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回家
◎“你能不能参与是我大哥说了算?”◎
“回来了回来了!”
庆晨一路小跑,见到金花立刻汇报自己在门口守来的消息。
金花这次不比之前淡定,听言立刻展开了笑颜,放下手里忙的事情,越过庆晨往门口去迎人。
她行至主院时,便远远见了人,只是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林知珩急匆匆先一步上前去了。
“阿瑶!”
林知瑶心不在焉地走着,被这冷不丁一喊吓了一惊,回过头见是自己二哥,又着实有些头疼。
“二哥又扔下公事回来了?”
林知珩啧了一声,“我上次是告假而归,就那一次,怎得就成了你口中这不务正业的纨绔之人了?”
“好好好,”林知瑶道:“那这次二哥又请了多久的假呢?”
林知珩道:“公事在身,若非要事,哪能随意告假,这次当然是事情办完了才回的。”
林知瑶敷衍着点了点头。
林知珩这才恍然过来话题扯的太远了,立刻抓住想要含混逃开的林知瑶的胳膊,略显愠怒。
“我这离京才多久,每次回来都叫我耳朵忙坏了,你是多大的胆子你竟背着爹往封城的疫情地去,还有你那好夫君办起事来真当不顾后……”
“二哥,”林知瑶打断他,“我这才进家门便要听训了吗?”
林知珩顿时语塞。
林知瑶叹息道:“若是二哥没要紧事,便先放我去爹那领骂,再去看看病中的大哥,而后随二哥责备行么?”
林知珩面露窘态,嘟囔道:“说的我多欺负你似的……”
林知瑶见状笑道:“我知道二哥是关心我,只是妹妹要领的责备还多着呢,二哥这儿就先放过我吧。”
林知珩欲言又止,最终叹了气道:“瞧你这泛红的眼圈,去见过爹和大哥便回去睡会吧,我可没那么多训人的话给你听。”
林知瑶面色疲惫,仍由衷地笑了笑,上前一步像小孩似的抱了抱林知珩。
“还是二哥对我最好。”
林知珩哪有什么真的责怪之心,不过是关心则乱,有些急躁,然而见到妹妹此刻神态,也只剩心疼了。
他拍了拍林知瑶的后背,轻声道:“去吧。”
远处的金花见状轻轻叹了口气,才上前去,“见过二爷、三娘子。”
林知珩点了点头,又看了眼林知瑶,忽然想起什么,赶忙道:“我今日见爹从宫中回来脸色不太好,你切记一会儿见机行事,可别顶嘴。”
林知瑶听得一愣,似乎是脑补了自家老爹铁青的表情,救命般拉着林知珩的胳膊,“那二哥跟我一块去给爹请安。”
林知珩听言立即退后一步,他们兄妹俩可谓是半斤八两,从小到大互相包庇开脱的事没少干,骂也没少挨。
唯一不同的是,爹和大哥更宠家里小妹,顶多就是训几句了事。
而对林知珩这边就没有敷衍,切实的教训和皮肉之苦全给他一人了。
根据以往的经验,今日若是林知瑶一人去,就算林仲检大发雷霆也是雷声大雨点小的结果,但是他俩一起去,那这出气筒必然落到了林知珩身上。
林知珩嘴角抽了抽,“我的好妹妹,你要知道有些时候二哥能陪,有些时候二哥真陪不了。”
“二哥!”
林知珩说完脚底抹油地跑了,徒留林知瑶在原地一个头两个大。
“金花,”林知瑶看向身旁仅剩的靠谱的人,若有所思道:“你说我称舟车劳顿头晕目眩先回屋缓缓,晚上再去见我爹,他状态是不是会好点?”
银花在旁边听的颇有赞许,连连点头。
金花则是苦笑道:“夫人,咱们主动去请安,总比把老爷等来要强些吧,您觉得呢?”
林知瑶嘴抿成一条线,静默半响,终是妥协道:“走吧,去主院。”
今日不同往日,可不是随便装装可怜就能含混过去的,林知瑶一路忐忑,琢磨了无数个认错方式,却不成想会被拦下来。
“李叔,您…说什么?”
李德平不觉得自己方才没表达清楚,可见林知瑶这不可置信的表情,只得又重复道:“老爷说让三娘子先回去休息,等姑爷回来再一块去见。”
林知瑶眨了眨眼睛,左看看金花,右看看银花,实在没什么头绪。
她也只能当自己天降好运,然后立刻撤退。
转而三人来到了林知瑾的院子,刚过走廊,便见林知瑾的夫人正关门出来。
“大嫂!”
林知瑶招呼着上前,往门里看了眼,“见过大嫂,听说我大哥日前发热严重,不知这如今怎么样了?还是见不得人么?”
何氏此人性情温婉娴静,举止从容得体,是典型的大家闺秀。
相府主母早逝,内院的大小事都是她来打理,向来妥帖。
可此刻竟被林知瑶一句话给问住了,若是如实答话,那林知瑾这些天称养病谢客的借口就从她口中露馅了。
可对自家人刻意欺瞒,又不是她的作风。
横竖不知如何作答,她便递给了林知瑶一个往屋门方向去的眼神儿,“咱不是大夫,倒也瞧不明白这病,还是妹妹自己进去看看他罢。”
林知瑶心下明白了三分,点头与何氏作别,又叫金银花在门口等候,自己门都没敲就进去了。
林知瑾此时正埋头在满是籍册的桌案上圈圈划划,听见动静也没多想,只当是妻子去而复返送了新茶来。
“你平时多忙,得了闲歇着就是,我若需要自会唤他们,何须辛苦你时时来给我添茶。”
话音落下迟迟没有回应,林知瑾这才意识到不对,皱眉抬头只见是自家妹妹叉着腰在盯着自己。
“好啊好啊,大哥你竟也会装病!”
林知瑾不比林知珩,猛的见了这位不顾安危乱跑的妹妹,立刻扳起脸来。
“你给我站好!”
林知瑶被这一叱,条件反射的端正了身姿,刚才的气势更是荡然无存。
“偌大的京都放不下你,竟敢瞒着爹爹离家出走了?”
“我那是……”
“你是什么?你去了能做什么?你现在又能跟我在这说出什么好理由来?”
林知瑾并不想听她辩解,只要想到自己这弱不经风的妹妹往那虎狼之地去,气就不打一出来。
林知瑶知道硬碰硬自己定是没好果子吃,索性闭嘴了。
林知瑾见她低眉顺眼,再有气也泄下去了,只是语气仍严肃,“过来。”
林知瑶听话的往近走了两步。
林知瑾上下打量了她一圈,凝眉道:“都没来得及回院换洗下吗?”
林知瑶小声嘟囔道:“哪敢悠闲打扮再来认错……”
林知瑾哼了声,“所以是先去爹那哭完了来这的。”
林知瑶终于肯抬起头,“还真是奇了,爹今个就没见我。”
林知瑾听言若有所思片刻,转而又看林知瑶,“既没去爹那,你这眼圈怎么回事?”
林知瑶含糊道:“舟车劳顿,没睡好。”
林知瑾不语,盯了她半响,才叹气似的摆手道:“你主意向来大的很,说什么也是听不进去,回自己院去吧,别跟我卖乖了。”
林知瑶哦了声,转身走的时候无意瞥了眼桌案。
林知瑾注意到这一细节,瞬间变了脸色,“你平日里任性我不管你,之前做过什么我也不会追究,但之后绝不许涉政!”
林知瑶背后厉声响起。
她茫然地转过身,不明白她大哥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转而想起浴兰宫宴和这次承阳,也都合理了,随即低声下气道了句:“知道了,我有分寸的。”
林知瑾似乎不满意她这回答,“不是要你有分寸!是绝对不许!”
林知瑶张嘴想要反驳,又想起自己这几次出格的事都跟梁颂年有关。
她觉着自己大哥向来与他不对付,为了避免他被波及到,只能点了点头,没再言语。
林知瑾这才又摆了摆手,彻底放过了她。
刚回京就在府里兜了一圈,林知瑶不困也乏了,因此她从林知瑾的院子出来后,便真回去更衣休顿了。
直到听庆晨来报梁颂年回来了,她才一下子精神了,起身去寻。
“陛下唤你去做什么?”
林知瑶人还没见到,八卦的声音倒是先传过去了,“是不是这次承阳有功,嘉奖了你?”
梁颂年去迎她,笑道:“若论功行赏,也不尽是我一个人的事,怎么会单传我去说呢。”
林知瑶想了想也是,“那定是问了你承阳县内的细节,真当是无聊。”
她说罢,又想起什么似的道:“假-币已立案,我大哥主审,三司协助,陛下肯定也让你参与对吧?”
梁颂年耸了耸肩,“虽没细说此事,但我看陛下的意思……”
“别卖关子!”林知瑶打了他一下,“快说!”
梁颂年道:“是全权交予兄长了。”
林知瑶怔了怔,“你能不能参与是我大哥说了算?”
梁颂年点了点头。
林知瑶身形顿时颓了下去,将头抵在梁颂年肩头,瓮声瓮气道:“他刚训完我,看见你肯定来气,要是不让你参与怎么办……”
梁颂年眼含笑意,柔声道:“放心吧,兄长会让的。”
林知瑶起身瞥了他一眼,“你倒是自信。”
正说着,金花来敲了敲门,“爷、夫人,李管事刚刚来传,让得了空便过去主院用晚膳。”
屋内两人对视一眼。
林知瑶面露难色,梁颂年情不自禁伸手捧住她的脸,用两个拇指将她嘴角往上提了提。
林知瑶抬手拉下梁颂年的手,“谁家上刑场还能笑得出来。”
“胡说什么。”
梁颂年佯嗔了句,拉起她的手往外走去,“既怂成这样,当初就不该乱跑。”
“你说这话就太没良心了!是谁把你从河边捡回去的?”
梁颂年道:“好了好了,夫人是我救命恩人,一会儿岳丈要打要骂都尽管冲我来就是!”
“诶诶诶,可别,他是不会打我,但打你可是抬手就来的。”
32、谈话
◎“翻旧案,查过往纠葛,恐怕牵扯出当下朝堂多位大臣……”◎
这不来不知道,一来是真想跑。
林知瑶看着已经落座的全家人,只觉头晕目眩,如临大敌。
“见过岳丈、两位兄长和嫂嫂。”梁颂年显然也是意外的,不过他反应迅速,礼节周全。
相比其他人点头回应,林知珩压根儿没理梁颂年,而是扫量着林知瑶道:“你这是还没睡醒?”
林知瑶刚准备就着这个借口逃离,垂在身侧的手就被梁颂年握着紧了紧。
她便将不着调的话咽回肚子里,挤出个僵硬的微笑。
“刚醒是有些发懵,不碍事,谢二哥关心。”林知瑶说完,也转身挨个行了礼。
一家之主在场,其他人定是没有话语权的,众人目光投来,林仲检却没什么表情,叫人看不透情绪。
“都坐吧。”
既有准话,林知珩也就放心的抬手招呼林知瑶来自己旁边,“来,坐这。”
待都落了座,李德平便开始吩咐传膳。
长房夫人何氏适时与林知瑶搭话,无非说些闲话家常,像是天越来越闷热,该裁些换季衣服之类的。
林知瑶虽没什么心情闲聊,但瞧着桌上这几人像是能将场面冻起来,也就有的没的应接下几句。
忽然,林仲检开口道:“瑾儿休养多日,明日朝会也不去了么?”
一声问出,正尬聊的二人双双缄默。
林知瑾缓缓道:“回爹爹,儿子没事了,朝会是要去的。”
林仲检点了点头,“既然陛下倚重,假-币案还需你多费心,只不过三司中人多有涉及,你择人任用能少则少。”
林知瑾道:“儿子明白,这些天虽居家未出,也将各司各部人员分布都看了看,心中已有初步想法,明日朝会时也会请示陛下。”
林仲检道:“心里有数就好,此番你大可放开手去做,不必顾虑朝臣间关系牵扯,更不必顾虑我。”
相比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其他人真是如坐针毡了。
主要是场合不对,这话要是在书房或正堂去问去回都没什么,可此刻在饭桌上总觉不妥。
而此时下人们已经开始陆续上菜,林知珩见爹和大哥仍没有避讳的意思,楞硬着头皮提醒了句。
“大哥做事向来严谨,爹爹也不必过于担忧,这菜才都上差不多了,咱们还是先吃饭,再有指教也可叫大哥饭后书房续谈。”
这话说的不算隐晦,在场的都是聪明人,一听便知其中意思。
沉静片刻,林仲检默然浅笑,拿起了筷子,“既成了一家人,就不必见外,一个个的都紧张什么。”
林仲检说着,视线投向林知瑶,“在外总要碍于身份家世,在家里何须拘束,不过都是自家饭桌上的闲言碎语罢了。”
这话再听到每个人耳朵里,理解的意味都不大相同。
林知瑶恨不得头埋到桌子底下去,林知瑾则是沉下脸来。
“爹爹说的没错,只不过身份是生来就刻印在脑门上的,无论何时何地,总该留心才对。”
这一唱一和的组合阴阳怪气起来,真叫林知瑶一个头八个大。
她心里暗暗想着如此身心折磨,倒不如指着她鼻子大骂一通,还算死得痛快。
“岳丈和兄长说的是,一家人不该有心相隔。”
梁颂年蓦地接了话,语气诚恳又谦卑:“子渊进门至今,波澜不断,却执意个人心思,不仅给林家招了许多闲言,还将瑶瑶牵扯其中,实在是……”
他说着说着,情绪竟越发可怜起来,“实在是心中有愧,不知该当如何。”
这话说完,众人表情可谓精彩,林知瑶目光飞快闪过一圈,最能感同身受的便是林知珩。
那表情,想必和自己心里有着同样的疑问——梁颂年这是唱的哪出儿?
气氛诡异的沉默了半响,林仲检才开口打破僵局,“梁婿对号入座,罪责一身,倒叫老夫无话可说了。”
林知瑾不比他爹言语委婉,而是毫不客气道:“只怕你有心相护,有人却心蒙猪油,还当个热闹看呢!”
这跟直接指着林知瑶鼻子骂没什么区别,林知珩瞥了一眼林知瑶的表情,实在没忍住嘴角。
林知瑾瞧见了他,当即斥了句:“你倒心大!竟还笑得出来!之前哪次你没在,竟一次也管不住她么?”
林知珩面对这无妄之灾,忍不住小声挣扎了句:“爹爹也都在,不也拦不住她……”
林知瑾一记眼刀过去,压着声音道:“你说什么?”
林知珩若无其事的咳了咳,“没什么,就是挺遗憾大哥缺席浴兰宫宴。”
“行了,”林仲检开口叫停,“留些力气吃饭吧。”
这回是林仲检先笑了,接着便是长房夫人何氏低头莞尔,再者是刚才自引矛头的梁颂年,直到林知瑾也被气笑,方才将莫名的气都翻篇儿了。
林知瑶笑不出来。
不过她心虚理亏,经过这一遭,也算躲过了一劫,只可怜了她二哥平白替她分了火气。
桌子下面,林知瑶偷偷伸手,拍了拍林知珩的放在膝上的手背。
那意思在后者眼里便是感谢二哥叩谢二哥,小妹无以为报,先吃饭了。
残阳换月,日夜更迭。
这场家宴虽不算多和谐热闹,也不算空无收获,于林知瑶来说是,于梁颂年来说更是。
各回各院的路上,夫妇二人挽臂而归,林知瑶终是忍不住问道:“你到底在开心什么?”
梁颂年骤然回神儿,“开心?有么?”
林知瑶道:“虽没笑出声,嘴角却一直扬着,说你是难过总不合适吧?”
梁颂年噗呲一笑,“干嘛这样阴阳怪气的。”
林知瑶撇了撇嘴,不吱声了。
梁颂年道:“确实开心啊,岳丈和两位兄长头都在,你也在,我这不招待见的赘婿头回和全家人吃饭。”
林知瑶一愣,心里瞬间五味杂陈。
梁颂年晃了晃她的胳膊,“明天跟我回梁府去看看爹娘好不好?”
林知瑶慢半拍地抬眼看他。
梁颂年又道:“这回换你护着我,不然我爹非把我腿打断不可。承阳这事我爹也该反应过来我早有预谋了,只是险局才开,我不便多言。”
林知瑶叹了口气,“我爹和你爹又怎会是好瞒住的。”
“那就叫他们先去随便猜嘛。”
林知瑶白了他一眼,“瞒着这个瞒着那个,怎么偏对我就这么坦白,显得我多不坦诚,多对不起你似的。”
梁颂年顿了顿道:“也不尽然。”
林知瑶停住脚步,转头看他,“你对我还有所隐瞒?”
梁颂年眉眼含笑道:“我对夫人是有问必答,但夫人不问的话,那我还真是说不好会不会啰嗦了。”
林知瑶并不打算将这话当成个玩笑听,追着梁颂年问道:“你肯定是有事瞒着我对不对?快说!快说快说!”
“随便说说,夫人何必较真儿!”
“才不是!老实交代!”
脚步轻踏风起,嬉笑渐远渐淡,又渡过一日安宁。
人证回京,由钟路等人押解至刑部,林知瑾的病仿佛也随之痊愈,次日便出府亲临诸事。
令众人没想到的是,他择人任用毫无忌讳,且不说党争各派,就刑部、户部这两个众矢之的的部门,仍有人领职介入此案。
因物证暗账上呈后,并未向外昭示,缉拿抄家全凭林知瑾命令。
虽主要彻查两部,却闹的朝野上下人心惶惶,生怕是被连带。
林知瑾本人却不以为然,坦然当上假-币案主审,把控所有流程与决策,承上启下,并向皇帝直报案件进度。
陈育德路上经历两次暗杀,早已视死如归,本想着进京后一股脑儿交代自己所知晓的一切,不成想竟被晾在大牢两天没人理。
“林中丞。”
幽暗甬道传来狱卒的声音,陈育德从牢房墙角连滚带爬至外栏,张望着人影走到了自己面前,才确定刚刚不是幻听。
“罪臣参见林中丞。”
陈育德折腾数日,整个人消瘦了不少,狼狈不堪匍匐在地,却仍坚持行礼叩拜。
林知瑾居高临下看向他,莫名怅然,遂眼神示意狱卒打开牢门,又摆了摆手将其屏退。
“陈县令可知我今日为何来?”林知瑾边说边走了进去。
他环顾四周,实在破败简陋无处落脚,便抬手清清了石床边角杂草,坐了下去。
陈育德跟着他的行动,跪行过来,“罪臣知道难免一死,也不想再做怜求,唯有配合而已。”
林知瑾听言一哂,“你觉得我要你协助查案?”
陈育德诧异抬头,满脸疑惑。
林知瑾道:“想必你已知晓我先一步携账本回京了,物证在案,还比不上你一人之言?”
陈育德刚欲开口,便听林知瑾又道:“还是你觉得除账本之外,还能再供出些隐情。”
陈育德猛地一惊。
林知瑾道:“康王年龄大了,前些年犯的错也不至死,如今更是迁了封地去那荒凉处。想来陛下也不想将案子结到他这无用人身上。”
短短几句话,已经将陈育德听的脸色入纸般苍白,周身寒意四起,额头渗出颗颗汗珠。
“可裴氏已尽数伏诛,提与不提,又……”
“余党未尽,诸多隐情未揭,以一族灭而定案,众口一词的结论,翻出重审又如何?”
“重…重审……”陈育德脑中思绪大乱,以至口齿不清,整个人就像丢了魂儿一样。
林知瑾依旧淡定,面上冷若冰霜,声音更甚,“陈县令是聪明人,若死前肯做将功抵过事,就算保不了自身,也能为族人降些罪。”
“可……”
陈育德本不想多嘴,可又清楚错过了此刻,也许到死也是个糊涂鬼,硬是咬着牙问了出来,“翻旧案,查过往纠葛,恐怕牵扯出当下朝堂多位大臣……”
“陈县令是在为我林氏所忧?”
林知瑾坦然直言,又想起了曾经两人在承阳时的对话,轻蔑地重复当初之言道:“我属御史台,乃中枢监察,上审人主之衍谬,下纠臣僚之邪佞。”
他说着又续道:“今蒙陛下看重,命我主审此要案。莫说牵扯党争各派,就算我林氏亲系涉足其中,我仍要秉公办理,才好给陛下交代,还朝堂清净。”
话已至此,陈育德就算再愚钝,也该有所反应,他不可置信望着眼前人问道:“当初你们是有意停留承阳?”
“是,”林知瑾并不否认,“我与户部诸位大人们,最后要去的地方本就是承阳县,只是和灾民撞到了一起确是意外,”
陈育德仍是想不明白,“可你们究竟怎么就确定是承阳……”
他说这话音一滞,猛地反应过来,“你们并不知道,只是在赌!”
“出发巡查前确实暗查过许多,也是选了几处要地去看。终无所获的时候,倒是有些人心中有鬼,忍不住要销毁证据,方才有了后续这些。”
林知瑾说完顿了顿又道:“灾民北上我不曾有疑,反而是以此当借口逗留下来,毕竟是最后一处地方,总要是低调谨慎些。至于陈县令你的言行举止,起初也是耿直为民,我差点儿就要被蒙蔽了过去。”
“是梁特使,是因为他才对我有所怀疑?”
陈育德不明白道:“为什么他一来就让林中丞如此信任?”
林知瑾道:“他无凭证,也只是对你有疑,我开始并未取信他,更是将以上种种皆瞒于他。”
陈育德今日偏是要问到底,“那是为什么?”
“灾民,”林知瑾道:“他来承阳前特意去查了灾民北上路径,以及为什么大面迁徙却止于承阳。”
陈育德颓然失去了气力般瘫坐在地。
林知瑾继续道:“陈县令是怕那些背后藏着的人为了自保不择手段吧,所以才不惜将提刑司透露给我。”
陈育德失神儿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暗哑而撕扯,“那些人亲见了裴氏的下场,也算是死里逃生。如今隐患还在,他们自是不择手段,若不是林中丞和诸位大人滞留承阳,承阳的结局只会是疫病焚城。”
林知瑾道:“提刑司来杀你取证了,你慌了,将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当时你不敢全盘托出,因为事情实在涉及太广,牵扯太多。你早就知道活不成了,利用我和提刑司纠缠而拖延时间,是想着将亲族转移,一人赴死吧?”
陈育德不置可否,沉默半响,才颤着声音悲恸道:“我任县令几十载,承阳民众供养我,信任我。而我一人错,竟要将众人拉入地狱,虽无脸再说此话,却实在也有于心不忍。”
他最后几字,泣血而言,哽咽半响,才又接上话,“我也想过早早赴死,可李知州的下场我怎能不惧……一时胆怯,悔之晚矣。”
林知瑾叹了口气,并不想去琢磨人性的纠结复杂,也无心再谈下去,拂袖起身。
“本官还有事要忙,今日话尽于此,之后供词还望陈县令不要再做后悔之举。”
33、换职
◎“就因我林氏位高权重!” ◎
九月将近,终日的燥热的天气却似乎没变。
奉元帝裁定假-币案主审后,户、刑两部或有羁押、或有询查。
虽未有结论,朝会不提,众人也时时刻刻关注着案子进展。
因为与春闱舞弊案相比,此案牵扯党争,不止涉及了两部内员,还有下方各州县及交通要塞职官。
期间诸事皆有所料,人员处置也尽在情理,唯独刑部侍郎卸任待查时,就补位者选谁来,在朝会上引发了不小的争论。
这事轰动一时,连林知瑶这个有心回避此案的人都知道了。
非但知道,还算亲耳所闻。
只因她那日回府时,正巧碰上气冲冲往主院去的林知珩。
抛开旁的不说,她二哥这幅样子也算罕见,要是不跟上去瞧瞧,实在可惜。
林知瑶拉着银花尾随其至主院书房都还算是光明正大,偏在要迈进门的时候,听见了她大哥林知瑾的声音,遂无奈改为门后偷听。
“爹爹!恕儿子实在想不明白,今日朝会您怎么能默许了呢?!”
林知珩想是被气昏了头,并没林知瑶的敏锐察觉,冲进屋后,才后知后觉的看见林知瑾。
“进爹的书房都这般没有规矩了吗?”林知瑾果然斥了他一句。
林知珩的气得有一半是源于林知瑾,此时被训,直接就驳了回去,“大火都烧到前门口了,这时候大哥还顾及什么规矩。”
林知瑾横眉一皱,“你当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小弟说的不过事实罢了!”
林知珩迎头怒道:“大哥今日朝会之言,可有想过我林家后果?”
“你——”林知瑾显然是被他气到了,单说了一个字后迟迟没有下文。
林仲检这个当家人本该在此刻调节场面,主持事局,可他却不为所动,立于一旁面无表情,像是要看热闹般。
林知珩顾不上反应这些,仍言语激烈,全冲眼前的林知瑾去了。
“陛下任命你主审假-币案,户部、刑部本就是难解之局。你用人之际不避讳自家人,带了梁子渊倒也罢了。今日竟当着众臣驳回了吏部推选补位的人,一力否决而非建议,这已经是越权了你知道吗?!”
林知瑾开口欲说什么,林知珩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你是此案主审,所出之言或有隐情。陛下不当堂追究这事就算了,可你并不收敛,当着众臣又请陛下将我从枢密院调去刑部补位侍郎职!”
林知珩狠狠的吐了口气,稍微平定了些情绪,方才身向林仲检道:
“爹爹,儿子不明白您今日朝会为何不驳了此事。如今我林家已是水深火热之势,儿子若是去了刑部,纵然问心无愧,可旁人会如何看?怕是觉得我林家手伸的太长,已呈功高盖主之局啊!”
字字铿锵,句句真心,余音消弭之际,林仲检竟露出颇有欣慰的笑容来。
林知珩见状,眉宇间透出疑惑。
林仲检道:“吾儿有此心便足矣。”
林知珩却道:“儿子不明白。”
林仲检侧头看了林知瑾一眼,后者板着个脸,显然不想多言。
他无奈笑笑,转而对林知珩道:“今日朝堂你兄长言行却有出格,为父同你一样,也有意外与担忧,只是略微一想,倒也理解。”
林知珩也抬眼去看林知瑾,见对方还是板着个脸,他又不甘心道:“儿子只知道我林家成了众矢之的,怎么也理解不了大哥所为。”
林仲检道:“那依你之见,何人能去补刑部侍郎职?”
林知珩道:“这不该是我去想的,何况吏部已拟出人选。”
林仲检叹了口气,“刑部尚书年迈病多,已然到了出仕之际,这两年刑部大小事基本都要苏云铮决议,其位重堪比吏部江临川。纵观朝堂上下,陛下连主审要案都只能交给你兄长,又再去哪寻得合适的人来。”
林知珩将这番话消化了片刻,随即道:“尽管此事我林家无私心,我对陛下无二心,可外人怎会盲信,吏部江临川那么聪慧的人都知道避嫌林氏,推选之人定也是绞尽脑汁可以堪任的。”
林知瑾终于忍不住发言道:“江临川向来圆滑,不近党争各势,他选人补位直接忽略我林氏族人是必然。可朝中无合适人选是事实,吏部给出的名册确为有能之人,只是他们各有本职,兼任刑部事只是权宜之计,难以解决根本问题。”
“可……”林知珩语塞须臾道:“可这趟浑水,我林家明明可以不去淌,吏部既出了权宜之计,之后便叫他们再去……”
“就因我林氏位高权重!”
林知瑾打断他道:“爹爹是当朝宰相,你我皆是朝廷重臣,族人多入仕途,姊妹位及贵妃。林家荣耀之至,风雨难免,纵人言纷纷,猜测而已,你既说无二心,有何畏惧?”
林知珩起初的气焰,至此已荡然无存,他心绪复杂,抿嘴不语。
一时间屋内寂静地可听呼吸吐吸,似要将这氛围无限拉长之时,门外管事李德平的声音突兀的响起。
“三娘子?怎么在门外干站着?”话音未落,又听他声调一转,“欸!跑什么?!”
查案过程中的小插曲儿终究是小插曲儿,成了定局后,也就难再起风波了。
最令林知瑾费脑的并不是这些,回归案子本身,他带着答案去寻的物证,需惩治的是哪些人,心中已有个大概。
他真正愁的是如何不影响两部正常运转。
虽早有准备,却诸多琐碎意外,遂也要经常奔波于吏部协商换人任职等事。
梁颂年跟在左右,也总是寻不见人影。
林知瑶竟也没闲了下来,不是被敏华公主寻由头唤去,就是被惠贵妃传进宫,沉浸在贵妇人日常享乐中。
“娘娘,快到下钥时辰了。”珠儿出现在内厅门口轻声道。
林秀云正在矮桌上借着插花的工夫和林知瑶八卦,聊得正起劲儿便被打断,瞬间泄了气一样倒了了桌子上。
“这天还亮着呢,怎么就这么急着关门啊~”
由于她尾音拉的又长又刺耳,林知瑶实在听不下去,赶忙打断道:“明儿,明儿个我还来!”
林秀云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晃着手中的艳丽的金秋菊,笑着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你明天早早就来!”
“阿姐在后宫里不是交了好多小姐妹?”
林知瑶想寻个借口推脱,毕竟她是外人,天天往后宫跑也不是个事儿,遂道:“不能为了陪我就都疏远了吧?”
“我们都在宫里常见,有什么想说的还不是随时,”林秀云愤愤道:“你成亲后天天也不知在忙什么,常常唤不来你,这会儿让我抓住了别想跑!”
林知瑶张口还想说什么,又立刻被林秀云打断道:“你要是觉得跟我待着没意思,本宫倒能叫她们来我这热闹热闹……”
“停,”林知瑶抬手制止了她,“别热闹了,我可不是来搅弄后宫风云的。若因我而妃嫔私下聚集,传到旁人耳朵里还不知道会是什么谣言呢。”
林秀云只觉她是小题大做,宽慰道:“你自幼便常入宫门,大家都喜欢你,怎至于起什么流言蜚语的。”
“谁让咱们林家现在个个都如履薄冰的,我既为臣女、臣妹、臣妇,也不免要小心谨慎些。”
林知瑶说罢,抬手招呼银花道:“走吧,再耽搁又要溜门缝了。”
是时,江淮景正将林知瑾几人送出吏部,正寒暄着,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诶呀,险些又忘了。”
众人驻足,纷纷投降疑惑目光。
江淮景有事当然要先请示领头人,遂拱手向林知瑾道:“近日本部一吏员回老家奔丧,走的急,有几处没交代清楚,下官想着梁大人之前参与过此差,应该能帮忙梳理一二,烦请林中丞准许。”
林知瑾瞥了眼梁颂年,转而意味不明的阴阳了句:“协办大人记性确实不好,总是忘事儿。”
江淮景不以为然,只道:“连日多忙,等过了这阵子,下官定要上奏陛下批几天假,好好睡上几天。”
林知瑾当然知道两人是同窗,只是在查案期间,他比较忌讳大臣们私下过多交涉,不过梁颂年并无官职,江淮景也算洁身自好。
他不愿意多去揣摩,只摆摆手道:“这还需江协办去问本人,本官只需他协助假-币案事,其他一概是不归我等管束的。”
江淮景听言微微侧头看向梁颂年,轻飘飘问:“梁大人?”
梁颂年面上不动声色,只向林知瑾拱手礼道:“今日既已无事,下官去去无妨。”
话说至此,双方便也就此散去两端。
梁颂年跟着江淮景进了吏部,穿过正厅,进了最里的小书房,等门关上了才忍不住咂舌道:“拙劣,太拙劣了。”
江淮景回头,似没听懂,“说什么呢?”
梁颂年道:“说你方才借口漏洞百出,做戏也是相当生硬。”
江淮景哼了一声,“我倒想找你过府一叙,送了几次请帖去相府,可就跟仍海里一样有去无回,你是真没看到还是无视我呢?”
梁颂年愣了几秒,看样子不像是装的。
江淮景不可置信道:“请帖你看都不看?”
梁颂年见江淮景坐到了书案前,自己也不客气的拉了凳子坐下。
“不是我不想看,是从承阳回来后,找我‘过府一叙’的帖子太多了,无非是有意拉拢结交,我实在是……”
江淮景接话道:“所以你干脆叫下人看见这类请帖就直接无视。”
梁颂年不置可否。
江淮景摇了摇头,也没想继续深究,转而又道:“你什么时候跟你这位大舅子相处的这般融洽?事事都叫你跟着。”
梁颂年驳了句:“你少在这夸大其词,有事说事。”
“怎么就夸大了!”
江淮景不忿道:“要不是这几天我没逮到你落单的时候,我至于演今天这么一出儿嘛!”
这阵子朝中上下最关注的莫非假-币案,而林知瑾主导这事,当属最忙的,其次是他亲点能参与此案的人并不多。
所以不止他梁颂年忙,是跟进这案子的人个个都忙,江淮景自然也知道这些,此刻不过是争口舌之快罢了。
梁颂年心下了然,也懒得再斗嘴,便又催道:“到底找我干嘛?”
江淮景瞧他不耐烦的样子,非要噎他一句:“过府一叙不行吗?”
梁颂年付之一哂,紧接着起身要走。
“那个承阳县令的供词你看了吧?”江淮景见状不为所动,只在他身后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
梁颂年又落回了座上,平淡道:“看了。”
江淮景眉峰一挑,“然后呢?没了?”
梁颂年明知故问:“不然呢?”
“你不觉得有问题?”
江淮景急了,“他要招供无非是记在暗账上的人,就算再多说几个名字去查也不为过,可是他竟一口咬出了裴氏!”
梁颂年仍没什么反应,“说明裴氏确有掺联,他如实交代有什么问题?”
江淮景见对方并不坦诚相待,气不打一出来,声调也拔高了些。
“裴氏已被灭族!他这个县令无缘无故翻出这些死人干什么?!”
余音震慑许久,才缓缓散尽,紧接着便是似无尽头的沉寂。
两人安静了半响,梁颂年忽然问道:“在朝为官,人人皆有所图。或追逐富贵名利,或施展理想抱负,抑或站到更高的位置掌握更高的权利……江协办呢?为什么?”
34、论道
◎“这个地方,还请临川兄多留意。”◎
江淮景一怔,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
愣神儿间,江淮景脑海中不知怎的,竟闪回奉元二年放榜那天。
莘莘学子挤在贡院外墙,个个仰着脖子去看那几张写满考生名字的黄纸,或失望而走、或喜极而泣、或默不作声地离开……
江淮景当时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第一时间并不是顾着喜悦,而是冲到了梁颂年面前去显摆。
可当时梁颂年的一番话,却令他满脸蒙羞,记忆深刻,此时想来,耳畔仍有回响。
“新帝登基,朝堂各怀心思,外敌虎视眈眈,内忧外患之际,我等若有愚能,必不可吝啬自身,以后同朝为官,还需齐心为主,为国为亲奉献此生。”
一转眼,数年已逝。
两个初入仕途的少年兜兜转转身归一处,以不同的身份,共谋当朝官场事。
“华服称臣,享誉而承责。我如今之势,说句不谦虚的,不至高位大权,富贵名利也是触手可得。只是……有人曾与我说过,为官者,必不可吝啬自身,更是可以甘愿为国为亲奉献此生。”
江淮景将遥远的少年之言,又拉到了眼前,还给了梁颂年。
后者愕然片刻,忽然笑了出来,“那个人有没有告诉江协办,理想会被现实的风雨所淋,愚忠比无为更误国呢?”
江淮景唇角也溢出笑来,煞有介事凑近梁颂年,小声说道:“多年观察,那人非愚忠蠢者,而今龙位者亦为明主,当真幸甚至哉!”
“这么说来,江协办在朝中看似中立,心下却是明明白白的有所偏向?”
江淮景是聪明人,自然能听得明白这言语间的试探,但他丝毫不恼,反而直白应答:
“我不屑于随波逐流,是我的心气,我不靠结党营私走至官位,是我的能力。天下不是上位者个人之天下,而我也非一人之臣。入仕多年,我只偏向我认为正确的,其中或有误判,也因我非圣人,情理之中。”
他的每个字每句话都平和的说出,可又重重的砸进了梁颂年的脑子,让他不得不直面内心深处的迷惘。
“江协办一席话,还真是令在下醍醐灌顶啊。”
江淮景眯起眼睛扫量他,嗤了声,“几句闲话己见,还真叫你严肃起来了,你是做了什么心里过不去的事么?”
梁颂年说话也不藏着掖着,“从北疆回京之时,心思坚定,目标纯粹。一晃半载至今,牵涉过多,也似被叶障目。近日四处逢迎,虽公事所趋,却离不开各党各势,险入泥沼。”
他说着叹了口气,向江淮景拱手道:“幸得临川兄开解,拨云见日,除却烦恼,明定心智。”
“行行行,”江淮景听不得他矫情,“你试探也试探了,既知我无私心利用,现在可以坦诚相待了吧?”
梁颂年深深看了他一会儿,方道:“我去承阳时,你便猜到了我想翻裴氏旧案吧?”
江淮景神色一滞,须臾道:“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查事,我想不知道也难吧?”
梁颂年不接他这话茬,自顾自道:“我去承阳前,心里也没什么底,更是不知道事情会走向哪,所幸有惊无险,竟超乎意料的顺利。”
江淮景嘴角抽了抽,“只是超乎意料?你不觉得这事随心随的太诡异了吗?”
“是,我是觉得。”
梁颂年如实道:“所以陈县令的供词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非我所为,更非我所控。”
这下江淮景懵了。
未等开口,又听梁颂年道:“在我像你这般疑惑之际,有人向我主动坦白了,说他也想重审裴氏谋逆案。”
江淮景略微一想,“林中丞?”
梁颂年摇摇头,遂伸出食指向上指了指。
江淮景一惊,心下了然,脑袋却乱成了浆糊。
忽然间,气氛肃然了起来。
江淮景从桌案旁抽了张新纸,抬手将其撕成八个小块,遂拿笔着墨,逐一落字。
分别是: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皇和相。
江淮景写完后,收笔搁置一旁,将这八张字条转向梁颂年,“你年初归京之际,便有心入仕,当时定是多方了解过朝堂大局之势吧?”
梁颂年明白他的意思,也不废话,盯着桌上的几张纸稍加思量,伸手将写有皇和相字的两张纸分至两侧。
又将写有礼部、刑部的字条拨到左侧皇字下,将写有户部、工部的字条拨到右侧相字下,唯剩余吏部、兵部不为所动。
江淮景见之一笑,手指点在吏部、兵部两张字条上,抬头道:“这是为何?”
“临川兄身处吏部,自然知道此间各职各有依附,势力不等又互相制衡,非一方所控也。”
梁颂年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散无落点。
“当初瑶瑶有心助我入仕,私下引导你设局,推着我在入赘风波未消时就去了吏部,连我爹都以为是林相刻意为之。
如今想来,她是通过当年裴氏与旧吏部尚书周博鸿之间的联系,知道周波鸿不经查。
以春闱舞弊将事情闹大,不仅吏部局势明了,更是让我冒出风头,好到陛下面前为我请命。”
这话倒是叫江淮景意外,毕竟他对此事的认知还停留在雨夜两人饮酒相谈,不过既然聊到这了,他不问白不问。
“可若是为了助你入仕,当了林氏女婿还愁没有机会么?何必这般折腾,还费力不讨好的与你多番至气。”
“是啊,如此折腾,”梁颂年叹了口气,“我也是自承阳回来后才想明白她为什么的。”
江淮景催道:“知道就快说!”
“我兄长的死并非意外,这是我从北疆重返京都朝堂的原因,也是瑶瑶助我入仕的原因。”
江淮景直接站了起来,“什么?!”
梁颂年瞥他一眼,“至于这么激动嘛?难不成你也觉得我兄长当初是因无能而败战的?”
“不是,”江淮景思绪一乱,嘴上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了,“启年大哥绝不会是当初传的那般,只是,只是……”
他只是个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无奈话锋一转,问道:“所以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梁颂年摇摇头,“我也还不清楚原委,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裴氏所为,所以我必须让这已经封档的旧案重启。”
“那知瑶是通过裴氏知道启年大哥有冤,才想助你入仕为他翻案申冤?”
江淮景眉头拧成了一团,“可她为什么要暗自帮你,又为什么避开林家?”
梁颂年默了默才道:“她有难言之隐,与我交代这些已是不容易,我不想再去逼她。”
他说罢,用指节敲了敲桌子,“何况林氏朝堂关系复杂,当年与裴氏之间或许有过什么隐情也未可知。”
江淮景尝试消化这些信息,深深地吐了口气,坐下时道:“又招你入赘,又不要你与林家混为一谈,还真是挺矛盾的。”
梁颂年听言一哂,“万事开头难,我梁家没落多年,不借林家的势怎么能走到现在这步。”
他说着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补了句:“承阳归途遇刺两回,想来我要走的路在京都也不会太平。这样一看,相府自然要比梁府安全些,招婿过门也定有夫人担忧我而护我的这层意思。”
“我呸!”
江淮景啐了他一声,“有话说没说了?少在这恶心我。”
“还不是你将好好的话扯这么远的,”梁颂年忍笑回了这么一句,将桌上的吏部往前推了过去,“吏部你比谁都清楚,就不必多说了。”
紧接着,他将手按在同样停留中间位置的兵部,犹疑道:“兵部…我身为局外人也没那么清楚,大概看起来像是更加复杂化吏部。”
江淮景点点头,便见梁颂年伸手又将左侧皇字底下的刑部拨到了右侧。
“户、刑两部因假-币案洗牌,主导的是林氏长子,户部先改,到了刑部时,能用之人太少,从而将林氏次子换了过去,这事……临川兄如何看?”
江淮景盯着桌子上的这几张纸好一会儿,遂往后一仰,闭上眼似在养神,许久才缓缓道:“历朝历代也不是没出现过这种局面,无非是帝王有为,将权力收回手中,反之成傀儡也。”
梁颂年当然知道他的意思,只是隐约觉得这事背后并没有面上看上去这么简单。
“依你之言,谁都明白的道理,林相为何仍要冒进,仿佛要带着林氏一族自取灭亡般。”
两人思绪又到了说不下去的地步,双双沉默半响,几乎是同时开口:“裴氏?”
江淮景哑然失笑,“这人死了还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波,还真是叫我等开了眼。”
梁颂年沉了口气,“既然陛下想翻出旧案,我也想为兄长申冤,那就且先走一步看一步,总会越来越清晰的吧。”
话音未落,梁颂年已经站了起来,“话说多了口干舌燥,你这没茶没酒的下次就别邀我来了。”
未等江淮景开口回怼,他又颇为严肃地,悬空指了下写有兵部的字条,“这个地方,还请临川兄多留意。”
35、逛街
◎最后一个音节被柔软的吻堵了回去◎
林知瑶在家门口遇到了梁颂年,这倒是个意外。
“爷今儿个倒是回的早!”银花在林知瑶身后小声道。
林知瑶回过神儿,也低声回她:“天都黑了,怎就算早了。”
两人一言一语间,梁颂年已经走到了眼前,虽眉眼含笑,仍盖不住面上的疲惫之态。
林知瑶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梁颂年的手就递到了眼前,她莞尔一笑,十分自然地将手搭了上去。
连日多忙,两人仿佛自许久没有如此闲适的独处了。
就这样牵着手默默往院内走了一段路后,林知瑶忽然道:“要不要去街上逛逛?”
梁颂年侧头,又听她道:“夜市出了不少新花样,京都啊,早就在你去北疆前要繁华多了。”
“是吗?”梁颂年浅笑道:“那当然要去看看了。”
入夜后,京都街上星星点点的燃起灯火,各式各样的摊位琳琅满目、流光溢彩,越是繁华处越是人流如潮、笑声不断。
别说梁颂年,就连林知瑶也因身份地位所束,许久没有来这嘈杂纷乱,或有安全隐患的京都夜市闲逛了。
不过那些偏爱新奇热闹的贵女,倒是会乔装打扮,从而潜入其中,只为图一时之乐。
林知瑶也可以那么做,但她没有。
裴氏覆灭前,压在她心里的积怨太多,裴氏覆灭后,她与梁颂年的摩擦不断,总归是没有心情的。
可此时,她与梁颂年手指交缠在一起,于人潮中穿梭前行。
他们能感知对方手心的温暖和亲昵,还有无形中逐渐浓烈的爱意。
林知瑶曾经惧怕的那些东西,仿佛都在一次次向梁颂年崩溃的坦白与争吵中,渐渐消失远去。
她并未好好地向他坦诚过,可他却好像什么都懂了。
“喜欢哪个?”
林知瑶回过神儿来的时候,面前是眼花缭乱的花灯摊位。不止有细致多样的花灯,还有形状各异的兔子灯、蝴蝶灯、金鱼灯……
“都是小孩子才喜欢的。”林知瑶佯嗔了这么一句。
“你这话倒是奇怪,”梁颂年微笑道:“我看街上人手一个,难不成都是来哄孩子的?”
林知瑶左右看了下,果如梁颂年所说,未等她再开口,梁颂年已经和热情推销的摊主,你一言我一句的付了钱。
“欸,我不……”
林知瑶话没说完,手里就被塞了兔子灯。
梁颂年从她身侧绕道正前,上下打量着林知瑶看了又看,嘴角衔笑,不知在得意什么。
林知瑶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上前一步去拉他的袖子,瞪道:“不过提个灯而已,有什么好笑的。”
“灯火纷杂,晃了我的眼,竟瞧着这兔子灯和你神态颇似。”
林知瑶低头看灯,皱眉道:“这圆鼓鼓的哪像啊!你还真是叫灯迷了眼!”
梁颂年低头凑近她,耳语道:“你小时候脸就是圆鼓鼓的,确实挺像的。”
跟在身后看热闹的银花并未听见梁颂年这句调笑,定睛看了林知瑶手提着的兔子灯好半响,忽然顿悟道:
“夫人就是属兔子的!这花灯栩栩如生,很是灵动呢!虽说不上来,还真有些像的!”
林知瑶刚听完梁颂年的话,紧接着便听见银花这句,转头气道:“你,你——”
“既然是出来溜达闲玩的,你也去逛逛买些喜欢的小玩意儿吧。”
梁颂年从腰间摸了一把银钱,伸手递给银花,打断了林知瑶的情绪。
银花没立刻接下,而是用眼神请示林知瑶。
林知瑶一直当金银花为姐妹,自不会过分管束,何况刚刚是梁颂年闹她,与银花是扯不上多大关系了。
林知瑶伸手将梁颂年手心的银钱全塞给了银花,转身又去他腰间摸索,嘴里念叨着:“要大方就多给些,别藏着掖着。”
梁颂年被她上下其手摸的发痒,笑着躲道:“都给了都给了,随身带了点碎钱罢了,真是没有了。”
林知瑶这才作罢,转头对银花道:“去玩吧,若是相中了什么钱不够的,就叫店家记我的帐,回头叫他们去相府要去。”
得了主子准话,银花瞬间笑开了,点头答应着,转身就没入人流中去了。
“欸,”林知瑶在她身后喊着,“我们顺着这条街绕一圈就回去了,你一会儿不用来寻我们,直接回家去就行!”
“好——”银花声音远远的应着,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梁颂年的手又顺着林知瑶的臂弯滑了下去,再次十指相扣。
“咱们也走吧,我的兔子夫人。”
林知瑶怒瞪他一眼,“喂!”
梁颂年显然是没被她这一声威胁到,仍不管不顾道:“兔子多可爱,干嘛生气。”
林知瑶不自然的咳了咳,嘴里嘟囔道:“多大的人了,还什么可爱不可爱的,叫旁人听了去岂不是笑掉大牙。”
“这样啊,”梁颂凑到她耳边道:“那我只偷偷说给夫人听好了。”
林知瑶顿时红了脸。
经过刚刚这一遭,林知瑶闷头走了好大一段路都没再理梁颂年,后者多次试图开启话题失败后,无奈只能牢牢抓住对方的手引路。
然而没走一会儿,梁颂年就停下了脚步。
起初林知瑶并无反应,直到听见梁颂年在向摊主询价,才愕然抬头道:“你不是没钱了?”
梁颂年嘴角一勾,在袖口摸出一粒银子,“我也是刚刚才发现这么个漏网之鱼。”
林知瑶白了他一眼,显然是不信。
摊主左右看了看,生怕这位顾客是个妻管严,连忙把刚刚梁颂年摸的那几款酒坛往前推了推。
“这几个都是我们店的招牌,今日店铺周年特大优惠,绝对超值,客官您看您是钟意什么口味?”
梁颂年眼神一一扫过酒坛,若有所思道:“茉莉煮茶味清香,陈酿成酒想来也不会差,便来这壶茉莉的吧。”
林知瑶几次欲言又止,终还是等到梁颂年付完钱,两人退到一旁时,才脱口道:“就你的酒量还需买什么酒,在这多闻一闻就醉了。”
“哪有这么夸张,”梁颂年道:“喝不了几杯是真的,但也不至于闻倒了吧。”
林知瑶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何况,”梁颂年卖关子道:“不买酒可不让站在这个位置的。”
林知瑶只顾着说话,脚步跟着梁颂年的走,一时不察,竟走到了溪边的石桥上。
她环视四周,发现许多拎着他们同款酒坛的人,都聚集在这里,仿佛在等待什么。
再望去,后面挤的人更多,但都不曾拎酒,看来是有意被隔离在外围。
“大家都在这等什么呢?”林知瑶问道。
梁颂年拎起手中的酒在她眼前晃了晃,“刚刚店家不是说今日是他们店铺周年嘛,听说清晨放了许久的响鞭,夜里要放烟花呢。”
林知瑶满脸困惑,“你怎么连这些都知道?”
梁颂年道:“今晨出门早,路过的时候鞭炮连天,便逮住个人随口一问,不成想晚上真和夫人赶上了这场烟花。”
话音刚落,咻咻几声冲天。
所有人的视线随之而去,就见砰砰砰的几束烟花接连在夜空中炸开,又是咻咻几声补了上去,如此反复不断。
林知瑶也被眼前的绚丽吸引,再顾不上其他。
梁颂年看了会儿烟花,忽然侧过头,本是想看一眼林知瑶的表情,却意外的入了神儿,定定地注视了许久。
他们从小便相识,是众人眼里的青梅竹马,他见过她小时候肉嘟嘟的脸,见证她慢慢地从一个小团子出落成京都无人不知的倾城佳人。
本该结成连理,却错过了她五年时光,这已是他终身都后悔莫及的遗憾,竟还在重新拥有后,继续行她伤心之举。
时光荏苒于此刻静止,梁颂年忽然在心底溢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心酸。
相较于恨裴少煊,他其实更恨当初那个选择逃避的自己。
砰砰砰——
星月被突如其来的热烈占据了主场,朵朵流光溢彩的妖冶花朵于夜幕绽放,又转瞬即逝,流淌下各色的璀璨光芒。
烟花映在林知瑶的粉玉般的脸颊上,忽明忽暗,配上她那种由心底洋溢出来地喜悦笑颜,令梁颂年根本无法移开目光。
好像不必再去矫情遗憾,梁颂年适才的那股酸意似乎淡了下去。
因为在这样的美丽场景下,与她共赴喜悦的,唯他而已。
簇拥的人群欢呼雀跃,不知谁的酒坛碰到了谁的酒坛,碎裂声被淹没在了烟花绽放之下,唯有酒香随风而起。
想来这两坛酒是同一种,因为人们只能闻到漫天的桃花香气,扑鼻而来,让人逐渐沉醉其间。
林知瑶正着迷在烟花上,猛的被梁颂年拉走,逃离人群而去,脚步急切,连询问的机会都没留给她。
至无人墙角下,林知瑶大口吞吐着来调节气息,抬头回望,人群与烟花仍热闹绽放。
她回过头未及出声,便听梁颂年迎头道:“夫人所言不假,我真是闻闻那酒气就醉了。”
“什么……”
最后一个音节被柔软的吻堵了回去,林知瑶瞳孔骤放,心跳瞬间失去了控制。
36、吃酒
◎“酒壮怂人胆,我想醉。”◎
银花稍微贪玩了些,回来的竟比那看烟花的夫妇俩还晚。
“金花姐姐!”
她刚进院子便见到了金花,扬声一喊,对方就快步来到了自己眼前。
“你怎么自己回来的?”
金花上下打量她一眼,“还回来的这么晚?”
银花听言,侧头往主屋方向望了望,见烛光已经亮起,方皱眉道:“爷和夫人没说吗?”
“说什么?”
金花听不明白,想起刚刚的情形,又道:“我还想问你呢?这俩人虽拎了坛酒,却身无酒气,怎得红着脸回来的?”
“啊?”
银花和两人分别时,他们既没有酒,也没有脸红,这下子倒是被问懵了头。
金花瞧她的反应,便知晓自己是白问了,遂叹了口气道:“不知道就算了,瞧着该是没什么事,你且交代交代你这是什么情况吧。”
“哦,我和夫人回来的时候,在门口遇见了爷,本是往咱们院里走,可夫人突然说去逛街,我们就又返回去了。”
银花说罢,还补了句:“再多走一段路保准就能见到姐姐你了!”
她不说这最后一句倒罢了,说了就难免被金花敲了下头。
“既然就差这两步,你就不知道来跟我说声再跟去嘛,害得我在家空等着你们,寻思着是被困在宫里了呢!”
银花揉揉头,含糊着解释道:“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嘛……”
话没说完,她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边掏自己腰间的东西,边说道:“我随他俩逛了一会儿,爷便赏了我些银钱,叫我不必跟着,自己去逛逛,夫人也应允了,我想着他们是嫌我碍事,就听话的拿钱走了。”
银花说完,已经掏出手绢包裹着的圆形神秘物,在金花眼前故作弥彰的晃了晃,见对方并不打算好奇追问,便直接掀开了手绢。
“哪来的镯子?”
金花这一问,银花立刻眉眼笑开了,得意道:“方才不是说了,爷赏了我写银钱,我自己逛了许久,偏就相中这个了。”
金花借着月光打量银花举着的玉镯,细腻温润奶白底子、微微透明的质地,表面还流淌着谈谈的光泽。
最为独特的还是上面的一抹橙黄色,仿若夕阳余晖般生动玄妙。
“品相上等,只是这颜色不常见,”金花说着收回目光,“花了多少钱?”
银花盯着眼前的镯子,眼神里满是喜爱,“全花了!”
金花眉头一皱,“什么?”
银花不明所以,以为她没听明白,解释道:“爷给的那些银钱,还有我自己今日带在身上的,全部都用来买这个了。”
金花两眼一黑,沉了口气才道:“就算这镯子真值这个钱,你也……”
她话说一半,突然被银花拉起了手,将这抹夕阳玉镯顺着她的手腕套了进去。
“果然合适!”
银花对刚刚的话充耳不闻,只专注于眼前自己的成果,左右好好欣赏了一番,才开心的抬头道:“金花姐姐你戴这个真好看!”
金花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物件儿,“给我买的?”
“是啊,”银花满眼笑意,“我常见的那些玉镯子都是青白色,可是这个竟然有一抹金色,简直是为了金花姐姐量身定做!我和那个摊主讲价讲了好久,他才终于愿意卖给我了!”
金花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银花见状,担忧道:“金花姐姐,你不喜欢吗?”
“不是,”金花目光钉在镯子上,若有所思道:“我很喜欢,就是觉得太贵重了。”
银花听到这话,才又扬起笑来,“天价的东西也没有我和金花姐姐的情谊贵重,何况这是我买得起的,不是天价物件。”
她说完,见金花表情仍有些凝重,权当对方还在为价钱的事郁闷。
于是,她连忙拉起她的手,打趣道:“我都恨不得嫁给金花姐姐做妾了,真心天地可鉴,钱财乃身外物,能花在姐姐身上也算值了!”
金花终还是被她逗笑,“你竟说些混扯的话,都是在哪里学来的。”
银花得了便宜继续卖乖,抱着她胳膊道:“肺腑之言,肺腑之言呐!”
院内两人说笑玩闹,屋内两人却陌生如初见,看起来是各自在忙各自的,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根本没什么可忙的。
由于卧榻之处早被金花铺理妥当,梁颂年在搞乱被子,又叠好,又搞乱了几次后,转移到枕头朝向问题。
林知瑶这边床铺没什么文章可做,进屋就冲向了书案,先是将日前看的几本书分类归入书架,又慢吞吞的开始清理纸张磨盘。
双双沉默了不知多久,忽如而来的倒水声突兀地响起。
林知瑶下意识回头,便见梁颂年已经彻底放弃了他那一亩三分地,转去了茶桌上,将适才买回来的酒打开倒了一杯。
梁颂年仿佛察觉到她的视线,抬起头,对视了几秒后,清了清嗓子道:“买都买了,怎么也要尝尝这招牌是个什么味道吧。”
林知瑶撇开目光,随口道:“嗯,也是。”
又是一阵莫名地沉默,梁颂年空抿了几口酒,不知想到了什么,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林知瑶闻声皱眉,索性也过去坐了下来。
不等她发问,对方先主动交代了道:“没什么,就是觉得好笑,你要非问我笑什么,我也说不出个什么原因来。”
离别五年,他们互相就思念牵挂了五年。
在那之前他们两小无猜打打闹闹,陪伴互相长大成人,虽要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却都不曾逾矩。
除了世家名门的作风品德拘束,也是因为他们始终坚信对方一定是自己的佳偶,并不急于一时的暧昧。
久别重逢,时局无奈也好,恐再失去也罢。他们奉旨成婚,仓促行礼。继而琐事缠身,纠葛不断,亦未打破两人之间的亲密距离。
可尽管谁都没有主动去改变现状,他们二人还是越走越近。
好像在大婚当晚就拥抱过了,再后来他们的拥抱在不知不觉间成了习惯,牵手也是。
就连今夜的吻……也是情之所起,便顺其自然了。
“尝尝吧。”
梁颂年也给林知瑶倒了一杯,递过去道:“味道还是可以的。”
林知瑶犹豫片刻才接过来,“酒再好,以你的量还是浅尝即可,不然要是像上次……”
“酒壮怂人胆,我想醉。”
梁颂年说这话时,茉莉香味儿仿佛将林知瑶笼罩了起来。
她一时分不清这酒气是来自手中还未及品尝的酒,还是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梁颂年。
“我看你并不需要酒来壮胆。”林知瑶抓着酒杯的手紧绷,指尖因过于用力而泛起青白。
忽然间,两人已是鼻尖相抵。
“好像也是。”
梁颂年再次开口,酒气浓郁到林知瑶也有些昏了头,她呼吸逐渐急促了起来。
温热的气息交融缠绵,缱绻旖旎的亲密愈演愈烈,不久前拥吻过的唇角还有潮红未褪,此刻又出现在了毫厘之间。
即将沦陷之际,林知瑶偏过头去,错开了梁颂年的再进一步。
她垂下眼睫,将眼底的情绪全部遮下,片刻后,又仰头饮尽了杯中酒。
这样的情况下,林知瑶应该说点什么,事实上她也想说点什么。
可她就是如鲠在喉,烈酒灼心,一个字都说出不来,更别提有何解释。
梁颂年酒量不好,但酒品不差,林知瑶率先起身,再然后就是无尽的沉默。
她至睡前仍是没有开口,梁颂年最终也没有去追问。
次日,两人都没有提昨晚,林知瑶如约进宫,梁颂年继续跟进假-币案。
九月的风,吹着吹着就凉了起来,不受寒的花草树木渐渐凋零,一场撼动朝廷各部的大案也缓缓拉下帷幕。
林知瑾身为主审,自然要给皇帝及众臣一个周全的交代。
因此在结案前,他选择在一个相对不算繁忙的朝会上,将案件流程和细节逐一复盘。
这场公诸于众的假-币朝会,对于梁颂年这个临时的承阳特使,此案的编外协助人员,仍是没有亲眼朝见的资格的。
不过他倒是得了闲,不仅好好睡了冗长的一觉,还去聚贤楼吃了酒,尝了应季的新菜品,只是没想到吃饱喝足出门时会遇见江淮景。
“你今日没上朝?”
“你怎么没跟去朝见?”
两人同时出口,都诧异对方为何在这儿。
梁颂年反应了一秒,率先答道:“我总有跟不进的地方,协办大人也别是太高看我了。”
江淮景困惑半天的事,被梁颂年一句话点醒了,对方说得不错,他确实总忘记这人一直没有正经官职。
“你掺和太多,存在感太强,着实混淆视听。”江淮景非要噎了他一句,才道:“你也不瞧瞧什么时辰,朝会早散了。”
这两人自对上眼,就你一言我一语叫别人插不上话。
而在场唯一的旁人,在此时,可算寻到个话口,赶忙上前一步。
“原来这位就是吏部江协办,在下刑部提刑司钟路,早闻大人盛名,今日得见,果然不凡。”
钟路这头说完,转向另一边,接着道:“不成想两位关系竟如此要好,梁兄真是给人惊喜不断。”
他说罢,两人都想开口反驳,钟路却是更快说道:“已是未时,在下回刑部还有些事,两位既然这么巧遇见了,钟路就先行一步,不打扰了。”
“欸——”梁颂年伸手要拦的时候,钟路已经闪身走了出去,只扬手挥别道:“他日得了空,换我请梁兄吃酒!”
江淮景看在眼里,忍俊不禁道:“这人谁啊?避嫌避的还挺快。”
梁颂年望着钟路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转头白了江淮景一眼,“人家刚才不自报身份?你是脑子不好还是耳朵不行?”
“谁问你这个了!”
江淮景嘴里也不饶人,“狗嘴吐不出象牙,怪不得人家跑得这么快。”
“跑了也是因为你这个不速之客!”梁颂年懒得再跟他拌嘴,直接转身走了。
江淮景往早没了人影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抬头看了眼聚贤楼的牌子,不解地跟上梁颂年。
“你单独约提刑司的人吃饭做什么?你又要搞出什么事?”
梁颂年脚步不停,“真要有什么事又怎么会让你遇到,少瞎琢磨人了。不过是我承阳一行对他颇为欣赏,得了空请他吃酒罢了。”
这话说的直白,也没什么再深入探究的必要,江淮景还是更关心假-币案的走向。
“你可知今日朝会如何 ?”
“所有证供都落在了已灭的裴氏身上,众臣一堂各执一词。提翻案的想继续揪出朝廷巨蠹,提不翻案的或有牵连心虚。今日定是炸开了锅,没个结论。”
江淮景一笑,“你倒是心大,丝毫不忧翻案能否。”
“虽未明旨,却成定局,临川兄不也看得清楚。”
梁颂年长叹了一声,“过了今年,朝廷旧人更是少之又少了。”
37、秋猎
◎“女子亦可猎肥兽!”◎
枫叶全红了的时候,梁颂年夫妇收到个无法拒绝的请帖——太后寿宴。
梁颂年离京多年,为踏入京都政坛已是挖空心思,再无旁的工夫去闲打听深宫内苑之事。
所以当林知瑶同金银花着手准备行李简装的时候,梁颂年全然看懵了。
“不过寿宴祝贺,你还要在宫中小住不成?”
主仆三人皆是一顿。
林知瑶反应过来后不禁一笑,走向梁颂年道:“请柬上没提就罢了,怎么与你一起查案的同僚也没提过?”
梁颂年不解,“提什么?”
“当然是太后寿宴。”
林知瑶解释道:“她老人家深居内苑多年,想来也是闷够了,便与陛下商量着将秋猎提前些,让她老人家也跟着去鹿安山小住几日,与晚辈子弟女眷们一起热闹热闹。既是在禁军范围内,又能让太后开怀,陛下自然就应允了。”
她说罢,又若有所思道:“你离京五年,太后寿宴改了三年,不知道也正常。”
梁颂年消化着其中变化,汗颜道:“且不说理案多忙,就算闲下来空谈,哪个会去扯上太后寿宴事来与我聊?”
“也是。”林知瑶撇了撇嘴,转身又随金银花接着选随行的物件儿去了。
梁颂年定定地望着林知瑶的背影,思绪不觉间飘离。
自那夜沉默后,他总觉得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很微妙,具体怎么微妙,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可能是双方心里清楚隔阂在哪,却都不敢主动的挑开。
以至于没有冷战,也没有再进一步,就这样莫名的原地打转。
在这个秋季停滞不前的除了他们二人之间的界限,还有假-币案的走向。
一场谋逆至灭族的重案,提起来都是要心惊肉跳的地步,若是再翻到明面上来,这京都又何止是政坛轰动。
所幸太后大寿并秋猎事宜,朝廷上下以此为由,将重心转移,也算是在连日惶恐中缓口气。
丹枫迎秋,橙黄桔绿。
皇家出游只有气派,没有奢华。
旁臣望族自然更要低调轻简,同日不同处,共赴鹿安山。
宰相府举家赴宴,马车按辈分前后而行,也颇为浩大,慢悠悠走了好半响,到了地方才各自散了。
梁颂年在官场也算两进两出了,遥想刚回京时参加永安侯府宴的场景,竟已物是人非,诸多变化。
如今的他不比当初,虽赶不上林知瑶的游刃有余,却还是有互相赏识能聊得来的同辈。
临时围建的场子热热闹闹各有各话,大家十分默契的规避官场政事,尽扯些天南海北的轻松话题。
梁颂年间歇之余,视线穿过人海去寻林知瑶的身影,不成想正迎上对方的微微一笑。
不过转瞬即逝的对视,梁颂年却无心眼前闲谈,心不在焉的思绪早就不知道飘哪去了。
“林姐姐!”敏华进场就目标明确的跑来。
林知瑶不回头也知道谁在喊她,遂转身无奈叹道:“小公主殿下,首先呢,咱们在外面,这人多耳杂,您还是别折煞我了。再者呢,咱们在外面,这人多眼杂,公主是什么身份,可不容这样疾行乱跑。”
敏华倒是相当无所谓,“我一向自在,母后哥哥知我秉性,旁人若是闲的无聊要去嚼舌根子才是自讨苦吃。”
林知瑶忽然反应过来敏华今日有何不同,继而问到:“两人不是整日形影不离,今天怎么就你自己?”
她说这话没头没尾,可敏华还是一下就明白过来她是在问苏云薇。
“我在宫中,自然是随驾而来,她与兄长同往,也免得来宫中折腾一趟。”
敏华尚未出阁,故而仍居宫中,至于为何在宫中也需苏云薇日日护卫,便要说到五年前。
当时敏华年少,生性活泼,除女红外,对骑射兴趣颇浓。
太后宠爱,却不忍她与皇子们吃习武苦头,此事便搁置了。
敏华心情郁结,遂常去外散心,不想在某次出游途中被野兽冲撞了车驾。
哪怕有惊无险,太后仍心有余悸,明令不准她随便出宫。
这一来二去,敏华性子再活泼不起来,终日寡言,闷闷不乐。
彼时苏恒被圣旨调回,其家眷同归。
太后知晓此事后,与奉元帝商量请了苏云薇当公主师。既能教导骑射,又能陪护左右,真当是两全其美。
这一决定,便延至如今。
“她还没来?”林知瑶纳闷儿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过会儿便要封山了。”
敏华道:“她早来了,不过匆匆见了我,便去看苏伯父了。今日是秋猎第一天,想来是最要紧的。”
鹿安山虽为皇家园林,却只有在春猎和秋猎时加以封锁,除山顶行宫外,其他景建风光均日常开放。
如此浩荡皇恩,平民百姓自是乐见,就是苦了禁军们提前排查隐患、辛苦提防,毕竟皇帝与太后都在,万不能有一丁点闪失。
林知瑶点点头,又与敏华闲聊了片刻,直到皇帝驾到,众人噤声,才各自归位。
“今日好风光,不在朝堂之上,更不在京都城内。诸位大可暂忘官职家世,男儿猎肥兽,女眷赏红叶,总之乐得自在就好!”
奉元帝说罢,举弓射出第一箭,意味着秋猎正式开始。
“女子亦可猎肥兽!”
敏华今日褪去了一身繁荣,换上了干练骑装,此时正挽着太后的胳膊,听言便喊了声。
奉元帝回头看她,哈哈一笑,“那是自然,若如朕妹妹般英豪女子,骑射狩猎想来风采更佳。”
敏华脸色一红,顿时接不上话了。
太后在一旁笑的合不拢嘴,“你哥哥对你另眼相看,你却不禁夸了。”
“才没有,”敏华正了正身子,“我今日定要猎得山珍美味,回来叫御厨给母后煲汤滋补!”
“公主孝心可见,太后娘娘洪福齐天。”
众人顺势赞扬一句,太后更是乐得开怀,拍了拍敏华的手道:“猎得什么回来母后都开心,切莫要逞强行事,随时听着你苏师父的话。”
说罢,又唤来不远处的苏云薇嘱咐道:“我可将公主交给你啦。”
“臣女定不负太后娘娘所托,保护好公主殿下。”苏云薇拱手正色道。
“母后眼里只有她了,可有想好将儿子交予谁?”奉元帝走过来道,言语间就像寻常人家儿女闲聊般。
奉元帝少年登基,如今不过而立之年,御驾亲征尚不是问题,何况这骑射狩本就是没什么危险堪忧。
“吾儿九五至尊,龙气护体,又体魄强健,哀家没什么不放心的,只需坐等其满载而归罢了。”
这话说完,众人又一阵夸赞。
奉元帝无奈而笑,随即翻身上马,走前只留下句:“话已出口,儿子定然不能叫母后失望,且就此去了。”
皇帝先行,众人也都不在自顾寒暄,纷纷上马追去。
如此,便成了女眷专场。
众人三三两两的说笑热闹着,服侍茶水点心的丫鬟们也陆陆续续摆盘上桌。
敏华与苏云薇结伴相走后,长公主也暂别了丈夫和两个儿子,扶着太后于上位坐下。
先帝在位时多忙与政事,与当年的皇后,亦是如今的太后,虽然恩爱有加,却仍是子嗣淡薄,皇子少,公主更少。
其中敏华年龄最小,还未出宫开府,是为最常陪伴在太后左右。
与她同胞的长公主却成家多年,已生子有二,又因此全心扑在了家宅内院,进宫的次数难免少了些。
今日逢秋猎,风光大好,无比惬意,母女二人家长里短,也是唠个不停。
“阿瑶!过来我这儿!”林秀云轻声唤了不远处的林知瑶一声。
她作为皇贵妃,位分只在皇后之下,当然也是被安排了此次随驾。
“见过惠贵妃娘娘。”
林知瑶说着快走了几步上前,又凑近小声道:“阿姐,人这么多,叫珠儿寻我来就行,别平白给自己惹了闲话。”
“好好好,知道了。”
林秀云随口敷衍完,又兴致勃勃地拉起着的手道:“我本答应了贤贵妃要带她见见新贵的风采,可你那夫婿走的倒是快,我都没来得及看清,可别说贤贵妃那眼神儿了。”
“什么新贵?”
林知瑶无奈道:“阿姐,你又在后宫瞎传什么了……”
“才不是我乱说的!”
林秀云当即反驳道:“现在谁人不知朝廷天翻地覆始于承阳,你夫是陛下钦点去承阳的特使,哪需我传?”
林知瑶揉了揉太阳穴,未等再开口说什么,贤贵妃起身向这边走来了。
“知瑶妹妹,当真是好久不见了。”
贤贵妃也是个落落大方的主,说起话才丝毫不含糊,“日前欣怡病了,我一心全扑在她身上,妹妹进宫了几次都没能去见上一面,着实可惜。”
林知瑶忽然有些头疼,她真恨自己不能像敏华那般,挥去衣袖策马奔驰。
“贤贵妃抬举了,公主抱恙,为母者自然不能含糊,该是知瑶多去请安才是。”
林知瑶认命的起身营业,三言两语间,便与两位贵妃笑声阵阵,连皇后都忍不住过来加入。
日渐西落,去狩猎的人们零散归来。
皇家行宫坐落在山顶拐弯处,空地平坦,面积也够大。
再往上去便越发险峻陡峭,难以行动,可恰恰因此,一股泉水由上而下蜿蜒流淌。
这本不路过行宫附近,而是在修缮行宫时,特意去引了一段分流至此。
夕阳已将围场洒满,遥望过去,泉水波光粼粼,真是好不惬意。
林知瑶以去迎梁颂年为借口,抽身往泉水方向走去,欣赏美景是其次,去那边山石处躲清净才是主要。
“仗着家里的势,我看她真是要上天了!”
林知瑶刚走近,便听到山石后面这句妇人言。
她对这声音莫名熟悉,愣了片刻才恍然过来,是那个只草草见过几面,便在永安侯府寿宴上试图求她办事的郑夫人。
“谁让人家会投胎呢,祖上荫庇,父兄又有本事。她再无能又如何,还不是要扬起下巴走路的。”
另外的声音响起,林知瑶怎么想也觉得对不上脸,想来是平常参加的局太多,对于存在感太低的人,过后见了也不会有什么印象。
如此陌生之人,林知瑶觉得她们之间应该是没有什么过节,怎的就一口一个骂仇人的姿态讨论起她了呢。
“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副贵妇的嘴脸,不过是个丧夫再嫁之人,不知安分低调,倒是比从前还要张扬了些!”
郑夫人咬牙切齿的声音再次出现,林知瑶的脸色也随之沉了下去。
“是啊是啊,瞧她那作派,平日就进宫常巴结,今日更是只贴着娘娘们,我们这些人,人家压根儿也不会放在眼里。”
在场的第三人拿腔拿调,酸言酸语,因为声线颇具特色,林知瑶总觉得好像在哪听过,但仍是对不上脸。
“人家本事可大着呢,今儿个没见她那赘婿么?诶呦,才回京都多久啊,跟多少要职官员侃侃而谈,夫妇俩真是个顶个的会巴结!”
“呵,一个从战场回来的丧家之犬都能青云直上,这林家的本事,让她林知瑶招赘算什么,怕是三嫁四嫁都有人要上赶着抢呢!”
“二嫁妇终究是二嫁妇,再风光也是死过丈夫的寡妇!”
听到丧家之犬的时候,林知瑶的脚已经迈了出去,可听到接下来的话,她又僵在了原地。
是,招赘的侮辱是她给他的。
林知瑶忽然心如刀绞,脑子嗡嗡响起当初梁颂年的那句话。
他说:作践?要说作践,回京都第一时间赶来作践我的,还是夫人你呢!
山石后面的三人还在继续。
林知瑶却迈不过去这一道屏障,她红了眼眶,终还是转过了身。
瞬间的四目相对。
林知瑶倒吸一口凉气,
她呆滞几秒,随即声如蚊蚋般呢喃喊了声眼前人:“阿渊……”
对方却似充耳不闻,脸色阴沉的像是要吃人,眸子宛如化不开的浓墨,深不见底。
林知瑶慌张上前一步,拽住他的胳膊,低语道:“别,别理她们。”
梁颂年不为所动。
山石后面一阵低笑不合时宜的传了过来。
“男人妻妾成群还想着去青楼尝鲜呢,要是娶了她能换仕途坦荡,才不在乎她身许几人了!”
林知瑶指尖抓的更紧,似乞求的语气道:“去了便是要将话都挑开了,横竖是恶心咱们自己,犯不着的。”
她话音未落,手上突然一震,梁颂年胳膊脱离了桎梏,已然跨步而去。
38、动怒
◎“辱我妻者,死不足惜!”◎
“舌头太长的话,小心被割掉。”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听的人寒意刺骨,山石后的三人先是周身一颤,回过头来更是肉眼可见的震惊。
“你——”
头一个开口的是那个爱拿腔调的,人如其声,一股子矫揉造作的劲儿,粉黛蓝衫,实难看出是位官眷。
“梁大人怎的不去狩猎,在我们这女人堆里听墙根儿呢?”郑夫人定了定神儿,道出这么一句。
梁颂年呵了一声,“好在是被我听见,若是借旁人的嘴传到我耳朵里,再找你们算起账来倒是麻烦。”
“你、你想怎么样?!”
郑夫人右侧的那位,衣着华丽,珠钗翠玉恨不得插满发髻,透出一股财大气粗的味道,说起话来却是怯懦畏缩。
倒是郑夫人仍维持面上的镇定,“称一声大人算是客气,若如实来说,你现在无官无职,不过是因林氏才能被邀来这里。”
“是啊,”梁颂年平淡道:“我入仕出仕几番,此刻恰好是庶人身份,要是做了极端的事,倒也好像不太影响什么。”
郑夫人听他这阴沉的语气,也慌了神色,“我家老爷当职门下省给事中,正四品,你个庶人胆敢妄为!”
梁颂年上前一步,“几位夫人不在人群中热闹,偏要跑来这偏僻角落嚼舌根,怎会不知这山野石子满地容易脚滑,跌下去会凭白丢了性命。”
三人被逼退至悬崖边缘,虽不过分陡峭,却足以致命。
郑夫人抬手指着梁颂年道:“我们说的都是事实罢了!你听不得真话!只想害我们性命来泄愤!为了林知瑶个这个二嫁妇你真是疯了!”
身着华服的夫人颤声道:“我们若真个有好歹,你、你真当能无人知晓吗?你小心为她搭上自己……”
“辱我妻者,死不足惜!”
梁颂年双眼锋凛锐利,投出瘆人的杀意,“哪怕是拿我的命来抵,只要能替我妇出气也未尝不可!”
郑夫人扬声道:“疯子!你真是疯子 !”
右侧华服夫人已然被吓住了,左侧着蓝衫的那位还能帮衬两句。
“梁家早就没落了,你不过废官之子,别以为当上了林氏的赘婿就……”
“啪——”
她话没说完,就被一巴掌打断。
郑夫人率先反应过来,瞬间瞪大了双眼,“林知瑶!”
“啪——”
林知瑶冲过来先打了蓝衫那位,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连思考都没有,反手又是一巴掌。
一时间,无比安静。
林知瑶顺了几口气,抬手一一指过眼前三人,发狠道:“你们说我种种,我不屑放在眼里,但再多说我夫一句,我定撕烂你们的嘴!”
没挨巴掌的那位顿时缩了缩脖子,不敢冒头,郑夫人捂着火辣辣的脸侧,嘴里念叨着:“疯了,都疯了……”
方才的声音已然吸引了人们过来,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三个被逼至悬崖的夫人眼里终于燃起希望。
林知瑶冷哼一声,又抡起胳膊给了郑夫人一巴掌,“四品给事中是吧,今日之事吧,但凡透露出半句,我定如你所愿,倾我林氏所能,叫你夫家与你母族付出代价!”
她说罢,又指了指两侧的夫人,“还有你们,到时候也跟着尝尝什么叫祸从口出。”
一时间三人成了惊弓之鸟,那位华服夫人更是吓得瘫软在了地上,另外两人也只是勉强站立,额头冷汗滚落。
从林知瑶出现起,梁颂年的视线便全随她而去,直到有人冲过来,他才猛的回过神儿来,将林知瑶拉到自己身后。
七嘴八舌的询问声袭来。
当事三人还在怔愣之中,那位蓝衫夫人转眼间对上林知瑶那双冰冷的眼神,哆嗦着咽了咽口水。
“是她和郑夫人起了冲突,还要将人推下悬崖!”
众人视线集中,只见蓝衫夫人正手指华服夫人,惊恐未定的模样下,她又补了句:“我无力阻拦,还好梁大人夫妇路过此处,才拦下她们二人。”
只此二句,已道明事情原委,纵有人心中疑惑,也只敢小声议论。
梁颂年见林知瑶低头不语,索性拉着人离开了这片乱糟糟的地方。
是时,银花正四处寻自己主子的身影,遥见这处人群聚集。
她刚跑过来,便见到了林知瑶和梁颂年,以及跟在他们身后的金花。
迟疑片刻,银花果断绕道金花面前,小声问道:“姐姐刚刚和我分开就找到了人?”
金花嗯了一声道:“也才寻着。”
银花很少见到金花挂不住脸,顿时满心不安,扭头往人群处看了眼,又问:“姐姐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么?”
金花张开了口,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毕竟她去的时候,也只是听见了后面几句,不明全貌。
可凭她的敏锐,仅这几句也足以猜个大概,只因诸如此类的话并非第一次听,不过是林知瑶从未面对罢了。
沉默半响,金花忽然眼色一沉,对银花道:“那边几位夫人起了冲突,咱们夫人路过去劝,被她们不止好歹的给误伤了。”
“什么?!”
银花当即冒了火,在‘先去看林知瑶哪受伤了’和‘先去教训那几个夫人’之间犹豫着乱了脚步。
金花拉住了银花的胳膊,小声斥道:“我知夫人让你在外面随意训人,但此时此处不宜跋扈。”
银花并不想罢休,“可……”
“过来,”金花将她拉近,耳鬓低语道:“去将此事透露给珠儿,这口气必然能出。”
银花还在气头上,暂时没有太多的思考能力,但下意识的信任,叫她丝毫没有迟疑的转身去了。
金花见状,郁结在胸腔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抬头看前方越走越远的夫妇二人,加快了脚步跟了上去。
夜幕低垂时,在行宫换洗休整的人们纷纷归来,白日的场地在晚间焕然一新,寿宴氛围由此拉开。
林知瑶的情绪持续消沉,不仅一路无话,到行宫宿处后,更是倒头就睡,拒绝与任何人沟通。
梁颂年始终陪在她身侧,金花默不作声的收拾整理,直到寿宴即将开始,林知瑶才终于更衣出去。
“阿瑶!”
林知珩在门口堵住了正出门的林知瑶,拎起手上的活物在她眼前晃了晃,“你看,黄白花色的垂耳兔,好不好看?”
林知瑶魂不守舍的抬眼去看,迟钝的点了点头。
林知珩兴奋道:“我远远瞧见了它,生怕给伤了,追了好久才活捉到,给你拿回家养起来好不好?
林知瑶挤出个还算温和自然的微笑,轻声道:“好。”
林知珩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妹妹的态度,立刻皱眉瞪向一侧的梁颂年,“你又惹我妹妹不开心了?”
未等梁颂年开口,林知瑶抢话道:“二哥,跟他没关系,我只是下午吹了风,有些偏头痛罢了。”
林知珩叹气道:“你回去歇着吧,外面有什么事我来替你。”
“不碍事,”林知瑶道:“已经好多了,太后大寿我不好躲的。”
林知珩知多说无益,只得妥协道:“那你要是不舒服了就回去,别硬要撑场面知道吗?”
林知瑶点头道:“知道。”
“照顾好我妹妹!”林知珩瞥了梁颂年一眼,又转头柔声对林知瑶道:“那二哥先去找个笼子给你放兔子,你先去席上坐着。”
林知瑶多年成长,早已学会调节和隐藏自身情绪,入宴之时,已是言笑晏晏,左右逢源之态。
梁颂年跟随左右,亦将情绪藏匿。
此宴不同于往常,毕竟出行在外,歌舞不便,故而篝火烤肉,吟诗作对,或飞花令、投壶等游戏娱乐颇多。
宴会伊始,呈礼祝寿便占了一大段时间,人人口吐莲花,太后却爱屋及乌,反倒是多夸了少言寡语的梁颂年好一会儿。
进入娱乐环节,击鼓传花的鼓槌被众口一词的交给了太后。
这位寿星起初还在推脱,后来敲的甚是开怀,几轮下来众人皆有醉意。
到下半场,皇后和两位贵妃扶着太后去休息,片刻后奉元帝亦退去。
场上没有了拘束,随意行走相谈,或有酒力不胜者,亦可悄然离席。
林家几人的席面挨在一起,江淮景从对面过来,先向林仲检敬了酒,随之是与林知瑾寒暄,再就是恭贺林知珩任刑部侍郎。
最后可算到了梁颂年夫妇跟前,他终于不用再挤笑面对了。
“你俩……”
“不喝了,咱们也回去吧。”梁颂年说这伸手拿过林知瑶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顺便打断了江淮景的话。
林知瑶垂眼不语,在江淮景再次开口时,与其错身而过,朝行宫方向走去。
江淮景不仅没说上话,更是确认两人的反常,正在他转头准备扣下梁颂年细问时,对方却不知怎么的已经溜去了前面。
“这俩人……”江淮景正郁闷着,忽闻有人在唤江协办。
他回头看去,竟是苏云铮。
“若无醉意,可愿与我共饮几杯?”对方又扬声道。
江淮景顿了顿,虽心中疑云,面上仍坦然回道:“当然。”
39、倾心
◎“因为我们是夫妻啊。”◎
夫妇俩往回走的时候,金花先一步去备洗漱事宜,银花则留下随行。
山高近云间,夜深更寂寥。
两人若有所思,各有各的沉默,银花不明所以,也不敢陡然破坏气氛。
就这样安静了一路的三人,不成想竟在行宫走廊拐角处,被一声声清脆的击打响动唤回了思绪。
声音来源处不是他们的必经地,林知瑶也只是朝那边瞥了眼,墙柱阻拦,什么也看不见,她便扭头要走。
才跨出一步,林知瑶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一皱,转而大步踏向走廊另一头。
“珠儿……”
银花脱口而出,意识到不对后,迅速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不过她声音微弱,除了林知瑶与梁颂年外,再没人听到。
不远处的声响还在继续。
映入他们三人眼帘的,除了珠儿及几个面生的丫鬟,还有今日傍晚出了热闹的郑夫人与其他两位官眷。
若是旁人路过,定是要先吓一跳,随即躲的远远的。
因为此刻的三位夫人正跪地被丫鬟用木尺掌嘴,而惠贵妃身边的珠儿立在一旁监看。
林知瑶没看几眼,便转身而去。
谁知才走开,珠儿就快步追了过来,急急忙忙的,但也行了礼。
“惊扰梁二爷和夫人了。”
她扭头看了眼后方,又道:“方才这三位疾行逆语,冲撞了太后娘娘,贤贵妃和惠贵妃娘娘气不过,要叫人将她们拉出去打板子。到底是皇后娘娘心软,替她们开脱了几句,虽只罚了掌嘴三十,想必日后也会长个记性。”
林知瑶仍是神情谈谈,叫人看不出情绪,只随意与珠儿客气了句便走了。
回到行宫宿处,银花逮到机会将此事与金花交代了。
是时,外面来一小厮,说是林知瑾派来寻梁颂年的,看样子是公事。
梁颂年向林知瑶示意后,便随其匆匆出了门。
金银花的交谈不了了之,前者进屋随侍,后者去林知珩那处交接兔子。
“何必去烦我阿姐?”
林知瑶坐在镜前,接过金花手中的帕子,轻轻擦拭将才洗过的脸。
“她那个脾气,若在今日惹出乱子,横竖不好收场。”
金花低头收整衣服,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人心肉生,小的身上长的也不是铁坨一块,遇到烦闷动气的事,也会昏了头。”
“谁人没遇到过烦闷郁结的事,其身边人不也都掏心为主,可有几个像你这样冲动的?”
林知瑶垂下眼睫,将眼底的情绪尽数掩盖,“你知道我阿姐的处境如何,下次再不要利用她为我出气了。”
“金花姐姐,这个兔……”
取了兔子回来的银花,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已经敏捷的察觉到空气中的刺骨寒意,脱口的话也顿时没了声响。
“随你金花姐姐去寻个地方养着,择日带回府吧。”到底是林知瑶打破了僵持的气氛。
憋着满脑子疑问的银花,从屋里出来后,先是呼吸了一大口外面的新鲜晚风,紧接着就绕着圈的问金花怎么了怎么了。
金花被她念叨一路,耳朵要生茧子了,情绪倒是莫名缓冲了不少,堪堪挤出个笑脸,“能怎么了,做错事了呗。”
银花大为震惊,“怎么可能?!姐姐你向来谨慎,哪会……”
她说着忽然想起回来时候遇见的情景,仿若脑海中的一根弦瞬间连上了,“夫人知道我去找过珠儿了?”
金花笑笑道:“是我没分寸办错事,与你扯不上关系。”
“为什么?我不明白。”银花如实道。
金花不答反问道:“你适才见了郑夫人她们,可知是因何被罚,又是怎么被罚的?”
银花想想道:“珠儿说是她们三人冲撞了太后娘娘,罚了每人掌嘴三十。”
金花又问:“既事出有因,惠贵妃怎就肯掌嘴了事?”
银花道:“皇后娘娘求了情,太后也就没再追究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行宫御厨所。
金花接过银花手中拎着的兔笼子,寒暄着托付给其中一位小帮厨。
说是行宫内里不便存养,放在厨房后面的小院子里照看着,回程时再来取。
小帮厨知道金银花是谁家的,自然就知道了这兔子主人是谁,便是笑着接下了这份差。
往回走的时候,金银花又接着方才的话续了起来。
“姐姐,”银花小声道:“我多嘴问问,为何皇后母族最盛者不过其父崔翰林,却能越过贤贵妃和惠贵妃,当上皇后呢?”
话已至此,金花虽然知道言语忌讳,仍是回她道:“惠贵妃身后有林氏,贤贵妃身后有齐氏,成与不成,无非于此。”
银花听的眉头紧皱。
金花见状,主动与她解释道:“你年龄小,又不在京都长大,不知道也正常。如今之况,皆是因为朝廷曾出过皇后越权扰政的祸事,之后我朝便有了氏族强者不可为后的规定,故而贤贵妃和惠贵妃荣宠再盛,也无缘后位。”
银花听完,心绪颇为复杂。
金花轻叹一声,像是看透了她心中所想,“我在同你讲外戚势大必危的道理,你倒是难过起来了。“
“我之前有次进宫,听惠贵妃和咱们夫人说她很喜欢陛下,那时听她说,只觉得……”
银花顿了顿,嘟囔道:“只觉得爱意不敢宣之于口有些心酸,此时又知道了因先朝事、家族势,她一生都只能仰望帝后,止步于妾,我这心里就……”
银花没继续说下去,忽然抬头侧头问金花道:“姐姐,你不觉得这样的感情太不公平吗?”
“公平?”金花低声重复一遍,苦笑道:“且不说宫里如何,就寻常百姓家,感情二字又何曾有过衡量标准?若是非要纠结公平与否……怕是要陷入莫大的痛苦中了。”
话音刚落,两人便遥见梁颂年归来背影。
金花随之轻叹,本是微乎其微,却仍未逃过银花的耳朵。
“姐姐叹什么?”
金花回神儿,目光谈谈,又有几分伤感,“话赶话说到了眼前,方知她缘何如此,因无能为力,故只得一叹。”
“她?”银花朝屋门那边看了一眼,似懂非懂道:“姐姐是在说夫人么?”
金花没再搭话,脚下跟着转了方向。
“姐姐要去哪?”银花追上来问。
金花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既没了你我的事,早早回去歇着罢。”
银花虽然还是没琢磨透究竟怎么回事儿,但她对金花的判断力和信任是不容置疑的。
她困惑的回头望了望屋内微光,便紧跟上了金花的步伐。
‘吱呀’一声,略带顿感的木门开了又合。
林知瑶此刻蜷缩在床的里侧,只当是金花回来,并没回头理会。
脚步声渐近,她越发觉得不对,待那人走到了跟前停住,心里那股莫名的郁结到底是没忍住,换做豆大的泪珠滚滚落下。
“蝇蚋之言,何必积心?”
梁颂年说着单膝跪在床边,望着林知瑶的背影,想伸手拍拍她的后背,又怕惊了她,胳膊悬了一会儿,终究收了回来。
“今日我确实莽撞,可其言之恶,我既入耳,如何忍得?”
梁颂年长叹一声,“我不想惹你气闷,可再有下次,我也是……”
“有什么用!”
林知瑶忽然坐起身,已是满脸泪水。
“口舌是非在我身上是断不尽的,你今日气盛要取人性命,无论真假否,再有下次,你仍要以此待之,循环往复吗?!”
“瑶瑶……”
梁颂年没想到林知瑶竟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一时不知所措。
林知瑶双手捂住自己失控的脸。
她不想在梁颂年面前这样凄惨,可每次忍啊忍啊,总是到他出现时,就变得溃不成军。
梁颂年最见不得林知瑶哭,她的每一滴泪就像是刀子扎在他的心上,以往的心痛不及,在此刻又多了几分惶恐。
他怎么就把她逼成这样了?
“瑶瑶,”梁颂年伸手要去抱她,“是我不对,我不该冲动,不会有下次了,我以后尽当是些疯言疯语,再不……”
林知瑶呜咽一声,悲恸道:“那些人说的又有什么错,无非是他们说了出来,其他人在心里嘀咕罢了。我之种种,京都人尽皆知,比她们今日再难听的话,我又何尝没听过……”
“那又如何?!女子的贞洁品行不在罗裙之下,更不在他人口舌之中!”
梁颂年掰着她的肩膀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样子的!离别数年,于我而言只有无尽思念,重逢之后更是无比珍惜。从始至终我对你的心都未曾改变一分一毫,至于那些虚无缥缈的闲言碎语我并不在乎!”
“我在乎!”
林知瑶嘶哑着声音道:“我在乎。”
梁颂年瞬间失语。
林知瑶眼底猩红,每个字都像是从酸涩的喉咙挤压出来的,“他们凭什么对你也指指点点,明明你什么都没有做啊……”
梁颂年目光模糊,似起了一层泪雾。
他轻轻吐气,又慢慢吸气,像是尽力在调整自己能平缓地说出话。
“因为我们是夫妻啊。”
梁颂年道:“能与你共同面对这些,我是很庆幸的。”
林知瑶抿嘴不语,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只要一张口,就会溃不成声。
梁颂年目光温柔,活像话本中描述的蛊惑人心的妖精那般,让人移不开眼神。
“你当初嫁给裴少煊,我嫉妒的发狂,本以为余生会抱着遗憾战死疆场,京都却传来了裴氏谋逆灭族的消息。
那时候我不知道你的处境如何,吓的魂都丢了七分,疯了般去打听。
后来得知你无恙,仍是非常想见你,却不知以什么姿态站在你面前,因此犹豫不前。
我哥死因的蹊跷,是我回京都的决心不假,可我不得不承认,只要你在京都,我就一定会回来的。”
他伸手去擦林知瑶脸颊还在掉落的泪水,又缓缓道:“从始至终都是我之不足,你一直是我心爱不已的人,未曾有过丝毫改变。”
林知瑶生的五官精致,不做表情的时候常常是清冷出尘的。
此时她眼尾鼻头泛着淡淡的红晕,在烛火明灭下泪斑闪烁,照得整个人犹如被打碎的美玉般凄凉。
对视半响,这块破碎的美玉,终于重拾人间烟火,略微费力的牵动着嘴角,吐出了三个字。
“蠢死了。”
她说完破涕为笑,便是更易碎的美感流落出来。
梁颂年也弯了唇角,“蝇蚋罢了,我们瑶瑶是京都最璀璨的女子,才不屑这微乎其微的振翅声,对吧?”
林知瑶没回应,只定定地看着他。
梁颂年又道:“我都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了,以后不要再乱想什么,也不要躲我……”
说到这,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日烟花酒气,在月光映照下,两个越靠越近的身影。
“睡吧。”
梁颂年清了清嗓子,起身为林知瑶拉被子,而后在对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飞快地在她脸颊亲了下,“你和我,来日方长。”
梁颂年把他们重逢那天,林知瑶说给他的那句气话,换了一种充满爱意的方式还了回去。
40、扑朔
◎“裴逆案要重审了是么?”◎
因昨夜聚宴,奉元帝宽令众人自行安排第二日活动。
话虽如此,秋猎大事,来者皆为要臣贵胄,过于懒散实为不妥。
幸有礼部事先安排了许多较为轻松的环节,如争花、打树果、饮诗作词等。
如此,场面还算热闹有序。
梁颂年夫妇挽臂同行,将各自熟者见了个遍,最后在敏华和林秀云的拉扯下,以请安为由逃去了太后面前。
“快起来,”太后笑呵呵地坐在椅上招手道:“你二人再近些来,昨夜灯昏,哀家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呢。”
林知瑶娇嗔道:“臣女常去宫里请安,太后娘娘想看的分明是另有其人。”
太后大笑,“你啊你啊,这都要计较。”
林知瑶见好就收,转头拉着梁颂年上前,“早就想拉着他一道去给您请安磕头,偏是诸事缠身拖到了今日才见,劳烦太后娘娘挂心了。”
梁颂年顺着她的话,再行一礼,“承蒙太后娘娘惦记,子渊之幸。”
太后上下仔细打量了眼前男子一番,方感叹道:“知瑶这丫头常见,倒是不显变化,今日见你,旧时旧事翻涌眼前,想来不服老是不行了。”
林知瑶连忙道:“太后娘娘年华犹在,才不老呢!”
太后含笑瞥她一眼,转看梁颂年的时候,眼里情绪又复杂起来。
“你父母身体还好吧?哀家记得梁将军有腿疾,阴雨时节总要发作几次,还有湘兰的眼睛,年轻的时候偏爱研究刺绣,劝也不听……”
人一旦陷入回忆,话总是不自觉地多起来,太后意识到自己这样的时候,已然感慨了不少,最终落在了一声叹上。
遥想当年,她还是臣女之时,在京都贵女里最为交好的闺中情,无非凌阳侯之女湘兰、大理寺卿佟氏之女婉莹。
少时交心之际,她们也曾闲言归处,未来夫家何许等等。
那时的她和湘兰总要调侃婉莹,笑称其姿天赐,将来势要封妃去了。
后来笑谈之语成了真,猜对了封妃,猜错了人。
只道世事无常,她入宫为妃为后,婉莹成了相府主母,湘兰成了将军夫人。
于那时而言,三人也算各觅良婿,延续了交情。
再后来先帝崩、婉莹病逝、湘兰长子战死,一切都变了。
朝廷也好,后宫也罢,无非是变故横生,心余力绌,想来便是那时候开始青丝生白发,终归老矣。
“回太后娘娘,家父卸职后以休养为主,几年下来,经年恶疾旧伤鲜有发作。家母仍爱绣品织物,如今上了年纪,也知节制,只偶尔来打发时间。”
“如此便好。”
太后点头感叹着,眼里不禁有些酸涩。
“母后怎么了?”
敏华走过来时,正见此情形,满头雾水地问了句。
众人视线随之过去,唯独太后低头定了定神儿,方莞尔回道:“没什么,母后就是在宫里闷久了,这一出来见许多面孔都生疏了,难免有点感怀往事罢了。”
敏华听言放下心来,展开笑颜凑上前去,挽着太后的手臂道:“宫里着实闷得慌,等回去我就和皇帝哥哥请旨,咱们常出宫转转就好了。”
太后却道:“不可,出宫排场一摆,不知道要添多少麻烦。”
“不不,”敏华小声道:“咱们微服出行。”
太后手指点了下敏华的鼻尖,“你的皇帝哥哥可不会允你这主意。”
“我不管,”敏华撇嘴道:“他不让的话,我就,我就围着他撒泼打滚!”
在场人听了这话,尽是没憋住笑,太后也是乐的开怀。
敏华仍不放弃,转头去唤苏云薇,“云薇姐姐,到时候你带着几个侍卫乔装护行,定是没问题的对不对?”
“悉听公主吩咐。”
这话任谁听来都是公主任性一说,谁知这摆明了成不了的事,苏云薇竟还认真给回了。
旁人听听倒没什么,只是林知瑶与两人私下接触多了,脑袋里难免多浮想了些。
等她回过神儿来,皇后和贵妃也都到齐了,众人围在太后这块说说笑笑,只有敏华还在想各种办法带太后出宫解闷。
梁颂年被带着聊了几句后,慢慢退了出来,继而凑近林知瑶,低声询问道:“想什么呢?”
林知瑶不知如何作答,只含混道:“你上次见太后娘娘是什么时候啊?怎么听着那么久远呢?”
梁颂年道:“很小的时候吧,稍微长了些岁数,母亲就不会带我去后宫了。”
“行吧,”林知瑶道:“我常去后宫,又常见你,方才听太后娘娘说好久不见,听的都有些恍惚,总觉得明明都在身边来着。”
她说完,忽然顿了顿,又拉着梁颂年往旁边走了几步,“等秋猎回去,我们和敏华一起寻个由头,让太后娘娘和你母亲聚聚吧。”
梁颂年迟疑道:“先不要吧。”
“为什么?”林知瑶想了想,“因为你兄长么?”
梁颂年道:“我母亲当然不会将此事的怨气牵扯到太后娘娘身上,只是太后娘娘恐怕……”
话不需说尽,林知瑶便能明白。
昔日好友,一个贵为太后,一个家道中落,红墙之隔,本就再难交集。
何况家道中落那位的丈夫因党争退出官场,长子战死却还要背骂名。
哪怕是太后,也终归是皇家女眷,不得干政,如此看着个中发展,而无可作为,心疼也好,愧疚也好,其中滋味,终究是说不明也道不清。
“会好的,”林知瑶握住梁颂年的手,“等真相大白,她们总会好好地见上一面的。”
梁颂年嗯了一声,与她相视而笑。
秋日白昼越来越短,不知不觉间,暖阳渐红。
悠闲了大半日的王公贵胄们,有些陪夫人儿女闲聊得乏了,有些宿醉褪去想着活动筋骨。
后来不知谁挑头张罗着要换装骑猎去,竟一呼百应拱到了奉元帝跟前。
再就是几句笑谈之间,便定下了猎兽比赛,落日散去即结束。
皇帝都积极参与,其他人自然不会懈怠,一个个的待够了的模样,听了此事,果然都笑容满面凑过去报名。
林知瑶见青壮男子们都去了,也不好拖着梁颂年,赶忙将其推搡出去。
梁颂年故意拖延,与她笑逗了几句,方翻身上马,追流而去。
林知瑶定神儿看了好一会儿,转身欲走,却不想在她回头之际,身后竟站了个人,因而被吓了一惊。
“我天,你走路没声倒罢了,嘴也不晓得吱个声么?”
“你化身望夫石,我何必打扰你。”
“这话别人说倒罢了,你说出来总叫我难以受用。”
林知瑶见对方默然,又话里有话道:“我不知你二人究竟发展到哪一步了,但她身份在那,众目睽睽下,你总要收敛些。”
“收敛什么?”
“言谈举止无一例外!”
林知瑶嗤了她一声,“还来说我望夫石,你那眼神儿情愫更甚,旁人当你二人师徒姐妹,才不多想罢了。”
苏云薇转身与林知瑶并肩而站,背后落叶丛林,眼前熙攘人群。
她面上无波无澜,目光却宁静幽深。
沉默半响,苏云薇才吐了句,“天天人前与我对着干,你倒是演上瘾了,这会儿没人也要训我几句。”
“嘿,怎么说话呢!”
林知瑶道:“我好歹大你几岁,阿姐说话你不领情便算了,还敢这般欠揍!”
她边说着话,边伸手拧了下苏云薇的脸颊。
苏云薇军营生长,功夫傍身,并不在乎这点皮肉之疼,连躲都没躲,任林知瑶宰割。
后者见她无趣,扫兴地收回了手。
接着又是好一阵儿沉默。
其实林知瑶知道,苏云薇无事绝不会来闲扯,她也知道如今之况,无论何事都开口甚难,所以她并不催促询问,只静静等待。
须臾,苏云薇道问她:“之前的事,他知道了多少?”
前后不搭的一句话,林知瑶却瞬间明白过来,沉吟片刻,方谨慎回道:“我们之间不曾仔细盘问,但他回京至今,已亲临种种,想必很快就要掀开些往事出来了。”
“任由他怎么折腾,你都不要管,更不要多言,”苏云薇沉声道:“事已至此,切记当初你的承诺。”
林知瑶心下挣扎一番,忍不住追问一句:“裴逆案要重审了是么?”
她的问题,并没有得到答案。
苏云薇走的时候,甚至没有留给她任何能参考的眼神儿或表情,但林知的心里却已经清楚的知道了。
林木之间,人影交叠。
江淮景身旁忽有疾风,扬头看清了谁人越过,顿时无语万分。
他快马几步上前道:“梁子渊,你又抽什么疯?”
梁颂年被怼了也无怒意,只随口驳了句:“猎你的兽去!别来讨嫌!”
江淮景看他仍神采飞扬,唇角衔笑,更是纳闷儿。
“你到底高兴什么呢?”
江淮景眉头快拧成了一团,“昨天挂了张霜茄子脸,今日反而颠倒过来,真想不明白何事能叫你这般,你快说说!”
梁颂年不禁一笑,扬臂取背箭,拉弓连射三发,皆中一只野鹿要害。
因比赛前规则已定,参与者各领一背篓尾端标记各有不同的箭,所以并不用亲身去捡携猎物,如此众人便可纯粹地享受狩猎乐趣。
猎物倒身草丛,梁颂年不作停留,继续奔腾。
江淮景见梁颂年这幅模样,定是半个字也不会透露,无奈他疑惑满头,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欸,你今天必须给我讲讲,不然……”
梁颂年才不会在乎江淮景说出的危险,双腿发力,蹬马疾奔,多年的行军经验,甩掉江淮景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两人刚拉开距离的时候,江淮景立即把还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严肃以待去追赶前者。
可出乎意料的是,片刻后,梁颂年急转马头,往左前方奔去。
江淮景视线随之,只见一头獠牙凶悍的野猪正扑向一处。
最为惊心的不是野猪,而是它扑向的那人是个马腿被折,导致无法在第一时间脱离危险的人。
更不巧的是,此人乃当今圣上。
若说刚刚江淮景严肃以待,那现在他策马扬鞭简直就是拼了命,生憋了一口气才堪堪凑近梁颂年些距离。
然后他来不及多想,抬手一挥,将鞭子狠狠抛出,准确地缠住了梁颂年的马腿,致其摔身掉马。
江淮景这才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