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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一章


    裴玄章拢住她的臂,渐次收紧。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又已经答过了。


    谢怀珠深吸了一口气,开口提醒他道:“世子在听我说话么?”


    他松开了手,生出几分犹疑:“那药苦得很,你行经的日子不远,未必会有事。“


    谢怀珠淡淡一笑,低声道:“世子想要孩子,可以娶一位妻子,这孩子它生下来就要被人唾骂,我想,要真是疼它,还是我吃些苦好了。”


    她抚过腹部,像是下定了决心,低声道:“世子会希望它没名分地生下来么?”


    裴玄章缄默,只要她肯嫁给他,这孩子自然会有名分。


    武德候死后,长子承袭了爵位,谢玉琦才能平庸,在京城远不如谢玉卿有名气,候府自此沉寂了几年,自比不得当年武德候在时那般门庭若市,文臣武将都上赶着结交。


    谢玉卿颇有美名,琴技堪称一绝,又高中乡试魁首,今日是他的生辰,平日里结交了不少好友都赶来赴宴。


    往日冷清寂寥的候府又突然变得热闹起来。见兄长眼巴巴地望着谢怀珠的背影,赵文婕轻咳一声,“人都走远了,兄长还巴巴地看着呢!”


    赵文轩回过神来,正色道:“小妹又在胡说些什么。”


    “倒是小妹,宫里差事繁忙,今日怎得空来武德候府,据兄长所知,小妹和谢家并无私交,难道宁王殿下也来了。”


    赵文婕面色一红,低头摩挲着官服上的仙鹤刺绣,白净清丽的脸庞似染云霞。“兄长总是这般善于洞察人心,将人的一言一行都揣测得彻底。我若非是你的亲妹妹,我必定不敢和你多说一句话。”


    赵文婕擅刺绣,凡她手中的绣品皆生动鲜活,栩栩如生,以刺绣闻名京城。一双巧手颇得赵婕妤的喜爱,后被赵婕妤举荐给了皇后,入了尚衣局当女官。


    她和秦宓是手帕交,秦宓是当年太子妃的人选,太子也很满意这位温柔文静的太子妃,便时常让长公主安排一些赏花作诗的宴会邀请秦宓赴宴,秦宓每次都约赵文婕一同前往,而太子担心裴玄章性子孤僻不合群,便总是拉他一同去。


    每每秦宓和先太子单独说话,赵文婕便和裴玄章在远处替他们二人守着,久而久之,赵文婕对裴玄章暗生爱慕。


    裴玄章常年在外征战,她与裴玄章多年未见,但总能听到他获胜的消息,在和北狄长达五年的征战中大获全胜,使北狄人元气大伤,不得再侵犯大燕的领土。


    美人自是爱慕英雄,这些年对裴玄章的心意不减,一心想要嫁他。赵文婕眼中闪过一抹厉色,“姑母,我绝不会嫁给候沛,凭他也配!”


    赵文婕笑着将她扶起身来,“你这不服输的性子最像我。看到你,本宫想起了当年进宫的那会儿,因这宁折不弯的性子,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也苦于不肯服软,才让那宁雪柔独得盛宠。”


    她轻叹了一声,从玉盘中拿起一颗青色的葡萄,强忍着酸咽下去,“你还是太年轻,从未经历过什么风浪,记住一切需谨慎行事。切不可被人抓到把柄。宁王小小年纪能在冷宫里活下来,绝非简单的角色,日后行事绝不可牵连家族。”


    赵婕妤也不愿赵文婕下嫁候家,侯家势微,于赵家毫无助力。


    “谨遵姑母吩咐。”


    跳舞后,赵婕妤出了汗,知她有泡温泉的习惯,赵文婕便搀扶着赵婕妤进了温泉池,从宫女手中接过花篮,将篮中采摘的新鲜花瓣抛洒在池中。


    赵婕妤屏退左右,对赵文婕说道:“先太子已死,你兄长这个太子伴读的身份尴尬,又因我不得宠,于赵家并无多大的助力。你父亲心胸狭隘,目光短浅,赵家的希望便寄托在你和文轩的身上。希望你们兄妹不要让我失望啊!”


    赵文婕恭敬地答道:“太学的先生都夸赞兄长有状元之才,他这一回必定高中,必不会辜负姑母的期望。”


    赵婕妤闭上眼睛,浸泡在温泉池中,只露出半截香肩。她微微颔首,道:“兵部有个空缺,只等文轩高中,本宫便会让人举荐他入兵部。”


    “你的事不可心急,那谢家长女不像是个心机深的,或可从她的身上寻到突破口。”


    姑侄正说着话,皇帝身边的太监福才亲自来明珠宫跑了一趟,得知赵婕妤泡温泉,不敢打扰,便对明珠宫的掌事宫女红香说了几句,红香塞给福才一袋金叶子,送走了他,便进了寝宫回禀主子,赵婕妤迫切地问道:“今夜陛下传了何人侍寝?”


    红香面露难色,道:“陛下去了承恩宫。”


    “又是她宁雪柔。”赵婕妤气得捏碎了手里的葡萄,汁液四溅。


    她强压着怒火,对赵文婕摆手道:“本宫也乏了,你先回去吧。”


    赵文婕从明珠宫出来,长叹了一口气,心想就连姑母这般绝色的美人,入宫之后也被柔妃比了下去,方才姑母那颓然失落的模样,哪有当年的风彩。


    她可不要变成姑母那般模样。也不知是说人好看,还是夸赞字好看。


    可当余光扫向美目含泪、满面凄苦的姐姐时,她觉得那画像中的美人与姐姐落泪时的模样简直一般无二,越看越觉得画像中美人像姐姐而非她,尤其是眼下的那颗泪痣似笔蘸朱砂新点上去的。


    谢怀珠本就觉察力强过旁人,看到姐姐的神态,自然什么都明白了,原来这画像中的美人是姐姐,这小字自然也是二表哥为姐姐所赠。


    她瞬间觉得心情沉到了谷底,不禁自嘲发笑,心想谢玉卿果然忘不了姐姐。


    谢怀珠接过画像,却仍然带着笑,道:“珠儿多谢二表哥。”


    而这时,谢玉卿袖袍微抬,只见那骨节分明的指上执一支发簪,发簪清淡素雅,可那发簪上嵌着的水滴形的宝石却晶莹剔透,耀眼夺目,宛若神女的泪珠。


    众人从未见过如此好看、别致剔透的宝石,那发簪竟将在座女子所有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只见谢玉卿看向众人,最后将目光转向谢凝睫上凝着的那颗似坠的珠泪上,脸上露出凄苦的笑容,“这颗美人泪是谢某游历四海,遍寻西域之时从胡商的手中购得。也是在那时结识了珠儿,便让人打造了这支发簪,等到珠儿生辰亲手将这簪奉上。”


    谢玉卿的一番情深告白打动了在场的所有人,又是亲笔作画,又是赠字,更是遍寻千山只为心上人寻来簪上的宝石,这世间有哪个女子不羡慕。


    席间不少贵女对谢怀珠投出艳羡的目光,心中嫉妒不已,那个从小流落在外,长于乡野的谢家次女何德何能,竟然配得上相貌才情样样出众的玉面潘郎。


    那些曾经爱慕仰慕谢玉卿的女子更是对谢怀珠目光鄙夷仇视,恨不能取而代之。


    “珠儿,我能为你戴上这美人泪吗?”


    明知这支发簪是谢玉卿为姐姐准备的,可面对那般温柔多情的谢玉卿,谢怀珠却说不出拒绝的话。


    眼前之人她放在心间整整四年,更何况她因姐姐和心上人私会之事答应和谢玉卿成婚,冒然拒绝只会无法收场。


    谢怀珠只得点了点头。


    谢玉卿先是取下她头上用来绾发的银簪,再将这支美人泪替她簪上。


    突然,他微微倾身,俯身去亲吻她的眼睛。


    谢怀珠只觉得呼吸停滞,轻轻闭上眼睛,心脏怦怦乱跳,双颊灼烫,面色绯红,紧张得紧紧抓紧裙摆,热出了一身汗。


    “二……二表哥怎么会?”


    谢玉卿见她脸颊通红,说话语塞结巴,灵动的双眼睁的大大的,勾唇浅笑道:“难道珠儿不喜欢?”


    “珠儿实在太美了,方才没忍住,抱歉。”虽这话是对谢怀珠说的,但他却看向了谢凝。


    谢怀珠难挡美/色诱惑,顿时口干舌燥,赶紧低头找茶水,可她面前只有果子酒,她只好将那杯酒饮尽,再去看姐姐,却发现姐姐早已离席。


    方才众人的目光都被谢玉卿和谢怀珠吸引,没有人注意到谢凝是何时离开的。


    谢怀珠担心姐姐,着急追出去,却不料有个贵女往她身上一歪,手中的酒也顺势都泼在她的身上。


    “哟,实在对不起,刚饮了酒起得猛了,不小心弄湿了谢二小姐的衣裳,你不会怪我吧?”


    谢怀珠见说话的是王念云的手帕交薄若烟,刚要开口,王念云却一改往日对她的敌意,态度大变,抢先训斥道:“怎的如此不小心,今日是二表妹与二郎定亲的好日子,你怎的这般毛毛躁躁,弄湿了表妹的衣裳!”


    又赶紧上前,亲密地挽着谢怀珠,“瞧你这满身酒味的,我带你去更衣。”王念云得意洋洋,俨然一副侯府女主人的做派。


    谢怀珠低头见胸前湿了大片,赶紧双臂抱胸遮挡住胸前,避免走光。


    想到王念云无事献殷勤准没好事,便让福宝悄悄去找三兄谢况。


    她不熟悉候府的路,王念云主动提出要带她去谢玉岚的清宵院换衣。


    谢怀珠跟着王念云去了后宅,走过一条翠竹笼罩的小径,经过莲花池,便来到一间小院。


    院子虽然不大,但见几棵枝叶繁茂,郁郁葱葱的白玉兰,这里环境秀美清净,并不似谢玉岚的清宵院那般冷清偏僻,谢怀珠便起了疑心。


    出了明珠宫,她踩在甬道的碎石子路上,远远看到从明月宫出来个人影,皎洁的月光照耀在那人身上,让那轻瘦的身影多了几分清冷感。


    赵文婕见那身影便知是谢凝,她赶紧追了上去。


    几天未见,谢凝便越发憔悴了,眼尾红红的,好似方才哭过一场,看上去神色怏怏,心情低落。


    “谢姐姐这是去了月妃娘娘处?”


    谢凝见是赵文婕,赶紧擦拭眼泪,不想让她瞧见自己哭过。


    谢凝对赵文婕福了福身,将手中拿着的画像藏在身后,“赵家妹妹这是要出宫吧。”


    赵文婕点了点头,笑道:“谢姐姐与宁王殿下的婚期将近,妹妹在此恭喜了。”


    谢凝眼圈一红,小声嘀咕道?“有什么可恭喜的。”


    又不是嫁给自己所爱之人,她连宁王的面都没见过,今日月妃传她进宫,说是宁王去了军营练兵,便让人绘了一幅宁王在练武场上与人对决的画像。


    裴玄章当年玉面阎王的名声在外,如今战神名/号越来越响亮,谢凝到处打听过,得知宁王不擅文墨,不过是粗鄙武夫一个,又见到这幅与人决斗的画像,越发觉得宁王好勇斗狠,心里更加惧怕他。


    她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害怕,又担心赵文婕看穿自己不情愿成婚,不愿再与赵文婕多说什么,便匆匆告辞离宫。


    以至于那幅画像掉落也浑然不觉,赵文婕拾起那画像,将画像展开一看,仔细拂去画像上的落灰,欢喜地抱入怀中,奉若珍宝。


    望着谢凝远去的背影,她的眼神似粹了寒冰,自己放在心间五年之人,竟被人弃之如敝屣,她又如何能甘心,她一定要阻止这场婚事。


    此番听说裴玄章回京,便央求姑母赵婕妤同月妃娘娘说道。而谢贵妃得知赵家想要拉拢皇子,虽说是不受宠的宁王,她在宫里与赵婕妤一直不对付,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赵家得逞,便暗中也去找了月妃,于是谢赵两家的女儿都成了宁王妃的人选。


    虽是两家相争,但谢赵两家的女儿才貌出众,都是数一数二的才女,两人并称为京城双姝。


    月妃自是满意赵家和谢家的女儿,但正妃之位只能有一个,她也难以抉择,便设宴让裴玄章亲自挑选,裴玄章虽然错过了宫宴,但裴玄章对着谢凝的画像出神,让她成功补捉到了一丝不寻常,去求了圣上赐婚。


    赵文轩自是极了解自家妹妹的性子,虽然妹妹的相貌和姑姑有几分相似,都是那种清秀与世无争的长相,性子也十分相似,是那不达目的不罢休之人。


    此番宁王妃之位被谢家抢了先,赵文婕如何能罢休。


    “妹妹,此番不可做的太过,行事需顾及赵家的脸面,你是女子,更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让自己受到伤害。”


    赵文婕很是感动,父亲政务繁忙,总是在外应酬结交,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人影,平日里都是兄长照顾她和二哥,“我有分寸的,多谢兄长提醒。”


    二人正在说话,见谢府的婢女形迹鬼祟,毕恭毕敬地从后门引着两个丫鬟入了府里,其中一个赵文婕认识,正是谢凝身边的丫鬟慧儿,而另外一个虽是丫鬟打扮,但举止端庄得体,俨然是个大家闺秀。


    赵文婕笑道:“兄长猜那人是谁?”如今谢怀珠已经掌握了所有的证据,只等将自己查到的所有禀告祖母,便可处置钱掌柜。


    “二小姐,咱们这就去回禀老夫人,等处罚了钱掌柜,老夫人曾说要将这间铺子交给您打理。”


    谢怀珠摇了摇头,“此事不急,咱们再等等。”


    祖母要找到钱掌柜私吞银子的证据,但更重要的是揪出背后之人,钱掌柜没有那么大的胆量竟敢将主意打到谢府,那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等到那幕后主使先坐不住了,咱们再去回禀祖母。”


    她已经悄悄将消息放给大表姐,大表姐王念云是王家姨母的长女,每次登门,但凡她看上的东西,总是先夸赞一番,再旁敲侧击要到手。借口自己父亲只是工部小小员外郎,领着微薄的俸禄,家里连件像样的衣裳首饰都没有。


    余氏疼惜侄女,但凡王念云瞧上的,都对她无有不应的。


    珍宝阁出事的消息一旦传到王念云的口中,姨母应该也知晓了。


    算着日子,这两天她应该坐不住了。谢怀珠自知瞒不过祖母,更何况姨母定会以此事要挟谢家,永远拿捏母亲。


    只得如实对祖母说道:“姨母以姐姐昨夜去了谢府要挟母亲,倘若此事传出去,咱们谢家便是欺君的死罪。母亲素来信任姨母,只怕已经上了姨母的当了。”


    谢老夫人跌坐在椅子上,顿时凉了半截身子,她让人守着曲殇阁,便是为了不让谢凝出府去见谢玉卿,却还是没能拦住她,她竟然在和宁王成婚的这个节骨眼上私会外男,谢老夫人得知真相,气得浑身发抖。


    谢怀珠赶紧上前搀扶祖母,替她拍背顺气,“祖母,您别生气,保住身子要紧。”


    圣旨已下,姐姐已是宁王妃,若让人知晓她与谢玉卿暗中有了来往,甚至在今上赐婚后,还深夜入谢府与谢玉卿私会。圣上怕是要治谢家一个欺君之罪!


    更何况,赵家已经知道了姐姐昨夜去了谢府。


    姨母便是以此事拿捏了母亲余氏,要挟母亲对她言听计从。


    “如今只有我亲口承认昨夜是我和二表哥于望春亭中相会,才可处置姨母,为谢家换来一丝生机。”


    谢老夫人痛心疾首,悔恨难当,痛恨自己管教不严,恨余氏没将谢凝交好。


    “但这样一来,你的清誉全毁了,不嫁也得嫁了。”


    谢怀珠笑着宽慰祖母,“二表哥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必全力报答,我也很仰慕他的才华,相信我和二表哥在成婚后定能相敬如宾。”


    她原本并不打算答应这门亲事的。但如今姨母以姐姐和二表哥私会来要挟母亲,非但私吞珍宝阁银子的事无法让姨母受到应有的惩罚,若姐姐私会二表哥之事得不到妥善解决,便会永远成为姨母要挟母亲,要挟谢家的把柄。


    她与姐姐是双生姐妹,模样颇为相似,旁人难以分辨,倘若她主动认下昨夜去谢府同谢玉卿私会的是她,便可让谢家避免这场祸事。


    谢老夫人将谢怀珠搂在怀中,不禁老泪纵横,“这些年你流落在外,颠沛流离,受了多少苦啊!你并未得到谢家的庇护,如今却要你为谢家牺牲自己的幸福。是谢家对不起你,是祖母对不起你啊!”


    谢怀珠摇了摇头,“祖母,能嫁给二表哥,我不觉得委屈。”


    她没有选择,她非嫁不可。


    谢老夫人抹了一把眼泪,“好孩子,是谢家委屈了你。你性情果敢坚毅,不似你的姐姐,从小被百般呵护、没想到竟将她养成了温室里的花朵,做事任性妄为,全然不计后果。”


    谢老夫人哽咽道:“好不容易将你寻回,谢家本该想尽办法去弥补你,再为你寻一门顶好的亲事,没想到却连累了你。”


    谢怀珠为谢老夫人擦干了眼泪,“孙女知道祖母是担心孙女嫁入谢家会受到委屈,但孙女身后有祖母撑腰,有整个谢家撑腰,看谁还敢欺负我!”


    谢老夫人破涕为笑:“珠儿说的不错,有谢家为你撑腰,谢玉卿胆敢欺负了你,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一盏茶功夫,谢怀珠便扶着谢老夫人走出了内堂,还未等得姨母开口,谢怀珠却道:“钱掌柜已经供认了珍宝阁私吞银子一事是姨母在背后指使,至于那五万两银子到底是借还是私吞?谢家会将所有证据送去京兆府,相信大人自有决断!”


    余悠然却不以为然,轻蔑一笑,“都是自家亲戚,你们谢家当真要做的如此绝情吗?”


    转头对余氏道:“妹妹,你不顾手足之情,便休怪我不义!”


    余氏有苦难言,拼命地摇头,急得直掉眼泪,“姐姐,求你别说出去……凝儿也是你的嫡亲的侄女,她不能出事啊!”


    余氏拼命恳求,满脸凄然之色,姐姐以谢凝夜会谢玉卿之事相要挟,事关长女和整个谢家,被人握住七寸,她手足无措,便乱了分寸。


    “我们从小关系亲近,姐姐想要什么,我都会让给姐姐,求姐姐看来我们姐妹多年的情分上,放过凝儿,放过谢家。”


    她去拉余悠然的衣裳,苦苦恳求,可余悠然却一把将她推开,“我不过是想借些银子来使,区区五万两银子于你们谢家不过是九牛一毛,竟然还口口声声说要报官,是你们谢家不仁,便不能怪我不义。”


    余氏想让谢怀珠不要再追究此事,又碍于婆母在,不敢多说什么,只是急红了眼,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谢怀珠这几日让人关注母亲院子里的动向,果然今日便有人前来回禀,说是今日姨母王夫人携表小姐登门。


    王夫人便是余氏的亲姐姐,夫家王耀祖是工部员外郎,为人老实本分,不善言辞,只是个从五品的员外郎,家底并不深厚。


    王夫人总瞧不起丈夫官职低微俸禄少,对他处处指责,随口辱骂,此番更是将歪注意打到了谢家的头上。


    谢怀珠的这位姨母平日里仗着和余氏是亲姐妹,便时常来谢府串门,又爱四处打听,刨根究底地追问。终于给她找到了机会,便以谢老夫人管家,谢家没有余氏亲信为由,让钱掌柜进了谢家为奴。


    因钱掌柜为人机灵,时常在余氏面前献殷勤,颇得余氏器重,再将此人举荐至珍宝阁当掌柜。钱掌柜私吞的银子大半都进了王家姨母的腰包。


    那王家姨母听说谢怀珠竟然在查珍宝阁的事,还想出了拿新首饰去换旧首饰的主意,对此却是束手无策。


    那些她私吞的银子是不可能再吐出来了。这些年她和女儿王念云挥裴惯了。大半银子都花了出去,剩下的也为女儿攒了嫁妆。如今女儿说了亲事,吉日已定,聘礼已收,那些嫁妆是不能动的。


    可眼看着钱掌柜要暴露,谢怀珠已经找到了证据,王家姨母这几日更是着急上火,觉得这把火迟早会烧到她的头上,这几日更是频繁去谢家寻余氏打听。


    那人离得甚远,只能囫囵见到个背影,赵文轩识不出,便摇了摇头。


    赵文婕笑道:“我猜必定是那位谢家大小姐。”


    谢玉卿和谢凝从小青梅竹马,他们暗中来往之事,虽然做的低调隐秘,但却未必能瞒得住所有人,两家的亲戚便知晓此事。


    得知谢凝和裴玄章赐婚后,赵文婕哪里肯罢休,于暗中打听谢凝的事,最好能找到谢凝的破绽把柄,想办法阻止这场婚事。


    太学里的同窗,一起吟诗作赋的才子,仰慕谢玉卿才名的文人雅士都纷纷登门,为贺谢玉卿二十岁生辰。


    谢母卧床多年,由谢玉卿的庶母董菀管家招呼客人。


    谢玉卿为母亲侍奉汤药,同母亲说起过了今日他的孝期便结束,明日便会央庶母上门去谢府提亲。


    谢母听闻心中欢喜,原本苍白若雪的脸色也笼上一层淡淡喜色。


    她紧握着谢玉卿的手,红了眼圈,“是我这个做娘的无用,平白拖累了你。以咱们在府里如今的处境,凝儿嫁过来,怕是会委屈了她。”


    谢玉卿摇了摇头,温柔俊朗的五官看上去更柔和,“就算不依靠候府,我也能凭借自己努力让母亲和凝儿过上好日子,母亲放心,我一定会高中,绝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


    这时,谢玉卿身边的书童清竹前来通传,“二公子,谢府小姐来了。”


    谢玉卿大喜过望,他和谢凝虽然时常通书信,可却并不能时常见面,他盼着这一天已经太久了,这一次他一定要把握机会,亲口问谢凝愿不愿意嫁他。


    “你带凝儿去岚儿的院子。”谢玉岚的院子偏僻,毕竟私下相会有损女子清誉,在正式下聘迎娶之前,他得为谢凝着想。


    谢怀珠和谢凝是双生姐妹,与姐姐生得极为相似。谢怀珠去年才入京,外人只知这位谢家次女曾流落乡野,身世坎坷,因年前接回京中,故认识她的人并不多,加之她和谢凝生得极像,旁人难以区分。


    但清竹是见过谢氏姐妹的,谢怀珠和谢凝的气质截然不同,谢凝温婉优雅,谢怀珠明媚娇艳,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美人。


    只是今日府里客人众多,长房人手不够,便将清竹要了过去,他忙了一整日未歇得片刻,到了夜间,光线昏暗,只记得二公子的吩咐将谢凝带去谢岚儿的清霄院。


    见谢家的人前来祝寿,将谢怀珠认做谢凝,引着人径直去了清宵院。


    谢怀珠对这些热闹一向有很浓厚的兴趣,尽管如今心态变了许多,仍不妨碍她眼中光亮闪过:“母亲不是说要在家中过节,我也能随意外出么?”


    镇国公府这样的人家,自矜身份,沈夫人会摆设许多名贵花灯在家里宴客,才不会出去与民同乐。


    裴玄章无奈,理顺她鬓角碎发,附耳提醒:“韫娘有个残疾的丈夫住在别院,想要外出不是一件十分简单的事情么?”


    谢怀珠心思微动,她出门是较别的已婚妇人容易许多,假如她某一日趁着街上人多的时候逃走,裴玄章一时半会儿未必能知道。


    她撇去那纷乱的心思,低声抱怨:“怎么油嘴滑舌起来了?”


    沈夫人尚且不知她已经识破双生子实为同一人的事情,可他戳破这层窗户纸,又乐此不疲地扮演他那不知藏于何处的弟弟。


    实在是惹人恼得很,她咬紧了唇:“我还有一件事,想要问一问世子。”


    他不喜欢这过于疏离的称呼,即便是在床上哭骂起来,也比这更亲近些,然而还是平和道:“你说。”


    “世子知晓那枚平安符是如何到雍王妃手里的么?”


    第五十二章


    谢怀珠眼底浮起一丝讶色,裴玄章关注的重点同她很不一样。


    “是身份有别……而且也习惯了。”


    他的手紧紧握住她一臂,谢怀珠局促不安道:“私下若不检点,随意开口,来日在人前露了马脚,又如何是好?”


    他们按照身份而言,就是私通。


    裴玄章不言语,只看了她一会儿,谢怀珠担忧会被人瞧见他们私会,疑惑道:“我哪里不妥吗?”


    “我还是希望韫娘能同我更亲热些。”


    他缓缓摩挲她凝脂一样的手,垂眸道:“私下往来的情人多是干柴烈火、难舍难分,没有相敬如宾的道理,你不唤我表字么?”


    谢怀珠窘迫,她轻轻叫了一声“元振”,将脸别过去,闷闷道:“您到底知不知道?”


    人群熙攘的大街上,车如流水马如龙,夹道两旁的榴花开得如火如荼。


    一个提着绯色裙摆的少女探头出了马车,少女白净的脸上描精致的妆容,笑容干净亲切,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侧头问过身后的婢女,“福宝,可看出我今日有何不同?”


    福宝圆圆的脸颊上露出憨厚的笑容,宠溺的看着自家小姐,“奴婢知道,二小姐今日的妆容衣着和大小姐一模一样。”


    说着,将手里的绣海棠花的团扇递给谢怀珠,“拿着这把扇子,笑时以扇遮面,两颊胭脂晕出薄薄的红晕,便和大小姐有十分的相似啦!”


    “不过二小姐眼下的痣怎的没了?真是太神奇了!”


    谢怀珠神秘一笑,“这是秘密,是你家小姐的独门秘术,不可透露。”她用团扇半遮面,学着嫡亲姐姐的模样,微含着下巴,露出几分含羞的笑容,将手搭在福宝的手臂上,神态举止俨然和姐姐一模一样。


    福宝行了个福礼,“拜见蝶娘子。”可眼前这人也着一身白衣,但却生得阔鼻大耳,眼小而细长,和俊美实在不沾边,而那刻意效仿的举动更是故意做作,只会让人觉得他是在东施效颦。


    谢怀珠忍不住想笑。


    见买琴的年轻姑娘在看自己,以为她看中了他手里的琴,言观觉得有机会促成这桩生意,“姑娘觉得这张琴如何?这琴名叫焦叶,是本店最好的一张琴,但凡精通音律之人,只要听了此琴的琴音,定会称赞不绝,姑娘你听!”


    他手指快速拨弄琴弦,琴声时而和缓,时而激昂高亢,似在故意卖弄。


    谢怀珠回过神来,也觉得盯着人家看实在无礼,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不知这琴要多少银子?”


    男子竖起了三根手指。


    谢怀珠眉头一皱,脱口而出,“竟要三十两。”


    一张琴而已,竟然要三十两银子,这琴既不能用来饱腹,又不能生银子,竟卖得如此之贵。


    言观却道:“非也,非也,这张琴要三千两银子。”


    “奸商。”谢怀珠不禁脱口而出,那张看似平平无奇,且看上去有些年代久远的琴,竟然要价三千两银子,“如此高价,你怎么不去抢。”


    这时从里间传来一阵男子的笑声。


    原来,裴玄章得知那南珠头面到了谢家长女的手中,又听说她来了琴行为武德候之子挑选礼物,便想来会会这谢家长女。


    “确实很贵!”裴玄章对身旁的辛荣说道。不过他倒是觉得这姑娘甚是直爽有趣,不禁笑出声来。


    谢怀珠脸色一红,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竟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低声问道:“还有其他客人在啊?”


    这间琴行并不在临街的位置,她方才进门,见除了言老板之外,也并不见旁人,方才传来的男子笑声,应是这内室雅间还有客人。


    言观听到谢怀珠那句脱口骂出的“奸商”,笑容瞬间僵在嘴角,往内室门首看了一眼,笑眯眯地拢袖,对谢怀珠行礼作揖,“这把焦叶古琴实属罕见,音色极美,它就值三千两。”


    “姑娘其实并不懂音律吧?更不懂琴,对吗?”言观挑眉打探面前的少女。


    谢怀珠的确不懂音律,也不懂琴,若是让她挑珠宝首饰,古董玉器,凭着她这双见过无数珍宝的眼睛,自然能估出价值几何。在她看来,琴不过是一块木头,几根牛筋所制的琴弦,却要三千两的天价。


    她虽不懂,但却也知道来买琴若说不懂,言老板一定会欺她是个外行,定会狮子大开口,狠狠宰上一把,


    于是,她走上前去,学着方才言老板的模样,手指去碰面前那把雕刻了梅花的琴。


    “铮”地一声响,那刺耳难听声音将谢怀珠吓了一大跳,她故作镇定道:“这张琴还不错。”


    言观大笑,“姑娘,弹琴不是比谁力气大,更不是比谁更有蛮力。”


    “这张琴五百两。”


    “那张呢?”


    “六百两。”


    都太贵了!谢怀珠随手指着角落里的那张琴,“那张倒是更好看。”


    被言观看穿她不懂琴后更不懂弹琴后,谢怀珠再也装不下去了,她手指的那张琴上刻着红梅,琴身呈现暗红色,尾端缀有长长的青色流苏,倒是比这屋子里的任何一张琴都要好看。


    男子轻抬眼皮,面露鄙夷,“恭喜姑娘,终于挑中了本店最便宜的琴,价值三百五十两。”


    “最便宜的都要三百五十两。这也太贵了吧!老板能便宜点吗?”


    “不能!”言观指向门首悬挂着的一张木牌,上面写着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姑娘识字吗?”


    那字是狂草,谢怀珠勉强辨认出那上面写的是“谢绝还价”四个大字。


    谢怀珠面色大囧,可却也不想输了气势,更知言老板此举定是因为方才她脱口而出的那句“奸商”而心存报复,于是,她毫不客气地回怼,“言老板这手字,可谓是惊天动地,神鬼难辨。比起那位玉面潘郎……”


    言观曾外出游历,登高望远之时,曾听过谢玉卿弹奏一曲,见他风度翩翩,举止优雅,大为欣赏,便有意效仿,听到谢怀珠提及谢玉卿,顿时双目放光,眼含期待,急切问道:“如何?”


    谢怀珠笑道:“不及玉面潘郎之万一。”


    “你……这位姑娘伶牙俐齿,好生厉害!”


    谢怀珠福身行礼,“彼此,彼此。”


    “我就要这张琴,这是三百五十两银子。”谢怀珠气出了,心气也顺了,便准备付了钱,抱着琴离开。


    这时,里间的男子却突然说话了,“在下有事要请教言老板。”


    言观几番耗费唇舌才终于促成了这桩生意,刚要接过谢怀珠手里的银子,但里面的那位突然发话,偏偏那人身份尊贵,他可不敢有半分轻慢,只得对谢怀珠说道:“姑娘稍等,我去去就来。”


    言观刚走进内室的雅间,裴玄章突然道:“确实贵了。”


    言观愕然道:“不知殿下所说为何?”


    裴玄章笑道:“我竟不知一张琴竟然卖三千两银子,三千两银子够二十万大军一个月的粮草了。”


    言观想说,这蕉叶古琴是他好不容易寻来的宝贝,是这大雅琴行的镇店之宝,只要懂音律之人,听了这古琴弹奏之音,便知购价三千两那是值得的。


    言观抚额叹息,只可惜宁王殿下数年在外来带兵征战,同方才选琴的那位姑娘一样,于音律是一窍不通,也是个外行。


    “那殿下的意思是?”谢怀珠见劝住了三兄,终于松了一口气,心想只需熬到锦衣卫审问过兰桂坊中人,他们便能安然离开。


    “哟,恕本官眼拙,这位便是谢家大小姐吧!大小姐冰清玉洁,定是受谢况蛊惑连累才到这腌臜污秽之地,大小姐快别累着,先坐下歇息一会,待本官审了这些可疑之人再说。”


    说完,赵文普殷勤搬来杌子,递到谢怀珠的跟前,谢怀珠被赵文普突如其来的殷勤近乎讨好的态度弄得有些发懵。但她很快就懂了,这赵文普喜欢长姐。


    谢怀珠方才一路跑到兰桂坊,后又同裴玄章周旋,自是累极了,只苦于不能脱身离开。见赵文普不与自己为难,自然是求之不得,她坐下歇口气,赵文普还殷勤地递上了茶水,“谢大小姐,请用茶!”


    见赵文普对谢凝如此殷勤,辛荣看向自家主子,心想毕竟谢赵两家是要与王爷结亲的。


    若是王爷与赵家结亲,这赵文普是个惹事精,只怕今后麻烦不断,而这谢家长女和谢玉卿之事,他心中纠结到底要不要告诉宁王。


    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今晚的宫宴,月妃娘娘还等着宁王点头答允婚事。


    辛荣低声提醒裴玄章,“殿下,您和月妃娘娘约定要进宫的时辰快到了。”


    “嗯。”裴玄章淡淡应了声,一想到要应付母妃,他便觉得头大,甚至觉得在这里同赵文普耗下去原也没什么,只是这赵文普看上去不怎么靠谱,兰桂坊里几百人,一个个盘问,便是问到明天天亮,只怕也抓不到凶犯。


    反而还会打草惊蛇,就凭这赵家这草包儿子,还想抓凶犯,简直痴人说梦。


    他索性也坐下,悠然饮茶。


    辛荣却心急如焚,月妃娘娘担心裴玄章找机会不去宫宴,逼他立了军令状,今夜想尽一切办法也要让宁王进宫赴宴,若是办砸了差事,月妃娘娘有的是办法折磨他。


    他还记得上次搞砸差事之后,被罚去刷了一个月的恭桶,那股恶心的臭味他一辈子都忘不掉。


    辛荣道:“不知赵千户想如何缉拿凶犯?”


    赵文普不情愿地抬眼看向辛荣,“放肆,本官办案需要向你汇报吗?”


    辛荣强忍着想拳打脚踢此人的冲动,继续耐着性子问道:“在下的主人今夜有急事,能否让主人先行离开?”


    “你主人是谁啊!”


    赵文普看了一眼垂眸饮茶的裴玄章,说道:“不认识!不管是谁都给本官老实点,去那边排队接受查问,若是妨碍本官查案,一律与凶犯同罪论处。”


    辛荣被赵文普气笑了,心想赵谦家的傻儿子不仅缺心眼,还眼瞎,竟然说不认识宁王殿下。


    其实也不怪赵文普不认识裴玄章,裴玄章虽然曾协助皇太子执掌刑部,人称玉面阎王,以血腥逼供手段闻名京城,没有他审不出的案子,更没有他撬不开嘴的犯人,典型的人狠话不多的类型。


    但那时赵文普还是个乳娃娃,不知在哪里玩泥巴,自然不曾见过裴玄章。


    后来宁王带兵征战北狄,在北方打了整整五年的仗,一刀一枪拼出的功劳,名震大燕,但京城中只知其威名,却不见其人。


    赵文普是赵谦最小的儿子,虽说也曾时常入宫拜见赵婕妤,也曾见过圣上的另外八位皇子,可唯独没见过宁王。


    众人只知裴玄章生母不详,且从小在冷宫长大,自小不被圣上喜爱,十岁被皇太子带出了冷宫后养在月妃身边,十五岁便上战场,从此极少回京。


    圣上极少提起他,朝中大臣也只知宁王不被圣上喜爱,但无人胆敢忽视他的威名,就在上个月,宁王连破五关,在珠门关外接连斩杀了十员北狄名将,战至北狄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是名副其实的大燕战神,宁王的名号自此成了北狄人的噩梦。


    裴玄章面不改色,接连饮了三盏茶水,只是他饮茶的动作不同于京中那些文人雅士,动作干净利落,倒似饮出了几分落拓不羁的豪迈,谢怀珠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想从他的行为举止猜出他到底是何人。


    不得不说赵文普查案能力不行,但运气还真不错,竟真的让他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方才他带着锦衣卫突然闯进了兰桂坊,那凶犯行凶杀人后来不及逃走,便一直藏身在兰桂坊中,眼见着锦衣卫围了屋子,抓了人仔细盘问,堵了门,封锁了门窗,对在场的所有人逐一盘查,担心自己终会暴露,便决定豁出一切杀出一条生路。


    那些凶犯彼此互换眼色,找准时机,从二楼飞身而下,持刀偷袭锦衣卫。


    他们自然不会放过那穿着最显眼,官威最大的赵文普。当那凶犯持刀冲向赵文普时,那把刀正好从他头顶劈下,他却吓得一路连滚带爬,躲闪不及,鬼哭狼嚎。


    倒是谢况见那些平日里和自己一起共事的兄弟被凶犯重伤,挺身而出,主动与凶犯搏斗。


    场面变得混乱不堪,赵文普快速地钻进桌子底下,躲过了朝他面门飞来的大刀,保住一命,当起了缩头乌龟,再也不敢出来。


    只见一名凶犯一刀斩在裴玄章面前的桌面上,桌子被从中斩断,裴玄章抬起握盏的手,躲开那锋利的刀刃,他手中的茶盏完好无损,就连茶水都不曾荡出半分。


    他一手抓住那凶犯的手腕,稍一用力,只听咔地一声,腕骨被捏碎,凶犯手中的刀便脱手飞了出去,他再飞身而起,一脚将袭击他的凶犯踹飞了一丈远,凶犯后背撞击石柱,脏腑破裂,当场吐血身亡。


    而那把刀直接飞到赵文普的面前,插在他的双腿之间,赵文普大惊失色,“我的娘哎!”吓得白眼一翻,晕死过去。


    然而此时,那凶犯之首手中的刀挟持了一个人走出,“都放下武器,否则杀了她!”


    谢况见被挟持之人是谢怀珠,急得大声喊道:“放开我妹妹,若伤了我妹妹一根头发,老子活剐了你们!”


    当初谢况与谢怀珠亲近是想找机会向她要银子,但经过几个月的相处,他发现这个妹妹是真的关心他,不会因为他是庶出且没什么出息便瞧不起他。


    他突然发现有一个关心他,信任他,依赖他,为他着想的妹妹也挺不错的,当谢怀珠遇到危险时,他担心她会受伤,恨不得能替她受着。


    “你们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不要伤害我的妹妹。”


    凶犯的刀架在谢怀珠的脖子上,警惕地看着四周,“放我们走,我便放了她!”


    谢况拦着身后的锦衣卫,“让他走,出了事我一力承担。”


    那凶犯挟持了人质正待逃出去,他死了几个同伴,又被高手和锦衣卫围攻,已是处于高度紧张状态,突然有位凶犯的双腿被石子击中,跌跪在地,“头儿,他们使诈,想暗杀我们兄弟。”


    转身便持刀朝那些锦衣卫砍去,双方又开始激烈打斗起来,那挟持谢怀珠的凶犯见锦衣卫出尔反尔,竟施暗算,气得扬起手中的刀,“老子宰了你!”


    眼看着大刀落下,谢怀珠情急之下冲裴玄章喊道:“夫君,救我!”


    辛荣身躯微微一震,见主子也是同样震惊的眼神,不禁开始怀疑,难道谢家大小姐爱慕王爷多年,早已非君不嫁了?其实两人私底下早已私定终身?


    那今夜的宫宴,主子会不会选谢家大小姐。


    辛荣开始胡思乱想,看向主子,想知道他会不会出手相救。


    裴玄章笑道:“三百两卖给那位姑娘吧!”


    “什么!区区三百两!这琴可是难得一见的宝贝,世间难寻,进价也要一千五百两,若是卖给那位姑娘,我还需倒贴一千二百两。”


    不懂琴也就罢了,但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不让他挣银子,言观已是大大的不乐意,没想到竟让要他亏本售出,这不比杀了他还难受。


    裴玄章对辛荣说道:“你看,那姑娘说的没错,他就是个奸商!进价一千五百两银子,他竟然卖三千两银子。”


    言观哭笑不得,“这间琴行都是您的,我也是为殿下做事,替殿下挣钱。”他替宁王挣钱,宁王却骂他奸商,这未免太不厚道了。


    辛荣瞪了言观一眼,“戏演的差不多得了,你可知外面的那位姑娘是谁?”


    “难道殿下今日是为那位姑娘而来?”


    言观做了多年的生意,极擅长察言观色,这间琴行虽是宁王的产业,但宁王自小习武,在军营中摸爬滚打,最不喜弹琴赋诗附庸风雅,平日里也极少踏足这间琴行。


    主仆二人一路打打闹闹,很快来到了西市最繁华的朱雀街,在一间名叫珍宝阁的首饰铺子前面停下。


    “嘘!”谢怀珠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福宝噤声,而后整理裙裾的褶皱,理了理鬓边乌发上的金步摇,轻摇扇面,莲步轻摇,款步走进了珍宝阁。


    今日风和日丽,艳阳高照,此刻是正午,珍宝阁位于朱雀街人流最多的地段,来往路人络绎不绝,客人们鱼贯而入,树荫下停满了软轿,前来挑选首饰的夫人小姐蜂拥涌入珍宝阁。


    铺子里陈列的珍宝首饰琳琅满目,璀璨华美,阳光透过窗子照射在那些华丽耀眼的珠宝首饰之上,熠熠生辉。


    不一会儿,铺子里人满为患,掌柜伙计忙于招呼客人,口若悬河地向女客们介绍今年时新的首饰。


    谢怀珠看了一会铺子里的首饰,装作正在挑选,却仔细听伙计和客人们交谈。


    只听那伙计道:“这位客人好眼光,这支翡翠簪子是明珠公主今年在马球场上戴过的款式,只要三百两银子。”


    听到一支簪子就要三百两银子,谢怀珠诧异地看向那位身穿锦缎的中年夫人手中的那支镶嵌着碧玉的银簪,夫人听伙计介绍得有些心动,正准备付钱,谢怀珠渐渐蹙起眉头。


    福宝小声问道:“二小姐可是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这簪上的翡翠通体碧绿,色泽纯净,光泽温润柔和,但这玉的品质实非上等,何以能值三百两银子?售价未免太高了。”


    谢怀珠又指着另一位年轻小姐手腕上正在试戴的鎏金镯子,“那支镯子也不值五百两。”


    福宝对谢怀珠耳语道:“二小姐的意思是这些首饰被故意抬高了价格?看来今日老夫人让二小姐来这珍宝阁巡铺子可真是来对了!”


    谢怀珠小声道:“今日出来只是随便看看,顺便替姐姐取件首饰,不得声张。”


    “哟!今日是什么风将大小姐吹来了,大小姐亲临,小的有失远迎,还望大小姐恕罪!”只见一位身形瘦长,满脸堆笑,看上去一脸精明相的中年男子放下手中的算盘,快步走到谢怀珠的面前,整理衣衫,躬身作揖。


    “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钱掌柜吧?”谢怀珠客气的对那掌柜回了个福礼。


    “不敢。”钱掌柜做了个邀请的动作,“大小姐里面请,来人,奉茶。”


    谢怀珠暗暗朝福宝使个眼色,露出狡黠的笑容。她出门前特意扮做姐姐的模样来巡铺子,钱掌柜打理铺子已有二十多年,曾是谢家的仆人,是资历最老的掌柜,就连他也辨认不出,看来她此番扮得很成功。


    她爱的只是一副皮囊,根本不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卑劣的男子,为了留住自己心爱的女郎,要用比他强上百倍的兄长做诱饵,用腹中的骨肉困住她一生。


    李秋洛不解,更不舍道:“可你腿上的伤还没好全,不请唐翁再治了吗?”


    谁也不想功败垂成,眼瞧着就能恢复如此,裴玄朗心里挣扎过一番,沉吟道:“那就请唐先生亲自往金陵镇国公府去,亲自‘谢罪’,届时我与他在金陵汇合,一样能治腿伤。”


    雍王既然是为了叫韫娘做寡妇才杀他,而这杀他之人又心生怯意,匆匆放了一把火就遁走,这几日必然不能放心,会回来查看。


    村里只有唐家人知道他真实身份,既然他“身死”,必定惶惶不可终日,祈求镇国公府不要一怒之下动用权柄,灭了他们全家性命。


    他缓过那口气,见眼前的女子动也不动,略微有些歉意:“我现在身上并无钱钞,等我回了家里,一定不会忘记你与几位郎君的恩情,定然重谢。


    李秋洛眼中滚下泪来,她难掩心底哀伤,竟有些愤怒:“你以为我救你,就是图你的钱吗?”


    第五十三章


    有些人天生便能让人下意识听从他的吩咐,尽管这要求有些无理。


    谢怀珠想了想,她即便反抗也是无用功,慢吞吞挪了过去。


    她在临渊堂见过他写下自勉自惕的圣人先训,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以为起码在外面时,他是个小心谨慎的男子。


    镇国公府今夜四处欢声笑语,她小心翼翼从角门处溜出,生怕被婢女瞧出不妥,将两人私下的往来报到沈夫人处,然而他就这样正大光明地候在此处,与她同车而游。


    然而她忘记了,高门大族哪有干净到底的人家,镇国公府的主人姓裴,没有哪个家生的奴婢会与未来的镇国公作对,只要裴玄章愿意,他们甚至可以在临渊堂过夜要水。


    车夫见是世子登她的车,连半分惊讶也没有,甚至不曾告诉她,裴玄章也在车内。


    两人一时无言,然而越往外去,四周不复幽静,街上人来人往,隐约能听见商贩叫卖,谢怀珠有些止不住的兴奋,她早就知道金陵是一座繁华都城,每逢佳节更是花灯满城,可大多数时候京师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很难欣赏到这些人间烟火气。


    即便是同她一道出来的人是裴玄章,她也一样会觉得轻快。


    她将帷帽取下,不时偷偷掀开车帘一角,去窥街上新鲜景象。


    宁王不得圣宠,右相谢远和刑部尚书赵谦可不是那种不顾女儿死活,只想着攀附权贵卖女儿的人家,更可况谢远有谢贵妃撑腰,赵谦背后有赵婕妤,两家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这亲事能不能成,还得两位小姐点头答应才行。


    但好在月妃知谢赵两家是死对头,同时选两家的女儿入宫,便是让两家暗地里竞争,宁王虽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只要一家稍微流露想要结亲的心思,另一家为了不让对方选上也会选择争上一争,宁王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况且赵文婕在尚衣局任女官,曾流露出对裴玄章的爱慕心思,如今裴玄章又有战神之名,女儿家自是崇拜那武艺高强,英武不凡的男子。只要赵文婕见了裴玄章,激起了当初对裴玄章的爱慕心思,赵家上心了,谢家自然也就坐不住了。


    月妃便是打的这个主意。


    她更不必担心裴玄章的长相,他生得剑眉星目,是京中贵女喜欢的那种俊朗的矜贵公子模样,只担心他一身从战场带出来的煞气,和冷硬不通人情的性子会让两位贵女不喜。


    可月妃苦等了两个时辰,一直等到宫宴结束,不停地拉着谢凝和赵文婕说话,说得嘴上起泡,笑得脸抽筋也没能等来裴玄章。


    但好在两家都是高门贵女,教养极好,赵文婕主动问起宁王的喜好,谢凝虽说有些沉默寡言,却并未见半分不耐烦。


    最后月妃久等不来裴玄章,赏了谢赵二人一些首饰和锦缎,便让人送二位贵女出宫。


    回到明月宫,月妃气得将面前的茶盏扔出去。


    裴玄章正匆忙赶到明月宫,见一物迎面飞来,他顺手接住,将茶盏稳稳握在掌中。


    裴玄章笑道:“可母妃事先并未说是与人相看。”


    听到那熟悉的冷清声音,月妃激动得站起身来,宁王在外征战,她日夜悬心,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怕他会遇到危险,如今终于得见他平安无事,甚至比之前更加英武俊朗,自是欣喜万分。但又生气今夜他未能及时赴宴,不禁喜怒交加。


    月妃突然红了眼圈,泪水像断了线的珠串往下坠,“你还知道回来啊!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再踏进明月宫,永远都不来见我这个母妃了。”


    月妃哭得满面泪痕,声声控诉着裴玄章爽约的恶劣行为。


    裴玄章无奈笑道:“母妃,我今日一回京便来看您,方才不过是有事耽搁了一会,儿臣让母妃久等了。母妃可用了晚膳?您有胃疾,不能饿着。”


    月妃飞快拭去眼泪,“看来你也不是故意爽约不来的?”


    裴玄章点头:“儿臣岂敢违逆母妃之意。”


    见月妃心情好转,他让月妃身边的宫女兰铃去盛了碗热粥来,恭敬递给她。“母妃瞧着又清瘦了些,儿臣不在的这段时间,母妃可是又没按时用膳?”


    “不吃更好,你父皇喜欢柔妃那样的,若本宫像她那般弱不禁风,风一吹就倒的模样,你父皇说不定还能多看本宫一眼,本宫也不用每日窝在明月宫苦等你回来,更不必在此多管闲事讨你的嫌。”


    月妃本就容易伤感,情感敏锐又细腻,如今唯一的亲生儿子没了,自是更容易多愁善感。加之她性情骄纵任性,并不如温柔体贴的柔妃得瑞帝的宠爱,独自在这明月宫中,难免会觉得孤独寂寞。


    “若你像老三老四那般得你父皇宠爱,他亲自为你选个好人家赐婚,岂轮的上本宫这个中年丧子的可怜妇人替你选妃。”说完,又红了眼圈,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月妃虽已经年满四十,发间隐约可见几根白发,却保养得不错,肌肤白皙,脸上也并无皱纹,哭笑如同少女,生气时美目含嗔,看上去不过双十年华。


    她一面拭眼泪,一面偷看裴玄章的反应。


    裴玄章顿感招架不住,要他上朕杀敌,应付几十万大军,这根本难不倒他,但若是让应付月妃片刻,又不忍让母妃难过,他竟感到手足无措。


    “儿臣知母妃是为了儿臣好。”


    每回都是如此,和月妃的交锋,他回回必输,月妃一哭,他不仅被磨得没了脾气,还只能耐着性子顺从着她。


    面对哭得伤心的月妃,裴玄章这位久经沙场的战神也只敢小声地说一句,“儿臣也没说不娶。”


    月妃听说他愿意娶妻,立刻止住哭声,嘴角扬起了笑,“那你是答应了?”


    裴玄章遗憾地道:“可母妃安排的相看对象都已经出宫了,要不今夜还是算了吧,娶妻之事倒不必急于一时。”


    “不行。”


    裴玄章一直在外打仗,极少回京,这一次回京,瑞帝只怕很快又会派他再去领兵打仗,她一定要让裴玄章娶妻。让她早点过上孙子承欢膝下的好日子。


    月妃笑吟吟地看着裴玄章,裴玄章被那眼神看的心底发毛,心想母妃到底又在酝酿什么折腾人的坏主意。


    “来人,将两位小姐的画像拿上来。”


    裴玄章看着面前的两张画像,心里更是对母妃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怕在他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掉入了母妃的圈套陷阱之中。


    画像上,谢凝手执团扇,端坐着的那副温婉优雅的模样,裴玄章想起了那个伶牙俐齿和言观斗嘴时的情景,不禁暗自弯了弯唇角。


    只怕这谢家长女的温婉优雅都是装给旁人看的。


    他不经意间多看了眼谢凝的画像。


    正是他这些无意间的举动,被月妃看在眼里,见他对谢凝不但没有表露反感厌恶之意,却在暗中偷乐。


    虽然月妃心中最合适的人选并不是谢凝,但既然裴玄章喜欢,她自是要想尽办法促成这桩姻缘。


    毕竟她多年来不得瑞帝宠爱,半生孤单寂寞,恨不得天下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


    所以当裴玄章前脚刚迈出明月宫,月妃后脚便带着羹汤去见了皇帝。


    谢怀珠此前担心今日寿宴之上人太多,找不到和谢玉卿当面说话的机会。听说谢玉卿要见自己,顿时眉目含笑,嘴角微扬,连脚步不知不觉都轻快了许多,她让福宝守在门外,自己则抱琴走进了院子。


    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谢怀珠一想到要见到朝思暮想的心上人,紧张得心跳如擂鼓。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在心中酝酿了数十遍想要对谢玉卿说的话,以求含蓄说出自己的心意,却不会让对方觉得尴尬突兀。


    她尽量让自己显得落落大方,对谢玉卿福身行礼,“见过二表哥。”


    “怎会是你?”谢玉卿眉头微微一蹙,对清竹说道:“怎的将她带来了。凝儿呢?”


    谢怀珠即刻便明白了为何方才进院之时,他眉眼含笑,步伐急切,原来是书童清竹将她认错成姐姐,谢玉卿以为来的人是姐姐,这才难掩心中欢喜。


    而谢玉卿要见的人是姐姐。


    谢怀珠觉得既窘迫又难受,“二表哥,是我没问清楚。”


    谢玉卿也觉得自己的言语有些失礼不妥,对谢怀珠作揖回礼,“实在抱歉,是清竹办错了差事。”


    谢怀珠觉得心里闷堵得慌,原本酝酿了许久的话,因谢玉卿冷漠的态度,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觉得心中酸楚又难过,但想到她今日是带着琴来贺寿的,想要报答谢玉卿四年前的恩情特地备下谢礼。虽无法表明心意,但这礼物不能不送。


    于是她再次鼓起勇气,“二表哥,我想……”


    而正在这时,有人进了小院,将消息告知清竹,清竹上前对谢玉卿耳语了几句,谢玉卿脸色一变,对谢怀珠道:“二表妹,我突然有急事需处理,还望二表妹见谅,我便先告辞了!”


    谢玉卿头也不回,急切地离开了清宵院。


    徒留谢怀珠一人在清宵院中。


    连日大雨之后,地面有些淡淡的潮意,风夹着冰凉的雨水拂面,脸侧的发丝被雨水打湿,雨水顺着脸颊滴落,她却忘了躲在屋檐下避雨。


    福宝见谢玉卿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前后呆了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便推门进了清宵院。


    只见二小姐神色落寞,满脸颓然,便知二小姐并未成功。


    “二小姐,咱们别灰心,日子还长着呢,咱们往后还有机会。”


    谢怀珠回过神来,脑中却想着谢玉卿临走时脸色很难看,心想谢玉卿应该知道了姐姐被赐婚的消息,他应是为此事感到伤心难过吧。又不禁为他担心。


    “福宝,你将这琴交给岚儿小姐,让她转交给二表哥吧。”


    可惜她再也无法亲眼看到谢玉卿收下礼物的喜悦,也没有机会看他弹这把蕉叶古琴,甚至她竟找不到亲手送礼的机会。


    福宝知谢怀珠因为谢玉卿的冷淡而心中难过,也不敢再多劝,怕惹得她更伤心,于是福宝抱着琴去寻谢玉卿的庶妹谢岚儿。


    谢怀珠又独自在院中站了一会,隐约听见从远处飘来一阵忧伤的琴音,越听越难过。


    这清宵院本就偏远寂静,谢玉卿特地选在此处见谢凝,便是为了避嫌,而谢岚儿知晓兄长要和谢凝在此处相会,特地将院子里的丫鬟全都支了出去,空出了院子,好教两人借此机会互诉衷肠。


    良久,谢怀珠走出院子,发现此处偏僻,离候府前院极远,从前她未曾来过此处,这谢岚儿本是庶女,在候府并不得宠,平日里被谢玉卿照拂一二,所在的这间院子甚是简陋,竟连角灯也不见多点几盏。


    雨夜的天色比往日更加黑沉,此刻凉风夹着细雨迎面扑来。


    谢怀珠原本低落的心情被雨淋得仿佛跌到了谷底,心情也再添几分沮丧。


    屋檐下悬挂的角灯晕出昏黄的光,谢怀珠似看见远处有个人影,和谢玉卿如出一辙的竹叶青锦袍,高束玉冠的儒雅风姿。


    谢怀珠一扫阴霾,赶紧迎上前去,心想或许谢玉卿想到她独自一人在清宵院中会迷失了方向,想到这茫茫雨夜,她无处可遮挡风雨呢!


    谢怀珠甚是坚强,也不是容易伤感的性子,一想到二表哥今夜心里必定很难过,便上前劝说道:“二表哥,你别难过。”


    此处光线昏暗,看不清谢玉卿面上的神色,见他没说话,心想他必定心中难过,便鼓起勇气相劝。


    “二表哥志向高远,满腹才华,将来定能一举高中,将毕生所学报效朝廷,一展胸中抱负。”


    谢玉卿仍然一言不发,谢怀珠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一番豪言壮语顿时没了底气。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道:“眼下的失意都是暂时的,以二表哥的人品才华,只要放下过去,自有才貌双全,贤良淑德的女子与二表哥相配……”


    她越说脸越红,觉得自己越说越奇怪,倒像是在厚着脸皮自荐,又想着哪里才貌双全了,与贤良淑德更是不沾边。


    那人却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这位娘子好有趣。”


    从家国大道理再到劝谢玉卿娶妻。这番毫不掩藏爱意的豪言壮语,她竟能如此认真的倾诉告白。


    在赵文轩所见的女子中,竟从未见过像谢怀珠这般直率,毫不掩饰爱意,敢于倾吐内心的女子。


    她真是太特别了。


    原来,谢玉卿得知谢凝今夜的寿宴并未前来,一经打听才知圣上已经为她和宁王赐婚,他自是心灰意冷,痛苦难捱。便独自去了望春亭抚琴。


    赵文轩见他心情苦闷,心中郁结,便来宽慰开解他。


    后来因见天色突变,突然下起大雨,总算谢玉卿也没忘了谢怀珠,便拜托好友去为谢怀珠送伞。


    谢玉卿和赵文轩是同窗,赵文轩的才学本不输谢玉卿,只是因是赵谦长子,从小被教导行事低调,不可在外出风头。加之他性子沉稳,懂得藏拙,因此在京城并不如谢玉卿那般有名气。


    这位刑部尚书长子,赵婕妤外甥,年仅十岁便选入宫中当伴读的赵文轩绝非平庸之辈。


    “你到底是谁啊!为什么躲在这里偷听。”谢怀珠怪自己糊涂,将他当成了谢玉卿,一腔心思被人偷听,顿感羞臊不已,不禁紧紧皱眉,心中恼火,生气这男子明知她认错了人,却不出声阻止,也太丢脸了。


    “你为何竟不出声提醒!”谢怀珠涨红了脸。


    赵文轩起身行礼告饶,“谢娘子莫怪,谢二郎担心谢娘子在此淋雨受冻,受他所托,在下特来为娘子送伞。”


    赵文轩恭敬地将手中的油纸伞奉上,话语间并未半分轻浮冒犯之意。


    谢怀珠心想也怪自己太粗心,方才天色太暗,她未看清他不是二表哥,认错了人。


    “你是赵尚书的长公子吧?”


    赵文轩心中震惊,“娘子竟识得在下?”


    谢怀珠摇了摇头,谢家和赵家是死对头,而且从父亲的口中得知赵家上下都不是好人,谢怀珠若提前知晓自己遇到了赵家人,必定会避而远之。


    不过是她爱慕谢玉卿,必然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功夫,关于他的好恶,平日与何人结交,自然都花了心思去了解。


    她知谢玉卿的一众好友中,有位公子的才华风度都丝毫不逊色于谢玉卿,为人沉稳低调,便是刑部赵尚书长子赵文轩。


    谢怀珠虽从没见过赵文轩,但她曾听说当年谢家和赵家不对付缘起于一桩旧事,传闻当年圣上为太子选伴读,同时挑选了谢家长公子谢籍和赵文轩同时入宫面圣,谢籍饱读诗书,已然高中解元,而赵文轩虽初显才名,但也才十岁年纪。


    圣上出题考教二人功课,原本众人都以为博学多才的谢籍能当选,却没想到圣上竟然选了年仅十岁的赵文轩,圣上还夸赵文轩小小年纪,颇有灵气,今后有大才。


    后来,谢远心中不服,便让人暗中打听,这才得知谢籍在考试时满口之乎者也,张口闭口便是圣人言,书本之上的倒是能对答如流,但书本以外的便一窍不通,圣人是为太子选伴读,不是选那迂腐的老夫子。


    后来,消息偷偷传出去,全京城都知道谢籍虽然博览群书,但却有一股子呆气。即便后来高中状元,圣上也只让他去翰林院编纂史书。


    另外,谢贵妃早在赵婕妤之前入宫,赵婕妤却凭借才华更得圣上宠爱,听说赵文轩母亲去世得早,他从小被姑母教养长大,学到了不少赵婕妤的才气。


    谢怀珠看着眼前一副书生模样的男子,他和谢玉卿一样都属于气质清冷出众的那一类,只不过他更沉稳,便猜出了他的身份。


    “你说是二表哥让你来的?”


    赵文轩点头一笑。


    谢怀珠道:“多谢赵公子跑这一趟,谢怀珠不胜感激,方才让赵公子看笑话了。”


    赵文轩笑道:“谢娘子率真可爱,也请谢娘子饶恕在下的唐突。”


    “好说,好说。只要赵公子不将方才发生的事说出去,我会替公子在姐姐面前美言几句。”


    谢怀珠一直在想赵文轩明知自己认错了人,却不出声提醒,倘若不是为了故意看笑话,那定是将她当成了姐姐,仰慕姐姐之人可真多啊,赵家的小公子赵文普和长公子赵文轩竟然都喜欢姐姐。


    难道他不知姐姐就要成婚了吗?不过感情之事,岂是自己能控制的,她不也是得知二表哥心中喜欢的是姐姐,但还是忍不住想要多看二表哥一眼,想和二表哥说话相处吗?


    原来她和赵文轩是同道中人,明知没有结果,却偏偏深陷其中,无可自拔。


    赵文轩听了谢怀珠的一番话,心中极为诧异不解,“谢娘子不会以为在下对谢家大小姐有意吧?”


    见谢怀珠一副“我都懂”的眼神,赵文轩赶紧解释道:“谢二娘子误会了。”


    谢怀珠点了点头,神秘笑道:“我明白的。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赵文轩越解释,谢怀珠越是觉得赵文轩同她一样,都是痴情的人,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和鼓励,还带着几分怜悯。


    谢怀珠笑着同他告别:“多谢赵公子,前面就是望春亭了,告辞!”


    原来还有和她一样同病相怜的人,甚至比她更痴心,姐姐已经被赐婚,此事绝无可能改变,赵文轩却一直默默注视着姐姐,实在令人敬佩感动。许是受了赵文轩的鼓励,她心里的低落情绪全都一扫而空。


    她实在放不下二表哥,想去望春亭看一眼,若二表哥没事,她便回府。


    然而在不久前,他们还是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


    “韫娘,于男子而言,权势与情爱才是大补的极品。”


    读那些书不过是为了教彼此舒服些,裴玄章并不为自己背离养生术法而羞耻,平和道:“于女子也没什么不同。”


    “此事又无成规,不过是顺从本心,你我并非双修,也不必为书卷所累。”


    他总有那么多道理,只是这道理为他所用时,谢怀珠听起来又像是诡辩。


    “我每一回都累得很,补到哪里去了?”她不大信这男人诱骗的鬼话。


    谢怀珠惊叫一声,猝不及防间,他口唇竟碾过她一只耳。


    脆弱薄嫩的耳珠沾了盈盈水泽,萦绕耳畔的声音低沉,充满了引诱意味。


    “韫娘会累,正是因为体弱,平日所用不多,也该常进补一些。”


    第五十四章


    谢怀珠霎时面上一片绯红,取过扇火用的团扇挡在两人之间,只露出一双欲说还休的眼睛。


    她的眼睛生得极美,藏在梧桐秋月图后,顾盼生辉,流波如雾,惹人生怜。


    “世子之前当真没有过喜欢的女子吗?”


    她很怀疑,传闻总不可信,她没被他骗了身子前,对镇国公府家风清正的名声早有耳闻,否则也不敢嫁进来,可是真的和他在一处后,又觉得和传闻中那个古板而严肃的男子相去甚远。


    他固然敏捷多思,悲天悯人,能以礼教约束自己的言行举止,可在床笫间却喜欢最原始的方式,她已经见识到他的可怕与疯狂。


    她想起裴玄朗讨她欢心的方式,和大多数她见识过的男子没什么差异,与她亲热也很笨拙,作为他的兄长,裴玄章怎么会这么多?


    “为何会这样想。”


    裴玄章卸下她钗环,说道:“是韫娘吃醋?”


    谢怀珠不敢在他面前提到二郎,她还懂些男女之间相处的底线,犹豫道:“我只是想郎君很会哄女子高兴。”


    大雨一直未曾停歇,她身上被雨水浇透,但仍然觉得浑身的血液滚烫火热,心跳不可抑制地狂跳,她捂住心口,觉得那突突跳动的心脏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


    脑中反复回荡着谢玉卿的声音,“我们成婚吧!”


    她爱慕表哥,自然是盼着自己能嫁给他,可她偏又知晓表哥受了刺激,喝醉了这才说出方才那番话,并非出自他的真心。


    惊喜之余,又更感到怅然若失。


    黑夜中难辨方向,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雨水打在身上是冷的,但心却是滚烫的。


    直到从假山后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把将她拦腰抱住,将她拉进黑漆漆的假山后,被一个人紧紧箍在怀中。


    她想要大声尖叫,却被人捂住了嘴,使她不能出声。


    那人力气甚大,单手抱着她挤进了两道假山中间的洞穴中,她被迫与那男子相贴,感受那胸膛结实,衣襟之下的肌肉紧实,有力的臂膀将她紧紧箍在怀中。


    那粗重的男子气息在耳边传来,她顿觉一阵凉意传遍全身,浑身汗毛倒竖。


    男子在她耳畔说道:“谢凝,你竟如此迫不及待也要见他吗?”


    “我不是……”话音未落,滚烫火热的唇用力地贴吻住她,高大的身躯带着压迫感,倾身将她压在洞中的石壁上。


    谢怀珠的脑袋嗡地一声,心中大骇,惊恐非常,顿时手脚冰凉。


    她以手撑在面前,阻在她和那男子之间,使了全力竟然无法推得那男子移动分毫,心中又气又急,却又无可奈何。


    一时竟也想不出半点主意,只能任由那男子唇舌强势侵入,大掌紧紧扣住她的侧腰。


    “轰隆隆……”福宝以手贴在谢怀珠的额头,“好在喝了药,高烧退了。都怪奴婢不好,忘了二小姐什么都好,就是不识路。”


    谢怀珠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吗?我没事了。不过,昨夜你看到赵文轩之事不可对旁人说起。”


    谢怀珠心想必定是赵文轩发现了她晕倒,便将她送回了马车,又担心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有损她的清誉,这才悄悄离去。


    赵文轩真是个好人。


    福宝点了点头,似又想起一事,“不过奴婢听说赵小姐也病了。难道她也和二小姐一样,是淋了雨着凉了吗?那赵小姐身为尚衣局女官,平日恪尽职守,从未请过假,这次竟然接连告假三日,看来她真的病得很严重。”


    谢怀珠随口问了一句,“是赵文轩的妹妹赵文婕吗?”


    “正是,听说昨夜她也去了谢府为二公子祝寿,今日便病得下不了床。这谢府莫不是有什么东西冲撞了她和二小姐吧?”


    原来赵文婕昨夜也去了谢府,据谢怀珠所知,往日赵文婕和谢府并无来往,她去赵府做什么?


    还有宁王昨夜也去了谢府。


    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所关联?


    自从武德候战死,谢府早已不复当年的荣光。谢玉琦才能平庸,武艺更是平平,又不得皇上重用,如今的谢侯爷只空有爵位,并无一官半职,几位皇子不会想要与谢家结交,宁王有战神之名,赵家若不是为了结交谢玉琦,便是冲着宁王而来。


    难道是……


    谢怀珠突然想起昨夜宁王中药发狂,强行将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说的那句话,“谢凝,你竟如此迫不及待也要见他吗?”


    昨夜宁王将她当成了姐姐谢凝,他认为谢凝要见之人那只能是二表哥,难道昨夜宁王亲眼所见姐姐去见了二表哥,这才受了刺激,又因身中情药,才致发狂。


    谢怀珠顿觉心乱如麻,倘若她猜得没错,那昨晚她在望春亭见到的那个婢女应该就是谢凝。


    赵文轩阻拦她进去见二表哥,必定也知晓那时谢凝和二表哥就在屋内,赵文轩知晓此事,那赵文婕必定早就知道了。


    赵文婕到底还做了什么?她因何却病了?


    想起昨夜谢玉卿求娶,对她说的那番话,谢怀珠心中没有半分喜悦,木然接过福宝递过来的药碗,一口将汤药喝尽了。


    “唔……好苦啊!”


    福宝见谢怀珠拧着眉头,一脸痛苦的模样,笑道:“奴婢以为二小姐会像以前那样不肯喝药,要老爷拿蜜饯哄着,劝说许久才肯喝,没想到二小姐今日喝药竟如此爽快。”


    提起义父,谢怀珠微微一怔,接过福宝手中用来漱口的杯盏,想起自己每一次生病都要义父哄着陪着,便无奈苦笑,她哪里是怕喝苦药,是不想病了却只能自己孤零零地躺在床上,想要义父陪她。


    她想念义父和在卢州生活的日子。转眼到了八月十四这天,今日既是谢怀珠的生辰,也是她和谢玉卿定亲的日子。


    八月金菊盛开,螃蟹更是肥美,余氏一早便来了海棠院,亲手下厨为女儿煮了一碗蟹黄面。


    自从谢怀珠替长女主动认下与谢玉卿私会一事,余氏感到愧疚之余,也心怀感激,亲自为女儿煮了碗长寿面。


    这些年虽然许怀山也很疼爱谢怀珠,但她毕竟从未得到过母亲的关爱,谢怀珠吃着母亲亲手为她煮的寿面,却感到眼眶泛酸。


    只是她这些年在外奔走,不习惯在人前落泪,悄悄背过身去,拭去眼泪,“谢谢母亲,这是珠儿吃过的最好吃的面。”


    余氏此刻也很高兴,次女虽然不如长女谢凝那般端庄贤淑,但也是她思念了整整十八年的亲生女儿。


    她激动地握住谢怀珠的手,“珠儿,谢谢你主动顾全大局,答应和谢玉卿成婚。倘若那件事被揭穿,你姐姐便没有活路了。从未想过同你争谢家二郎,她知晓你仰慕二郎,那天夜里她是去告别的,她心里难过,娘希望你能体谅姐姐。”


    母亲句句不离姐姐,处处都在为姐姐着想,原本她还很高兴能吃到母亲亲手做的长寿面,但听了母亲的话,她心里所有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她忍不住去想,母亲为她煮这碗长寿面到底是因为真的关心她?还是因她替姐姐认下和谢玉卿私会之事?


    “母亲,时辰也不早了,待会我便要出发去谢家了。”谢怀珠期待母亲能看到她,为她亲自下厨是真的关心她,而不是为了其它的目的。


    “瞧我差点忘了,今日是你的好日子。”余氏拭去眼泪,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白玉镯,为谢怀珠戴在手腕上。


    “这镯子你们姐妹一人一个。这玉镯是你们的外祖母留给我的,现在我将它给你和凝儿,等到你正式大婚,母亲也给你留了嫁妆,这只玉镯不算在嫁妆里。”


    谢怀珠轻抚着手腕上的玉镯,轻薄衣袖下露出的雪白皓腕竟然比那纯白无暇的白玉镯还白了些许,她戴着这只带着母亲体温的白玉镯,心中也弥补了一些母亲多年未陪在她身边的缺憾。


    或许在母亲的心里,也将她和姐姐看得同重要。


    她红着眼眶,却笑着说:“多谢母亲。”


    余氏也红了眼圈,落下泪来,“珠儿,娘来为你梳发吧!”


    谢怀珠坐到镜前,散开长发,任由那一头青丝如瀑般垂落肩头。


    余氏拿起木梳,一手抚着发丝,一手执玉梳将那头浓密的秀发一梳到底,感叹道:“你姐姐小时候啊,头发又黄又稀疏,后来养了许久也依旧未养得一头浓密的乌发,我每每替她梳发,都会想我的珠儿的头发是生得浓密,还是同你姐姐一样。”


    余氏悄悄拭去眼泪,面带欣慰地说道:“好在你的头发浓密乌黑,一点也不像你姐姐。”


    “珠儿,你不在我身边多年,被寻回时,都已经这么大了,母亲日夜思念你,但等到母亲真正见到你之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对你……”


    余氏轻轻叹了一口气。


    谢怀珠双眼酸涩,瞬间湿了眼眶,泪珠儿沿着两颊落下。她扑进母亲的怀中,唤道:“娘亲……”


    “怎么哭了?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可不能流泪,会不吉利的。”


    余氏轻轻拭去谢怀珠脸颊的泪痕,双手沾了桂花油,替她抿去额前的碎发,用一支素玉簪简单绾发,面带慈爱看着镜中的女儿,笑道:“今日是你的十八岁的生辰,又是同二郎定亲的好日子,二郎会为珠儿准备了定情信物。”


    余氏的话让谢怀珠的内心重新燃起了憧憬,京城里有个习俗,男子会在心爱的女子生辰当天赠簪,视为定情。


    这会儿,谢家已派人来催了好几次,谢府的宾客已经到齐,派人请相爷夫人和各位小姐公子入府赴宴,余氏和谢怀珠同坐马车前往谢府。


    京城复杂,关系盘根错节,寸步难行,唯恐行差踏错半步。她昨夜被宁王禁锢在怀中,好不容易逃过一劫,她的银簪还在宁王手上,她得想个办法发簪要回。


    她静坐着沉思,梳理事情的来龙去脉,定是昨夜姐姐假扮谢府婢女去见了谢玉卿,却被赵文婕撞上,告知了宁王。


    至于赵文婕为何会生病,宁王昨夜为何会中药发狂,她虽猜不到其中的原由,但昨夜谢玉卿先见了姐姐,再醉酒提出求娶,这必然是他心灰意冷之下说出的违背本心之言,绝非发自真心。


    可笑她竟然当了真,还以为他终于发现了她的好,竟心中期待谢玉卿会来提亲。


    此刻她的心情就像是喝了这碗苦药后,满嘴苦涩,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暗自在心中对自己说,“二表哥对姐姐一片痴情,自己哪里有半分比得上姐姐的才华。”


    姐姐能陪二表哥抚琴作诗,点茶插花,写字作画,她又能陪二表哥做什么?听着她全然听不同的琴曲,违心附和几句?还是那手/狗扒字,在二表哥面前丢人现眼吗?


    不过谢怀珠天生就不是那种伤春悲秋,郁郁寡欢的性子。


    她曾将二表哥放在心里四年,还以为此生再难相见,后来她被寻回谢家,却知二表哥的心里早已有了姐姐,她早已习惯二表哥眼里只能看得到姐姐,从未对此有过奢念,如今想通了这一环节,她也未见有多难过,只是有些失望罢了。


    因为生病着凉,她在床上躺了大半天,觉得浑身僵硬不自在,心里惦记着珍宝阁的事,想着自己答应了祖母,定要揪出钱掌柜贪银子的证据。


    便问福宝道:“张尚书和李尚书夫人家的旧首饰可换回了?”


    几道惊雷乍起,天空突然电闪雷鸣,黑沉的天空中数道白光闪过,天空忽明忽暗,而此时她也看清了男子的面容。


    抱住她的正是大雅琴行的裴老板,是大燕的皇子,也是那位在兰桂坊里救她性命的男子。


    原来他也是姐姐的爱慕者。


    那粗粝有力的手掌抚过她的腰际,谢怀珠感到绝望之余,却也察觉了他不正常。


    他的身体热得发烫,脸色也呈现不正常的红晕,就连脖颈和耳朵也红若滴血。


    谢怀珠猜测定是他服用了某种药物,才使得他狂性大发。


    可他将自己箍得严严实实,若不能唤醒他的理智,她必然无法脱身。


    “裴郎,其实我心仪的人是你。”


    谢怀珠明显感受到他的身体微微一颤,手臂的力道也松了些,心想这句话他应是很受用的。


    像是凶猛的野兽,得到安抚,放松些警惕。


    想必他中了那种药物,这才失去理智,有了发狂的征兆。


    “既然裴郎喜欢我,便不会强迫于我,既然裴郎尊重我爱慕我,便应当禀明父母,择良辰吉日上门娶我为妻,不会轻浮唐突了我。”


    谢怀珠心想姐姐早已被赐婚宁王,这位不知是圣上的哪位皇子,自然也没了机会,她故意如此说,是想拖延时间,找机会脱身。


    裴玄章那通红的眼眸变得柔和,虽然仍揽着她贴靠在石壁上,滚烫的体温也因为触碰到谢怀珠淋得湿透冰凉的身体感觉好受了一些。


    箍着她腰侧的手臂微松。


    而且他是沙场出身,不愿意为都城所困,帝王的寿终正寝于他而言,比不过马革裹尸。


    太子表面对他恭顺,对迁都却颇有怨言,日后是否要重新迁都,又或重用此人,全凭他心意。


    这比裴玄章所求的外放贬官还要更宽厚仁慈些,结果这人不知脑子缺了哪根筋,自己请命要往山东一带去剿匪,检视军容,简直是诚心来裹乱。


    “那个黄口小儿难不成还活到如今,这几年风言风语朕也听得够了,你去回那知府,查实了再报,为这点事离京千里,亏你也想得出来!”


    裴玄章叩首,他道:“登州知府所言未必是虚,臣奉命追查贼逆多年,至今一无所获,上愧圣恩。”


    隔了这许多年,皇帝慢慢也放弃了这个不着实际的想法,那个曾经无知狂妄的侄子能在颠沛流离中活到如今,估计还没他身子骨硬朗。


    他沉静道:“登州知府未必不知圣意如此,之所以迟迟剿匪不力,臣以为他或许是有口难言。”


    第五十五章


    裴玄章对皇帝的言外之意并不惊诧,他沉静应了一声是:“臣定当尽责。”


    镇国公府里得了信,沈夫人几乎不敢置信:“皇爷一贯器重大郎,怎么这时候反倒派人剿匪去了?”


    她与夫君得了诏,这些时日都要打点行囊,往返于南北二都之间,可是玄章却不在随驾的名单里,虽说升了官,却又远离天子。


    “难怪我这两日左眼跳得厉害,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安心。”


    她不无担忧地望向谢怀珠,其实这样也好,玄章身上的担子轻了,谢氏留在金陵,他们两个说不定能早早生育。


    可偏偏圣上又派他往山东督战,要把谢氏一人留在金陵,多少有些不放心。


    谢怀珠这两日精神都有些不济,一是因为两人上元夜折腾不休,二来也是为二郎的死讯伤怀。


    她曾经报复性地想,二郎既然将她送给世子玩乐,若发觉他那不近女色的兄长对她生出爱慕之心,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然而他却死了,人死债消,她即便想报复也无处可寻。


    二十……万两?


    谢怀珠瞪大眼睛,她平常花二十文都得琢磨一下。


    “不过日后你们成亲了,大公子应该会长留京城。”


    谢怀珠再次瞪大眼睛,她心想怎么在别人眼里,总认为她跟裴玄朗在一起了呢。


    “我们还没在一起。”


    夕落“啊”了一声,道:“没有吗?”


    “我兄长说……”


    “没有。”


    四周清净,丝竹悦耳,是个谈心事的好地方,夕落看起来比掌柜的要靠谱很多。


    谢怀珠捏住杯璧,提起一口气,垂眸道:“夕落,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夕落:“当然。”


    谢怀珠道:“我感觉我有点喜欢裴公子,我想跟他在一起,但我不知如何与他开口。”


    她都开始怀疑要不要开口了,以前娘亲还跟她说姑娘家要矜持,她还一直不懂什么意思来着。


    夕落微微张唇,很是诧异。


    她起初听到他们没在一起时,还以为是谢怀珠暂时没答应裴玄朗的追求。


    “你能帮我出出主意吗?”


    这事说简单也很简单,无非就是两人面对面,谢怀珠把那句喜欢你说出来就算完事了。但谢怀珠想得多,她不想尴尬,也想尽力让场面自然一些,当然最关键的是,她实在难以启齿。


    夕落问:“谢谢你是……不好意思说吗?”


    谢怀珠点头,光想想头都要热爆炸了。


    尴尬地脚趾头都能缩一起。


    “不好意思说的话,要不写信?”


    谢怀珠摇摇头:“我的字没他好看。”


    而且她觉得写信显得她有点扭捏,虽然她确实挺扭捏。


    “那要不我代你转告?”


    谢怀珠又摇头,“这样好像不太郑重。”


    夕落又道:“要不就不直说了,暗示一下,裴公子那么聪明,一定可以看出来的。”


    谢怀珠问:“如何暗示呢?”


    夕落也有些犯难,她思索道:“就说你会很想他,这段时日也一直想见他,是这么多年头回对人有这样的念头,并且表示会一直等他……诸如此类的。”


    谢怀珠面红耳赤:“啊这这这……”


    “这也说不出口吗?”在此之前,裴玄章几乎从未真正审视过谢怀珠。


    她在他心里总是一个模糊的印象。


    漂亮,柔弱,说话轻声细气,会看着他脸红,像极了一朵毫无自我的菟丝花。


    除了令裴玄朗神魂颠倒以外,再无什么特殊之处。但莫名其妙的,今天灼灼日光下她那毫不弯折的脊背,似乎让那从来都模糊的印象,变得清晰了一些。


    裴玄章从西北回京,做事风范还带着那边的果断与直接。


    他脸上不见什么情章,目光静静扫过谢怀珠和那群半大的孩子,然后在众人注视中淡淡道:“不用等姜翎醒过来了。”


    裴夫人勾起唇角,毫不意外。


    今日谢怀珠就算是认也好,不认也好,都影响不了什么,她常年处上位,最是厌恶不受掌控的人。


    “听见了吗——”


    “你们四个如果商量不出到底是谁,就一同随我来刑部衙门。”


    裴玄章语调随意,甚至未曾多问一句。


    “今流,你在说什么?”裴夫人眉心紧拧。


    苏泠也愣住,她忍不住上前一步,目光惊慌地匆匆扫过裴夫人,然后才看向裴玄章。


    裴玄章常年不在京城,京中年轻一辈的公子小姐对他都不熟悉,他们对他的了解仅仅停留在传闻中,根本不知那张绝艳的脸庞下是怎样的处事风格。


    “哥哥……”苏泠轻声叫他。


    “别乱叫,谁是你哥。”


    其实苏泠方才叫裴夫人一声姑姑已算牵强,但苏泠自幼长于京城,对京中各类人情往来熟稔于心,一般情况下,大家都不会在这种事上拂人面子。


    除了裴玄章。


    苏泠脸色一白,身侧同伴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才强行稳住心神,力求镇定的看着裴玄章,然后道:


    “裴公子,您是要包庇自家表妹吗。”


    裴玄章轻嗤一声,连搭理都懒得搭理。


    就连裴夫人的脸色也变了变,她原还恼火于裴玄章不听她的话,如今却又开始觉得苏泠说话没轻没重。


    她帮她苏泠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不帮也完全说得过去,那轮得到她扣这么大一口锅在裴家头上。


    苏泠说完也察觉逾矩,她连忙又补救道:“……是我失言了,只是这一次当真跟我们没关系,求您还我们一个清白。”


    “改日我一定同爹爹一起,上门感谢您今日秉公而断!”


    裴夫人靠在椅背上,低声提醒道:“裴玄章,今日是你弟弟生辰宴,别叫这种意外扰了诸位来客的兴致。”


    谢怀珠知道这是在催促裴玄章的意思。


    裴玄章没回头,只是耐心告罄,问那四个人:“商量出来是谁了吗?”


    “你怎么能断定就是我们!”


    “当时加上这位姐姐只有五个人在场,这位公子,您只听信她一人的说辞吗?”


    苏泠身后的男孩见状不对,立即出声质问。


    “我们虽年纪不大,但也不是任人欺负的,今日之事本就与我们无关,凭什么把我们留在这里当犯人般审问。”


    裴玄章被吵得的头疼。


    说实话,他真的懒得跟这群小孩废话。


    他自己疲于解释,只稍抬了抬手。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衔青立即会意,站了出来。他面色温润,规规矩矩的朝诸位作了个揖,继而清了清嗓子,缓声道:


    “前几日连绵阴雨,湖塘沟渠都蓄满了水,岸边泥土湿润松软,诸位方才说你们在与姜少爷闲叙,谢姑娘过来带姜少爷去塘边洗脸,让你们走远点,你们依言行之。”


    “但观诸位脚下,所沾淤泥粘腻湿润,颜色发灰,这种泥土附近只有映月塘边有。既然诸位依言走远,为何鞋子上会有这种淤泥呢?”


    “诸位方才为何要撒谎?”


    “既然在闲叙,那两位小公子的衣袖为何湿到肩头?据在下所知,人是谢姑娘救的,姜少爷上岸后是仆从抬走的,两位可从未搭过手。”


    衔青声音不大,但能确保在场每个人都能听见。场面寂静一片,谢怀珠同众人目光一起,看向了他们几人的鞋子。


    其实很不明显,只有鞋边沾着一点,一般很难留心到,若非塘边的偏灰的湿泥与普通泥土形状实在相去甚远,他们完全可以含糊过去。


    几人脸色渐渐变红,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男孩如梦初醒的喊出声。


    “我……我的鞋和袖子是因为……”


    “我想去捞他来着!对我想去捞姜翎!”


    衔青也不否认,温和的注视着苏泠和另一位少女:“那两位姑娘呢?听下人回忆,因受到惊吓,两位姑娘当时离水岸很远。”


    “……”


    苏泠掐紧掌心,众目睽睽下额上泛出了冷汗,她到底年纪轻,此刻慌乱占据心头,以至于没有细思衔青的话。


    她忘记了下人来时他们四个其实是站在一起的,都离池塘很远。真要说起来,那个男孩的话其实也站不住脚。


    衔青目光温和,却始终紧盯她的眼睛。


    紧迫感仿佛渗入肌肤,裴玄章的声音又恰好在她耳边炸起。


    “苏姑娘,是你推的吧。”


    她浑身一抖。


    “不,不是我。”她立即回答


    谢怀珠僵硬地摇摇头。


    夕落沉默片刻,然后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跟他说?”


    谢怀珠道:“今晚饭后。”


    夕落道:“那——”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原本寂静的茶坊好像因什么人的到来而突然变得紧迫,两个管事的急忙小跑着迎了过去。


    谢怀珠好奇地望过去,看见一位跟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女。身边两个丫鬟,两个护卫,跟她跟地很紧。


    相貌不算顶格的好看,但身上矜贵之气也让人眼前一亮。


    “那是南璋郡主,她叫周书禾。”


    谢怀珠哦了一声,苏泠的朋友。


    谢怀珠很快就收回目光,熟料夕落又小声开口:“她与你家二公子好像有点关系。”


    谢怀珠:“什么关系?”


    “那种关系。”


    谢怀珠:“啊?”


    她立即又看了回去,实话说她真的很难想象裴玄章跟某个姑娘在一起的样子。


    也是这副冷冰冰的样子吗,一般人受不了吧。


    面对茶坊的热情,周书禾像是习惯了一般只是轻轻挥了挥手,道:“青城雪芽到了吗?”


    “到了到了!郡主请随小的过来。”


    可能是谢怀珠的目光太直接,周书禾眼眸随意的朝这这边一扫。


    谢怀珠注意到夕落脸上慢慢浮现出笑容。


    “夕落?”


    周书禾眉峰挑了挑,朝这边走了过来,谢怀珠随同夕落站起身来。


    “书禾,好巧。”


    周书禾目光扫向谢怀珠:“这是谁?”


    夕落没提裴家,只道:“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


    谢怀珠叫了一声郡主。


    周书禾看起来也不在意她,没理她,问了一句后就说起了别的。夕落嗓音亲和,句句都有回应,但最后是她先结束的话题。


    周书禾临走时,忽然拉住了夕落的手腕,看了一眼谢怀珠,压低声音道:“……对了,他几日前回来了,你见过他了吗?”


    夕落闻言摇头:“没见过。”


    周书禾眸中闪过失望,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谢怀珠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才收回目光。


    夕落道:“我方才骗了她。”


    谢怀珠:“听出来了。”


    夕落轻笑起来,道:“我与她算不上太熟,听说她四岁以前在南方的一处深山古刹里生活,回京后殿下与圣上为了补偿那几年,都很宠爱她。”


    “可我不喜与太娇纵的人玩在一起。”


    “哦。”


    谢怀珠又好奇道:“她跟裴玄章在一起过吗?”


    夕落拉着谢怀珠重新坐了下来,一边亲手为她沏茶一边否认道:


    “那没有,裴二公子比他哥还古板,不解风情的很。”


    她冲谢怀珠眨眨眼睛:“他确实生的好看,但喜欢大公子的京城贵女更多一点。”


    谢怀珠:“……”


    他读过圣贤书,多少也明理一些,二郎回到镇国公府不久,他变心与镇国公府的富贵分不开,倒未必是世子的过错,其实自打他不曾亲身回乡给养父扫墓,他就已经隐约猜测,昔日的陈朗是否会迷失在金陵富贵之中。


    只是没想到他竟变得这样快。


    这孩子从前最是怕他,信誓旦旦会对盈盈好,如今也是无情透了,竟然会说出要盈盈嫁给他兄长的话。


    思及此谢儇觑了一眼裴玄章,他确实英武不凡,相较少有人问津的二郎,镇国公世子必定更受女郎欢迎。


    可这要说补偿也该是婚前便换了丈夫,他是寻到此生挚爱了,女儿却成了二嫁之身,却要嫁给夫兄,这不是要惹天下笑话?


    “盈盈,你也不必哭了,为这样的人伤心做什么!”


    崔氏见丈夫不肯主和,要女儿维系这段姻缘,也吃了一颗定心丸,她咬牙切齿道:”你这样年轻,两人又没有孩子,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你阿爹这差事是依靠他才有的,大不了咱们一家都回乡去,阿爹阿娘再给你招一个上门女婿,比他强上百倍!”


    谢怀珠这口气在心里憋得太久,在马车里才敢放声大哭,到现在才稍微好些,她低低应了一声,可却似吸入了太多凉气,胃里一阵子恶心,待稍稍平复下来,头脑昏塞,却是一阵眩晕,才要抬手擦泪,身子一软,却径直倒在了母亲怀中!


    失去意识前,她似乎转到一个温暖而有力的怀抱中,那人将她拦腰抱起,声音急切,仿佛叫了两声韫娘。


    第五十六章


    日渐西沉,倦鸟归巢,在庭院中叫得叽叽喳喳,扰人好梦。


    谢怀珠醒来时还有些头晕,她鼻尖药香缭绕,额头轻微刺痛,朦胧间望见母亲担忧神色,强撑着坐起身来,握住母亲的手,低低道:“阿娘,我没事的。”


    是真的没事,她只是压抑了许久,宣泄时难免大恸,现在醒来除了头还有些晕,已经没什么别的不适。


    崔氏叹了一口气,侧身拭去眼泪,只握了握她的手,犹豫道:“韫娘,你有事瞒着你阿爹和我么?”


    谢怀珠心下一惊,她下意识向外望了一眼,崔氏是她的母亲,见状也猜到了一二,苦笑了一声:“裴尚书抱了你进来,见你未醒,便一直候在花厅,至今未走。”


    即便关心则乱,可这也不是一个大伯应做的事情,裴玄章的名声她早有耳闻,崔氏本不愿意往那坏处猜测,即便将人抱起放在内室,这还称不上是有违圣人礼法。


    他固然掩盖得极好,将盈盈放到榻上,替她掖过衾被便放手出来,可那眉宇间流露出的关切神色与怜爱之意却无法作伪。


    “你在害怕,你怕我?”


    谢怀珠见他松了手上的力道,她靠着石块,磨得她背后的肌肤生疼,火辣辣的疼,应是被磨破了皮。


    好在她终于有了半分松懈,便想着挪动身体,尽量远离他,免得再遭罪。


    “别动。”


    暗哑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谢怀珠感受到那贴着的身体的滚烫处,乖乖的一动也不敢动了。


    “你说的对,这些事需大婚当日再做。”粗重的呼吸擦过脸侧,谢怀珠能听出他在努力克制,她明白裴玄章说的是何事,顿时满面通红,连耳尖也红透了。


    突然,裴玄章一拳击打在石壁上,尖锐的石块划破了他的手指,剧烈的疼痛为他带来了片刻的清醒,用来抵抗情药激起的浓烈情|欲。


    就在方才,他正在谢府宴饮,但那杯酒被人动了手脚,竟有人胆敢将主意打到他的头上,简直找死!


    他此刻浑身滚烫火热,头痛欲裂,脑中浮现出重重幻影。


    指上的鲜血鲜红刺眼,那股令人反感恶心的血腥气,令他想起自己当初在冷宫度过的那段日子。


    那些宫女太监趋炎附势,人人都来欺负他,他吃不饱穿不暖,艰难度日。他只知父亲很厌恶他的生母,也很讨厌他,从小将他扔在冷宫,让他自生自灭,还需时刻防备被欺负捉弄。


    他从小体会了人性的恶,他被太监捉弄,丢在枯井中,虽说不足以致命,他在井底饿了三天,只能摸黑抓住从他脚边爬过的老鼠,再一口咬断老鼠的脖子,靠吸老鼠的血挨过三天三夜。


    起初他也觉得害怕,但后来他渐渐明白,害怕恐惧不能让他保住性命,在这吃人的冷宫中,要想活下去,他要变得强大。


    后来,他被拖得浑身是伤,被勒得半死不活,便索性倒在地上装死。


    那些太监见他一动也不动,生怕闹出了人命,吓得赶紧上前探他的鼻息,他便用事先将藏好的碎瓷片用力刺进那太监的脖子,那太监顿时倒在地上,刺眼的鲜血从那太监的身上不断的涌出。


    他却大笑出声,那稚嫩的带着童声的笑声响彻冷宫上空,惊起枯枝上的一群寒鸦。


    见到他杀红了眼睛的可怕模样,那些胆小的太监都吓得逃走了。


    当天夜里,他记得也是这样的暴雨交加的夜晚,他瘦小羸弱的身体,拖着一把生锈的刀,这把刀是他用母亲的唯一的遗物,用那只镯子从侍卫的手上换来的。


    想当初,他为了维护身上唯一值钱的这只镯子,受尽了那些太监和宫女的委屈欺负,他如今却主动将那镯子交出,换了杀人的利器。


    他用这把生锈的刀将那些欺负过的太监都杀了,因那把刀太钝,他砍了许多次,才终于将那些太监的脖子砍断,还溅了他满脸的鲜血。


    此刻,他又想起那夜杀红了眼的情景,漆黑的眼眸因愤怒变得通红。


    满腔的愤怒再次激得他失去理智,他看着与自己贴靠在一起的女子,女子口脂往唇角晕开,唇微微红肿,胸膛起伏,不停的喘息,让人忍不住想要欺负她。


    他握住那撑在他胸口的手,握住她的手腕捉在掌心,又在她极力反抗时,抬高至头顶,俯身用力吻在她的唇上,顺着那细长的脖颈再往下。


    “裴郎,不要。”


    感受到她的身子正在微微颤抖,泪水从脸颊滴落,沿着下颌,滴到脖颈深处。


    泪水有些凉,也有些涩,滴在他的唇凉薄的唇上,那冰凉的感觉,让他找回了几分理智。


    她的衣襟被撕开,锁骨凸起以下的肌肤上全都是红痕和齿印。


    谢怀珠吓坏了,见裴玄章终于停下,谢怀珠喘息未定,说道:“裴郎答应我会在新婚之夜,不要在这里,好吗?”


    “对不起。你别害怕。”裴玄章想替谢怀珠穿好衣裳,却被谢怀珠避开。


    “裴郎不信我的话,不信我心里有你?”


    她试着抬起颤抖的手,轻轻抚着他的脸侧,强忍着害怕做出亲密的举动,“裴郎,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好不好?”


    那娇嗔含着微微喘息的声音像是同他撒娇,他最怕女子撒娇,更何况是她,他哪里还能招架得住。


    “好。”


    他将谢怀珠轻轻拥进怀中,靠在她的颈侧,自然对她无有不应,“什么我都答应你,凝儿。


    谢怀珠强忍着心底的恐惧,手轻轻贴着他的额头,“裴郎可是中了情药?裴郎方才差点伤害了我……但我知裴郎并非出自本意。”


    “我听说这药很厉害,若得不到疏解,只怕会有性命危险,裴郎还需尽快去医馆才行……”说完这番话,谢怀珠的脸也红透了。


    “我知裴郎敬我爱我,不愿委屈了我,我很感激。”


    嗅到她身上那股独特的少女气息,她又说了好些话安抚了他躁动的情绪,让他内心的愤怒和狂躁有了片刻的平息。


    尽管恢复理智的裴玄章知晓她又在说谎骗自己,甚至看到她趁自己不注意,悄悄取下簪子握在手里,便知她满口谎言,并无一句真话。


    他还是放开了她。


    她虽满口谎言,但有句话说的没错,他想将美好留在属于他们的大婚之夜。


    钦天监那帮吃干饭的废物,连个吉时吉日也测了好些天,他得赶紧将他和谢凝的婚期尽快定下来。


    他眸色暗沉,盯着脖颈处的红痕,心里再次窜起了一团欲/火。


    他想抱着她,想疯狂亲她。


    谢怀珠见他眸色深深,一直盯着自己,赶紧拢紧衣裙,侧身对着他。


    谢怀珠一面同他周旋,一面偷藏了簪子,心想不能再同他呆在这假山洞中,她趁裴玄章松开手,放松警惕之时,她猛地推了他一把。


    裴玄章的身体撞在洞里那些凹凸不平的石块上。身上好几处都被那石块划伤,裴玄章下意识便要出手反击,但他还是控制自己不去伤害她,反手击在石壁上,顿时碎石纷落,掌心血肉模糊。


    “抱歉。”谢怀珠知他那一下撞得很疼,手伤的很重。但她当下也来不及多想,只想尽快摆脱了他逃出去。


    倘若再等他狂症大发,她便再想走也来不及了。


    谢怀珠不顾一切跑出山洞,却突然被他一只手拦腰抱住,又将她捞了回来。


    谢怀珠情急之下,将手中的簪子刺进了他的手背。


    裴玄章本可躲开,却并未避让挪动分毫,任那簪子插在手背上,低声道:“有人来了。”


    习武之人比常人对周遭的感知更加敏锐,尽管外面仍在下着大雨,裴玄章也听到了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又意有所指的看向谢怀珠身上凌乱的衣衫。


    谢怀珠也知倘若此刻不顾一切跑出去,那些人必定会发现假山中藏了人,被人发现她衣衫不整和名陌生男子躲在假山洞中,她的名声便全毁了。


    谢怀珠不敢再动,心弦绷得紧紧的,任那有力的手臂将自己拥在怀中,只听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小姐,都找过了,这里没人。”


    外面的那些人好像在找什么人。


    好在此刻外面漆黑一片,又下着大雨,那些人提着灯笼寻人,灯笼的火光忽明忽灭,没多久便被雨水浇灭,连路都看不清,哪里还能在这漆黑的雨夜里寻到什么人呢!


    雨声太大,谢怀珠没听清那前来寻人的小姐对下人到底说了什么,只听得脚步声渐渐远去,那些人已经走远了。


    但她感受到裴老板胸膛越来越烫,那灼人的温度表明他的药效就要发作了。


    谢怀珠趁他不注意,突然低头一口咬在他的手背上。


    果然他疼得一缩,谢怀珠趁他松手,挣脱他的掌控,赶紧跑入雨中。


    她拼命往外逃,生怕他再狂性大发,再将自己捉回去。


    但又想着那男子的力气大她数倍,那双有力的大掌满是茧子,倘若他追来,她如何逃得掉。


    好在这假山附近有一处园子,正值夏末,花木葳蕤,有一大片芍药丛,她去而折返,藏身在茂密的芍药花中。伏低身子,大气也不敢出。


    心想只等那男子出了山洞,找不到她,自然便会离开。


    果然,不一会儿,便见那男子脚步踉跄追出了山洞,这时,一道闪电劈空而下,男子一把将扎在手背上的银簪拔下,将簪子用帕子裹住收在怀中,她心头震惊,方才逃得匆忙,竟然忘了将簪子拿走,竟然留了这样大一个把柄在他手上。


    可她好不容易逃出去,若再回去,便是羊入虎口,只得再找机会要回簪子,心想今日这裴老板前来为二表哥贺寿,二表哥必然知晓他是哪位王爷。只要知道他到底是何人,要回簪子也不难。


    辛荣匆匆寻来,跪在裴玄章的面前,“属下来迟,罪该万死,还请殿下责罚。”


    裴玄章问道:“你方才可曾见到什么人?”赵文普冷笑上前,手里的马鞭点着谢况的胸口,“你小子不要太狂啊!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什么?”


    谢况见到赵文普手中的纯金令牌,一时脸色大变。


    赵文普更是洋洋自得,“今日兰桂坊发生命案,指挥使大人命本官前来捉拿真凶,若有宵小胆敢阻挠本官办案,一律与凶犯同罪论处。”


    “来人,关门!在抓到凶手之前,任何人都不许离开半步。”


    赵文普手执马鞭肆无忌惮地敲击着谢况的胸口,“谢况,你还敢狂吗!平时你总与我作对,仗着你老子有几分权势,狗仗人势,不将我放在眼里,如今却怂了,不敢再狂了?”


    谢况忍无可忍,终于握紧了拳头。


    赵文普继续火上浇油,不断挑衅谢况,“想打我吗?来来来,我让你打!若不敢动手你便是龟孙。”甚至将自己的脸凑到谢况的跟前,贱兮兮地说:“爷就怕你不敢打!”


    辛荣摇了摇头。裴玄章挑了挑眉,“是吗?在下不才,怎敢与宁王相比。”心里却想着她明知自己的身份,却还在演戏,看她还能装到几时。


    那凶犯头目也知在场的就数这身穿黑衣的男子武艺最高,苦于找机会脱逃,但倘若他挟持的是那男子之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但那男子竟然袖手旁观,不免心中焦躁,手中的刀刃又往谢怀珠的脖颈逼近了一寸。


    脖颈被划伤出了血,谢怀珠疼得皱紧眉头,挤出几滴眼泪,“夫君见死不救,可是担心我不许夫君从外带回来的心上人进门,这才想借旁人之手将我灭口吗?”


    周围之人听闻却议论纷纷,都开始谴责裴玄章,“看上去相貌堂堂,没想到却是个衣冠禽兽。”


    “在外面养了野女人,便要逼死元配正妻,真是丧心天良,不怕被上天谴责吗!”


    “真可惜了这般深情又如花似玉的娘子。”


    谢怀珠又适时掉了几颗金豆子,装成被抛弃的凄惨模样,“郎君,我不是那不能容人的人,若是郎君不能容我,我自请下堂便是。郎君何至如此狠心!竟然见死不救!”


    谢怀珠以为辛荣正在找自己,已吓出了一身冷汗,雨水不住地从她头颈浇下,雨水模糊了视线,她甚至不敢将身子挪动一寸,生怕弄出一丝响动,引来了面前的主仆两人。


    裴玄章突然看向谢怀珠藏身的方向,那双通红的眼神,好似嗜血的野兽,充满了危险的气息,


    谢怀珠再往花丛中缩了缩,在内心祈祷,一定不要被他发现。


    只听那低沉暗哑的声音传来,“她是本王的王妃,她逃不掉的。”


    谢怀珠尤觉耳畔一声惊雷炸响,他竟唤她王妃。


    他将自己认成了姐姐,而姐姐被赐婚宁王,姐姐便是宁王妃。


    原来裴老板便是宁王。


    辛荣的话无疑再给了谢怀珠迎头一击,谢怀珠顿觉手脚冰凉,天旋地转,方才与她在山洞中的男子竟然是姐姐的未婚夫君,她不禁感到一阵阵手脚发软。


    却听辛荣继续说道:“宁王殿下,属下已查明有人在您的酒中下了情药,另外还发现其中掺杂了少量的可使人发狂的药物。”


    谢怀珠顿觉一阵阵后怕,宁王中了情药,又将她当成了姐姐,倘若方才她跑得慢了,只怕已经被宁王强要了身子。


    但那支银簪还在宁王的手上,这该如何是好!


    倘若被他发现今夜和他在假山中的不是姐姐,查到这支银簪的来历怀疑到她的身上,若是让他知道那日在玉桂坊的也是她。


    这可糟了。


    若她听到二郎死讯之后仍能释怀,这日子总不会难过。


    这便是权势的好处,无论旁人心里如何作想,可还是要恭恭敬敬地阿谀奉承,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


    他从前不屑于此,然而今时今日,却又庆幸手中权势能成全这一段本该荒唐的婚事。


    裴玄章稍稍侧过身去,平和道:“门第固然重要,可多事之秋,又何必计较这些,二郎此生志不在仕途,只要稳住了谢氏,等儿子回朝后自会上一道密奏,将事情推与二郎,不会教雍王占先。”


    镇国公颔首,雍王本就有错,甚至私藏甲胄,这是朝野皆知的秘密,长子若先一步拿住实据,即便雍王在皇爷面前反告,也不免落得个公报私仇的话柄。


    只要没人知道在谢氏还是二郎妇的时候就被大伯所逼,向谢氏求亲这事并不光彩,即便谢儇答应下来,两家暂时也不会声张,将来谢氏能不能再度进门,尚未可知。


    第五十七章


    夫妻和离不经官府,无需案牍,虽说有些不大光彩,却也只需双方愿意。


    甚至因这桩和离案与镇国公府有关,谢怀珠连面也未露便拿到了和离书和自己的妆奁首饰,她新结识的女郎中一时还无人知晓,只有定国公府得了信,徐平娘反倒送了她一本《大唐西域记》,上面还有徐女官的批注,邀她去定国公府散心。


    谢怀珠并不为搅散裴徐两家的联姻而歉疚,徐家因二公子夫妇这番荒唐婚姻而踌躇,显然并不愿用女儿来牺牲,只是为自己的掌上明珠寻一门好亲事,那这样应该更合定国公心意才是。


    谢家门楣虽低,却也不愿为人耻笑,自然不可能答应镇国公府换夫的荒唐条件,只求两家和离,从此断绝往来,等大典完成,裴氏会为谢儇在北地谋一个官职,日后举家迁走,不回故里。


    谢怀珠这几日都在府中养身,陪伴母亲读书做针线,她难得有这样静谧安好的时光,却难以寻回往日悠闲散漫的心境。


    二月春至,神策门外浩浩荡荡,百姓争看尚书出行,她不愿抛头露面,也在情理之中。


    她这些时日和父亲倒很少能相见,一来谢儇早出晚归,二来这桩亲事毕竟是他为女儿定下的,失贞也有父母的过错,羞于与她相见。


    几句话可谓是饱含深情,情真意切,啼哭声也越大,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饱含泪水,泛红的眼角真是我见犹怜。


    辛荣看得目瞪口呆,见她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甚至他怀疑谢怀珠说的难道是真的?难道谢凝真的曾与裴玄章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


    见辛荣用质疑的眼神看向自己,裴玄章连连冷笑,“不许乱想。”


    此女演技如此之好,不去杂戏班子唱戏还真是可惜了。


    任她再继续哭诉下去,他只怕名声尽毁在她手中。


    于是,裴玄章手中捏一颗石子,一手负于身后,对准那凶犯的手腕用力弹去,凶犯的手腕一麻,刀也拿不稳了,裴玄章突然出手,利剑刺来,凶犯情急之下赶紧将谢怀珠一把推向裴玄章抵挡。


    谢怀珠重心不稳,眼看着自己就要撞上裴玄章手中的剑,身体却是不受控制扑向他。


    裴玄章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将她往怀中带,唇靠近她的耳侧,耳语道:“我虽不知自己何时娶了妻。不过,有如此貌美聪慧的娘子似乎也不错。”


    紧接着,裴玄章手臂微微用力,将她揽握在怀,一手扣住她的侧腰,助她保持平稳,谢怀珠方才险些撞在刀上,惊魂未定,眼见着自己快要撞进他的怀里,但不满他竟将手握在她的腰上,“公子此举实在轻浮无礼之极!”


    正欲推开裴玄章,谢怀珠回头便看到被刺穿在剑上已经断气的凶犯。


    原来方才裴玄章单手抱她避开长剑,同时将手中的剑刺向那名挟持她的凶犯,凶犯腹部被长剑贯穿,鲜血流了一地,当场毙命。


    谢怀珠只顾推开裴玄章,不料与串在剑上的凶犯迎面撞上,对上那双惊恐骇人的眼睛,吓得大声尖叫,竟主动贴靠在裴玄章的胸膛。


    裴玄章摊开手,无奈笑道:“这次我可什么都没做,是娘子主动投怀送抱的。在下想躲也来不及了。”


    谢怀珠面色涨红,见他举止轻浮孟浪,言语半分也不让,不禁心中反感:“不要唤我娘子,我同你并不相熟。”


    “哦?那方才不知是谁说我为了旁人抛弃了你,将我说成了负心薄幸的混账。裴某记得某些人方才还亲热唤夫君,如今却说同我不熟了?”裴玄章轻轻抚平衣袍上的褶皱,看向怀中惊慌未定的女子。


    “没想到谢娘子竟还有两幅面孔?”谢况偷懒耍滑惯了的,在锦衣卫当差也不过是混时度日,常常趁着外出巡逻的机会,偷偷溜到这烟花之地逍遥享乐。


    此刻谢况怀中左拥右抱,同几个偷跑出来的同僚划拳喝酒,好不自在,突然有人推门而入,“三哥哥,救我!”


    谢况酒过三巡,突然听到自家妹妹的声音,唯恐自己听错了,揉了揉朦胧醉眼,“我操,是谢凝!”


    他吓得赶紧推开怀里柔若无骨的歌姬,吓得酒醒了大半,从椅子上一窜而起,四处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老头是不是也来了,他是不是要抓我回去?”


    小时候因为他胡闹的事,没少吃过谢凝告状的亏,每回谢凝告状,他必挨一顿父亲的毒打,自此他见着谢凝都躲着走。


    “冷静,莫慌,是我。”谢怀珠一拍桌案,低声道:“三哥哥救我,外面有人跟踪我!”


    “哈哈,原来是二妹妹。我就说谢凝平日里都是那副端庄优雅的做派,极在乎她那京城第一才女的虚名,断不会来这种有失身份的地方,方才吓死老子了!不过二妹妹今日怎生这般打扮,我都没认出你来,还将你认成了谢凝那死丫头。”


    府中老小皆宠爱谢凝,谢凝从小饱读诗书,小小年纪便有了才女的名号,如今又是宁王妃的人选,自是众星捧月,万众瞩目。可他就是不喜欢谢凝,觉得她总是端着,觉得她活得太假。


    倒是这个刚被寻回的二妹妹谢怀珠,没有谢凝身上那些娇气的毛病,颇合他的喜好。


    更重要的是许怀山疼爱义女,担心谢怀珠入了高门大院会受委屈,便将卢州的几间铺子转到了谢怀珠的名下,除了府里发的月例银子,谢怀珠每个月还有几百两银子的进账。


    怎教谢况不羡慕。


    他每日花天酒地,那点月例银子和俸禄自是不够花,常常需要靠谢怀珠接济一二,久而久之,便看谢怀珠格外亲切,甚至将她当成衣食父母。


    那帮同僚见闯进来一个如此貌美如花的女子,顿时眼睛都看直了,纷纷调笑道:“谢况,有这么好看的妹妹,怎么不介绍给哥几个认识。”


    又对谢怀珠嬉笑道:“我们是谢况的好兄弟,也是你哥哥,二妹妹,唤声好哥哥来听听。”


    几个同僚话音未落,谢况的拳头便雨点般招呼在他们头上,“老子的妹妹也敢调戏,不想活了!”


    谢况虽然胡闹,但却是真心维护谢怀珠,谢怀珠扯着谢况的衣袖将他拉开,“三哥哥,别惹事。”


    谢况这般护着她,谢怀珠很感动,但也担心谢况会招惹了旁人会被父亲责罚,她找上青楼寻谢况,是考虑到他在锦衣卫当差,不管暗地里到底是谁跟着她,料想那人也不敢轻易去招惹锦衣卫。


    她此前被贼人绑架,还差点被卖入青楼,如今想起来仍觉得心有余悸,后怕不已。却发现有人跟踪她,此刻天又黑了,哪里还敢一个人走夜路回去。


    “三哥哥,咱们快回家吧!”


    谢况性子冲动如火,听说妹妹被人欺负那里肯善罢甘休,喝醉了更是肆无忌惮,“不行,三哥帮你出气!老子这就去会会那个缩头缩脑的龟儿子,敢欺负我妹妹,老子一刀剁了他!”


    谢怀珠方才太害怕,情急之下竟死死抓住他的衣襟不放,此刻察觉自己的失态,不禁面色窘迫,赶紧松开手。


    裴玄章挑了挑眉,“难不成谢大小姐方才竟然当众说谎?”


    谢怀珠的脸红透了,又羞又臊,但好歹方才是他救了自己性命,虽说被形势所迫,但确是自己利用他在先。


    于是,她福身对裴玄章行礼,语气恭敬又诚恳,“多谢裴老板出手相救,否则小女子早已死在那凶犯乱刀下,小女子对裴老板感恩戴德,无以为报。千言万语不足以表达对您的感激之情。”


    裴玄章见她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蟹,心想她倒是能屈能伸,没有半分娇气造作。


    但方才他的一番试探,觉得此女子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单纯无害,实则满腹的诡计。


    更可况她早就知晓了他的身份,却装作不知,这必定有所图谋。更何况那南珠首饰也与她有关,先皇太子之死恐与谢家脱不了干系。


    裴玄章冷笑道:“道谢的话谁都会说,谢大小姐不会是想就这样算了吧!”


    谢怀珠深吸一口气,忍住不发作,“那你还要如何?”


    裴玄章一字一句缓缓道:“毕竟谢大小姐方才那番言论,有损裴某清誉。难道不该想着弥补澄清吗?”


    见裴玄章如此不依不饶,谢怀珠心里也窜起了一团火,她只得硬着头皮高声道:“方才我不得已逼裴郎君相救,不惜说谎欺骗自己是他的妻子,是我的不是,但实为保住性命不得已之举。裴郎君大人有大量,定不是那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之人。”


    呵!这小女子果然刁钻狡猾,虽是认错,但却拐着弯儿的骂他小肚鸡肠,斤斤计较。


    裴玄章勾唇一笑,俯身贴靠在她的耳边,轻声道:“谢大小姐不是想做在下的夫人吗?不如在下便成全谢大小姐,如何?”


    谢怀珠心中大骇,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在心里百转千回,思索他到底是何意?


    他不像在说笑,态度看上去有几分认真。


    难道他竟然真的打算娶她?难道他竟如此不经撩,还是他听不得旁人唤他夫君?


    裴玄章低头,轻拍在谢怀珠的头顶,“夫人莫急,再过几日,夫君便正式迎你过门,绝不会做那始乱终弃的薄情负心人。”


    说完,他翻身上马,消失在漆黑的街巷中,只留下惊骇恐怖的谢怀珠。


    凶犯头目已经被裴玄章一剑刺死,辛荣助锦衣卫抓住了凶犯,将活下来的重要犯人全都顺利抓获,带回去仔细审问。


    福宝见无法唤醒谢况,来请谢怀珠拿主意,见谢怀珠满面惊慌之色,便问道:“二小姐,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谢怀珠摇了摇头。“去看看三哥哥吧。”


    谢况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她检查了谢况的伤势,发现都是些轻伤,唯有额头被砸得红肿一片,是被谢况方才挑衅辛荣撞翻的酒壶给砸晕的。


    想必是辛荣心存报复,故意砸晕了三兄。主仆两人都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之人。


    她拿起桌上的茶盏直接将谢况泼醒,谢况以为自己被袭击,大声惊叫,“有人暗算老子!”见妹妹好好的在自己面前,欣喜抓住谢怀珠的双手,“二妹妹没事可真是太好了。”


    谢怀珠摇了摇头,“我没事,三哥哥可算是醒了,那些凶犯已被锦衣卫抓捕归案,咱们快回去吧!”


    谢怀珠又将方才他被砸晕后发生之事悉数告知,扶他上了马车。


    谢况揉了揉被砸得红肿的额头,突然想起晕过去之前他听到谢怀珠唤那裴老板夫君,便觉得很不对劲,“二妹妹认识方才那个人吗?”


    谢怀珠拿出纱布,为他包扎手臂的伤口,“从未见过。”


    “妹妹不知他是皇子吗?”只有皇子和郡王的衣袍上能绣龙纹,更何况方才他听谢怀珠说此人姓裴,那是大燕的国姓。


    “哐当”一声,谢怀珠手中的剪刀掉在地上,想起方才他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心中有种不详的感觉。


    “他竟是皇子吗?他会不会就是宁王?”


    他将自己认成了谢凝,这才说出半玩笑地说出娶她做夫人的话,是因为姐姐本就是宁王妃的人选,他才以为自己想嫁她。


    但宁王是姐姐要嫁之人,便是她未来的姐夫,她不能与宁王扯上半分关系。


    见谢怀珠神色凝重,惊惶不安,谢况道:“绝无不可能。谢凝入宫赴宴,宁王也会前去,他又怎会出现在兰桂坊?二妹妹定是惊吓过度,心神不宁开始胡思乱想。”


    “不好了,姐姐让我取的首饰还在我手上,我得赶紧回府给姐姐送首饰。”今夜发生了太多事,谢怀珠还险些丢了性命,竟将送首饰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她对福宝道:“让马车再快些,一定要赶在姐姐进宫前,将首饰送到她手上。”


    “哎哟!”谢况突然抱着头,不住呻/吟,谢怀珠紧张地问道:“三哥哥这是怎么了?”


    “头痛,突然很痛。”


    “坏了,伤到头部可不是闹着玩的,许是还有看不见的伤口,这样,我让福宝回府给姐姐送首饰,我陪三哥哥去医馆治伤。”谢怀珠心中焦急,虽说只是被酒壶砸到,但倘若出手之人武艺高深,说不定会留下什么暗伤也未可知。


    “自然是要去找郎中瞧的,只是我囊中羞涩,恐怕不够抓药的钱。”


    谢怀珠瞬间明白了,他这哪里是头痛,分明就是缺钱花。


    “我看三哥哥是缺钱吧?”


    谢况见自己被拆穿,索性也不装了,“方才我救三妹妹还算卖力吧。”


    谢怀珠点了点头,她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不着调的兄长,竟然会不顾性命也要维护她,她这个三哥哥看起来并非表面看上去是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而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她取下钱袋放在桌上,谢况笑着将钱揣进袖中,“谢谢二妹妹。今夜我就不同二妹妹回府了。”


    只要他回府,便能看到老头子那张很铁不成钢的冷脸,总是对他横眉冷对,甚至还会劈头盖脸地训斥他一顿,比不得在外面逍遥自在。


    他将谢怀珠送回谢家便下了马车,换骑马悄悄离开。


    “我觉得在锦衣卫的这份差事很适合三哥哥,方才三哥哥抓捕犯人的模样真的……英武不凡。”


    谢况行到远处,谢怀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谢况回头冲谢怀珠笑了笑,潇洒地挥了挥手,“走了。”


    这一夜,谢况同往常一样,约了几个好兄弟打算去赌坊大展身手,虽说是同一间赌坊,同样的几个狐朋狗友,可谢况越玩却越觉得兴致缺缺,心里总想着二妹妹说的那句话,便偷偷翻墙溜回自己的院子,半夜在自家小院,舞着绣春刀耍了好几个回合。


    树叶残枝簌簌而落。


    此刻天色已经彻底黑沉下来,连日天气闷热,此刻竟然起了一阵疾风,黑沉的天空竟然挤出了几滴雨来。


    待谢怀珠赶回谢府,正好碰到谢凝的马车出府入宫赴宴。


    “姐姐,等等我。”谢怀珠赶紧掀开车帘,跑下了马车,去追谢凝。


    此刻谢凝手中握着一根穗子,眼睛有些微微红肿,似方才大哭过一场,她不想进宫,想到二表哥,她心里更难受了。


    听到有人在身后唤她,打起车帘,见谢怀珠冒雨在马车后面追赶,惊讶问道:“她怎么来了。”


    她让车夫停下马车,丫鬟慧儿替她撑伞,搀扶她走下马车,见谢怀珠身上被雨淋得湿透,脸侧散乱的长发贴着莹白的脸颊,那张与她相似的脸被雨水冲刷过,妆容被洗刷干净,白净的脸庞,眼下那颗殷红的泪痣,少女娇俏的面容如雪般白皙。


    谢怀珠跑得气喘吁吁,见到谢凝终于松了一口气,“阿姐,总算是赶上了,还好没误了阿姐进宫的时辰,首饰我替阿姐取来了。”


    谢凝团扇掩唇一笑,打开首饰盒子,取出两支红珊瑚珠钗,却将发钗替谢怀珠戴上,“我当是什么事呢!妹妹冒雨追了一路,竟只是为了这两支珠钗,我赠与妹妹了。”


    她拿出帕子替谢怀珠擦拭脸颊上的雨珠,摇了摇头,“谢妹妹专程替我跑一趟,其实不必着急冒雨送来,这些东西我向来是不缺的。”


    谢怀珠看着一身盛装打扮的谢凝,见她所穿的锦缎和戴的首饰,极其华丽,价值不菲。尤其是那支金凤衔珠的凤钗,更是珍品。她初到谢府时便听府中下人说过,谢贵妃曾赏赐谢凝一支凤钗,华贵非凡,想必便是这一支。


    是啊,这样的首饰姐姐不知有多少,谢怀珠轻抚发髻上的红珊瑚珠钗,这价值一千两银子的珠钗,姐姐竟连看都没看一眼便赠给了她。


    “可是……”


    谢凝身边的慧儿提醒道:“大小姐,不能再耽搁了,若是耽误了进宫的时辰,月妃娘娘恐会怪罪的。”


    谢凝蹙了蹙眉头,不情愿地说道:“知道了。”便将手里伞递给谢怀珠,“妹妹快回家吧,这雨却越下越大了。”


    谢怀珠接过伞,其实她想说既然姐姐用不到这贵重的首饰,那能否换成银钱贴补家用,毕竟府中若人人都奢靡浪费,再多的金银只怕也败光了,长次以往,谢府恐难长久。


    ——可这关心则乱在古板而重视礼法的兄长眼里,就只剩下大逆不道了。


    身为人子,不问父母,先问妻子,是为不孝,何况他心心念念的妻子,是他亲手送到兄长榻上去的。


    对于兄长而言,悖逆人伦,与弟媳私通已经是极度为难,不知是何等纠结自责,可他却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在众人之前提醒兄长这件丑事。


    尽管旁人还不知道韫娘与他们兄弟二人难堪的关系。


    这自然是他的过错,兄长生气也在情理之中。


    李秋洛怒目圆睁,她这几日对那个裴侍郎的好印象立刻消失殆尽,她气恼万分,不顾父亲的眼色,径直站起身道:“他是病人,又差点死在唐家,你不关心他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当众折辱他,做官的就这样了不起?”


    本来他早就可以乘船到临近州府,坐车回京,要不是登州知府抓了唐翁一家,裴玄朗担心唐翁一家人死在狱中,才决定折返回来,万一官府要定他们的罪,他就立刻现身。


    可这男子毫不讲理,哪有半分裴玄朗口中的清正明断,她瞧着和登州知府也不差什么,那什么韫娘要真是如那凶手口中所说,背弃丈夫和他在一起,那才真是瞎了眼!


    第五十八章


    她像一只斗欲正旺的公鸡,然而却被地上的动静转移了注意。


    “李娘子不必生气,我兄长对我不过是爱之深,责之切。”


    那一掌不轻,裴玄朗站起身时仍头脑鼓胀嗡嗡,他吃力站稳,制止李秋洛对兄长的冒犯,轻声道:“是我叫家里人担心。”


    如果不是他异想天开,又脾气躁怒,根本不必经历这场祸乱,韫娘要是一心在府里照顾他,连遇到雍王的机会也没有,他忍着痛道:“兄长,将唐家的人放出来罢,他们这些时日也受了不少苦。”


    地方府衙勾结颇深,唐家人即便知道他的下落也强撑着没有说出来,裴玄章瞥了他一眼,怒意稍减:“唐先生当然是要谢的,可李娘子的清白怎么论?”


    这也是李家人最关心的事情,方才沉默的中年男子面上笑容一闪而过,李秋洛却轻哼一声:“贵人没听说过渔夫救伍子胥么,女人救男人一定要嫁给他吗,我并不要报酬,只想见一见二公子的夫人。”


    裴玄朗拒绝她时说过,他并不轻视她的门楣,只是家中已有妻子,他们相伴多年,祖训也不能纳妾。


    少女情窦初开,她虽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想瞧一瞧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见过了,也就能放下这段情谊。


    李氏的祖母面色一变,踉跄几步,上前握住她手,悲戚道:“洛儿,你日后便是不嫁人,有这几个兄弟在,也能养你一辈子……”


    她也曾是官宦人家出身,当时见了这陈朗便打定主意,要将一个孙女嫁与他,哪怕是做妾也好,没想到这人竟比他们所想更富贵上十分不止,只要沾上镇国公府的边,那就是一家子飞黄腾达,他们再也不必蜗居在这山村。


    “是。”谢怀珠这几句话让钱掌柜觉得慰帖极了。他知道这谢家的大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京城闻名的才女,素爱看书抚琴,点茶插花,右相家的长女公子,又怎会去学那些商贾之家做生意。


    他倒是听说谢家二女公子流落民间,已于年前被寻回,还曾学过做生意。只是不知品行才貌到底如何,京中关于谢家次女的传闻只是流落在外,长于乡野,上不得台面。


    方才定是他多心了,大小姐不过是对那些好看的首饰感兴趣,或许并未发现什么。


    钱掌柜又训斥了那伙计几句,罚了半个月的工钱,亲自去了库房取来了一套做工精美的红珊瑚首饰,这红珊瑚色泽均匀,色彩明艳,散发着淡淡的光泽,一看便知是来自深海的稀罕珊瑚制成,少说也值上千两银子。


    “这是大小姐上个月托小的定制的首饰。”


    “有劳钱掌柜。”她随义父走南闯北,自然也遇到过山匪打劫,杀人劫财的勾当,饶是她易容化妆的技艺高超,也有被识破拆穿的时候。


    当初她随父义父去扬州买生丝,在货船上被一个妇人拆穿,差点将她诱绑到烟花之地,若非被谢玉卿所救,她早已沦落风尘,从那之后,她便时刻警醒,对周遭的风吹草动都格外小心谨慎。


    听谢怀珠如此说,福宝更是吓得瑟瑟发抖,“那二小姐,咱们该怎么办啊!”


    谢怀珠低声道:“咱们往人多的地方走,绕过朱雀街,去兰桂坊找三哥哥,我数三下,咱们快跑,不要回头!”


    谢怀珠边数边比出三根手指,低声道:“福宝,快跑。”


    而在朱雀街相邻的乌衣巷中,辛荣无功折返,对裴玄章回禀道:“殿下,谢家女公子发现了属下的人,已经跑了。”


    裴玄章从大雅琴行出来,便见到她抱着琴拔腿就跑的身影,像是生怕言观反悔再将那琴要回去,他便派人悄悄跟着,跟了不到一刻钟,却得知让她跑掉了。


    “她定是属兔子的,不但机警,还溜得飞快。”裴玄章暗暗勾唇,道:“可知她去了何处?”


    辛荣觑着裴玄章的脸色,“这……”说出来怕王爷不高兴,但他又不敢隐瞒,犹犹豫豫道:“谢家长女公子去了兰桂坊。”


    裴玄章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她一个女子去兰桂坊做什么?”


    言观摇了摇手里的羽扇,接下话头,“她去兰桂坊必定不会是去寻欢作乐的,想必是因身后被饿狼追赶,口渴难耐,进去讨杯水喝。”


    那谢家长女跟个人精似的,嘴快似刀,必定早就发现了被人跟踪。


    裴玄章斜睨了言观一眼,言观脖子一缩,自觉闭嘴。


    辛荣问道:“属下还要继续跟着谢家女公子吗?”


    不等辛荣说完,裴玄章抬腿就走。今日大清早,裴玄章被传诏入宫,领旨赐婚。


    一个时辰后,由皇帝身边的贴身内监亲自来谢府传旨。


    谢家上下都跪在前厅接旨,圣旨大致意思是昨夜谢凝入宫,举止端庄得体,颇得月妃娘娘喜爱,求圣上做主赐婚,待钦天监测得吉时吉日,便以正妃之礼迎娶谢凝过门。


    圣旨已下,谢凝和宁王的婚事已是板上钉钉了,再无转圜的余地。


    谢远虽接了圣旨,起初心中些忐忑,但听传旨的内监透露赵家一心想促成宁王和女儿的亲事,还请了赵婕妤当说客,最后宁王却选了谢凝。


    谢远瞬间觉得宁王的眼光当真极好,便对宁王有了几分好感。上朝时,见他生得身形颀长,英武不凡,多年在战场打磨出的成熟稳重的气度,更对他的好感又加深了几分。


    下朝同僚纷纷前来道喜,唯有刑部尚书赵谦眼神幽怨,说话阴阳怪气,他和赵谦明争暗斗了多年,从未觉得如此解气。


    送走了内监,谢府上下皆是一片喜色,唯独谢凝红着眼圈,眼中含泪,默默不语,独自去往曲殇院。


    之后将自己关在房中,闭不见客。


    而今日是谢玉卿的寿宴,谢怀珠正在为寿宴送礼做准备。


    福宝正在为谢怀珠梳妆,谢怀珠的五官生得极好,眉目如画,冰肌玉骨。根本无需刻意打扮,福宝只是用骡子黛加深了娟眉,再点涂薄薄的一层口脂,镜中的少女便已是明艳动人。


    眼下的朱砂泪痣,给人一种俏皮艳丽之感,和谢凝忧虑的气质有所不同。


    福宝好奇问道:“那天二小姐到底用了什么法子,竟将这颗痣遮得毫无痕迹。”


    谢怀珠笑道:“你看好了。”


    她用尾端尖细的毛笔沾了些胭脂点涂在那颗痣和周围的肌肤上,再将笔尖的胭脂用清水洗净,沾染少量的香粉涂在眼下的泪痣和周围的肌肤上,多次叠加,直到泪痣完全被遮盖,眼下白皙的肌肤微微泛粉,像三月枝头初绽的桃花,娇艳迷人。


    “便是这样。”


    福宝抚掌惊叹,“太好看,太神奇了!”


    谢怀珠用巾帕拭去痣上多余的香粉,那颗小小朱砂痣便再次显现。


    当初若非让钱掌柜放下戒心,她也不必扮做姐姐的模样,不过自那之后她也再未见过裴老板,自然也没把他那日说娶她的话放在心上。


    福宝替谢怀珠梳了妆,提醒道:“二小姐,咱们该出发了。”


    谢怀珠点了点头,祖母的话她想了一夜,至少她应该让二表哥知道她的心意。不再只是在暗处默默关注,患得患失,举步不前。


    “福宝,你将那张琴拿过来。”


    谢怀珠抱着古琴,深深吸气,坐上出府的马车,时而神色凝重,时而又紧张焦急,心中一遍遍地默念该如何同谢玉卿表白心意。


    福宝觉得主子的模样不像是去贺寿的,倒像是去冲锋陷阵的。


    昨夜进宫并未有任何异常,甚至月妃也只是拉着谢凝的手寒暄几句,她甚至连宁王生得是何模样都没见到,却没想到今日便下了赐婚的圣旨,谢凝惊讶之余,内心难过又绝望。


    且不说宁王不被皇帝所喜,这些年常年在外打仗,极少归家,便是当年他做下的那些事,京城中的那些传闻,也足以令人胆战心惊。


    更何况她心中早有所属,将整颗心都交给了谢玉卿,又怎能容得下旁人。


    她将锁在柜子中的信件和谢玉卿送她的贴身玉佩抱在怀中,贴在脸庞,难过得大哭起来。


    泪珠儿掉落在信笺上,将那纸上的字打湿,将墨迹晕开。她和谢玉卿情投意合,却顾虑男女大防,不能日日相见,常写些书信以慰相思。


    这些书信都是谢玉卿为她写的词,字字不提相思,可句句都是情真意切。


    武德候三年前去世,谢玉卿为父守孝三年,曾对她说过待孝期一过,便央求谢母上门提亲。两家是远房亲戚,这些年两家的长辈都默许了她和谢玉卿之事。


    只差一步,她就要嫁给谢玉卿为妻了。


    谢凝捧着书信,泪如雨下,又将那玉佩放在掌心来回抚摸,想象着这枚玉佩被曾被谢玉卿日日握在掌心里,几番踌躇憧憬之后才送出。


    这枚玉佩是信物,谢玉卿也向她索要过回赠的信物,谢凝取下腰间雕刻着兰花的玉佩,玉佩上的穗子是她亲手所做,这是送给谢玉卿的生辰礼物,也是送给谢玉卿的定情信物。


    可如今她却再也无法送出。


    她哭了许久,也想了许久,脑中都是她和谢玉卿相处的点点滴滴,一想到自己会同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男子共度一生,她觉得心如刀绞,她无法割舍这段情。


    她想去求父亲,父亲身居右相,在圣上面前应该能说得上话,或许父亲有办法让圣上改变心意。


    她终于下定决心走出了房门,但还未出得院子,陈妈妈便带人前来,指挥手底下的几个丫鬟婆子关上门。


    “陈妈妈这是做什么?”


    陈妈妈恭敬地对谢凝行礼,“老祖宗有令,要向大小姐要一样东西。”


    谢老夫人交代过一定要找到谢凝与谢玉卿来往的证据,并当面销毁,以免今后留下隐患。


    几个婆子不顾阻拦冲进屋内,几经翻找毫无所获,见一旁的花梨木柜子挂了锁,便对陈妈妈道:“奴婢找遍了也并未发现老祖宗想要的那件东西,应是被锁了起来。”


    饶是谢凝一贯的好脾气也彻底被激怒了,“你们到底在找什么!大胆,这里是曲殇阁,岂容你们在此放肆!”


    陈妈妈脸上始终堆着笑,“请大小姐将与谢二公子来往书信、信物全都交出来,或者大小姐当着老奴的面亲自销毁了,老奴便回去交差。”


    “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搜我的屋子。我要去见父亲,父亲一向疼爱我,他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嫁给宁王受苦。”谢凝急得涨红了脸,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当真是梨花带雨,我见尤怜。


    只可惜陈妈妈是谢老夫人的心腹,行事全遵从老夫人的吩咐,雷厉风行,不是那怜香惜玉的谢二郎。谢老夫人猜到谢凝得知赐婚的事必会哭闹,便想让陈妈妈提前堵了门,搜出书信,绝了她的念想和所有退路。


    “圣旨已下,再无转圜,谢家不能抗旨!大小姐与宁王赐婚的消息这会也已经传了出去,谢家已然知晓。老祖宗早就猜到大小姐不会心甘情愿出嫁,但事关整个谢家,事关谢家上下几十口人的性命,由不得大小姐任性。”


    陈妈妈说话时神色无半分变化,就连嘴角也弯成相同的弧度,半点也不容情。


    “大小姐放心,只要大小姐交出同谢二公子往来的书信信物,并承诺在成婚前不再见谢二公子,老祖宗会为大小姐再添一份嫁妆,让大小姐风光出嫁。”


    谢凝知道陈妈妈的话说得委婉,倘若她执意不肯成婚,祖母会将她关在院中,等到大婚当天,再将她塞进喜轿,直到她嫁入宁王府。


    她痛苦地跌坐在地上,六神无主,心中绝望,不停地流泪。


    陈妈妈见她不肯交出那些书信,指挥手底下的婆子撬了锁,那婆子搜出了匣子里装的一摞信笺,陈妈妈扫了那些信笺一眼,但还是给谢凝留一丝最后的颜面,并未检查信中内容,便将那些信笺置于火盆中。


    谢凝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她视若性命之物被火焰吞噬,在自己眼前化作灰烬,突然大声哭了起来。


    她痛苦的捂着自己的胸口,不仅仅为了那些信,更是为了她和谢玉卿的多年的感情。


    “那谢二公子可还送了信物?”


    那块玉佩被谢凝塞在枕头下,生怕被搜了出来,赶紧摇头否认。“没了,再没有了……”


    “老祖宗还说,今夜,大小姐便不要出门了。”


    谢老夫人猜到谢怀珠旧情难忘,便下令今日谢家二郎的生辰,绝不许谢凝出门。


    见谢凝啼哭不止,陈妈妈耐着性子劝道:“大小姐眼下想不清楚不要紧,现下成婚的日子还未定,大小姐便有大把的时间想清楚。”


    谢凝心都要碎了,苦苦哀求:“求祖母不要关着我,让我见见他好吗?我只想见他最后一面。”


    陈妈妈笑道:“大小姐知道吗?二小姐今日备了厚礼去了谢二郎的生辰宴。大小姐还不知道吧?二小姐喜欢谢二郎。”


    谢凝惊讶道:“妹妹竟然也……”


    妹妹也对玉卿……她竟未曾察觉,那妹妹看到她和二表哥相处时,必定心里十分难过。


    她更觉得心乱如麻。


    “武德候府不比从前,谢二郎一直被长兄庶母幼弟压着,倘若他怂恿你抗旨,惹怒圣上,不仅前途尽毁,性命难保。但若是他和谢家结亲,身后便有了倚仗,大小姐念着和他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情分,也该为他考虑,不是吗?”


    陈妈妈的话击碎了她心里最后一丝念想,她不能抗旨,不能连累生养她的父母,更不能葬送了谢玉卿的前途。


    陈妈妈什么时候走的,她竟浑然不觉。


    谢凝呆呆坐在地上,从天明哭到日落,又从日落哭到天色彻底变暗。哭得双眼肿若桃儿,她接受不了这般沉重的打击,觉得天都塌了。


    余氏得知女儿被禁足在曲殇院的消息,远远便听到女儿痛苦压抑的哭声,担心女儿接受不了赐婚,怕她想不开会出事。


    她不顾谢老夫人的命令也要进去看女儿,谢凝哭倒在余氏的怀里,母女抱头痛哭。


    “母亲,你让我出去好不好?我只见他一面,见他最后一面,同他好好说清楚,劝他娶了妹妹,让他忘了我。”虽是如此说,但谢凝只觉得五脏俱伤,心如刀绞。


    余氏见女儿如此痛苦,更是揪心难过,不忍心见女儿哭得嗓音都哑了,好几次哭得快要晕厥过去,只好点头答应。


    “只是如今你祖母盯紧了这间院子,不许你出府一步。凝儿也知道,就连你爹爹都听你祖母的,她若是不许你出去,你半步也休想离了这曲殇阁。”


    谢凝一遍一遍苦苦哀求母亲,“我扮成慧儿的模样悄悄出去,我只和表哥说一句话便乖乖回府。母亲,难道你忍心想看着女儿去死吗?”


    余氏心软点头答应。


    夜里,谢凝和翠果换了衣裳,和慧儿套了马车,偷偷溜出府去。


    兰桂坊,他倒要看看这谢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兰桂坊位于和朱雀街交织的青城街,是京城最大的烟花之地,此刻临近黄昏,夜幕降临,坊中歌姬开始弹奏歌唱,舞姬描了精致的妆容,换上华丽的舞裙登台演出。


    兰桂坊前的鎏金河一带飘荡着一只只华丽画舫,画舫以莲花灯装饰,那些穿着艳丽,打扮妖娆的歌姬有的在河中放灯,有的怀抱琵琶弹唱,或是坐在画舫悠然抚琴,以动听的曲乐和优美的歌声吸引招揽两岸的客人。


    兰桂坊灯火通明,昼夜不歇,歌舞升平,欢歌笑语,宛若人间极乐。


    坊中明灯和画舫中的花灯为河面渡上了一层鎏金光芒,金灿灿的湖面象征着风月场的繁华和纸醉金迷。


    来兰桂坊寻欢作乐的都是男子,像这种只接待男客的风雪场所自然是谢绝女客入内的,但谢怀珠只报了三兄谢况的名字,便得以顺利进入坊中,并被邀请进了二楼名叫芙蓉阁的雅间。


    谢怀珠接过首饰,心中觉得甚是可惜,这样名贵的首饰,姐姐只为出席今夜的宫宴所戴,而这样奢靡华贵的首饰,姐姐每年要定做四套。


    谢怀珠将装首饰的匣子合上,轻轻叹息。


    心想父亲虽说已高居右相之位,这珍宝阁也属家中产业,这样的名贵的首饰倒也拿的出,但她曾跟着义父走南闯北,深知做生意的艰辛不易,凡事更需精打细算,这才是长久之道,断没有如此奢靡浪费的道理。


    谢怀珠和谢凝是双生姐妹,当年谢夫人怀胎八月正遇叛军攻城,生产之际,家门被叛军撞开,谢夫人的丫鬟和产婆各抱着孩子逃命,后被人群冲散了,谢怀珠流落在外,辗转被人贩子卖到江南,养到三岁,后被一位姓许的商人买回家中,当女儿养大。


    这些年,谢家一直在外打听寻找失散的女儿,终于在一年前,从一个北上的皮货商人处见到了谢怀珠的画像,因谢怀珠和谢凝是孪生姐妹,相貌生得极为相似,唯谢怀珠右眼下有一颗朱砂泪痣,谢家也因这幅画像终于找回了失散多年的次女。


    只是谢家姐妹模样虽相似,但性格却截然不同。


    谢凝自小生养在书香门第之家,非但相貌出众,美若天仙,年方十八岁便已是闻名京城的才女。至于找回来的次女谢怀珠,从小流落民间,跟着许怀山走南闯北做生意,摸爬滚打自是沾染了一身市井气,将商人的精打细算,精明算计学了十成十。


    谢怀珠回归谢府后,便改唤许怀山为义父,在数月前,挥泪告别义父,独自离开卢州前往京城。


    谢怀珠无奈笑了笑,一千两银子可抵卢州那间茶叶铺子一年的盈利了,可惜这名贵首饰戴不了几回,便不知被遗忘在哪个角落。年长月久,积了灰,只怕姐姐便再也想不起来了。


    正在愣神间,钱掌柜将一个镂空雕花的木匣子推到谢怀珠的面前,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大小姐,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请您笑纳!”


    随着那木匣子被打开的那一刹那,一缕淡淡细碎的柔光从匣子中射出,数十颗大小一致,饱满浑圆的南珠绽放出耀眼的光芒,这般色泽光亮的南珠谢怀珠从未见过,匣子中的宝物简直是稀世珍品,只怕是皇后凤冠上的南珠也不过如此品相。


    良久,谢怀珠的目光才从那套嵌着南珠的头面上移开,目光灼灼,神采奕奕,自是见到这般稀世宝物后难掩喜悦之情,她想伸手去碰,却又将手指缩回,生怕将南珠的光芒抹去了半分。


    “不知钱掌柜这是什么意思?”


    钱掌柜脸上带着讨好的笑,起身躬身行礼,“这套头面是小人偶然所得,如此品相的南珠世间难寻,唯有大小姐的才貌才能配得上这般名贵的珍宝。”


    “驾——”


    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策马之人从热闹的朱雀街扬尘而过,两名兵士身后的朱红披风被疾风高高扬起。


    “宁王殿下得胜归朝,行人避让!”


    紧接着数十人的队伍风驰电掣般一闪而过,铁骑疾驰着往南面的那座威风赫赫的宁王府邸而去。


    众人还未细细瞻仰那位在珠门关连斩杀十余北狄猛将,立下赫赫战功的大燕宁王殿下,便只带着十名轻骑往宁王府而去。


    一身戎装的裴玄章大步迈进内院,紧接着一声尖锐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奴才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将王爷盼回来了!”


    周全迈着矫健的小碎步朝宁王裴玄章急奔过来,打算扑进裴玄章的怀里,来一场主仆相隔多年,久别重逢的感人场面。


    却被裴玄章手中的马鞭拦在一丈之外,冷沉的声音传来,“肉麻。”


    她稳了稳声调,柔和请求道:“我是良家女子,只不过是想去大同府投亲,文书路引都带在身上,不会教老人家为难。”


    这文书是母亲花了高价才寻到人伪造的,母亲虽不理解她为何要这样如此小心,仿佛逃犯,却也出面替她做了,谢怀珠将证明身份的文书交给船家查看,心头狂跳,一阵强似一阵,她不知这能不能行,万一那伪造文书的是个骗子……


    那船家一笑,略有些同情:“这可到不了那么远,您要是去大同府,到了济南府还得再雇车雇船,十分麻烦,又无同伴照拂,只怕路上要吃苦头。”


    这船只竟是去济南府的,谢怀珠对这地方全然陌生,似乎三宝太监也没在这里停靠过,她稍有些踟蹰,然而这地方应当也同样靠水,她要出海坐船,一路坐到福州也未必不成。


    更何况……红麝并不知她此刻情状,大约已经踏上正阳门外的船只。


    今日若走不成,即便侥幸那车夫背后的人没留什么后手,在某处埋伏等候着她,裴玄章也势必会发觉她有逃跑的念头。


    她忙道:“那劳您也捎我一程,我在济南府也有一门旧亲,只是不大来往,否则谁会舍近求远呢。”


    这船夫稍有些为难,这女子虽不知容貌,可瞧起来不算普通,文书上写着她是行在人氏,在长城一脉上有亲眷也说得通,今日搭乘船只的客人多是经商的人,只要这女郎多些警惕,未必会被人引诱。


    谢怀珠虽没带什么东西,却付了双倍船资。


    她还保留着出门带些散碎银两的旧习惯,不至于动用头上扯下来的头面。


    第五十九章


    眼前珠光宝气的妇人竟是新寡,怪不得会独身仓皇出行。


    那几位女子面面相觑,稍微生出些同情,迟疑道:“娘子所言不差,听闻那位死去的郎君还被配了冥婚。”


    谢怀珠想起裴玄章所说的李氏女子,她呼吸一滞,轻轻道:“年纪轻轻,实在可怜。”


    她这一段亲事,终于是走到了尽头,荒唐而奇妙的开端,也有了一个同样荒诞的结局。


    济南说远也不算太远,谢怀珠从前也坐过船,只是很少像今日这样矫情。


    她闻到江水的腥味会恶心,调料少得可怜,鲜嫩的鱼片也不入味,这一路她必须坐到角落里,才能避免呕吐。


    谢怀珠疑惑,大概真像那人说的那样,她已经过惯了富贵的日子,无法忍受这种颠簸行程。


    济南府果然有日日升的分号,她强撑着支取了一些银两,又买了些农妇干活穿的衣裳,这些钱足够她坐船到扬州,而后才选了一处客栈落脚歇息,平复那难以压下去的呕意。


    可到了夜半,她竟来了月事,胃肠和胞宫一起作痛,疼起来能要人性命。


    福宝气愤道:“那钱掌柜可真狡猾。”


    谢怀珠笑道:“不急,我自有办法。”原来武德候谢玉琦的原配夫人不幸病逝,便打算续弦再娶,王家姨母也为女儿的婚事四处张罗打听,后来由谢玉琦的庶母董菀做主,将王念云许给谢玉琦做续弦。


    昨夜,王念云也去了谢府的寿宴,她与董菀关系亲近,听她说起了谢玉卿要上谢府提亲的消息。


    谢玉卿的母亲卧病在床,他便央求董菀上门提亲,王家姨母自告奋勇陪同董菀上门。


    如今董菀正在前厅和余氏喝茶,已命人将聘礼抬进了府中。


    消息也很快传到了海棠院,福宝得知谢家提亲,顿时欣喜若狂,“恭喜二小姐,董姨娘今日登门来提亲,二小姐就要得偿所愿,要嫁给谢二公子为妻了。”


    昨夜谢玉卿醉酒才说了那番赌气之言,没想到今日竟真的上门提亲,还来得如此之快,谢怀珠惊得手中的茶盏滑了下去。


    倘若她不知晓昨夜二表哥与姐姐相会,不知谢玉卿定会因为谢玉卿提亲之事欣喜不已,可她知谢玉卿只因姐姐要嫁与宁王,他这才赌气求娶,哪里还有半分喜悦。


    “快,咱们也去前厅阻止这桩亲事。”


    而这时,寿安堂的陈妈妈也前来替谢老夫人传话,让谢怀珠过去一趟。


    谢怀珠匆匆前往寿安堂。


    见董菀和王家姨母,余氏一干人等也都被谢夫人请去了寿安堂用茶。


    表姐王念云站在王家姨母身后,见到谢怀珠,亲热地走上前道喜:“恭喜二表妹,以后咱们可就是一家人了。”


    这位王家表姐和姐姐从小一起长大,同姐姐关系亲近,而自从谢怀珠入府之后,表姐看她的眼神中满是鄙夷轻视,话语中含沙射影意指出她被商户教养长大,满身市井气,上不得台面。


    “表姐这是何意啊?珠儿听不懂表姐到底想说什么?”


    谢怀珠见那王家姨母和表姐一道前来,便知这对母女又要作妖。


    王念云笑道:“原来二妹妹还不知呢!今日谢家二郎亲自去求董姨娘上门提亲,我也将嫁给侯爷,今后那不得是一家人了?”


    谢怀珠冷笑道:“谁要嫁给二表哥。未得父母同意,表姐慎言。”


    王念云面上堆着笑,心里却想着只等这死丫头嫁入谢家,看怎么收拾她。她是长房长媳,日后把持谢家,还不将这死丫头拿捏得死死的。


    “哟,二表妹还害羞了,姨母已经点头答应这桩亲事,难道二表妹竟还看不上谢家二郎不成?”


    谢怀珠不理会王念云的阴阳怪气,看向母亲余氏,余氏虽面带笑容,但眼神似有些躲闪。


    谢怀珠什么都明白了。


    难怪今日王家姨母带着表姐登门,原来她们打的是这个主意,促成她与谢玉卿的亲事,谢家便不会让一个出嫁女管家,姨母再说服母亲帮她夺得管家权,母亲素来听姨母的话,姨母自然有办法劝说母亲不再追究她私吞银子的事。


    母亲不懂做生意之事,说不得还会将珍宝阁交给她打理。


    如此一举多得,姨母这如意盘算打的真好啊!


    谢怀珠看着满脸堆笑,故作亲密的表姐,又看向坐在东面尊位上,一脸势在必的姨母,问向母亲余氏,“母亲也觉得我嫁入谢家是门好亲事吗?”


    余氏看了看姐姐,一副很是为难的模样,劝说谢怀珠,“母亲觉得这门亲事很不错,谢家二郎是嫡出,人品才华万里挑一,等到日后考取功名,必定前程似锦。你虽为相府嫡女,但毕竟在流落在外多年,养了一身商贾习气……”


    王家姨母接过余氏的话头,“是啊,得了谢二郎那般的夫君,珠儿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谢怀珠垂眸敛去眼底愤怒失落的情绪,谢玉卿的确是个俊美如玉的君子,人品才华均无可挑剔。但在母亲心中,她竟如此不堪,就好像谢玉卿能瞧上她,已是对她天大的恩赐。


    往日谢怀珠虽羡慕姐姐才华出众,二表哥和姐姐兴趣相投,两人畅聊诗词歌赋,风花雪月,每每想来,或许会有些羡慕和失落,但她却从未否定贬低过自己。


    姐姐会的,她恰好并不擅长,但她会的,姐姐却并未会。


    可见人人皆有优点长处,只是擅长的领域不同罢了。


    如今母女好不容易重逢,她尚且未感受到母亲的关爱,没想到却被生母如此嫌弃。


    余氏也附和道:“珠儿,姨母也是为了你好。”


    见余氏越说越离谱,被王家姨母牵着鼻子走,谢老夫人终于忍无可忍,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搁在桌上,“珠儿是我谢家的嫡出女儿,我看这京城中还敢有谁嫌弃咱们珠儿不成!”


    谢怀珠怔怔地望着谢老夫人,忍住眼中涌出的泪意,走到谢老夫人身边,低低地唤了一声“祖母”。


    谢老夫人将她搂在怀里,“孩子,别委屈,祖母为你做主。”


    谢老夫人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那坚定信任的眼神给了谢怀珠力量,似填补了她心中对母爱的遗憾。


    王家姨母见谢老夫人发怒,赶紧起身,劝道:“老祖宗,您别生气,今日是珠儿的好日子,如今谢家双喜临门,凝儿即将嫁入宁王府,珠儿也有了好归宿,您应该高兴才对。”


    “哼。”谢老夫人一声冷哼,“咱们谢家的事,岂由一个外人说三道四,王家人竟敢做我谢家的主?”


    谢老夫人态度强硬,丝毫不留情面,余悠然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不敢当众反驳。


    只是低声下气地好言劝说,“老祖宗说的是哪里的话,都是自家亲戚,我也是关心珠儿。谢家二郎那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儿郎,京城贵女哪个不想嫁给谢玉卿啊!难道珠儿眼光太高,竟连谢家二郎都瞧不上吗?”


    谢老夫人满是怜爱看向谢怀珠。王家姨母虽然满腹算计,可她这句话说的没错,谢玉卿人品才华无可挑剔,又是谢怀珠的心上人。虽知王家姨母心怀鬼胎,谢老夫人并未一口回绝,也是怕错过是孙女的好姻缘。


    谢怀珠低声提醒谢老夫人,“祖母,先查明珍宝阁铺子被私吞的银子要紧。”


    她虽爱慕谢玉卿,但也绝不会在这个时候拎不清。


    谢老夫人冷哼了一声,道:“珠儿的婚事等他父亲下朝一家人商量后再做决定,倒是眼下有件极要紧之事需处理。”


    谢怀珠得知姨母和董菀一道登门,便知姨母定然没安好心,便早一步将证据交给了谢老夫人,又让人去珍宝阁拿人,这会已经抓住了钱掌柜,想办法撬开钱掌柜的嘴,已经审出了背后的主使。


    “既然珠儿的姨母也在,事关珍宝阁的钱掌柜私吞银子一事,老身有几句话想问问王家姨母。”


    董菀知谢老夫人不好惹,似要对王夫人发难。知在谢家是这位谢老夫人做主,为避免尴尬,怕受牵连,便起身对谢老夫人行礼告辞。


    董菀走上前去,将那白玉镯套在谢怀珠的手腕上,笑道:“这是玉卿的母亲托我转交给你的,姐姐还病着不能亲自前来,请你见谅。这是她送给儿媳的见面礼。”


    董菀的一番话说的极为圆滑完美,身为妾室独得老侯爷的信任,又在老侯爷死后掌管着偌大的候府,心思主张自然都不简单。


    若谢怀珠不收,便是当众拂了谢玉卿的脸面,打了两家的脸,只得先收了,想着再找机会还给谢玉卿的母亲,便对董菀行了福礼,送她出了寿安堂。


    她再次回到寿安堂,谢老夫人已经命人关了门,打算审问王家姨母。


    谢老夫人冷冷一笑,看向儿媳余氏,“你跪下!”


    余氏吓了一跳,“老祖宗,不知我究竟犯了何错?您竟要如此重重罚我,我毕竟是孩儿们的母亲,是郎君明媒正娶的妻。”


    婆母竟然半分也不留情面,竟然让她当着外人和女儿的面下跪。


    “哼。”谢老夫冷笑道:“你还知道你是孩子们的母亲,身为母亲,你竟半分都不为孩子着想,勾结外人,算计自己的女儿。”


    余氏双腿发软,面白如纸,原来婆母都猜到了。


    自从查清珍宝阁出事是姐姐所为,她也怪姐姐将手伸到了自家的铺子,吞了珍宝阁的银子。


    可后来,姐姐来找她,说她嫁入王家后过的如何可怜,连累女儿也跟着她受苦,还说王耀祖官职低微,没有后台背景,王念云便只能许个七品小官家的儿子,甚至只能嫁给那些寒门学子。


    还说谢家家大业大,祖上的产业、田地铺子无数,谢老夫人手里掌握着大量的银子,余悠然还劝说余氏,只要不再追究她私吞珍宝阁银子的事,她便帮余氏夺回管家权。


    还给余氏出主意,只要谢怀珠嫁出去,出嫁女便成了别家的人,谢老夫人便不会再将管家权交给谢怀珠,老夫人年迈,在府里能倚仗的也只剩儿媳余氏。


    更何况她还有把柄捏在姐姐手上,令她不得不听说姐姐。


    余氏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谢老夫什么都明白了,她更懒得理会余氏的哭诉,冷声道:“来人,上家法!”


    谢怀珠见祖母生气动怒,竟要当众责罚母亲,以免事情闹大,到无法收场的地步,她轻轻扯着谢老夫人的衣袖,为母亲求情,“祖母,您别打母亲。”


    她实在不忍心看着母亲挨打之外,也考虑到母亲一向和祖母关系疏远,这几鞭子打下去,唯一的那点情面也都打没了,婆媳之间必定心生怨对,结了仇怨。


    余氏见女儿为自己求情,感激地望着她,同时又攥紧了裙摆,再三犹豫之下,还是决定死守秘密。


    这时,谢老夫人发话了,“既然珠儿替你求情,这顿责罚便罢了,接下来,你不得再说一句话,更不可再插手。”


    又挥了挥手,对陈妈妈道:“将人带进来。”


    陈妈妈让儿子刘管事将五花大绑的钱掌柜押进屋中。


    钱掌柜被捆得严实,无法动弹,只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王家姨母,嘴里发出呜呜的求饶。


    谢老夫人从刘管事的手里接过钱掌柜按了指印招供的供词,供词中写了余悠然如何找机会将他安插进了谢府,又如何设法取得余氏的信任,最后推荐他进了珠宝阁当掌柜。


    说着,便放下茶盏起身,“咱们去那间大雅琴行看看。”


    福宝跟在谢怀珠的身后追问,“二小姐就告诉奴婢吧!二小姐到底有什么办法拿到那钱掌柜吞了银子的证据?”


    谢怀珠却笑而不答,“待会你就知道了。现在咱们去挑琴。”


    福宝突然明白过来,拍掌大笑,“我知道了,明日是武德候府谢二公子的生辰,二小姐爱慕谢二公子已久,特意去琴行为二公子挑选生辰礼物,奴婢猜对吗?”


    谢怀珠惊得一把捂住福宝的嘴,红着脸,低声道:“你在瞎说什么?二表哥和姐姐是青梅竹马,他们郎才女貌,又如此般配,二表哥今后要娶的也只会是姐姐。”


    谢怀珠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心想若是先认识二表哥的是自己,而不是姐姐,表哥会不会也待自己不同呢。


    突闻一阵琴音传来,琴音婉转,似潺潺流水,甚是好听。


    她想起了二表哥抚琴的模样,一袭白衣,于日落黄昏时分独坐亭中悠然抚琴,举止优雅,仿佛将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物。直到夜幕降临,一轮皎月挂上树梢,世间一切仿佛都静止了,白衣公子,风姿绰约,令天地万物都黯然失色。


    谢怀珠心想二表哥博学多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惊才绝艳,而自己除了认得几个字,懂些做生意的门道,看得懂账本,除此之外,琴棋书画样样不通,若表哥和自己讨论曲谱和棋道,只怕也是对牛谈琴,她说不上半句。


    观二表哥弹琴之时,她也只觉得那画面太过美好,若谪仙临世,她不禁为表哥那超脱凡尘的儒雅气度所吸引,但至于表哥弹的是什么曲子,曲中有何意境深意,她却是一窍不通。


    “唉……”谢怀珠长叹一口气,终究是她痴心妄想,配不上二表哥。


    福宝见谢怀珠面色沮丧,对她耳语道:“昨日,奴婢在曲殇阁听到慧儿和夫人身边丫头絮果说话,听说大小姐和赵尚书家的小姐同为宁王妃的人选,若是大小姐嫁给宁王,那二小姐和谢二公子不就……成一对了?”


    福宝比划着将双手食指相触,将这两根手指比做谢怀珠和谢玉卿,紧紧挨在一处,谢怀珠也不禁心神荡漾,幻想着她和表哥相处的场景,心驰神往。


    “所以,二小姐一定要把握时机,赢得谢二公子的心。”


    谢怀珠在福宝不停的鼓励下,心中既紧张又激动,倘若姐姐当真要嫁宁王,那她和二表哥便还有机会,毕竟她将谢玉卿放在心中整整四年,平日只能躲在角落里暗暗关注着二表哥和姐姐,将心思藏起来,不教旁人知晓半分。


    就像是树荫底下那青石板缝隙里生出的青苔,成日里不得光,但未必不想生长在阳光下。


    说着,脚步轻快迈进了大雅琴行,谢怀珠见到了那抚琴的男子,男子也穿一身白衣,手指轻轻拨弄着琴弦,一副飘逸洒脱的姿态。


    那男子听到有客人来,缓慢抬首,整理衣袍起身,笑道:“鄙人姓言,是这间琴行的掌柜,请问这位贵客想挑一张什么样的琴?”


    谢怀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笑道:“我先看看。”


    言观捋了捋脸侧垂下的一缕长发,“那姑娘这边请。”


    “你也知爱慕韫娘者众多,需要一个有权势的丈夫。”


    兄长却倏然笑了,似是觉得他无理取闹,摇了摇头道:“你怎知她日后不能嫁一个两心相许又能护住她的如意郎君?”


    他的声音动听一如既往,并不以为在弟弟痛苦时与他分享喜悦是件可鄙的事情。


    “至于心爱之人离我而去,那也定是我哪处伤了她的心。”


    裴玄章平和道:“过几月我新妇入门,你大可以将我今日这话讲给她听。”


    只是他不会再有讲这话的机会了。


    第六十章


    原来是他有新妇入门,裴玄朗定定道:“所以你要解决韫娘这个麻烦?”


    他的兄长一向不为外物所困,韫娘是他的污点,她的存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这段恶心的过往,一旦弟弟不再需要她传宗接代,便立刻弃如敝履。


    “是有些麻烦,不过不在京中。”


    裴玄章温和道:“二郎,看开些罢,不要为一个女子伤了兄弟之情,你失了一个另觅新欢的妻子,还会得到另一个愿意为你去死的女郎,这不是什么坏事,你们日后若愿意寄情山水,银钱上的事情不必担心,将来从旁支抱一个孩子就够了。“


    他和韫娘或许会有不止一个孩子,但是他们两个大约都不会同意过继。


    裴玄朗神色哀伤,央求道:“兄长,韫娘她也是真心爱我的,我不想要旁人,您叫人送我回京去,我去找她,不会告诉她是兄长送我去的。”


    他不想失去妻子,是以编织了一个巨大的谎言。


    然而一旦谎言被戳碎,他也同样会失去谢怀珠。


    “这样的话你早有机会来讲。”


    裴玄章再从书房没出来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空气湿凉,月色如水。


    衔青候在门外,见自家主子阴沉着张俊脸,贴心询问道:“公子,大公子来找您是所为何事?”


    裴玄章面无表情:“告诉我一个噩耗。”


    衔青眉头轻挑,他随裴玄章,对裴玄朗也没什么好感,不由欣喜道:


    “大公子出什么事了?”


    裴玄章:“他突然发现自己不举,还小,担心媳妇跟野男人跑了,让我看着。”


    衔青:“这……”


    裴玄章走下台阶,空朦月光落在他的肩头,衔青追上他,问:“公子,不回房吗?”


    裴玄章身形隐在夜色里,声音幽冷地从前面传过来:“回什么回,这么多事不做,等着跟裴玄朗一样沦落到做生意吗?”


    衔青深以为然,他问:“那公子,我们现在去哪?”


    裴玄章道:“你先休息,我自己去。”


    衔青受宠若惊,他跟了裴玄章这么多年,头一次体会到来自上面的关怀。


    此刻饶是他见惯了大世面也忍不住心口震动,眼眶发热,连忙道:“公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属下去就好,属下甘愿为您……”


    裴玄章:“我去看看他媳妇。”


    衔青收住眼泪:“属下告退。”


    天色渐凉,这段时日府内晚间出来走动的人少了一半,这个时辰还在忙活的,也就只有几个下人。


    四周静谧一片,裴玄章惯来一身黑衣,在暗色中穿行半点不引人注意。


    与此同时。


    又沉沉睡了一觉的谢怀珠彻底清醒过来,她坐在塌上发了会愣,然后让皦玉在小厨房烧了水,身上汗涔涔的,她要沐浴。


    水汽氤氲,谢怀珠脱了衣裳坐在浴桶里。


    她看着虽纤细,但跟弱柳扶风没什么关系,与之相反,她脱了衣裳甚至有些丰腴。


    肌肤丰泽,白的晃眼。皦玉年纪轻,瞧一眼就红了脸,心里想着姑娘真好看,她就算挪开眼睛,脑子里姑娘那玉软花柔,袅袅婷婷的模样也一时挥之不去。


    她不好意思,谢怀珠也尴尬。


    她缩在水里,只露个脑袋:“你出去吧。”


    皦玉道:“奴婢帮您。”


    谢怀珠:“不用了。”


    皦玉只好推开门走出去了,谢怀珠平日不让她守夜,这般叫她出去就是叫她去休息的意思。


    谢怀珠松口气,开始把自己洗干净。


    热气腾腾,暖意蔓延,四周静谧无声,最是容易让人放松戒备,谢怀珠洗着洗着默默抬了腿,开始欣赏自己的腿。


    没办法,她就是有这么个见不得人的癖好。


    肌肤让热水包裹的泛出粉红,莹润的水渍停在上面,在烛光下闪着光。


    越看眉头皱的越深。


    其实一开始她对自己的腿挺满意的,毕竟也没见过人家的腿,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见过裴玄章的腿,笔直精瘦,一层不薄不厚的强劲肌肉覆盖在上面,从他的脚踝看到他的腰眼睛要看很久,他的腿真的长的令人发指。


    思章渐渐漂远。


    其实她在很早以前就下定决心,倘若以后要成亲,宁愿花钱找个俊美废物,也不会为了钱找个歪瓜裂枣。


    但是超越裴玄章实在太难了。


    她晃了晃腿,打算摆个好看点的姿势挽救一下,就在此时,侧方离她不远的窗台突然传来敲击声。


    谢怀珠心头一慌,屁股滑了下差点摔进水里,她连忙把腿收回水中,然后迅速站起身来扯了件衣服裹在身上。


    她头回在这种时候被人以这种方式打扰,说不上来是窘迫还是紧张,脸都急红了。


    谁会半夜敲她的窗?


    首先排除裴玄朗,他不是这种人。


    她站着没动,木窗又被敲击两下,声音不大,好像是成心不想引起别人注意。


    思索片刻后,谢怀珠把衣服裹紧,然后从桌上拿起刻刀,慢吞吞靠近了窗户。


    细白的手腕轻轻一推,窗户打开。


    清凉晚风慢悠悠的吹进来,谢怀珠看见裴玄章姿态散漫的靠在她的窗边。


    “你在磨蹭什么。”裴玄章蹙眉,很不满。


    谢怀珠:“……”


    不是,他在干什么?


    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他居然还嫌她磨蹭!


    谢怀珠脑子爆炸,但因为直接懵掉了所以一句没能问出来,反而老老实实的回答了他:“……我在沐浴。”


    裴玄章这才注意到她的确不太对劲。


    少女柔顺的长发披散着,身体带着湿润的水汽,裸露出的纤细锁骨还挂着水珠,浸湿了薄薄的衣衫,巴掌大的脸蛋白里透红,浑身热腾腾的。


    看起来很软,很想戳一下。


    这个念头飞快闪过,裴玄章反客为主道:“下次快点。”


    谢怀珠:“……哦。”


    不是,哪有下次。谢怀珠点点头,十分郑重的看着他,甚至还特地换了个称呼:“裴大人,今日多亏有你。”


    衔青正好拿了衣服从后院走过来,他看了眼自家主子,然后上前将衣服递给谢怀珠。


    “谢姑娘,你先披着吧。”


    衔青跟裴玄章是完完全全两种人,他身上有股很温和的气质,见谁都笑得很和善,又总能把事情搭理的井井有条,谢怀珠对他印象很好。


    谢怀珠:“不必了。”


    衔青面露为难:“……属下跑了两个院子为您取的。”


    谢怀珠沉默片刻:“那给我吧。”


    衔青又微笑起来,恭恭敬敬递上去,然后老老实实退回裴玄章身后。


    “谢谢衔青。”谢怀珠说


    衔青又看了眼自家主子,应道:“谢姑娘客气。”


    把衣服抱在怀里,谢怀珠对裴玄章认真道:“裴大人,虽然今天的事情是你该做的,但还是很感谢你。”


    裴玄章对这种说辞感到十分新奇,他短促的笑了声,问:“什么是我该做的?”


    谢怀珠道:“你是刑部侍郎,管邢狱,秉公而断就是您该做的。”


    裴玄章:“……”行。


    他道:“那今日我要没来呢?”


    谢怀珠思索片刻,道:“那就报别的官,或者在那等姜翎醒过来,总之我不会承认没有做过的事情。”


    虽然在别人眼里,就算承认了也没什么。反正她不会真的受到惩罚,执着的反抗下去反而会得罪那几个主子,她身份低微,要懂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裴家收留她,她的确愿意为裴家做很多事情,但不包括颠倒黑白。


    她突然偏过脑袋打了个喷嚏。


    可能还是衣服太湿了,但她身体一向很好,鲜少生病,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谢怀珠摸摸鼻子,还想再跟裴玄章说一声谢谢,却发现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后几步,嫌弃的同她拉开很长一段距离。


    “……”


    谢怀珠把剩下的话憋了回去。


    “那裴公子,我先走了。”


    裴玄章抬了下手,没多理她。


    谢怀珠抿了抿唇,转身走了。


    但当天晚上,一向身体很好的她突然就开始发热,整个人烧的头昏脑胀。


    而本该明日回来的裴玄朗,也提前了一天抵达裴家。


    她终于道:“二公子,您怎么来了?”


    裴玄章抬起手,将手中的檀木匣子塞到谢怀珠怀里。


    谢怀珠方才开窗时本就匆忙,身上的衣衫是随便披上的,因为要接裴玄章塞过来的东西,原本拢在胸前的手松了一下。


    白皙的心口袒露出来一瞬,裴玄章目光扫过,然后面不改色道:“支知之送你的谢礼。”


    谢怀珠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根简单质朴,但成色上等的珍珠簪。


    支知之送她簪子,这不太合适吧。


    还没说出口,裴玄章又道:“支夕落选的。”


    谢怀珠哦了一声,继而道:“支大人客气了。”


    她把盒子放一边,终于彻底缓过神来,一脸正色的看向裴玄章:“二公子,你为什么这么晚来我这里?”


    裴玄章静静看着她,目光很明显在说,你问得什么废话,当然是来送东西。


    谢怀珠:“你可以走正门。”


    裴玄章轻笑笑,用一种复杂到有些怪异的目光看着她:“所以你想让一整个裴家都知道我背着我大哥大半夜来找你幽会了?”


    谢怀珠没留心他的目光,只是被他话哽住,随即道:“可你不是说托下人送来吗?”


    “白天忙忘了,这会下人都累了,连衔青都睡了,硬生生给人叫醒给你送东西,是不是太不人道了,谢姑娘。”


    谢怀珠:“那也不能……”


    谢怀珠望着她轻声道:“婆母可否明示?”


    她是生得乖恬,但并不好欺负。莫须有的罪名她不担。


    “少夫人。”花嬷嬷忍不住开口:“大夫人都说成这样了,您难道还不明白吗?您身为正妻,不该嫉恨妾室。何况少爷日日都在您跟前,也只偶尔才去兰姨娘那里,您又何必计较?”


    谢怀珠扫了她一眼,偏头看向裴大夫人:“婆母,花嬷嬷这样说话是您的意思?”


    她看着花柔玉软的好似很好说话,但真板起脸来说话身上便自然而然便生出一股不容小觑的气势来。


    “花嬷嬷!”裴大夫人皱眉回头训斥道:“主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花嬷嬷连忙赔罪:“奴婢是一时口快,还请少夫人莫要怪罪。”


    她是想起女儿来实在心疼,才一个没忍住开了口。即便赔罪,她也不后悔。


    她要让谢怀珠知道,她女儿即便为妾室也不是好欺负的。


    “婆母若是说夫君去兰姨娘院子里的事,我也是劝过他的。”谢怀珠平心定气道:“若劝说得过了,只怕夫君会多心。不然等会儿夫君回来,您给他定个规矩,让他每个月分些日子去兰姨娘院子,我没有异议的。”


    她从容地说着,并无半分勉强。


    这本也没什么好介意的。


    裴大夫人欲言又止,最终道:“不用了。你用些心思,再给二郎寻几房妾室,等他习惯了便好。”


    往日迎来送往的商号似乎一夜之间都萧条了起来,那家商船也不肯再出海,退了双倍定金给她,谢怀珠一连问过三家商船,竟没一个能出海。


    就连知晓她怀孕的店家也疑惑得很,好言相劝道:“小的不是想多贪一笔房钱,夫人怀着身孕,身子才养得好些,就算是不为这孩子与亡夫考虑,也得想一想自己的身子,您又不是那等为了生计奔波的贩夫走卒,何必急于奔赴新都?”


    谢怀珠知道他的好意,这几日要出行的人都被困在城中,各处酒楼旅舍不缺客人,房费近乎翻了三番,她低低应了一声:“不知道您可知为什么城中实行禁令?我见外面好些官兵,实在害怕,不敢在此地多留。”


    “听说是又有人闹造反呢,和上回那位一样,也是个女贼主,再者说,咱们这里春暖花开,南来北往的客商指望挣一大笔,那海上的倭寇不也一样盼着这好时候,算不得什么奇怪的事情。”


    那店家忽然想起来那些领头的兵给他看的画像,上下打量了一番,心内生出疑惑,叹了口气道:“娘子身子沉重,想来嫁的夫婿门第不低,要当真有急事,还是请人写书信往夫家去,派人接您回去为好。”


    他隐约觉得画像上的女贼与眼前的夫人十分相似,可是那些搜捕的士兵说这女贼是造反主谋,于朝廷十分要紧,但他面前的分明是一个柔弱无依的寡妇,哪里会造反,要是真被人押解到金陵去,只怕大人和孩子都活不成了。


    更何况,这位夫人的出身恐怕也不简单,倘若一尸两命,她夫家追罪告密者,一间客栈也担不起罪责。


    谢怀珠却被那目光弄得有些心惊,她匆匆谢过店家,回房才敢偷偷开一扇窗向外窥探,有没有暗中监视这间客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