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身世 官家挂了。
霍娇估摸着何九应当已经跑远, 不再与他虚与委蛇。
她狠狠瞪他:“你有病吧!”
兰珩闻言不仅不怒,反而心中漾开涟漪。
她和他成亲这么久,都还尚未做成夫妻, 无论如何,必有难以调和的缘由。
他还有机会,对吗?
他刚要开口, 霍娇已经背着包裹站在仓库外, 她将随身带的银子交给守在外面的小吏便走了。
兰珩跟出来, 那小吏道:“兰勾押, 她说只带了这么多,不够她会自己去开封府交罚金。”
兰珩眼神深深望着她:“让她走吧, 我们也回去。”
他心道, 霍娇, 这次就放过你。
霍娇出了仓库便径自回家,又过了一个多时辰, 平安回来道:“娘子, 我同何九一道,在汴河附近将东西处理了。”
霍娇放下手中刻刀:“何九可有说, 是什么东西?”
平安道:“他说是他们郎君和朋友很久以前的诗集册子,兰勾押怕是要当做接党的证据。”
霍娇寻了个机会, 还是偷偷见了何九:“你家郎君竟然被逼至此……”
何九道:“内外交困,太妃一直郁郁不安。前些日子,太妃陪嫁的老奴去城外的兴慈寺烧香, 死在路上。她受了很大的惊吓,一病不起,大夫来看过,说她恐怕时日不多了。”
霍娇担忧道:“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何九点头道:“所以你说此种情形, 我家郎君还能作何妄念,他只盼捱一日是一日,太妃不要再收到什么惊吓。”
霍娇沉默片刻,忽然道:“还记得我刚进王府,陪太妃抄经时,府里的芸嬷嬷提醒过我,商王有个妹妹,早年走丢了,太妃十分挂心。”
何九道:“是啊,如今半昏半醒,还时常念着女儿乳名。常言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太妃这颗心,提心吊胆了几十年,最担心的莫过于小县主被卖到什么穷乡僻壤受苦……”
霍娇心中复杂:“当初是在何处丢失?刚丢的时候没有寻过吗。”
何九道:“我那时候还没出生,我娘是太妃的陪嫁女使,听她说县主那时才两三岁,带去城外上香时丢的,重金寻了几天几夜都不见人呢,若还活着,捡到她的人绝不可能不知情。”
基本都能对得上,霍娇定神。故作惋惜道:“若她还活着,如今该有四十出头了,生的孩子,也当有你我这般大小了吧。”
何九回忆道:“是啊,我记得我娘说过,县主是承平十四年走丢的。”
晚上谢衡之回来,见霍娇忧心忡忡地抱着刻刀坐在案前,他眯眼道:“这字眼熟。”
霍娇仰头看他:“嗯,是你批注的木经,我刻一版,能比原版多卖二十文。”
“阿姐又拿我当摇钱树,”他突然道:“还有什么别的事瞒着我吗?”
霍娇只好老实巴交:“也没有,就是……”
她攥着衣袖,决定避重就轻:“白天我在仓库接姝儿从歙州运来的货物,遇上兰珩追查何九……”
谢衡之眸子紧了紧,霍娇看出他有点不安:“你放心,这件事我没有牵连进来。我没有私藏商王次子的东西,只是让平安送了他一程。”
“何九带些什么?”谢衡之问:“他为难你了?”
“我听平安说,就是商王次子还是王储时,交游文臣的诗集册子。兰珩也没为难我,就是要搜仓库,我让他进来了,搜完就走了。”
说罢,霍娇惴惴不安地看着他。
除此之外,她还瞒着他两件大事,一是自己偷买禁书,二是她还私自瞒着他的身世,举棋不定。她既怕他现在可进可退的立场,被身世拖累,又担心这其中有误会,让他寻到亲人的期望落空。
换做平时,谢衡之一定能察觉不对,但没想到,谢衡之光是听见兰珩与她会面,便暂无多余的心思了,他闷声道:“我看得出来,他还喜欢你的。”
霍娇将木屑吹他一脸:“所以呢,吃醋啦?”
谢衡之宽宏大量道:“没有,你又不喜欢他。”
霍娇仰起头,蹭他的脸:“吃醋了就说呀,端着不累吗?”
谢衡之受不了她这样勾_引,把人拢在怀里厮磨。
灯芯劈啪作响,光影闪动。
霍娇手指卷着他衣带:“你说的小处磋磨,就是这样吧。给商王次子压滔天的罪名,却不办,弄死他身边官位低微的人,让他众叛亲离,战战兢兢。”
谢衡之将她揽在怀中:“直至反抗之志全无。只求苟且偷生。”
霍娇道:“你们现在怎么想呢,伺机而动?”
谢衡之摇头:“杨大人已经知晓小官家命不久矣。但他性子保守,一再劝说我静待那一日真的发生,再举荐商王次子为新的君主,免得无谓的牺牲。”
霍娇心里觉得太理想了,只能叹气:“但愿吧,你觉得可能吗?”
谢衡之道:“绝无可能。”
霍娇干笑了几声:“你也太直白了,那你说怎么破局。”
谢衡之道:“商王不反,我还能替她。”
霍娇心头发紧:“慕瓴,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你娘亲是被祖父母捡来的,那你可曾想过,要去寻找真正的亲人?”
谢衡之考虑不久:“不想寻。祖父待我很好,我也不想再给自己找个素未谋面的爹妈。怎么,你有线索?”
何九说,商王府曾铺天盖地的寻人,兰家祖父母真的不知情吗?他们或许因为害怕,又或许因为想偷走兰歆而知情不报。
谢衡之若是知道,该有多伤心……
“也没有,”霍娇慌慌张张地掩饰道:“琨郎君在我离开歙州前,给过我一块已经碎裂的玉,说是大娘子小时候带在身边的。我在想,倘若你想寻亲……”
“算了罢,我对亲人没有期待,他们也不会喜欢我这种嘴欠的小辈。再者多了帮亲眷,只会叫你这个做新妇的烦心,”谢衡之看着她:“但是,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事瞒着我……”
霍娇在他怀中的身子明显一僵,耳根也慢慢发红。
她想,唯独他身世这件事,她断断不会说出来。那其他事,似乎就不那么要紧了……
霍娇鼓起勇气道:“兰珩捜査仓库的时候,搜出来一些不太好的东西。”
“什么东西?”谢衡之一时没往那里想。
“就是……书坊里常常夹带一些不入流的话本,”她指着案边的角落,欲盖弥彰:“我只是为了赚钱,我自己绝对没有看!”
包裹布已经被毁掉,一摞书用麻布扎着,大约是打算明日带去铺子里卖。
谢衡之慢条斯理地走过去,当着霍娇的面残忍地打开,欣赏她每一分困窘的神态。
“哦……”他道:“这位东家,牺牲好大。”
*
清晨,福宁殿外。
素素身后跟着太医局周提举及一干医侍,在殿前行礼道:“吕都知,周提举来给官家诊脉了。”
里面许久没有动静,周提举提醒道:“崔尚宫,官家一向醒得早,这晨诊需在进食前……”
素素皱眉,轻声制止:“周大人。”
一群人在外又跪了片刻,吕直才出来道:“崔尚宫,今日官家懒起,有娘娘陪着。你先带人回去,明日再来吧。”
周提举诧异看了一眼众人,昨日官家病情极其不稳定,留在宫中的太医丞给他列好今早晨诊需带来的药材,还背在医侍身上。
如何就不用了?
素素神色无常,行礼退下:“是。”
她起身要带着太医局众人离开,却见周提举小腿发颤,扶着殿前的玉阶,几次都没能爬起来。
素素身侧女使将他扶起来。
素素道:“周大人,您年纪大了,跪久了膝盖不舒服了吧。”
周提举抹着额前的冷汗:“对对……”
两人行至殿外,周提举才发现宫内戒严,里里外外增添了不少带刀侍卫。
福宁殿内,吕都知追出来道:“崔尚宫,这么晚了,还要出宫啊?”
素素看了他一眼,含笑道:“家中祖母染了风寒,本想回去看看她的。”
吕直道:“那是得看看。”
“不过若是久于病患相处,辗转将病气带给娘娘和官家,素素罪过便大了,”素素对身后的周提举道:“周大人,今晚我留宿宫内,就不出宫了,您打算如何。”
周提举手抖得如同筛糠,只能不住地点头。
傍晚时分,宫禁按时换防,彭从带着一队皇城司亲事官们准备闭门,下属奔来道:“兰勾押持太后信物,要求入宫。”
彭从站在城门樯橹上,居高临下看着门外的负手而立的兰珩,慢慢走下台阶:“去看看。”
兰珩也不多言,将信物奉上。
彭从从马道下了城墙,看完信物道:“城门就要关了,兰勾押想必今夜是不会出宫了吧?”
皇城司的宫禁守门官,需持鱼符换锁钥,关上城门后按时将钥匙还回固定地点保管。若非遇上特殊情况,绝不会中途打开宫门。
兰珩一脸无辜:“这我便不知晓了,都是奉命行事。”
他意有所指:“我劝彭指挥使,不要生了什么私心。”
彭从装作听不懂,一笑:“兰勾押提点的对,是我心疼兄弟们夜里辛苦了。”
他抬手示意放行,兰珩勒住缰绳,听见他冷哼道:“不过兰大人做事之前,还是多给自己留条后路的好。”
兰珩想听见什么好笑的事:“后路?”
“莫说后路了,”他摇头:“我这辈子,向来是先做再想。能瞻前顾后,思虑长远的,是像彭指挥使和崔尚宫这样,系出名门,有世族托举的。”
他回头望着他:“兰某这样光脚的,凭运气,抢到一点,都是赚的。”
彭从笑道:“兰大人倒是脑子活络,受教了。”
“乱世之时,能者为王,”兰珩冲他道:“我劝彭大人不要被你的死脑筋害了。”
城门在身后合上,兰珩行至福宁宫外,便下马顿首候命。
吕直绕过翡翠屏风,出来道:“宣兰勾押。”
兰珩匆匆进去,匍匐殿前不曾抬头。太后高坐殿前,神色颇为镇定:“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兰珩道:“兰珩万死,放那个背着诗集的商亲王府家奴走了。”
太后冷笑:“你既然敢这样同本宫说,想必有说法?”
兰珩再顿首道:“娘娘明鉴,就在差不多的时候,线人来报,商王太妃病重,命悬一线。臣尚未来得及向太后禀报。若她死了,商王一派再无顾忌,若此刻大肆搜捕他亲近的党羽,只怕反倒将人往绝路上逼。”
太后静了片刻,才道:“你倒是考虑周全,除此之外,还有别的理由吗?”
殿内的寝宫,奶娘抱着小官家哄着,传来咿咿呀呀的笑声。
兰珩埋首道:“近来夜里起风,稍有寒凉,小官家不宜出门见风。娘娘怕是要辛苦了。”
太后笑了笑,走下来,抬起他下巴:“兰卿说得有理,那依你之见,本宫该如何辛苦?”
“商王殿下是官家血亲,可官家血亲甚众,没了商王殿下,还有秦王殿下,吴王殿下,”兰珩直视她:“如今当务之急,是除掉顶着匡扶正义的名头,行威胁皇权大肆牟利的当朝首辅杨寒灯。”
“小郎君,我当你筹谋什么大计呢,”太后松开他,笑了一声:“还有一口气的老头子,让他自生自灭,算本宫做人情了。”
“娘娘不是做人情,”兰珩捏紧了袖中的手:“娘娘不敢杀杨寒灯,他是名垂青史权臣,娘娘怕担恶名。”
太后冷脸看他,忽然将手边的玉摆件砸出去:“听闻兰卿家中父母双亡,想必是了无牵挂,不想出宫了。”
玉摆件砸伤了兰珩的脸,血珠滚下,他苦笑:“的确,臣自入宫,便没想活着出来。毕竟作恶多端,命系娘娘成败。”
他见太后没有立刻杀他,咬住打颤的后槽牙,镇定道:“但除掉杨寒灯,未必要杀他。”
太后俾睨着他,听见他说:“臣有一计,可先杀了谢衡之。”
第62章 饮冰 最后一次骗你。
漆黑的半夜, 霍娇睡得迷糊,一旁又有小心的动静。
她知道谢衡之今早又有早朝了。
她嘟囔:“还是歙州好,日日可以天亮了再起……”
谢衡之披好外袍, 革带拿在手里,半敞着衣襟,俯下身来, 在黑暗中寻她的唇。
霍娇闭着眼, 被十指相扣压着, 冰凉的衣带落在她身上, 痒痒的。
她睁开眼,看着他凌厉的眉眼, 慢慢地手脚都软了。
谢衡之轻轻放开她, 系上革带:“晚上金明池有教坊杂剧, 要不要一起看?”
霍娇还没完全醒,喘着气茫然片刻道:“那回来……是不是太晚了。”
谢衡之摸了摸她的脸:“没关系, 明日休沐。”
他见霍娇没吭声, 弯下腰笑话她:“阿姐急着回来,有事吗?”
霍娇晓得他什么意思, 戏弄她那堆书呢。她不理他,翻了个身, 面对着墙壁,将自己裹在被中。
谢衡之笑了声,径自出门去了。
又是如常的一日, 霍娇起来去各个铺子巡过,下午便回府开始梳妆打扮,预备晚上去金明池看戏。
平安白日去探事司干活了,府上的梳头婢给她挑样式, 她选了简单的同心髻,又簪了常用的那枚玉钗。
待到用晚膳的时候,平安回来了:“娘子,林虞侯说谢大人手头有点事拖住了,请您先去宝津楼下面选个好位置。”
她忙了一天,饿得很,抓着青红丝炊饼啃了一大口:“对了,谢大人还没吃饭,请我们带些点心到时候给他垫肚子。”
“慢慢吃,别噎着,”霍娇给她倒了杯水:“正经的晚饭垫点心怎么成,做个红豆八宝饭,用食盒带着吧。”
平安答应一声,去找孙管事安排了,等霍娇换好衣裳,带着人出来,平安也提着热腾腾的食盒了。
一行人从新郑门往外走,今晚一场大戏,来金明池观看的人很多。霍娇往远处看,相隔不远的西水门也热热闹闹,一队人马正在出城。
平安也往那边看:“好像是禁军调兵。”
霍娇点头,小队人马换防,也是常见的。她带着平安出了城,发现金明池两岸已经挤满了人。
刘夫人带着闺女坐在离霍娇不远的地方,平安道:“刘夫人!”
霍娇与她闲聊,她道:“还是素素前日给我带信,说今晚有我最爱看的目连救母。”
霍娇一愣:“素素……”
刘夫人道:“怎么了?你也是一个人来吗,晚上要不要挪个位置坐一起。”
霍娇害羞一笑:“我等慕瓴呢。”
刘夫人长长的哦了一声,回了原位,霍娇想着一会儿谢衡之要来,心里甜甜的。
宝津楼上演完了开场,伶人逗乐的浑话也说了几遭。谢衡之还是一点都没有要来的迹象,甚至没有让人来带话。霍娇有些焦虑:“怎么还没来啊?”
平安看着城门人来人往,安慰她:“娘子莫急,或许是人太多了,挤过来需要时间。”
霍娇心里隐隐不安,她打开食盒,八宝饭已经凉了。她对平安道:“也不是非得看,吃了冷饭肚子不舒服怎么办呢,你让小厮先往官署跑一趟,让他直接回家吧,我们也回去了。”
平安道:“那我先回去,让孙管事把饭菜热起来。”
平安小跑着挤出人群,忽然听见有人高呼一声:“城门为什么关了!”
说话的声音在锣鼓喧天的教坊奏乐和熙攘的人群中显得不大,但是霍娇一直关注着平安回去的方向,她没有听得太清楚,只是忍不住站起来。
人群中,两人对视,她在平安眼中看到一丝惶恐-
“我本来打算寻个借口,先送你出城……”-
“求求你,不要。”
霍娇拨开人群,往城门处奔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城门缓缓合上。她的心凉透了,谢衡之又一次骗了她。
她和平安及一群不明所以的百姓茫然站在城门下。仰起头,看见小林正带人站在樯橹上。
他也看见了霍娇,在城墙上遥遥拱手,又鞠了一躬。接着挥手,命令身旁的兵卒发出一枚鸣镝。
鸣镝声响,呼啸着窜入云霄,不远处的几座城墙附近也次第发出鸣镝声。
这样的信号,霍娇在延州听过。
延州城门安全闭合,也发过这种鸣镝。
今晚要有大事发生。
城门三更关,四更又开,在这座不夜城早已是常态。即便偶尔更改时间,也会提前张榜,皇城司守卫亦会相告,绝不会突然关闭所有城门,将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们关在城外。
人群中很快引起恐慌。
金明池畔一片喧哗,人群互相倾轧,孩童的哭泣声伴着无措的询问声。
混乱中不知谁惊呼道:“有人落水了!”
霍娇再无暇去多想,对随行的亲兵道:“快,去救人!”
留在城外的兵卒也在维持秩序,救人的兵卒中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霍娇高声道:“郭虞侯?”
郭虞侯抱拳:“霍娘子,在下奉命保护城外百姓和娘子安全。”
霍娇问:“郭虞侯,是谢衡之让你来的吗?他怎么样?”
郭虞侯如实道:“谢大人在何处我不知。”
霍娇顾不得其他,爬上宝津楼,高声道:“大家镇定!无论城内发生什么,都无法进城了,请大家先保护好身边家人的安危。夜露寒凉,不可掉以轻心。”
刘夫人站在宝津楼与岸边相连的拱桥上,也让随行的家丁去帮忙:“请郭虞侯尽量匀出稻草给大家取暖。”
小林在城墙上看了片刻,安心道:“霍娘子已经同郭虞侯接上头,走了。”
他带着亲事官们行至禁中附近,商王次子赵饮冰已在城外等候多时。
赵饮冰道:“听说谢中丞出城了,怎么回事?”
小林抱拳:“多谢郎君挂念。太后娘娘要求谢大人戍边麟州,即刻出发。谢大人为了稳住娘娘,按对方意思出城了。”
赵饮冰担忧道:“安全可还能保证?”
小林自然知道,他所担忧的不仅是谢衡之的个人安危:“同行的都是从延州带回的亲兵。谢大人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好,他人在与不在,一切尽在掌握。请郎君放心。”
赵饮冰如坐针毡,却又别无他法。
今日一早,谢中丞就让小林来找他,告诉他小官家已死,太后接了一位面容神似的男孩入宫,妄图扶持傀儡,把持朝政。
“谢大人说,如此癫狂作为,必定忌惮商王和杨大人,惶惶不可终日。你我皆为鱼肉,至死方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
果真如他所料。
哪怕晚了一刻,就一切都来不及了。
晚风凉的瘆人,小林举着令牌:“在下皇城司井冰务林霄,商王突染暴疾病,薨于商王府!商王世子,次子特来宫中报丧!”
“请开城门——”
守城官兵一个激灵,站在城橹上高声回应:“请世子殿下,二郎君等候!属下立即禀报。”
小林与赵饮冰原地等候约一炷香的时间,城门缓缓打开一条缝隙,亲事官核验了身份,便放三人进去。赵饮冰看了一眼被拦在城外的王府亲兵,握紧了腰间的佩刀。
黑暗中三人策马前行,沿途宫人黄门见到他们,皆跪伏在地,不敢抬头。
忽然一人高头大马,带着一队亲卫拦住前路。
小林暗道不好:“是侍卫司的人,殿下、郎君,我们尽量周旋,等待支援。”
那人拔刀而来:“这么晚了,什么人?”
小林将事由恭恭敬敬又复述了一遍,道:“王虞侯,深夜入宫,实在事出有因。”
赵饮冰捏紧拳头,侍卫司狱中枉死多少他的幕僚。此人与兰珩,一个罗织罪名,一个屈打成招。
王虞侯在三人周围逡巡道:“今晚,商王殿下突遭暴疾,怎么这样巧?”
赵饮冰故作愠态:“什么叫这样巧,难道宫中有什么事,还是我阿耶生病还得挑日子。”
王虞侯自知言错,小林也温声道:“王大人,娘娘和官家一切安好吧?”
王虞侯道:“一切都好,你们要去见娘娘,随我一起吧。”
三人只能跟在他身后,慢慢往前走。但商王其实好好的在王府中假扮死人,商王薨逝自然也只是借口。
行至暗处,身后响起兵刃相接声,王虞侯警觉止步,正要回首。
小林知是王府亲兵与禁卫动手,很快瞒不住了,心一横,从腰间抽出手刀,奋力一劈。
王虞侯尚未张嘴,一颗头颅便被斩下,腥臭的血溅了一地。他近旁亲卫立刻拔刀相向。
小林亦推刀向前,将两人护在身后。
突然空中传来一声箭哨,几名亲卫应声倒地。一队人骑着马,提着风灯,张弓前来接应,带头人拱手道:“林虞侯,殿前司刘雪渊。”
小林知道对方是刘将军家眷,是自己人,便不再多言,护着二人道:“娘娘和官家可在福宁殿?”
“娘娘和崔尚宫方才在一处,”刘雪渊意味深长道:“世子殿下既然有事要报,不如直接去垂拱殿静候佳音。”
小林与二人对视:“请殿下随我来。”
王府亲兵也跟上来,一群人快速奔向垂拱殿,路上打着报丧的旗号,通畅无比。殿外围着皇城司亲从官,为首一人正是彭从。
彭从顿首拜过,殿内吕都知又来叩首:“世子殿下,太子殿下!官家山崩了!”
赵饮冰身子一震,将吕直扶起来:“吕大人,慢慢说。”
吕直道:“小官家前日病情急转直下,半夜咽了气,太后娘娘找了男童意图假扮官家,并杀害太医丞,将官家和他的尸体藏在宫中。现下惠安公主和静柔县主正在劝太后说出龙体下落。”
赵饮冰望了小林一眼,故作惊讶,叹道:“竟有此事?”
福宁殿被皇城司团团围住,殿内惠安公主道:“嬢嬢如何想不开,要做这等事?皇弟山崩,嬢嬢做个太后享清福,无功无过。赵饮冰性子敦厚,定能让你安度晚年。”
王太后冷笑:“赵训,糊涂的是你。你以为赵饮冰能放过你?你虽不是我的女儿,他父亲更不是你的父亲。今后供奉的是商王,你就等着被赶出宫,然后在回封地的路上被人害死吧。”
惠安公主看了一眼身边龇牙咧嘴的小姑娘:“春娘会保护我的。”
素素扣门进来:“殿下,太医丞的遗体找到了。”
王太后望着素素冷笑:“崔尚宫,你这么做,可对得起我跟你母亲多年的姐妹情?你别忘了,毒杀太医丞的药,可是你带进宫的。”
素素行了大礼:“姨母,素素只为心中道义,若您不寻人冒充官家,我一定一辈子对您忠心耿耿,替您打理后宫。毒杀太医丞,素素罪不可恕,自会受罚。”
太后自知大势已去,寻到小官家的龙体不过是早晚的事,便起身欲撞龙柱自尽。
素素挥手,几个黄门卫按住她。素素走近,小声道:“姨母,你晓得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吗。她被你联姻嫁给崔家人,被我那纨绔父亲打死的。”
太后委顿在地,一阵哭喊。惠安公主看着不忍心:“嬢嬢一时鬼迷心窍,别忘了我们事先的约定。彭指挥使说可以保她不死。”
素素跪拜在地:“多谢殿下相助,素素以命担保。”
垂拱殿中一片压抑的安静。外面忽然一阵响动,是彭从带兵而来。殿门打开,外面天色已经泛白,惠安公主扶着王太后入殿,将玉玺和圣旨奉上,彭从在旁拜倒:“官家龙体在翠微殿找到,已请太医局周提举验明正身,请太子殿下主持大局。”
*
眼看天光大亮,城外的百姓度过了难眠的一夜,有人道:“城门开了!”
霍娇和平安也赶紧起身。平安正在拍掉身上的稻草,霍娇已经冲到城门附近,她看见小林,拼命挥手:“林虞候,怎么样了?”
城外的百姓进城需要疏散,小林让人将霍娇带到城楼上,霍娇看着混乱的局面,也将询问谢衡之的事咽下去。
等他回来时,将平安和刘夫人也带过来歇息:“宫里一切安好。”
他将宫变事宜说了大概,霍娇才急不可耐地问:“谢衡之呢?他也在宫里吗。”
小林顿了顿:“谢大人为了稳住太后,暂时出城往麟州方向去了。不过您不要担心,随行的都是亲兵,我们已经发出了信号,他们很快会回应的。”
霍娇让刘夫人带着孩子先回家,自己与小林、平安一起,站在城头等着飞鸽传来平安信。
阳光刺眼,霍娇望眼欲穿,终于看见一阵鸽群飞来,平安喜道:“来了来了!”
小林伸臂去接,几只肥鸽子落在他手上,霍娇也抓住鸽子,去看它们腿上绑的信筒。
“怎么回事?”平安道:“我这只信筒里是空的。”
小林拆了两只,依然是空的。
他抬头去看霍娇,她的手指都在发抖,打开了最后一个信筒。
里面什么也没有。
“谢大人出事了,”小林道:“霍娘子,劳烦您等候,我这就回城搬救兵。”
霍娇捏紧了衣襟里装碎玉的锦囊:“我和你一起去。”
第63章 鬓边 泥叫叫。
汴梁城内官道上, 因深夜闭合城门之事,略显混乱,两匹快马飞驰而过。
霍娇在飞驰的马上忽然想起一件事:“林虞候, 你们进宫的时候,看到兰珩了吗?”
小林摇头:“没看见……你是说……”
霍娇不在多言。下马入宫后,彭从和素素正带人清洗内宫, 小林进去禀告, 霍娇趁周围无人, 将锦囊打开。
里面的玉很碎, 只有一块还勉强看得出圆润的形状,她心里有些紧张, 咬牙将碎玉锦囊握紧, 用力砸在宫墙上。
再打开时, 碎得什么也看不出了。
碎成这样,即便不是, 也当一口咬定是。
政变当下, 一片混乱,众人正是敏感时期。彭从虽有军权, 私自大量调兵却极不合适。
谢衡之不过一个有从龙之功的臣子,他的分量, 未必能让新官家赵饮冰大费周章去救他。
但赵饮冰孝顺,有人可结王太妃心头死结,或许他会顾念这份兄弟之情。
很快小林来接霍娇进去, 意料之外,赵饮冰满脸担忧道:“谢夫人,我已经让刘雪渊将军带人往麟州方向去找谢大人了,你不要太过担心, 或许只是传信出了问题。”
霍娇眼头一热:“方才听说兰珩紧随他之后出城,他一定是去杀他的。”
她努力镇定,压住打颤的牙齿,奉上锦囊:“官家,太妃走丢的女儿,是我夫君的母亲,谢衡之是您堂兄!”
赵饮冰将锦囊接过,里面碎玉成齑粉,看不出形状,他心中震动,喊来春娘:“你将你的玉佩给我看看。”
春娘摘下随身玉佩,赵饮冰将其放在一处对比,成色越看越像,面上却不多显露:“你如何有次此推断?”
霍娇长话短说:“谢衡之母亲走丢的时间地点相符,年岁也相符,玉佩虽然碎了,但是看得出来,和春娘的玉佩一本同源。官家,人死不能再生,兰珩与我夫君多年仇怨,一定想要置之死地,请官家允许彭指挥使随林虞侯带领精锐救我夫君!”
春娘目瞪口呆:“霍姐姐,你上回是不是就发现了,你早怎么不说?”
霍娇道:”并非有意欺瞒,这件事我夫君全然不知情,实在是玉佩碎得难以辨认,且我夫君的母亲已经过世,人死无对证,我怕寻亲有误,反而让他希望落空。”
赵饮冰又岂会不明白霍娇的顾虑。先前谢衡之虽被猜忌,但前太后有所顾忌,尚且能进退有度,若捅破了身世的窗户纸,连一直隐藏于人后的彭从和素素都难免受牵连。
“春娘,你和谢夫人一起去,”赵饮冰道:“小林,彭从还在福宁宫。你持虎符调兵,一切便宜行事,请务必将谢衡之救出来。”
霍娇忍着泪,有点心虚地看着赵饮冰握在手里的锦囊,他把锦囊收起来了,大抵是要继续核验的。
霍娇心一横,无论是否有误,先将谢衡之救出来再说。赵饮冰可是杨寒灯一派扶上龙椅的,总不能一转脸就把她杀了吧。
一群人跟着小林奔出城外,往官道上走,彭从道:“算着时间,很可能已经到了河中路边境。”
河中路一直被前太后母族把持,虽说太后在小官家死后,扶持傀儡瞒天过海罪不可恕。
但赵饮冰毕竟是宫变夺权,朝堂上还需一番争斗,才能将位子坐稳,遑论京都以外的地界了。
春娘一听,都快急哭了:“彭大人,你想想办法。”
彭从沉默许久,他看着霍娇:“兰珩不会那么容易杀他。”
霍娇心头发颤,她也这么觉得,但又不敢细想。兰珩若抛下一切恨他入骨,自会折磨他,若他还想给自己留一条活路,城内鸣镝与信号他都看得见,他不敢杀他。
又疾行了十几里,终于穿过两地地界,到达卫州境内。彭从摸出舆图,小心避开驻军。
官道两旁丛林幽深,绿树成荫。小林努力语气轻快道:“谢大人出城,带了百十个亲兵,没有传信回来,只是说明事情不顺利,我们这不是增援了嘛。”
春娘抱着刀,正要点头,忽然她鼻子嗅了嗅:“什么味道……”
霍娇也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一处树丛晃动,春娘抬起腕上弩箭:“什么人?出来!”
她刚要扣开枢机,彭从道:“县主,请等一下。”
草丛中一个周身软甲的武官闻声而出,拜道:“大人可是皇城司指挥使彭大人?”
彭从道:“谢衡之呢?”
他往草丛中一挥手,一小队十几人的亲兵,扶着一个血衣男子从十几步之外慢腾腾走出来。
春娘眼睛尖:“是谢先生!”
小林天下马去扶他:“谢大人,这不是您的血吧。”
谢衡之看上去面色如常,撩了撩衣摆:“自然不是。”
彭从骑马追上来:“慕瓴,遇上什么事了?”
谢衡之道:“刚进河中路的地界,就有仇家截杀,还好我跑得快。你们怎么来了?”
小林道:“我们没收到信鸽送来的平安信,不放心就来了,没事就好。城内信号看见了吗?”
“没看见怎么敢回来,”谢衡之无奈:“两方鏖战,没挪出工夫来写那东西。”
彭从扯住缰绳,慢慢让出身后的霍娇,嘴角带着幸灾乐祸:“……你自己想好怎么同嫂嫂解释吧,河中路好危险啊,再往前走,万一被误伤怎么办,我先回去了。”
谢衡之望着霍娇,以及她身后全副甲胄的上千骑兵,怔了怔:
“……”
霍娇坐在马上,扁着嘴看他,也调转马头,跟随彭从的方向要回去:“谢大人神机妙算,一切尽在掌控,是我们想多了。”
谢衡之推开周遭的人,追着霍娇跑:“霍娇……”
彭从嘿嘿直笑,龇牙咧嘴把他拉上马:“这里离最近的驿馆只有四五里,有什么话过去再说吧。”
在附近的驿馆歇下,彭从拉着小林和春娘:“咱们仨先吃点东西吧,昨晚开始我就一口水都没喝了。”
春娘摸着咕咕叫的肚子:“我也是……”
武官们在附近歇下,伙头兵们已经将大锅支起来了。
小林给春娘介绍:“县主您看吧,您要去军营里,就吃这些,您吃得惯吗?”
春娘看着一口能盛下自己的大锅里堆满粗糙的食材,嘴硬道:“林虞侯,你轻看我了,这算什么?”
小林笑着催促:“兄弟,加把劲,快饿死了。”
彭从拼命给谢衡之使眼色:“驿馆里还有间厢房,谢大人受伤了,先去歇歇,饭好了我们叫你。”
谢衡之去拉霍娇的手,被她躲开。他便作势要去抱她,霍娇气得瞪他:“我自己走。”
霍娇进了厢房,再无旁人,她眼睛红了,忍了一天一夜的泪这时候终于止不住。
谢衡之也跟进来,她躲开他的手:“你死了算了,就只会让我提心吊胆。”
谢衡之小心道:“小官家事出突然,昨天早上我犹豫要不要告诉你,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外面白日青天,他苦笑:“若我告诉你,你一定会要求同我一起去麟州。政变势在必得,我却可能会成为唯一的牺牲品。霍娇,我不可能眼睁睁看你陪我去死。”
霍娇才不听他卖惨,她推开他:“你不要说了,你和你哥哥半斤八两,心眼子多,我玩不过你们。”
谢衡之踉跄半步,眉头一蹙,似在忍痛。
霍娇以为他又在骗人,气道:“你又要假装什么……”
她说到一半停下,谢衡之胸口洇出血迹。他扶着墙,猛然咳嗽起来,霍娇这才慌神:“你受伤了?”
她仔细去看,才发现他鬓角有一块干涸的血迹。
他轻轻摇头:“一点小伤,你还没用晚膳,先去吃点东西。叫彭从进来,帮我包扎一下。”
霍娇知道他不愿吓到自己,便出去叫彭从,自己去驿馆附近的空地上,和小林春娘一起吃大锅饭。
彭从嘴里叼着肉夹馍,喊了两个军医一起进去。
厢房内谢衡之衣襟脱下上衣,简单包扎的前胸,肩膀洇出血来。
彭从看着军医给他上药包扎,啧道:“你这兄长真是好狠的心啊,往你太阳穴上扎。”
谢衡之淡漠道:“他是让人将飞镖往我脸上砸,砸偏了。”
彭从不了解其中关窍,问了一个很想知道的问题:“林虞候来福宁殿寻我的时候,同我说了一点皇家秘闻……你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你和官家的关系吗?”
谢衡之笼着袖子,脸色依然有些苍白:“有些事还是不知道为好。我夫人自小活得自由恣肆,让她整日与宫妃勾心斗角,如青雀困入金丝笼,我不忍心。”
彭从委屈道:“那你连我们也不说?难怪嫂嫂生气,我去找她收拾你。”
不一会儿霍娇真的进来了,见谢衡之已经拢好了衣襟,跳跃的光线打在他苍白的脸上,好不可怜。
霍娇冷笑:“不是说不是你的血吗?”
谢衡之心情不错,含笑望着她:“从龙之功,一点伤都不受,于情于理都不太合适吧。”
霍娇粗暴地扯开他衣襟:“我看看。”
谢衡之闷哼一声,衣襟敞开,一个布包落在榻上。只看得到从上到下都缠着纱布,霍娇气得说不出话,谢衡之忙去哄她:“是我坐在车中睡着了,没有防备,被迎面劈了一刀,其实刀口很浅,只伤了两处,否则现在一定是发了高热的。”
霍娇捡起布包,打开一看,是她在歙州给他买的泥叫叫。不过泥叫叫已经碎成一片一片的,黑魆魆一团。
第64章 求婚 何处做主家?
谢衡之见她脸色稍缓, 指着鬓角将兰珩要划伤他脸的事情控诉给霍娇:“嫌弃自己的脸和身份,他把我的脸抢走。现在看你喜欢我,又要将我毁容。”
霍娇细细查看, 是道再不看就要愈合的皮外伤。
“谢谢阿姐送我,放在衣襟里,挡了一下, 将力气卸掉大半, ”谢衡之神色阴鸷:“下次再见, 让那个人给泥叫叫殉葬。”
“谁喜欢你, ”霍娇自然知道他说的是兰珩,她将他衣襟合上:“这次怎么浑身是血的逃出来了, 就会嘴上厉害。”
谢衡之沉默半晌, 望着窗外:“小妹和他在一起。”
霍娇手上动作一僵, 她张了张嘴,觉得可笑, 又有种说不上来的失望:“他真该死。”
两人都无言了须臾, 霍娇宽慰他:“你也别太担心了。小妹现在是他的护身符,他不会对她怎么样的。而且两人感情不错, 他也没有必要拿小妹来泄愤。”
“现在也只能这么想了。”
外面传来敲门声,春娘带着随侍进来。随侍手里捧着热汤和炊饼:“谢大人, 夫人,县主让我来送点吃的。”
春娘不懂男女之事,探头进来:“谢先生, 霍姐姐说你是我表兄,是真的吗?那霍姐姐不就是我表嫂?”
谢衡之正接过热汤,先捧到霍娇面前,听她这样说, 看着霍娇:“嗯?”
霍娇这才想起来,苦主自己还不知情:“我,我一会儿给你解释,春娘,他还不知道呢。”
春娘失望道:“好吧……”
送饭人走后,两人凑着一只碗喝热汤,霍娇将对他身世的猜测娓娓道来:“这件事我要道歉,我一直有猜测,却没有告诉你。虽然你一直不想认亲,但是生死关头,我怕他们忙着收拾残余,耽搁救你。”
见谢衡之不说话,她以为他惊讶地说不出话,低声道:“其实我没有万全的把握,但是见官家之前,我把玉摔得粉碎,大罗金仙也看不出是否是同一块玉。”
谢衡之笑道:“霍娘子有胆魄。”
霍娇呆呆看他,见他脸上丝毫不意外:“你早就知道?”
谢衡之生怕再多一条罪名,小心翼翼道:“猜到一点,但那时候不合适认亲,我就没提。你不必自责,现在倒是好时机。商王幕僚被兰珩害死大半,正是缺人的时候,无论这块玉是不是他们寻的那块,他们都会认下的。”
霍娇将信将疑地点头,往汴梁回去的路上,她和春娘同乘一骑,偶然看见谢衡之笑着与彭从说话。
罢了罢了,不与他计较了,她想,他也挺惨的。
谢衡之等人回京城复命,霍娇遇到在福宁宫外的素素。
好久没有说话了,霍娇有点羞怯:“素素,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素素愁眉苦脸:“我一点都不好,霍姐姐。在禁中做事好累啊,夜里常常睡不好觉,好想跟你一起去卖书。”
霍娇被逗笑了。她对现在宫中复杂的人物关系摸不透,素素便给她解释:
“前太后以小官家的名义,留下由商王次子继位的圣旨,所以现在的商王次子称官家,名正言顺。但官家是以先帝养子的名字当上储君的,故而商王殿下并不是太上皇,太上皇是先帝。商王殿下家中亲眷,譬如世子,静柔郡主,还保留原有封号,至于今后如何,就看官家和朝臣们如何博弈了。”
霍娇这才闹清楚了:“那太后现在…”
素素道:“太后现在幽禁在行宫中,有惠安公主陪同,两人多年的感情了。也不会委屈她吃穿用度,只是她毕竟是大权在握过的女子,难免会有落差。”
那头几人在福宁殿内说完了正事,赵饮冰单独留下谢衡之,盯着他看了片刻:“谢枢使,你真的是我表哥吗?”
谢衡之拜道:“臣不敢断言,不过信物在官家手里,不知核验结果如何?”
赵饮冰道:“自然是核过,才会这么问。但我们长得并不像。”
谢衡之笑道:“我的脸被换过,当然不像。”
他坦然将自家丑事抖完,赵饮冰诧异不已:“所以,你不该叫谢衡之,应该叫兰慕瓴?兄第骨肉,竟能下此狠手,法网恢恢,定不能叫他逃脱。”
谢衡之望着他冷峻面孔下难掩的义愤填膺,赵饮冰今年才十九岁,有些少年心性,真未必是坏事。
两人又聊了几句朝堂之事,便朝福宁殿外走。
赵饮冰给他吃定心丸:“虽说前太后将你升任枢密使,是明升暗降。但你以命博来,朝中也无更合适的人选了。至于兰府家业,本就是你的,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这都在谢衡之意料中,不过他还是感激谢过。
霍娇和素素等在外面,听见赵饮冰道:“祖母一直惦念姑姑,又一直敬重你,若是知道你是外孙,不知道该有多欣喜。”
谢衡之垂目:“只可惜我母亲不在了,否则……”
他没有说下去,看了看霍娇。
霍娇心道,还好去得早,否则她一定仗着太妃对她的喜爱,保下兰珩,甚至抹黑谢衡之。
不过没有如果,人死如灯灭,纸醉金迷转瞬为空。她既没有机会知晓身世,并因此为当年的抉择感到后悔,亦无缘享受身为天潢贵胄的一切权势了。
晚上,赵饮冰邀请谢衡之陪他回王府看望祖母。
商王太妃已经提前看过碎玉,也大致知晓了一些事,等谢衡之和霍娇来了,她心情爽利了些许,已经能下床行走。
初秋的晚风吹动帐幔,太妃拉着谢衡之的手,含泪问道:“我想知道,她这辈子过得好不好?”
谢衡之张了张嘴,很抗拒详细回答这个问题:“她应当是过得很好的。”
赵饮冰站在一旁,有些紧张,看着他,似乎是祈求他能说两句好话。
霍娇看不下去了,在旁道:“外祖母,婆母过得应当很好。收养她的人,是皇商兰家,她这一生,儿时富贵娇惯,长时是家中一言九鼎的独女,婚后入赘的夫君英俊机敏。生意场上游刃有余,是闻名遐迩的兰家大娘子。家中亲生儿子平步青云,养子精明能干,女儿貌美活泼,临去前,将心愿一一交代,没有遗憾。人这一生,能得如此,又有何求?”
太妃闻言,泪如雨下:“好,好。她不愧是我的女儿……”
几个婢子婆子,忙着给她拭泪、捶背,她饮下一碗温粥,才又问霍娇道:“那你们可以告诉我,她是如何……去的吗?”
霍娇和赵饮冰对视一眼,对方点头,她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年逾四十,突患急症,不过走得很快,应当不会太痛苦。”
太妃心中好过了许多,拉着谢衡之的手道:“孩子,得你亲缘是我福分,这也是饮冰的机缘。”
她让赵饮冰安排重缮女儿的坟茔,将来还要将坟迁回巩义。
离开商王府,谢衡之忽然拉着霍娇,对赵饮冰道:“臣还有一事要禀告,臣和内子在永宁成婚时,只有岳丈在场,一直深感亏欠她。如今尘埃落定,想让汴梁的亲人朋友看我们礼成。婚后还想回一趟歙州祭祖。枢密院中事务,可先由彭从、刘雪淮代办。请官家应允。”
赵饮冰大手一挥:“准了,一个月时间够吧。”
霍娇拉他衣摆,低声咕哝:“都老夫老妻一年多了,办了不是让人笑话?”
谢衡之看着她,也不言语,只是笑,霍娇脸色也慢慢红了。
她有点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
赵饮冰年岁虽小于两人,但与彭从一样,早早娶妻生子,他摸着下巴看了会儿热闹。
夜里回到宅院,平安和孙管事做好了夜宵,晚上在商王府同太妃和赵饮冰一起用膳,吃的多少不如家中自在。
霍娇没吃饱,看见小孙做的鸡丝豉汤,咸鲜味扑鼻,忍不住抓着调羹喝了一碗。
谢衡之将平安叫来:“平姑姑要安排一下府里的喜事了。”
平安会错了意:“什么……喜事?娘子……有了?”
霍娇险些被烫嘴,她还是觉得难以启齿,含糊道:“总之,你安排下去便是,买些红绸喜字挂一挂。随便弄弄,莫要耽误你去军队里历练。”
谢衡之道:“不能随便弄弄,我听说永宁的风俗,招赘的新娘,要去祖父母家待嫁,等新郎将人接回主家。你说我们是这里做主家好,还是兰府好?”
霍娇看着平安和小孙困惑的眼神,哪还吃得下鼓汤,跳起来捂住他的嘴,将他往房内拉扯:“好了好了,我累了,咱们去休息吧……”
回了房,小孙看出两人都饿着,又让人将夜宵送去。霍娇躲着谢衡之,先去梳洗沐浴,等她回来,他留了一碗汤和半碗白米饭在桌上,也去洗漱了。
霍娇趁着没有净齿,打算荤汤就饭,发现汤碗里有半碗鸡丝,应当是他特意挑出来的。
等她吃饱喝足,躺下来,想着白天谢衡之意味深长的眼神,心里还怪害怕的。
成婚之后,是不是就要……
她虽然买了一堆书,但却属实不是读书那块料。一件事情一旦变成需要刻苦的事,就成了一种负担。
现在需不需要学点儿……
她趴在被子上,将书掖在叠好的被子下面,缓缓抽出一个角。
身后有了动静。
谢衡之哼笑:“又在偷摸什么。”
第65章 婚书 喜糖。
霍娇一个字没看到, 就被抓包。她委屈地将书塞回被子下面,看着谢衡之洞悉一切的冷眼,她语无伦次:“没, 没什么。”
谢衡之穿戴整齐,甚至腰间还挂着霍老板买给他的白玉禁步。一看便是个心如止水的端方君子。
霍娇一见他这模样便心动不已,她躲着目光不敢看他。在这样的人面前看这种书, 肖想他, 似乎是亵渎。
她目光飘忽, 心里胡乱想着, 嘴上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充着:“我,我还没有看呢……”
谢衡之装作不知, 手掌握住她一只光洁的小腿, 将她扯到自己近旁:“离我那么远做什么?”
霍娇色厉内荏道:“我还生你的气, 不行吗?”
谢衡之胳膊将她拖进怀中,压住她挣扎的手脚:“你知道我在去麟州的路上, 最后悔的是什么吗?”
“……什么?”
“我后悔劝你, 即便我不在人世,你也要好好活下去。我其实希望若我死了, 你为我肝肠寸断,挂念终生。”
霍娇听得动容, 主动抱了抱他:“嗯,我也是……”
谢衡之笑道:“不生气了?”
霍娇推开他又要逃:“那是两码事!”
她手脚并用地爬开,不小心踢翻了叠好的被子, 刚藏好的书赫然躺在下面。
“……”
谢衡之眯着眼看了片刻:“阿姐说是有客人要的,竟然是自己看的。”
说罢便要倾身过去拿。
霍娇急中生智,趴在书上,扭过头看他:“拿不到了吧?”
谢衡之冷笑, 借机将她抵在身后的墙上,身体紧贴,他在她耳边道:“阿姐这样想要,我们已经成婚一年多了,为何不说?”
霍娇避开他的伤口:“你还有伤,不可以。”
谢衡之道:“小伤而已。阿姐真疼我。”
吻落下来,比任何时候都要霸道的多,不断攫取她口中的空气。霍娇心脏咚咚跳,她预感到什么,慌乱中口不择言:“但是……你又不会……”
谢衡之沉沉看她:“你就知道我不会了?”
霍娇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合法夫妻,合法夫妻。她看着谢衡之凌厉的眉眼,忍不住主动勾住他的舌。
谢衡之呼吸顿时重了,他将她翻过身,密实的吻落在她后颈上:“你那几本书不是钻研了许久么,我要看看你是否用功。”
外面忽然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
半敞的窗棱间,沁凉的夜风吹进来。
谢衡之冰凉的手指拨开衣衫,从她玲珑的腰腹到绣着杏花的小衣。
霍娇咬着唇不敢出声,他在他耳边道:“别怕,我让人都出去了。”
这话一出,霍娇真的松开唇角,溢出一点声音。
衣衫落在地上。
谢衡之拨弄片刻她脚踝上那颗金铃铛,手指沿着小腿渐渐往上,接着舌尖舔过她的脖子,张口咬上去。
霍娇懵懂地攥着墙上的帐幔,紧张的手心出汗。
谢衡之在她身后,她扭头去看他,他还是白衣束发,纤尘不染的模样,只幽深的眸子眼尾带着一点红。
霍娇身子软了软,谢衡之听见她软绵绵地带着哭腔:“慕瓴,我好难受……”
谢衡之也不再犹豫,指尖慢慢湿润。他松开她,又重新拥住她。
他在她耳边轻轻安慰:“阿姐还难受吗?”
霍娇没有力气,她低着头,像一朵即将凋谢的花,晃动的视线中看见谢衡之随意丢在一旁的革带,和落在她腰侧半敞的白色外衫,只能发出破碎的声音作为回应。
谢衡之偏这时候淡漠又霸道,他将她抱起来,一定要听她自己说:“嗯?”
霍娇终究没有答他,她不晓得还能这样,她任他摆弄,却不愿低头对上他嘲弄的眼,哭着要退开,又被他按住。再往后,任她如何祈求着想逃,都没能逃开。
窗外的湿气吹进来,雨停了,院中落了一地湿漉漉的花瓣。外面打着邦子,再有一个时辰,天色就要亮了。
谢衡之怕她着凉,起身阖了窗,又吩咐府中的下人送热水来。
霍娇一觉睡到大中午才起,头发乱蓬蓬的坐起来,熟悉的背影坐在不远处案前看书。
听见响动,谢衡之撩开帐幔,温声道:“你醒了,山药粥温在锅里,我端来给你喝。”
霍娇用被角遮住身上的痕迹,一张口,嗓子是哑的。
她不看谢衡之,有些倔强:“我又没病,喝什么温粥。我要吃红烧肉,捆着草绳的,甜甜的那种。”
谢衡之千依百顺:“放心,红烧肉也温着的。”
他要给她穿衣,被她红着脸躲开:”我自己穿…这衣裳,会敞着脖子,你让人给我换一件斜襟短衫。”
谢衡之出去拿,回来霍娇却将那件她嫌弃的敞脖子短衫百褶裙换上了。
二人面面相觑,他才想起昨晚用力咬的是她后颈。那里倒是看不出。
谢衡之笑她:“说好的老夫老妻呢?”
用了饭菜,谢衡之抱着她说是睡觉,又要了一回。他像是得了一件珍宝,又像将她当做新奇的玩意儿来摆弄,霍娇羞耻的抬不起头来。
再醒来已经翌日中午。平安从皇城司回来,牵着大黑狗道:“谢大人去官署了。对了,林虞侯说让黑子留在井冰务,官署里正缺这么伶俐的小家伙。”
霍娇摸摸狗头:“也是吃上皇粮了。”
平安乐道:“红绸喜字我都买了,娘子要不要来看着挂?”
霍娇道:“小事,你们自己挂得开心便是,我要去趟书坊。”
书坊里前些日子,招了个新的写工师傅,师傅虽说科考不行,但读过不少闲书,颇爱舞文弄墨,写夸张离奇的小报。
霍娇几次读完,都觉得不改改,自己随时要被开封府抓进去。
她冲师傅招手:“我这里有个故事,你看看改一改,编个话本子。酬劳在每月月钱之外,再给你这个数。”
师傅眼睛亮了,都不问要写什么,连连答应:“写,我能写!”
霍娇美美开口:“这个故事,叫“九域守令图”。你就这么写,传说有一位貌若天仙的女子,在家排行第二,人称荣二娘子……”
“哎……”师傅一听这个俗套的开头,便连连摇头道:“东家不如将原本的故事告诉我,我按着近来市面上时新的讲述手法来润色。近来卖得最好的,是悬念丛生的志怪话本……”
霍娇看四下无人,决定先吓唬他:“说也不是不能说,但我怕传出去,师傅您人头不保。”
师傅道:“东家,那您将故事改成前朝故事,都是百年前的事,还能牵连到咱们头上。”
霍娇觉得有道理:“百年前,一个读书人捡到一本书,名叫九域守令图。凭这本书,他扳倒了当朝皇后,边境大将军,河中路节度使和富甲一方的南方墨商。”
她将故事娓娓道来,两人说得口干,萱儿捧茶到了:“东家,陈师傅,喝点茶。”
陈师傅接过茶,弄清楚了来龙去脉:“但我还有一点不明。这舆图,的确是墨商安排印制,又在河中路发现,这掌管河中路的节度使自然跑不掉。但舆图不语,如何能证明它是从京畿流出,与皇后扯上关系呢?照理说舆图这样的运输路线,是九曲十八弯,很不合理啊。”
萱儿插嘴道:“舆图想从歙州运往西捶,最近的路程,应当是从宁州进入河东路。但私贩这张图是重罪,宁州地方官是个硬骨头,这条路走不通。墨商上面的人,也做不到一手遮天,只能由几个打通关系的州县,先将舆图送到势力范围内的京郊,再想法子夹带去河中路。”
师傅看着她们,霍娇道:“夹带这张图的商贩之一,名叫荣二娘子。她良心不安,故而给自己最信得过的婢女,留了一份样本。并在舆图中留下一张字条。这字条本该烧掉,上面写明这趟行程的交接人,也注明终点,是河中路。”
霍娇道:“嗯,我已经交给皇城司保管,不过当初康老板不是将二娘子留在钱庄给你的嫁妆都抢走,这本书如何逃过一劫?”
萱儿道:“二娘子谨慎,将夹带舆图的杜工部集,塞在一整套全唐诗内,看起来沉重,康老板嫌变现费事,没来得及取出。”
霍娇点头:“等这件事清算完了,你也自由了,今后打算如何?纸坊的活毕竟辛苦,要不要还让你回书坊,这里很多熟悉的老师傅都在。”
“谢谢娘子将奴家留在纸坊,书坊的熟人多,奴拉不下脸再回来,”萱儿道:“剩下的空闲,就去给二娘子守墓,奴这辈子,也就这一个念想了。”
晚膳孙管事又做了羊羹,霍娇捧着碗,谢衡之给她夹菜,她突然说:“婚礼主家,要不要放在书坊附近那个小宅子?”
“可以,你喜欢那里?”
“嗯,那里有竹子,还有……”
有一段甜蜜的生活。
霍娇有点不好意思,转移了话题:“小孙的羊羹过几日也吃不上喽,素素想把他借走,给太妃办宫宴。”
小孙急得结巴更厉害了:“又,又不不是,回回不来。婚,婚那日……主,主厨……”
谢衡之笑道:“好了,就别逗他了,看人家急的。”
*
眼看婚期一天天近了,虽说霍娇嘴上不重视,府中上下还是忙得团团转。平安两头跑,明显有点力不从心。还好刘夫人和素素隔三差五就来帮忙,两人还带着孩子,霍娇每次都备好一堆果脯饮子。
霍老板本来外地铺货的,也赶回来了。
女婿不想委屈女儿,要补婚礼,自然是好事。但他也有担忧:“乖闺女,不是我不信任女婿,只是慕瓴已经身居高位,入赘我们小门小户,我都担心他不乐意。如今他可是天潢贵胄,咱们霍家又没有金山银山要继承……改成正常嫁娶,我亦没有意见。你们不要为此事有龃龉啊……”
霍娇笑道:“阿耶,这可真是你多虑了。慕瓴一心只想要个家。叫你一声阿耶,你应着便是。另外,他这么做,同官家也更好相处。”
霍老板也不知女儿是宽慰他,还是真心话。不过近来女儿女婿身份金贵,他在生意场上更吃得开了,颇有大器晚成的意思。
“好,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商量好,我也不懂。不管怎么说,要不是闺女来汴梁,我还发现不了,自己还真是做生意的好手。”
霍娇捂着嘴笑:“那当然,阿耶可是将来的汴梁首富。”
霍老板被吹嘘得有些不好意思:“那我先走啦,两处宅院要布置,家中又没有女性长辈,我都要盯着些。”
晚上霍娇忽然想起一件事,问谢衡之:“你的身世已经公开,官家也说让你改名,你应当叫兰慕瓴,还是赵慕瓴呢?”
谢衡之道:“兰慕瓴吧,也算是避讳皇家姓氏。”
霍娇拨着算盘:“那婚书还得重新重写一份,再去开封府入册呢。”
谢衡之一笑,翻箱倒柜地找出藏在斗柜里的匣子。
霍娇好奇歪着脑袋看:“是婚书。”
婚书还是年前开封府的那份,展开是红色金陵云锦做裱,歙州洒金纸做底,字迹利落,笔锋遒劲。只是内容多到令人眼晕,似乎恨不能将世间所有的祝福都写上。
这哪里是花五十文买的现成的,分明是他自己写的。
霍娇目光落在最左边,看见落款写着两个人的名字:
霍娇 兰慕瓴。
第66章 结局(上) 礼成。
婚期前几日, 谢衡之提前搬回书坊附近的小宅子。
霍娇如释重负。
她猜到自己这夫君重_欲,但没料到是完全招架不住的程度。
刚好这几日闲下,霍娇去书房盯着陈师傅话本的进度。
陈师傅自信满满:“昨天晚上连夜写完了!东家您看看。”
霍娇拉开折经卷, 只见第一行写着:
“九百年前,天庭有位仙子,是玉帝次女, 人称荣二娘子。她因做错事被打发下凡历劫……”
她默默无言, 这和自己给的开头有区别吗?
不过除了这点瑕疵, 故事写得还算引人入胜。
霍娇津津有味地改了几个错别字, 将书交给陈师傅:“就这样吧,抓紧刻出来。”
陈师傅松了口气:“好嘞!”
这几天天气晴朗, 素素和刘夫人来府上送却扇, 见霍娇在看书, 也将那话本看完了。
二人都不擅女工,从没做过这等精细活, 便寻了宫中绣娘来指点。加上不要命的往团扇上堆金片和海珠, 成品也算是可圈可点。
素素道:“官家近来正在忙着清算王太后和她母族那些通敌的将军呢。民间造势,多谢霍姐姐相助。”
霍娇正反端详着富可敌国的却扇, 又给了她一张小报:“你看看,这个传播起来更便利, 且用词偏激,更能引人遐思。”
素素细细看过:“这个好。”
几人在院中的石榴树下坐着晒太阳,女使们端来蜜饯和西瓜子, 刘夫人吃着杏干道:“兰家那边的生意,也在你手里了,人都好管吗?”
“不好管,”霍娇谦虚道:“我哪能拿得住兰珩手里的人, 还都多亏了我阿耶。要学的还多着呢。对了,我听慕瓴说,刘将军要调回来了?”
“是啊,也是借着替谢大人筹备婚事的由头回来,这两日就要到了。”
正聊着,女使进来道:“娘子,彭大人送聘雁来啦!”
不等霍娇回话,就见彭从一身便服,风流倜傥地提着红漆竹笼,笼内一只嘎嘎乱叫拼命扑腾的大灰雁。
小夫妻两眼神相触,素素低头一笑。彭从道:“嫂子,我给你送聘雁和聘礼来了!”
刘夫人推了推素素,霍娇笑道:“多谢彭指挥使,坐着吃口茶?”
彭从接过小厮递来的喜钱和喜茶,一饮而尽道:“不了不了,活多着呢。”
与聘雁一同送来的还有喜服、聘礼等物,热热闹闹摆了一屋子。
几个娘子对着开了箱的聘礼好奇地左右欣赏,刘夫人的女儿想和灰雁一起玩,被凶了一声,吓得躲在娘亲身后。
刘夫人感慨道:“当初成亲时办的仓促,好想重新成一次。不过我家那位是个粗心的,让他置办这些不如杀了他。”
霍娇道:“都是左右倒右手,银钱还是我给拨的呢。”
“霍娘子在吗?”外面一个女声道。
霍娇听声音是高姝:“姝儿快请进。”
霍娇给三人互相介绍,素素道:“我记得你,上回给太妃送洒金小笺,是你带人送来的。来谈生意呀?”
高娘子摇头:“不不,我在附近看见挑聘礼的队伍,猜到是往娘子家的,就过来看热闹了!”
刘夫人闲来无事,也爱上给人做媒:“高娘子年轻有为,听说还没说人家?”
高娘子惊恐万状:“别别别,每个月都要相看好几回,我已经对男人绝望透顶了。”
素素笑道:“看别人成亲,就没有一点红鸾心动啊?”
高娘子道:“亲还是看别人成有意思,自己成就一地鸡毛了,我只想好好做买卖!”
往后几个娘子得空便过来凑趣,一日一日过得飞快。
到临近婚期前两日,喜婆也住过来协助筹备事宜,喜婆是谢衡之选的,霍娇去门外接人,呆了呆:“李婆婆?”
李婆婆穿得花红柳绿,志得意满道:“我早说过么,大人前途无量,终有一日位极人臣。”
霍娇给她塞了大红封:“有婆婆在,我就万事安心了。”
这几日都不能出门,霍娇终于百无聊赖熬到婚期前夜,打算早早睡下。
她洗漱完毕,打发平安去睡了,自己也躺下来。可惜外面还亮着,她努力了片刻,实在是毫无睡意。
黄昏的余晖从窗棱穿过,落在卧房内的水晶珠帘间,霍娇忍不住起身,看着卧房外弥散香气的桂叶,心中感慨万千。
她想若是那个人不曾失心疯夺走弟弟的身份,那他们或许已经成婚生子。她或许永远不会来汴梁,永远不会尝到心尖上放着一个人的苦涩和甜蜜。
那该有多遗憾。
她趴在窗边的案上,在心里喃喃念着他的名字,几乎要睡着时,身后有人为她披上薄衫。
她迷蒙中以为是在做梦,恍然抬头,正对上谢衡之的眼。
霍娇吓得瞳孔一缩:“你怎么来了?”
“好几日没见,我猜阿姐想我了。”
霍娇瞥他:“自作多情。婚前同娘子私会,当心同僚参你。”
“是我想你,”他承认:“但我本来只是想看你一眼,没想到阿姐竟然在梦里叫我名字。”
霍娇按住嘴,她只是在心里想想,竟然念出来了?
谢衡之随口一说,没想到歪打正着。他立刻咄咄逼人起来:“阿姐心里藏不住事,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霍娇恼羞成怒:“我没有!”
谢衡之捏着她下巴:“想就说,我爱听。”
外面李婆婆的声音传来:“娘子还没睡吧?明日外面拦门的对联,您要不要看看?”
她屏住呼吸,刚要开口,一双作乱的手按在她腰肢间。谢衡之自秋风中来,一身的凉意贴在她身后,让她打了个哆嗦。
她按住那双手,深吸一口气,才开口:“不用了李婆婆,我不懂这些,您看着安排。”
李婆婆只能“哦”了一身离去。
霍娇看着他带着凉意的眸子满是得逞,也故意羞辱他:“我算看出来了,你是来偷听对联的吧,怕明日对不上丢人。”
谢衡之不上她当,冷哼着:“没必要。”
他扶着她后脑,含住舌尖戏弄,吻到她几乎窒息,才放开她。
“你明日便要嫁给我了,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谢衡之抱着她去了榻上,霍娇靠在他怀里,总算有了睡意。
后来她不知他是何时走的,再醒来外面一团漆黑,李婆婆将她拉起来,旁边还坐着一个同样哈欠连天的平安。
“早晨了吗?”霍娇闭着眼问。
李婆婆有条不紊地指挥小厮们整理好嫁妆挑头,见梳头婢还没将发髻梳好,急得团团转:“娘子这粉还没敷上,谢大人马上就要到门口了!”
霍娇好不容易撑开眼皮,嬉皮笑脸安慰她:“那就晾他一会儿,娶新妇这么容易吗?”
李婆婆只好又去斥责平安:“平姑姑啊,你可是娘子陪嫁的一等女使,皇城司顶顶厉害的女吏,你的小辫子怎么还是散着的啊!”
平安扶着自己尚未成型的双螺髻,只能乖乖挨训:“李婆婆,马上就好了么!”
等霍娇这头穿戴妥当,门外对诗对联的余兴活动也进行的差不多了,霍娇举着却扇,被平安扶到轿子上,看见等在一旁的谢衡之。
他人前依旧端得斯文派头,霍娇在他伸来的手上悄悄掐了一把,在却扇后吐了吐舌头,钻进去。
她听见他在她身后轻笑。
迎亲的队伍锣鼓喧天。汴梁城里早就见惯了大场面,却罕见这样年轻的权臣娶妻。
霍娇拨开布幔,偷偷看着自己的夫君。
谢衡之头戴展脚幞头,一身紫袍,腰系革带金鱼袋,脚踏乌皮靴,宽肩窄腰,骑着高头大马。
突然,她听见外面有个熟悉的声音,侧目去看,她不知为何有些眼热,是流玉娘子和商队大哥。
她含笑同他们招手,流玉不知哪里来的花生红枣,从挑开的布幔中丢进去:“霍娘子,百年好合啊!”
霍娇眼眶湿润,撒了一把喜糖回去:“谢谢流玉姐姐!”
谢衡之无父无母,又是入赘,霍老板昨晚激动的一夜没睡好,简单用了饭,便红光满面地坐上高堂。
杨寒灯近来身体好了些。提前说好要来主婚,到了日子,果真一身官袍地来了。
霍老板早就听闻杨大人雷厉风行的威名,与之相见,发现对方虽说不苟言笑,但也略显紧张,甚至随身带着小抄。
不多时商王也带着世子和春娘到场,霍老板这那还敢坐高堂,连忙让位给这位准太上皇。
两人拉拉扯扯多回,眼看两位新人已经穿红戴绿的入场了,商王只好费尽全力将他按回去:“孤听说了,慕瓴这孩子,命是你救的,这位子你坐得!”
李婆婆笑着引二人进来:“新人到!”
霍老板如坐针毡,挤眉弄眼向女儿求助。
霍娇一眼就看出怎么回事,她躲在却扇后面假装没看见。
别瞅着阿耶现在坐立不安,往后这估计能让他吹嘘一辈子!
“一拜天地!”
两人朝天跪拜。霍娇虔诚感谢天地,她抓住机会许愿:希望我今后和慕瓴万事顺遂,希望我自己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她口中念念有词,谢衡之像是看出她的小心思,有些好笑地看她。
“二拜高堂!”
两人跪在霍老板面前,谢衡之顿首道:“阿耶救我,收留我,慕瓴永世不忘。”
霍老板一听,眼泪就下来了,他一边抹眼泪一边责怪自己:“哎呀,大好的日子……”
“夫妻对拜。”
谢衡之担心低头时幞头碰上霍娇沉重的头面,故而提前退开半步再对拜,却见霍娇亦小心退让出一点地方。
他心里酸软,慢慢弯下腰。
李婆婆在旁喜道:“礼成!”
杨寒灯主婚,这时候开始侃侃而谈,霍老板目瞪口呆,谈吐优雅,出口成章,他顿时佩服的五体投地。
霍娇却没心思听他说了什么。她只觉得恍恍惚惚的,这就是成亲吗。
她好像已经习惯了做人妻子,又似乎只当自己是个小丫头。
杨寒灯语毕,李婆婆刚要开口,忽而外面传来尖锐的呼声:
“圣旨到!”
吕直跑得气喘吁吁,笑着赶过来道:“官家送的贺礼到了!”
众人一起跪下接旨。
吕都知展开圣旨:“朕惋皇姑母流落民间,追封端敏大长公主。其子谢衡之为宗室贤才,德情流芳,名震夷狄,赐名兰慕瓴,封河间郡王。赐尔金册,食邑万户,永镇一方。因其时任枢密使职,特命其留守东京。令河间郡王妃霍娇,封安国夫人,赐金百两,宅一座。”
谢衡之与霍娇对视一眼,一起叩首谢主隆恩。
宅子地方小,宴席摆在沿街,好在请来的宾客不多。小孙忙得脚不沾地,但他高兴,结巴都好了许多。等谢衡之回到房中,霍娇早就累得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