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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迷离


    ◎“一个兵部,一个禁军……”◎


    “江临川,你最好给我解释下。”


    这是梁颂年咬着后槽牙挤出来的一句话。


    须臾之间,瞬息万变,刚刚他摔即起身,回头看清了状况,便转过身来用吃人的眼神儿投向江淮景。


    后者显然心虚,咽了咽口水,紧着上前两步,抬手拍了拍梁颂年身上的土。


    “呵…我要是说救驾心切……”


    “别跟我这胡诌!”


    梁颂年甩开他的手,自己整了整衣服,“你要是没话可说,就让我先打你一顿解气!”


    江淮景欲盖弥彰的干咳了两声,强行拉着梁颂年的胳膊往树干后面躲了躲。


    “先别急着用脑子生气,”江淮景用下巴指了指奉元帝那个方向,“想想这是为什么。”


    梁颂年仍凝着眉头,只略略瞥了眼那处。


    此时奉元帝已然脱险,身边也围过去不少人,其中的亮点就在于刚刚比梁颂年反应还快的救驾之人——苏云铮。


    江淮景缓缓道:“陛下仍壮年,体魄自强健,方才境遇下,完全来得及弃马脱身,何必等人来救……”


    “你的意思是,”梁颂年挑眉看他,“陛下以身涉险,有意为之?”


    江淮景不置可否。


    梁颂年嗤道:“就算陛下真的故意设局,刚刚你我却是偶然撞见,片刻时光能做多少思虑?怎得临川兄分秒间就猜中了陛下所想?”


    江淮景脸色一滞。


    “想来若非十足把握,临川兄并不会至陛下安危不顾,”梁颂年往前一步,逼问道:“你早就知道是吗?”


    江淮景迟疑道:“我……”


    “苏云铮,”梁颂年若有所思地念了一遍这名字,看向江淮景的眼神儿更是锐利,“我适才见了便奔去,还是唯恐不及,他……未免太巧了些,竟刚好不早不晚,虚惊一场。”


    “好了好了,别猜了。”


    江淮景沉了口气,“我可没跟苏云铮串通什么,不过是知道些凤毛麟角。”


    梁颂年眉毛微扬,继而抱臂靠树,甚是轻松地等着江淮景的接下来的解释。


    “这都什么事儿啊!”


    江淮景先是牢骚一句,才道:“苏云铮,前任刑部侍郎,因假-币案被停职查办,你协理此案,肯定清楚吧?”


    梁颂年略微思忖,便懂了对方的意思,“他将错就错,另有所谋?”


    “刑部卷入此大案,他虽有管理不当的责任,却什么也没掺合。六部与党争挂钩,留他比择人更为合适。陛下和此案主审林知瑾都没要他卸任,他自己倒是请辞不干了,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不是人人都有临川兄的本事,能将朝廷要部整顿如新,他不想费力不讨好的接下烂摊子,无可厚非。”


    梁颂年说罢,又问道:“不过他既请辞,是以什么理由呢?总不能大好年华就要养老去了。”


    “他还真没跟陛下讨闲职,”江淮景感叹道:“他要上战场。”


    “什么?!”梁颂年这下是真摸不着头脑了,“去哪?北疆吗?”


    江淮景反问道:“现下除了北疆,还有别的的地方在打仗吗?”


    梁颂年失笑,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江淮景道:“苏云铮停职多日,我吏部自然要问问圣意,这一问才知,人家早已上奏数次,就等着陛下批了就奔去前线了。”


    梁颂年还是不明白,“且不论苏云铮为什么想去战场,陛下为什么将此事隐下,准与不准竟然没个结果?”


    江淮景抿嘴一笑,“我也好奇,所以当时就没分寸的追问了陛下。”


    梁颂年想到他八卦到忘了君臣之别,也觉得颇为好笑,不过现在不是调侃的时候,便清了清嗓子,仍严肃道:“所以陛下怎么说?”


    江淮景言简意赅:“武毅侯不同意。”


    提到武毅侯苏恒,梁颂年自然有了解的。


    当年他哥梁启年被敌军困于滇左,朝廷派去救援的军队将领便是苏恒苏将军。


    援军到时,梁家军已覆没。


    这种话是上交皇帝,下示百姓的,梁家众人并不接受这套说辞,尤其是梁颂年,几次三番去找苏恒询问当时细节。


    他绝不相信自己一直敬仰的兄长会死的那么突然,也绝不相信梁家军的实力竟无一活口。


    当时战报不断,虽退守,却支援即时,怎么会突然惨败?一个常胜将军,又怎么会轻易被围剿?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意外和难以置信。


    可苏恒给不出回答,只反复交代他赶到时,敌军铁骑已经踏过滇左,在进攻我国边城,他领兵击杀时,只见我军尸横遍野,无人生还。


    梁颂年不肯相信,可苏恒那悲恸和自责的状态又是那么真切。


    结合后来他确实忠心本分,不参与党争、不争权夺势,梁颂年也渐渐相信他应该只是救援未及,不知其他。


    “当年历经滇左惨烈的战况后,武毅侯回京任职,荣华富贵的赏赐皆不肯受,只向陛下求了一个恩典。”


    江淮景的声音,拉回了梁颂年的思绪。


    “恩典?”


    江淮景嗯了一声,“此役结束,双方俱损,南境至少能安定十年。苏恒坦言其夫人随军多年,已有心悸之症,如今举家进京,其子苏云铮仍驻军在外。于是他求陛下念他们母子聚少离多,将苏云铮也调回京都。”


    梁颂年面上没什么表情,声音却掺杂了些许哀伤,“心悸之症……是被我哥的事吓到了吧。”


    江淮景知道这话不能接,赶忙扯开道:“圣旨下来,苏云铮上奏争取过留在军中,可终究父母之命难违,拖延数日后,他便回京谢恩,之后被安排进了刑部从普通吏员做起。”


    梁颂年问:“普通吏员?”


    “嗯,”江淮景道:“你也知道武毅侯的性子,寡言少语,不通人情世故,更不会去向陛下讨要什么。”


    梁颂年捋了捋思路,方道:“也就是说苏云铮自己是想留在军中的,只是碍于父母之命,所以才回京仕途,这次被卷入假-币案,他虽清白,却想借此请辞,重返军中?”


    江淮景点了点头,“同在官场,我与苏云铮接触不少,说不上知根知底,但也大概了解其秉性。”


    “如何?”


    “像他父亲,寡言少语,不通人情世故。”


    “还有么?”梁颂年道:“听你的意思,倒不觉得他这举动可疑。”


    江淮景道:“我既寻他助我做了春闱的局,也算是能和他多说上几句话的同僚。


    他祖父、叔伯、父亲,皆是戎马一生的武将,他们苏家就没出过搅弄风云的文谋。


    当年梁伯父出仕,禁军统领这位子一般人镇不住,武毅侯补位被调回,本与他何干,偏叫他这般年纪拘在了朝堂,又赶上了党争各势割据局势。


    他那种人宁肯在战场上腥风血雨,也不愿固步在这乌烟瘴气里。”


    “是么,”梁颂年回头侧头看向事发地,人马早已散去,此刻不过是空地茫茫,未余野猪血迹证明刚刚的一切,“只为了远离官场么。”


    江淮景顺着他的视线,也转过身去,“武毅侯夫妇只有一双儿女,不舍得其战场历险,我能理解,苏云铮回京几年,受够了官场种种,我也能理解,只是……”


    见他迟疑,梁颂年催道:“只是什么?”


    “陛下,”江淮景道:“陛下明面上既然答应了武毅侯,为何私下还要遂了苏云铮心愿呢?”


    “未雨绸缪吧。”


    江淮景不太明白,“提防什么?”


    梁颂年意有所指道:“北疆现在的将军是齐明玄,其父是兵部尚书。”


    “一个兵部,一个禁军……”


    江淮景不敢深想,“两个上面都还有枢密院压着,怎么听你这样说像是分势对立了?”


    梁颂年横眉一挑,“我也是瞎猜,之前便与你谈过时事,兵部不太清楚,禁军最为忠君,也没去想过。可就这事看来,我想不到陛下还能为了什么。”


    “所以苏云铮去北疆,陛下顺势而为,目的是让他去与齐明玄分权,这样无论将来朝局如何,总不至于倒戈一方?”


    梁颂年不置可否。


    江淮景叹了口气,仍觉惊心,又道:“兵部拉势独大倒罢了,若是心向林氏,我便不敢再想了。”


    接下来的好长一段时间都是沉默的,两人虽都没开口,却不约而同的想到了那日论道。


    以相位对皇权,面上的分庭抗礼,长远看来总要损折一方的。


    再细想来,自春闱舞弊案后,吏部大换水,朝局已然乱中有序,慢慢清盘。


    可后来梁颂年领旨赴承阳,林家于危势反转,掌权了户部。


    虽说谁也不能谋划地事无巨细,可放眼大局,似乎皇权与相权的较量从未停止,而其他各势根本就是混淆视听,不成气候。


    京都政坛不缺聪明人,何况这拉扯几乎是放在了明面上,梁颂年和江淮景能想到这个地步,其他人稍加思忖,定也如此。


    林氏要反么?


    如若不反,那为何不顺势归权于帝王,偏要飞蛾扑火去较量相搏,林氏会成为下一个裴氏吗?还是说裴与林本就一路?


    扑朔迷离的朝局走势,在这次秋猎之后,只怕会火上浇油,更加的乌烟瘴气,朦胧不清。


    “临川兄,”梁颂年忽然打破沉默道:“之前你说华服称臣,享誉而承责,那是我只过耳一听,如今想来,真是心服口服的敬佩。”


    江淮景恍惚过来,继而一笑,“子渊兄也有煽情的时候啊?真是少见少见。”


    梁颂年呵了声。


    江淮景笑笑,又道:“时局再乱,仍有拨云见日的时候,与其你我无凭猜测,不如先把裴逆案翻上来,看看又会如何。”


    梁颂年听言,与他会心一笑。


    42、旧案


    ◎有误便有冤,有漏便有奸◎


    十月,朝堂上有两件大事,轰动一时。


    其一便是因假-币案而重审的裴逆案,这个旧案被翻上水面是大势所趋,早有风声四散,众人倒是没太意外。


    反而第二件事的公布,给众人泼了满头雾水,便是前刑部侍郎苏云铮,被派去支援战况焦灼的北疆。


    北疆之战每月都有战报进京,驻地将军也换了两三任,个个骁勇善战,数年恶战下来,局势渐渐平息。


    这在前年的战报中尤为明显,至去年中,朝中上下甚至觉得那块疮痍地要彻底和平了。


    谁知今年初,战局扭转,我军节节失利,竟被敌方猛烈追击,前线严守一时间成了朝中第一大军事。


    这样的情况下,朝中派人支援不足为奇,只是苏云铮怎么看也不是合适人选。


    且不说他已经有几年没有带兵打仗,此次刑部涉案,他虽有责,也不至于下放至生死未卜的地方去。


    最出乎意料的是,苏云铮秋猎救驾有功,奉元帝赐赏,他不但不接,还求旨愿赴前线,倒成了他自己要飞蛾扑火。


    若没有救驾请旨这一出,众人顶多去揣摩圣意如何,可经此一事,众人不免和梁颂年、江淮景想到一块去。


    虽明面上没有议论,私下风向总归吹到了兵部尚书身上。


    齐尚书也是老臣了,在官场上摸爬滚打数年,也是个识时务有洞察的,按理说这时候他怎么也该为自家表个立场。


    无非是忠君之臣的说辞,旁人信与不信的是一回事,他做与不做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可风波数日,各司陆续走上流程了,他这边仍充耳不闻,云淡风轻,这下众人更觉得心中猜测十有八九。


    那便是守旧派的老臣们,总还是抱团心往一处去的。


    如此,朝中上下几乎确定了皇帝与林相彻底决裂了,两方甚至已经到了明面上的较量。


    旁观者猜测纷纭,当事人们忙得不可开交。


    旧案重审,是个不小的事,首先要规避之前参与此案的人员,其次要找个胆子大到不惧权势敢于破局的人。


    由此,林知瑾虽为假-币案主审,但林氏在朝中关系复杂,其父林相当初是批了裴逆案的结卷的,他只能退出此事。


    众臣受命在入仕不久,并与此案无关的人员上筛了又筛,总算是交上一份还算看得过去的名单。


    结果奉元帝草草一看,直接定了已恢复庶民身份的梁颂年。


    这主审颁布下来的时候,众臣心里是敢怒不敢言,经过一番复杂的眼神交流,大概是读懂了互相心里的吐槽:心里早就有人选了,折腾我们干嘛?


    梁颂年本人虽想到了奉元帝会让他参与,但对于直接主审的事,还是有些意外的,一时间也有点众矢之的的惶恐。


    除此之外,苏云铮去北疆的流程加速办理,不多日便要启程。


    临出发之际,他竟然同江淮景一起与梁颂年吃了顿饭。


    聚贤楼雅间。


    三个朝廷新宠会面,起初全是攒局的江淮景在天南海北的闲扯,之后几杯清酒下肚,另外两个人也渐渐聊了起来。


    许是年龄相仿,又许是各有报国之志,三人竟意外的合拍,从闲话扯到政治展望,连军事官制竟都能讨论一二。


    黄昏散场,三人竟有种相见恨晚的心情。


    江淮景望着苏云铮渐远的背影,转头与梁颂年感叹道:“怎么样?还觉得是我轻信他吗?”


    梁颂年目光深远,默了片刻才回道:“确不像搅弄心计之人。”


    “他是跟你聊得来,才话多了些,平日里公事公办,总挂张不近人情的脸,在朝几年了,拢共没交上几个朋友。”


    江淮景顿了顿又道:“要不是听说他之前在军中热络近人,我还以为他天性如此呢。”


    梁颂年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他在军中的日子,虽心事重重,却不乏自由酣畅的那段时光。


    “刚刚相谈中,可见他对兵法的熟知,又能分析几句军马政的利弊,想来驰骋沙场是他天赋所在,也是他心之所往吧。”


    “是啊,”江淮景附和道:“他确是有才之人,比起刑部侍郎,靠军功立业的大将军才更适合他。”


    天气渐凉,黄昏也转瞬即逝,梁颂年到家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秋猎回来后,他受命主审,还没用庶人身份悠闲两天,又忙碌的前脚跟着后脚,唯有晚上见到林知瑶,方疲惫散去,露出笑容。


    “爷回来啦!”银花笑着迎道。


    梁颂年嗯了一声,侧头往屋里看去,“夫人用过晚膳了么?”


    银花道:“本想等爷一起,下午庆晨来报,说是爷今儿个见客去了,不定什么时候回呢,夫人便去主院陪老爷用膳去了。”


    梁颂年点了点头,刚要抬脚回屋,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转了身子出去。


    主院内厅,林知瑶毕恭毕敬给林仲检倒了杯茶,“今日晚膳太腻了些,爹爹来杯龙井刮刮油。”


    林仲检不为所动,端坐在雕花木椅上瞥了她一眼,“方才吃饭忙着夹菜,此刻又奉上茶了,过于殷勤了些。”


    林知瑶听不懂的模样,堆笑道:“女儿孝敬爹是应该的,怎么是殷勤呢。”


    “我还不知道你,”林仲检接过她一直举着的茶,抿了一口道:“有什么话说就是了,我什么时候不依你了,还叫你这般费心思。”


    林知瑶清了清嗓子,支支吾吾道:“也没什么,就是听说裴逆的案子……”


    “打住!”


    林仲检立刻将茶杯放下,“你要是聊政事,这茶爹可就真不敢喝了。”


    “爹爹,”林知瑶嗔了声道:“裴府被抄的时候我可在场的,这案子重审,总还要有喊我去问话的时候,横竖与我有关的,怎么就聊不得了?”


    林仲检哼一声,“既然如此理直气壮,倒不如去问你兄长,或是你那被任命主审此案的夫婿。”


    “诶呀,大哥天天板着个脸这不许那不让的,我再有理他也听不进去啊!”


    林知瑶拽着林仲检的胳膊,摇摇晃晃地无赖道:“您也说了子渊是主审,一天天忙的我都见不到他了,再说了也要避嫌不是……”


    “子渊见过岳丈,给岳丈请安了。”


    说曹操曹操到,这边话音未落,梁颂年已然出现在门口。


    林仲检不由一笑,伸出另一只没被纠缠的胳膊,招呼梁颂年道:“来来,当真是巧了。”


    梁颂年应声上前。


    林仲检故意道:“方才瑶儿说你忙得很,终日见不到人,想来旧案翻审着实幸苦,今儿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梁颂年余光瞟了眼林知瑶,对方眼神闪躲,双方并未有交集。


    “回岳丈,今天下午特意抽空去为朋友送行,算是忙里偷闲,便回来早些。”


    “这样啊,”林仲检点了点头,转而对林知瑶道:“说什么来什么,现在你夫婿就在眼前,问爹不如问他。”


    林知瑶脸色瞬间颓了下去。


    “问什么?”梁颂年歪头问。


    林知瑶若无其事的收回拽人的手,边整理自己衣装边道:“没什么,就是看你天天这么忙,想问问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


    “夫人心里有我,子渊甚慰。”


    梁颂年打断她道:“只是于朝堂公事上有诸多不便,夫人该明白的。”


    “明白,我妇道人家,官宦眷属,要避嫌。”林知瑶顺着他的话如是说。


    梁颂年笑笑,转而朝林仲检拱手简礼道:“不过一家人不该说两家话的道理也是有的,子渊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讲?”


    林仲检眉毛微扬,没想到这话还能引到自己身上,顿了顿道:“梁婿向来做事得体,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子渊虽归京有些时日,但官场种种仍有不及,近来陛下委以重任,无时不兢兢业业,只是……”


    梁颂年话音中止,林仲检接道:“但说无妨。”


    “人们总是喜欢风平浪静,对于已经沉寂的旧事,多少有些不情愿被牵扯涉及,如此在流程上难免碰壁,想来……子渊要辜负陛下信任了。”


    “哦?”林仲检道:“梁婿怎么刚开始便要打退堂鼓了?”


    梁颂年又拱手礼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子渊心中迷茫,故坦言所想,还请岳丈点拨。”


    “点拨,”林仲检重复了这两个字,笑道:“梁婿是在问老夫,这案子该不该继续么?”


    梁颂年不置可否。


    林知瑶在一旁后知后觉过来两人言语间的试探,不由心惊。


    气氛渐渐凝结成冰,可对话的两人似乎并不打算再开口,宁寂了好半响,到底是林知瑶受不了道:“当然该查!”


    她用平静又坚定的语气道:“陛下既然明旨让旧案重审,说明当初结论仓促,纰漏太多,有误便有冤,有漏便有奸,为国之清明,天下公正,当然该查!”


    余音绕耳,直击人心。


    短暂的静默后,林仲检朗声笑道:“说得好!该查!”


    他说罢,又看向梁颂年道:“老朽记得你去承阳前曾说过,俱审时度势,以事为先,人为后,怎么那时意气风发,如今却胆怯了?”


    梁颂年道:“官场复杂,查案无情,恐伤无辜。”


    “既为查案,何来伤及无辜?”


    林仲检晒然道:“梁婿说话不必如此弯绕,想来是林氏树大招风,往上攀扯的人太多,你尽可放手去干,不必顾忌。”


    梁颂年刚要开口。


    林仲检又补道:“别说这些旁人,就算是我林氏自家人,若有嫌疑,仍可被拘去讯审,公事公办,应当的。”


    梁颂年顿了顿道:“子渊心里有数了。”


    星月照归路,出了主院好远一段距离,林知瑶才将提了好半天的一口气舒了出来。


    “你可真行,我大哥二哥都不敢这么跟我爹说话。”


    梁颂年思绪被打断,缓了缓神儿道:“夫人刚刚不也是想替我问这个?”


    林知瑶被猜中心思,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要问些什么?”


    “也太明显了,”梁颂年含笑道:“虽不知你又在哪听了风向,但情况确实是这么个情况。”


    林知瑶垂下眼睫,轻叹道:“我林氏威望至今,当下在朝为官的若是有心,都能和我家攀扯点关系出来,我刚刚也是没过脑子才去愣问的。”


    见梁颂年没说话,林知瑶有些急了,“你不会觉得我爹爹是有意……”


    “没有,”梁颂年莞尔道:“我没想那么多,适才与岳丈所说也是为了之后查案不用顾忌,仍是事为先,人为后。”


    林知瑶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心里清楚梁颂年对林氏有疑,设身处地去想,现下之况,谁不对林氏有疑?


    她自己不过是十分相信父兄,又十分相信梁颂年,这种对双方的相信,甚至有的时候会冲突到她自己也模糊不清。


    好在她什么也做不了,并不需要有所抉择,只要安静地旁观。


    43、敏华


    ◎“这红墙里的荣华富贵有什么好,不过是笼子里的金丝雀罢了。”◎


    对于梁颂年这个新贵,众臣在他从承阳回来时,已经有了初步的认识。


    可如今,他们才后知后觉过来此人野心勃勃,必将京都政坛搅个翻天覆地。


    是以陛下明旨让梁颂年主审,众臣一致认为他要大展身手,不成想从确定重审到现在过去大半个月了,此人连个稍微大点的水花都没翻出来。


    就在众臣又觉得自己是想多了,这人不过雷声大雨点小,不堪重任的时候,案子突然飞速进展。


    梁颂年亲手羁押的大臣不说十也有八,其他零零散散的小兵小官,更是不留情面。


    凡是案卷在录的相关人员,全部重新审核调查,连其关系网都没放过。


    与这案子一样捉摸不定的还有秋季时雨,忽然起风落,继而连绵不断,潮湿了京都半月有余。


    林知瑶在家闲了几天,又恐消息闭塞,家书一封递进宫去,次日便被惠贵妃请去作陪。


    “林姐姐!”


    远远一声呼喊,从院门直奔里屋,未等屋内两人有所应对,喊话之人便冲到了眼前。


    “林姐姐你果然在这儿!”


    敏华满眼惊喜,余光瞥见林秀云垮下来的脸,又赶忙道:“贵妃娘娘万福!”


    林秀云挤出个颇为勉强的笑容,回道:“公主也万福。”


    “这个时节,你们……”敏华看着遍地橘红橙黄问道:“哪搞来这么多花啊?”


    林知瑶见她表情和自己刚来时如出一辙,忍俊不禁道:“公主有所不知,贵妃娘娘触手生春,捡些被雨淋的枝子回来就能变出花!”


    林秀云顿感莫名其妙,敏华也是满头雾水,唯有林知瑶自己乐在其中,拍手大笑个不停。


    “她胡诌的,”跟在一旁的苏云薇上前对敏华道:“殿下别上她的当,君子兰冬季也能开花的。”


    “君子兰?”敏华委身下来,伸手去摸那鲜活的花瓣,喃喃道:“之前宫里倒是没见过这花儿……”


    她越看越喜欢,不觉便笑了出来,“还挺好看。”


    “今年夏初的时候,长春那边进贡来的,”林秀云解释道:“听说这花养得好一年能开三次,夏天的时候开的可漂亮了。这些天阴雨,本以为御花园没什么颜色,谁知那日路过,这花仍艳丽着。怕被雨淋坏了,便叫人都挪我这儿来了。”


    敏华还沉迷在满目华丽中,思绪不知飘到哪去了,好半响才又嘀咕道:“总是到了眼前才知道,宫里就这点最不好。”


    她低声细语,却传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林知瑶与林秀云杨着的嘴角瞬间僵住。


    苏云薇试图去搀扶她起来,并有意提醒道:“殿下。”


    “本来就是,”敏华似乎有了情绪,并不理会她的提醒,执意续道:“这红墙里的荣华富贵有什么好,不过是笼子里的金丝雀罢了。”


    林秀云不知怎的,竟不合时宜的酸了句:“有云薇陪你,殿下总还是能飞出红墙的金丝雀。”


    “阿姐!”林知瑶斥了她一声。


    “再飞也不过是京郊,横竖去不了长春去看这君子兰!”


    敏华说了这一句,愤然转身出门,“响雷了,大雨将至,改日再来拜访!”


    苏云薇眉头紧皱,追出去之前朝屋内两人行了礼,也没多说什么。


    敏华风风火火来了又走,屋里两人表情复杂。


    安静了好一会儿,林知瑶将手边的花换了个位置,凑近林秀云道:“你说你非噎她一句干嘛?”


    林秀云撇了撇嘴,“不把她噎走,谁知道会不会在我这闹出什么别的麻烦。”


    林知瑶蹙眉,“干嘛这么说?”


    林秀云侧头望着窗外逐渐阴起来的云,叹了口气,“秋猎回来你们就没见过吧?她啊,最近正闹脾气呢。”


    “为什么?”


    “太后指婚。”


    林知瑶诧异道:“给敏华?”


    林秀云摇头,“给苏云薇。”


    林知瑶听完眉头更皱了,“怎么突然……”


    “我也是听岚贵人说的。”


    林秀云边拿伺花的小剪子修理掉多余的枝叶,边道:“那日她去给太后娘娘请安,正碰上敏华在,就陪着多吃了会儿茶。期间太后聊起苏云铮去北疆的事,便关心了几句苏母身体,说着说着就扯了句什么苏云薇到了适婚的年龄……”


    林知瑶急道:“将她指给了谁家?”


    “没,”林秀云道:“当时太后娘娘话都没说完呢,敏华便坐不住了,胡乱一顿脾气就拉着苏云薇走了。”


    林知瑶光是旁听,都能感受到当时的氛围,顿时为她们两人心凉几分。


    林秀云见林知瑶没动静,停下手上的侍弄,抬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林知瑶回过神儿,叹道:“本是无意的一句话,现在看来要成真了。”


    林秀云也没细想她这话,只随口道:“成真便成真呗,太后娘娘对苏云薇向来厚待,指婚也定会顺着她的心意来,将来敏华也要出宫开府去的,俩人总不能绑一起一辈子。”


    林知瑶听了这话,一点没被安慰到,反而更头疼了,她起身唤道:“银花。”


    “来了!”


    银花同珠儿在外厅闲着,听见声音立刻奔了进来,见林知瑶的表情,赶忙关心道:“夫人怎么了?”


    “没事,花儿堆里坐久了头晕,走,回家吧。”


    “现在回去?”林秀云担忧地往外面看了看,挽留道:“要下雨了,等停了再走吧。”


    林知瑶道:“要是不停呢?”


    “那就住我这里好了,你又不是没住过。”


    林知瑶摆摆手,“算了,回家见不到我,有些人是要摆脸的。”


    “欸——”


    林秀云还想再劝,这时珠儿匆匆进来道:“娘娘,曹常侍遣人来传话,今儿个陛下来咱们这用晚膳。”


    不过转瞬间,林秀云一时分不清自己是该开心还是不开心。


    开心自然是因为总想见的那个人一会儿就要来了,不开心是因为不舍得林知瑶走的这么早。


    “我闲得很,有空便来陪你,”林知瑶看出她的心思如是说。


    林秀云虽不知她怎么了,但见其表情疲惫,确不像是装的,便不再多劝,只转身选了盆品貌出众的君子兰递给她。


    “想夫婿了就直说,花香这么淡还说晕,”林秀云嗔道:“什么烂借口!”


    林知瑶笑笑没反驳,将花接过,“好了,再不走真下雨了。”


    秋雨难猜,林知瑶才出宫门没多久,雨就淅淅沥沥的打在了她的马车棚顶。


    银花手里握着临走时珠儿给的油纸伞,伸手拨开马车侧帘子瞭了眼,算是松了口气,“还好没起风。”


    她收回视线,见林知瑶正在愣神儿,想问点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终还是选择沉默。


    街上安静无人,马车一路稳当,虽雨水相随,却比平日到家快些。


    “夫人,到了。”银花拉回林知瑶的思绪,撑伞先出,而后迎她。


    林知瑶慢吞吞的嗯了声,仍是心不在焉,下车时被一双有力的手扶住,才彻底回过神儿来。


    她抬头看去,见梁颂年、金花、庆晨等一系列熟面孔都在眼前,顿时有些眼花缭乱。


    “怎么都在门口?”林知瑶借着梁颂年的力稳稳落地,随后问道。


    梁颂年笑着看她:“等你呀。”


    林知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问了句废话,转而又道:“我哪里需要这排场,再说我若不回呢,岂不白等。”


    “不回也能等个信,总不能不告也不归吧。”


    林知瑶嘁了声,“下次别等了,才几步路而已,不如在屋里看看书。”


    “想你了,”梁颂年直言道:“只想快点见到你,横竖什么也不想做,倒不如来门口等你,有个盼头。”


    林知瑶顿了顿,问他:“今天很累吗?”


    “嗯,”梁颂年并不否认:“可累了,所以特别想见你。”


    林知瑶皱了下眉,似乎意识到什么,忙问:“等了多久?”


    梁颂年随口道:“没多久。”


    林知瑶眉头更紧,停步看向身后的金花,后者显然没打算帮梁颂年遮掩。


    “回夫人,约莫一个时辰。”


    梁颂年揽着林知瑶肩膀的胳膊紧了紧,另一只撑伞的手抖了抖,雨珠围圈速落。


    他欲盖弥彰道:“雨好像大了,咱还是快点回去吧。”


    林知瑶因身子被梁颂年圈在怀里,被动的加快了脚步,确实来不及再训他什么,遂只叹了口气以示态度。


    身后的金花见前面两人加快脚步,得了空问银花道:“今日宫中发生了什么事么?”


    “有!嗯……也不是,”银花犹疑道:“我不知道怎么说,今日夫人和惠贵妃娘娘侍弄花草的时候还好好的,后来敏华公主来了,进屋没一会儿就走了,走的时候……”


    她说着回忆了片刻,方道:“走的时候看起来有些生气……嗯,反正那表情看起来是不开心的,我那时没在,具体她们说了什么也不得而知。”


    敏华、惠贵妃、林知瑶,这三人在金花的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


    以她的了解,怎么也凑不出这三人如何闹不愉快,但据银花所说,敏华不开心,林知瑶的状态看起来也不太对。


    “惠贵妃呢?”金花问道:“娘娘什么态度?”


    银花想了想回道:“倒是没什么不同,就是夫人突然要走,惠贵妃拦了拦,然后给了盆……诶呀!花忘在车上了!”


    银花猛的停步,转身就要去取。


    金花一把揽住她的胳膊,“马车回后院了,东西还能丢了不成?这会儿还下着雨呢,着什么急。”


    银花听言嘿嘿一笑,也觉得自己昏了头。


    金花摇头叹了声,扶正她的伞,又抬手扫了扫她肩头刚刚淋的雨珠,“她们几人一向交好,就算不开心,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银花赞同的点点头,收起手中的伞,转而挤进金花的伞下,与她挽臂而走。


    “还是金花姐姐看得明白,路上我一直担心夫人,又不知怎么开口,当时就想着要是姐姐在就好了。”


    “那下次你留下看家。”


    “呃……那不太行。”


    “嘁。”


    “姐姐可以一起嘛,家又不会丢。”


    44、请旨


    ◎“臣言尽于此,还请陛下定夺。”◎


    “怎么不开心?”


    梁颂年跨进屋子的同时将伞递给庆晨,随后关上了屋门。


    林知瑶顿了下,随即伸手揭开有些潮气的外衫,“没有。”


    “好好,”梁颂年道:“连我也瞒着。”


    林知瑶转身瞥他一眼,“瞧你这阴阳怪气的模样。”


    梁颂年学着她刚才的语气回道:“没有。”


    林知瑶又好笑又无奈,走至桌边,刚想给自己倒杯水喝,却被梁颂年眼疾手快的给拦下。


    “凉,等等姜茶。”


    林知瑶不与他较真儿这个,松手坐下来,双手支在桌面上撑着脸,长长叹了口气。


    “不是瞒着你,是不知道怎么说呀。”


    梁颂年道:“我只想知道你怎么不开心,竟有这么复杂?”


    “我也没不开心,只是……有些愁。”


    梁颂年挑眉:“愁?”


    林知瑶张了张嘴,还是出来一声叹,“算了算了,再说吧,越想越愁了。”


    梁颂年见状,犹疑着猜道:“惠贵妃同你说了什么?”


    “不是不是,”林知瑶头往下更沉了些,双手撑的脸颊肉都挤出了不少,她自己却浑然不知,仍紧皱眉头,“我不想了,你也别问了。”


    “好。”梁颂年尾调拉长地回道,见她此时的模样又觉得十分可爱,忍不住眉眼和唇角的笑意,继而低头吻了她拧在一起的眉头。


    林知瑶一愣,还没等做什么反应,门被敲响了。


    “爷、夫人,姜茶好了,暖暖身子吧。”


    “我猜就有姜茶!”梁颂年笑着说完,转身去开门。


    林知瑶诧异,“你猜的?”


    梁颂年来回几步不过眨眼间,热气顺流而下,雾气萦绕的杯子就递到了林知瑶手里。


    “现吩咐下去哪有这么快,我赌今日阴雨,金花早就给你备好了姜茶。”


    林知瑶笑笑,低头吹了口热气,“才来多久,我这院里的人都叫你混熟摸透了。”


    梁颂年忽然低头凑近,眼含深意道:“我们成亲快一年了。”


    林知瑶微怔,时间竟过得这么快。


    雾气模糊在两人之间,梁颂年趁机又吻了她的唇,随即拉开距离,又先声夺人道:“怎么老发呆呢?”


    “哪有……”


    林知瑶下意识回答完,才反应过来让对方占了便宜还试图含混,抬眼瞪他,“我看你一点也不像累着的!”


    梁颂年心中窃喜,面上无辜,“见了你什么疲惫都会烟消云散,我也常常觉得神奇。”


    林知瑶见他言笑晏晏,忽然恍惚,像是再次见到了五年前的那个梁颂年,那个温暖明亮的少年。


    “阿渊。”


    “嗯?”


    林知瑶仰头饮尽手中姜茶,起身扑向梁颂年,捧起他的脸,吻了下去。


    屋外的雨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乌云重重,似是要持续整夜。


    屋内投不进光,昏昏暗暗的氛围下,暧昧极致,两人唇齿间是姜茶的味道,湿热柔软。


    梁颂年双臂环绕,回应她的拥抱,与这场雨一样,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时间的流逝像是冲昏头脑的迷药。


    林知瑶在混沌中仿佛要随时窒息,后背接触到柔软的床铺,她不敢再往下想。


    梁颂年却突然停止了索吻,紧紧的抱住她。


    林知瑶大口呼吸,像是重回水中的鱼,死里逃生。


    “你还没准备好对吗?”


    梁颂年湿热的声音在林知瑶耳畔响起。


    林知瑶浑身紧绷,滚烫的脸颊似乎在提醒她此刻脸红的像熟了一样。


    “我……”


    梁颂年摸索到她紧绷至握拳的手,接着与她十指相扣,慢慢抬起也用样烫红的脸,吻了吻林知瑶。


    “别害怕,我会等你准备好。”


    那一夜,林知瑶感受到梁颂年滚烫的身体,也感受到他的克制,他们虽然没有再进一步,但已经亲密无间了。


    是日朝会。


    梁颂年数不清第几次呈奏拿人,各位大臣已经被他这举动给整出阴影了,生怕名单里有自己。


    因梁颂年的行事缜密,从没提前流出风声,众人都是在朝会上才知晓有谁,一般观察奉元帝脸色,便能瞧出是否有高官重臣波及。


    而这次,通过奉元帝逐渐变化的表情,令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梁卿,”奉元帝将折子合上道:“朕觉得你这次要提审的人还需再斟酌。”


    梁颂年面不改色,拱手道:“回陛下,臣所呈上,皆已斟酌再三。”


    奉元帝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殿下地梁颂年,继而将折子递向身侧,吩咐道:“曹征,给林相拿去。”


    “是。”


    曹征应声而动,众臣更是捉摸不透。


    林仲检看着递到眼前的折子,坦然接下,翻开草草一看,便听奉元帝问:“老师怎么看?”


    “臣觉不妥。”


    众人屏息,似乎是猜到了些端倪,眼神儿瞬间转去看奉元帝,然其神情淡淡,并无反应。


    “这名单中,依臣所知,良善忠诚者颇多,不知为何要作为重点提审。”


    林仲检说着看向梁颂年,似乎要他一个解释。


    梁颂年仍是先礼后答:“回林相,审案期间本就是诸多核对排查,臣从未保证过所涉及之人必为奸佞。至于本次所呈名单,自是有他们行事模糊不清的地方。若有误会冤枉,与各司流程走完,也好除去谣言猜测,还之清白。”


    这段话看似温和,实则硬刚,各位大臣光是旁观都替他捏了把汗,并且更好奇折子里到底写了谁。


    林仲检无声笑了笑,转回身向奉元帝道:“陛下,显然老臣怎么看这折子都不太重要,既有主审,便交予他决断罢。”


    又是片刻静默,奉元帝眼神在林仲检和梁颂年之间转了转,放话给曹征道:“就依梁卿所奏,宣吧。”


    曹征快步收回林仲检手中的折子,面向大殿,展开折子宣读名单。


    起初几个人名,众臣到还能接受,到后面几位虽不算要职,却实打实的林氏直系,再接着又是林仲检的学生……


    就在各位大臣满头雾水,想不明白这梁颂年怎么突然针对自家丈人的时候,听到了一位令所有人出乎意料的名字。


    武毅候,苏恒。


    到这,众人终于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又接上了——原来刚刚两人是在唱红白脸,演了一处戏啊!


    朝廷上下谁人不知武毅侯的忠君之心,别说是结党营私搞小动作,就算是日常的人际往来面子活,他也是木头一块。


    今日这出朝堂请旨,不过是接上了日前之局。


    苏云铮带兵支援北疆,其父禁军统领立刻便被针对,无异于皇帝下了一步未雨绸缪的棋,宰相这边立刻反击了一子。


    寂静的场面渐渐有了议论声,奉元帝居高临下的观察了会儿,方才扬声道:“诸卿可有异议?”


    此话一出,还真有替皇帝抱不平的大臣上前进言,“臣请梁大人重筛提审人员,现下这份光凭有疑便要拘人,未免太独断了些!”


    “臣附议!”


    “臣也附议!”


    “臣反对!”


    一声反调从中穿出,众人回头,见江淮景已然前来,“适才林相也说,此案已定主审,那既然由他担责控局,何来独断一说?”


    有人接话道:“那这主审的身份恐怕太大了些,今日想提审这个便带走,明日想提审那个便也带走,如此随意,无论大小官位皆听他安排了,本职公务就都不用管了么?就凭他一句要证清白?”


    江淮景勾唇笑道:“夏大人这话倒有意思,听起来是梁大人权力无限,要在这朝堂上无法无天了。”


    “在朝中自不会大过陛下,你休要扭曲我的意思!”


    “那依夏大人的言论,这朝中上下已无清流,皆与裴逆相关?!”


    江淮景见他不语,冷哼一声,转身向众人道:“裴逆案有多恶劣,想必不需江某多言。如今假-币重案将其翻起,那便是重中之重的大事。梁大人是陛下钦定的主审,他要查谁便要承担查人的后果,在场各位觉得他凭疑提人不妥,谁又能替他承担这事的后果?”


    见众人不语,他又转身朝向始终不发一言的当事人,“江某对事不对人,还请武毅候见谅。”


    忽然又一位李姓大臣喊道:“就算江协办说的有理,可梁大人提审原因总该让我们知道知道吧?总不能一份名单了事。”


    梁颂年拦在江淮景前,自己回道:“李大人说的对,今日不同以往,既有异议,当有理由。”


    李大人见他态度颇好,又追斥了一句:“以往就不该有理由么?”


    梁颂年道:“这案子事关重大,梁某之前恐有漏网之鱼,总是过于谨小慎微,具体细节皆呈报三司商议,推进至今,才知李大人如此关切进展。”


    李大人顿时语塞。


    “何况之前所呈名单,李大人并没反对过,所以梁某自然没有多言解释。”


    梁颂年见这位李大人并不打算继续争辩,便回到自己的站位,拂了下衣装,正言道:“诸位不解之处无非念及武毅侯时,那梁某便以此来说吧。”


    他说着转身向苏恒道:“梁某亦知武毅侯忠君之心,只是日前有司根据承阳县令之词,捉拿了几名曾参与过裴逆事者,顺藤摸瓜竟扯出前武骑军前锋,现巡防营右副,程磊。”


    梁颂年说到这,顿了片刻,继而转身朝众人道:“现下经三司会审,程磊已坐实曾与裴逆勾结,至于具体细节及供出武毅侯何事,我想此时不宜在大殿上妄论,还请诸位静待结果。”


    至此,竟还有人冒声道:“万一那个程磊故意攀咬呢?不能因为他是武毅侯带的兵就轻信了!”


    梁颂年一字一句的重复道:“我说了,具体细节及供出武毅侯何事,此时不宜在大殿上妄论。”


    他说罢转身朝上,“臣言尽于此,还请陛下定夺。”


    方才冒声那人偏不罢休,也朝上喊道:“陛下!他一句不想妄论,这解释便不成立了!武毅侯乃禁军统领,停职被查可不是件小事!”


    不等奉元帝开口,苏恒几步上前。


    全程表情严肃的他,此时多了几分坦然,说话更是简单直接。


    “臣苏恒,愿停职配合。”


    45、风波


    ◎“那棋盘外呢?”◎


    是日散朝,众臣踏出大殿,仍是阴云潮气,不见阳光,倒叫人分不出拖延多久。


    梁颂年被江淮景叫住,还没等聊上两句,余光瞥见林仲检出来,立即抽身而出。


    只是他这边距离稍远了些,让林知珩抢先了去了其身边。


    然而对方也没能说上话,因为曹征匆匆赶来,不知说了什么吩咐,林仲检便跟着走了。


    “二哥。”


    虽然这两位妻兄向来不待见他,但礼数上梁颂年还是没缺过,人到了眼前,绝不会有视而不见的情况。


    林知珩回头,先是沉默打量了梁颂年一番,而后嗤道:“梁大人现在可真成了大人物,适才也是出尽了风头。”


    梁颂年并不气愤,仍保持着谦卑,“此案关系重大,若不狠决行事,必诸多阻碍,子渊公事公办罢了。”


    “公事公办,”林知珩揶揄了一句,眼神发狠道:“今日朝堂之上,旁人看不透,可我不瞎,你为提审,借我爹的势来挡箭,是与不是?”


    梁颂年不置可否。


    林知珩权当他默认了,张了张口,又觉得想说的话太难听,最后只扔下句:“以后凡涉及我林氏,还请梁大人多加思忖!”


    梁颂年望着林知珩气冲冲离去的背影,怔愣了好一会儿,直到有人与他寒暄招呼,他才缓过神儿来,微笑示人后,转过身则是长长一叹。


    后殿御书房。


    曹征默默引路至门前,抬臂送林仲检进去,便慢慢退了出来。


    “老臣参见陛下。”


    奉元帝两步上前将人扶起,“说了多少次了,没旁人在,老师不许行重礼。”


    “陛下爱戴,臣心领即可。”


    林仲检起身正衣冠道:“可臣身为老师,当不可带头破了君臣之礼。”


    奉元帝知道多说无用,摇摇头作罢。


    林仲检进来时见奉元帝独坐棋盘前,现下寒暄完,不由将视线瞥了过去,嘴上埋怨道:“今日朝会冗长,陛下怎么忍心让臣这一把老骨头饿着肚子陪棋?”


    奉元帝笑笑,“老师要以这借口想走,那朕便立刻派人传膳过来。”


    “倒没这么饿。”


    林仲检见走不成,便迅速结束了这个话题,走至棋盘前,观摩起了这未下完的自弈。


    “陛下自幼聪慧,棋艺上更是随了先帝,如今臣教不了陛下什么了。”


    “那棋盘外呢?”


    林仲检垂眼浅笑,回头看他。


    奉元帝忽然施了师生之礼,言语恳切道:“还请老师指教。”


    林仲检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苦笑道:“陛下无非想问今日梁子渊朝阳殿之举,何必跟臣弯绕这些。”


    “老师不知他今日会押走武毅侯?”


    林仲检道:“确实不知。”


    奉元帝皱眉,似乎陷入了什么想不通的疑难。


    “陛下坐吧,”林仲检劝道:“若不让臣走,也请给臣赐个座。”


    奉元帝回神儿,赶忙道:“怪朕怪朕,老师快坐下。”


    林仲检顺着落座,又意有所指道:“陛下毋需费心,既选了主审,便让他放手去做。不掀起些风波,接下来的棋倒没法下了。”


    奉元帝一怔,继而抿嘴不语。


    林仲检无奈笑笑,从坛子里捻起一枚黑子,空中犹豫片刻,方落入盘中。


    “陛下既然以博弈之由唤臣来,那自然是要下完这局的。”


    奉元帝垂首片刻,拿起白子续棋,“老师,武毅侯接管禁军之后,从未有过任何出格的行径……”


    他话没说尽,林仲检却明白其中之意,斟酌着又落下一子,才徐徐回道:“老臣亦觉得武毅侯为忠君不二臣,若真是清白无辜,此番于他而言,并非坏事。”


    奉元帝捻子悬空,久久未落。


    林仲检等待良久,见其仍无反应,伸手按下他悬于棋盘上的白子。


    “陛下该清楚,旧案想要翻的彻底,总需付出代价的。”


    相府内院。


    林知瑶估摸着时间,让下人们摆了午膳,同时派庆晨去迎梁颂年。


    她左等右等,菜都凉了也没见着人影,便又叫银花去看看。


    谁知银花才出府门,就在路口迎了一脸沙尘,伸手挥了挥才看清是林知珩策马经过,顿时气愤转疑惑。


    “银花!”


    银花疑惑未解,就被一声呼唤拉回思绪,她寻声望去,正是出门半响未归的庆晨。


    他二人年龄相仿,言语上没有那么多尊卑礼敬,相处更多随性打闹些。


    是以,银花见他耽搁这么久,脸上还笑嘻嘻,先伸手敲了下他的额头。


    “诶呦!”


    “诶呦什么,夫人有事派你,你倒溜达闲玩上了是吧?”


    “我才没有!今日朝会巳时才散,我一路没见到人,还是去宫门口问来的。”


    庆晨瘪嘴道:“你什么都不问,上来就打人,真是冤枉死我了!”


    银花皱眉,伸头往他身后看去,“爷呢?怎么还没回?”


    庆晨仍委屈巴巴,“爷身着官服不好疾行于市,又怕夫人担心,便让我先回来报个消息。”


    银花听完,有些心虚的拂了拂庆晨的脑门,继而抓起他的胳膊往回走,“算我心急误会你了,走吧,先去给夫人回话。”


    相比其他三院,林知瑾与其夫人何氏的午膳已近尾声,这得多亏他今晨有事去了趟京兆府,缺席朝会,才得以早早回家。


    没参加朝会,自然不知今日议事。


    所以,当林知珩风风火火闯进来的时候,他们夫妇二人皆是一惊。


    “官服未褪,风尘仆仆,你成何体统?!”林知瑾下意识呵斥了他一句。


    林知珩散会时没赶上和林仲检说话,又碰上梁颂年惹了一肚子气,现在自然是无法保持风度的。


    “官服策马,疾行匆匆,我知道不该,”林知珩咬牙道:“可弟弟当真是熬不住轿子慢吞吞地载我回府。”


    听他言语,林知瑾已是心头顿时一沉,此刻又见他神情激动,更觉得要听的的并非小事。


    林知瑾定了定神儿,先与身侧何氏道:“我吃好了,你慢慢吃,完了叫人收了就行,不用等我。”接着起身对林知珩道:“你跟我来书房。”


    书房门刚推开,林知珩就忍不住口若悬河,喷涌而出。


    他出宫门时,猛的想起自家兄长缺席,自然是要立刻同步他梁颂年这小子有多惹人恼火,以及林氏现在众矢之的的危局。


    林知瑾虽心有准备,但听到弟弟一五一十讲完朝会种种,仍免不了脸色苍白,背脊寒意。


    近日京都政坛风云诡谲,他总觉得冥冥之中仿佛有只隐在暗处的大手,故意推动者皇帝与林氏之间的分势对立,但好在无实事发生,终归是流言与猜测。


    可今日梁颂年之举,实在是……


    “爹呢?回来了么?”


    林知珩抿嘴道:“被陛下请去了。”


    林知瑾搭在椅侧的手微微捏紧,指尖渐渐泛起青白。


    林知珩见状有些担心,轻轻唤道:“大哥……”


    林知瑾向来稳重,断不会如林知珩这般,闭目慢慢呼了口气后,方语气如常。


    “没事,今日爹在场,他顺着梁子渊定有他的理由,你不必因此动气,旧案复杂远不止于此,做好分内事,且看后续。”


    “可是……”


    林知瑾抬手拦下他接下来的话,冷静道:“林氏树大招风也不是一两天了,若有人在背后想推动什么,那也绝对不会是梁子渊。”


    林知珩虽然有气,但也不至于昏了头。


    他心里清楚,单就因为林知瑶一人,梁颂年也绝不会加害林氏。


    只是现在朝堂风云变化,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局势,若真有人在暗地里挑拨皇帝与林氏的关系,敌暗我明,才是最可怖的。


    除此之外,两兄弟心中都不愿去想的一种可能,那就是林仲检的立场到底是什么,为何一再纵容这种分势的朝局走向,而至林氏于刀尖火海。


    恍惚间,他们也曾怀疑林仲检是否真的想要功高盖主,挑战皇权。


    但这种想法转瞬即逝,因为他们找不到任何林氏不忠的理由,亦不会相信他们父亲有逆反之心,所以从未宣之于口。


    巳时将过,梁颂年终于进了门。


    林知瑶正在院中闲坐神游,她身后食厅敞着门,人影忙碌,热菜换碟。


    直到梁颂年映入眼帘,林知瑶才缓缓眨眼,言语中有些抱怨。


    “慢吞吞地,当真是不饿。”


    梁颂年只要见了她,总是有忍不住的笑意,“饿了就先吃嘛,我不是让庆晨传了话。”


    “嘁,”林知瑶道:“等你的信儿来,菜都凉掉了。”


    “我的不是,”梁颂年向来积极认错,“下次第一时间派人传话回来。”


    此时,金花过来,说是摆好了饭菜,请两人过去,林知瑶顺势白了梁颂年一眼,不再纠他的茬儿。


    落座后,林知瑶早已过了饿劲儿,吃了几口之后就饱了七分。


    她余光瞥见梁颂年,看对方心不在焉地进食,心中起疑,随手夹了块姜放入他碗中。


    看着梁颂年表情淡淡地嚼着辛辣的姜片,林知瑶疑心更甚,目光也更深了些。


    梁颂年似乎察觉了注视,抬眼对上林知瑶的眼睛,故作轻松道:“怎么了?”


    林知瑶微笑道:“好吃吗?”


    梁颂年道:“家里的饭菜一向可口,当然好吃。”


    “是吗?”林知瑶道:“我竟不知你什么时候爱吃姜的。”


    梁颂年嘴角一僵,几秒后,愣是将最嘴里没吃完的姜的全咽了下去。


    林知瑶实在是忍不住笑了出来,摆了摆手道:“不用跟我交代什么,今日朝会散的晚,你横竖琢磨的是政事。父兄不许我掺合这些,我若想打听,有的是八卦的地方,不给你添麻烦,也不问你。”


    “你在我这永远不需避嫌什么,我对你也不会刻意隐瞒,”梁颂年轻叹道:“我刚刚只是茫然,不知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


    林知瑶皱眉,“怎么了?”


    梁颂年言简意赅道:“重审案子的过程中,我们缉拿几名要犯,其中有一位曾是武骑军的前锋,虽然他自始至终没招认半个字,但我仍以他身份和供词为由,提审了武毅侯。”


    “什么?!”


    46、帝怒


    ◎以子驳父,好不精彩的画面。◎


    这一段话的信息太多,林知瑶一时消化不完。


    她愕然的表情持续良久,才吃吃道:“为什么伪造?为什么是苏伯父?”


    梁颂年扯出一个苦笑,蕴含些许牵强和荒谬的意味,“伪造当然是因为没有理由拿人,至于武毅侯……”


    他顿了顿,吐出一口气道:“目前没有任何指向他有问题,我只是觉得当年滇左一战他是有所隐瞒的。”


    林知瑶难以相信梁颂年的理由竟然是‘直觉’二字,愣了半响,才匪夷道:“你觉得?”


    “嗯,我觉得。”


    林知瑶张了张嘴,最终只道:“太冒险了。”


    她所说的梁颂年明白。


    可从他回京起,每一步都是如此的,仿佛不铤而走险,就无法前进一样。


    “我能理解你为案子才……”林知瑶盯着他问道:“可我父兄怎么办?你将他们置于什么境地?”


    梁颂年迎着她的目光,咬了咬牙道:“此案京都政坛人人皆要除疑,你父兄……也无例外。”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林知瑶忽然有些站不稳,被梁颂年扶了下方才保持身姿。


    “瑶瑶。”


    梁颂年轻轻唤了她一声,正言道:“裴氏因功封一品军侯,手握兵权却不忠君,怂恿利用康王在新帝登基,朝政不稳时行谋反事。若不是康王临事胆怯,会有什么后果尚未可知。可尽管如此,当年仍是血流成河,数名重臣掺联其中,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至今朝政仍未清明,国力尚未恢复,我等一朝为臣,当无一刻私心。”


    他说罢,默了片刻,又道:“你有担忧惧怕,是因为你也不敢确定林氏的清白,对么?”


    林知瑶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梁颂年却一反平常,步步追问:“或者说,你有知情而对我隐瞒。”


    “你说过不逼我。”林知瑶忽然道。


    梁颂年怔了下,叹道:“是,我说过你不想说便不说,我绝不会逼迫你向我交代什么,将心比心,瑶瑶你可信我?”


    林知瑶目光深切地盯着他,点点头道:“我一直信你。”


    梁颂年莞尔,“我重审此案,是为除疑,是为查漏补缺,是为有冤者还清白,是为枉法者有制裁,为了我哥的清白,也为我一日臣行一朝事。”


    他说着身子微倾,伸手抱住了林知瑶,“有我在,无论事情如何发展,只要有我在,绝不让你们林氏陷入无法挽救的地步。”


    “可是……”林知瑶颤声道:“万一我林氏曾有涉及呢?”


    梁颂年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言语坚定道:“就算你家有谁犯了大罪,我也绝不袖手旁观。我会求恩赦、求将功抵过、求陛下仁慈对待……总归要保住性命,哪怕散尽荣华富贵,只要人还在,就都是可以过下去的。”


    林知瑶其实真的不知道林氏有无涉及裴逆事,但如今朝政之况,以及她爹的种种行为,好像都没有个合理的解释,想来想去,无非如此。


    林知瑶了解梁颂年,知道他就算是沉默不语,也绝不会撒谎敷衍。


    当她自己问出这话的时候,心里充满了悲怆的答案,以及无法两全的痛苦。


    可梁颂年却给了最完美的答案。


    满眼酸涩摇摇欲坠,林知瑶微微将头仰起,慢慢将心绪平复。


    秋雨送寒风,冬冷初显。


    京都政坛度过了人心惶惶的十月,诸位臣工私下议论着案子繁杂,年前总不好出结论的,是以各自忙碌本职,盼望着年底封印后能有放松。


    谁知林仲检告假数日后,一纸奏书,便打破了众人期许。


    “老师风寒才愈,有事呈奏便是,何必起早来朝。”


    奉元帝居高临下关切着,目光却锁定在林仲检手中那封未宣的奏本。


    “换季小病罢了,陛下怜爱,老臣却不可自负,何况……今日所奏,理应面呈于众,也好了却年前一桩麻烦事。”


    话说到这,奉元帝再寒暄倒显虚假,遂点了点头,递给身侧曹征一个眼神,后者立即会意,快步迈向阶下。


    林仲检却抬手婉拒,退了一步道:“还请陛下准许,老臣直宣。”


    奉元帝顿了顿,唤回了曹征。


    林仲检挪步上前,展开折本,朗声道:“中书省中书令林仲检奏请皇帝陛下。


    年关将至,封印在即,宫城内外安防尤重。日前因案停职禁军统领苏恒,其位责重,悬而未决,臣深知吏部之难,此番不为纠错。


    然,臣虽病于卧榻,亦不敢偷闲,忧虑多日,终有思绪。今上奏陛下,召回前禁军统领梁安仁。其奉献数年,对禁军熟稔,现已昭雪自身,择他暂代苏恒事务,至其归时,还位退之。时局所趋,最为合适不过。


    所奏所请,均肝脑涂地,只为朝政。愿陛下审时度势,清明于心,准奏此事,老臣拜以稽首。”


    众臣听闻要将梁安仁召回,皆两眼一黑。


    奉元帝久未答复,林仲检也不追问,而是转身朝重臣问道:“诸位若有异议,大可推举贤者,老朽此举,也是无奈之策。”


    众人面面相觑,冷汗都要下来了。


    林知珩脚步预动,又找不到从何开口,眼前若是旁人还好,自家亲爹,当众反驳……他犹豫半响,到底是僵在原地。


    与此同时,林知瑾果敢上前。


    “臣觉不妥,梁将军出仕多年,且不说禁军中事,单论朝政变化,与旧时大有不同,贸然召回,非解决之法。”


    以子驳父,好不精彩的画面。


    众臣诧异的同时,不免怀疑这是否也是一场唱红白脸的戏码,殿前空前一致的默契沉静,皆不敢轻举妄动。


    林仲检面对此景,并无恼怒,反而从容道:“中丞言之有理,不过方才老朽也说了此举无奈之处,是以中丞反对,需说出更好地解决办法,空口来讲,恐怕陛下也难断是非。”


    “补位代职,此时言之尚早。”


    林知瑾仍不退缩,又道:“离年底封印还有月余,武毅侯只是提审,只要案子进度没有拖延,怎会论不出个结果来?”


    林仲检微微一笑,视线侧移,“有无结果,这便要问此案主审了。”


    众人目光随之波动,当事人被迫抬头回道:“回陛下,重审进度皆按三司流程来办,至于武毅侯……目前还在核查各处细节,暂不能释放。”


    “还要多久?”林知瑾追问道:“年前能不能将人查清,连个准话都没有么?”


    梁颂年拱手道:“中丞也曾担任要案主审,当知其中变故颇多,如今人证直指,理应细细盘查,断不敢疏忽大意,亦不敢随口承诺。”


    有理有据好口才,严丝合缝无破绽,林知瑾一时语塞。


    此时,林仲检接话道:“禁军统领的位子不只是他苏恒一人能坐,中丞非新官上任,当知朝廷时局的轻重缓急,现下是要有人负责此事,若只等案子结果出来再议,未免太拖沓了些。”


    众臣心中唏嘘,姜还是老的辣,甭管是不是自家人在做戏,现下看起来还是林仲检占了上风。


    大殿上静了半响,仍无人进言,这最终决断便落在了皇帝身上。


    “其他人可有异议?”


    无人应答。


    奉元帝又道:“江协办,邱尚书,你二人掌管吏部,在任免调动上最有话语权,此事可认同?”


    两人听言上前,在邱尚书斟酌着如何开口的时候,江淮景已直言不讳道:“臣本有异,可刚刚林相说了空口无用,臣绞尽脑汁半响,也没能想出个更合适的人,所以并无异议可论。”


    “邱尚书也是这么想?”


    “回陛下,臣等无能,”邱尚书恳切道:“臣等近日将官吏籍册翻阅数遍,也曾想过从地方调任,或副将分领事务,只是此等高位要职,非一般人能担之,确无合适人选。”


    “好,好啊,”奉元帝付之一哂,转而朝众人愠怒道:“看来我朝真当是无人可用了!满朝文武数日连个人选都说不出来,最后竟需卧病的中书令来举荐早已出仕的老臣救局!”


    在场中立者不敢冒头,守旧派不会去驳林仲检,剩下那些无论是私下抱团求安稳,还是主张改革创新的,现下皆是有心无力,与皇帝一起被逼到了这般境地。


    重重压抑的气氛下,林仲检双手呈折本,高声道:“请陛下准奏。”


    一众低头下,或有几个胆大好奇者抬头查看,但又在瞥见奉元帝冷冽到有些瘆人脸色时,迅速沉下头去。


    “朕若不准,是否也空口无用啊?”


    奉元帝默然许久,抛出了这么一句冷冰冰的话,并没什么语气和声量。


    林仲检却答非所问,保持着姿势,将双手举地更高,“臣肝脑涂地,只为朝政,愿陛下审时度势,准奏!”


    “现下朕哪还有不准的权利?!”


    满殿静默,这还是第一次皇帝向这位位高权重的老臣发脾气。


    奉元帝愤然离去,同时丢下句:“老师意向决绝,诸位臣工也无异议,此事朕在与不在又有何妨,你们自行去办就是!”


    曹征急忙上前宣了声散朝,便紧跟了过去。


    待奉元帝走远,众人都以为这事将要不了了之,以后再议的时候,林仲检却起身发声了。


    “适才各位也听见了,陛下已准奏,”林仲检说着转身向邱尚书道:“接下来便辛苦吏部尽快推进此事。”


    他说罢也不等人回应,直接拂袖而去。


    继而殿内莫名沉寂了好长时间,才有渐渐地窃语声、脚步声,接二连三的往外走出。


    “梁子渊!”


    江淮景目标明确,快步追上前,拉住他的胳膊低声质问道:“怎么回事儿?!”


    梁颂年回神儿看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


    江淮景追问:“今日之事,你早就知道了?”


    梁颂年眉头皱到了一块,“不算知道。”


    “什么叫不算?”


    “就是……”


    梁颂年迟疑道:“我前天出门时,撞见了我爹从主院出来,若单他一人,倒也没什么,我和瑶瑶成亲后,我们两家不似从前那般避嫌,偶尔走动是有的。”


    “所以呢?”江淮景直接问:“梁伯父和谁?”


    梁颂年道:“兵部齐尚书。”


    江淮景愣了几秒,又问道:“然后呢?”


    “哪还有然后,在相府见了他俩,我怎能不疑,可越是这样摆明了,越会得到敷衍的回应。”


    梁颂年苦笑道:“我爹说他俩受邀来品茶论棋。”


    江淮景:“……”


    47、入冬


    ◎相权日渐高涨,皇权步步退让。◎


    仿佛从裴氏逆案再翻出水面,林仲检的种种行为就逐渐脱离了常态。


    而如今他竟不惜与皇帝撕破脸来对抗,更有孤注一掷的意味蔓延开来,越发让人怀疑林氏与当年裴氏有不为人知的联系。


    可皇帝似乎无力驳之。


    人们顺着局势去琢磨,不免想到齐部尚书与林仲检皆为前朝老臣,言论政向上更是颇有契合,是以模糊不清的兵部,现在看来倒是明显偏向相权的。


    而日前苏云铮被派去北疆,想来皇帝早已料到如今局面,只可惜北疆路途遥远,就算苏云铮将将到了,抗敌收权也要大把时日。


    是以,武毅侯苏恒在朝会众目睽睽下被提审,皇帝碍于北疆战力是无法独断专行的,唯有发了一通无能为力的脾气。


    相权日渐高涨,皇权步步退让。


    朝野间议论纷纷,持续数日,奉元七年末,封印闭朝前的局势大致如此。


    冷风凝露,初雪飘零。


    刑部大牢结构复杂,越是要犯越至深处,梁颂年跟随狱卒走过幽暗潮湿的甬道,又听反复几次解开链锁的声响,终于到了苏恒面前。


    军中之人即使到了十分破败的环境,衣着简陋、饭食不足,仍身姿挺拔、气质凛然,苏恒便是如此。


    梁颂年挥手让狱卒离开,独自进了牢房。


    “下狱月余,武毅侯还是没话说么?”


    苏恒端坐在草席上,目光直视梁颂年片刻,方道:“名为提审,实则监禁,苏某着实不明白。”


    “这话言重了,不过是事务繁杂,才来得及与武毅侯面谈。”


    梁颂年说着瞥了眼矮桌上的纸笔,又道:“武毅侯若心急出去,何不供词递上,我等也好速速推进。”


    苏恒冷声道:“无罪可述,不知该如何落笔。”


    梁颂年道:“有冤亦可明书,任谁也不会有胆子昧下供词。”


    苏恒言语间满是不屑,“梁主审大殿之上指我提审,苏某未审鸣冤,岂不心虚之举?”


    “是,当三司会审,辨明是非。”


    “既如此,梁主审只身前来,又是为了什么?”


    “假公济私,问些我个人所关心的隐情。”


    这话说的直接,听的苏恒一愣。


    “武毅侯在想什么?”


    梁颂年说着往前两步,与其咫尺之间,又矮身蹲下,像是不肯放过对方脸上每一寸变化般。


    “当年滇左那些劣质军械的事么?”


    苏恒面似冰霜,眼睛却不自觉的放大了。


    “果然,”梁颂年淡淡道:“你当年发现了我方军械有问题,却隐瞒不报。”


    苏恒咬紧牙关,得以维持面上的镇定,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忽然放声笑了出来。


    梁颂年皱眉起身。


    苏恒抬头收笑,盯着他道:“可怜你从北疆回来,步步为营,走到今天翻案的地步,竟然只是为了私仇。”


    梁颂年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苏恒抢话道:“梁启年战死滇左,确实因为军械事故,可我去时我军已无活口,此事报与不报能对当时有什么改变?”


    “我军无一生还!不是他们无能!他们是被军械拖累死的!”


    “我报了又能改变什么?!”


    苏恒红着眼睛道:“当初的裴氏在朝廷是什么样的势力?!比如今的林氏有过之无不及,就算我上报陛下,那时候的他能做什么?!”


    梁颂年陡然失语。


    苏恒轻蔑道:“人都死了,不过是个身后名。”


    梁颂年握紧拳头,“你知情不报,便冤死了那些为国卖命的将士。”


    “彼时陛下刚登基,权力尚未收拢,内忧外患之际,文仗林相,武靠裴氏。”


    苏恒问梁颂年道:“若换是你,可会为了一些死人的名声,问罪朝廷支柱吗?”


    梁颂年敏锐地意识到了这话中其他含义,却不敢再去细想。


    苏恒见他抿嘴不语,唇角溢出一抹冷笑,“此事之后,林氏退亲你家,转头便与裴氏喜结连理,到现在你还看不明白吗?”


    梁颂年凝眉注视眼前人。


    苏恒又追话道:“若单是裴氏,我尚且敢去报出此事,可裴林两家沆瀣一气,我做什么都是引火上身罢了。”


    梁颂年话里有话道:“因两家联姻,你便一口咬定他们同流合污,未免太果断了。”


    苏恒反问道:“若林氏清白,何必联姻?”


    梁颂年抿嘴不语,他确实想不到林氏宁毁世家旧约,不惜背负失信的名声,也要与裴氏结亲的理由。


    苏恒冷哼一声,“今日之前,我当你与林氏是一条心了,现下看来,你仍是被蒙在鼓里,受其利用罢了。”


    梁颂年道:“我所作所为,皆出我个人所愿。”


    “那林氏呢?”


    苏恒道:“自旧案浮出水面,林氏笼络权势也太明显了些,若不是曾与裴氏勾结,他们为何要冒险如此?现下我身在狱中,不知外面局势,可你该擦亮眼睛看清楚,林氏如今是个什么样。”


    梁颂年沉默注视。


    苏恒冷笑道:“林仲检怕是要走裴氏的路了。”


    梁颂年仍是居高临下地注视,安静了半响,才堪堪道:“程磊什么都没交代,他倒是军人铁骨,宁死不屈。”


    苏恒听闻,却无丝毫意外,“武骑军的秉性,我比你清楚。”


    梁颂年眉头微凝,“既然如此笃定,大殿之上为何不求当堂对峙?”


    苏恒默了默,平淡道:“想看看梁主审想做什么,也想看看梁主审是否与林氏一条心。”


    梁颂年若有所思片刻,继而沉声道:“既如此,那还请武毅侯再多些耐心,待我细细盘查过所有参与过滇左一战的武骑军,再请三司会审断一断武毅侯今日所言。”


    他说完便转身走出了牢门。


    苏恒望着梁颂年离去地方陷入沉思,直到狱卒前来上锁才被铁链声响拉回现实,继而闭目靠墙,似是休憩。


    自狱中探访苏恒后,梁颂年便真说到做到,将武骑军列为核查重点,一一过审。


    梁安仁暂代禁军统领的事情经朝会风波,吏部硬着头皮将草拟文书呈上,虽然连奉元帝的面都没见到,但好歹得了批准。


    年底各司诸多事情,每逢朝会话题不断,裴氏旧案和梁安仁走马上任等舆论便渐渐淹没了下去。


    十二月中旬,梁颂年被林知瑶拉着去宫里参加惠贵妃的家宴,在路上的时候才恍然得知此宴名由。


    “身孕?三个月了?”


    林知瑶瞪他一眼,“你果然当我的话是耳旁风,前阵子收到请帖时,我就同你讲过了!”


    梁颂年尴尬一笑,“有…有吗?近日事多,脑子有些不中用。”


    林知瑶嗔道:“既听不进我的话,何必天天纠缠敷衍。”


    “哪有,”梁颂年拧着眉头道:“你明知道我越是烦累,越想与你亲近,何必这般为难我。”


    林知瑶自是没有较真儿,不过是逗他两句,见对方这副模样,目的达到,不禁笑了出来。


    梁颂年见状,立即反应过来,“好啊好啊,成心闹我是吧?”


    林知瑶装作若无其事模样,撩起马车帘子望了一眼,随即起身欲走:“竟这么快就到了。”


    梁颂年见她见好就逃,立刻拦腰将人抱进怀里,飞快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才满意地放开钳制。


    “好了,刚刚的事便算了。”


    林知瑶愣了愣,虽说他们两人现在相处的越来越亲昵,但梁颂年偶尔的举动,还是会让她有些抑制不住的心动。


    就在她怔愣之间,忽然瞥见从宫里出来的一辆马车,因速度偏快,车帘飞扬,得以看清里面人的侧脸。


    “敏华?”


    “怎么了?”梁颂年从她身后过来,见她望着前面空地愣神儿,便问了句。


    林知瑶忙问:“你看见了吗?”


    “马车?”梁颂年不以为意,“当然,眼前过去的。”


    林知瑶划重点道:“马车里的人。”


    梁颂年摇摇头。


    他是跟在林知瑶后面下的马车,注意力全在她身上,马车经过也只是余光所见,至于车中坐谁,车帘起落,他确实没瞧见。


    “怎么这副表情?”梁颂年问:“看见谁了?”


    林知瑶犹疑道:“好像是敏华。”


    梁颂年听言,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敏华公主常常出宫,在宫门口见到挺正常的吧。”


    “可是……”林知瑶抬头道:“她已被太后禁足半个多月了。”


    “啊?”这下换梁颂年懵了。


    “说来话长,”林知瑶拉着梁颂年的胳膊,往宫门里走去,“我有段时间没进宫了,许是她的禁足解了,就算是没有,那宫里也该有人发现了她跑了,横竖咱们帮不上什么。”


    梁颂年嘴角抽了下,“你倒是心大。”


    林知瑶叹道:“这回的事复杂得很,敏华那个性子且要闹呢。”


    梁颂年听言,反而有些好奇了,“什么事?”


    林知瑶给了他一个眼神,“八卦也要分地方,且等空了与你慢慢讲吧。”


    梁颂年也是知轻重的人,顺着转了话锋,“离景秀宫还远着,夫人和我聊聊这些天都干嘛了吧,这次我定一字不落的听着,免得改日又埋怨我敷衍了事。”


    “我能干嘛,围炉煮茶,看雪赏梅呗。”


    “展开多讲些嘛。”


    “不过是妇人们闲玩解闷儿,你不会感兴趣的。”


    “你的事我都感兴趣。”


    “诶呀,肉麻死了。”


    “哈哈哈……”


    48、撮合


    ◎“不过坐个席,去就是了。”◎


    除夕前,各家各户都在操办过年事宜。


    大家大族更是宴席多的分身乏术,像林府这样的地位,除了参加宫宴,还有各路官僚名门的往来。


    梁安仁现下不仅成了林氏的亲家,还暂代了禁军事务,多年冷清的门楣,这段时间也是络绎不绝来拜访的人。


    光是走动关系倒也罢了,可偏偏就是礼多人不怪,没有空手来的道理,因此可给梁老夫人难坏了。


    武将家里本就自由些,没有成堆的规矩,也不需要大批的仆人。


    尤其是梁安仁出仕后,老两口更是轻减全府,闲休为主。


    尽管最近梁安仁又被召回朝廷,但立刻招人买仆也不大适宜。


    一来是暂代官职便先扩张内院,恐落人非议,二来是临近年关,什么事都过于仓促。


    幸好林知瑶心思细腻,想到了这层,近日一门心思的扎在梁府陪着梁老夫人。


    她从小相府长大,人情往来又是她日常生活,此类事情办起来可谓是得心应手,亲拟的回礼单子也是十分合适。


    梁林两家本是世交,老夫人也算是看着林知瑶长大的,虽不至客气,但还是推脱了一番。


    不过林知瑶坚持说家里有大嫂这个主母操持,实在用不上她,又说当了梁家儿媳,这都是份内事。


    说着说着,倒还给梁老夫人说的伤感了起来,不禁想起林知瑶早逝的母亲,自己当年的闺中好友。


    林知瑶见状,脑中忽然闪回鹿安山秋猎时,太后伤怀的那副神情。


    她若有所思片刻,试探道:“光忙着这些琐碎的事,宫宴帖子都不知道收哪去了,眼瞧着就除夕了。”


    梁老夫人回神儿,垂眸道:“找不到也罢,本来也没打算去赴宴。”


    “母亲,”林知瑶颇为认真的模样道:“您居于内院都难免听闻外头的风波,当知道咱们梁家现在该事事小心。”


    梁老夫人诧异,“安安稳稳在家过年,不去露脸,还成不对了?”


    “咱们这么想当然没错,只是旁人未必往这处想,”林知瑶煞介有事道:“若是有人说些咱们轻视官家之类的话……”


    “什么?!”


    梁老夫人惊道:“这种瞎了心的话也会有人信?”


    “人言可畏,这四个字当属我林氏最有体会了。”


    林知瑶这话虽有怂恿,但也真切,听的梁老夫人既有心惊,又有心疼。


    “罢了,不过坐个席,去就是了。”


    “对嘛,”林知瑶展开笑颜道:“咱们可不做落人口舌之事。”


    “什么事叫你这么开心?”梁颂年说着迈进门来。


    这些天他常常回相府见不到人,索性直接来梁府吃饭,既寻了林知瑶,又多陪了陪父母。


    “什么开心不开心的,”林知瑶敷衍一句,又扯开话题道:“你今日倒是来的早。”


    梁颂年本是随口一问,也不甚在意她的回答,听言顺着话道:“年底了许多事都暂停着,也没什么能推进的,饿了就回来呗。”


    他说着转身朝梁老夫人行礼喊了母亲,继而上前扶人。


    “你倒是越发清闲,你爹天天见不着人。”梁老夫人埋怨了句。


    “无论何时,安防都不能松懈。”


    梁颂年笑着道:“近日儿子和媳妇天天回来陪您,不也热闹。”


    梁老夫人甚是开怀,“那是当然,有知瑶陪着我不知道多舒心呢,早就和你爹大眼瞪小眼地够了。”


    “咳咳——”


    三人互相挽着才出门,先是听见过于刻意的咳嗽声,接着便是说曹操,曹操就来到了眼前。


    梁老夫人将才话音才落,猛的见到了人,笑容急转嗔怒,瞪了梁安仁一眼。


    “装神弄鬼!”


    “欸,这话怎么讲?”


    梁老夫人不理会他,转头与林知瑶嘀咕道:“他是早就在门外偷听了,见咱们出来了才搞点动静装一装。”


    梁安仁被说中,顿时急道:“没有的事,你这老婆子竟与孩子们胡扯。”


    梁老夫人呵呵笑道:“瞧吧,一说就中。”


    老两口你一句我一句拌嘴,小两口跟在旁边忍笑,一家子说闹着往饭厅走去。


    家常便饭过后,林知瑶说是有事回相府,随着梁颂年一起出门府门。


    “案子……还顺利吗?”


    饭后消食,两人不乘马车,顺着街边闲逛,安静走出了一大段距离后,林知瑶率先抛出了话口。


    梁颂年听言意外地看向林知瑶,没立即回应。


    林知瑶见他不说话,也转过头,发现对方正狐疑的看着自己。


    “这是什么眼神儿?”


    “你不对劲儿,”梁颂年道:“你从来不问我公事的。”


    林知瑶嘁了声,“随口问问罢了,谁让你老说我与你不需避嫌之类的话。”


    梁颂年撇撇嘴,“好好,是我多心了。”


    林知瑶哼了声算回应。


    “案子……”梁颂年想到这,表情便沉了沉,“似乎与当下朝局混在了一起。”


    林知瑶一顿,“什么意思?”


    “裴逆事发时,朝廷党争比如今有过之无不及,那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局面,有人借此迫害对家,导致许多朝臣受牵连下了冤狱。现下随着案子逐渐推进,自然是为冤者平反,拿漏奸归案,可是……”


    他话没说话,林知瑶却明白了其中意思。


    “为冤者平反容易,拿漏奸归案便是要撼动朝局,是有什么线索指向了哪位高权者吗?”


    梁颂年沉默半响,陡然开口道:“林氏似乎越发不清白了。”


    林知瑶皱眉,“……我爹爹。”


    “不过目前还没有实证,”梁颂年安抚道:“林氏总在风口浪尖上,那些心虚者要想泼脏水,当然是第一个想到你家。”


    林知瑶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仍皱着眉头。


    梁颂年又道:“虽然年底闭朝封印,但案子也不是完全搁置。”


    林知瑶侧头看他,“还能做什么?”


    梁颂年道:“皇家年宴也是家宴,皇亲国戚、高官贵胄均要来拜,彼时康王也会进京。”


    林知瑶摇头道:“虽旧案重审,但他身为当事人,肯定避讳不及。这来不来尚且不知,决不会与你交代或助你什么。”


    “一来,他要是要交代什么,当初早就说了,何故会等到现在多言多语。二来,他历经大逆事,现在只想平安保命,更不会与我掺合什么。”


    林知瑶恍然道:“你想借此机会,让那些心虚的人自己露出马脚?”


    梁颂年一哂,“过年嘛,无事可做,便碰碰运气。”


    林知瑶也是听的有些头疼,叹道:“我真是多余问这些,徒增烦恼。”


    梁颂年唇角含笑,“想来你是有别的话要说,跟我出了府,又扯了闲话,就是这闲话扯的偏了些。”


    “好好好,”林知瑶哼道:“就当被你说中了。”


    “什么叫就当,明明就是。”


    梁颂年得了便宜,赶忙认真道:“到底有什么事要同我私下说?”


    林知瑶平复了一会儿思绪,才堪堪道:“也和宫宴有关。”


    听到这话,又结合林知瑶避开梁氏老两口的行为,梁颂年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你想让我母亲和太后娘娘叙旧?”


    林知瑶不置可否,“你爹领旨复出朝廷,年底宫宴的帖子也递给你家了,她们这也算是歪打正着的缘分。”


    两人边走边聊一路,再抬眼时已经到了相府门前,梁颂年下午还有事去办,便停了脚步。


    “行,知道了,我就不进去了。”


    梁颂年莞尔道:“想来有你在跟前,她们应该不会别扭着。”


    林知瑶璨然一笑,“当然,我定让她们重修于好。”


    日月如梭,打那天午后,林知瑶三点一线,相府、梁府、后宫,走动的格外勤快,话里话外地念叨着年宴事。


    梁老夫人这边已经确定了赴宴,林知瑶心里本是有底。


    颇为意外的是敏华离宫出走的事导致太后娘娘忧思,直接卧病在塌。


    眼瞧着就除夕了,这可又是给林知瑶出了难题,先是宽慰太后半天,次日就直奔长公主府抓人。


    银花风风火火地跟在林知瑶屁股后面转,到了长公主府前,她刚要要下马车,又被林知瑶拉了回来。


    “跟车夫说,掉头去武毅侯府。”


    银花本就不明白为什么来长公主府,现在更是满头雾水,心想这两处平时并不见走动,怎么去了趟宫里,忽然要登门。


    可见林知瑶眉头紧蹙,若有所思地模样,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犹豫片刻,终究是把话全咽进肚子里,转头通知车夫去了。


    林知瑶也是在太后那得知,苏云薇这些日子都在府里。


    武毅侯被拘禁,苏云铮去了北疆,她告假在家陪母也是十分合适的理由,若不如此,太后也要寻由头将她与敏华分开。


    倒不如主动走,这样一来都还体面。


    任谁都明白的道理,没想到敏华反应这么大,不仅在后宫大发脾气,还不顾禁足,直接离宫出走了。


    但宫闱秘辛,终究是被红墙相隔,量谁也不敢去外头议论,是以林知瑶也是这几天才知晓全部。


    “夫人,到了。”


    银花请示道:“我先去门前通报一声吧。”


    林知瑶想了想,撩帘下车道:“不用通报了,随我直接进去。”


    49、找人


    ◎“林知瑶,你今日到底什么意思?!”◎


    自苏家父子在朝局中接连变动,苏夫人便闭门谢客,尤其是在苏云薇也归家不出后,她更是不与外界接触,杜绝一切麻烦和隐患。


    所以,当听到管家说有人来访,苏夫人下意识地就摆手回绝,见管家面露难色,才皱眉问由。


    “下人们拦不住,人……在大堂等着了。”


    苏夫人连忙起身,边走边问:“拦不住?谁?”


    管家道:“相府林三娘子。”


    苏夫人本以为与苏氏父子有关,听到这话,倒有些迷茫了。


    “贸然来访,还请武毅侯夫人见谅。”


    林知瑶礼数周全,搞得像刚刚闯门的人不是她一样。


    如今朝堂局势,提到林氏,谁人不礼敬三分,何况苏家现在的情况微妙。


    苏夫人见对方客客气气,自然不能垮了脸,连忙上前道:“女侄要来怎么没提前遣人来说声,我这匆匆忙忙的哪有待客的样子!”


    “忽然来访,是晚辈唐突了,但事情紧急,确实来不及多想。”


    苏夫人听言脸色一僵,“女侄何事?”


    林知瑶开门见山道:“敏华公主离宫,太后娘娘因此卧病。”


    苏夫人听的有些糊涂,“确是要紧事,只是这…与我侯府何干?”


    “看来夫人还不知道内情,这一切起因皆是……”


    “林知瑶!”


    苏云薇忽然出现在大堂,“休要与我母亲胡说!”


    林知瑶扭头看她片刻,随即仍是向苏夫人继续道出了下半句。


    “皆是因为夫人的小女儿苏云薇。”


    此言一出,苏云薇顿时怒红了脸,“林知瑶,你——”


    “女侄这话从何说起?”苏夫人凝眉打断道。


    “此事说来话长,夫人还是之后细细问云薇吧。”


    林知瑶点到为止,不再多言,继而行礼又道:“适才晚辈也说了,敏华公主至今未归,恐太后娘娘思虑过度,还请夫人准许晚辈带云薇出去一趟。”


    苏夫人越听越困惑,“女侄知道敏华公主在何处?”


    林知瑶点头,“知道。”


    苏夫人苦笑道:“既然如此,女侄迎公主回宫便可,何必……”


    “正是因为晚辈劝不回,才特来请系铃人。”林知瑶说着便看向满脸气愤的苏云薇。


    好一个解铃还须系铃人,这话太明确了,苏夫人想不多琢磨都难。


    她视线也随之看向苏云薇,默了片刻,终放话道:“太后娘娘身体为重,云薇先跟你知瑶姐姐去吧,有什么话,等你回来再说。”


    苏云薇喊道:“母亲!”


    “去吧。”


    就算上了林知瑶的马车,苏云薇的表情依旧很难看。


    “林知瑶,你今日到底什么意思?!”


    安静的半响的马车内,忽然这么一声,着实给银花吓得不轻,她赶忙溜出去跟车夫并坐。


    林知瑶却云淡风轻,只淡淡瞥了苏云薇一眼。


    “没大没小,说了多少遍了要叫阿姐。”


    苏云薇听这扯皮的话,怒气更盛,“林、知、瑶!”


    “闭嘴!”


    林知瑶皱眉瞪她,“路上呢,再叫人听去传闲话,我饶不了你。”


    苏云薇呼吸沉重,怒目而视。


    林知瑶深深叹了口气,表情恢复平淡,“她一个公主,都为你做到这个份上了,你好歹也为她争一争吧。”


    苏云薇像是被兜头泼了盆冷水,整个人都颓然下来,“就因为她是公主,才更不能……”


    “能不能和你做不做是两回事。”


    苏云薇抿嘴道:“忤逆背德,那是毁了她。”


    “现在就没毁了她?”


    苏云薇抿嘴不语。


    林知瑶冷哼了一声,“最烦这种又当又立的话,你若真如自己口中这般清醒,当初招惹干嘛?早离她远远地,哪还有如今这档子事儿。”


    苏云薇被数落的还不上嘴,因为她心里也厌烦这样的自己,这些天闭门在家,不过是逃避罢了。


    林知瑶见她不语,又叹一声,“你是战场马背上长大的人,与京都这些框在规矩里谨慎度日的女子不同。我知道你犹豫的原因是怕害了她,可如今她这般勇敢,你怎么能退后呢?”


    苏云薇越听越抬不起头。


    林知瑶望着她头顶乌黑的束发,忽然笑出声,“你林姐姐我,在京都出了名的骄纵蛮横,真的教坏你们这些小辈了,竟在这劝你们不顾一切地自私。”


    “你才不娇纵蛮横,那都是你装的罢了,”苏云薇闷闷地声音道:“你为了他,隐忍了五年,你只是不想我们也难过度日。”


    林知瑶怔了怔,扭过头去。


    两人聊到最后归于沉默,马车稳稳前行,一路安静。


    到了长公主府,银花下车叩门,表明来意,不一会儿就有人来引路进去。


    苏云薇跟着林知瑶来到了厅前,长公主已差人备好了茶水,面面俱到的寒暄了几句,林知瑶才说出目的。


    “英华姐姐,我今日也就不虚言废话了,贸然来访,是因为妹妹我当了太后娘娘的说客,劝敏华殿下回宫去。”


    长公主脸色一僵,“这……”


    “姐姐,”林知瑶放软声音道:“我知你最偏爱她,可这宫里宫外谁不偏爱她,太后娘娘就是太惦记她了,这才病了。”


    长公主蹙眉,“母后病了?”


    说来也离谱,林知瑶近日竟比公主进宫还多。


    林知瑶愣了愣,才寻回声音道:“年关将至,各家各户都忙,姐姐是府里主母,我倒是个闲人,家中有嫂嫂操持,我便到处去躲清闲,也是才知道太后娘娘忧思至病。”


    林知瑶说完,见长公主眉头紧锁,更加笃定敏华在这。


    “姐姐,这眼看除夕了,她横竖要回宫过年去的。”


    “不是我有意袒护她……”


    长公主被林知瑶三言两语哄的透了底,还浑然不知。


    “前阵子她忽然来府,见了我就哭,问什么也不肯说,我从来也没见她这般伤心过,她要在我这住,我怎能不让。”


    听到这话,一直旁听的苏云薇陡然皱了眉。


    林知瑶看在眼里,没说什么。


    长公主担忧地问林知瑶,“妹妹可知她为何如此?”


    苏云薇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林知瑶张了张嘴,叹道:“也不尽了解,既然姐姐问了她不肯说,便让我和她谈谈吧。”


    长公主不置可否。


    林知瑶又说笑着补了句:“我逞强着当了太后娘娘的说客,姐姐总要让我见到人不是。”


    英华公主心软,本就不禁磨的性子,加上林知瑶这步步紧逼,最终是将她们带去了后院一偏房。


    到门口的时候,长公主顿了顿道:“她这些天情绪不好,也不怎么吃东西,咱们还是不要去激她了吧。”


    林知瑶明白她的意思,柔声劝道:“也不能让她一直闷在屋子里,总要让她消化了情绪才是。这样,姐姐你先回去,我和她去好好聊聊,行与不行,我稍后仔细去和你交代。”


    长公主还欲说些什么,犹豫了好一会儿,终还是点头离开了。


    林知瑶见状松了口气,转身推门进去了。


    屋内陈设简单,雅致清秀,是个四四方方的客厢。


    林知瑶不想也知道,敏华相中了这地方偏僻清净,不顾英华的安排,一股脑儿地扎进这小屋。


    此时敏华正背对着外面,蜷缩在床角,像是听到开门声,刻意躲避,用后脑勺来表示拒绝交流。


    林知瑶不禁一笑,走到屋中央的桌子旁坐了下来,随手拎起茶壶,边给自己倒水边说道:


    “不是英华殿下,也不是来给你送吃食的,你就算一直保持这个姿势,我也不会走,要不算了吧。”


    敏华肩膀微动,逍纵即逝,被林知瑶捕捉在眼底。


    “你知道的,你不理我,我会跟你一直耗着的。”


    敏华仍是不为所动。


    林知瑶不再言语,慢悠悠地倒水饮茶,期间见苏云薇欲上前,反应迅速地抬手将其拦了下来。


    屋内安静的离谱,显得倒茶地水声都有些刺耳。


    敏华似是忍无可忍,虽没转过身,但好在是开了口。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话音落下,便听林知瑶短促地笑了声,“你一个当朝公主,还能去哪?谁又敢随意窝藏你?”


    敏华又没了动静。


    林知瑶仍是不紧不慢,就坐着喝茶。


    这种静止般的时光太难熬,偏就一个坚决不动,一个耐着性子不理睬,左右就折磨了苏云薇。


    “殿下……”


    苏云薇实在等不下去,轻声唤了出来。


    林知瑶两眼一闭,似是无奈。


    敏华则是应声而动,猛的回过头。


    四目相对,许久没见的两人,都惊觉对方消瘦的面庞,眼眶瞬间红了。


    可下一秒,敏华的悲伤就转成了愤怒,抄起手边的软枕就朝苏云薇砸去。


    “为什么把我自己扔下!”


    以苏云薇的身手,就算对面扔个刀子过来,也是能接下的。


    但此刻她却不躲不闪,任由东西到头上,乱了鬓边的发丝。


    “当初拜师宴上,你说除非公主殿下厌弃,否则绝不离开她身边半步,你现在却背信弃义地先不要她了!”


    敏华越说情绪越激动,忙着摸索手边的的物件就要继续砸,林知瑶看不下去,将手中茶杯重重拍在桌子上。


    “够了!”


    另外两人确实也被这突然一声震慑到了,一时愣在原地不动。


    林知瑶起身走到两人中间,先是瞪了苏云薇一眼,接着转向敏华。


    “我说集万千宠爱的小公主殿下,你发脾气也要听听自己说的什么话吧?”


    敏华撇着嘴,满是倔强的表情,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


    林知瑶叹了口气,“拜师宴上她说的那话,是针对你们师徒关系,是时刻要护卫你周全的保证,能是你自己理解的意思吗?”


    “她就是说了!”


    敏华喊道:“她当着我母后哥哥,当着所有人都说了,说了不做就是背信弃义!”


    林知瑶无奈闭了闭眼,转头看苏云薇,“这会儿怎么不吱声了?”


    苏云薇紧抿着嘴,“都是我的错。”


    林知瑶听着发晕,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她转身给自己倒茶,不紧不慢喝了半响,才道:“意气用事只会更糟,不如想想有什么法子还能再搏一搏。”


    50、除夕


    ◎“梁妇人万福,小梁夫人也万福。”◎


    一转眼便到了十二月底。


    康王自请罪携家去了封地后,上书终身不再进京,太后与奉元帝对此一直未有明面回应。


    年关前夕,奉元帝特意找太后闲谈,顺着便聊到了此事。


    太后娘娘的意思自然是应了康王,毕竟他所犯之事罪责太大,安享晚年已是优待。


    可奉元帝一反常态,不似平日里那般严肃政事,倒是家长里短的聊起皇家血缘。


    先是说先帝兄弟寡淡,子嗣也稀薄,后又道其他皇叔亲王均来京都朝贺礼,单独落了康王实在冷漠。


    亲儿子的心思,哪瞒得过太后这个做母亲的。


    “皇帝执意要他来,可是有什么事要办?”


    奉元帝怔了怔,本欲再狡辩两句,又想着是含糊不过的,便坦白道:“确如母后所言。”


    太后沉了口气,“都这时候了,想必皇帝的帖子早就送到康王封地去了,不然这路途漫漫,他也赶不上除夕正日子了。”


    “是,”奉元帝先坦诚,再解释道:“儿子前些天就一直想找母后聊这事来着,只是……”


    “别赖敏华身上,这事又不是要同她讲的。”


    太后瞥他一眼,又叹道:“哀家是后宫中人,不该僭越前朝政事。只是皇帝刚刚话里话外都聊的皇家血脉,既然是家里事,哀家多嘴两句倒也没什么。”


    奉元帝恭敬道:“儿子请母后指教。”


    “指教自是没有,哀家只是听闻裴逆案重审了,如此,康王进京便是为了这事,是与不是?”


    奉元帝点了点头,“是。”


    “你皇叔是个不成事的,他当初被人怂恿利用到那个份上,仅一步之差都不敢试,后又主动向你请罪求罚……”


    太后说着皱了眉,“既然当时没计较,此刻又何必对付他?”


    “母后误会了,”奉元帝道:“此番虽有利用,却绝不是要对康王叔怎样。”


    太后盯着奉元帝,似乎在思量这话是否可信。


    奉元帝笑笑,“母后放心,儿子是有分寸的。”


    “罢了,”太后摆摆手道:“政事上全听皇帝的,只是为了皇家颜面和名声,别在年关前闹出什么太难看的事儿。”


    是时,北疆边防城墙之上。


    齐明玄与其亲卫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直到策马疾奔之人越来越远,终成渺小一点,消失不见。


    “将军,真的不抓回来吗?”


    “私下通知沿路关哨的弟兄,不要阻了他回京之路。”


    “可年底这个时候……”


    “就算他日夜不休,也要年后了。”


    年尾的京都,家家户户挂起红彩,走在街上都是满满的热闹。


    林知瑶虽逞强担起了梁府的年节置办,但实际上经验少的可怜,无奈求助自家大嫂,各样采买年货都是现学现办——原封不动的照抄来。


    梁颂年清闲下来之后,便成了林知瑶专属支配的小厮,主打一个家里仆役少,少爷夫人亲力亲为。


    梁夫人看着俩孩子亲密无间,说说闹闹,每天都是笑眯眯的,简直合不拢嘴。


    金银花也是跟着两头跑,连带庆晨和林知瑶院里的其他小厮,也全都是打一份工,干成了两家活。


    梁夫人是个大方的主儿,府里上下都布置完毕后,硬是给每人都塞了红包和价格不菲的新年礼物。


    起初可把这些人给吓坏了,死活不跟收,直到梁老夫人拉来了林知瑶,好说歹说才勉强接下。


    随即一片感恩喧闹声。


    其中有一小厮玩闹道:“夫人,梁府实在缺人,要不……”


    林知瑶笑骂道:“怎么?想另择他主了?”


    “不是不是,我年轻能干,兼任咱们院里和梁府不在话下!”


    银花仰着下巴怼他一句,“你这没出息的,平日里夫人给的赏还少么?”


    “才不是为了钱财,林梁早成一家,我干的再多也是应该的!”


    庆晨啐了他一声,“呸!原来在这等着拍马屁呢!”


    “什么话!为了好主子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争着去的!”


    后面不知谁喊了声:“嘿!谁不能去呢!我照样往前冲!”


    紧接着又有人接上话:“我平时跑得快!定冲在最前面!”


    金花见他们一个个扯皮,忍不住也搭话道:“平日院里的事不够你们忙的了,都想着冲哪去?”


    一声朗笑道:“怕是都要冲到主子跟前抱大腿去!”


    银花忙道:“那定是我离得近抱得紧!”


    金花哭笑不得,“你还真接他的话!”


    本就是玩闹说笑之言,没有人真的较真撕骂,怼来怼去也尽是挂着笑的。


    梁老夫人在一旁也是笑的开怀,拉着林知瑶的手道:“你这院里的人个顶个地有趣。”


    林知瑶也弯着眉眼,“让母亲见笑了,都是我平日里太惯着他们了。”


    “不不,”梁老夫人道:“这样才好,总是一块生活的,太规矩了实在刻板乏味刻,我倒瞧着这些都是真诚待你的。”


    这时候梁颂年从前院安置完过来,见人人手拿红包,便也笑闹着去跟梁老夫人和林知瑶讨要。


    到了除夕正日子。


    皇亲国戚,高官贵胄陆续进宫,唯独康王一家还未有行动。


    林知瑶随相府车队路过康王旧府时,略有疑惑,便转头问了梁颂年。


    这才知道,原来康王五天前刚抵京时,在城门外被截杀过。


    所幸当时奉元帝派了梁安仁亲自接应,康王一家才幸免于难。


    当时刺客见事不成了便要了结,梁安仁阻止及时,愣是在一众死伤中,活捉了三人回去。


    经此一事,康王被奉元帝安置在其离京前的王府旧址,又由梁安仁亲自择人守卫,再没出门露面。


    就连今日除夕进宫,也是等着梁安仁来接才肯出门。


    林知瑶无奈一笑,“这康王爷忒谨慎了些,你父亲暂代禁军统领之位,今日除夕自是忙得不可开交,竟然还要从宫里抽出身来亲自接他们一家。”


    “现在的京都于他而言是龙潭虎穴,若非陛下一纸诏书,他定不肯来,”梁颂年叹道:“那日我父亲前去相救,在他那里也算是可信之人。”


    林知瑶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皇宫夜宴,奢华璀璨。


    但对于这些勋贵来说并不稀奇,颇有经验者当知其间诸多忌讳,菜品难免乏味,遂要在家里先垫了肚子来。


    晚宴排开,人们根据身份官职逐一落座,满殿的随侍和宫娥来回忙碌。


    奉元帝与皇后先去寿安宫向太后娘娘请安,随后同行年宴主殿。


    帝后同坐,太后位其左,贵妃次之,妃再次,其他等级低些点的宫眷则不参与主殿年宴。


    敏华特例在太后旁开一小席,不过大家心里清楚,这不过是虚设的位子,敏华实则是在太后身边坐着的。


    殿前是宗室近亲座次,奉元帝弱冠即位,其王叔在世者却只余两位,一是先天坡脚的端王,二是未过壮年的康王。


    而后自然是百官之首,亦是帝王师的林仲检。


    林氏高官贵女,礼部历年都是将这一家子的座次临近安排,本来是连今年多了的梁颂年也一并排在其中。


    可是其父临时任职,梁家也被邀宴,倒是叫礼部头疼了一番。


    幸好梁安仁因职不能久坐殿内,礼部直接将梁夫人这单独的女眷,安排在了林知瑶夫妇邻座。


    横竖两家成一家,既不显入赘,又叫旁人挑不出毛病。


    佳节喜事,声声乐响,奉元帝手执金杯起身相敬,无非是些吉祥如意的话语。


    席上诸位纷纷随之,酒过三巡,气氛便越发轻松愉悦,丝竹悦耳,舞袖纷飞,欢笑声层出不穷。


    男人间的寒暄敬酒,多有公事夹杂,女眷们则是家长里短闲事。


    林知瑶母亲早逝,在宫里宴会的场合,多围在太后娘娘身边,亦或是被惠贵妃拉去说话。


    今时不同往日,林知瑶与婆婆共同参宴,自然要时刻一起的。


    往常宴席到这个时候,太后娘娘早就招手叫林知瑶过去说体己话了,可此刻倒是有些不知所措。


    林知瑶在殿下看得清楚,心里也明白,转头却与梁老夫人诓骗道:“母亲,太后娘娘唤咱们过去呢。”


    梁老夫人正被其他官眷夫人左拉右扯地寒暄,一听林知瑶说要走,赶忙答应着,离开了席位才后知后觉过来话里的内容。


    “欸,等等……”


    “母亲怎么了?”


    “呃…那个,就是……”


    梁老夫人这边正眼神儿闪烁思忖着,林知瑶忽然向一旁应道:“来了来了。”


    说罢,便挽起梁老夫人的胳膊往前走去。


    后者显然不明所以,真当有人来催了她们,殊不知林知瑶只是在无中生有。


    “臣女参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安康。”


    太后方才余光早瞥见了她二人的路线,只是到了眼前她还是心里没什么准备好,不过面上到还稳定妥帖。


    “臣妇参见太后娘……”


    “快起来。”


    梁老夫人话未说完,已经被太后亲自上前扶起打断。


    两人起身后对视,多年未见,一时太多情绪涌上脑海,竟双双愣在了原地。


    敏华年纪小,幼年的事早就模糊不清了,对此场景颇为疑惑,只挤眉弄眼的给林知瑶,试图从她那得到什么信息。


    然而林知瑶忙着看眼前两位昔日姐妹,并没分出多余的眼神儿去注意敏华。


    “梁妇人万福,小梁夫人也万福。”


    索求信息无望的敏华,起身打断了这莫名地、不知要持续多久地气氛。


    太后娘娘这才回过神儿,唤身旁的老嬷嬷道:“雪容,加两个座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