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雪落青松 > 【全文完结】
    81、惊变


    ◎众臣听闻,无不惊愕。 ◎


    殿堂之内,烛火摇曳,宫宴渐入尾声,场内酒过数巡,众人皆有了几分醺然之意。


    奉元帝身处高位,目光轻轻一转,落在了身侧,嘴角勾起一抹亲和笑意。


    “母后许久没有这般开怀了。”


    太后听言,笑了笑道:“想来是上了年纪,乱七八糟的思绪多,今儿个这般热闹热闹,没工夫琢磨旁的,倒是心中舒畅。”


    奉元帝轻轻嗯了一声,视线顺势落在太后身边的妇人身上。


    “梁老夫人是母后旧交,有着旁人比不得的情谊,有您陪伴母后,朕心甚慰,往后亦要常来宫中。”


    被点名之人赶忙起身,敛衽行礼道:“陛下谬赞,能伴太后身侧,于臣妇而言,亦是桩幸事。”


    奉元帝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又状似不经意地看向其身后的林知瑶。


    “知瑶倒是久未进宫了。”


    他说着,又忽作恍然道:“哦对,相府禁足来着。”


    林知瑶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起身行礼道:“臣女让陛下费心了。”


    奉元帝关怀道:“虽说相府宅子不小,可整日困于一处,怕是闷坏了吧?”


    林知瑶又是一礼,恭顺道:“臣女德行有失,闭门思过是应当,只愿往后行事谨慎,不惹风波。”


    奉元帝嘴角微微上扬,笑意却未达眼底,话里有话道:“林氏名门,能人辈出,知瑶虽为女流,却有着不输男子的聪慧伶俐,想必对当下朝局有些独到见解,不妨说来听听?”


    林知瑶垂下眸子,轻声道:“陛下恕罪,臣女不过是内院妇人,对朝堂之事简直是两眼一抹黑,实在不敢妄言。”


    奉元帝微微挑眉,不置可否,又接着问:“禁足期间,做些什么消遣?”


    林知瑶浅笑回应:“除了反省自身,不过是翻翻书卷,绣些花样,打发时间罢了。”


    一番明言暗语交锋,应答却滴水不漏,奉元帝似乎失去了兴趣,转而看向围绕在太后身边的其他几位官眷,说了几句场面话。


    另几人陡然搅入这边交谈,惊心之余,还算体面识礼,不成想奉元帝话锋一转,忽然道:“今日宫宴尽兴,天色也晚了,诸位夫人不如留宿宫中,母后这阵子难得开怀,有人陪着唠唠,睡前也安神。”


    此言一出,仿若巨石入水,惊起层层波澜。


    几位官眷夫人面露难色,她们心中如明镜般清楚,这哪里是什么陪伴太后,分明是变相的软禁。


    包含在内的梁氏婆媳更是明白,奉元帝此番主要是要扣下梁林两家女眷,若前朝稍有不测,她们便成了首当其冲的人质。


    可皇帝旨意已下,谁敢不从?


    殿堂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几分,只剩下烛火依旧在风中不安地跳动,似是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雨飘摇。


    转眼次月,喧闹数日的朝堂,随着暑气渐盛,终在闷热的朝见日炸开了锅,朝阳殿围绕已久的话题在此刻尽数放下,统一投入当下困局。


    奉元帝面色铁青,将刚刚被呈上的军报砸落阶前,怒道:“北疆反了!齐明玄率军直逼京都,眼瞅着兵临城下了,那梁子渊竟连个消息都没有!”


    众臣听闻,无不惊愕。


    有一魏姓御史上前道:“陛下,当初那梁子渊一字一句说得恳切,现在想来,怕是与林家沆瀣一气,早就因私废公有了反心!”


    此言出口,立刻有人接话道:“梁子渊此去北疆,定是给齐明玄同步朝中信息!”


    忽一人提出疑问:“齐尚书封禁在府,中书令囚于诏狱,除去北疆相关人员,这梁大人的父母、发妻,皆在城中,他们竟这般不管不顾的反了?”


    这话说的中肯,正在众人哑然之时,早知军报内情,且在一旁看奉元帝演戏半响的苏恒站了出来。


    “陛下,臣以为梁子渊自知齐林两家不清白,前去北疆劝和不成,干脆破罐破摔,伙同齐明玄起兵而来,妄图逼城救人。”


    “正是,正是!”一众大臣纷纷附和,朝堂之上议论声此起彼伏,乱作一团。


    奉元帝见苏恒这么有眼力见儿,趁着四下纷扰,悄然递去一抹赞许之意。


    此时,人群后的江淮景,被七嘴八舌吵得脑袋嗡嗡作响,忍了半响,终是站了出来。


    “陛下,恕臣直言,此事不可过早定论。梁大人回京后,为朝中贡献诸多,单去承阳查出假-币之事,便险些丧命。如此忠义,断不会轻易叛乱……”


    他话未说完,便有人唱了反调:“江大人,事实已在眼前,都火烧眉毛的时候了,你还在这儿为他强辩?”


    江淮景猛地转头,目光如炬,“如今生死存亡之际,夏大人不寻思御敌之策,反倒在这儿恶意揣测、胡乱定罪,是何居心?”


    两人瞬间剑拔弩张,余人也按耐不住,纷纷开口,朝堂瞬间沦为市井嘈杂地。


    奉元帝听得心烦意乱,太阳穴突突直跳,抬手重重地拍了下扶手。


    在身侧伺候的曹征立刻会意,尖着嗓子高呼:“肃静——”


    众人瞬间噤声,皇帝怒目一扫,训斥道:“朝堂之上,成何体统!朕要听你们出谋划策,不是互相推诿扯皮!”


    短暂的寂静后,一人硬着头皮出列道:“陛下,臣以为当务之急,是即刻盘点京都及周边的粮草与军备物资,确保守城将士无后顾之忧,再传令周边郡县,火速调集兵力增援,加固城防。”


    有人率先开口,便有人顺着发表建议:“光守可不行,臣……”


    大臣们一言接一语,稍稍有了些应对之策的头绪,只是那北疆叛军带来的阴霾,依旧沉甸甸地压在众人心头。


    朝会毕时,日头正毒,灼烧着殿外金砖,蒸腾出滚烫的热气,叫人周身发燥。


    奉元帝行至阶前,忽然停住,目光直直朝北而去,仿若要穿越千里,瞧清远方局势。


    一旁的曹征察言观色,赶忙上前,弓着身子劝道:“陛下,这天儿热得厉害,要不回宫小憩片刻?”


    奉元帝似乎被这一声唤回了神儿,眉峰一蹙,眼底泛起丝丝烦躁,继而一言不发,继续往寝殿方向走去。


    然而才迈两步,奉元帝又猛地刹住,转头看向身旁苏恒,脱口问道:“你说齐明玄和梁子渊二人,当真就这么不管不顾的反了?”


    苏恒一怔,本想着含糊几句将此事揭过,偏知眼前人心情极差,万不可敷衍,忙改了话口道:“陛下,臣以为,这二人是走投无路才铤而走险。”


    奉元帝唇角扯出一抹冷笑,“哼,走投无路?他们就是知道朕现在身边无人,才敢如此放肆!”


    这话一出,令在场随行皆是一哆嗦,齐刷刷跪了下去,高声道:“陛下息怒!”


    奉元帝闭了闭眼,极力压下心头怒火,沉沉吐了口气,脚尖儿一转,改朝寿康宫的方向走去。


    自上次浴兰宫宴过后,那些个留宿宫中的官眷,已经明面上陪伴太后,实则被软禁在后宫数日了。


    她们这些人皆出身名门,打小就在深闺里头历练,什么大家族里的弯弯绕绕没见过,心里都透亮得很,明白这会儿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才是护住身家性命的上上策。


    所以尽管心中满是忧愁,表面仍要言笑晏晏,日日围着太后、哄着太后,逢场作戏作的十分真切。


    她们每日如训练有素的雁群,一齐去太后的寝宫,晨起请安,礼数周全;陪膳之时,适时布菜;闲话家常,更是妙语连珠。


    太后心中亦是明镜,自然不会戳破局面,日日与众共乐,偶尔还唤来一众嫔妃,权当给这枯燥深宫添些热闹。


    因而奉元帝登门之时,寿康宫坐着满满当当的女眷,众人围坐一圈,桌上摆着解暑的绿豆汤,手持轻罗小扇,慢悠悠地扇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这日子愈发热了,等太阳落了山,咱们一道去御花园逛逛?吹吹晚风,也散散这暑气。”


    “好呀好呀,傍晚去赏花,想必别有一番景致!”


    “瞧这天儿也清明,许是赏完了花,又能赏着月。”


    “希望晚上的风凉快些,那就再惬意不过了!”


    正聊到兴头上,殿外内侍扯着嗓子喊道:“陛下驾到——”


    众人闻声,赶忙搁下手中物件,以最快的速度整了整衣衫,然后轻拂裙摆,在人迈入殿内时,整齐行礼问安。


    太后心中微动,面上却是挂着淡淡的笑意,轻声道:“这会儿天正热,皇帝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奉元帝唤众人起身,虽尽力维持常态,脸色仍是不太好看,只淡淡道:“今日朝会冗长,才结束儿子就过来了。”


    太后见状,朝屋内一众女眷道:“行了,你们也都散了吧,哀家与皇帝说会儿话。”


    众人福了福身,多日相处令她们动作整齐划一,有序地退出殿外。


    “两位梁夫人且留步。”奉元帝忽然出声,叫住了婆媳二人。


    梁母与林知瑶顿了顿,而后对视一眼,各有所思的转身回去。


    82、瓮中


    ◎“这当儿子的抛妻弃母,不知这当父亲的……”◎


    太后眸光微闪,仍噙着温婉笑意道:“皇帝,你我母子说些体己话,还是屏退旁人的好,免得扰了清净。”


    奉元帝却道:“母后,儿子今日朝会遇了难事,淤积于心,原想着来母后这开解开解……”


    他说着,目光扫向一旁低眉顺眼的婆媳二人,话锋一转道:“只是没料到母后殿里这般热闹,尤其是见到两位梁夫人,倒似寻到了烦闷根源。”


    太后神色未乱,轻轻拍了拍奉元帝手背,缓声道:“皇帝,前厅后院有墙相隔,有些事哀家听听便罢了。”


    奉元帝唇角勾笑,眼神仍旧冷漠,“与其他官眷,朕自然不会多言,然眼前这二位,却非旁人,乃是今日朝会焦点人物的至亲,当事人之母、当事人之妻。”


    奉元帝话音落下,目光骤转,直逼婆媳二人道:“朕且问,家中之事闹得如此,尔等竟似置身事外,对自家之事不闻不问,还有闲情于此饮茶谈笑?”


    婆媳相顾,梁老夫人率先开口:“回陛下,臣妇对年关前后沸沸扬扬之传闻,听得一二,只是不知详情,更不敢妄加揣测,现下我夫公差而出,我儿亦奉命北上,臣妇实在不解这话中之意,还请陛下明示。”


    奉元帝哂笑一声,视线落到林知瑶身上,后者一惊,连忙上前行礼。


    “陛下,京都传闻对我林氏恶意揣测只多不少,现如今,臣女父兄被囚,夫君北上,臣女封闭在府多日,甫一解禁,便与婆母赴浴兰宴,留宫陪伴太后至此时,当真不明陛下方才所说朝会何事。”


    她言罢,梁老夫人立刻接上话:“臣妇与儿媳虽不知何事发生,但梁家上下对陛下、对朝廷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还望陛下明察!”


    “够了!”


    奉元帝猛地拍桌,喝了一声,婆媳二人瞬间跪倒在地。


    奉元帝愤道:“你二人言辞巧诈,无懈可击,然今日朝会军报传来,齐明玄已经率叛军朝京都打来了!而梁子渊却音信杳然!”


    奉元帝说到这,抬手一一指过伏地二人,“你的好儿子,你的好夫君,当初在殿前一力揽下讲和之事,当真什么都没和家里人说么?尔等便是分割的这般清楚明白?”


    林知瑶急道:“陛下!这其中必有隐情!”


    梁老夫人伸手拉她,恢复跪伏之姿。


    太后见奉元帝怒气复来,赶忙说道:“皇帝,仅凭一纸书信,不可定罪,或许是那齐明玄扣押了梁卿,将其控制住了。”


    “控制?”皇帝嗤笑一声道:“梁子渊能寄家书,却不能送奏折,这叛军倒真够通情达理的,将家国之事分得这样清楚。”


    如此这般,太后也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奉元帝的目光再次转回婆媳二人身上,寒声道:“这当儿子的抛妻弃母,不知这当父亲的……”


    才说到这,殿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高声禀报:“陛下,城防营有急事来报!”


    奉元帝闻言,眉头一皱,其身侧曹征察言观色,小步迈去门口,喊道:“进来回话。”


    侍卫趋步入殿,跪地禀道:“陛下,城防营来报,梁安仁于京郊大营失踪了。”


    奉元帝怒极反笑,眼神狠戾地盯着伏地二人,咬牙切齿道:“好啊,真是好得很!儿子的消息尚未证实,老子先逃之夭夭了,朕倒想听听,你二人还能怎么开脱?”


    婆媳二人异口同声道:“陛下!此事蹊跷!”


    奉元帝听这般狡辩,耐心尽失,转而喊道:“来人!”


    太后见状不妙,喝令闯殿侍卫道:“都给哀家退下!”


    奉元帝一怔,便听太后道:“皇帝稍安勿躁,现下诸事未明,拿其妻母泄愤实为不妥,还望皇帝给哀家几分面子,将此二人交由寿康宫看管,待有了定论再来提人,可否?”


    奉元帝胸口剧烈起伏,努力沉下气来,好言说道:“母后,此等逆臣家眷,不值得如此袒护,她们……”


    “皇帝,”太后出言打断,冷下脸道:“有哀家在此,难道还能将人看丢了不成?”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算奉元帝心中再有愤懑,也只能拂袖而去。


    自奉元帝进了寿康宫,苏恒便守在门外,将屋内言语尽数贯进耳中,此刻奉元帝气冲冲踏出,他便又无声无息跟了上去。


    一行人气氛凝重,待行至御花园小径,曹征偷觑奉元帝神色,犹豫再三,终是低声劝道:“陛下,龙体为重,莫要因此动气。”


    奉元仍有气愤,冷哼一声:“朕当初真是被蒙蔽了双眼,竟看不出这梁家与林家是一丘之貉!”


    曹征轻声再劝:“陛下莫再因此扰心,当务之急当是北疆叛军事。”


    奉元帝沉了口气,叹道:“如今朝中能用之人少之又少,更有甚者数职加身……”


    曹征顺着进言道:“陛下,眼下事态紧急,朝中正缺能臣良将,是否考虑将禁足旧臣复用?”


    奉元帝眉峰一挑,“朕就如此不堪,定要借那些罪臣之力?”


    曹征猛地双膝跪地,连声道:“陛下恕罪,奴才妄言!”


    苏恒见状,亦无法继续旁观,上前一步道:“陛下息怒,曹常侍伴驾多年,忠心可见,方才所言不过是想为陛下分忧,绝无半分僭越之心。”


    奉元帝面色稍缓,长舒一口气道:“朕明白尔等解忧之心,只是那些旧臣尚有官司未清,心思难测,朕怎可轻易复用?”


    言罢,奉元帝抬手唤曹征起身,接着向苏恒道:“若不是宫城离不开武毅侯,朕当派你挂帅平反,如此才能安心。”


    苏恒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拱手道:“陛下有需,臣纵马革裹尸,也绝不辞行!”


    奉元帝凝目片刻,终道:“罢了,你亦无分身之术,朕何苦专用你一人卖命。”


    苏恒暗暗松了一口气,不再言语。


    至此,这一行人才再次启程,不过因奉元帝思绪繁杂,无心休憩,而改了路去养心殿处理政事。


    这不来还好,一来烦心更甚,奉元帝便见桌案之上,奏折累叠成丘,恰似群臣纷纭,众口难调。


    奉元帝沉气落坐,随意拣起一本奏折,尚未及展开细读,便闻殿外尖细且悠长的通传声,原是有臣前来觐见,欲奏要事。


    奉元帝头疼得很,此刻什么要事也无心分听,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拒了来者。


    可未过多久,那通传声又起,“启禀陛下,江大人求见。”


    江淮景?


    奉元帝眉头一皱,亦道:“传下去,朕今日繁忙,任何人都不见。”


    话才吩咐下去,便听脚步声匆匆而来,并有几名内侍追拦。


    待江淮景跪倒在奉元帝眼前,这几名内侍才面露难色解释道:“陛下,江大人……”


    奉元帝不想也知道怎么回事儿,摆了摆手示意众人退下,居高临下道:“等候不及,最好是真有急事,否则……”


    言行至此,奉元帝实在觉得眼下情景,说这些狠话也没什么意思,遂叹了口气道:“起来说话。”


    江淮景应声起身,眼神儿飞快的扫过殿内,便见曹征随侍在侧,苏恒立于一旁,另有几个小内监候着。


    他心下思忖,恭敬一礼道:“陛下,臣于朝会之后,便即刻呈上了折子,然直至日头西落,仍未得陛下传唤,臣忧思难安,实难继续等待,故而冒昧进宫,求见陛下。”


    奉元帝原本还算平和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冷声道:“你且说说,是为事而来,还是为人而来?”


    江淮景道:“陛下,这并无差别。”


    这话说出来,奉元帝已无心再听,在场谁人不知他江淮景与梁颂年关系匪浅,在今日朝会尚敢帮其言语,何况此时?


    “朕乏了,难再思绪,江卿改日再来罢。”


    江淮景见状,还欲再说,奉元帝已然不耐烦,高声唤道:“来人,送江大人出宫。”


    一声令下,侍卫如狼似虎般冲了过来,江淮景皱着眉头,张了张嘴,见奉元帝那一脸不悦,到底是将话咽回了肚子里,行礼离开。


    待此间恢复了安静,奉元帝敛了敛神,又翻看了几本奏折,须臾想起什么,抬眼看向苏恒。


    “朕今日去太后处,见众官眷齐聚,煞是热闹,忽念及浴兰节那日,独不见卿之妻女,朕隐约闻得夫人微恙,令嫒陪伴在侧,现下可痊愈了?”


    苏恒一心扑在宫内事务之上,这些日子鲜少踏入家门,浴兰节时本就是他传信家中莫要出席,此刻奉元帝突如其来的问询,让他一时怔愣,顿了顿才回道:“陛下圣恩,臣妻已无大碍,多谢陛下挂念。”


    奉元帝微微颔首,温声道:“自你复职,诸多事务纷至沓来,想是许久未曾得闲,今日便早些出宫,回去陪伴妻女罢。”


    苏恒确实久未归家,此刻恰逢时机,便顺水推舟应承圣恩,一来可以回家叫妻女离京暂避风波,二来可以私下打听梁安仁去向。


    “陛下体恤,臣必铭记于心。”


    苏恒谢恩而去,殿内更是空荡,奉元帝似乎用尽了力气,靠在椅背,闭目养神。


    一侧伺候的曹征看在眼里,轻声道:“陛下今日操劳过甚,不若移驾用膳,稍解劳顿。”


    奉元帝疲惫地嗯了声,忽问:“景秀宫那边如何?”


    曹征道:“回陛下,仍密不透风。”


    言罢,他又添了句:“除此之外,小侍来报,说是景秀宫那位小殿下,已经会开口叫人了。”


    奉元帝听到这话,方才露出些许笑意,遂站起身来道:“走,瞧瞧去。”


    83、安顿


    ◎“你是要我离京?为什么?”◎


    苏恒踏着日落出了宫门,待回至府中,苏陈氏正在庭院里侍弄花草。


    武毅侯府人不算多,但不至梁府那般清简,只是家中儿女大了,丈夫又忙于公事,苏陈氏不愿院里奴仆往来如织,只留了几个贴心伺候的。


    平日里她亲力亲为,多在养花和下厨上,于这一方天地里,守着自家的烟火寻常。


    现下苏云峥因举报人的身份滞留刑部,而苏云薇被太后点名在寿康宫当值,院里比往常更冷清。


    苏恒见发妻茕茕之姿,心中五味杂陈,不禁暗忖,这偌大的院子,怎就落得这么一个单薄孤寂的身影?


    直至苏恒走近,苏陈氏才回过神儿,颇为意外道:“今儿个怎么回来了?宫里事务不忙了?”


    苏恒舒一口气,将心中翻涌的情绪压下,用平常的语气回应道:“近日朝中事情多得很,一件接着一件,忙起来没个尽头。陛下见我接连多日在宫中值守,连浴兰节众臣休沐都未曾得闲,便给了假,让我回家看看。”


    苏陈氏微微点头,旋即说道:“你回来得突然,家中未曾提前准备,我去厨房瞧瞧有些什么,好给你做顿晚饭。”言罢,便欲转身往厨房而去。


    苏恒赶忙拦住她,“不必如此麻烦,随便吃口就行。”


    苏陈氏嗔怪道:“你向来不讲究,想来在宫里日日对付,如今回了家,怎还能凑合?”


    苏恒见拗不过妻子,便改了口道:“那便吃碗炸酱面吧,近日暑气萦绕,心里就惦记着你这手艺。”


    苏陈氏听他这般,含笑道:“如今时节,再热不了几日了。”


    苏恒听言,轻轻叹了口气道:“是啊,日子过得可真快。”


    食材简单,面条现成,再加上苏陈氏厨艺娴熟,用不着下人帮衬,没多大工夫,两碗热气腾腾的炸酱面便摆在了案上。


    此时,暮色尚有余晖,庭院较屋内更显闲适,夫妇二人心有灵犀,各捧其碗,朝着院中的石桌踱步而去。


    苏陈氏与苏恒结发多年,从战场到京城,风风雨雨,彼此都能当对方肚子里的蛔虫了。


    因而她早瞧出苏恒今日情绪异样,只是见他刚踏入家门,不愿立刻逼问,如今饭到了嘴边儿,他却依旧双唇紧闭,苏陈氏觉得可以催一催了。


    “有什么话直说,别叫我猜。”


    苏恒闻言,那面条仿若瞬间失了滋味,在口中咀嚼几下,竟难以下咽。


    他缓缓放下碗筷,沉默了两息,才开口道:“夫人,今日能得闲归家,实乃圣上体恤。然朝中局势波谲云诡,大事太多,我接下来只会更忙。现下两个孩子都回不了家,独留你一人在这府里怪没意思的,我想着青龙寺这时候莲花开得正……”


    苏陈氏听到此处,大概明白了什么意思,“你是要我离京?为什么?”


    苏恒微微一怔,“方才不是说了,你独自……”


    苏陈氏一听这话,脸色立马变了,“你我多年夫妻,休要敷衍!”


    苏恒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匆匆着筷夹面,囫囵咽下两口。


    苏陈氏瞧他的样子,心里也不是滋味,沉了口气道:“你跟我卖关子,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说吧,到底什么事儿?”


    苏恒咽下口中食物,张了张嘴,终了也未说出个所以然来。


    苏陈氏知道对方不肯主动交代,她再急也是无用的,遂叹了口气,自说自话道:


    “云峥这孩子打小就有主意,当初咱们非要他留在京都,他心里便结了疙瘩,全心扑倒公事上,对旁的什么也提不起兴趣。熬了这么些年,终于当上了刑部的侍郎,我原以为他慢慢接受了现实,不成想心思这般沉,竟想法设法求了陛下的钦点。如今被朝局搅在里面,我这心里……”


    说到此处,她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话锋一转道:“云薇是在军营里出生的,跟着咱们四处行军打仗,吃过的苦头比她哥只多不少。我瞧着她整日摸爬滚打、舞刀弄枪,没个姑娘家的模样,心里总觉着亏欠。后来回了京都,我又庆幸她是这般大大咧咧的性子,什么都不往心里去,谁也欺负不了她,洒脱得很,谁知道偏就在感情上钻牛角尖儿……”


    苏陈氏轻轻吸了吸鼻子,抬手抹去眼角的泪花,接着道:“如今这俩孩子,一个被朝廷重点看护,想见也见不着。一个被太后留在宫中,好些天没回府了。你久未归家,这一回来,竟是为了哄骗我走……”


    苏恒默默听着,闷头把面条吃得一干二净,直到胃里被塞得满满当当,他才缓缓开口道:“京都要变天了,他们这般处境,反而安全些。”


    苏陈氏闻言一惊,忙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恒深深吸了口气,终道出难言之隐:“滇左之事,被人掌握了实证。”


    苏陈氏听到这话,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难以置信地道:“怎么…怎么可能?!”


    苏恒抬起头与她对视,神色凝重,慢慢道出了林仲检与他沟通的计划。


    苏陈氏听完,久久不能平静,好半响才憋出一句:“你疯了?北疆是什么样的兵力,你心里没数吗?如今齐明玄反了,满朝文武都手足无措,就算禁军殊死抵抗都未必……”


    苏恒打断她道:“我无心权位,更不会当什么摄政王,我只是不想成为下一个林仲检。”


    苏陈氏知其所想,可当年之事如阴云不散,笼罩在她心头多年,叫她闻儿女仕途、朝中局势,无一不心惊胆战,恐有报应。


    “要不算了吧。”


    苏陈氏哽咽道:“当年是那明远侯拿咱们儿子性命要挟,才叫你误入歧途,如今,切不可再行差踏错,留得终身悔恨。”


    苏恒听得此言,坚定不移的信念,似乎被重重敲了一击,紧接着脑中闪过滇左血腥战场、闪过明远侯府抄家、闪过朝堂党争分势、闪过身于诏狱林仲检……


    他原以为明远侯死了,他当年的做的错事就一同消失了,可林仲检捏着他的把柄,将他当作最后的筹码,叫他无法停下来,就这么算了。


    “此刻鹬蚌相争,我为渔翁,若错过了这次机会,往后日子如何安生?”


    苏陈氏见他如此,便知说什么也无用了,遂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苏恒见其愁容,宽慰道:“陛下若是没了,不管是齐明玄篡位,还是幼主登基,对禁军而言并无太大差别。如今朝中缺人,就算齐明玄上位后要整治宫防,也不能全都杀了换新。彼时,新朝新政,再无过去之事。”


    苏陈氏将这段话消化片刻,仍有忧色道:“林相当真去了吗?他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没留后手?”


    苏恒叹气道:“我就是在顾虑这个,所以现在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若齐明玄兵临城下之时,还没有人拿着滇左的把柄出来,我就当林仲检黔驴技穷,拉我下水不过是垂死挣扎的手段。”


    苏陈氏心中不安,脱口问:“若是出现了呢?”


    苏恒听言,眼神中闪过一抹狠戾,决绝道:“杀了,永绝后患。”


    奉元帝金口一开让苏恒回府,虽说是口谕批假,但没个文书,也没个时限,因而这休息时间可长可短,全凭自觉。


    苏恒是官场老臣了,揣度圣心这一块并不比其他人差,他估摸着奉元帝因事烦躁,直到下次朝会前都不会处理公务了,所以才遣散周围人,图个清净。


    但毕竟苏恒心怀不轨,现下林仲检不在了,大事成了他挑头,宫中禁军是此事关键,再交给信任的人,心中也是不安的,遂只休了一日,便回到了岗位。


    袁钊身为他的心腹,事事不比他操心少,他先前听闻了梁安仁于京郊大营失踪,顿时坐不住了,直到听了武毅侯出宫回府的消息,才稍微有了底,只安分等着。


    因而,苏恒刚到宫里,行头都还没换利索,袁钊就急巴巴地找过来,打听事情怎么样了。


    苏恒本就料到他会来,所以也不意外,直接切入正题道:“陛下准我回府休息,我不方便直接出城,消息也是听人说的。”


    袁钊赶忙追问:“如何?”


    苏恒道:“说是梁安仁这段时间都在忙操练,没什么异常,失踪是在那日朝会,具体时间是午间放饭那会儿。”


    袁钊若有所思道:“那日朝会正值北疆军报曝光之时,如此说来,朝会散了后消息传开,梁安仁知道陛下要拿他去问话,所以就跑了?”


    苏恒哼了一声:“表面看来,确是如此。”


    袁钊皱着眉头:“可这也太……”


    苏恒接话道:“太不像梁安仁会做出来的事,对吧?”


    袁钊道:“是啊,而且他夫人和儿媳都在宫里扣着呢,他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跑了?”


    正在袁钊琢磨不透的时候,苏恒已经整理好衣装走了过来,他给自己倒了杯茶润润嗓,然后道出了心中猜测。


    “怕被抓才跑,难以令我信服,但若是提前串通好了什么,比如听到了齐明玄率兵打来了这种信号,立刻作出反应,倒更贴合实际。”


    袁钊听得迷糊,“串通?和他儿子?”


    苏恒不置可否。


    袁钊越往深处想越骇然,“他们这赌的太大了点,若是陛下震怒之下,太后娘娘也保不住这婆媳二人呢?”


    苏恒嗤笑一声,“自从梁启年的事后,他们梁家对陛下早就有了不满,老子出仕,儿子离京,后来是被林家又搅入朝局,本来可能是无奈之举,现在可就不好说了。”


    袁钊愕然道:“这梁家难不成真打算……”


    苏恒道:“在大事面前,赌上一把又何妨?”


    袁钊听罢,整个人都愣住了,好久都没缓过神儿来。


    苏恒见赴任时辰已到,不再与他多作闲聊,转而问道:“让你盯着太子近况,可有异常之处?”


    袁钊这才像从梦中惊醒一般,眨了眨眼睛道:“除了前些天上骑射课摔了之外,其他照旧。”


    苏恒微微颔首道:“安排好人手,待到时机来了,立刻将太子和皇后绑来。”


    另一边,苏陈氏已经按照苏恒说的安顿好家中一切,并对府中上下统一口径,说是要去青龙寺为子女祈福,随后轻装简行,只带了贴身老仆乘马车而出。


    近期局势焦灼,进城出城严控,稍有异样都要上报,苏恒卯时末到岗,苏陈氏则稍晚半刻,趁着人流较多之时出城,只为减少引人注目的可能。


    马车晃晃悠悠,一路尚算顺遂,苏陈氏高悬的心也渐渐放下,然而,就在她刚松了一口气的瞬间,马车却毫无征兆地被人逼停了。


    “夫人……”车夫颤颤巍巍的声音传进车厢,在这寂静的氛围里显得格外突兀。


    此时已经离城门有了一段距离,又为了降低注意,特意走了人烟稀少的小路,苏陈氏惊了一瞬,只想着是土匪之类的。


    “莫慌,想是要些钱财罢了。”苏陈氏说罢,起身下车。


    上过战场的武官家眷,再紧张亦有通身的气魄压着,何况苏陈氏有些功夫傍身,不至畏缩躲避,可是当她看清时,又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与预想土匪之类全然不同,面前只站了三个黑衣大帽的身影,瞧着十分神秘,却并不像是粗俗为财之人。


    苏陈氏满心疑惑,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便见为首的那个人向前迈了一步,抬手揭开帽子,容貌尽显。


    “你……”苏陈氏瞬间刷白了脸色,心脏也仿佛漏跳了一拍。


    84、后手


    ◎林知瑾复又一拜,“求陛下开恩。”◎


    朝中局势比天气更加灼热,一封接一封的军报传入朝阳殿,北疆叛军势不可挡,连破数道城防,直奔京都,满殿诸臣个个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这日朝会,有一御史按捺不住内心的忧虑,挺身而出,斗胆进言:


    “陛下,如今危势,当以大局为重,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奉元帝本就心烦不已,此刻听到这等退避言语,更是雷霆之怒,当庭发之。


    形势如此严峻,大臣们迅速在心底权衡利弊,很快分成了两派。


    一派主张无论如何要保住皇室血脉,务必安排一条撤退之路;另一派则认为,皇帝乃九五至尊,理应坚守京都。


    争论一起,难以休止。


    朝堂之上嗡嗡声一片,奉元帝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猛然间呵斥一声:“住口!全都给朕住口!”


    刹那间,鸦雀无声,唯剩怒吼余音在大殿内回荡,大臣们纷纷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装。


    奉元帝抬手用力地捏了捏眉心,语气中满是压抑的怒火:“朝会岂是让你们争执的地方!朕要的是降敌之策!不是什么苟且偷生的退路!”


    起初站出来的那名御史,虽心中畏惧,仍硬着头皮上前道:“陛下,当下局势危急,不能不未雨绸缪啊!”


    奉元帝目光如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哪怕叛军打到眼前,朕也绝不会弃城而逃,尔等若是贪生怕死,现在即可离去!”


    那御史高呼一声:“陛下!”


    奉元帝不为所动,“朕意已决,不必再劝!”


    正于此时,江淮景出列道:“陛下,北疆叛军势如破竹,京都此刻兵力不足,若无应对之法,只怕撑不了多久。”


    奉元帝不悦道:“连你也劝朕逃?”


    “臣绝非此意。”


    江淮景道:“回陛下,现下非死局。自北疆起兵以来,京都便发出勤王之令,然南境太远,支援不及;东边临海,不善陆战;唯有拖延时间,等待西方骑兵救援,方可扭转战况。”


    奉元帝面色凝重,沉声道:“北疆与其他三方相比,离京都最近,这眼瞅着就打到眼前了,除了倾力硬扛死守,还能有什么拖延之法?”


    江淮景缓缓吐出一个字:“有。”


    众人皆屏住呼吸,静待下文。


    奉元帝追问:“什么办法?快说!”


    江淮景道:“林氏满门皆在京都,齐宗柏亦在,那齐明玄和梁子渊,难道真能对他们不管不顾吗?”


    众人一听,心中便隐隐有了几分猜测。


    奉元帝思忖片刻,问道:“江卿的意思是派人去讲和?与他们二人谈条件?”


    江淮景道:“条件谈得是否妥当并不重要,关键是要借此拖延时间。”


    奉元帝沉思了一会儿,又问:“依卿之见,派谁人合适?”


    江淮景拱手回道:“林相与齐尚书老谋深算,若是让他们与叛军碰面,恐怕会节外生枝,不可控因素太多;两家女眷前去谈判,又缺乏足够的分量与威严。依臣之见,唯有禁足在府的林知瑾最为合适。”


    听到此处,众人也咂摸过味儿来了,林仲检与齐宗柏绝不能去,女眷又容易感情用事,只有曾经的御史中丞,且与这些人均有纠缠的林知瑾,才是不二之选。


    这时,有一人心中仍存疑问,上前问道:“梁子渊的妻母留在宫中,叛军尚且不肯停下动作,这林知瑾去了又有何用?他与齐梁二人并无血缘至亲,何谈分量之说?”


    江淮景从容道:“正因他与叛军二人无直接利害牵扯,但林氏众人又都困于城中,他才是最适合去讲谈之人。”


    话说到这份上,已无需再做过多解释。那齐梁二人若真顾忌城中亲系,自然会与林知瑾好好谈条件;若他们二人已杀红了眼,根本不在乎城中之人,那也只能指望林知瑾为救林氏满门,拼尽全力去拖住他们,哪怕能多争取片刻时间也好。


    大殿内再无人上前反驳,一时间安静得可怕,须臾,奉元帝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立刻差人前往林府,将林知瑾速速传进宫来。


    既然有了延时对策,今日朝会也不算空无意义,大臣们又三三两两报些琐碎之事,待奉元帝一一听过,也就散了朝。


    彼时,林知瑾已于御书房门外静候。


    他久未出门,容貌却变化不大,此刻官服加身,更是与曾经无异,仿佛刚刚就在朝会上侃侃而谈,此刻散朝才来此处。


    “陛下圣安,臣林知瑾拜见。”


    奉元帝凝视眼前之人,沉思良久,方唤其起身。


    林知瑾依言而起,随奉元帝跨进屋内。


    奉元帝落坐御案之后,忽发一问:“可知朕召你为何?”


    林知瑾沉默片刻,应道:“想是朝中有所变动,陛下有需臣之处。”


    奉元帝闻之,浅笑而言:“林卿仍如往昔,言辞直白,不愿迂回。”


    林知瑾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有需,臣当全力。”


    这话说的漂亮,竟叫奉元帝一时语塞,半晌才道:“林卿这般诚恳,朕亦不绕弯子。北疆举兵,梁子渊共谋,此刻已经连破数城,直奔京都而来,我朝危矣。”


    林知瑾愈听眉头愈蹙,方欲开口,却被奉元帝抬手拦下。


    “辩驳之言,无需再说,朕召你来,是因今日朝会……”


    随着奉元帝详述来龙去脉,林知瑾面色渐黯,待其言毕,屋内死寂一片,静谧之中,唯闻呼吸可闻。


    良久,林知瑾才回过神儿来,堪堪道:“陛下钦点,乃臣之荣。然此行凶险,臣心有所系,不知可否求陛下开恩,允臣父回府封禁?”


    奉元帝闻言,手下暗暗用力,紧攥扶手,面上却未露声色,牵强一笑道:“林卿可是在和朕谈条件?”


    林知瑾忙跪下道:“臣不敢。只是臣经上次探望,见臣父旧疾复发,双腿已难行走。那诏狱之地阴寒湿冷,恐病势加重,危及性命,故臣日夜忧思。今蒙陛下召见,又委以重任,思忖再三,方道出心中牵挂。”


    奉元帝脸色越发阴沉,屋内静地可怖。


    林知瑾复又一拜,“求陛下开恩。”


    “够了!”


    奉元帝陡然出声,怒喝道:“他是有罪之人!身上官司不清!绝不可轻易释放!”


    林知瑾仍力争道:“陛下,回府封禁,可随时提审。臣但求养息疗疾,绝无他念。”


    奉元帝冷哼一声,“刑部尚且关不住你林家人,何况于自家府邸禁足?”


    此言之意昭然,乃暗指林知珩失踪。此事早在满朝传遍了越狱之嫌,只是被北疆危机掩盖了过去,叫众人无暇顾及。


    未待林知瑾再语,奉元帝已下决断:“卿妹于宫中侍奉太后,近日常思家人。卿此行议和,府中清冷,朕稍后便遣人接卿夫人与孩儿入宫。一则团圆,二则若叛军破城,宫中有禁军护卫,亦可作最后之依仗。”


    以威胁还以威胁,这便是奉元帝给他的回答。


    林知瑾双眸空洞,思绪飘离,直到被阳光刺到了眼睛,才恍然地眨了眨,竟不知何时已被小侍引出。


    但闻身畔喁喁私语,似是小侍向苏恒传禀,道是陛下信不过旁人,特命大统领亲往,请林氏家眷进宫。


    苏恒领命,抬手朝林知瑾作一请势,二人各有所思,默默无言,直至跨过了宣德门,林知瑾忽然变了个脸,蓦然转身。


    苏恒皱了皱眉,不明所以。


    林知瑾拱手礼道:“恕晚辈唐突。只因侯爷在宫中日夜值守,纵无意诏狱中事,也难免知晓变动。晚辈于陛下驾前碰壁,故求侯爷一言。”


    一门之隔,岂会无闻,苏恒自然没有必要装这个傻,但更没有必要帮如今的林氏。


    “宫中之人,最忌讳多嘴。”


    林知瑾忽道:“我父亲可是亡故了?”


    苏恒陡然一惊。


    林知瑾见他这般反应,心中更加笃定:“果然,怪不得陛下反应激烈,原来是怕我知晓此事,便不会听从安排了。”


    苏恒自知失色露了端倪,致其确凿猜测,遂收敛情绪,不再言语,只扬臂做引路之姿。


    林知瑾不为所动,缓声道:“晚辈尚有一事,望侯爷明言。”


    宫道冗长,两人对立而视,这次苏恒暗下决心,任其何言,皆不形于色。


    林知瑾见对方并不理会自己,径自道:“家父不在了,侯爷与他的合作,还继续吗?”


    饶是苏恒做了再多心理建设,在听到这话时,也尽数崩塌了,他怔愣原地,背脊发凉,额头瞬间起了冷汗。


    林知瑾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近前一步,声若幽魅:“家父受先帝遗命,握重权挑大梁。怎料少帝长成,对老臣愈发忌惮,默许党争。朝廷今日局面,尽是昏君一手造成。数月前,家父自感暮年沉疴,甘入诏狱,示弱让权,陛下却始终不肯放过。君逼臣反,臣焉能不反!”


    言罢,他长舒了一口气,续道:“家父赏侯爷品行,方择与盟,推心置腹,岂料人心难测,终落诏狱殒命。”


    苏恒急辩:“不,不是我……”


    “纵非君手,君敢言其逝后,君未松气?”林知瑾一针见血道:“侯爷,被人捏着把柄的滋味不好受吧?”


    苏恒如鲠在喉,冷汗沿颌而落。


    “我林家世代为朝廷效力,却非愚忠之臣,如今乃昏君相逼,自不必再顾情面。”


    林知瑾语毕,冷笑一声,“家父困于诏狱,已无退路,可晚辈才得了陛下钦点,不日便去城门迎北疆叛军去了,便知与侯爷坦白,侯爷亦奈何不了我,所以才斗胆一问,合作还继续么?”


    苏恒怔怔望着眼前之人,半响才寻回声音:“你,你想让我干什么?”


    林知瑾正色道:“京都难躲此劫,待叛军破城之时,还请侯爷护送我妻孩儿与妹妹出宫,彼时,我便将手中把柄尽数交与侯爷。”


    苏恒疑道:“仅此而已?”


    林知瑾道:“侯爷放心,林氏已无心仕途,日后朝堂如何与我们无关,侯爷的那些把柄对我们来说更是无用之物。”


    苏恒陷入沉思。


    林知瑾不再浪费口舌,抬腿就走,只道:“侯爷此刻杀不了我,交接之时亦杀不了我,此事别无选择,侯爷莫要多想了。”


    苏恒盯着林知瑾的背影,恨不能即刻上前取其性命,但是林知瑾说的对,他此刻杀不了他。


    这便是林仲检留的后手,一个头脑清晰,有胆有谋的后手。


    85、凶险


    ◎“陛下!北疆叛军打过来了!”◎


    许是震撼颇大,又许是气急攻心,苏恒在完成奉元帝旨意,将林氏家眷送往寿康宫后,就突发急症昏了过去。


    幸倒在宫中,值岗侍卫见之,不敢有怠,急送太医院。


    经一番诊察,方知其素日饮食不节,脾胃积患炎症,值此暑热湿盛之际,引发了急伤风。


    袁钊听闻,匆忙安置手中事务,抽身赶往禁军值房探视。


    便见苏恒委身于榻间,气息微弱,因听闻门间响动,勉力撑起半身。


    袁钊见状,急趋几步上前搀扶,目中忧色浓重,“大统领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苏恒摇了摇头道:“无妨,不过小病而已。”


    袁钊叹道:“陛下下了旨,准您回府养病,您为何还在这值房凑合?”


    “家妻去了青龙寺,儿女也没在家,回府与留此无异。”


    苏恒说罢,又补了句:“况这宫中有太医院,比回府更方便。”


    袁钊闻之,喟然再叹,心下知晓苏恒除却所言缘由,还放不下宫中各事,总要亲自盯着才放心,遂不复相劝,转而言及正事。


    “大统领忽发急症,可是与林知瑾有关?”


    苏恒眉梢一动,“你这话是怎么来的?”


    不怪苏恒警惕,那日对话内容出乎意料,直到此刻他仍未完全消化。


    袁钊道:“大统领放心,属下并未听得什么风声,只是您那日送他出宫,回来便病倒了,这才有此一问。”


    苏恒稍稍平复了情绪,才将林知瑾所言道出。


    袁钊听完,震惊程度不亚于当时的苏恒,失神儿半响方呐呐而言:“他,他竟然……”


    苏恒沉了口气道:“林仲检谋算一生,我不该轻视他,如今这般才符合实际。”


    袁钊眉头皱成一团,勉强道:“若只交换家眷,倒不算什么难事,只是…这林知瑾真下了决心要远离朝堂么?”


    苏恒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那日回府,自家夫人劝解之言,那时他心中动摇,真闪过一瞬算了,要不算了。


    “若当初去自首了,如今还会是这样吗?陛下是否因我主动交代,又因朝中局势危机,而从轻处置,叫我戴罪立功呢?”


    苏恒忽然喃喃这么一句,因声音微小,袁钊并未听得真切,遂试探问道:“大统领要去陛下面前认罪?”


    苏恒晃过神儿来,苦笑道:“莫要认真,我不过是想起了林仲检在诏狱时的话,随口胡诌罢了。”


    “林仲检劝您自首?”袁钊冷哼一声,“分明是他逼您成了共犯,竟还能说出这番悖论之言。”


    苏恒不想再继续回忆此人,便道:“将死之人胡言乱语,确不该在意。”


    袁钊点点头,回归正题道:“大统领,属下以为,此刻林氏无倚靠,是除掉的好时机,若等北疆叛军打来,那林知瑾得了梁颂年的庇护,又不想退出朝堂了,恐怕咱们只能被牵着鼻子走。”


    苏恒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亦在考量林知瑾所言,只是他手中握着证据,言语间又十分自信,若贸然威胁其性命,不知会不会……”


    袁钊忽然抱拳道:“若大统领信任,属下愿潜入城门,趁其不备杀之。”


    苏恒明白他的意思,思及最坏结果,不过是玉石俱焚,可若是此刻畏缩,那把柄便一直捏在别人手里,日后必定提心吊胆,永无宁日。


    苏恒眸中寒芒一闪,似是将优柔寡断之念尽数碾碎,决然道:“既如此,你且去吧。”


    自这日后,苏恒便再也没有见过袁钊。


    起初袁钊以回老家奔丧为由,请了长假出城,然而日子一天一天消磨,他竟再无消息。


    苏恒不怕袁钊刺杀失败,更不怕传来林知瑾死讯,偏就是这种被迷雾笼罩的情况,让他日夜难安,一颗心始终悬着。


    一晃秋风起,枝叶变色。


    因袁钊出了意外,苏恒只得更换心腹去盯紧皇后母子,幸而前两日,太子误食用琼州进贡来的杧果,身上起了红肿皮疹,这些天都在东宫休养,由皇后亲自照料,监视起来倒方便不少。


    朝会之上日日跟进汇报,至此时,京都周边城防布控严谨,西方勤王之师马不停蹄。


    诸位大臣见局势渐稳,才准备缓口气,便见一宫侍连滚带爬地冲进来,‘扑通’一声扑倒在殿上。


    刹那间,众人皆屏息凝视,空气仿若凝固。


    奉元帝瞧见宫侍这般狼狈模样,眉头皱起,其身旁的曹征反应迅速,当即呵斥:“大胆奴才!何事让你如此慌张,竟敢在圣上面前失了仪态!”


    那宫侍跑得急,此时已没了多余力气,咬着牙勉强跪好姿势,叩首大喊:“陛下!北疆叛军打过来了!”


    此语一出,满殿哗然。


    苏恒那连日紧绷的神经,此刻更是到了极致。


    曹征立刻高呼肃静,然后出言怒斥那宫侍道:“休要胡言乱语!前方军报从未间断,昨日那北疆叛军刚过虎头沟,今日便长了翅膀不成?!”


    宫侍喘息了两下,恢复了些许体力,声音愈发高亢:“刚刚急报!京都百里外的岗哨遭突袭!敌方高举北疆旗帜,此刻正朝着京都城门而来!”


    奉元帝听闻这般,再也坐不住了,“那叛军不是畅通无阻!真要从北疆一路杀来,除非遇城则降,否则怎么可能这么快?这才几个月?!”


    宫侍叩首回道:“陛下!来者确是北疆旗帜,其指挥首领身着金鳞铠甲,另有玄铁护面,定是齐明玄无疑!”


    奉元帝又问:“他们有多少人马?!”


    宫侍道:“回陛下,具体数目不详,但观前锋军至少两万!”


    仅是前锋便有如此规模,后面兵力可想而知,在场众臣无不心惊胆战,汗流浃背。


    奉元帝眉头皱成一团,似是头疼难忍,曹征见状,忙向宫侍摆手道:“快去!再探再报!”


    话还未落,又一宫侍匆匆忙忙扑到殿前,手脚慌乱地就要下跪,奉元帝不耐烦道:“直接说!情况怎样了!”


    宫侍忙道:“陛下,叛军已临城下,林中丞正于城门前交涉!”


    见并未打起来,众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奉元帝追问:“可看清为首之人了?”


    宫侍如实道:“叛军为首两人,金鳞玄面齐明玄并未靠近,前来交谈之人已经摘下面具,在场见证确是梁颂年无疑。”


    这话一出,众人纵是不信也只能相信了,虽不知北疆叛军如何能日行千里,但事实已然摆在眼前。


    奉元帝定了定神,沉声道:“叛军可有所求?”


    宫侍犹豫一瞬,高声答道:“他们要在一个时辰之内,见到齐宗柏和林仲检二人。”


    奉元帝听言,脸色瞬间变了。


    片刻的寂静过后,仍未听到奉元帝的回应,便有耿直御史站出来道:“陛下,叛军现在只求一见,并非要将人带走,未尝不可。”


    这人言罢,立刻有人出列附和。


    奉元帝极力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情绪,勉强吐出一言道:“既为谈判,绝不可任之差遣,先派人去往齐府,带齐宗柏去城门,探探叛军反应,再做定夺。”


    见此冒险之举,大臣们面面相觑,满脸皆是不解之色,因而劝道:“陛下,叛军只想见人,如此处理恐有不妥!”


    那林仲检毒死狱中,此刻恐怕早被仍在宫外乱葬岗,成了一具腐烂的尸体,上哪去寻来给叛军。


    诚然事实如此,可殿上诸位臣子并不知晓。


    唯有苏恒,始终留意着奉元帝神色变化,深知其内心焦灼难抑。


    “难不成叛军要什么就给什么?尔等怎么晓得叛军会不会设计抢人?”


    奉元帝诌了两问,转而朝宫侍吼道:“还傻愣着作甚!速速去往齐府带人!”


    话音尚未落下,其身侧的曹征赶忙指向跪在地上的两人,附和了一句:“快去!有什么消息再来禀报!”


    那二位宫侍齐声应下,转身离去。


    奉元帝顺了顺气,目光缓缓扫过殿内不知所措的大臣们,“依诸位之见,现下当如何?”


    突如其来的阴云笼罩了整个大殿,诸臣面面相觑几番,殿内才逐渐响起了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当下情况出乎意料,不过众人皆知,林知瑾在城楼之上与叛军谈条件,主要目的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双方本就难以达成共识。


    如今叛军提早抵达京都,胜券在握,谈判形同虚设,攻进来是迟早之事。


    奉元帝起初还认真听了几句大臣进言,可后来实在觉得废话连篇,听得脑袋嗡嗡作响,竟成了空耳之势。


    自林仲检被赐毒酒之后,苏恒先是将其安插在禁军中的人重新整合了一遍,又把自己的亲信部署各处,随后凭借各种蛛丝马迹,找出当年与明远侯瓜葛不清之人,威逼利诱使其为己助力,好在行事之时有诸多辅助。


    此时此刻,苏恒知道再不能等,迅速整理好情绪,亦上前进言道:“陛下,局势危急,臣请命,即刻封闭宫门,安排各处守卫。”


    苏恒心里清楚,若要趁乱铲除后患,必先搅乱局势,所以他的第一步就是打开叛军进城之路,亦打开宫门。


    得了奉元帝准许后,苏恒转身步出朝阳殿,按照计划向党羽传递行动信号,并派人绑来皇后母子,而后亲自前往寿康宫捉拿林氏家眷,以作后手。


    他步履如飞,一路整理思绪,冷静应对,可当抵达寿康宫时,却瞬间呆立当场,脸上满是震惊与疑惑。


    这里怎么会空无一人?


    86、捉鳖


    ◎真正的叛军怎么可能这么快来? ◎


    苏恒深吸一口气,以最快的速度压下心中的波澜,谨慎探入殿内。


    他的仔细地搜索着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就在不断的落空时候,他听见外面传来由远及近的打杀声。


    苏恒来不及多想,在殿内又匆匆扫视了一圈,确定没有藏人后,毅然放弃寻找林氏女眷与太后,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


    在折返朝阳殿的路上,他从怀中掏出烟花信号,手臂高高扬起,随着 ‘嗖’的一声,烟花冲天而起,向所有潜伏者传达了行动的指令。


    寿康宫的变故偏离了计划的轨道,苏恒只觉脑袋像是被无数根针扎着,又似有万只蜜蜂在其中乱撞,疼痛难忍。


    幸而在走廊尽头,他看到亲信们押着皇后母子匆匆赶来,紧绷的面容才稍稍舒缓。


    他赶忙朝着亲信们用力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带人先到廊后隐蔽起来。


    此时的朝阳殿内早已乱成一锅粥,大臣们惊慌失措,紧紧围绕着奉元帝,七嘴八舌地叫嚷着,声音嘈杂而慌乱。


    苏恒加快脚步跨进殿内,看到这般混乱的景象,他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


    毕竟宫内迅速地陷入混乱,全是因为他刚刚以烟花为号,召令同党助力叛军搅弄出来的局面。


    “陛下,臣护驾来迟!”


    苏恒大喊一声,声音响亮而急切,他奋力冲开人群,直奔奉元帝而去。


    可他的右手却悄然握住剑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暗自盘算着趁此时机,将奉元帝置于死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朝阳殿的大门猛然敞开,如细雨般密集的箭瞬间贯入殿内,紧接着,马蹄声如雷鸣滚滚,喊打喊杀声震耳欲聋。


    真正的叛军怎么可能这么快来?


    尽管苏恒意识到事情不对,可是箭在弦上,分秒迟疑,则万劫不复。


    只见他停顿片刻后,身形一闪,如鬼魅般掠过诸位大臣,瞬间便到了奉元帝眼前。


    他嘴上高呼着“陛下小心”,声音听起来关切无比,可拔剑之时却毫不犹豫。


    旋即寒光一闪,映照出苏恒狰狞的面目,满脸的血腥杀意。


    噗呲一声,利刃穿透血肉。


    苏恒双眼瞪大之时,人亦被强弩射穿肩膀击飞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鲜血飞溅殿内,众臣无不惊愕,迅速围成一圈,视线先是落在倒下去的苏恒身上,而后又缓缓转移到强弩在手的曹征身上。


    众人瞠目结舌之际,奉元帝从曹征身后缓缓站出,居高临下的望着苏恒,眼神冰冷。


    “大统领就这般心急?这么想让朕死么?”


    语惊四座,满殿哗然。


    苏恒半身染血,咬牙撑起身子,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早闻我朝帝王直属羽林军中,有一支特殊亲卫,无编无籍,皆是死士,因无影无踪,隐匿暗处,故而有暗卫之称。苏某担任禁军统领多年,也曾试图探寻他们的蛛丝马迹,却从未有过任何印证,便以为是些宫中的不实传言,没想到今日竟有幸见识到这暗卫的厉害之处。”


    他说罢,目光如刀般转到曹征身上,“曹常侍寸步不离陛下,想来便是这暗卫的主事之人吧?”


    曹征刚刚出手时稍显狠戾,此刻恢复了常态,垂眸低首站在奉元帝身侧,一副谦卑恭顺的模样,乍然看来,与平日并无不同。


    可苏恒心里清楚,有曹征在,他已无靠近奉元帝的可能。


    只因他二人共事多年,他却从未发现对方有这般深厚内力,由此便知,此人定是高手中的高手,且深藏不露,令人胆寒。


    此时,箭雨停滞,殿外忽然传来一声高喊:“里面的人听着,速速出来认伏!”


    苏恒眼神一凛,迅速权衡利弊,果断翻身出殿,向着皇后母子藏身的廊后奔去。


    如今处境,带着妇孺太过显眼,何况是在朝阳殿偏侧躲避,绑人者一人放哨一人看守,见苏恒过来,立刻如释重负,将人推了出来。


    “大统领,他们身上起了红疹,恐会触碰传染,故而薄纱罩面。”


    苏恒方才只是远远瞧见身影,此刻才后知后觉两人异样,可眼下情况紧急,他顾不得这些,一把将人扯在怀里,同时刀架脖子。


    与此同时,一支利箭射来,苏恒本能地拽着皇后侧身躲开,却没防住身后有人偷袭,两名亲信瞬间倒下,偷袭者趁机抱起太子闪身逃走。


    苏恒侧身欲拦,又一支利箭射来,硬生生将他的脚步打断。


    苏恒眼睁睁看着那身手敏捷的宫女抱着太子渐行渐远,他强压周身怒火,收回视线,寻着射箭方向看去,这一望,不禁让他皱了眉头。


    他怎么也没想到,刚刚去寿康宫寻了半天都寻不见的人,竟然在此刻手握弓箭,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拦他。


    四目相对,林知瑶轻蔑一笑,拉弓的姿势未变,高声喝道:“侯爷!出来吧!莫要做缩头乌龟!”


    苏恒岂会示弱,亦扬声回道:“放下弓箭,你若再轻举妄动,这位国母可就要办丧了!”


    正于这时,另一方向传出笑声,亦高喊道:侯爷!穷途末路,何必负隅顽抗!不如早早出来向陛下认罪来的爽快!


    因视线受阻,苏恒挟持着皇后踱步而出,待缓缓挪至朝阳殿正前方,才看清台阶下的叛军队伍,以及站在殿门处的奉元帝和众臣。


    “臣女拜见陛下。”


    林知瑶站在梁颂年身旁,隔着苏恒向奉元帝行礼禀报:“太后娘娘与各位官眷已转移至长乐宫,此刻有臣女婆母与敏华殿下相伴,全都安然无恙。”


    而苏恒站在中间,宛如一只被困的猛兽,眼中怒火充斥,胸膛剧烈起伏,似乎要将众人尽数吞噬。


    敏华公主禁足长乐宫数日,因先前出逃宫门的先例,便由奉元帝羽林卫亲自看守,所以苏恒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亦未加以关注干涉,却不成想此时被摆了这么一道。


    苏恒目光在奉元帝与梁颂年夫妇之间来回游移,眼中的血丝愈发浓重,手中的剑刃又往人质的脖子贴近了些许,便有一丝血痕渗出。


    “尔等设局至此,想是没打算给苏某留活路,那便叫国母陪我一同上路罢了!”


    他话音未落,台阶下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的呼喊:“大统领!万万不可!!”


    苏恒凝眸一看,方见叛军队伍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他心中万分疑惑,脑中思绪乱上加乱,最终只剩无尽的愤怒。


    “袁钊!你跟随我多年,竟也会背叛!”


    袁钊已然崩溃,无力喊道:“不是!属下从未背叛!只是,只是……”


    他后面的话仿佛被什么东西哽在了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接过了话茬:“袁钊没有背叛,他确实去城门刺杀了,只是遇到的不是林知瑾,而是我。”


    苏恒脑袋嗡嗡作响,不可置信地去寻声音来源,想要锁定说话之人。


    这竟是身着金鳞铠甲的齐明玄说出来的?


    不,他不是齐明玄。


    这声音,这声音分明是……


    苏恒越往深处想,越感头疼,直至说话之人抬手,慢慢摘下玄铁护面,露出面孔,他才万念俱寂,心痛如绞。


    “父亲,收手吧。”


    不明情况的众人见状,无不惊诧,眼前之人竟然是苏云峥假扮的齐明玄!


    苏恒对苏云峥的劝解仿若未闻,只百思不解,为什么该在刑部大牢里的儿子,会以齐明玄的装扮身份出现在这里?


    除非……除非梁颂年从一开始就没去北疆,这一切都是骗局,军报是假的,叛军围城也是假的,统统是设局罢了。


    苏恒想通后,仰天狂笑,近乎癫狂:“好啊!真好啊!你们费尽心机,把朝野上下耍的团团转,竟然是为了演了这么一出愚蠢的戏码!”


    声音空荡回响,唯有苏云峥沉沉地应道:“父亲,这所有的所有,都是为了揪出裴逆余孽,是为了逼出京都异心……”


    “为父不曾有过异心!”


    苏恒粗暴地打断他,近乎嘶吼:“是昏君逼反!是林仲检夺权!是他们!是他们要争个你死活我!偏要挟我卷入其中!我为了自保!为了活命!我有什么错?!”


    苏子见他如此执迷不悟,心中悲痛万分,尽管闭上双眼,仍挡不住泪水流出,终是无言。


    一直沉默不语的奉元帝,此时缓缓开口,声音中透着疲惫与无奈。


    “苏卿,朕念你昔日功绩,多次给你机会坦白真相,可你却顽固不化。如今走到这般田地,难道还不知悔改么?”


    苏恒又是两声凄厉的狂笑,声嘶力竭地喊道:“悔改?你这昏君莫要再装仁善!你不过是想救下你的皇后罢了!若我今日没有她在手,恐怕早就被你下令万箭穿心了!”


    奉元帝闻言,深深地叹了口气,脸上的神情愈发凝重。


    苏恒不屑地哼了一声,正要将手中剑锋再往前送,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极近极轻的哽咽:“爹,认罪吧。”


    言罢,身着凤袍之人扬手揭开面纱,两行热泪滚落而下,冲掉了画于面部的红疹,真容暴露开来,众人再次震惊,此人竟是苏恒之女苏云薇。


    刹那间,苏恒手中的剑变得有千斤重。


    87、真相


    ◎“侯爷,谜底就在谜面上。”◎


    两个时辰前,林知瑶婆媳二人与其他官眷照旧前往寿康宫问安。


    彼时,太后已然乔装成官夫人模样,见人齐了,便以宝印号令众人听从林氏安排,后借几名官眷掩护转移出宫,留女使于殿内。


    过了半个时辰,雪容把屋内侍奉的女使都打发走,自己亦慢慢退了出来,还嘱咐看守的人:“太后娘娘在里面小憩,千万不可打扰。”


    由于苏恒信任的人有限,主要人手都安排在了重要之处,寿康宫这边安防一向稳定,所以没有特意做监察,倒叫这次暗度陈仓十分顺利。


    这边正上演着空城计,打着北疆旗帜的叛军浩浩荡荡地来了。


    林知瑾听闻消息面不改色,倒是负责城门安防的杨统领,立即登上城楼观望情况,有了七八分把握和林知瑾点头,才敢派人进宫传递消息。


    待大军赶至,林知瑾交代了杨统领几句,便孤身一人出城交涉。


    他途中唤来守卫,将叛军需求传递宫中,继续与叛军代表斡旋,直到被宫中使者匆匆打断,才停止谈话。


    出乎意料的是,那宫中派来的使者,还没来得及开口传递旨意,便被身旁护卫一剑封喉。


    而那护卫行事果断,杀人后,即刻将京都西南角门开启的消息说出,随后迅速举剑自刎了。


    梁颂年眨了眨眼,勉强从刚刚的突发事件中缓过神来,随即看向一旁仍皱眉沉思的林知瑾,挑眉道:“武毅侯的人?”


    林知瑾闻言收回思绪,甩了甩袖口被溅上的血迹,漠然道:“竟然这般心急。”


    梁颂年不以为意道:“进度太快了,他脑子没时间反应,自然容易乱了分寸。”


    林知瑾沉了口气道:“差不多了,进城吧。”


    梁颂年扫了一眼地上的两具尸体,明知故问:“从西南角门进?”


    林知瑾贯不与他扯这些,转身便走了。


    梁颂年顺着他离去背影,遥遥向京都城内望去,轻松的神色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忧虑。


    他迅速整理情绪,然后翻身上马,飞快的回到后方军队,与乔装成齐明玄的苏云峥同步道:“走吧,里面已经开始行动了。”


    苏云峥视线越过他,看向不远处那血腥之景,迟疑片刻,终将所有疑问咽回肚子,只问:“林中丞去开城门了么?”


    梁颂年嗯了声,掉转马头,抬手道:“众将士听令,待城门大开,随我一同冲进皇宫!”


    被蒙在鼓里的苏恒,通过一步一步的精心算计,彻底走入了这场里应外合的戏台,成了真正的瓮中之鳖。


    因冲击太大,处处意外,苏恒本就高度紧张的脑子,此刻疼痛欲裂,几乎要炸开,他用力地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可眼前却一阵天旋地转。


    在模糊的视线中,台阶下那些面孔却渐渐清晰起来,除了苏云峥、梁颂年、林知瑶,还有林知瑾和……


    刚刚那名救走太子的宫女,好像是经常跟在林知瑶左右的丫鬟,她竟然如此深藏不露,有这般身手……


    不对,她此刻牵着的并不是太子,而是与太子身量相仿的替身,虽然这个小孩儿也画了红疹用作伪装,但似乎在哪里见到过,好像…好像是林知瑾的儿子……


    再旁边这人是……


    “侯爷!不要再错下去了!”


    视线相撞瞬间,那人突然开口,这无疑击垮了苏恒最后一道防线,令他急火攻心,竟涌出一口鲜血来。


    “侯爷!”那人见状,不顾一切地朝着苏恒冲了过来。


    苏恒看着眼前泪流满面的人,声音颤抖地唤了声:“夫人……”


    苏陈氏哽咽着回应:“我在呢,在呢。”


    众目睽睽之下,苏陈氏拉下苏恒持剑的手,将苏云薇赶走,独留自己陪苏恒在包围圈中。


    苏恒稍微冷静了些,用力推开苏陈氏,“你不是去青龙寺了?为什么回来?!”


    苏陈氏流着泪,痛苦道:“是云峥,出城那天我便遇到了云峥。”


    只此一句,不需要再多说,苏恒便全都懂了,明白了他的步步算计,不过是在别人的算计之内罢了。


    苏陈氏见苏恒怔愣不语,似乎下了什么决心,抬手抹了把满脸泪水,转身面向奉元帝,毫不犹豫的跪了下去,拜行大礼。


    “罪臣夫妇自知难逃一死,但求陛下明辨是非,念在苏氏以往功绩,以及儿女并不知情,且戴罪立功的份上,放他们一条生路。”


    说罢,便是几记重重的响头,直至额角磕破,鲜血淋漓,仍不肯停下。


    苏恒乍见血色,怒上心头,一把捞起苏陈氏,“起来!他不配!”


    随即他便朝着奉元帝破口大骂:“昏君!自从你即位以来!整个朝堂乌烟瘴气,党争不断!前有明远侯!后有林氏!他们个个要反你!是你无用无能!德不配位!今日我虽败之死之,亦不屈服于你!”


    苏陈氏拼力阻拦道:“住口!不要再说了!”


    苏恒气血上头,根本停不下来,仍咬牙切齿道:“明远侯以子胁迫!林仲检以事相逼!你设局圈来我全家!与他们又有什么区别?!昏君!我就算化成厉鬼!亦不会放过你!”


    苏陈氏嘶吼道:“不要再说了!你我死不足惜!可孩子是无辜的!”


    苏恒听到这话,讥讽的笑了几声,“帝王之仁善,不过是装的罢了!昏君不惜利用所有人设局,本就没有打算给咱们活路!”


    奉元帝身后,似乎有人听不下去,高喊一声:“侯爷!何必将话说得这般绝对?”


    苏恒眯起眼睛去看,见是江淮景在讲话,过往种种在脑中迅速闪过,后知后觉过来此人在朝堂之上处处做风向引导。


    他嗤笑一声道:“原来是江大人,人人都说吏部江临川是难得一见的清官,从不涉及党争勾心斗角,却不知江大人早就成了昏君手下得力的狗。”


    江淮景刚要回怼,便被突然开口的奉元帝打断,无奈只能将脱口而出的话咽回肚子。


    奉元帝视线扫过狼狈不堪的夫妇二人,缓缓说道:“武毅侯若肯认下所犯之罪,供出同谋参与者,朕便不会连坐无辜之人,包括罪人子女。”


    苏陈氏听言,连连磕头谢恩。


    苏恒仍是不信,用力拽起苏陈氏,指着奉元帝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昏君冷血无情!林仲检被你毒死狱中!如今不过是想要利用我清除后患罢了!”


    苏恒言罢,转头朝叛军方向破口大骂道:“全都是蠢货!都被昏君利用了!”


    他说到这儿,目光锁定林氏兄妹,嘲笑道:“真是一双好儿女!若是中书令九泉之下得知自己的儿女为仇人鞠躬尽瘁,怕是下了十八层地狱也难消怨恨!”


    “侯爷多虑了。”


    此话飘来,如一石落水,激起千层浪,在场众人无不惊愕,纷纷投去目光,寻找发言之人。


    苏恒更是惊心动魄,脸色骤变。


    只见失踪数日的林知珩,双手推着雕刻精细的木制轮椅,从一众朝臣身后缓缓而来。


    轮椅之上,正是苏恒口中,被奉元帝毒死诏狱的林仲检。


    “老夫既没去九泉,亦不曾有怨恨。”


    林仲检不紧不慢回了这么一句,又道:“侯爷,如今老夫还活着,不知是否能为陛下方才承诺当佐证?”


    见苏恒仍在震惊之中,林仲检又补了句:“侯爷亦有一双好儿女,若还有残存些理智,便不要再做困兽之争了。”


    苏恒气急之下,又呕出一口鲜血。


    若说方才他想明白这一切都是帝王之术,尽数利用,可现在又都被林仲检的出现推翻了。


    苏恒双眼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侯爷,谜底就在谜面上。”


    林仲检直视苏恒,沉声道:“若你真有悔心,当初早就听明白了老夫言中之意。”


    苏恒眉头瞬间皱起,脑子闪回最初去诏狱那天,然后林仲检的话语便与此刻重叠,回荡在耳边。


    “一则我林氏众矢之的,我无破局利器,须得借助侯爷。二则做错事就是做错事,无论缘由多么真切,时局多么无奈,总要付出代价。”


    无破局利器……


    做错事…付出代价……


    苏恒逐渐想明白,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从轻声自嘲到疯狂大笑。


    这刺耳的笑声持续了许久,待到苏恒嗓子哑下来,他才收声道:“今日虽败,却不想死的不明不白,但请中书令解惑,若只要我的命,将你手中罪证曝光不就得了?何必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


    林仲检坦言道:“因为并无实据,所以才出此下策。”


    苏恒瞬间瞪大双眼,不愿相信道:“什,什么?!”


    林仲检道:“不过是侯爷心中有鬼,才会空信虚言,步步行错。”


    “不可能!怎么会是这样!!”


    相比败给林仲检的算计,苏恒更难接受的是他走到这般田地,全然是因为自己的错误判断和心虚,而上了这么可笑的当。


    林仲检见他情绪失控,长叹一声,缓缓道出真相:“帝相之争,从始至终都是做戏。


    当初明远侯府覆灭,其背后之势错综复杂,一时难清,想要细查,更是阻碍重重。


    陛下和我为揪出奸佞,除去朝堂乌烟瘴气,才商量出以两势之争,暗手清理。


    本来借我之手翻案重审,已到了尾声,却不成想最后查到你武骑军身上。


    也正因此,发现身为禁军统领的侯爷竟不清白,才有了后面齐林两家谋反的戏码。


    再后来因侯爷疑心太重,也因老夫身体不济,才演了陛下赐毒酒这么一出。”


    苏恒听罢,久久不能平复,发疯似的喊道:“明远侯当初用我儿子的命来逼迫!我有什么办法?!裴氏覆灭也有我暗手助之!为什么?!为什么要揪着当初的事不放?!”


    “因为错就是错!”


    梁颂年眼睛通红,一嗓子打断道:“为了你儿子,就可以屠杀友军吗?!你儿子的命是命!我哥的命不是命?那些为国征战的人,他们的命不是命?英魂忠骨为国拼命,却因你一己之私,害得他们死不瞑目,含冤至今!”


    此番泣血之言,犹如锥心之箭,将苏恒瞬间拉回当年滇左战场。


    梁家军与南敌拼死挣扎,艰难取胜之后,只剩两千残兵,筋疲力尽。


    在过去的日日夜夜,他无数次被梦魇惊醒,始终无法忘记武骑军援兵之时,这些人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欣喜逐渐化为惊恐和不可置信。


    可他能怎么办?那时的裴氏已是一品军侯,而苏云峥驻军正是其兵权所在之地,若想制造意外取其性命,简直是易如反掌……


    苏恒闭着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嘴唇不停地颤抖,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折磨。


    林仲检看在眼里,又幽幽重复道:“侯爷,做错事就是做错事,无论缘由多么真切,时局多么无奈,总要付出代价。”


    “来不及了。”


    苏恒似乎失去了所有力气,虚弱的吐出了这么一句。


    未等众人咂摸明白这句话的含义,突然有人拔刀杀人,那动作迅猛得让人来不及反应,紧接着更多人跟着动起手来。


    场面瞬间暴乱起来,众人纷纷自卫。


    林仲检立即质问苏恒道:“怎么会这样?”


    苏恒面若死灰道:“与我谋者,皆罪孽深重,他们早就下了决心拼死一搏,谁又会听我的命令停手伏法呢?”


    他说罢,深深看了身旁妻子一眼,而后便举起手中佩剑,毫不犹豫的自戕了。


    苏陈氏大喊一声,扑上前去,抱着鲜血淋漓的苏恒,悲恸道:“你怎么这么固执,到死都不肯说一句错了……”


    言罢,苏陈氏于喧闹中寻找儿女身影,见两人双双奋起抵抗,忽然松了口气,接着便拿起了苏恒的剑,与他一同去了。


    88、宫变


    ◎“看来咱们得救了。”◎


    生身父母就那样决然地在众人眼前自戕,苏氏兄妹双眼圆睁,映出刺目的红。


    苏云薇只觉脑袋‘嗡’地一声,随即疯了一般冲过去。


    幸而林知瑶反应迅速,疾步上前,一把拉住苏云薇,将她狠狠拽了回来。


    “保持理智!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


    苏云薇泪痕满面,充耳不闻,只顾着挣扎,想要挣脱林知瑶的束缚。


    林知瑶见状,索性死死将她抱在怀里,嘶声吼道:“你早该料到今日!你爹娘罪孽深重,这是他们的命数!你母亲临死前只求陛下赦免你兄妹二人!你此刻失了心智,只会让自己陷入险境,你忍心让她含恨九泉,死不瞑目么?!”


    苏云薇身子猛地一僵,满心悲恸终被撞出丝丝理智的缝隙,她紧咬下唇,直至血腥味弥漫口腔,才伸手拔-出腰间佩剑,摆出了自保的架势。


    与此同时,梁颂年一把拉过怔愣的苏云峥,二话不说,结结实实给了他两记重拳。


    苏云峥吃痛,眼神渐渐有了焦距。


    梁颂年沉声道:“别犯傻,保住性命!”


    言罢,转身挡在林知瑶二人身前,手中长剑挥舞得密不透风,将来犯之敌的攻势一一化解。


    “去长乐宫!”


    见苏氏兄妹恢复状态,夫妇二人同时喊出了这一句,只不过前者是对后者说的,后者却是对一旁抱着孩子的银花说的。


    梁颂年还未来得及再说,林知瑶已经将苏云薇推去银花那边,喊道:“你也去!”


    苏云薇刚欲反驳,林知瑶抢先说道:“宫中异心者绝不止这些人,长乐宫怕是也有危险,太后娘娘与敏华都在那儿,你和银花一道去,定要护住她们!”


    “那夫人你呢?”


    银花将林知瑾的儿子护在怀中,无暇再顾及林知瑶的安全,听到她这般瞩目,难免忧心。


    “我自有分寸,你们快去长乐宫!”林知瑶紧贴着梁颂年,手中长弓稳稳拉开,箭尖寒光闪烁,似能抵御世间一切风雨。


    局势危急,四周愈来愈乱,已容不得半分拖沓,苏云薇与银花皆知林知瑶言之有理,便不再争辩,转身朝着长乐宫奔去。


    梁颂年忙于招架各方攻势,林知瑶所言,他听的有一句没一句。


    直到苏云薇和银花身影消失在转角,他才心头一紧,露出急色。


    林知瑶对此浑然不知,还在冲着人群中的林知瑾呼喊:“哥!你别留原地啊!快去朝阳殿!去找爹爹和二哥!”


    她话音未落,后脖颈儿就被拎了起来,接着便是一阵头晕目眩的闪闪躲躲,转眼间,竟然被梁颂年带到了亭廊之下。


    “这,这……”


    “这什么这,你太不听话了!”


    梁颂年脚步不停,难得用这般粗暴的语气和林知瑶说话。


    林知瑶不明所以,被拖拽着前进,茫然问:“去哪儿?”


    梁颂年言简意赅道:“长乐宫。”


    林知瑶急道:“陛下与各位大臣都在殿内,此刻正值生死关头,你怎能离开?别管我了,快回去,苏云峥自己撑不住……”


    梁颂年脚下生风,打断道:“朝阳殿里有曹常侍和暗卫们,外面除了苏云峥,还有我爹和城防营,我离开片刻无妨。”


    林知瑶皱眉,转头在人群中寻找,果然瞧见了梁安仁的身影,她松口气的同时,疑问便又冒了出来。


    “公公怎么在?”


    梁颂年挎着她,边跑边解释道:“做局要往真了做,所以军报都是真假掺半。此刻真正的齐明玄与北疆军尚在途中,而我与苏云峥带领的叛军其实是城防营和邻边驻军,为的就是出其不意瓮中捉鳖。”


    林知瑶明白过来,转而气道:“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一切的?竟然从未向我透露半个字?”


    梁颂年眉梢一挑,“夫人不也同两位兄长一起瞒着我?”


    林知瑶语塞,却不甘吃瘪,便愤愤道:“我入局定比你们晚!回去再和你们挨个算帐!”


    转瞬到了长乐宫。


    梁颂年与林知瑶夫妇俩,因稍慢了苏云薇她们片刻,刚拐过弯儿,便瞧见殿门处一片混乱。


    叛乱者蜂拥袭门,苏云薇手持长剑,身姿矫健,每一式都带着拼命的决绝,血花在她身侧肆意飞溅,阻住一波又一波攻势。


    银花欲将怀中稚子送入门内,却因这一瞬间的分神,疏于防备,被一名叛军突袭。


    “银花小心!”


    林知瑶拉弓再快,仍赶不及救远处之势,恰在此时,门内猛地蹿出一道身影,替银花挡了刀,她定睛一看,不禁惊呼:“金花!”


    分秒间,夫妇二人也冲到了最前方,梁颂年与苏云薇共守殿门,抵御叛乱者。


    林知瑶则手脚麻利地将金银花往门里推,“快进去!”


    银花惊魂未定,一进殿门就慌慌张张地查看金花状况。


    林知瑶抄起弓转身奔至窗边,边搭箭射杀叛军,边回头喊道:“别愣在那儿,把她拖进内殿!”


    话音刚落,她眼角余光瞥见内殿冒出几个张望的脑袋,厉声呵斥道:“不要命了吗?进去躲好!”


    那几个脑袋赶忙缩了回去,唯有敏华快步上前,帮着银花一起拉扯金花往内殿深处去,嘴里安抚着:“别着急,里面有药,先帮她止血。”


    说罢,敏华转身拿出殿内挂剑,亦要出门御敌,太后见了,赶忙上前几步。


    未等她开口阻拦,便听敏华道:“母后,生死关头,不论身份高低贵贱,能者为之,儿臣既有功夫傍身,又怎能畏缩在这殿门之内?”


    闻得此言,太后终是无话可说,任她夺门而出。


    此时再看金花,面色惨白如纸,身上大片大片的血汩汩涌出,止也止不住。


    她虚弱地拉着银花的手,气若游丝道:“我早就知道你的身份,还知道你是苏二小姐随军时捡的孤女,是跟着她来的京都……”


    银花泪如雨下,哽咽道:“姐姐你别说话了,省些气力……”


    长乐宫女使急匆匆在内殿翻找伤药,梁母上过战场,略有包扎经验,面对此景临危不乱,镇定地指挥着其他不知所措的官眷:“快,都别愣着,用小炉子烧些热水、再找干净布帛来。”


    在这一片嘈杂声中,金花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裹递向银花,尽力挤出一个完整的微笑道:“这次进宫前便知凶多吉少,所以一直将这东西带在身上,本想寻个好时机给你,却没料到……”


    银花颤抖着手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只镯子,一只金丝麻花,一只银丝麻花,款式相同,巧夺天工。


    银花不明所以之时,金花强撑着开口道:“夫人嫁去明远侯府之时,因我而赐了你银花的名字,倒与这东西一样是个巧事儿……”


    银花愈听愈泣不成声,这时女使拿着药匆匆过来,梁母接过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金花伤口处衣衫,目光专注,动作轻柔又迅速,仔细地上药、包扎。


    金花疼得额头汗珠滚落,握着银花的手紧了紧,咬牙坚持道:“这两个镯子,一金一银,虽样式相同,来历却不同……金的这只,是老夫人当年赏我的成人礼,我娘觉着太贵重、太招摇,让我好生收着,莫要戴。我那时年幼不懂事,因此赌气,我娘为哄我,便用银丝缠了个一模一样的……”


    说到此处,金花唇色渐失,仍执拗地继续道:“后来,我日日戴着这只银镯,直到老夫人和我娘相继离世,我睹物思人,便将两只镯子都收了起来……”


    金花竭力扬起手腕,露出那只白玉带金的镯子,“那日你送我玉镯,我想了许久,不知该还你什么礼…又知你是个呆的,不喜那些浮夸奢侈之物。可我总得有个心意、有个由头……思来想去,我最珍视的,便是这两个镯子。既你我有缘,又这般巧,便分你一个,可好?”


    银花听得心如刀割,抽噎道:“莫再说了,哪有这个时候送礼的,我才不收你这副模样送的东西,你必须好起来,郑重其事的送我……”


    她话还未说完,忽然感觉金花紧握着自己的手卸了力气,缓缓滑落下去。


    她下意识抓住金花的手,猛地抬头,只见金花脸色灰白,已然昏死过去。


    她心猛地一沉,颤着伸手欲探其鼻息,手指抖得厉害,眼泪止不住地淌。


    正于此时,门外原本喧闹声戛然而止。


    梁母这边刚腾出手,还未来得及松气,又瞬间警惕起来,转身奔至林知瑶伏击的窗前查看。


    只见门外不知何时涌入大批人马,密密麻麻,让人一时摸不清状况。


    梁颂年、苏云薇和敏华守在门前,三人均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显然已苦战许久。


    梁母眉头紧锁,脱口而出:“这是怎么回事儿?”


    林知瑶亦是心跳加速,满脸紧张,直至人群中为首之人匆匆上前,她看清对方的面容后,才陡然松了一口气。


    “看来咱们得救了。”


    梁母一脸茫然:“什么?”


    林知瑶下巴轻扬,指向外面正与梁颂年交谈之人,解释道:“那位是驻冀州都督刘友淳,我去承阳寻阿渊的时候见过,是好人。”


    宫变落下帷幕,余晖洒在红墙,地上的血迹显得格外刺眼,内侍宫女们穿梭在各个殿宇之间,忙着收拾那混乱后的现场。


    被迫留在宫中的官眷们,在侍卫的护送下有序地离开,她们神色疲惫,眼神中还残留着恐惧,却又庆幸,能够平安回家。


    而那些大臣们,尽数留下处理后续事宜,梁氏父子和林氏父子亦不例外。


    林知瑶与梁颂年匆匆作别,便随众官眷一同出宫,却不成想父兄与夫君,就此一个赛一个的忙起来,叫她多日逮不着个身影。


    后来就算他们夜深归府,也是上下眼皮打架,林知瑶不好这时候逐个算帐,干脆眼不见心不烦,收拾衣物跑去陪婆母小住。


    皇宫封锁消息之下,仍有些闲言碎语传出来,这些个知道内情的官眷不敢多言,又疲于应付打探之人,思及同在宫中逗留的姐妹们和共患难的经历,彼此间情谊深厚,便纷纷来到梁府,讨茶解闷儿。


    因而,梁府不同往昔,格外热闹,倒是叫林知瑶来时,差点儿以为自个儿迈错了门。


    89、终章


    ◎自此,朝堂熙穆,海晏河清。◎


    一晃秋去冬来,宫中最紧张忙碌的日子算是熬了过去。


    林知瑶观察了数日,首先逮住的是自家老爹。


    她兴冲冲回家准备算第一笔账,却看见林仲检还在依仗轮椅,又听李德平说他是因腿疾加重,才被奉元帝勒令回府休息。


    林知瑶眼眶泛红,气焰全都没了。


    林仲检见状,抬手将她唤来身边,柔声细语哄道:“爹这个岁数,病痛是正常的,不过双腿有碍,算不得什么。”


    林知瑶听言,立刻皱起了眉头,“算不得什么?因条件不足,医治有限,日后再无法行走,这还不够?还要如何?”


    林仲检最是娇惯他这个小女儿,因此也最常受她的说教,这会儿见她认真生气的模样,倒是不敢再火上浇油了。


    林知瑶仍是有气,“您现在说算不得什么,可此局危险重重,稍有不慎……您可有想过后果?”


    林仲检默了默,坦言道:“执棋者消逝,棋局仍在。”


    林知瑶哽咽道:“是啊,您连命都赌进去了,所以才觉得不过是一双腿而已。”


    “世人皆知先帝托孤,却不知陛下唤我相父……”


    林仲检心中五味杂陈,轻轻叹道:“林氏受两朝明君信任,交予重权要职。如今朝堂不稳,江山危矣,爹身居高位,受尽恩养,理应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林知瑶道:“是我们都不中用么?您为什么非得亲身入局?”


    “胡说!”


    林仲检佯嗔一声,抬手拭去她眼角泪水,缓缓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国运拟棋局,仕者皆为盘中子。若没有你们这一个两个舍身犯险,何来如今胜局?”


    林知瑶撇嘴,“那您还……”


    林仲检道:“那日与武毅侯对峙不是说了,两势之争,暗手清理,本该是到了尾声,却因查到武骑军异常,这才有了后来的无奈之举。”


    林知瑶听后,深深地叹了口气。


    林仲检却欣慰道:“我命好,有三个好儿女,还有好女婿、好亲家。陛下怀仁心而有谋略,亦识才尊贤。我林氏值得,满朝文武也值得。”


    动乱过后,朝堂上下同心协契,混乱停滞的政务重归正轨。


    至于后续论功行赏之事,决策权在奉元帝手中,梁颂年等一众臣子只需静候旨意,不必再为此劳心费神。


    林知瑶得知梁颂年事毕,迫不及待奔赴宫门相迎。


    待见了人,林知瑶面露喜色,脆声道:“你终于忙完了!”未及梁颂年回应,又紧接着道:“现在咱们来算算账了!”


    梁颂年闻言,表情从欣喜转为苦涩,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随即快几步上前,一把搂过林知瑶,紧紧按在怀里,似乎要嵌进骨肉。


    林知瑶措手不及,艰难发声道:“你这般用力,是要勒死我吗?”


    梁颂年只觉得还不够,将头埋在她的颈窝,贪恋道:“我好想你。”


    林知瑶笑笑道:“又不是没见,何故矫情。”


    梁颂年嘟囔道:“每日忙得昏天黑地,见了也跟没见着似的,况且你搬去和母亲住,和我分居了好一阵儿。”


    林知瑶心尖儿发软,喃喃道:“我也想你。”


    梁颂年听得此言,心中大喜,抱得愈发紧了。


    林知瑶眉眼含笑,却佯装吃痛,娇娇道了声:“疼——”


    梁颂年这才讪讪的松了些力度,转而亲了林知瑶额头一口,又趁对方反应不及,拦腰将人抱了起来,跨上了马车。


    金银花留在府中洒扫,今日是庆晨陪着林知瑶出来的,他见主子亲昵,默默垂首,待二人上车坐定,才忙唤车夫启程。


    车厢之内,林知瑶恢复理智,轻咳一声,严肃道:“你休想含混过去!今日定要与你算清楚账!”


    梁颂年见躲不过去了,无奈而笑,刚欲坦白从宽,又忽的想起什么,忙问:“不是说和我们挨个算帐,那其他人算得如何了?”


    林知瑶哼了一声,“明日家宴,我自会一一清算,这会儿先审你练练手!”


    梁颂年哭笑不得。


    林知瑶故作怒容,“严肃点,莫要嬉皮笑脸!”


    梁颂年立刻收敛表情,一副煞有介事的认真模样。


    林知瑶瞧他这变脸速度,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即恢复正色,盘问道:“说!到底什么时候入局的!”


    梁颂年微微皱眉,“究竟是哪个节点……”


    林知瑶听他嘀咕,感到莫名其妙,笑道:“到底是谁问谁?”


    梁颂年坦白道:“其实,我临川兄一直关注朝廷风向,对历来事迹皆有分析,关于陛下和岳丈布局之事……早就有了猜测。”


    林知瑶挑眉道:“哦?多早?”


    梁颂年苦着脸道:“这还真不好说,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陛下是在苏云峥回京举报的时候向我交底的。”


    林知瑶诧异道:“在这之前,你并不知情?


    梁颂年如实点头。


    林知瑶不禁感叹道:“这盘棋果然是陛下和我爹他们二人在下,而你我等人,皆是被操控或被引导走势的棋子。”


    梁颂年略一思忖,便明了她话中之意,“如此说来,两位兄长也……”


    林知瑶未等他说完,便摇头道:“大哥应该知道早一点儿,只有我和二哥将林氏自救当了真。”


    她正说着,莫名笑了声道:“也不尽然,你离京后,陛下通过曹常侍给银花下令,然后我绑了苏云薇,带着她与母亲进宫为质,那时大致知晓了全部,二哥…是真的直到入狱都不明真相。”


    言罢,她又想起什么,“对了,香囊球,你留给我这个,不就是在提醒我你并未出远门。”


    梁颂年露出赞赏神色,“这都被你发现了?”


    “这暗示如此明显,我很难不发现吧!”


    林知瑶哼了一声,转而叹道:“银花既为暗卫,自然只听命于陛下,苏云薇被我下药迷倒的时候,竟然连这个都没想明白。”


    梁颂年道:“当局者迷,可以理解。”


    林知瑶思绪不断,突然拍掌道:“齐氏父子肯定更早就知晓!”


    她跳脱太快,梁颂年猝不及防,却仍笑着点头道:“应当是最早知情的,我后来有和齐明玄通过信,北疆旗帜和苏云峥假扮所需铠甲,皆是他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


    言罢,梁颂年将诸事全盘回想一遍。


    “你我、父亲母亲、两位兄长、苏氏兄妹、齐氏父子、江临川……想来除了陛下和岳丈这两个执棋人,我们这些个棋子,都是在后面才知晓真相的,这倒真是一盘险局。”


    林知瑶感叹道:“如此情况,还能这般配合,实在是惊险又难得。”


    夫妇二人聊了一路,甫入府门,下人匆匆来报,俩人对视一眼,知晓大事来临,忙整了衣冠,疾步赶往前厅。


    前厅之中,宫使伫立等候,见二人前来,清了清嗓子,展开明黄圣旨宣读:


    “皇帝陛下制诏。梁林夫妇,品性纯良,忠君爱国。值宫变之际,果敢坚毅,护佑皇室,功不可没。朕心甚慰,特封梁颂年为大理寺卿,望卿秉持公正,护我朝律法威严;封林知瑶为三品诰命夫人,彰其贤能慧智,扬我朝女子风华。另赐蜀锦五十匹,瓷器三十件、南珠二十颗,御酒十坛、园林一处,以资嘉奖。钦此!”


    夫妇二人跪地,齐声道:“臣/臣妇叩谢皇恩!祈愿陛下政通人和,福寿康宁!”


    言罢,梁颂年起身,双手恭敬接过圣旨。


    金花银花上前接赏,因举止同步,便见二人抬手间,镯子滑落腕处,一金一银,巧丝绞缠,归属却与她们名字相反,倒为这场景添了几分别样意趣。


    待赏赐接下,使者离去,金花又禀道:“适才主院李总管来传老爷的话,说是今儿个时辰不早了,叫哥儿姐儿们都别去扰他清静。还说若有孝心,明儿个家宴早些去主院。大爷和二爷那院也得了通知。”


    林知瑶微微颔首,“知道了,剩下的你安排罢。”


    金花应下,领众人散去,片刻之间,喧闹的院子只剩下夫妇二人。


    林知瑶心生捉弄,朝梁颂年福了福身道:“见过大理寺卿。”


    梁颂年却苦笑一声,摇头叹道:“陛下这论功行赏,当真随心。”


    林知瑶笑道:“怎么?觉得自己德不配位?”


    梁颂年立刻正名道:“陛下慧眼识珠,为夫实至名归!”


    林知瑶撇撇嘴,“那是点谁呢?”


    梁颂年答非所问道:“你且猜猜岳丈病休,谁暂代了中书令之位?”


    林知瑶瞧他这副模样,略一思索,心中便有了答案,嫌弃道:“你这反应,也太好猜了。”


    梁颂年一副难以言说的表情,长长叹了口气。


    林知瑶忍不住‘扑哧’一笑。


    梁颂年忽的想起什么,话锋一转道:“对了,敏华殿下……”


    未等他说,林知瑶心领神会,截断话头道:“假的。”


    梁颂年奇道:“你就这般笃定?”


    林知瑶扬眉不语。


    梁颂年眯起眼睛,“又是你的主意?”


    林知瑶笑道:“我哪有这本事叫公主假死脱身?”


    梁颂年微微一愣,明白过来,“竟然是太后娘娘……”


    林知瑶点了点头道:“前阵子听到敏华公主薨了,我和母亲当真吓得不轻,后来得知苏氏兄妹功过相抵,被陛下派去镇守东境,永不准回京,便猜到了前后因果。”


    梁颂年摇头叹道:“你啊,你啊,脑子未免太灵光了些。”


    正说着,忽有风来。


    梁颂年神色一紧,下意识地将林知瑶揽入怀中,薄责道:“这天越来越冷了,干什么站在院里闲聊,走,进屋去。”


    话音未落,便见几片柳絮悠悠飘下。


    直至一片落在林知瑶额头上,冰冰凉凉的触感瞬间蔓延开来,她才惊觉这个季节可没有柳絮,是雪,下雪了。


    林知瑶眼睛一亮,随即唇角轻扬,拉着梁颂年跑进屋内,从柜中翻翻找找,终摸出一物。


    “险些忘了,给。”


    梁颂年甫见此物,便想起他离京前,林知瑶曾笑语盈盈许下诺言,怎奈后续风雨飘摇,诸事繁杂,竟是此刻才收到。


    他愣愣接过香囊,触感细腻,纹样精致,其上雪落青松之景栩栩如生,显然是用了无数心力绣成。


    欣赏过后,梁颂年方问:“为何绣这个?”


    “我前些日子读了几首新诗,其中有一句‘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甚是喜欢,觉得这意境似你我经历重重磨难,依然保持初心,不为所动。”


    林知瑶说着顿了顿,转而苦笑道:“可刚刚接下圣旨,便觉得是我格局小了,这诗中意境何止你我二人。”


    话未尽,意已明。


    梁颂年心中有感,未及言语,便听林知瑶又道:“还有就是我绣工不佳,先是斟酌了好久绣个什么,后来在母亲的指导下又改来改去,这其实…前几日才完工。”


    梁颂年莞尔道:“何苦如此苛责,出自你手之物,于我皆是珍宝。”


    林知瑶拿出玉制香囊球,抱怨道:“你这手艺堪比能工巧匠,想来耗费不少时日,我既收了这般用心之礼,如何敷衍了事?”


    梁颂年心中虽暖,却不失理智,挑眉问道:“斟酌了数月不成?老实交代,之前干嘛去了?”


    林知瑶被戳破,也不再佯装,“你离京在外之时,咱们不是通过信嘛?”


    梁颂年恍然道:“回信神神秘秘的,又说香囊不绣了,又画鬼脸。”


    林知瑶俏皮追问:“那你懂了没?”


    梁颂年见她笑颜,亦随之笑道:“懂了,惠贵妃平安,你要给幼童准备礼物去了。”


    林知瑶畅笑几声,言归正传道:“后来确实构思了好长时间绣什么给你,真的好长时间,我就想着一定不能落俗,鸳鸯鹤竹什么的都不要,再后来是因为秦四娘子送了母亲几盆松柏,我突然想起诗中妙句,才有了灵感,开窍了……”


    梁颂年目光缱绻地望着她,嘴角的笑意就未曾落下,听得愈发入神,末了,温声道:“嗯,我很喜欢。”言罢,满含深情,轻轻吻了下去。


    林知瑶眼睫轻颤,旋即阖上双眸,回应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心底默默念道:“我也是。”


    奉元八年是个暖冬,春天也比往年来得快,风过雪融,阳光甚好,京都城内万千青松崭露头角,又是一片生机勃勃,绿荫环绕。


    史书上亦有浓墨重彩的几笔。


    翻开来看,奉元帝少时即位,正是朝堂风云变幻之际,朝臣更迭,各方势力党同伐异,明争暗斗不止,仕者人人自危。


    至奉元六年,明远侯谋反,朝野震动。


    奉元帝与中书令林仲检,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契机,暗手布局,知人善用,带领新辈贤臣,终在奉元八年,以宫变整肃朝纲,为滇左之战众将士昭雪,使奸佞伏法,巨蠹尽除。


    自此,朝堂熙穆,海晏河清。


    ———全文完———


    晋江文学城-作者得白


    作者有话说:


    执棋者布局,以青松为子,终抵住风雪,得拨云见日。


    感谢宝子们读到这里!鞠躬致谢!!


    本文双剧情线并行,明线以男女主被迫卷入朝政漩涡,互相拉扯寻找真相展开故事,暗线则是皇帝与宰辅联手布局,借朝廷新辈之手,暗清党派,引出巨蠹,最终肃清朝纲,稳固山河。


    再次感谢各位喜欢我书写的故事!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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