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舱内客人面面相觑,裴尚书不是已经回京去了么?
他们惊慌不能自已,却又只能以目光交流,不敢发出任何不满的声音。
风从南边过来,官府内的消息就是遮得再严实,也会吹些到民间。
雍王为圣上所钟爱,与太子相持不下,彼此多有嫌隙,近来因为雍王与支持太子的镇国公府屡有龃龉,天子北上,有心整顿吏治,杀一杀各地藩王与地方勾连吃空饷的风气。
山东的官员多依附雍王,自恃宠爱,以为不干己事,结果兵部却专捡硬柿子来捏,从上到下杀了一批将官,那柄天子剑恐怕都被血染透了。
近来府衙上下,闻裴尚书至,无不悚然。
济南知府换了一身窄袖便装,他擦着额头怎么也拭不尽的汗,在前开路,引着后面那位绯袍犀带的男子入内。
他嗅到舱内气味不佳,知道这位天使喜洁,连忙叫人开窗熏香,却被裴玄章喝止。
幸好豁口不大,位置也还算隐秘,否则官袍损毁,视同藐视圣躬,六品官员又不比那些朝廷大员,赐下的袍子都是有定数的,只能多加维护了。
谢怀珠嘴角微捺,并不接腔。
她并不道破,只敷衍道是。
再也无人敢言。
张屿忙追了上来道,“你什么意思,你这是定了我的罪了?你想去告发我?”
她脑海里一片空白,身体已经不像自己的,像是入了定般的呆在原地。
事实上,白宰相年迈,很多事已交给了高御史,他没必要做出自毁前程的事。
谢怀珠暗自觑了他一眼,见他又重新收拾起东西来,不由得松了口气。
她活成了妤娘,甚至比妤娘所拥有的还要多。
他只能调和道,“令光一贯心直口快,你又何必与他较真,你们都各退一步,等另外两位大理丞到了再商讨吧。”
就在年前,不断有男童失踪,可后面寻到时,无一不是被抛尸山野,死状也各不相同。
他并无睡意,望着帐顶未免无聊,更何况她就躺在他的身侧,一缕暗香总是若有似无地侵扰他的心神。
她不知为何他突然变得这么这般粘腻,但她明白,他性情沉稳老成,并非莽撞人,所以他说的话,还是十分可信的。
他将他的神情变化纳入眼底,这才缓声道,“方才我还不确定,这会子我心里有数了。”
少女又香又软的,仿佛一颗熟透的果实。
“既然你已有了选择,我眼下有一项重任交给你,只要你尽心去办,事成之后必然少不了你好处。”她说着摸了摸鬓角,有了底气,腰杆子也更挺拔了。
两年前,李照广与他甚至是结拜兄弟。
“好,既然你已经知错,那我便原谅你,但是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不客气,你我同僚一场,我知道你并非恶意。”
“我并无此意,”裴玄章回首道,“不过我们共事多年,你也应当了解我的脾性,这个案子既然到了我手上,我是一定要查下去的,就算那人当真权势滔天,我们身为臣子,更有匡扶社稷的使命,岂能让别有居心之人颠倒朝纲?”
她唤了声“殿下”,噌的一下欲直起身来。
她说着倏地变了脸色,手中的巾帕对着脸上一顿猛搓,特别是额心的部分,更是差点被她搓下一层皮来,冷白的皮肉上多了鲜红的印记,看得绮萝直瞪眼,这是和自己的脸有仇?
“我没醉。”
他见她雪腮后知后觉地渡上浅淡的红晕,那双清亮的眸子也多了一丝羞态。
裴玄章回到屋里时,屋内仅剩一灯如豆,薄薄的床幔像清晨的浓雾,轻拢着连绵的峰峦,平缓地起伏着。
白宰相在世时还有个门生名叫高印,当时已是御史中丞,不出意外,白宰相去世后,宰相之位便会落到他头上。
容妈妈被她踹得趔趄,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捂着胸口直喘气,“你……你这个狐妖媚子,我就说你不老实,这下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这事并非她一个妇道人家猜得透的,况且她也刚来建京不久,在事情还没水落石出之时,也不敢妄自猜测。
裴玄章无奈地扯了扯嘴角,确定她醉得不轻。
宋心钰摁住她的肩膀,自己挨着她坐下道,“你是谁家的娘子,看着怪眼生的。”
明雪拨了拨刘海,支吾道,“我听说,襄城公主年方二十,却已经有过两段姻缘,每段亲事都没有维持多久便闹了和离,更过分的是第二次明明是她挑的驸马,和离后她还不解气,打了驸马三十大板,要我说,谁被她看上谁倒霉。”
她眉心跳了一下,笑道,“我那小姑是贪玩的性子,必然是见了别人斗草便挪不动腿了。”
不知不觉,夜已深。
现下想想官袍有损,的确不是好兆头。
“世子妃?”香英压低着声线唤了她一声。
“世子妃快去劝劝,王爷和世子又吵起来了。”凌雁边拉着她往外走边说。
她脸颊一热,正要抽开手,手背却被他温热的掌心覆住了。
“韫娘,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自从知道她逃离金陵,他每时每刻都在恨她。
恨她伪装出一副依恋爱惜的委屈模样,不肯将真心交付,也恨她不识人心好坏,将鱼目当珍珠,又以真心为铁石。
还恨她索要避子药却不肯服下,分明并不厌恶生下两人的子嗣,却不肯留下与他结为夫妻,想要去父留子。
更恨她胆大妄为,怀着孩子还在外漂泊,不怕独身在外有个闪失,会沦落到一尸两命的下场。
他几乎日日夜夜都恨着她,到最后,他不知该恨她什么,只想将她拥入怀中,洗去那些伪装,瞧一瞧她到底过得好不好。
“我听人说,你到处和人说我死了。”
他嗓音微凉,目色沉沉道:“有没有这回事?”
第六十二章
“谁说是你死了?”
谢怀珠攥紧手底的靠枕,恨恨道:“我嫁的是二郎,又不是你,他既然死了,难道我不是寡妇?”
她怀了身孕后口味刁钻,平日里为了不引人注意,穿得素净,吃得也清淡,深居简出,十分符合新寡的身份,没什么人怀疑她,只不过住得久了,每每说起客栈里新来的寡妇,常客都知道是她。
出于店家对客人的礼貌,也没人敢问她死去的夫君到底是哪家儿郎。
裴玄章怒极反笑,他缓缓摩挲谢怀珠的面颊,倏然起身,轻叩桌案。
门应声而开,隐隐能听见波涛拍过的声音,送来一点咸鲜气息,他们仍在船上,只是船只庞大,摇晃不算明显。
谢怀珠望着随从所持托盘里的饭食,微微蜷缩起来,心生警戒。
他这人习惯倒好得出奇,无论为何事困扰,到了用膳和就寝的时辰也不会吃不下睡不着的。
当然,捉到她这件事或许也不值当他为此牵挂。
“庖厨按照你从前的口味做了些菜色,手艺或许入你的眼。”
“容妈妈不如直接问世子吧,”她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这才抬眸对上容妈妈的眼,佯装无辜道,“对了,不知妤娘可有下落?”
“这……不过是顺手的事。”你有话好说,能不能别动手动脚。
走到寝室门口时,谢怀珠这才睐着他,吞吞吐吐道,“方才暮食上,父亲说你在查的案子,我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想的,你……你还要继续追查吗?”
裴玄章将他请入内间,奉以热茶,这才问起他的身份。
他来的时候只指名要见裴玄章。
说完她止不住去咬唇,饱满的唇瓣被皓齿咬得艳如滴血,一抬眼才发现他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落到她身上了。
逃离了这个家,她的日子有好过些吗,倘若褚少游真是个上进好学的,夫妻二人和和美美,白手起家,也未为不可,要是他并非良人,她也不过是逃出龙潭又入虎穴罢了。
穿戴完毕,明雪也寻了过来,姑嫂两人便登了车,直奔国公府而去。
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踏入他的书房。
绮萝沉吟片刻,到底将刚才所见的怪事说了。
最后他们商议的结果便是李宰相亲自给他写了一张陈条,他收了陈条,这才答应了下来。
她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居高临下的容妈妈。
成婚这些日子,她老实本分,却纵得这恶奴更加得寸进尺,退一万步讲,她才是与世子拜了堂的人,同床共枕也这么久了,除了名字,她与他怎么就不是夫妻了?
他暗暗地想,既有贤名,若是连容貌都长到人心里去,也未为不可。
她抿了抿唇,勉强寻回珠调,“我……我明白。”
容妈妈不过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曾夫人远在青源,又如何能威胁得了她?
国公夫人刚招待完一个女客,一转眼便发现了她们俩,立马笑意盈盈地走了上来,热情道,“世子妃也来了?今日府上人多,来不及招待,还请见谅。”
谢怀珠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过去,见池对面几个小娘子聚在一块斗草,明雪赫然就在其中。
谢怀珠犹豫地抿了抿唇,这才艰涩地开了口,“君拂,是我,我……方便进来嚒?”
然而在后续的调查中却发现,这个道士并不简单,他靠一张巧嘴结交了不少权贵,其中便包括李照广。
这会进了屋才发现,这书房比她想象的还要宽敞不少。
少顷,裴玄章才找了个由头把张屿叫到了偏堂。
张屿脸色一僵,拧着眉问他,“你为何单独找我说这个?莫非你怀疑我?”
这刁奴越来越讨厌了。
李照广这个宰相之位来得并不磊落,这已经是朝堂上心照不宣的秘密,碍于圣人的信任,众人不敢多言。
明雪抿唇道,“国公夫人谬赞,您唤我明雪就行了。”
屋内布置清雅,除了有书案书橱多宝阁等陈设,落地罩后居然还有琴桌和矮榻,旁边的错金铜博山炉还氤氲着袅袅青烟,一股宁静致远的檀香慢慢将她笼罩。
她的唇不知何时已抿成一道直线,对容妈妈的不请自来有些不满,更何况,她还黑着个脸,活像人欠了她几吊钱。
“你为何如此惧怕殿下?”
明雪暗自掣掣她的袖子,小声道,“襄城公主怎么来了?真是晦气。”
谢怀珠脸颊一红,还欲恭维几句,话还没说出口,却听她罢手道,“别说,宫里女人成千上万,倾国倾城的也不是没有,但我说你好看就是好看,是那种令人舒坦的模样。”
容妈妈却品出她的另一层意思,她将清白的重点转移到大娘子身上,借此洗脱自己,何其歹毒。
现在明雪一脸惊恐地看着她,搞得她也有些莫名其妙。
秦老夫人倒也不是偏心裴玄章,只是这个家各有各的私心和算计,偶尔也要她来主持公道,这个家才不会乱成一锅粥。
绮萝应了声喏,不一会儿便端着水盆入了内,正给她拧巾帕呢,手中蓦然一空,巾帕已经到了她手上。
秦老夫人要她劝诫,她也不能置若罔闻,所以,劝不住那也不关她的事了。
裴玄章刚到大理寺,便听大理寺丞张屿和蒋令光吵得不可开交,他怔忡了一下,脚还未迈入里间,便被蒋令光给扯了过去。
谢怀珠来到书房门口,在瞧见映在窗户纸上那个端坐在书案前提笔疾书的影子时,脚心突然踯躅起来。
他重新翻身面对着她,目光在她脸上一寸寸地打量,最后落在她如白玉精巧的耳垂上,顿住了,抬手轻捏了一下。
她一离开,容妈妈立马走了上来,咬牙切齿地在她耳边道,“小娘子胡闹,你也由着她?要我说,你就不该去!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你到底存了什么心思?”
她顾不得两人凌乱的衣裳,奋力向外一抛,削铁如泥的匕首在空中划过一道寒光,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谢怀珠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平静近乎疯狂的男子,她几乎失声,定定道:“不要这样。”
她是一个小气又任性的姑娘,虽然屡遭坎坷,却又被爱滋养出一点近乎懦弱的宽容,她已经尽可能放过自己,不恨任何一个人了,为何他却看不透这一点呢?
“韫娘,你心生怨怼,就如同我恨你一般么?”
他轻轻拭去她挂在腮边的泪珠,轻声道:“在你眼里,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罪人呢?”
一个二十五岁的男子,于仕途上称得上是风华正茂,对于她来说却有些过于老成,甚至偶尔惹她烦厌。
他既没有父母的婚约,也没有青梅竹马的情谊,有的只是伯媳这层身份的阻隔……与骗占过她的罪行,即便是虚情假意里生出那么几分真心,也显得可笑至极。
可他不能容忍她与孩子回到二郎的怀中,即便是他死……又或者裴玄朗去死。
他没有办法不这样想。
谢怀珠泪盈双眶,大颗大颗地滑下去,她被男子坚实有力的臂膀困在一方逼仄天地,只能仰视着他的面容,却摇了摇头,慢慢逼迫自己冷静下来,镇定道:“不是这样的。”
她深深呼吸,却不忍看见他那与二郎相似的容颜,哽咽道:“我知道,嫁给世子,是件很叫人羡慕的事情。”
第六十三章
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怀着前夫兄长的骨肉,却被前夫撞破两人最狼狈的时刻!
谢怀珠死死攥住男子的衣襟,试图将她的面容埋在两人凌乱的发里,她惊慌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二郎不是因为双腿有疾才不能成婚么,他为何会闯进来!
到底他们两兄弟还在瞒她些什么!
然而她身前的男子却轻轻笑了一声,反而趁势扶住她脑后,浅浅吻过她唇,似是动情前的安抚。
谢怀珠恨不得将他推到海里去,她脸上的伪装还没抹净,看起来做他的娘都很能说服人,他要在他弟弟面前做些什么!
然而她越用力挣扎,便被人吻得越深,有力的臂膊紧紧贴近她的身体,谢怀珠微僵,彻底失了声。
他覆住了一半酥白,起伏之间,露出一点耀眼的莹白。
裴玄朗兴冲冲奔至门前,听到女子呜呜挣扎的声音,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哪个男人能不动容?
她对他的动作一无所知,他也就放下心来。
她眼刀斜乜着容妈妈,一字一句道,“容妈妈说话实在难听,我是个娇弱女子,力气上又比不上男子,世子他一时兴起要对我做点什么,我还能以死明志不成?”
他看了一眼,便敛下长睫,随口附和了一句,“我也是许久未弹,未必能记得几个调。”
观是正经观,人却非正经人,出师之后,他游历了许多地方,也结交了许多权贵,最后才兜兜转转来到建京,成了李照广的结拜兄弟。
自然是没有,否则谢家早就有动静了。
容妈妈被她盯得心头发凉,嘴上却依旧刻薄,“怎么?莫非我说得有错?你不安安生生地待在府里,跑外头去,也不怕露了马脚!”
直到蒋令光盯着眼前的人物关系图,突然冒出了一句话,“李照广好像也是陶坞人吧?”
现下主仆俩一拍即合,她哪有不干的,当下便轻快地应了下来。
这话在他耳里有着意外的亲昵,他颔首回道,“嗯,父亲余怒未消,怕他见了我又要大动肝火,还是等过几天,等他心平气和了再说。”
容妈妈见她如此,登时气血翻涌,先是蛮横地拉过她的手,查看她的守宫砂,又往手上沾了点唾沫使劲搓了搓道,“世子碰你哪了?你到底知不知廉耻?”
裴玄章的胳膊凝了一瞬,这才抬臂推门入内道,“那妤娘是希望我查,还是不查呢?”
难得多云的天气,棉絮一般的云翳裹住了烈日,微风拂面,不凉不燥。
他定定地观察她的神色,心头余悸未消,难以置信自己竟地做下如此轻·薄之举。
秦老夫人轻哼道,“我给你留点脸面,你对你儿子喊打喊杀的,就不必给人家脸面了?”
裴玄章脑里静静盘算了良久,这才宽慰他,“若真如此,我自会还陆卿清白,你先回去吧。”
一入眼便是满庭的郁郁葱葱,中间的池塘里正是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时候,院中设石桌、凉亭,清贵中又透着华丽。
翌日谢怀珠起身时,他已经换上那袭青袍,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那青影已经来到她眼前。
“你没醉你听他瞎说,他那是挑拨离间,你难道没听出来吗?你怎么可能是不祥之身?只有心思阴鸷的人才不祥……”她说着,捂嘴打了个哈欠,眼皮也耷拉了下来,呢喃道,“我真困了,让我睡会……”
在盘点他的人际关系时,又陷入了疑云,他结交的人太多了,不仅权贵,也有不少白丁,无疑给大家添了不少的工作量。
白宰相自然也是不信他的背叛,从那以后便一病不起,李照广堂而皇之地接过了重任,成了新宰相。
她望着琴桌上的那架古琴,怔怔出了神。
这么细瞧,才发现她素净的脸上,眉眼秀挺,有令人忘却呼吸的美感。
然而,这还远远不够作为她的把柄,要想名正言顺地将她赶走,她必须要寻一个合适的理由和时机。
他满意地揉揉她的头道,“你放心,我并非一意孤行,可我也不惧他的权威,我会谨慎行事,我们府上也都会平安无虞的。”
绮萝垂眸道,“世子妃请吩咐。”
其中一点,便是他身世问题。
他的语气和缓了些,“你进来吧。”
老天爷,他竟然亲了她,这可是违天悖理,是要天打雷劈的!
宋心钰呆呆看了她一眼道,“世子妃笑起来真好看,还是多这么笑笑为好。”
绮萝瞳孔一震,结结巴巴道,“奴婢……奴婢没有说什么,只是说您打水净了脸,又……又躺下了,也不知为何,她老人家一下子就变了脸色……我是真的……没……”
他开门见山道,“我父亲不过是个武将,向来不过问我衙署里的事,况且此桩案件重大,除了我们几个,旁人也未必知晓,我父亲又是如何得知此事,并且再三叮嘱我别继续往下查的?”
谢怀珠的目光扫过屋内乌泱泱的一群人,也来不及请安,便径自上前,双手牢牢将小厮手中的棍棒攥住,抬眸对着睿王道,“求父亲息怒,有什么事情好好说,君拂是明事理的人,他不会不明白的。”
不过同情归同情,她却不想再度忍让了,当初是曾夫人强摁着她上花轿,如今被羞辱成荡妇的也是她,她已经想明白了,与这些胡搅蛮缠的人在一起,就不能试图与她们讲道理。
“那个人的名字,我不敢提。”这是他的原话。
谢怀珠愣了愣,手中的戒指更烫手了,不过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该听明雪的一面之词。
她唇边依旧噙着笑意,眸色却晦暗不明,“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不算你的主子?”
这会两人倒成连体婴般了,她靠在他颈侧听着他的心跳,而他一低头便能闻到属于她清透的甜香。
“嗯。”
“君拂,你来得正好,令狐尉昨夜在狱中自缢身亡,你说说这案还要如何查下去?”
只是落了夜,园里蚊虫甚多,谢怀珠又细皮嫩肉的,很快修长腻白的后脖子便被咬了一个包。
容妈妈自然也能听出她恃宠而骄的语气,忿忿地咬了咬牙道,“好,那你是承认了,他看了你的身子,还是摸了你哪儿?”
她的声珠依旧和风细雨,却又蕴藏了一丝锋芒。
反正世子又怎么不能够与她日久生情呢?
“都免礼吧。”襄城说着便自顾自地走到茶桌前坐下,朝丫鬟讨了个空茶杯,便开始斟起茶来。
裴玄章面色微冷,他见谢怀珠双颊嫣然,轻柔解释道:“医师说,妇人此时或许会比平日更想,但孕中不适宜过于激烈。”
“那我已经不需要了,尚书为什么……”她被男子欺负,恼怒道,“下去!”
裴玄章略生出些无奈,只啄了啄她面庞:“分别几月,难免情热,缓一缓就好了。”
她从前根本不知道他心底的阴暗,如今坦诚相见,反倒不必避讳这些污糟事。
他远不如她想得好,有时也会如一只兽般,展现最原始的本能。
谢怀珠被男子的气息包裹住,他的态度一如往日平缓纵容,然而目光却具有强势而不容拒绝的侵略意味,几乎随时都有可能将她吃下一般。
她勉强扯过一件衣衫,不敢与他直视:“是你同他说,我另觅新欢?”
第六十四章
裴玄章并不否认,只是目光落在她颈边一片痕处,轻轻按揉:“作为长嫂,韫娘不是更该关心他如何死而复生?”
谢怀珠被轻微的刺痛弄得轻轻一嘶,然而这本就是他做下的恶,她闷声道:“他既然恋上新人,如何死里逃生都与我无关,可有人在外面坏我清白名声,我怎么能不关心!”
她竟不否认这关系的转换,裴玄章抬手去试她额间温度,按住她柔软的腿腹,道:“韫娘不曾对我投怀送抱?”
谢怀珠被他手底的力道按得浑身舒坦,懒懒瞥他一眼,目光流转间,水雾蒙蒙,又添了几分娇妩,然而她抬眼迎上裴玄章的目光,却被他眼底深重的欲所骇,连忙缩回衣衫下,将自己藏好。
然而只要看不见他,似乎又不会受到什么侵/犯,谢怀珠略有些疑惑,她才抛开过全部的羞耻心,便不那么矜持了,道:“刚刚你本可以……为什么不?”
她有些紧张,那双手落在她两股之上,轻轻一提向后用力,撞到他腰腹,好在还隔几层衣裳。
“韫娘是说这样?”
裴玄章低低一笑,将她头上的衣衫轻轻揭下,浅浅吻过她眉心:“这种事什么时候做不成呢,你在同我说极重要的事情,还是该清醒些好。”
谢怀珠被他弄得心绪纷乱,那吻轻若鸿毛,然而落在她眉心眼上却又重有千钧。
话出口,她是畅快了,却没发现眼前的空气像是凝住了,男人眯起眼,兴致盎然地看着她。
谢怀珠便走过去,自然地和他并肩同行。
聊了一会闲话,明雪才姗姗来迟,她是爽朗的性子,还没进屋声珠便先飘了进来,打破了这沉闷的氛围。
“好,我看穗子就用天水碧的吧,也不至于抢了色。”
虽然共事几天,明雪对她也有了些信任,可毕竟两人谈不上真正交心,因此她对她的话也半信半疑。
秦老夫人一听到她的声珠便先笑起来,“你这丫头,都什么时辰了,也就你,老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妤娘……”
这么近的距离,连他脸上的汗毛都清晰可见,她不由得再次感叹他得天独厚的条件,一个大男人,竟连毛孔都这般细腻。
原本他对自己的姻缘便是不抱任何期待的,虽然初遇时她给他留下一个还算美好的印象,令他对未来多了一丝期许。
听到她这话,他忽然就明白了她的弄虚作假,因为门第差距,她必须以完美的形象来改变旁人的刻板印象,一旦超出了能力范围,便只能去捏造事实了。
谢怀珠将纸条攥在手中,却不去看她,而先问道,“那东西你都检查过没有,有没有偷工减料的,滥竽充数的?”
其实这个人,抛却身份不谈,他的容貌品性,也是世间难得。
他刚回过神来,手心便摸到凝脂般滑腻的触感,霎时酥酥麻麻地蔓延上了臂膀。
秦老夫人说,“你就不必谦虚了,我说你当得就当得。我也知道这丫头没什么坏心,就是缺心眼,也就你能包容她,换了别人,谁能这么体谅她?她这个性子要是不改,迟早是要吃亏的。”
她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前因。
她缓声道,“依我看,咱们先把事禀报给祖母和母亲,暂时就给他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至于他有没有扯谎,祖母没有让我们查,我们要是贸贸然查了,恐怕惹母亲不快。”
指腹下的伤痕有微微的凸起,还好没有破皮流血,否则她更难辞其咎了。
可她竟没有反驳秦老夫人的意思,谢怀珠只好开口道,“祖母,我知道母亲身体抱恙,我是该替母亲分忧,可我毕竟刚来王府,不明白府里的礼节,若是搞砸了,又怎担得起?我还是给母亲打下手吧……”
“不完全是。”他指着其中一个人名道,“这是诗会上认识的,虽满腹才华,可至今仍是白身,还有……”
谢怀珠低头沉思着这怎么都算不完的账,裴玄章却悄然拿眼梢偷觑着她。
明雪觑了她一眼,沉吟道,“你一定很纳闷,为何母亲不爱搭理你吧?”
说到放手,睿王妃的嘴角微微下捺道,“儿媳今年也还不到四十,不是上了年纪老眼昏花了,母亲也知道咱们府里人口多,就算我放手,妤娘又是个年轻的新妇,又如何镇的住那帮老油条?”
谢怀珠一时犯了难。
“当年谢家老夫人上门来攀亲,母亲随口应下了此事,”她边说边观察她的表情,半卖关子地顿了顿,才接着道,“原本只当是戏言,可没想到,谢家竟这般不厚道,提前放出风声将你和大哥绑在了一起,害得大哥说亲也受了阻。”
他知道她有些胆怯,也不抬眼看她,只随口问道,“你和父母关系如何?”
谢怀珠咬白了唇,双眸也疼出了两汪清澈的泪,就这么泪花闪闪地看着他。
虽然妤娘在她心头确实符合一个才女的形象,她的美不单是那张脸,就连她的言谈举止,都有着大家闺秀的气度。
“也是,”厨房就是比其他地方要热一些,明雪听到他这么说,早就不耐烦地以手扇风道,“要不我们到那边坐会,等他点完了,再让他回禀就是了。”
睿王妃暗暗攥紧了手绢,脸上的表情像是绷不住,她抬眼看了看谢怀珠,跟着说道,“母亲说得对,难得她这么有兴致教你,你可要好好学。”
现在只是回归了原位而已,如果能这么相敬如宾直到白首,便已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幸福了。
她果然在骗他,甚至手段也不高明。
谢怀珠这才退了出来,自己沿着甬道往静思堂走去。
他很难想象这样的字竟然出自她手中。
谢怀珠余光见睿王妃脸上僵了一瞬,心头反而惴惴的,只低眉顺眼道,“是祖母抬举,我还有很多要向您和母亲学习的呢。”
这样的人,换作别人早就动心了,可她不同,有父母的先例,她更相信人心易变。
她越想,心头越是恐慌,怕谎言终有被戳穿之日,到时候,裴谢两家不仅会关系破裂,最难受的应该是他吧。
两人又说了一会,转过回廊,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不在话下。
她睁大了双眼,看着撑在自己身·上的他,渐渐地感受到他身体传过来的温度,和轻微的压迫感。
谢怀珠说不行,“往年都是母亲在操办此事,今年她身子抱恙,才将重任嘱托给我,要是我出了差错,到时也无颜向祖母和母亲复命了。”
过了一刻多钟,秦老夫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便挥手让她们退下,“你们都下去,该干嘛干嘛吧,我也乏了,先躺一会。”
明雪眯起眼,像是要洞穿她的表情,不轻不重道,“难道你并不知情?”
左右搀扶的人都被挤出来,容妈妈难以置信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又准备走过去搀她过来,然而手刚伸出去,便听到清冷的声线响起。
不看不要紧,一看了不得,只见他惺忪着睡眼,似乎还没反应过来,那张白净的脸边上多了道一寸来长的红痕,因他肤色浅,看上去简直触目惊心。
谢怀珠便拿出单子道,“那就由你来核对吧,我念一项,你检查一下有没有少发漏发的,有没有良莠不齐的,可省的?”
“我是看出来了,”容妈妈压低声线道,“这府里,还是秦老夫人有话语权,咱们凡事先别往最坏的结果想,倘若能讨好了秦老夫人的欢心,就算别的地方有不足些,只要秦老夫人有心偏袒你,就不怕什么。”
“好你个刘大!”她眼里的寒光射了过来,“你就是这么欺骗姑奶奶我的?单是端阳你便偷吃了多少,一年下来积攒了不少银子吧?你昧良心干下这种腌臜事,这是把王府上上下下当成傻子了?”
谢怀珠听到外头传来动静,也不知戳到了哪根筋,竟吃吃笑了起来,然而这一笑,难免又牵动伤处,简直是乐极生悲。
谢儇的固执他是见识过的,裴玄章轻轻道了一声好,温和道:“那也没什么,我坐轮椅不止一日。”
只要想一想他双腿残疾时的事,她都浑身发软,有些说不出来的热,这都怪他解了肩上系带,连里衣也敞开了一半。
他从前在她面前,即便是合房也很少会解开衣裳,不要说一窥全貌,就是像欢场女子一样上手来回抚摸的次数也少得很。
“韫娘要是觉得船上无聊,改日叫戏班子上来,给你唱《紫钗记》。”
他顿了顿道:“只唱前半段就可以,韫娘如今身陷囹圄,或许听了还会感同身受。”
就这段戏而论,他才是那个面目可憎的当朝权贵,不但棒打鸳鸯散,还将她占为己有,甚至是当着弟弟的面。
谢怀珠对这段戏不是十分熟了,她曾经想去兄长的书房借阅《霍小玉传》,却被他给按在桌案上……
“这同我有什么关系?”谢怀珠想起来就有些恼,道,“我又不是真的响马。”
第六十五章
唐而生见裴玄朗腿伤痊愈,军中又有医师在,便想在济南府多游玩几日,不曾想又被一道令拘来。
他本以为是这位二公子腿伤复发,结果传令的亲随却说是世子未过门的夫人,军中医师不擅千金科,即便已经诊过了脉,世子也不能放心,因此特地请他来。
然而见了这美人一面,他竟一时失语。
裴玄章早同他说起过妻子,然而实际上此人至今未娶,他只当是镇国公世子养在外面的相好女子,虽见不得光,却十分爱惜,便在外人面前给个虚名。
然而侍从同他说起时都说这位谢娘子是未婚妻子,却没和他说这二人婚前便珠胎暗结。
唐而生望向裴玄章时面色复杂,他以为世子持身以正,再糊涂也就是在外面蓄养姬妾,可却起了娶这女郎过府的心思。
然而他观两人情状,男子虽然候在桌前信手磨墨,目光却不时越过他望到榻上,谢娘子倒有些女郎常见的羞怯。
她身上虽有些可疑伤痕,身子还算康健,她人还年轻,按时吃几丸安胎药就够了。
唐而生到桌案前写下方子,却忽然想起来一件事,这双生兄弟果然是一模一样,不单是娶了同一个姓氏的女子,还是同时怀孕。
只是二公子同他说起妻子有孕这事时还有些不大确定,想来二少夫人这孕事只是夫妻二人的误解,否则二公子亡故,镇国公与夫人恐怕不会放这女子和离下堂,怎么也要等到孩子出生。
谢怀珠觉得裴玄章有点过于逞强了。
她没去跟他争论搂八个她是一件多么不可能的事,而是盯着他的手臂,认真道:“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大夫。”
裴玄章黑着脸:“我觉得你应该闭嘴。”
谢怀珠闭嘴一会,看裴玄章没事人一样把马栓到一旁,心想能去刑部当大官的人果然非同凡响,她一直都挺怕疼的。
“杵那晒太阳吗?”
谢怀珠闻言跟着他走到树荫下,支知之和夕落不知道去哪了,刚才在城外等着的几个年轻男人此时也不见踪影。
放眼望去,这里只有她跟裴玄章两个人。
谢怀珠跟他一起坐在树边,心里有些焦灼,她总觉得裴玄章的伤口在流血,偏偏他今天穿的黑色衣服,她偷偷看了好几眼,都看不出半点异样来。
再悄悄看一眼裴玄章的脸,一束从树隙中照下来的日光落在他的高挺的鼻梁和淡红嘴唇上。
好看,但谢怀珠没功夫欣赏。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裴玄章好像又白了点,不会是流血流的吧。
“你看够了吗?”
裴玄章忽然扭头对上她的眼睛,谢怀珠偷瞄的目光被抓了个正着。
她蜷了蜷脚趾,有点尴尬的把脑袋转正,然后默默道:“……看够了。”
裴玄章没再理她。
他看着也不是个多话的人,好像跟她说话全看心情,高兴了就会来为难为难她。
两人一时有些沉默。
谢怀珠思章胡乱飘着,心想像裴玄章这种走哪都被簇拥的人想必自尊心要强些,伤口裂开后忍痛不说也挺正常。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思索半天,她觉得她不能直接跟裴玄章提起她知道他受伤的事,那不明摆着告诉他她看过不该看的吗。
她得迂回一些。
“二公子,您什么时候回府呢?”
裴玄章道:“等会儿。”
“等会是什么时候呢?”
“你问这做甚?”
谢怀珠皱眉沉思,对啊,问这做甚?
她灵机一动,道:“我想让您送我回去。”
裴玄章望向她:“支夕落不能送?”
谢怀珠:“不想麻烦她。”
“那就想麻烦我?”
谢怀珠又被问住了,她苦恼的想撒谎真的是一件好难的事情。她从来不是多管闲事的人,但裴玄章是因为她伤口才裂开的。
冥思苦想半天,最后她慢吞吞的小声跟他说:“你不是我表哥吗?”
裴玄章:“……”
他现在有点怀疑她这准嫂嫂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她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又不太像。
裴玄章道:“等他俩回来。”
谢怀珠:“哦。”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谢怀珠望他一眼,然后低下头道:“我以前在桃峪遇见过一个男人。”
裴玄章:“你旧情人?”
谢怀珠不搭理他,自顾自继续道:“我那时在药店打杂,他上山打猎时伤了腿,因为觉得自己年轻力壮,不看大夫也能自己好,拖了好几天才来抓药。”
“他的伤口是我包扎的,其实问题不大,弄点山霍香或者刺儿草煎服,毛姜也行,这几种草药遍地都是,平日注意不要过劳,切忌反复裂开。”
叮嘱的够明显了吧,她看向裴玄章。
裴玄章也盯着她,随即在沉默中开口:“……能说重点了吗。”
谢怀珠:“我给他包扎好了,他没给钱。”
裴玄章:“就这?”
谢怀珠:“不给钱是件很严重的事情。”
气氛又凝滞了。
隔了好一会,裴玄章才道:“你就那么想跟我搭话吗?”
谢怀珠:“我没有。”
“那你觉得你说的事很有意思吗?”
谢怀珠:“……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裴玄章看起来像是终于耐心告罄,脸色不怎么好看。谢怀珠被他沉沉的目光看的缩了缩肩膀,抿住唇默默坐在他身边,一时半会不敢吭声了。
两人之间静的出奇。
暖风轻轻柔柔吻着草地。
片刻后,她看见裴玄章靠在树干上假寐,两条长腿交叠着,四周静谧一片。
谢怀珠不合时宜的想起了她少时疯玩的旷野,累了就在地上一躺。傍晚时回家,娘亲会数落她弄脏了衣裳,院落炊烟袅袅,混杂热腾腾食物的香味。
一切都很平静,平静到平平无奇。
但是她知道,不管玩到多晚,不管她衣服有没有弄脏,傍晚的夜色里,都有一盏昏黄烛火会容纳她。
她被带的也有点困了。
眼皮正打架的时候,肩膀被抵住了。
谢怀珠迅速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刚才打瞌睡时没稳住身形,顺着树干往裴玄章那边滑了一下,差点靠在了他的手臂。
此时,裴玄章不知道什么已经睁开了眼睛,一根奇长的食指正戳在她的肩头。
他也没说话,就这么抵着她,抗拒之意非常明显。
谢怀珠朝旁边挪挪屁股,离他远远的。
裴玄章这才收回手。
可能是因为短暂的打了个瞌睡,她总觉得夕落跟支知之好像走了很久。
夕落就算是要挨训应该也训完了吧。虽然刑部的人不太好惹,但锦衣卫好像也没好到哪去。
“支大人应该不会跟夕落动手吧。”
她问裴玄章
“动什么手,他俩差不多一起长大,又不是表亲兄妹。”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怀珠忍不住后背一凉,除了不小心偷看过他洗澡,她可以发誓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
“表亲也不应该动手。”她默默纠正
话音才落,就看见夕落跟在支知之身后从一个小坡下走了过来。
夕落长了副清冷脆弱的脸,穿的纱裙也松松垮垮,垂眸不语的时候很惹人怜爱,总觉得她像是受人欺负了。
谢怀珠拍拍屁股站起身来。
裴玄章也一同站起身,他不瞒的看向支知之:“你俩绣花去了,这么长时间。”
支知之这会看起来脸色比刚刚好一些,但眉眼间仍有阴霾,估摸是被那强拉他妹妹做媳妇的大汉气着了。
支知之瞥他一眼:“让你等会怎么了?”
他拍拍裴玄章肩膀:“走,回去。”
谢怀珠心中一喜,连忙凑到夕落旁边。
她垂眸时看见夕落的手腕泛着水光,好像是上过药油了。
回家好啊,回家裴玄章就能上药了。
她再也不想跟裴玄章单独待在一起了。
熟料支知之下一瞬道:“我带我妹,你带你妹,可以吧。”
“……”什么!他说什么!
谢怀珠瞪大眼睛,简直晴天霹雳。
什么意思?还多出一匹马呢,这就不要了吗?
不是,这不是重点。
她回头看了眼裴玄章,他还站在树影下。
如果跟他乘一匹马那不就意味着她得坐他前面,跟刚刚夕落带她一样。
画面自然而然的浮现在谢怀珠脑中,她的目光从他脖子滑到他的胸口,然后又向下,最后她的心里有一点绝望。
她选择走回去。
刚要说话,裴玄章就先她一步道:“不是,支知之你脑子叫驴踢了吧?”
话糙理不糙,谢怀珠心想。
夕落也皱起眉,颇为不悦的轻声道:“兄长,别开玩笑。”
支知之摊了摊手,道:“都是妹妹,带一下怎么了?”
裴玄章把谢怀珠刚刚扫量她的眼神尽收眼底,脸色不由更黑了,直接道:“不带。”
夕落抿住唇,自顾自上了自己马,然后朝谢怀珠伸出手:“谢姑娘,我兄长说笑的。”
谢怀珠看看支知之又看看裴玄章,最后还是上了马。
临走前,谢怀珠还有些不放心的看向裴玄章的手臂,叮嘱道:“裴公子,你也早点回去吧”
才说完,夕落就策马离开。
马蹄扬起,尘土四溅,夕落与谢怀珠的身影渐渐变小了些。
“你还别说,你这表妹挺关心你。”
支知之一边说一边走到裴玄章身侧,看他此刻还黑着的脸,啧了一声道:“行了裴二,知道你这宝贝没带过人,开个玩笑行不行。”
裴玄章看都没看他,道:“不好笑。”
支知之轻嗤一声,道:“得了吧,你大哥想带还带不着呢。”
这可不一定。
裴玄章想起谢怀珠和裴玄朗相处时的模样,心道人家指不定带多少次了。
他这才回来几天,关于裴玄朗和谢怀珠的爱情故事都已经听好几个版本了,最夸张的一个还像模像样的说谢怀珠已经有孕,只等裴夫人那边一点头就成亲的。
“喂,你对你这大嫂还满意不?”
支知之碰了一下他的手臂,随口道。
裴玄章浑不在意的道:“不满意,她眼光太烂,怎么看上裴玄朗的。”
支知之眉峰一挑,道:“照你这么说,上京可得有一群让你不满意的了,看上裴玄朗的还少吗?”
支知之跟裴玄章差不多一起长大,他们两家算是世交,很小的时候,支知之还记得裴玄章喜欢跟在裴玄朗屁股后面跑,一口一个哥哥的叫。他那会还痛恨自己为什么是家里老大,不像裴玄章,闯祸了也有人兜底。
后来他们都渐渐长大,不知道从哪一年起,裴玄章就跟裴玄朗渐渐疏远。
直到现在,稍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们兄弟不合,但具体是因为什么不合,裴玄章又从没提过。
不过话说回来,到底还是亲兄弟。
这些年据他所知,裴玄章没对裴玄朗下过真手,裴玄朗对这个弟弟也向来包容。
支知之摸了摸下巴,继续道:“不过裴玄朗带她回来,我也挺意外。”
“这姑娘身份有什么特殊的吗?”
裴玄章摇了摇头,道:“很普通。”
支知之道:“那是好事。”
他想起谢怀珠那张乖巧的脸蛋,又犹疑道:“不过这人……”
“怎么?”
裴玄章抿住唇,长睫垂下。
他这几年一直很忙,身边虽不乏对他别有用心的人,但他从没主动接触过。
甚至可以说他这些年连跟女人说话都很少,这方面的确有些经验匮乏。
在支知之问询的目光下,裴玄章低声道:“……假如我说,她总在大哥不在时偷看我,常望着我脸红,就连刚才也一直在试图跟我搭话。”
“她是什么意思?”
支知之:“……”
他承认,他的好兄弟的确又高又瘦,还长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这张脸勾.引到谁都不奇怪,但是那可是裴玄朗准未婚妻。
而且他跟谢怀珠虽接触不多,可她今天对夕落施以援手,让他多了几分好感。
当然,最关键的是,谢怀珠虽美,但稍跟她说句话就能看出她浑身上下都透露着质朴干净的气息,完全看不出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前几天。”
“你大哥…知道吗?”
“应该不吧。”
支知之抿住唇,半晌无言。
裴玄朗脾气好,但应该没好能容忍裴玄章勾.引他未婚妻的地步。
而且这次裴玄朗分明就是认真的,这要是被发现了,他都不敢想。
支知之声音沉重道:“那真是如此,只有一个可能。”
裴玄章看向他。
支知之笃定道:“你大嫂想跟你搞。”
“搞什么?”
“你说呢?”
裴玄章沉默片刻:“哦。”
还哦,支知之啧啧两声,对裴玄章这张脸的威力又有了新的认知。他心道还好裴玄章脾气烂,他要是跟裴玄朗一样,下半辈子光靠这张脸也能活的风生水起。
唐而生同他相处时还是更自在一些,知道他们兄弟感情甚好,才偶尔露出一两句他兄长新妇的情形,并不知女响马的事情。
可他问过侍从,这个女子自从被他兄长抓回来后,还没踏出过房门,女囚和镇国公府未来的女主人挤在一处居室,简直是匪夷所思。
但他兄长的新妇必定出身高门,母亲才能勉强入眼,那么这位娘子是怎么一夜之间从金陵城转到济南府,还成为贼首的?
月色粼粼,波光如镜,照得他兄长唇边颈上一片晶莹。
那是女子香甜的口脂,散发着水蜜桃近乎要熟烂的气息,诱人坠落。
搅得他心也乱了几分。
偏偏那女子姓谢,与盈盈相同的姓氏。
裴玄朗定了定心神,才重新略过那些痕迹,迎上他兄长目光。
“阿兄,房内住着的,究竟是什么人?”
他不敢想,却忍不住去想,声音都在发抖:“她姓谢吗?”
第六十六章
裴玄朗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那个答案,然而他的兄长却随手将门掩上,平和神情中带有未褪的愉悦。
他轻轻拭去唇边莹莹珠光,可香气却挥之不去:“是又如何?”
残存的柔情消失殆尽,谢怀珠自床上倏然坐起,难以置信地向外张望,裴玄章这个疯子究竟是要做什么!
虽然裴玄朗负她良多,可是以他们之间的关系,恐怕也会立刻冲进来,她有些纠结,旧情人见面,无论怎样都不会令人高兴。
才晓得他们兄弟二人互换的时候,她很想冲到丈夫面前质问一番,为什么要瞒她这么多事情,还要她和他的兄长生子,再悄悄换回来,可是到了现在,她竟觉得为此而哭闹心疼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
她过惯了宁静的日子,不大习惯再为他产生许多激烈情绪。
于她而言,这似乎是很不值得的了,毕竟他们已经彻底没了羁绊,连最后一层婚姻的枷锁也不复存在。
“不知是谁家娘子,能引兄长动心?”
“去了那么久,我怕你迷路了,就出来看看。”
秦老夫人猛然睁开眼道,“唉,老了。”
也正是因两人的经历不同,她并不打算将她当成可以倾吐心里话的朋友。
这日,谢怀珠在屋内核对账本,她实在没什么算学的头脑,账本又记得潦草杂乱,只能缓慢地拨着算盘,就这样算了一晌午,核对了两次数目都对不上,无奈之下,只能又重头算起。
他那双指节分明的手终于执起笔,蘸饱了浓墨的狼毫一笔一划地落在宣纸上。
他挑眉问,“也?”
这个妻子,他仿佛怎么也猜不透。
以为是得偿所愿娶了心仪的娘子,怎知同床同枕的却是一个赝品,换了谁不崩溃?
她便跟在秦老夫人身侧慢慢地走着,主动搀扶着她的胳膊,做出一副亲密的姿态。
“凡是高门大户的,底下的人越多,越是有机可乘,”谢怀珠用曾夫人所教的话说,忖了忖,又补充道,“不说王府,就是皇宫大内,不也有冒着断头的风险做那些偷鸡摸狗的人吗?”
似乎看出她的心事,他又温声道,“别担心,我就说是被猫挠到的,就算留了疤……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行。”
他舌头打了结,“大、大哥……父亲和您说完话了?”
说话间,两人已穿过月洞门,拐入秦老夫人的住处——留墨斋。
谢怀珠直觉他在下套,可脑子里仍是混沌的,她瞪大了眼,下意识反驳,“有什么不敢说的,我们夫妻之间,无话不谈,何须你一个外人来挑拨?”
谢怀珠敛下眼皮道,“媳妇明白。”
他更加连气都不敢喘,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了裙带上。
“原来如此,那丫鬟跟在你身侧,耳濡目染的,字也写得不错。”
谢怀珠眸心闪烁了一下。
谢怀珠对她还没有足够的信任,不敢在她面前露出马脚,便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究竟要如何做才能让人对我放下成见?”
“你的字写得真好……”她避开他的眼,由衷地赞叹。
他跟着坐了下来,挽起袖子,手心也冒出了一层汗。见她着实痛楚,不得已,只能将手搁在她那件香云纱的短袄后摆上,犹豫不决地又问了一句,“可以嚒?”
她和妤娘关系并不像寻常姐妹那般亲厚,虽然妤娘是她在府里感受到为数不多的善意,可她明白,她偶尔的关心仅仅是因为她良好的涵养,而非真正的感同身受。
“不过是闲来多练而已。”
谢怀珠耳后根一热,骨髓深处钻心的痛竟让她动摇起来。
她并不想因为此事得罪了睿王妃,毕竟祖母只让她操办端阳事宜,彻查到底自是能赢得祖母的称赞,却也是当众扇了婆母的脸,定会让她日后更加举步维艰。
正因看不清他的神情,眸心的那点晦暗不明尤为明显。
她沉吟道,“祖母息怒,小姑还小,难免争强好胜了些,并非有什么歪心,我虽比她年长几岁,但论起来,府里诸事了解的还不如小姑多,不敢说教。”
睿王妃也跟着说,“明雪,你过了年也要开始说亲了,是该跟你嫂嫂学点规矩,日后嫁了人,哪还能像那如今这般,偌大的家都等着你操持呢。”
回程的路上谢怀珠还有些疲惫,小鸡啄米地靠着车围打盹,裴玄章就垂眸看着,也不打扰她,只在她的脑袋快要磕上旁边的窗棂时,才将她的头托回原位。
在得出结论的这刻,他心头不可谓不失落,可转念一想,世上诸事哪能两全?虽然心里仍有些震惊,但事已至此,似乎已经没有别的办法解决。夫妻之间以和为贵,这点小事倒是可以不提了。
鹤山脸色一白,他从未见过气势如此慑人的兄长,甚至微拧的眉心上还蕴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寒意。
她的背一下子汗湿了,里衣粘腻地贴在身上,连喘息都战战兢兢的,生怕触碰到了什么。
谢怀珠接过手一看,上面是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和身份,登时令她头疼不已。
睿王妃也说,“儿媳也只是为了这个家着想,并非贪恋什么,论关系,儿媳和妤娘可是最亲的,我难道还能害她不成?”
他窒了一下,才结巴道,“我……只是怕里面沉积瘀血,要及时揉开。”
经过这么一遭共事,她们的关系也算是缓和了不少。
不知为何,裴玄章总觉得妤娘在这个奶母跟前有些低三下四的意思,而那个奶母挺直着腰板,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说得母亲不敢抬头,只好嗫嚅道是。后来祖母问了大哥,大哥也是澹泊的性子,对自己的亲事并不上心,只回道,‘但凭祖母做主。’便事不关己般回了自己院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明雪一边回忆一边说道。
她们都没发觉,就在她们低着头窃窃私语时,一双眼睛慢慢地转了过来,将她们细细打量了一遍。
她骂得倒没错,她不就是这种人吗?她自嘲地想。
这一觉却也没睡多久,心头还惦记着事,一沾上枕头便做了梦,梦里还是方才的场景,秦老夫人和睿王妃唇枪舌剑的,连她也被裹入其中。
秦老夫人眉骨一动道,“看到你们夫妻二人同心,我也就放心了,只是有桩事我得告诉你,他们父子二人有龃龉,你也要多劝劝他,做儿子的,总要低头服个软,父子之间别弄得这般生分。”
回到屋里,谢怀珠还要对名单和账本,他便将书案让给了她,自己从书橱里抽出一本书,坐在不远处的圈椅上翻阅了起来。
雍王已经知晓他二人私情,这桩丑事早晚瞒不住,她虽然不知他与裴玄朗要做些什么,可还是愿意信他多些,并不想开口去问。
裴玄章呼吸一顿,似灼眼一般,避开那张姝丽面容,垂眸道:“面上的功夫总要做一做。”
死而复生的裴家二郎竟夜半顶撞钦差,第二日就被禁足房中抄书,不得外出半步。
这桩奇闻很快传遍了数艘官船。
然而比这事更匪夷所思的是,传闻说裴家二公子之所以失态,是因为撞见裴尚书正与弟媳偷欢。
第六十七章
海上行程枯燥,就是那些荤段子也有讲腻了的时候,难得有这种权贵丑事可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更何况还是素以清正克己闻名的裴尚书,一时之间衍生出无数版本。
甚至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过当夜的情形,仿佛亲历一般。
传说裴尚书下令让随从捆了二公子回房,却仍折返回这女子房间,温存一夜,接近天明时分才出来,衣角竟缺了一片。
李秋洛这两日见不到自己未婚夫的面,却将他们兄弟二人之间的趣闻轶事听了个遍。
她起初是不信的,然而每当她怒气冲冲地去求见这位未来的大伯,想要见裴玄朗一面,也请他以兵部主官的身份出面澄清,裴尚书却面色阴沉,只说清者自清,不必庸人自扰。
到后来,甚至被挡在门外。
他是高高在上,这些话尽管传播甚广,可是也无人敢在他面前提及分毫,裴玄章自然不会出面,将此事越描越黑,然而她却不同,有时出来透气,能听见几句窃语。
更令人头痛的是,有人以讹传讹,险些以为引得他们兄弟二人相争的是她,每每见到她面都有些压不住的惊骇,大约是震惊于裴氏两位公子的品味。
冷不防对上他的眼,谢怀珠心跳停了一瞬,脸色却如常道,“端阳要往各家送节礼,母亲给我拟了名单,上面都是些亲戚世交,不过我看了一眼,上面也没有你的朋友,不知道你还有没有交好的友人,我把名单再添一添吧。”
夜里,洗漱完毕,谢怀珠照常在里侧躺下。有了前几次的经验,她现在也放松了警惕,不像一开始那般直挺挺地躺着了。
她有些歉意道,“你先睡吧,我还要把账算一下。”
谢怀珠猛然从梦中惊醒,睁着双眼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香英。
她心头咯噔一下,肩膀也不自觉往回缩,一双眼在昏暗中戒备地盯着他。
她略站了一会,打算听她接下来还会吐出什么话来。
明雪嘟囔道,“怎么又要我学!”“噢……”他拖着长调,边观察她的脸色边没话找话道,“嫂嫂真是醉了?都怪我,要不是我讨你这杯酒,你也不会如此了……”
硕大的月悬在浓墨般的夜幕上,周遭还点缀着三两颗星子。月光像揉碎的银子,静静地撒落在错落有致的山水长廊里,那是与白天不一样的风采。
他能觉察出她声珠发虚,更印证了心头的想法——她和父母关系并不融洽。
他起初还主动些,可渐渐地他也看出她的心意,便也不再强求了。
好在香英不识字,并未看穿她的局促,她心下稍安,只含糊道,“是有几笔数目对不上,也不知道是管家抄错了还是怎么的,等我回头再对上一遍吧。”
东角门临近厨房,平素里鸡鸭鱼肉、瓜果蔬菜的采买,都是从这个门里进进出出,除了下人,主子们向来不从这里经过。
一个荒唐的想法从他心底冒了出来。
他不疑有它,又说,“听祖母说今年端阳节要交给你来办?”
回了园子,一家人用过暮食,众人正要散去,秦老夫人招手让谢怀珠过去,“妤娘,你过来,我还有话要问问你。”
他忍俊不禁地走过去,俯身端量着她,只见她闭着眼,乌浓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淡淡的影,秀挺的鼻梁下,鲜艳欲滴的唇微敞着,呼吸匀停,带着一丝天真的味道。
谢怀珠的理智被痛意夺走,脑袋也还没活络过来,抿紧了唇不吭声,算是间接默许了他的行为。
明雪嗫嚅道,“孙女明白了。”
他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还未开口,便听容妈妈的声珠传来,一抬眼,她已经小跑了过来,肥胖的身姿上每一块肉都在抖动着。
秦老夫人又重新接上方才的话题,睿王妃突然开口道,“以往各节都是我在操办,还好今年有了媳妇,也算是为我分了忧,母亲知道的,我这头疼的旧毛病老是不好,开夏以来暑气渐热,又是断断续续地疼。”
谢怀珠便这么和裴玄章并肩往回走,夜风鼓起他们的衣袂,时不时缠在一起,就连各自袖里扑出来的暗香,都渐渐地在空气中融为一体。
他吃吃笑了起来,紊乱的气息像一阵阵的浪潮扑洒在她脖侧,弄得她痒斯斯的。
她惊讶地抬起眸来,目光与同样吃惊的他撞到一起,仿佛被什么烫了一下,她迅速地别开眼,瓮声瓮气道,“要先涂点药,不然留下疤痕还怎么了得……”
容妈妈如逢大赦,忙不迭应了声是,便将谢怀珠扶出花厅。
梁姨娘跟上她的脚步道,“你这个死丫头,来了这么久也没找我说句话,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我先上值了。”他说着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避开她的眼神走出院子,柔和的清风穿过他胸膛,那一点郁结被揉碎了,渐渐消失在空气里……
三人就这么沿着甬道疾行,刚过东院,却听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嫂嫂!”
“算了,就信了你这回,要有下次,我必定要禀告夫人的。”
“撞到了?”他慌了神,忙蹲下来仔细查看,然而那地方实在隐秘,从衣裳外头看不出端倪来,他的手捂在上方揉了揉,语气温存,“我看看好嚒?”
端阳将至,一切事宜都做得算圆满,原本只要向秦老夫人复命,她便算是卸下重担了,可谢怀珠不愿得罪睿王妃,还是决定将此事先禀报给她。
明雪抬眼道,“嫂嫂还没过门时我就听过你的大名了,我倒是好奇,到底是多么出类拔萃的人物,就是主持中馈,对你来说也不在话下吧?”
她回望过去,仿佛透过她温婉的眉眼,窥探出她尚在闺中的影子。
她重新扯开话题道,“其实我没有主持过中馈,祖母把这项重任交给我,我总是担心做不好,王府毕竟和我娘家不同,人口繁杂,要如何做才能不落人口舌?你给我支支招好嚒?”
谢怀珠仍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垂着头聆听睿王妃的教导。
谢怀珠淡淡地瞥了一眼道,“不必多礼,都起来吧,管事的呢?”
香英给她端来了紫苏饮子和点心,见她额头冒出一层薄汗,不禁劝道,“世子妃还是休息会吧,您都算了一下午了。”
轮到鹤山时,见他狡黠一笑道,“嫂嫂敬了满堂的人,怎单缺了我一个?”
美的事物,是人都愿意多瞧几眼,谢怀珠却不是轻易被美色所惑的人,只瞥了一眼,便收回眼神问,“你怎么来了?”
所谓的清源第一美人,会不会只是谢家在造势?她到底还有多少事情瞒着他?
“孙女不敢这么认为,只是那……只是……”明雪说着,眸光游移地瞟向谢怀珠。
秦老夫人偏过头去,端起杯盏抿了起来,嘴角露出了笑,却是对谢怀珠说的,“妤娘,你虽初次掌家,办事却妥帖,你别看你公爹嘴上不说,他那是嘴笨,你看见了没,他们父子俩,也不知道多少年没这么肩并着肩一起走了。”
“嗯……”她沉吟了下,又缓缓添了一句,“祖母还要小姑和我一块操办,她好像……不是很满意祖母这个决定。”
看到这里,他眉心紧蹙,双手也不自觉颤抖。
竹影摇曳,林下波涛阵阵,愈觉清幽。
两影相随,虽模糊得有些难以辨认,但她却还认得出与自己同床共枕的男子。
“太子与太孙既然知晓此事形同谋反,于裴氏而言或为灭顶之灾,怎么还舍得令阿兄来做?”
裴玄朗想不明白,语气略有些过激:“难道他们疑心父亲和兄长不忠,要拿咱们去试探?”
“你所言也有几分道理,不过君要臣死,于天家而言,一个小小的镇国公府,裴氏上下几百人的性命,并不算什么大事。”
微凉的嗓音传入耳畔,这一回却无法令她安心。
“无非是成王败寇,端看天意。”
他靠那人更近些,柔和道:“回了裴府,有许多事便身不由己,你这些时日不要再与韫娘通信了。”
第六十八章
裴玄朗一怔,他还没来得及去信,却有些被戳破心事的惊慌,有些失落,恹恹道:“我晓得了,兄长不必多言……日后我亦会少与你相见。”
谢怀珠望见那道人影向着她的方向越来越近,立刻躺回原处,竭力掩饰过于急促的心跳与呼吸,胸口的起伏渐渐慢下来。
裴玄章推开门时,便见她双手交叉覆于腹上,头发柔顺地披在两肩,睡颜纯净,似乎从未转醒。
她安静规矩得不同以往,只是眉头紧锁,像是被孩子折磨得有些不适。
他斟了一壶水拢在手边,缓缓走至榻前,坐在她身侧,并不打算唤她起身。
苏州的天气渐渐热起来,谢怀珠起初犯懒懈怠,并不情愿起身,然而此刻早已睡意全无,更何况一个男子长久注视着她,越是想装睡,越控制不住自己的破绽。
她无奈转身向内,低低哼了一声,示意他自己正半梦半醒,可以起身。
过了两日,裴玄章结束休沐回到值上。白天就只剩下这一宅子的女眷了。
王府规矩甚严,早晚都要向长辈请安,朝食各院各有安排,暮食却是一定要聚在一起吃的。
谢怀珠照例向秦老夫人晨昏定省,睿王妃也在那里,她走近了,便福身施礼道,“给祖母、母亲请安。”
秦老夫人和睿王妃还在商量着端阳事宜,便叫她坐下。
她点点头,敛裙坐在睿王妃下首。
说起端阳节,秦老夫人便问她,“妤娘,我听说你青源的母亲是主持中馈的好手,不知往年你们端阳是如何过的?”
她觑了睿王妃一眼,见她垂着眸子,看不出情绪,于是便字斟句酌道,“我们家里人口少,料理起来简单些,不过是祭祖这一桩,却要早早预备起来,除了祭祖,还有射角黍、看龙舟……都是些寻常的项目罢了。”
秦老夫人又说,“你母亲能干,想必也教了你掌家的要诀吧。”
谢怀珠对答如流道,“母亲是教过一些,不过我毕竟没有她的魄力,和她比,还差得多呢。”
秦老夫人端起茗碗轻刮浮沫,眼神却剔向睿王妃,“这有什么要紧,谁不是从年轻走过来的,总要放手去做,才能越来越好。”
睿王妃暗暗攥紧了手绢,脸上的表情像是绷不住,她抬眼看了看谢怀珠,跟着说道,“母亲说得对,难得她这么有兴致教你,你可要好好学。”
谢怀珠敛下眼皮道,“媳妇明白。”
聊了一会闲话,明雪才姗姗来迟,她是爽朗的性子,还没进屋声珠便先飘了进来,打破了这沉闷的氛围。
“祖母醒了吗?”
秦老夫人一听到她的声珠便先笑起来,“你这丫头,都什么时辰了,也就你,老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明雪迈入屋里,见到睿王妃和谢怀珠,便道,“母亲和嫂嫂也在呢,那是我来迟了。”
说着便给大家都请了安,这才自顾自地在秦老夫人身侧坐下道,“祖母今日的腿还酸吗?孙女给你捶一捶吧。”
“也好,凌雁,取美人拳来给雪丫头。”
俄而,凌雁取来美人拳,明雪接过便缓缓捶了起来。
秦老夫人又重新接上方才的话题,睿王妃突然开口道,“以往各节都是我在操办,还好今年有了媳妇,也算是为我分了忧,母亲知道的,我这头疼的旧毛病老是不好,开夏以来暑气渐热,又是断断续续地疼。”
秦老夫人没有戳穿她的谎言,而是顺着她的话道,“既然如此,今年的端阳事宜就让妤丫头去办吧,你也是做婆婆的人了,该休息便休息会。”
冷不防的,一项重任落到谢怀珠头上,她眼里浮起惊骇,知道自己最多只能演演戏,真要她去操办,凭她的能力,非露出马脚不可!
她又暗暗觑着睿王妃的脸色,见她嘴角几不可查地捺了一下,便明白她也不同意秦老夫人的安排。
可她竟没有反驳秦老夫人的意思,谢怀珠只好开口道,“祖母,我知道母亲身体抱恙,我是该替母亲分忧,可我毕竟刚来王府,不明白府里的礼节,若是搞砸了,又怎担得起?我还是给母亲打下手吧……”
“怕什么,你是新来的媳妇,这项重任迟早要交到你身上的,自己家里,只管大刀阔斧地干,你可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妃,还怕别人说你闲话不成?”秦老夫人说着,目光却飘到睿王妃脸上。
睿王妃脸上僵了一瞬,旋即笑着附和,“祖母说得是,既然她老人家看重你,你可要好好做,别让她老人家失望啊……”
明雪抬眼道,“嫂嫂还没过门时我就听过你的大名了,我倒是好奇,到底是多么出类拔萃的人物,就是主持中馈,对你来说也不在话下吧?”
谢怀珠虽不知传言的内容,却也知道曾夫人为了让妤娘能顺利成为世子妃,早早便造势散播她的美言。
虽然妤娘在她心头确实符合一个才女的形象,她的美不单是那张脸,就连她的言谈举止,都有着大家闺秀的气度。
但只要是传言,就必然有弄虚作假的成分,倘若含糊其词,到时候遭罪的便是自己。
她温声笑道,“小姑口口声声说什么传言,我竟不知我有这么响的名气,大约是我们青源地儿小,一点小事就传得沸沸扬扬的,传的人多了,免不得三人成虎,连你也给哄过去了。”
明雪瘪瘪嘴,气焰灭了下来,“祖母,是孙女的错,您能不能别让我给嫂嫂打下手?”
秦老夫人依旧板着脸,“怎么,给她打下手屈辱你了?”
“孙女不敢这么认为,只是那……只是……”明雪说着,眸光游移地瞟向谢怀珠。
谢怀珠对上她的眼神,心头也叹了口气。
看秦老夫人的态度,这事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本来她就已经是个绣花枕头了,还要再来一个明雪,简直让她头疼不已。
她沉吟道,“祖母息怒,小姑还小,难免争强好胜了些,并非有什么歪心,我虽比她年长几岁,但论起来,府里诸事了解的还不如小姑多,不敢说教。”
秦老夫人说,“你就不必谦虚了,我说你当得就当得。我也知道这丫头没什么坏心,就是缺心眼,也就你能包容她,换了别人,谁能这么体谅她?她这个性子要是不改,迟早是要吃亏的。”
睿王妃也跟着说,“明雪,你过了年也要开始说亲了,是该跟你嫂嫂学点规矩,日后嫁了人,哪还能像那如今这般,偌大的家都等着你操持呢。”
明雪嗫嚅道,“我省的了……”
又说了回话,谢怀珠便和明雪一道辞了出来,两人走在回廊上,各自沉默着。
谢怀珠知道她还不服气,忖度了一下率先开口道,“其实我也是头回做这事,未必有你做得好,既然祖母吩咐了,那就要认真行事,也当是为了讨她老人家欢心。”
明雪掀起眼帘,眸光似寒剑刺了过来,这回她连装也不想装了,冷嗤道,“你没有脾气的吗?明知道我看不起你,你还巴巴地贴上来让我羞辱,我最看不起你这种人了!”
谢怀珠表情一僵,脸上火辣辣地燃了起来。
然而羞辱的话她听得多了,心里也麻木了,不过一瞬便恢复了平静的神情。
她骂得倒没错,她不就是这种人吗?她自嘲地想。
她的语气依旧平和,珠调却沉了下来,“不知道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明雪吊起眉梢道,“误会?谢家家道中落,便花尽心血栽培你,装腔作势地弄出个什么第一美人的称号,为的不正是攀附高门?莫非我说得有假?”
这话虽然难听,但也是事实。她后槽牙咬了又松,这才道,“你说得没错。”
“哼,你终于承认了吧!”
“谢家家世不比从前,要不是祖母和婆母此前定下婚约,我也不可能踏入王府,只是你说错了一点,”她顿了顿,毫不畏惧地对上她的眼,“嫁入王府非我本愿,倘若我能选,我今日就不可能站在这里跟你说话。”
明雪翻了个白眼道,“说得倒清高,漂亮话谁不会说?”
“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做事无愧于心。”
明雪见她神色不变,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一般,只能忿忿地咽下气来。
到了雪竹苑,两人分道而行,谢怀珠踌躇了一会道,“离端阳还有半个多月,虽不急于一时,可我们俩毕竟没有经验,明日我想请教一下母亲,要不要跟我一道去?”
明雪闻言扭过身来,讶然地看了她一眼。
谢怀珠被她盯得发毛,正想开口的时候,却听她说,“行吧。”
“那明日给祖母请安过后就去?”
明雪敷衍地嗯了一声,转身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谢怀珠这才叹了一口气。
今日跟在她身侧的是香英,方才她们姑嫂拌嘴她只是冷眼观望着,知道这时才问,“世子妃为何叹气?”
谢怀珠对她还没有足够的信任,不敢在她面前露出马脚,便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是在想……究竟要如何做才能让人对我放下成见?”
香英问,“小娘子这般对你,你不生她的气吗?”
她平静地回,“她只是心直口快了些,可别人不说,难道就不这么想了吗?我决定不了出身,我只能安分守己,才能让她们对我改观。”
“世子妃能这么想,便是我们这些人难以企及的了。”香英恭维了一句。
主仆俩又闲聊了几句,便已经回到了静思堂。
崔氏问了她一路上的事情,身子可还受得住这些劳苦,怕女儿害怕,轻描淡写道:“原先那个车夫听说被裴氏的人找到送官,听衙门里的人说,那人夜里便身中八刀,血尽而亡,你阿爹和我都看过了尸身,不必担心以后再遇上他。”
谢怀珠点了点头,却并不受用,她起初还不敢确定是雍王还是这车夫自己想对她施暴,可是后来却越发笃定。
但令她奇怪的是,雍王既然已经知道他们伯媳私通,又对她难以忘怀,此刻不是在朝野散播流言蜚语,败坏裴谢两家名声,就应该私下用这个把柄拿捏她的父母,迫使父亲献女。
可京城中倒是很少有人将闲话传到父母耳朵里来,否则阿娘一早就要和她诉苦。
她车马劳顿了许多日,这一胎虽然坐稳了,可父母还是担忧她身体,教她回房先睡一睡。
回到父母身旁,谢怀珠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直到红麝唤她起身才慢启秋波,还有些不适应室内新燃起的烛火。
红麝也知她嗜睡,但又不得不叫她起身,急迫地小道:“娘子快些起身,镇国公府那位可到前厅来了呢,老爷的气还没消呢,教人把剑都拿出来了,怕是要杀人呢!”
第六十九章
“阿爹连战场也没上过,不过是用剑吓一吓,打他几下还能打坏了?”
谢怀珠半梦半醒间被惊得醒神,缓了缓才半掀床帐,只觉好笑:“瞧把你吓成这样,他做出这种事,难道不该打?”
哪有他这般急不可待的,才回来一日,就独身上门议亲,阿爹阿娘不生气就怪了!
虽说如此,她还是挽了一个简单的发式,匆匆绕过游廊,准备去装模作样地劝一劝。
裴玄章毕竟还是二品官,阿爹要出出气还不要紧,这事情要是传出去,反为不妙。
然而她才提了一盏小灯匆匆奔到廊下,就见崔氏提了剑站在暗处,面色肃沉。
“阿娘怎么在这!”
谢怀珠被吓得不轻,压低了声音,小心问道:“阿爹把他打死啦?”
入了谢府,谢怀珠携着裴玄章向父母请安,甫入花厅,便见祖母、父亲和曾夫人皆端坐在太师椅上,唯独梁姨娘不在。
周老夫人见到他们俩,便率先笑出声来,可相比之下,曾夫人的神情便淡漠了许多,谢昌友则是像尊泥塑似的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寻不出喜色。
谢怀珠便明白了,他们没有找到妤娘。
她有些消沉,却又不得不装做若无其事地跪了下去,“女儿带……夫君给祖母、父亲、母亲请安。”
裴玄章当然也是有些尴尬的,他还记得自己年幼时见过谢昌友,虽然年龄差了不少,可按辈分,他还是规规矩矩叫了他一声友兄。
而今身份一变,却也要跟着跪下请安,改口道,“裴玄章见过祖母、见过泰山大人、泰水大人。”
说道便亲手呈上见面礼。
毕竟是谢家高攀了这门亲事,即使事情的发展超出夫妻俩的设想,可也不敢怠慢了世子。
于是夫妻俩回了礼,便开口叫起。
周老夫人拄着凤头拐站起身来,慢悠悠地踱到裴玄章跟前,眼眶湿红,一边打量着他,一边夸赞道,“君拂,你竟长这么高了,真是一表人才,是我们妤娘高攀了。”
他不骄不躁道,“祖母谬赞,谢家教养的女儿知书识礼,谢裴二家也早有渊源,何来高攀?”
周老夫人有意与他拉近距离,便问起睿王妃道,“不知你母亲近来如何?我这个做老姐姐的,也想去看看她,奈何腿脚不便,有心无力。”
“祖母是哪儿的话,按理是我母亲该来走动走动才是,只是王府人多事杂,母亲又主持着中馈,一时脱不开身,还请祖母见谅了。”
周老夫人心头有一杆秤,当然知道这只是他的托辞,人往高处走,像她这样的身份,哪用得着应付他们这些穷酸亲戚!
只是如今两家结了连理,就算她不想顾念姐妹旧情,那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就算她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也不能落人口舌。
“好孩子,你说的这些我当然明白,况且馥凝当初性子便文静,这些年应该不常走动吧?”
“是,母亲都待在建京。”
站着寒暄完,周老夫人才请他们俩坐。
裴玄章来时也向谢怀珠打听过家人,见花厅里只有长辈,便随口问道:“舅兄和妻妹怎么不在?”
曾夫人嘴角抽搐了一下,这才道,“贤哥儿往值上去了,珠娘……珠娘上山修道,也不在家。”
“修道?”他眉心微蹙,扭头看向谢怀珠,“你怎么没和我提起过这桩?”
谢怀珠也是刚刚得知自己“被修道”,又如何能未卜先知,于是觑了曾夫人一眼,这才柔声细语回道,“我忘了说,我妹妹有先天不足之症,那年来了个老道,说要让她上山修道才能化了她的病障,所以母亲就赶紧送她上山了。”
“原来如此……”
谢怀珠沉吟着补充道,“不过道长说,等珠娘年满十八就可还俗归家,等你下回来,说不定就可以见到她了。”
他对她的话深信不疑。
曾夫人却对她自作主张添的话感到不满,修得极细的眉锋动了一下,自有威严从那双锐利的眸子里泄了出来。
谢怀珠却不是平白无故多的嘴,她故意在众人面前替谢家圆了谎,曾夫人就算不悦也不能拿她怎样,而且有了时限,谢家人害怕事情败露,定会重新想辙,她也便能全身而退了。
到了傍晚,谢贤也从衙门里归了家,他才学平平,更没有什么上进心,还是谢昌友腆下脸来给他疏通了关系,才当了个八品教谕。
谢怀珠立即起身道,“阿兄回来啦。”
谢贤淡淡瞥了她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了她身侧的裴玄章,将他从头到尾端详了一遍道,“哦,妤娘,这位就是世子?”
“是……”
裴玄章拱手道,“裴玄章见过舅兄,舅兄直接唤我君拂吧。”
很快便摆了饭,用了暮食后便各回各屋去了。
按俗回门夫妻俩是不能同居一室的,曾夫人刚好借着这个由头,将他们俩分别安排在相距最远的两个院落。
丫鬟上来引路,裴玄章回首看了谢怀珠一眼,见曾夫人身旁的老妈妈上前来跟她讲话。
听不清她们喁喁低语,只见她点了点头,少顷便跟着老妈妈往曾夫人的院里走去。
他这才收回目光,由丫鬟引着往相反的方向走。
一路上,今日的每一幕在他脑海里滚过一遍,从他踏入谢家伊始,便总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
妤娘和父母之间似乎有什么隔阂,可却故作亲昵,好像在掩饰些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摇了摇头,默默地踏入浓稠的夜色里……
而另一厢的谢怀珠便没有那么幸运了,曾夫人特地唤了她过来,先是检查了她胳膊上的守宫砂,又问了她这两日在王府都做了什么。
她不敢隐瞒,问什么答什么,容妈妈杵在跟前,还时不时添上几句。
她仰头去抚他眉眼,贵人劳心,他还算年轻,即便连番折腾,看起来也精神奕奕,然而眼底也有了淡淡青痕。
“快回去歇息罢,”她有些说不清的哽咽,主动踮起脚啄了啄他下颌,垂下眼睛,低声道:“我又不会跑,不用日夜守着……”
裴玄章俯身迁就她的姿势,他今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即便回府也安睡不得,然而不忍辜负她一片好心,温声道了一声好。
春日虽说万物竞生,然而主人远行,偌大的国公府便显得萧瑟许多,唯有两位公子与李娘子的住处燃起灯烛。
裴玄朗在雍王府宴饮回来,一直等候兄长回府,好为他接风洗尘,然而一觉醒来,听到的却是他往谢府提亲的消息。
即便是做戏,弄一出金屋藏娇的戏码也就罢了,又何必做到这种程度,他几乎压不住怒气,不顾头疼欲裂,一直候在临渊堂书房内,可直到近子时,外面才有声音响动。
他出门疾步迎去,目光越过裴玄章,身后不见被退回的聘礼。
夜深才归,这远不合兄长素日讲求的养生之道,裴玄朗按捺不住,还未及兄长进门,便开口问道:“阿兄,我听说你去韫娘那处提亲?”
第七十章
“阿兄难不成还真要娶她!”
裴玄朗正想着去会一会妻子那位不知死活的情郎,警告他不要存有非分之想,偏又有兄长上门提亲,双生兄弟先后向同一女子提亲,就算日后韫娘仍归他手,又如何应对世人异样目光?
似是听到极好笑的话,裴玄章含笑解释道:“韫娘有了身孕,难道我不该承担起做丈夫的责任?”
裴玄朗顿了顿,他记得兄长出京前,韫娘应当并无身孕。
而且唐而生曾无意间透露过兄长与韫娘相处的古怪……世子同那名女子行房前会服药,他自诩医术不错,可那日诊治的妇人却已有孕两三月。
他分明不想借子给他们夫妻,裴玄朗上下打量兄长一番:“她又没有真的怀孕……阿兄,倘若雍王迟迟不信我,这真的只是权宜之计吗?”
裴玄章摇了摇头,宽慰他道:“雍王素来跋扈自负,你取信于他只是早晚的事情。”
裴玄朗却有些惴惴不安,他们兄弟二人面上为韫娘而反目成仇,阿兄叫他临摹了数处伪造的布防图献给雍王……煽动雍王与陈王谋逆。
雍王虽有军权,又效仿皇帝当年私蓄死士,可在两京内可调动的人手也不足三千,且上一次皇帝北征,已有陈王行刺的例子在前,雍王未必会轻举妄动。
然而这些机密一向仅由皇帝、太子太孙与几位臣子知晓,他们为太子效命,挑拨天家亲情,若成了便是一步登顶,可万一败露,即便这图是假的,也会招来杀身之祸。
谢怀珠已经好几年没这样生过病了。
她一直觉得自己壮的像头牛,以前总风里来雨里去的半点问题也没有。
乍来京城,就算不太适应这里饮食和天气,身体也没出现什么水土不服的反应。她还得意过一段时日。
结果现在如今好像都赶一起了。
皦玉给她抓了药,急急慌慌的熬给她喝,这会她脸蛋是真红成大番茄了,窝在塌上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一下午昏昏沉沉的闭着眼睛,在半梦半醒间还做了一个遥远未知的梦。
兴许是初秋时节,丛林树叶零落。
入眼是成片的青绿,狭窄小径泥土湿润,所有东西都被一层似有若无的薄雾遮挡着,她在一个很低很低的视角,想要看清大人的脸,需要很努力的仰起头。
她独自坐在长满青苔的台阶之上,一个接着一个高大又陌生的人从她身侧穿行。
虽没人理她,但她仍觉得自己是雀跃的,因为这里很久未曾这样热闹过了。
可她每日能出来的时间有限,只能在外面待小会儿。印象里在这里的每一天,她都过着宁静又毫无波澜的生活。
被困在方寸之地。
没人告诉她外面有什么。
直到一个傍晚,落日恢宏璀璨。
那只手轻轻牵住她,声音温柔:“我们去看落日好不好?”
她仰头想去看清他的脸,但那咫尺之距间,好像总隔着层经年不散的浓雾。
“师父说外面很危险。”
“没关系,我保护你。”
谢怀珠握紧了他的手,她依然执着的想去看见他,但越努力,梦境就越残破。
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始终不愿意放开,结果在一切颠倒混乱之际,指节还是生生脱力,无论怎么抓紧都无济于事。
“姑娘?”
“姑娘你怎么了?”
遥远的声音突然砸进幻境。
皦玉无措的站在塌上,紧紧握住了谢怀珠抓着被褥的手,谢怀珠睁开眼睛,昏暗的烛光落进眼眸,窗外是沉静的天空。
金黄的晚霞遍布天际。
谢怀珠张了张唇,声音有些沙哑:“我睡了很久吗?”
皦玉摇摇头,把茶水递给她:“您就躺了两个时辰。”
谢怀珠坐起身子,摸摸自己的脑袋,还有点烫,但她这会已经觉得好多了。
皦玉看她把水喝完,才小声禀报道:“姑娘,大公子过来了。”
谢怀珠愣了一下:“不是说明日吗?”
皦玉也不知具体缘由,她道:“应当是提前回来了吧。”
“您……要见他吗?”
谢怀珠坐直身体,让皦玉给她拿了件外衫,这才道:“要见的。”
裴玄朗推门进来时,谢怀珠还坐在塌上。
她唇色苍白,脸颊带着方才闷出来的绯红,身后窗外金红的霞光落在她瘦削的肩头,少女对他轻轻笑起来。
“你怎么过来了。”
裴玄朗放轻声音:“来看看你。”
谢怀珠道:“我只是发个热。”
裴玄朗道:“今日的事我已听说了……”
谢怀珠张了张唇,继而如实道:“已经解决了,二公子人很好。”
裴玄朗嗯了一声,没有否认,他道:“幸好今日今流在家。”
裴玄章才刚回京,这两日公务交接不必日日去刑部衙门,所以今日才能正巧赶到,裴玄朗都不敢想,倘若今日裴玄章不在,这件事又该怎样收尾。
可能他不够了解谢怀珠,但他足够了解京城那些所谓富贵公卿。
他抿住唇,原想说一句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他,但思及自己不久后为期最少半年的行程,又沉默下来。
谢怀珠歪着脑袋有些困惑地看着裴玄朗。
她不知道他在自责什么。
“这跟你没关系,而且已经过去了。”
“不,有关系的。”
裴玄朗没有多解释什么,他没再与谢怀珠提这令人扫兴的糟心事,而是道:“这几日一直在忙,忘了同你说,你娘亲已经接到了,如今正在回京的路上。”
谢怀珠惊喜地睁大双眸,连声音却雀跃了起来:“我娘亲还好吗?”
她因为太兴奋,披在肩头的外衫掉了一边,裴玄朗见她欢喜的模样,眉眼也禁不住柔和几分。
他伸出手。
腕骨白皙清透,手指修长,朝向谢怀珠垂落的外衫。
落日的余晖落在两人的身上。
谢怀珠身体僵硬了下,但未曾躲开。
她呼吸很轻,乖顺地坐在裴玄朗面前。
只差毫厘,裴玄朗的指尖就能碰到她垂在手臂的衣服。
但最后,他的动作凝滞了片刻,克制地垂下了指尖,在什么都还未曾确定的情况下,不逾矩一丝一毫。
好像一切都在瞬息之中,谢怀珠迅速抬手把自己衣服拉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她很好。”
“大概再过一个半月,你就能见到她了。”
谢怀珠松了口气道:“谢谢你,裴公子。”
有裴玄朗在,她想不管她在裴家碰到什么,日后都不会对这家人有怨怼的。
她迟疑片刻,又问:“那裴公子,你大概什么时候启程呢?”
裴玄朗答:“三天以后。”
谢怀珠望着他清俊的脸庞,点了点头。
她抓紧衣袖,觉得自己应该在他走之前说点什么。
“我其实……”
她犹豫着的开口,剩下半句还没冒出来脸就又开始发热了。
为什么人跟人在一起一定要经历某一方说出自己心意,然后再确认对方是否同样心意这个尴尬的过程呢?
她尴尬的冒泡,裴玄朗不说话,一直静静的等她说完,被他那么认真地看着,她更说不出口了。
最后她道:“我其实很感谢你。”
“日后你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会的其实挺多的。”
谢怀珠松口气,心想还是正常点好,不说那种话,简直舒服多了。
裴玄朗笑了出来,应了声好。
他又同谢怀珠嘱咐几句才走出房门。
此时,金红的太阳已完全隐入云层,天色变得黯淡。
初秋的凉风静静吹拂。
“公子,回房吗?”
候在院外的小厮小心发问。
晦暗的光影落在男人白皙的面庞,他回头看了眼烛火温暖的小院,道:
“今流回来了吗?”
小厮道:“二公子在书房。”
此时正是掌灯时分。
衔青送走前来议事的邢科给事中,在回头时,看见了阔步走来的裴玄朗。
片刻后,裴玄朗坐在了裴玄章对面。
书房内光线昏暗,年轻的男人懒散的坐在太师椅上,阴郁俊美的脸庞完全隐在暗光里。
沉默中,裴玄朗率先开口道:“今流,今日之事还没谢你。”
裴玄章懒得搭理他。
裴玄朗又继续道:“谢谢她性子倔,今日若没要到一个结果恐怕不会罢休,上次在拙州,她也是如此,执拗的很……”
裴玄章道:“这就厌恶了?”
裴玄朗摇了摇头:“我喜欢她。”
他声音平静,温和的像泉水。
“我喜欢她,她有时坚韧的像野草,有时又让我觉得璀璨如日光,她总那么温柔,但我知道,无论什么时候,她都在强硬捍卫她心里的公平和善良。”
“当然,偶尔她也呆呆的。”
“像小木头,每每与她相处时,我都觉得心中安稳。”
“……”这又是谢怀珠未曾涉猎过的范围了。
她当然没喝过酒,但她有个酒鬼爹,只要他一回来,房间内外都弥漫着一股酒味儿,谢怀珠不喜欢那个味道。
但不一码归一码,酒好像还真能壮胆。
比方说她爹总觊觎隔壁猎户的娇媚媳妇,但碍于猎户生的人高马大,魁梧雄壮,所以一直没敢下手。
某天他喝多了,大着胆子偷溜进人家家里,结果被猎户逮个正着,当晚就被暴打一顿,门牙都被打掉两颗。
“真的可行?”
夕落点点头,笃定开口:“可行。不过切忌喝多,醉了可就坏事了。你若是酒量不好,稍饮一小杯就好了。”
谢怀珠:“哦。”
谢怀珠把夕落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为了感谢她的出谋划策,这次在茶坊点的这壶茶是她付的银子,二两。
一壶普通龙井,值二十个元宝。
以后再也不会来这家黑店了。
从茶坊出来后,夕落又拉着她在京城逛了一圈,只看不买,谢怀珠见识了一圈,最后又找了个编花绳的活,心里十分满足。
回府路上,天际乌云密布。
空气有些沉闷,似乎酝酿着一场暴雨。
谢怀珠脸庞慢慢红起来,她扭头:“夕落,你为什么总是盯着我?”
夕落道:“你好厉害,我好喜欢你。”
谢怀珠脸更红了,“哦。”
“你怎么什么都会,刚刚那家店里卖的茉莉手绳,你也会编吗?”
夕落不缺珠玉首饰,但偶尔也会青睐那些低廉的彩线手绳,柔软的丝线被编织成各色小小花朵,连成一圈,很精致。
谢怀珠:“会,除了茉莉,我还能编铃兰,玫瑰,油菜花,玉兰花……小狗小猫小兔子也能行,但复杂一些的,比方说俩小人,或者船只乐器什么的,得费点心思。”
夕落:“……”
“那你打络子岂不是很……”
谢怀珠:“嗯,只要是见过的样式就会。”
夕落沉默了。
她起初还担心裴家人会不会看不上谢怀珠的出身,如今却觉得,她配裴玄朗简直绰绰有余。
毕竟这京城大多数人,抛去祖宗基业,褪去那层身份外壳,其实就是个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废物而已,包括她自己。
而谢怀珠,她是丰富多彩的。
她正义,坦率,还勤快。倘若来一阵东风,谁能肯定她不会就此上青云呢。
谢怀珠不知夕落心里已经把她吹上了天。
为了证明自己,她当场给夕落编了个玉兰手绳。
夕落为了感谢她,给她买了两提酒。
她嘱咐她:“这提是桑椹酒,味道好一些,但也不能喝多。这一提是清酒,酒性烈,更不能喝多了。”
谢怀珠记了下来,提着酒告别了夕落。
回府时,已临近日入时分。
家宴已经在准备着,为显重视,谢怀珠换了身鹅黄的纱裙,还浅浅的施了层粉,待天色将暗时才动身前去。
这次筵席来的人比上次的要多得多,除去裴家人可能还有几个与裴玄朗来往密切的朋友,生怕引人注意,所以她没去太早。
凉风阵阵,天上飘起了小雨。
谢怀珠脚步加快几分,特地抄了近路,她的衣服不能淋太湿。
待会她还得提前离开回来喝酒。
她步子急,途径一处树木掩映的假山时,突然有个人从拐角冲出来,她来不及刹住脚步,就与那人直接撞在了一起。
谢怀珠被撞得差点向后跌倒,那人“哎”了一声,刚要骂出口,目光在触及谢怀珠的面庞时又生生收了回去。
他上来就拉住了谢怀珠的手臂,口中热气打到谢怀珠的脖颈,谢怀珠被方才那下撞地浑身都在痛,她捂住鼻子,躲开了那人的手,声音含糊道:“不用了,谢谢你。”
那人听见这柔软乖顺的嗓音心头一荡,偏要扶她:“没事吧姑娘。”
“哎呀你瞧瞧都怪我,来我瞧瞧撞哪了,碍不碍事?”
谢怀珠:“我没事,不用了。”
“撞鼻子了是吧?头扬起来叫哥哥看看。”
一边说还一边把谢怀珠揽自己怀里,谢怀珠饶是再迟钝这会也察觉出不对了,她抬起雾蒙蒙的眼睛,看向这人。
四十出头的年纪,脸庞还算周正,身子有些发福,眼皮略肿,正凑在她脖颈处嗅来嗅去。
她终于有些缓过神,强硬的推开了他:“离我远一点。”
男人面色变了几分,堵在谢怀珠面前,上下扫量她一眼:“你是谁新纳进来的小妾吗?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谢怀珠:“我不是谁的小妾。”
“能让开吗?”
男人轻笑呵笑一声,道:“瞧着也不像丫鬟,看来还是个小主子。”
“你知道我是谁吗?”
谢怀珠:“不想知道,让开一下。”
“我姓梅,是你们当家主母的亲哥哥,你我今日也算有缘,你跟了我,我不会亏待你。我既然没见过你,就证明你在这府里也并不起眼,不如随我出府。”
谢怀珠:“哦。”
“但我要迟到了,让开一下。”
男人见谢怀珠油盐不进,走上前意图揽她的肩膀,谢怀珠躲开,掐住了他的手腕。
“你不让开的话,我就要对你动手了。”
“你说什么,你敢对我——”
谢怀珠一脚踢在了他的腹部,她看着柔软,力气却出乎意料的大,直接一脚把他踢的撞在了假山上。
她道:“我提醒过你了。”
男人骂了句脏话,从地上爬起来就要来抓她,谢怀珠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说完后就提着裙摆直接跑了。
一路脚步飞快,临到地方时,她回头看了一眼,那男人居然还跟在她后面,见她回头,阴鸷地对她笑了笑。
谢怀珠抿住唇,开始寻找裴玄朗。
“你以为你跑的掉?敬酒不吃吃罚酒,我跟裴家要女人,谁敢拦我?”
谢怀珠没回话,她躲开他的手,快步走进院落,目光锁定一处,径直走了过去。
与此同时,支知之悠闲地正靠在椅背上,双腿交叠,笑意盈盈看着面前一脸阴郁,如丧考妣的男人。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裴玄章黑沉着脸:“托你的福,为了让我过来,他们今天催了我十三次,不知道的以为走的是我。”
“记这么清楚啊小鸡儿,其实你也记挂着你大哥吧。”
“死老鼠,你再叫我小鸡儿你试试。”
支知之刚要说话,目光忽然越过裴玄章,道:“呦,你觊觎好久的大嫂主动找你了。”
裴玄章眼眸一眯:“支知之你没睡醒——”
“二公子。”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带着喘息的轻喊,紧接着衣袖就被轻轻拉住。
裴玄章话音顿住,回过头,看见一张漂亮雪白的小脸。
裴玄章的目光从她的手指移到她的脸庞,最后望向了她身后。
“裴玄章,你回来了啊。舅舅前几日还说来看看来着,瞧我这记性一下给忙忘了。”
“这小蹄子路上撞了我一下,非但不道歉,竟然还敢对我动手,你快把她交给我。”
裴玄章缓缓转过身,不带感情地扫量他一眼,半晌才道:“舅舅?”
“小外甥,你离京太久,不认得我啦?”
裴玄章偏头问:“我有长这么猥琐的舅舅?”
支知之摊了摊手:“好像没有。”
男人脸色倏然一黑,道:“裴玄章,你这说的什么话,你就不怕我——”
“别让我亲自撵你滚。”裴玄章一脸冷色
男人一哽,面色变得难堪起来。
裴玄章跟裴玄朗不一样,他冷下脸来可是六亲不认的,这几年裴玄章升的太快,手段又出了名的强硬。
虽然年轻,但仍遭不少人忌惮。
若非万不得已,他不想跟他正面起冲突。
迟疑片刻,男人最终只是低声骂了两句之后便离开了。
谢怀珠松了口气,转而对裴玄章道:“二公子,谢谢你。”
裴玄章低下头:“还不松手。”
谢怀珠看向自己捏着他衣角的手指,嗖的一下收回手臂。
支知之笑着同谢怀珠打招呼:“又见面了,谢姑娘。”
谢怀珠:“支大人。”
支知之望了眼不远处正垂眸与人说话的裴玄朗,玩笑道:“谢姑娘,裴玄朗在那呢,怎么没去找他?”
谢怀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诧异道:“嗯?他刚刚还不在那里来着,我进门时只看见了二公子。”
支知之笑着对裴玄章挑了挑眉。
裴玄章没理他。
谢怀珠不知道支知之在笑什么,这府里除了裴玄朗,她只对裴玄章稍熟悉一些。
刚要说话,支知之轻嘶一声,忽而站起身来道:“诶?好像有人叫我,我去去就来。”
裴玄章:“……”
支知之走的很快,谢怀珠看向他离开的地方,疑惑道:“我没听见有人叫他啊。”
她说完后看向裴玄章,发现裴玄章的表情很怪异,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章,但看着不像开心的样子。
她肩膀缩了缩,默默朝后退了一步,小声道:“……你听见了吗。”
裴玄章没说话。
谢怀珠思索片刻,又喃喃道:“大不了我把你衣服洗了还不成吗?”
“你还想要我衣服?”
“……我没有那个意思。”
虽然她确实缺钱,但不至于拿人家衣服去卖。
小雨依然在下,谢怀珠跑了这一路,身上鹅黄的纱裙染了潮气,软软地趴在皮肤上。
她仰着脑袋看裴玄章,一张温婉的脸庞尽数暴露在他眼中,包括她走前涂的那层粉,还有点的淡淡口脂。
裴玄章朝她的脸颊伸出手,谢怀珠心口一滞,目光追随着那只骨节修长的手。
他指了指她的鼻尖:“粉没涂匀。”
谢怀珠:“……”
原本百净的面庞就那么在裴玄章面前红了个彻底,她急忙拍拍鼻尖,故作镇定道:“那个,可能是我有点着急。”
“急着来见我?”
谢怀珠觉得裴玄章还挺幽默的,她干笑两声,否认道:“怎么可能,我上妆是因为我晚上有一件很重要的大事得做。”
“什么大事?”
谢怀珠道:“我的终生大事。”
裴玄章后悔问他了,他真是脑子进水了才在这里听裴玄朗说这些废话。
暗色里,他黑着脸不耐烦地打断裴玄朗:“说够了吗,好像没人对你的感情生活感兴趣。”
裴玄朗失笑,道:“今流,我只是想说,裴家不适合她。”
“嗯,所以?”
“所以在我离开的这段时日,你不能不能帮我照顾她。”
裴玄章哂笑道:“我凭什么帮你?”
裴玄朗摇了摇头:“不凭什么,就当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求求你。”
裴玄章靠在椅背上,黑沉沉的目光落在裴玄朗身上,一边凝视他垂眸请求他的模样,脑中又一边再次出现了谢怀珠的模样。
想起她眉眼盈盈,双颊绯红的望着他时。
他还真的挺好奇。
这个女人是怎么让裴玄朗这么神魂颠倒的,这种好奇从他头一次发现他俩的异样就产生,直到此刻达到顶峰。
这还是他活到现在,头一次对某人产生此类妄图探寻的欲望。
“不帮。”他说
裴玄朗垂下眼睫,道:“你会帮的。”
“……”裴玄章皮笑肉不笑的道:“怎么,你觉得我跟你一样看上她了?”
裴玄朗蹙眉道:“别开这种玩笑。”
“那我的好大哥,你也别太自以为是。”
“裴玄朗,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仍是当初那个对你言听计从的弟弟吧?”
提及往事,裴玄朗面上有几分怔然。
事实上,时间隔的太久,他都快忘记与裴玄章毫无隔阂的样子了。
他的年少好像开始变得有些遥远,连带着当年那些堪称幼稚的争执都变得模糊。
裴玄章的确长大了。
但他仍是裴玄章。
今日的请求属实有些无理,但他必须得对谢怀珠负责。她是他亲自接回京城的,为了让府中人重视他,尊重她,不苛待她,他特地没有隐藏对她的偏爱。
但与此同时,正因他的不掩藏,又不可避免的给她带来了新的麻烦。
他知道她退回了那些衣物,也知道有些不干不净的流言,这都因他而起。
谢怀珠本身是无辜的。
而裴玄章,他会照顾一个无辜的人,在他目光所及之处。
更何况,他知道裴玄章不会真的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就像裴玄章厌恶了他这么多年,却从未真的与他兵戈相见,他也从没想过不认这个弟弟,甚至在某些特殊时候,他们仍会一致对外。
兄弟这么多年,他们这点默契还是在的。
所以只要裴玄章留心到谢怀珠,最起码在他回来之前,谢怀珠在这个家里,是有靠山在的。
沉默片刻,裴玄朗低声道:“可你今天帮她了。”
裴玄章浑不在意道:“我只是按事实办事。”
裴玄朗笑笑:“谢谢不是事事都要依赖旁人的人,今流,你只需要按事实做事。”
他抑制住心底那阵悸动,可跳动却已经暴露在她股间,不免窘迫,稍稍远离些许,宽慰她道:“我已入宫求过赐婚,届时会有更为合理的解释,足以堵住悠悠之口。”
且这几日他不必外出,正好有闲暇陪她:“这些时日我都住在旁边的宅院,韫娘不必觉得会打扰了我。”
谢怀珠汲取他怀中的暖意,却也有些莫名的羞赧,生出些叹息。
无论什么理由,都不足以压住外间的流言,能令谣言平息的,只是赐婚旨意后的赫赫皇权。
一旦那些人意识到这件事并不曾影响到裴玄章在天子处所受到的宠爱信重,一击不倒
比起宗室那些子弟子夺父妾、偷买婴儿继承王爵的荒唐,裴玄章这点事在皇帝眼里未必算什么,只是美玉不能与顽石论,同样生出裂纹碎痕,总是前者更令人失望。
她察觉到裴玄章的歉意,抿了抿唇,反啾了他一口,促狭道:“流言不算可畏,百姓们不过是想看些乐子,只要过些时日有些更刺激惊奇的事情引起人兴趣,很快便没人记得咱们如何了。”
“……更何况,郎君,有几个传言的版本我还是很喜欢的。”
裴玄章不大明白她的意思,以目询问,惹得谢怀珠发笑,她坐起身来,欲言又止道:“你难道没听人说过这话,二郎婚后不能生育,是以我们夫妻商定要与你借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