。”沈虞说道。
“原先有洋人与商行对接,所以并不愁货物无法售出,但是现在洋人在官府的纵容下,直接建起了工厂与商行,只会用最低的价格收购。”
沈清辞摩挲着下巴,“如果我们拥有自己的船只,拥有自己的运输呢?”她看着姑姑问道,“没有属于自己的运输,就等于被别人扼住喉咙。”
“哪有那么轻巧。”沈虞说道,“这些都由官府把控着呢,而且购买船只的费用,可不是小数目。”
“现在这种乱世,普通的货船太容易被截了。”沈虞又道。
“姑姑,我说的是船队。”沈清辞道。“我知道运输的风险。”
“如果我争取到张仁君,让沈氏得到官府的支持,组建我们自己的运输团队,不用再依靠与洋人的合作。”沈清辞又道,“内陆那么多商人,只要我们的价格更合理,那么掌握经济命脉的,就是我们了。”
沈虞看着沈清辞,“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且不说张仁君能否扶持,就光是购买船只,以我们现在目前手里可以使用的资金,很难,除非你能把这个仓库里囤积的货物全部解决了,而且还不一定够的。”
“张仁君想要钱,去填补朝廷财政的亏空,但这个数字实在太大,他是一个聪明人,肯定明白靠压榨总会有竭力的一天,想要经济,就需要扶持经济,用钱生钱。”沈清辞道。
“就算你能够说动张仁君,那么购买船只的费用呢?”沈虞道,“这可不比你想办学校少哦。”
沈清辞思考了片刻,“学校的事可以往后延,等沈记成功转型再办学校。”
对于沈清辞的话,沈虞并没有那么快的接受与采纳,毕竟经商并不是儿戏,而且沈清辞刚刚回来,她虽然想要培养她,并让她接手,但也不会任由与纵容她胡来。
“给我一个信服你的理由。”沈虞变了一副语气,“以目前的行情以及经济,你想让沈氏陪你堵这一把吗。”
“姑姑虽然说现在很多人连温饱都没有办法解决,但随着国门被打开,也越来越多的人通过经商收敛财富,一直以来,出口贸易都是洋人占据主导权,他们来收,我们才能出售,于是遭受双重的限制,我们何不尝试主动走出去,比起制造业,当下的运输行业,才是维持长久运转的主要命脉吧。”沈清辞回道,“现在就属沿海地区最繁荣,贸易最发达,于是水运成为了最便捷也是最主要的,不光是可以出口,内陆也同样需要水运。”
沈虞听着沈清辞的分析,便伸出了自己的手,捏住沈清辞的脸,“你还挺会分析局势的呢,和你爸爸一样,都是精明之人。”
“不过呢。”但沈虞仍旧有着担忧,“你说的这个,十三行曾聚在一起商议过,由我们共同出资组建一支运输商队,垄断两广的全部水运,但由于资金问题,以及后续的风险,加上十三个商行,谁也不愿意服谁,最后不了了之了。”
“十三个大商行合力,尚且害怕承担风险,你现在提出我们单干,可真够有胆量的。”沈虞继续说道,“你想过没有,真要筹办,必然需要借款,如果一旦失败,你父亲的心血加上我的,可能全要完蛋,沈记下面几百号人呢。”
“富贵险中求嘛,”沈清辞回道,“往往就是因为合作,事情才没有办法顺利进展,因为涉及利益与分配,大家都只想用最小的成本赚取最大的利益,谁都不愿意承担更多的风险。”
“这样的合作,能成功嘛?”沈清辞继续道,“虽然本意是降低个人承担的风险,并且能笼络更多的资金,但是当大家都不诚心时,反而会成为拖累。”
“你的野心还不小呢,经济命脉。”沈虞看着沈清辞说道。
“而且,我的意思并不是让姑姑放弃我们沈氏原有的制造业,而是扩展,在各个行业,并用经济效益好的,去维持差的,在局势不明朗的情况下,形成一个相互支撑的经济循环。”沈清辞又道,“这样一来,即便某一个行业垮了,但还有其他作为支撑,如果可以发展起来,像数年前那场大火,就不足以摧垮商行。”
沈清辞说的很认真,而沈虞也认真的听完了她的全部分析,“送你留学的时候,我就答应过你,等你学成回来,我就把沈记交还到你手中。”
“我不是要沈记。”沈清辞解释道。
“它本也是你父亲留给你的。”沈虞道。
“但那场火,几乎烧光了所有,沈记现在拥有的,是姑姑和姑父打拼出来的。”沈清辞心里很清楚,那场火烧毁的是什么,当时的沈虞为了挽救沈氏,选择了收购与合并,并保留了沈记的名号。
“傻丫头,声望与人脉也是一种财富,而且积累到一定程度,也是可以继承的。”沈虞道,“我也算是借助你的父亲,以一个女人在商行站住了脚。”
“沈记经过那场大火,还能有今天,全都是依靠姑姑。”沈清辞道。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沈虞忽然变得慈祥,她摸了摸沈清辞的脑袋,“姑姑相信你。”
对于沈念和沈清辞两姐妹,沈虞单独将她们拉扯大,并给足了支持与理解。
“老板,张总督的管家登门拜访。”一名伙计进入仓库,走到沈虞面前提醒道,“说要找二小姐。”
沈虞看向沈清辞,“张府的管家,找你的。”
沈清辞忽然想到了几天前的舞会,张寰告诉自己想要聘请她入府。
“我知道了。”沈清辞道,“张仁君那里,我会解决。”
“张仁君是个老狐狸,你也不用强迫自己做一些不愿意的事情。”沈虞提醒道,“他现在没有选择沈家,恰恰说明了,他是想要选择我们的,犹豫是为了拿到更多的筹码。”
沈虞拍了拍沈清辞,“你和张小姐的事,姑姑不反对,但有一点,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
“你和念念都是我的孩子。”沈虞又道,“就算没了商行,也不能委屈了你们。”
“我知道的,姑姑。”沈清辞很是感动的点头。
“去吧。”
——沈宅——
沈清辞从商行回到了沈宅,张府的管家到访,与沈清辞猜想的一样,是张仁君派来的,并送上了拜帖,以及拜师礼与茶钱。
“沈二小姐。”管家起身,将自己的瓜帽摘下,恭恭敬敬的作揖喊道,“鄙人姓邱,是张府的管事。”
“邱管家。”
“奉我家老爷之命,前来聘请二小姐入府教授我家小姐。”管家将张仁君亲自写的帖子奉上。
“我也才刚刚结束学业回国,没有当过老师。”沈清辞向管家谦虚的推辞道,“怕教不好你们家小姐。”
“我家老爷看人,一向不会出错。”管家却十分肯定沈清辞,“我家老爷还说了,在时间安排上,可以自行约定,并按照沈小姐的时间来。”
“张家都这么热情诚恳了,你还不答应?”沈念坐在一旁说道。
沈清辞便接下了管家送来的聘礼,“好。”
“如果沈小姐有时间的话,今天就可以上门。”完成任务的管家,眯笑着老眼道。
“啊?”沈清辞一脸恐慌,“这么快。”
第096章 师生
——总督府——
沈清辞受邀来到了总督张仁君的私宅,为了聘师,张府特意腾出了一间院子作为授课的学堂。
“沈姑娘,这边请。”张府的管家将沈清辞请进宅中。
沈清辞第一次踏入张府,这里原先是一座官署的旧府邸,后来成为了历任总督的私宅。
沈清辞环顾着四周,将宅内的路线记下,“小姐,沈姑娘到了。”
管家将她带进学堂,张寰笑盈盈的走出来迎接,“怎么不提前通报,我应该去门口等候的。”
“很抱歉,二小姐,是小人考虑不周。”管家低头道。
张寰便挥了挥手,堂内收拾的众人随管家一并退下。
张仁君虽是清官,但家里的排场依然不小,而作为旧官僚,府内有着十分森严的规矩与秩序。
今日的沈清辞穿着长衫,并多了一副眼镜,手中还抱着几本书,看起来颇为像一个教书“先生”
而张寰也穿着沈清辞送她的常服,是一条杏色的裙子,因此她没有向往常那样盘起发髻,而是自然的垂下。
随着堂中安静下来,张寰盯着她看了许久,沈清辞也同样注视着她,眼里充满了惊艳。
“那么现在,我可以称呼老师了吗?”张寰开口打破了这分静谧,“沈老师。”
“你想怎么称呼都可以,张小姐。”沈清辞回道。
张寰看着沈清辞,道:“那么老师,可不可以不要这样称呼我。”
沈清辞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因为想不到一个很好的回复,所以气氛便冷了下来。
察觉到的张寰,于是主动说道:“在我的及笄礼上,我的启蒙老师给我取了小字,叫,蘅。”
当沈清辞听到张寰的字时,内心一阵颤动,从未听过,却又感觉很是熟悉。
“所以你可不可以称呼我的字?”张寰再一次主动,并且小心翼翼的问道。
“当然。”沈清辞注视着张寰,旋即又开始眼神躲闪,十分羞涩的喊道:“阿蘅。”
听到沈清辞的呼唤,张寰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尤为熟悉的声音,她对视着沈清辞,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油然而生。
同时,也让她的内心躁动不安,但理智让她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那么今后,就请老师多多关照了。”张寰眯笑着双眼说道,并伸出了自己的手。
沈清辞停滞了片刻,因为眼里看到的笑容,在她的心中掀起了一阵波澜,于是她伸出手,握住了张寰的手,并回道:“也许我们可以相互关照,还有学习,学生可以是老师,老师也可以是学生。”
双手触碰,交握之时,平静的湖水被一阵阵秋风打乱,泛起涟漪。
如同她们的内心,原本的安静因人而破,是一丝的惊慌,一丝的喜悦。
与亲吻手背不同,交握之时,彼此的掌心传递出来的温度,交融在了一起,她们之间的距离被再一次拉近。
从友人到师生,关系的递进,让她们有了更紧密的连接,这份温暖,也预示着,她们以师生的身份,从今往后便能够岁岁常相见。
张寰将沈清辞带进屋内,檀香萦绕的书屋,里面摆放着中西不同的书籍,乐器,摆件。
“你想学西洋乐器吗?”沈清辞看着边上一架钢琴问道。
“想。”张寰不假思索的回道,“关于老师的一切,关于老师所知道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她说了两个一切,而一切意思,沈清辞都明白。
“不过今天是拜师礼,”张寰又道,“我之前听沈念姐姐说你想办学校,所以才萌生了,想要你作为我的老师,这种想法。”
“教育兴国。”沈清辞放下手中的书说道,“以国家目前的现状,能走的路都走过了,实业与教育,经济是支撑,而思想是魂,是骨。”
“以你们沈家的财力,难道没有办法支撑你想做的事吗?”张寰问道。
沈清辞摇头,“外人只看到了沈家辉煌的表面,但实际早已成为空壳,不光是沈氏,其他的商行也相差无几,在异族的入侵下,朝廷不光不支持,反而变本加厉的打压与剥削,而洋行趁机猖獗,此消彼长,商行维持不了多久的。”
张寰看着沈清辞,眼里有欣赏的同时,更有担忧,忧她所忧,“我听出来了你的抱负,你真正想要做的是救国,而不单单只是商行。”
“以我目前的能力,谈救国实在是遥远,但如果救下沈氏商行,通过沈氏,我或许还能够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
“都说商人重利,但其实看重名利与爱国,并不相冲。”张寰说道。
“一家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百家兴才能算是。”沈清辞又道。
“那现在有什么解决的方法吗?”张寰问道,“或者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需要和你的父亲交谈,阿蘅。”沈清辞看着张寰说道,“这也算是我的私心吧,接近你,答应你,我也有我的目的。”
“我可以替你约见我的父亲,”张寰回道,“如果能帮到你,我会感到很开心,至少我对你,是有价值的。”
“但一开始…”沈清辞想要解释什么。
“我知道的。”却被张寰抬头堵住了嘴,“你想要说的,我都明白,因为眼神是不会说谎的。”
“所以,我相信你。”张寰又道。
“老爷。”下人的呼喊打破了书屋内的安静。
书屋的门口,张仁君穿着官袍踏进屋内,“爹爹。”张寰走上前扶住父亲。
“张大人。”沈清辞向张仁君行了礼。
“沈姑娘不必多礼,我就是过来瞧瞧。”张仁君和蔼的说道。
“清辞不才,承蒙张大人抬爱。”沈清辞说着客套话。
“沈姑娘愿意来,已是给足张某面子。”张仁君道,“能够学贯中西可不多见,沈姑娘太过谦虚了。”
“爹爹的公务处理完了?”张寰问道,“女儿想将老师留下来用晚膳。”
张仁君侧头看了一眼张寰,很快就明白了她的用意,“今天恐怕是要失陪,公堂上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不妨事的,公务要紧。”沈清辞道。
“若是日后有事,沈姑娘尽可向张某提出。”张仁君在离去时,回头向沈清辞说道。
“多谢大人。”沈清辞拱手答谢。
父亲走后,张寰转身看向沈清辞,“那么学生今天,能否邀请老师共进晚餐呢?”
“荣幸之至。”沈清辞回道。
张寰于是上前拉起沈清辞的手,二人离开书屋,穿过张府的画廊。
进入庭院时,黄昏的光照打在二人的身上,沈清辞一路跟随着她,踩踏着时而重叠的人影。
“小姐,晚膳已经备好了。”管家走上前弓腰说道。
“今天我们在院子里用膳吧。”张寰突然停下脚步,转身说道。
沈清辞被吓了一跳,差点因为没有止住步伐而撞了一个满怀。
从江面吹来的晚风拂过院子,并吹起了她的衣裙,风是柔和的,眼前人也令她舒心至极,这似乎是她从未感受过的,愉悦与放松。
“听你的。”沈清辞回道。
于是她便又转身吩咐管家,“挪到庭院里来吧。”
“是。”
沈清辞留在张府用过晚膳,一直至入夜方才离开。
就在张寰送她离开不久,父亲张仁君回到了宅邸。
“二小姐,老爷唤您去书房。”张仁君的贴身侍从找到张寰,轻声提醒道。
“我知道了。”
书房内亮着灯火,回到家中的张仁君并没有闲下来,他坐在书桌前,戴着眼镜,将头凑得很低,似乎还在观看公文。
“爹。”张寰踏入书房唤道。
夜风随着门缝卷入屋中,烛台上的火光扑腾了一下,张仁君合起书籍,摘下眼镜。
“你们下午的对话,我都听见了。”他抬起头看着女儿,“这就是你特意喊我回来的目的吗?”
“女儿只是想替父亲分忧。”张寰回道。
“你是想替我分忧,还是想帮她呢?”张仁君继续问道。
“好事成双。”张寰回道,“选择沈氏,对朝廷来说也更加有利吧。”
“但她们的野心太大了,迟早会脱离官府的控制。”张仁君道。
“官府难道真的可以控制一切吗?”张寰问道父亲,“如果是这样,那么洋人为什么会出现,并且取代。”
“父亲一生效力朝廷,但朝廷的决策有多少是正确的呢。”张寰又问,“如今的大清,已是穷途末路,继续死守旧制,那结果,父亲是能够预见的吧。”
张仁君沉默了片刻,他侧头看着自己的女儿,“多年前,这里的商会,影响力超过了官府,十三行的那场火绝非偶然。”
“今时不同往日,十几年前的朝廷,与现在的朝廷,父亲是最清楚的,也许父亲可以和她仔细谈谈。”张寰又道。
张仁君轻叹了一口气,“我听出来了,是你很想帮她。”
“是。”张寰回道,“女儿想让父亲帮扶沈氏。”
第097章 往事
张寰泡了一碗茶送到父亲跟前,“对于爹爹来说,其实只是一个选择,但是对于那些商行,却是关系到他们的存亡。”
“这是女儿的私心,女儿从来没有求过爹爹什么。”张寰看着父亲,“就当是女儿恳求爹爹。”
张仁君端起茶碗,打开盖子的时候,那扑鼻的香气,似乎能缓解疲劳,于是迫不及待的尝了一口,“这是什么茶,怎么从来没有喝过?”张仁君又多喝了几口。
“这是沈姑娘送的。”张寰说道。
张仁君抬眼看着女儿,随后将手中茶碗放下,沈记商行不单单只有服饰行业,其中还有米、茶叶、丝织。
“沈家还真是别出心裁。”张仁君说道,她知道女儿的用意。
“皇太后的生辰,朝廷不是要进购一批茶叶,正在择选茶商。”张寰开门见山道。
“今天的晚膳,你们就说了这些?”张仁君又问,“她在利用你。”
“不是她在利用我,爹。”张寰看着父亲回道,“是我知道沈家面临了难题,所以我想帮她。”
“理由呢?”张仁君问道。
“她救过我,”张寰回道,“这个理由,还不足够吗,您也说过,知恩图报。”
这个理由,张仁君无法反驳,“关于这个,我们的确是欠她一个人情。”
随后张仁君又品尝了几口茶,最终下定了决心,“过两天我得空,你可以邀她来府上吃饭。”
张寰听后,眼里终于露出了开心的光,“是。”
——沈宅——
沈清辞到家时,已是深夜,但沈宅大厅的灯还亮着。
听见开门的声音,沈念放下手中的书,仰头看着正在换鞋的沈清辞,于是趴在沙发上问道:“沈老师,总督大人家的晚膳好吃吗?”
沈清辞被客厅突然传来的问话吓了一跳,于是换好鞋子从玄关进入大厅,“还没睡吗?”她看着正在看报的姑姑沈虞。
“这不是在等你。”沈念道,“还以为你要在总督府过夜了呢。”
沈清辞走到姐姐沈念身侧坐了下来,“我看起来,像是那种夜不归宿的人吗?”
“那谁知道呢,”沈虞放下手中的报纸,“会不会有了心上人就不要我这个娘了,哎呀呀。”
“这怎么可能。”沈清辞坐到姑姑身侧,挽着她的胳膊说道。
“还没说说,你和张小姐怎么样了呢?”沈念看着沈清辞问道,“突然就变成了她的老师,应该能够经常见面了吧。”
“嗯,”沈清辞点头,“每周两天,我负责上门给她授课。”
“每周都能见,这可有够频繁的。”沈念道。
“是我定的。”沈清辞脸红道。
“哈?”沈念愣了愣,转变态度道:“那怎么只有两天啊。”
“我是说,难得张府开了这个口,你反正最近又没什么事,商行有咱妈呢。”沈念又道,“还不多争取点时间,陪陪你的张小姐。”
“一周两天还不够吗?”沈清辞道,“难道要天天见面。”
“难道你不想见?”沈念反问。
“我…”沈清辞语塞,她看着沈念,难以作答并非是没有答案,而是难以启齿的羞涩。
“你想见呢。”沈念于是直言将她戳穿,“可是又不好意思说,也不好意思提,是不是?”
“哎呀,反正日子已经固定下来了。”沈清辞道。
好了念念,你别逗她了,”沈虞开口道,“你看她,脸都红了。”
沈念便捂嘴笑了笑,“妈让你带去的茶叶,你送给张仁君了吗?”
“嗯,但被张小姐拿去了。”沈清辞道。
沈念遂明白了,“看来张小姐在帮你。”
“啊不对,她一直都在帮你。”沈念又道,“那天我们从梧州回来聊了那么多,也没有顾虑,她大概应该清楚了沈氏的一些情况。”
“清辞,这个张小姐,你好好把握吧。”沈念继续道,“年纪不大,但是却比你稳重。”
“不过不用我提醒,你自己心里肯定明白要怎么做。”
沈清辞躺在沙发上,看着头顶天花板上悬挂的水晶灯,忽然感到疲惫不堪。
“有些事,真的是我想就可以的吗?”
身侧的沈虞听后,转过身子,看着她的模样,“光靠想当然是不可以的。”
“你得去做。”沈虞又道,“想,是没有结果的,结果如何,只有做了才知道。”
“不要害怕结果。”
“即使结果不好,至少你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没有给自己留下遗憾。”
“可如果你连尝试都不敢,不光得不到结果,还会留下遗憾。”
“不要让自己在遗憾中痛苦和后悔。”
沈清辞睁开眼看着姑姑,眼里闪烁着泪光,“姑姑。”
“不要害怕。”沈虞坚定的看着自己拉扯长大的孩子,满眼心疼与慈爱,“无论你想做什么,姑姑都会支持你,无论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还有姑姑和姐姐呢。”
“是啊。”沈念也道,“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们呢。”
“你明天还用去张府吗?”沈虞问道。
“明天正式授课。”沈清辞回道。
“那去洗个澡,早点歇息吧。”沈虞拍了拍沈清辞的肩膀说道,“时候不早了。”
沈清辞遂从沙发上坐起,准备去洗漱,“好。”
沈虞与女儿沈念对视了一眼,沈念便也随着起身,“清辞。”
“嗯?”沈清辞转过身。
沈念便张开手拥抱住了她,同时也承接住了沈清辞的疲惫,“不要担心,放手去做,不管如何,我和妈妈,都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姑姑与姐姐的话,以及这个拥抱,给了沈清辞最大的安抚,她热泪盈眶的回应了姐姐的拥抱,“好。”
“去洗澡吧。”
“嗯。”
看着沈清辞上了楼,沈念叹了一口气,坐到了母亲身边。
“还以为清辞留洋,能改变一些。”沈念说道。
“那种事,哪能轻易抚平呢,不过她也想改变吧,否则不会提前回来。”沈虞道,“我也明白,她出海留洋,是在逃避,可商行毕竟是她爸妈一生的心血。”
“希望张小姐能够打开她的心结。”沈念说道。
“这个张小姐?”沈虞看着沈念,“一个在旧宅门中长大的千金小姐,能够真正接纳吗?”
“她从小失去父母。”沈虞有些担心,“只是表面看着坚强。”
“我也刚接触这个张小姐不久。”沈念回道,“但总有一种直觉,至少张小姐不会害她。”
“而且清辞不能一直这样。”沈念又道,“人不能一直活在过去中。”
沈虞看着扶梯,“也怪我,当时把她拦住就好了,明明知道她害怕,却还是强行拉着她去面对。”
“妈,”沈念伸手抱住了母亲,“您也是,这些年您做的够多了,清辞心里也会明白的,您不需要自责。”
沈虞回抱着女儿,“妈这辈子最开心的事,不是打拼出了家业,而是拥有了你们两个这么贴心的宝贝。”
“那我明天要吃妈做的大闸蟹。”沈念道。
“好。”
“走水了!”
广州的江边忽然冒起了浓烟,大火延绵了数里,整个江面变成了火红的一片。
“夫人,十三行着火了。”
“什么?”
“妈妈今天去了商行。”年轻女子还没有来得及反应,手中牵着的孩子便挣脱了她向火海奔去。
“清辞。”由于火势实在太大,她只得追上前将她拦下,“太危险了。”
“可是妈妈在里面。”年幼的孩子死死拽着她的手。
看着她哀求的眼神,女子无奈的松开了手,并一路跟着,“你跑慢点,着火的地方不能去。”
大火吞噬了一切,所有商铺包括仓库都没能幸免,同时还有哭喊与哀嚎充斥在火海中。
“快快快。”
尽管官府在第一时间就安排的巡防营的人救火,但由于火势实在太大,除了商品被烧毁,人员伤亡也十分惨重。
士卒们抬着烧伤的人员从火海中出来,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烧焦的味道。
“夫人,这里的火…”
“哥哥。”就在女子带着孩子四处寻找时,却在抬出的伤员当中,一眼看到了自己的至亲。
这一刻,她也变得惊慌了起来,即便被烧得血肉粘连,她仍旧能够认出来平日里呵护她的兄长。
“爸爸!”
“停一下吧。”走在前面抬担架的士卒听到呼喊,于是停了下来。
周围死寂的哀嚎,也让她们止不住的泪流了起来。
由于烧伤太严重,即便救治,也无法存活,所以他们停下来,让伤者的家人见上最后一面。
听到女儿的呼声,男子从昏迷中勉强醒来,她看着已经被吓得只敢站在远处观望的女儿。
“清辞?”女子想拉着她走进,可是她却说什么也不肯,眼里充满了惊恐。
女子无奈,只得强忍悲痛只身走进,“哥。”她走到担架前跪了下来。
男子的眼睛已被烧伤,只剩一只勉强能够看到,她盯着女子,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女子忍住泪水,“我会替你照顾好清辞,她也是我的女儿。”
随后他又侧过头看向女儿所在的地方,女子哽咽万分,难以忍受心中的悲伤,于是生气的转身走到女孩身前,“沈清辞!”
第098章 入画
女孩却因她的怒火而放声大哭了起来,听到哭声,见她如此惧怕自己的生父,她便更加生气,情绪失控的怒吼道:“你给我过来!”
面对已经烧得血肉模糊的父亲,女孩的眼里充满了惊恐,并十分抗拒与逃避,她甚至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明明白天还好好的,明明白天一家人还其乐融融,“我不要,这不是我爸爸。”
失控的女人一把拽过女孩,强行将她带到了她父亲的担架前,“给我好好看着。”
刺鼻的气味差点让她呕吐,眼前的惨像,让她害怕得躲到了女子身后。
然而女子当然不肯,她越是躲闪,她便越生气,“你难道连你父亲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见了吗?”悲伤让她失去了判断的理智,此刻她所想到的是,她不想孩子将来会后悔,于是逼迫她去面对。
听到女子的话,小女孩这才大哭的走上前,无法接受的真相,成为了她内心的恐惧,但看到父亲注视自己的眼神,她瞬间崩溃大哭,“爸爸。”她不得不承认,不得不接受,在这个本该无忧的年纪。
男子的眼角流出了血泪,他拼尽全力伸出手,这一次女孩没有躲避,而是握住了父亲的手,并从他手中接过了一只怀表,怀表有一半已被火烧得漆黑。
他说不出话来,但眼里充满了愧疚,弥留之际,他的最后一眼,看向了同样掩面哭泣的女子。
女子于是抱住女孩,强忍着心中的悲痛,哽咽道:“哥,清辞跟着我,你就放心吧。”
就在她的话音落地,担架上的人彻底没有了任何反应。
停下脚步的士卒对视了一眼,于是便将尸首抬走。
这一刻,女孩更加惊恐的想追上前,“爸爸。”却被女子死死拦住,“对不起,清辞。”
“姑娘。”沈家搜寻的下人匆匆找到女子,“沈夫人好像还在火海里。”
女子突然意识到什么,被抬出来的只有兄长,但是却没有看到嫂嫂的身影。
“清辞。”
怀中的小女孩再一次挣脱了她,冲向火海,“清辞。”
悲伤之余,她不得不上前追赶,大火焚烧尽了一切,不断倒塌的屋舍阻碍了她们的搜寻。
呛鼻的浓烟也让她睁不开,她伸出手挥了挥眼前的烟雾,试图在大火中辨别女孩的身影,“清辞。”
“姑娘不可,这火实在太大了。”
“你没看到清辞冲进去了吗!”
“她不能有闪失。”
“王后。”正在救火的宫人连忙停了下来,“火势太大,里面太危险了。”
“好端端的,宫中怎么会着火?”她怒问道。
“好像是…大王在里面。”内臣战战兢兢回道,不敢抬头看她。
她的眼神忽然惊变,担忧随之而来,“你们是怎么看人的!”
说罢,她便推开众人冲进了火海中,救火的士卒想要阻拦,“滚开!”却被她呵退。
“王后,没有找到大王。”搜寻的宫人从烟雾中跑出。
然而她却凭借着对她的了解,穿过正在燃烧的火,来到了宫殿一处偏僻的地方。
随着大火吞噬与焚毁了支撑的柱子,整座宫殿开始摇摇欲坠,并有房梁倒塌下来。
就像多年前云中君的府邸那场火,作为王后,她出现在了王长子的府邸。
当年的王长子,已经继承了这个国家的全部,成为了新的王,而她仍然是王后,只不过变成了她的王后。
她捂着口鼻,穿过火海,最终在一处角落看到了昏迷不醒的人。
然而等她靠近时,却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听得周围传来了一声回响,“阿冉。”
吱~
“阿冉!”
门口响起了开门的声音,张寰也从噩梦中惊醒,并大喊着坐了起来。
“小姐。”丫鬟走上前,将床帘掀起,提醒道:“沈姑娘来了。”
惊魂未定的张寰,看向窗外,太阳才刚刚出来,“这么早?”
于是掀开被褥,走下床准备梳洗,“我今天醒得晚了,你怎么不早点喊醒我。”
“小姐难得睡个好觉。”丫鬟走到张寰身后,弯腰拿起了梳子,“平日里都醒得好早。”
张寰坐在梳妆台前,看着自己的面容,似乎有些憔悴,“哪有让老师等学生的。”于是催促道。
“那只能怪沈姑娘来得太早了。”丫鬟又道,随后发现主人额头上的汗珠,“小姐做噩梦了吗?”
“刚刚听见了您的叫喊。”
除了面容憔悴,张寰的眼里还充满了惊恐,心有余悸,“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梦到那些奇怪的事。”
“会不会是小姐思虑得太多了。”丫鬟说道。
张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反复梦到。”
“这些事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本该陌生,可是我却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她皱着眉头又道,“我不明白,我到底怎么了。”
丫鬟摇着头,“奴也不明白。”
“今天也不盘发吗?”她将主人的头发梳顺,随后问道。
披下来的头发,似乎可以遮挡住一部分憔悴,“不梳了。”
丫鬟遂打开衣柜,将一排衣裙搬了出来,拿到张寰跟前问道:“小姐,今天要穿什么?”
来到广州之后,由于这里是通商口岸,西化也极为严重,加上与沈清辞的相遇,张寰便开始尝试着改变以往的风格。
“不知道她今天要教什么。”随后她便在一众衣裳中挑选一条十分简约的白色裙子。
“已经深秋了,小姐。”丫鬟提醒道,“不过今天太阳很大,只是白天穿的话,应该还好。”
“嗯。”张寰于是起身换上。
梳洗过后,她匆匆赶到授课的学堂里,而沈清辞已经在庭院里等候多时。
“抱歉,我来晚了。”进入院子时,她平复下心情,放慢了脚步。
沈清辞在庭院里摆好了画架,听到声音,从画板内探出脑袋,说道:“时候还早。”
张寰看着沈清辞别样的着装,似乎很是独特,并且手里还拿着画笔,“老师原来还是画师,西方应该称为艺术家吗?”她走上前说道,随后便看到画板上所画的庭院,“这是油画吗?”
“对,但称不上是画师,更谈不上是什么艺术家了。”沈清辞道,随后她指了指一旁石桌上的食盒,“路过连香糕酥馆的时候,闻到了香味,我就买了一些,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老师送的,当然喜欢。”张寰走到石桌前,迫不及待的打开,酥饼的香味瞬间溢出,尽管隔着油纸,“这是酥饼么?”
“对,你尝尝看。”沈清辞看着她说道。
于是张寰尝了一口,细细咀嚼,“里面有莲子吗?”
“这是他们的招牌。”沈清辞道,“这个店快二十年了呢,我从小就喜欢,在广州很有名。”
很快,张寰就已经吃了三块酥饼下肚,“是那种清甜,不会腻。”
“你喜欢就好。”沈清辞道。
“当然喜欢。”张寰笑着再一次说道,“所以,今天老师是要教我画画吗?”
“我想带你出去采风,可以吗?”沈清辞问道。
“当然可以。”张寰点头回道,“授课期间,老师全权安排就可以。”
“不管做什么。”她又道。
沈清辞便开始收拾画板,张寰将糕点装好,走到她的身侧与她一同收拾。
“我们要去哪儿?”收拾的时候,张寰又问道。
沈清辞将画板与框架背在了背后,“去江边。”
“你会骑马吗?”张寰又问。
“会。”沈清辞点头。
张寰便差人将自己的马牵到了门口,是一匹白色的骏马。
“我的穿着不太方便骑马。”张寰看着沈清辞说道。
听到她的话,沈清辞便将画板挂好,随后踩着马镫跨上马背,并将外套脱下,垫在了马脖子上。
做完这一切后,她弯下腰,向张寰伸出了手,“来。”
张寰抬头看了她一眼,走上前伸出了自己的手,沈清辞握住她的手将她拽上了马背,侧坐在了自己的怀中。
“冷不冷?”沈清辞问道。
“还好。”张寰回道,“现在有太阳,不冷的。”早晨的太阳刚好打在她们的身上。
沈清辞便牵起缰绳,将她圈入怀中,“如果一会儿你感觉到冷,就靠紧我。”
“好。”张寰点头。
“驾。”沈清辞骑着马往广州城外史驶去。
由于独特的装束以及头顶的鸭舌帽,一路上便引来了不少目光,甚至还有议论。
尤其是路过商行那条街道时,那天舞会上的富商及他们的公子恰好也在。
“爹,那个是不是沈家小姐啊?”陆氏公子问着父亲。
“穿的那么奇怪。”
陆父忙于查看货品,于是没有搭理儿子。
但更让他震惊的是,“爹,爹,她怀里的,该不会是总督大人的女儿?”
这句话引起了陆父的注意,于是往街道撇了一眼,“总督大人的女儿…”
“上回就觉得不对劲了。”
“爹,总督大人该不会是背着其他商行,独选了沈家吧?”
沈清辞驾着马出了城,沿着官道,来到了江边分流一处长满芦苇的草地。
深秋时节,地上已经泛黄,沈清辞先行下马,再次向张寰伸出了手。
江边的秋风有些大,张寰压着自己的裙摆,放心的将手交给了沈清辞。
沈清辞将她扶下马背,“小心。”
将马拴好后,她将画板架在了草坡之上,并没有选择临水的岸边,站在坡上,从江面向北望去,恰好能望见整个广州城。
“这里的秋景真美。”张寰从草坡走下,来到了水边,看着眼前的江景说道,“美得像一幅画。”
沈清辞站在她身后的草坡上,手里拿着画笔,双眼注视着画中的人。
第099章 学画
深秋的风拂过芦苇,在江面上掀起涟漪,张寰站在江边,用手扶住帽檐,风也吹起了她的裙摆。
沈清辞拿起画笔与调色盘,将眼前的景象一笔一笔画了下来。
“老师。”风停后,她转过身看着草坡上正在专心画画的人,“你要下来吗?”
“这里的风好舒服。”她又道。
沈清辞抬起头,回应道:“等一下。”
张寰便走上草坡来到了沈清辞的身旁,她看着画纸上的景色,“这个画的,是我吗?”她指着其中的人问道。
画中的人,并没有占据画幅太多,但却是整幅画的焦点,而景色,只是她的陪衬。
这是沈清辞笔下的她,如此的灵动,天真,“是你。”
“这看起来,像一个天真烂漫,追求自由的少女。”张寰道,“难以想象,有一天我会变得如此。”
稍加修饰了几笔后,沈清辞停下手,她看着张寰,画中的样子,也许才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模样,“在我这里,你可以是任何样子。”
张寰对视着她,“谢谢你。”
沈清辞换了一张画纸,“为什么要谢我。”
“有的时候,规矩听得太多了,也就烦了,见识过不一样的事物,便也想尝试不一样的自己,可又正因为听了太多的规矩,就好像有一道枷锁在困着自己,原本没有勇气冲破,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遇见你。”
“比这个更困难的枷锁,我都有勇气想要去冲破,又还有什么理由,退缩不前呢。”张寰注视着沈清辞说道。
“也许,你本就是一个勇敢之人。”沈清辞拿起画笔递上前说道,“也正因为你的勇敢,所以才有勇气踏出。”
张寰接过笔,“这个要怎么画?”
沈清辞让开半步,“和水墨画一样,只是多了更多的色彩。”
她托举着调色盘,“我教你色彩,你试试看。”
张寰走近画板,看着眼前的景色,犹豫的说道:“我觉得,需要老师做个示范。”
沈清辞思考了片刻,于是走到她的身后,左手拿着调色盘悬在她的腰前,右手握住了她拿画笔的手。
随着沈清辞开始握着她动笔,两个人的身体有了摆动,便也有了更多的接触,“你看眼前整体的颜色,可以用青色铺底,景色又以蓝色的江为主,所以在添一层蓝色,秋天草木枯黄,再从旁添一些黄色,前期不用那么细致,大概铺一个整体的形出来就行。”
张寰在她的怀中,仔细的听着,趁着沈清辞调颜色时,忍不住的侧头观望她。
“怎么了?”沈清辞看着她的目光问道。
“要是能经常这样就好了。”张寰回道。
沈清辞忽然停顿住,片刻后,画笔再次在调色盘中搅动,“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们可以经常出来采风,又或者,可以在户外授课,这在西洋非常常见。”
“好呀。”张寰开心的应下。
沈清辞将笔再次给了张寰,“我们继续。”
张寰时而看着眼前的作画,时而撇过头,观看着全神贯注的沈清辞。
“上课的时候,请专注一些。”察觉到的沈清辞,一边握着张寰的手作画,一边提醒道。
“你的老师也是这样教你作画的吗?”张寰突然问道。
作画的手突然顿了一下,“当然不是,我的绘画老师有很多学生,所以只会作示范,但是我只有你一个。”
“看来,是我占了老师的便宜。”张寰道,“亲手带着作画。”
“看画。”沈清辞道。
“是是是,”张寰遂将注意力挪到了画上,“沈老师。”
一个时辰后,空白的纸张上呈现出了一幅画卷,但这次的画中,没有人影。
“好了,这也算是我完成的课业吧。”张寰拿起画纸说道。
原本还想单独再布置课业的沈清辞摇了摇头,“这些画纸与颜料都留给你,下周见面时,记得提交一副全新的画,内容不限。”
“什么嘛。”张寰有些小幽怨道。
“一周的时间,一幅画。”沈清辞道,“不多吧。”
“那,老师把这幅画送给我,当做参考吧。”张寰拿起沈清辞刚刚画的那副画说道。
沈清辞愣了一下,“原来你在打这幅画的主意。”
“才第一天接触与学习,我总得有参考的吧。”张寰笑眯眯道。
“好。”沈清辞点头应下。
“那我的这幅…”张寰看着两个人共同创作的画。
沈清辞知道张寰的意思,于是说道,“我收下带回去。”
“好。”张寰开心的再次点头。
“现在老师可以跟我走下去了吗?”张寰走到草坡的半腰,转过身来问道。
沈清辞将画板收好,跟着张寰走下了草坡,但就在下陡坡时,“啊!”
由于没有习惯脚下的鞋子,张寰在草坡上扭了脚,差点摔倒,幸好沈清辞就跟在身后,将她拉住。
“怎么样?”沈清辞抓着她的胳膊,将她扶稳。
“好像扭到脚了。”张寰道。
“还能走吗?”沈清辞问道。
“我试试。”然而就在抬脚的瞬间,却因为疼痛而下意识的拽住了沈清辞,并靠在了她的怀中,“不行。”
沈清辞便走到她的身前,半蹲着身子,“上来,我背你。”
张寰犹豫了片刻,还是伸出了手,趴到了沈清辞的背上。
沈清辞将她背到江边的一块巨石上坐下,并蹲下身子,想要替她查看伤口。
但张寰却有所顾虑的伸手制止了,“那个…我的脚。”
“我知道,”沈清辞回道,“这样的陋习本就不对,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对吗?”
“我的母亲是旗人贵族,所以就没有缠足,不过我在广州听到了很多言语,尤其是我出门的时候。”张寰道。
“我和我的姐姐也没有呢。”沈清辞回道。“而且我们就出生在这里。”
听到沈清辞的话,张寰这才收起阻拦她的手。
沈清辞慢慢抬起她的脚,看到脚踝处的扭伤,以及与鞋子的擦伤,于是轻轻取下鞋子,将她的脚搁在在自己的腿上,轻揉着问道:“很疼吗?”
张寰皱着眉头,“有一点。”
于是她便小心翼翼放下,起身回到草坡上取来了常备着的损伤药。
“疼的话就告诉我。”沈清辞一边说着,一边替她敷药,并用双手揉搓。
张寰看着跟前低头忙碌的人,心中生起一股暖意,“其实也没有那么疼,过一会儿就好了。”
“即使是小伤也不能忽视。”说完,沈清辞抬起了头,却看到了张寰的目光。
而这个时候她正抱着她的脚,于是有些羞涩的再次低下头,“干嘛要那样看着我?”
“不许看吗?”张寰问道,“沈老师。”
“不是…”沈清辞变得更加不好意思,帽子下的耳朵早已通红。
张寰抬起手,捂嘴笑了笑,“沈老师羞涩起来,好可爱。”
沈清辞放下她的脚从地上站了起来,“我去收拾一下。”
张寰没有制止,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看着脸红的沈清辞转身回到了草坡,并将画板收了起来。
半刻钟后,沈清辞回到张寰的身侧,“已经晌午了,我们该回去了。”
张寰看着自己的脚,“可我现在还不能动。”于是自然的伸出了手。
沈清辞愣了一下,随后弯腰捡起她的鞋子,但这一次她没有选择背她,而是伸出手,将她拦腰抱起。
张寰顺势勾住了她的脖子,“这里风景好,又安静,下次还能来吗?”
“当然。”沈清辞回道,“只要你想,去哪儿都可以。”
“我说的是,你和我。”张寰更加明确的问道。
沈清辞对视了她一眼,“我说的就是,我和你。”
“好。”张寰满意的点头道。
沈清辞将她小心翼翼的抱上了马背,“抓稳了。”随后握着缰绳跨上马,缓缓驱动白马离开草坡,“驾。”
回城的路上,张寰侧靠在她的怀中,感受着江上吹来的柔风,“对了,还有件事我要和你说一下。”她看着沈清辞道。
“什么事?”沈清辞低头问道。
“我爹爹要见你。”张寰回道。
“张总督?”沈清辞看着张寰,似乎有些惊讶。
“是的,”张寰点头,“明天你有空吗?”
“有。”沈清辞应道。
“我知道商行都想拉拢官府。”张寰又道,“所以爹爹这次见你,是为了这些事,直接见沈老板又太过明显。”
沈清辞于是听懂了张寰的意思,“之前是陆氏见了张总督,张总督怎么突然要见我?”
“父亲为官多年,深知商人奸诈,押注自然不会一家,所以这次很关键,我只是给你一个提醒。”张寰向沈清辞解释道,但却没有提及自己,“我想你这么聪明,定然知道怎么做的。”
沈清辞的眼里重新燃起了希望,“好,不过还是要谢你。”
“谢我什么?”张寰道。
“谢你的提醒。”沈清辞道,“还有…”她看着张寰,“选择。”
原本在笑的张寰渐渐止住了笑容,“原来,”她对视着沈清辞,“你什么都知道。”
第100章 午饭
沈清辞带着张寰骑马回到了广州城内,“饿不饿?”她问道坐在怀中的张寰。
“有一点。”张寰点头回道。
“想吃什么?”沈清辞又问道。
张寰思考了片刻,“我刚来广州不久,还没有认真吃过这里的美食呢。”
“好。”沈清辞于是拉了拉缰绳。
很快她们便从主街穿过巷子,来到了一条酒楼饭店林立的大街,沈清辞跳下马,改牵缰绳,“这里人多。”
旁边的巷口还有小摊贩,推车上挂着许多烧鹅与烧鸭,看到有人路过时,小贩便放声吆喝,“烧鹅,新鲜出炉的烧鹅。”
“这是广州的美食街吗?”张寰左顾右盼,“我闻到了,好香。”
“是的。”沈清辞点头,“现在是中午,饭店里应该都挤满了人。”
于是她将马匹牵到了一家位于江边,规模看上去比较大的酒家,店里迎出来两个伙计,帮忙牵绳。
“来。”沈清辞走到马背旁边,向张寰伸出了手。
张寰将手递过去,并从马背上滑下,落到了沈清辞的怀中。
“脚还疼吗?”沈清辞问道。
“比之前好多了。”张寰回道。
沈清辞于是将她抱进了酒家,由于规格高档,消费昂贵,所以里面用餐的人并不多,但却都是有身份的人,又或者是富商。
因此沈清辞与张寰便被一些人认了出来,但他们并没有上前,只是在背后议论着二人。
“里面的房间还有吗?”沈清辞问道,“我们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
“有的客官。”伙计将沈清辞往包房里领,并选了一间靠江的供她们休息。
进入房间后,沈清辞将张寰小心翼翼放下,伙计于是拿出菜谱,“您看,需要点什么。”
沈清辞示意着伙计,伙计便将菜谱给了张寰,“想吃什么就点。”沈清辞道,“不用与我客气。”
所有的菜品都是明码标价,而这里的价格,几乎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的,不过张寰并未客气,“老师可是沈家的二小姐,我就不客气啦。”
伙计拿出纸笔,认真的将菜名记了下来。
“鹅掌。”
“鸡茸鱼翅。”
“翡翠蟹。”
随后张寰将菜谱递给了沈清辞,沈清辞便又添了两道菜,“就这些了。”
“好嘞,客人请稍等,大概半刻钟后上菜。”伙计说完,便退出了包房。
张寰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视野极为开阔的江景,中午的光照,照射在江面上,轮船驶过,带起了波光粼粼的水花。
“你知道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张寰回头问道。
沈清辞走到她的身侧坐下,“通过梧州的事,大概可以了解一些。”
“早些年,朝廷里有两大派系,一个是拥护皇太后,一个是拥护皇帝。”
“父亲是受皇太后提拔上去的。”张寰又道,“算是一个守旧之人。”
“父亲虽然忠贞,但他忠的不是君主,而是国家,和自己所认为的理。”
“张大人有一颗爱国之心。”沈清辞道。
“想要说服父亲,除了靠忠于国家…”张寰看着沈清辞,“不能暴露出太大的野心。”
“什么意思?”沈清辞问道。
“自从动乱过后,官府便越来越小心翼翼,甚至比从前更加封闭,所以就更不会允许某一家商行壮大到不受掌控的地步。”张寰解释道。
“那么对于洋行呢?”沈清辞有些不悦,甚至是对朝廷逐渐反感。
“洋行,并不受官府控制。”张寰说道,“也不在父亲的管辖范围内。”
“十三行之所以会落寞,”沈清辞看着张寰,“看来朝廷功不可没。”
“我只是如此提醒你,并不是让你因此而限制自己的抱负。”张寰又道,“争取到父亲,之后你要做任何事,官府都已经没有能力再去控制了。”
对于官场以及朝廷,出身官宦之家的张寰十分的了解。
同时也验证了沈念的话,张寰一直在帮助沈清辞。
“好。”同样的,沈清辞没有拒绝张寰的好意,但她的内心却纠结于要给与怎么样的回馈。
“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你也可以把你想做的事情告诉我,我会尽可能的提供一些有用的建议。”张寰又说道,并且她害怕沈清辞不愿意接受,于是添道,“就当是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你也不想让我总欠着你一份人情吧。”
如此一来,沈清辞便再不好拒绝,“我想争取到运输权。”她向张寰说道。
张寰愣了片刻,问道:“江运和海运吗?”
沈清辞点头,“这样一来,就不需要依靠洋人。”
“可是海运的船只,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费用呢,即便不是军舰只是货运。”张寰说道,“朝廷向海外购过一些船只,当时也很吃力,不过是军舰。”
“这个钱,”她看着沈清辞,似乎知道一些什么,“如果朝廷将沈家仓库中的所有茶叶都收购,足够么?”她问道。
“很勉强。”沈清辞回道,“我回来之后就曾计算过,但可以先购入一部分,再慢慢扩张。”
“只是运输这个方面,”张寰轻轻皱起眉头,“我刚刚和你说的,不能有太大的野心,但是你这…也太明目张胆了。”
“只有这样才能与洋行竞争。”沈清辞道。
“如果是这样,说服父亲很难。”张寰道,“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父亲是一个谨慎保守的人。”张寰又道,“虽不图钱财,却极重名声。”
“朝廷不是还在支付赔款。”沈清辞思索后问道,“如果你父亲在任时,两广的财政收入远超以往,并提供给朝廷呢。”
“我正想说这个。”张寰道,“但还缺一个保障,毕竟口头上的承诺很难让人相信。”
“这个时候你要是男子…又或者你们沈家还有其他人。”张寰犹豫的看着沈清辞,“或许会有很好的解法。”
“如果是这样,那我宁愿不做争取。”沈清辞道。
“我只是告诉你方法,可没说我真的想做交易的牺牲品。”张寰道,“但是…”她盯着沈清辞,但没有继续说下去。
沈清辞知道她要说什么,“我来想办法。”
“什么?”张寰愣道。
“你的事。”沈清辞道。
“客官。”几个伙计将菜品一一呈上,“您要的菜来了。”
“这是鸭掌。”
“这是翡翠蟹。”
“还有鸡茸鱼翅。”
“虾饺。”
“鱼滑。”
“秋蟹。”
“客官请慢用。”
酒家伙计的上菜,撞破了二人交谈的气氛。
张寰看着独特的菜品,眼里充满了期待,“沈老师,我就不客气了哦。”
“吃吧。”沈清辞点头,“你点的菜有两道是药膳。”随后她拿起旁边多准备的一双筷子,“尝尝。”
张寰也没有客气,“好鲜。”
沈清辞看着张寰,见她开心,于是便取了一只秋蟹,将里面的蟹肉剥下,装在了一只小碗里,随着一整只的蟹肉被慢慢剥下,她将碗送到了张寰跟前,“深秋的螃蟹,马上要入冬了,你试试味道。”
张寰看着满满一碗的蟹肉与黄,于是调侃道:“沈老师请人吃饭,还负责帮忙剥壳吗?”
“我很少跟别人出来吃饭。”沈清辞认真的回道。
张寰抬头看了她一眼,“我也没有吃过别人剥的蟹肉呢。”于是拿起勺子,一边吃一边夸赞,“果然,不用自己的动手的美食,吃起来会更加开心。”
张寰的开心早已写在了脸上,尤其是沈清辞将特意剥好的蟹送到她跟前时。
“试试这个虾饺。”
“好。”
“还有这个也不错的。”
“好好吃哦。”
——张府——
一直至下午,沈清辞与张寰才从酒家离开骑马回到了张府,并继续下午的授课。
傍晚时分,天气转凉,张寰便换了一身衣服回到堂中继续听课。
“1840年,也就是道光二十年,列强打开了我们的国门,但同时在西方的一个国家,发生了一场巨变,蒸汽带动的大机器生产取代了传统的工厂手工业,这样的转变,也使得这个国家迅速壮大,成为了霸主国,而这样的变革并没有停止,西方的各个国家都开始了技术的革新,直至三十年后,1866年,西方国家的一名学者发明了电…”
随着旁侧座钟发出报时的声响,屋外的天色也已经暗淡了下来。
“至此,东西方的差距被彻底拉开。”沈清辞关上书,推了推眼镜。
“时间不早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
听得正入迷的张寰,撇头看了一眼屋外的天色,“已经入夜了吗。”
“我该走了。”沈清辞收拾好画板与书籍。
张寰并未挽留,而是将沈清辞送到了门口,江边吹来得风,似乎有些凉。
二人道别后,沈清辞转过身朝着马车走去,就在她蹬车时,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叫唤。
“清辞。”
听见这声呼唤,沈清辞的心头一震,她回过头看着张寰,“嗯?”
只见张寰走到她的身前,并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取下,踮起脚围到了她的肩上,“晚上冷。”
沈清辞看着张寰,迟疑了片刻,而后道:“谢谢。”
张寰微笑着摆了摆手,沈清辞遂上了马车,“驾。”车夫缓缓驶动。
沈清辞掀开车帘,却发现张寰也在注视着她,随着马车的驱动,二人交汇的目光逐渐拉长,直至消失。
她摸着脖子上缠绕的围巾,对白天张寰的那番话,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