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像木偶 “景栩,抱。”
答辩时间是五月底, 五月中旬时,温夏的室友们都回来了,寝室又重新热闹起来。
她们像约定好一样, 在同一天回来。
由于床许久没人睡, 她们回来的第一件事, 是换干净的床单被罩, 然后收拾行李、打扫卫生。
看着发生的一幕幕,温夏恍惚间以为回到了刚开学报道那天。
只是那天她们是为了在这方寸之地长久生活而做准备, 而这一次, 短居之后便是长久的告别。
看着她们各自忙碌,温夏眼眶温热。
因为之前和孙洁妮闹过矛盾, 所以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没开口。这样的氛围和刚来报道那天完全不同。
有时候陈湘和孙洁妮需要走同一条道, 气氛立刻变得剑拔弩张,谁都不肯让着谁。
温夏和朱源松都没出声劝阻。
这样的场景, 她们谁都不愿意看见, 但也谁都没办法改变什么。
说白了她们都成年了,吵架是选择,选择视而不见不站队也是。
寝室每天都被沉默的气氛充斥着, 就这么到了答辩时间。
她们的答辩时间都被安排在早上,最晚结束答辩的是孙洁妮, 但也才上午十点。
孙洁妮回来立刻收拾行李, 收拾完立刻给男朋友拨去电话, 语气不悦:“你怎么还不到?我发给你的答辩时间表你没看?”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 孙洁妮无力地说了声“知道了”就掐断电话, 而后戴着耳机开始追剧。
意思很明显,她拒绝任何聊天。
寝室门没关,此时已经有很多人推着行李箱从门口经过了。还有一些人高声商量着今天的约拍要带几件衣服。
从四月下旬天气转暖开始, 校园里就多了许多摄影师。
很多人在拍完学校统一请的摄影师拍的毕业照后,和好友或室友约拍了毕业写真,满校园的拍。
原本她们宿舍也有这个计划。
但这计划之后没人再提起过。
陈湘问温夏:“六月十号前毕业生必须全部搬走,你找到房子了吗?”
温夏摇头:“还在看,看了很多,要么就是租金太贵,要么就是离上班的地方太远。”
回来这么久,陈湘第一次提起温夏的男朋友:“你那个开大G的男朋友呢?不行就开口让他帮帮忙,不丢脸。”
温夏抿着唇没回答。
她也知道找景栩帮忙是最快、最省力的方式。可是她固执地,不想跟他在金钱上牵扯太多。
她害怕他们之间的不平等。
但这些话她没法说。
说出来显得矫情。
朱源松把话头接过去:“不过夏夏不是保研了吗,可以直接搬去研究生宿舍住。双人间的小公寓,羡慕死了。”
“也是,我都忘了这茬。”陈湘说,“话说回来,今晚带我们见见?我们再怎么说也算半个娘家人吧。”
温夏无奈:“他回学校了,他们的毕业答辩也差不多是的这几天。”
陈湘面露失望之色,但很快将此事抛之脑后。
孙洁妮大概一时半会儿等不到男朋友来接,收起耳机起身,不知道出去干嘛。
这会儿也到午饭时间,其余三人在她走后没多久也出门了。
朱源松和陈湘都是买了晚上七点的高铁票,这是她们的最后一顿,是散伙饭。
陈湘说,从云九香开始的,就从云九香结束。
于是三个人手挽手聊着天奔云九香去了。
学校去云九香不远,几个人大概想一起多待些时光,决定步行过去。
走出学校,陈湘看到孙洁妮,她说了声“晦气”就加快步伐。
没想到在转头的一瞬间,看到她被人打了一巴掌。
她没多想,朝着孙洁妮冲过去。
和她同一时刻冲过来的还有温夏和朱源松。
陈湘直接推了一把打孙洁妮的女生:“干什么呢你?”
温夏和朱源松将孙洁妮护在身后。
打人的女生挽着孙洁妮的男朋友:“这么多人帮你啊?但没用啊。知道你男朋友为什么没来学校接你吗?你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在我床上呢。”
陈湘实在听不下去:“小三啊?还是知三当三,知道人家有对象还往上凑,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吗?
“就这男的,狗见了都得吐两口唾沫,也就你当个宝。不过也是,狗见了屎也像你这么扑。”
打人的女生气急败坏,想对陈湘动手。
孙洁妮及时出声:“你巴掌扇过来试试。还想体面点就带着你的垃圾男人滚。艺术系的清纯系花,你猜,深夜约会富商这事儿曝光,你还会不会像现在一样众星捧月?”
孙洁妮的男朋友听到这话立刻不淡定了:“你说你只有我!”
两人开始了新一轮的战争,陈湘带着宿舍的人小跑着远离了这个是非之地。
孙洁妮一向不善运动,最先停下来。
陈湘见状也停下:“怎么回事儿?和我吵的时候不是挺厉害的。”
孙洁妮把有巴掌印的那半边脸侧过去:“谁让你多管闲事了。”
陈湘“切”一声:“行,我就当路见不平帮个了白眼狼。”
她说完,看向温夏:“夏夏,你帮我问问白眼狼要不要跟我们去吃散伙饭。”
孙洁妮没绷住笑了:“有病啊你。”
陈湘恢复平时耍宝搞怪的样子:“是啊有病。妮妮公主才能治,公主赏脸跟我们一起吃个饭呗?”
四个人又恢复了之前的相处模式,和开学报道那天一样,打打闹闹着一起到了云九香。
这顿饭吃得很慢,平日里急性子的陈湘今天吃得尤其慢,恨不得一个煮鱼丸分十几口吃。
她们刻意放慢语速聊着彼此以后的规划,也聊这四年来的相处。
但时间并没有因她们的不舍而停下,她们必须的速战速决,然后回宿舍拿行李去高铁站了。
孙洁妮、陈湘、朱源松三人从宿舍一起走的。
四个人从云九香回宿舍的路上都一言不发。
温夏没送她们,她们也没让温夏送。
四个人都心照不宣,她们都不想看到彼此流泪。
就连打车去高铁站,一向节省的三个人这次都没拼车,各自上了一辆出租。
分开前还是一句话没说。
她们都清楚,即使把“多联系”说几千遍,之后也不会实现。
之后的她们,会分布在天南海北,很难再有聚在一起的机会。然后被生活和工作拖累,多联系也会逐渐成为奢侈。
她们会在不同的地方,开始不同的新生活。
四个人开始了某种奇怪的默契。
——她们的眼角几乎在同一时刻,滑落了一滴泪。
然后,哭成狗。
温夏冷静下来,觉得自己这些年毫无进步。
明明从小就开始经历别离,却仍没办法把自己变成一个相对没有感情的人。
她不知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她想找景栩,但想到前天还挺他说毕设遇到了些麻烦,她又想,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五月底已经进入初夏,但到晚上空气还裹挟着凉意。
她觉得现在这个状态,不能待在这么安静的环境,于是穿上外套,打算在学校里随意逛一逛。
她漫无目的地逛着,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常去的那家甜品店。
她犹豫两秒走了进去。
蛋糕房每天烘焙的蛋糕都不多,几乎都是当天给处理掉。
现在店里已经不剩什么了,只剩下一个八寸的草莓蛋糕还孤零零地摆在橱窗里。
她买了蛋糕,然后拿去田径场。田径场这会儿夜跑的人多,还有跳广场舞的。
她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然后拍了一张蛋糕的照片发给了景栩。
景栩那边没立刻回,等他回消息的时候,她已经回宿舍洗完澡了。
景栩给她打了个视频电话。这个电话似乎也没什么目的,只是和她闲聊。
他说今天发生的趣事,说他们的毕业答辩安排在了一周后,这段时间可能都得呆在学校了。
温夏眉眼低垂,也和他聊了些今天发生的事。
但隐去了一些令人神伤的事儿。
景栩问她租房的事儿怎么样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只说让他不要担心,也暂时不用帮她什么。
景栩的房子离她上班的地方近,他曾说可以暂时住他那里,等找到房子再搬走,温夏不出意料给拒绝了。
他也没再强求。
温夏能察觉到景栩因为自己的拒绝而有些不高兴,但一直到他们结束通话,她都没改口请求他帮忙。
答辩的最终成绩一周后出了,学院把毕业典礼安排在答辩出成绩当天,但整个学院只有不到三分之二的人出席。
温夏在毕业典礼开始前接到景栩的电话,他说自己最近也很忙,实在脱不开身,对不能参加她的毕业典礼表示抱歉。
温夏还没来得及说没关系,就看到了林婆婆。
与此同时,林婆婆也看到了她。
青外是林婆婆的母校,杰出校友墙上还贴着她的照片。
温夏以为她是作为嘉宾来的,没想到景栩说:“我没办法赶过来,只好拜托外婆来陪陪她的未来孙媳妇儿了。”
温夏热泪在眼眶打转,她没来得及说谢谢,景栩那边就说有事匆匆把电话挂了。
温夏跑到林婆婆身边,林婆婆还给她带了束花,和她翻译的第一本文学书。
林婆婆对她说:“毕业快乐。”
林婆婆说,景栩本来想把他父母也叫过来,但怕她有压力,他们就没过来。
但托林婆婆将毕业礼物带了过来。
温夏被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词穷到一个劲儿说谢谢。
林婆婆捏了捏她的脸,好像她真是她亲孙女一样:“傻孩子。”
毕业典礼中午结束,林婆婆说要找老友叙叙旧,想带上她一起。但今天要交纸质论文装订,温夏就没去成。
温夏把林婆婆送到行政楼后,去打印店打印了四份论文。她将这四份论文交给学委后,买了回树阳的票。
飞机、高铁和火车都没有直达的,温夏先坐飞机到了市里,再乘了将近两个小时的火车,到余庆巷时,已经晚上八点。
她在巷口遇到从菜市场回来的大伯。
许久不见,他好像比记忆中老了不少。看到温夏的时候他愣了一下:“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我开车去接你。”
温夏敛眸,将他手里的菜篮接过来:“火车站过来也不麻烦。”
温诚听懂了,她这是不想过多麻烦自己,叹了口气:“一家人哪有麻烦不麻烦的。”
温夏这次回来什么都没带,只背了一个只能装点小东西的斜挎包,温诚知道她没打算多待:“什么时候回去?”
“不知道。”
她不是敷衍了事,而是真的不知道。
今天来参加毕业典礼的家长不少,她原本没有回来的计划,但看到很多人的长辈陪着他们拍毕业照,她站在操场上,就冲动订了票。
所以才什么都没带。
两人一路沉默着到了家。
家里没人,大伯母估计又是在后街那家理发店打牌。
大伯在厨房忙活,温夏帮忙洗点菜。
期间两人都毫无交流。
大伯打算煲个排骨汤,盖上锅盖后,他看着温夏,忽然说:“毕业快乐。”
温夏的心脏像是被抓紧一瞬,喉咙处像是堵着什么东西。
所以他知道今天是她的毕业典礼,但他们连个电话都没有。
她也很想,像其他人一样,在人生的重要时候,有家人的见证。
温夏知道不该奢求什么,但还是忍不住难过。
房间里的沉默无限拉长,此时赵雁蓉回来了。
赵雁蓉看见温夏,立刻进入战斗状态,她拔高音调:“毕业了回来还钱的吧?”
一句话把温夏心底里那一丝丝感性彻底磨灭,她努力调整着情绪:“是,您不是有一个账本吗,拿出来算一算吧。”
大伯打着圆场:“都是一家人,这是干什么?”
赵雁蓉音量拔高了几个度:“你要替别人养孩子那是你的事,我的钱必须得还!”
温夏闭了闭眼,不想再听下去:“算吧。”
赵雁蓉走进卧室,没多久会到客厅,把一个扉页泛黄的笔记本丢给她:“你这些年的每一笔花销,都在上面了,一清二楚。”
温夏看着那一串数字觉得讽刺,她在这个家那么多年,一共才花了21000.99元,其中很大一部分还是高中学费。
账目清晰,有零有整。
她自己记的那本上还多了一笔,是林婆婆住院,她在店里拿的那一篮水果。
温夏这些年攒了不少,奖学金和兼职挣的钱足够还这笔钱。
她立刻把这笔钱转到了温诚的支付宝里。
温诚也不知道怎么处理逐渐变僵的气氛,好半天憋出一句:“先吃饭,先吃饭……”
温夏看他一眼,“大伯,谢谢您这么多年来的照顾。我就先告辞了,有时间再来看您。”
温诚想说现在有点晚了,她一个女孩子家不安全,要走到哪里去。
但终究没说出口,赵雁蓉瞪了他一眼,他就一句话都没说了。
温夏走后,温诚少见地跟赵雁蓉叫板:“那这些年她给悦悦也转了不少,那些钱你怎么不算?算上的话,她早就还清了,甚至你还得退她点儿差价!”
赵雁蓉讥笑一声:“你现在装上好人了,有本事你把钱转回去给她啊!”
温诚立刻偃旗息鼓了。
温夏强撑着走出了单元楼,走出余庆巷。
她像一个木偶,漫无目的在街上游荡。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她来不及找遮蔽物,衣衫被雨淋湿。
所幸雨不大,倒是没湿多少。
她躲雨的马路对面就是酒店,她跑过去时一脚踩在了泥泞里,白色的鞋袜染上了些污泥。
温夏付完钱,拿到房卡开门后,没来得及将卡插进卡槽,整个人就像被抽开了所有的支撑点,软趴趴地靠着门滑了下去。
那一瞬,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
她不知道自己那样坐了多久,直到手机振动个不停。
是景栩打来的电话,打了好几个了。
看未接来电的时间,她在飞机上的时候,他也打了几个。
她有气无力地滑动了接听键。
她想喊景栩的名字,却发现自己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景栩没听到她说话,察觉到了不对劲:“你在哪?”
他仍没等到她的回答,“温夏,微信发个定位给我。”
她费力点开微信,发送了实时位置。
她不想让景栩担心:“我在树阳,没事儿。刚才手机静音了,所以没接到你电话。”
景栩嗯了声:“酒店的房间号是多少?”
“8812。”
“把门锁好。很晚了,好好休息。”
她不想挂电话,但又觉得这样让他陪自己多说说话又有点矫情,沉默半晌只会了句:“你也是。”
她完全没力气动,就这么靠着房门睡着了。
她以为自己睡了很久,但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她不过才睡了四十分钟。
她毫无困意,就这么呆坐着。
快凌晨四点的时候,她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这么晚了,景栩给她发消息干嘛?
她点开看,只有简单的两个字:【开门。】
看着这两个字,她心跳如鼓擂。
立刻站起来,开了门。
她看到景栩的那一瞬间,胸腔里各种复杂的情绪开始叫嚣,然后慢慢滋生出委屈。
她酝酿许久,委屈地乞求:“景栩,抱。”
第42章 对不起 “我应该早点在你身边的。”……
曾有人说, 爱是由无数个瞬间拼凑起来的。
温夏对景栩的喜欢,确实都是由无数个微小的瞬间堆砌而成,后来聚沙成塔, 慢慢变得厚重起来。他出现的那么多个瞬间, 的确都是闪着光的。如果非要从那么多个瞬间里选一个最闪光的, 那么一定是这一刻——原本该在京北的他, 披着风霜雨露,满身温柔地出现在她面前。
他毫无道理地出现, 倒给了她一些勇气。
累积在心里的那些委屈顷刻间爆发, 在一起以来,她第一次对景栩作了要求。
她此刻, 十分, 需要一个拥抱。
景栩慢慢靠近,将她拥在怀里。
他的怀抱很温暖, 她感觉到僵硬的全身慢慢在他的怀抱里柔化, 左胸腔的那颗心脏也是。
景栩借着走廊里的光,将她抱到床上。
动作极为小心温柔。
他返回门边,捡起房卡放进卡槽, 房间在三秒后明亮起来。
温夏此时很狼狈,刚才开门时看到她的第一眼, 他的心脏像是重重地往下沉了一瞬。
她头发被淋湿了, 有几缕黏在脸上她也全然不在意, 似乎感觉不到;眼睛又红又肿, 整个人看起来很疲惫;脚上的鞋沾了泥, 脏兮兮的,肯定湿着,而距离他给她打电话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 她仍没换上干净的鞋袜……
她朝他说“抱”的瞬间,他感觉到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他终于明白,她喝醉那晚,看到她像小猫一样蜷缩在地毯上时那抹说不清的情绪是什么。
是心疼。
他心疼温夏。
她这样,估计是又被那个所谓的“大伯一家”给欺负了。
他对温夏并不是毫无印象。
他印象里的温夏,坚韧倔强,不服输,善良……她身上总有一股极淡的洗衣粉香,笑起来眼睛弯弯,认定的事会坚持到底,即使被亲戚一家欺负成那样,她也从来没有说过他们任何不是。相反,她对旁人描述的“大伯一家”是善良而温暖的。
他曾看到她冒雨为巷子里的流浪猫搭了个简易猫棚,供它们遮风避雨;重逢后,听外婆在青外任教的学生说起过温夏,她参加过不少志愿活动,参加的除了一个打架子鼓的社团,剩下的都是去支教的社团和协会。
命运从来没有善待过她,可她不曾埋怨半句。
甚至朝世界释放出自己全部的善意。
即使他不认识她,仅仅是从旁人嘴里听到关于她的事。
他也会觉得。
这样的姑娘,值得一切美好的东西。
——至少,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一言不发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双一次性拖鞋,拆开,走到她身边蹲下,想替她换鞋。
温夏在他有所动作之前将腿往回收:“我自己来吧。”
景栩抬头,看到她眼底碎掉的星光。
她避开他的视线,“很脏。”
他叹了口气,轻声告诉她:“温夏,我是你男朋友,是你可以依靠的人。”
他知道她独立,也知道她在他面前有时候拧巴的原因。无非就是不想欠他,至少在感情上,不想落下风。
可他们又不是在博弈,非得要分个输赢。
他顿了顿说:“这点小事你都要避开我,不想麻烦我,会让我觉得,我这个男朋友对你来说可有可无。”
温夏低垂着眉眼,没看他,也没说话。
察觉到她没那么抗拒后,他起身去打了热水,帮她脱了被弄脏的鞋袜,给她擦了脚,然后换上干净的拖鞋。
景栩刚才抱她的时候,感觉到她的衣服也是湿的,语气温柔道:“洗去个热水澡。”
温夏终于抬眼看他:“马上。”
景栩点点头,环视一圈,确认她没带行李:“去洗,我出去买衣服。”
“……好。”
“饿不饿?”
“有点儿。”
“嗯。”景栩顿了一瞬问:“内衣穿多大码?”
“……”温夏脸烧起来。
明明都亲过了,也不知道自己在害臊什么。
景栩看出她的为难,退了一步:“一会儿发我手机上。”
他说完就出了门,五分钟后,他收到了温夏的内衣尺码。
树阳是个小县城,这个点营业的店不多,他跑了挺远才买齐一整套衣服。
到酒店的房间门口,没有房卡的他给温夏发消息,等了大概五分钟门才被打开。
温夏头发湿漉漉的,滴着水,身上围了块浴巾,胸前露出大片雪白,很晃眼。
景栩看了一眼便偏过头,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
温夏拿着东西溜回浴室,很快换好衣服出来。
她抿了抿唇,犯了会儿纠结后走到景栩面前:“景栩,我累了,不想动。”
景栩唇角浮起微小的弧度:“那我伺候你。”
说话的间隙,他已经把吹风机拿了过来。
景栩边吹着头发,温夏边打开他打包回来的那份馄饨。
温夏心底莫名生出一种满足感。
头发吹干后,她问景栩:“你怎么来了。”
“不知道。”景栩说,“只是觉得,这个时候,我应该在你身边。”
温夏眼眶一热:“景栩,你不能对我太好。”
我怕自己会依赖你,我害怕以后分开了,再遇不到如你一般的人。
那样我会更难过。
景栩听到这话笑了,弯腰同她平视:“我对别人好你乐意?”
温夏情绪这会儿缓过来了,想起他说答辩时间也在这几天:“你什么时候答辩?”
“明天。”
还没等温夏出声,他弯腰将她抱到了床上,关了灯,然后在她身边躺下,将她整个人拥进怀里,声音听起来倦极了:“下午四点。明早十一点的飞机,只能睡三个小时。”
“我买了两张票,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他问。
这场景有些像不被家人祝福的恋人躲在一个小破旅馆里,男生问女生“要不要跟我私奔”。
沉默片刻,她听到自己回答:“好啊。”
房间内安静下来,温夏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她轻声叫他:“景栩。”
“嗯。”
“对不起。”
景栩抬手揉了把她的头发:“你道哪门子歉?”
“……”
“应该的。”景栩似是叹了口气。
温夏知道,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任何一种付出是应该。
景栩嗓音低沉,似喃喃:“睡觉了。”
过了会儿,景栩忽然说:“对不起。”
温夏学着他刚才的语气:“你道哪门子歉?”
“……我应该陪着你的。”
“你不是在这吗。”
“我应该,早点在你身边的。”
温夏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那样的话,可以叫你少受些苦-
温夏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着。
明明两个小时前还下了一场雨,此时月亮高悬,窗帘只拉了层薄纱,清辉大面积铺洒在房间,让人莫名觉得今天白天一定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她看着景栩。他大概是累极了,此时睡得很沉,胸口有节奏地起伏着,眉眼安静。
她抬起手,仔细描绘着他眉眼的轮廓,无声弯了弯唇。
原来。
被人爱着是这种感觉啊。
景栩定的闹钟很快响了,他像是怕吵到温夏,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就按了停止。而后立刻看向温夏,发现她醒着。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起来了。”
他们出发的早,这个点客运站和火车站都还没开门。景栩联系了朋友送他们去机场,他刚说完,朋友的电话也正好打进来,说几分钟到青禾酒店。
他们只是简单洗漱一下,下楼时一辆白色大众正好停在酒店门口。
副驾的车窗降下来,温夏才发现景栩说的朋友是齐子尧。
这些年都没有他消息,温夏有些惊喜。
他似乎变了些,变得更黑也更壮了。
上车后,温夏问起齐子尧近况。
他说本来想复读一年去找黄筝,但那一年他父亲在工地上出了事故,家里的钱全都要出来治病,房子也卖了。他那年高考分数超过一本线二十多分,要是一切顺利,等暑假一过就能去黄筝的学校了。
他从来没跟黄筝说过自己要考去她的学校,也从来没有表达过心意。
父亲出事后,他负担不起学费,也没去念了。
母亲为这事儿还跟他大吵一架,但最后也没能改变什么。
他高中毕业后去省外打了一年工,两年后想着母亲一个人照顾不了生活不能自理的父亲,存了点钱后又回来了。
回来后家里并不安生,催债的亲戚豺狼虎豹似的。齐子尧没办法,辗转找到了景栩,朝他借了笔钱。
景栩借给他的钱还完债,还剩些,他就用来盘了个店面,做点小生意。
他本来担心生意失败,欠债更多,但幸好情况不算坏。半个月前,他把欠景栩的钱还清,还有余钱在县城付了一套三室一厅的首付,买了现在开的这辆二手车。
他说到这,无力地哼笑一声:“老天爷好像还没完全瞎掉。”
他本来想填完志愿联系黄筝,但世事无常,那句排练过千百次的告白再也没机会说出去。
车开到半路,齐子尧还是没忍住问了温夏:“她这几年怎么样?”
上大学后,温夏和黄筝也很少联系了。
但从她发的朋友圈看,她这几年过的不错。
齐子尧等红灯的间隙点了支烟:“那就好。”
温夏没说,黄筝大二那年就发朋友圈官宣了男朋友,一周前,她看到黄筝发了条朋友圈说“毕业照和结婚证一起领啦”。
到机场入口,齐子尧解了安全带,下车同他们拥抱道别。
高中时他们关系亲如家人,他知道温夏一旦走出树阳就很难再回来。
他像大哥哥一样拍了拍她的肩:“温夏,继续牛逼下去。走得远远的,活得漂亮点儿。”
温夏忽然眼眶一热,有千言花语萦绕在脑海,要说的太多,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临分别前,千言万语化成一句“珍重”。
第43章 最可爱 “温夏和景栩,天生一对。”……
一下飞机, 景栩就先在手机APP上订了一间酒店,就在学校附近,出了学校正门左拐一百米就到。
他先带温夏去了酒店, 办完入住后, 他拿出手机点了份外卖, 在电梯里嘱咐她:“买了点儿吃的, 大概半个小时送过来。你吃完先睡一觉,我结束就过来。”
温夏整宿没睡, 此刻脑袋混沌着, 听他说完,好一会儿才点头表示听见了。
景栩知道她这是没睡好, 脑子宕机中, 在她脸上轻轻捏了捏,边捏边笑。
温夏迟缓地拍下他的手:“笑什么?”
“没。”景栩说, “女朋友太可爱了。”
“……”
电梯停在所在楼层时, 温夏才反应过来。
然后后知后觉地害羞了。
景栩没多待,大手扣住她脖子蹭两下:“我就先走了?”
“嗯。”
景栩挑眉,轻啧一声。
温夏反应慢半拍地看过来, 眼皮上撩,眨眨眼传达出“你干什么?”的疑问。
“我女朋友好像没有舍不得我, 有点难过呢。”景栩故意逗她。
她眼尾慢慢拉过来, 缓声道:“但是你女朋友的男朋友再不走可能就赶不上答辩了。”
“……”
女朋友一点都不解风情, 景栩差点气笑。
他凑上去在她嘴唇上轻一下就退开, 再不走真来不及。
他在酒店楼下扫了辆共享单车骑回宿舍拿电脑。
A大的建筑专业是五年制, 景栩的寝室一共四个人,只有他一个能提前毕业。
他提前修满了五年所需要修的所有学分,入学以来绩点也稳居第一, 大一下学期进入京北市最大的事务所实习,拿到了十分出色的实习评价报告;大二时参与赵蔺羌教授的科研团队,历经三年研发出新型绿色建筑材料并且预计在后年年初在小范围内投入应用;独立设计出一座咖啡馆,斩获国家级奖项,现在那座叫“未居名”的咖啡屋已经小有名气,成了网红打卡点……同时还和朋友创立了工作室。
之后他提交了提前毕业的申请,审批流程下来,他成了他们这届少数可以提前毕业的学生,同时还拿到了五所国外顶尖学府的offer。
他拿了电脑就立刻飞奔下楼赶去答辩,像他昨天打了个电话后就火急火燎跑出去那般。
大学这四年,追他的天之骄女数不胜数,他却一直没谈过恋爱。
直到前段时间他发朋友圈官宣。
所有人都在猜测到底什么样的人能站在他身边,但最后不知道从哪传出来的,对方普通又平凡,二人门不当户不对。
估计很快就会分手。
但很快不知道从哪传出:女方是从不知名小县城考出来的,在千军万马里单枪匹马杀出一条走到青外的血路。她大学四年参加过不少比赛,拿过不少大大小小的奖;四年间,在一众手握先天优势的青外学子里,出类拔萃;绩点从未跌出过前五,年年都将国家奖学金收入囊中;据说还在一次交流会里担任过某位大人物的随行翻译;大四保研青外,没准儿以后市面上词典的编撰者里就有她的名字。
一个是名不虚传的天之骄子,一个是当之无愧的逆袭人生大女主。
这么一看,两人珠联璧合。
景栩答辩结束当晚,吃饭的时候,景栩把这些话讲给温夏听。
他说得平静,她却听得心脏乱跳。
她从来不知道,在别人的描述里,她这么优秀。
景栩看到她的反应,满意地笑了。
他何等聪明,没多久就想清楚为什么温夏在他面前总是小心翼翼。她明明最有骄傲自信的资本,却总莫名显出自卑。
她理当底气十足地站在任何人面前。
她的优秀由他来说,大概率不会被她听进去,但毫不相干的人将这个事实说出来就不一样。
他没告诉温夏,是他占用了学校论坛和表白墙的资源,匿名发了这些帖子。
但他喜欢温夏,从来也不是因为这些外在的光环。
他喜欢的,是像野草一样生生不息的温夏。她柔软又有锋芒,在任何环境下都能冲破桎梏迅速生长。
温夏看完那些帖子,放下手里的汤勺,抬眼看向他。
眼底带着迷茫。
“看吧。”景栩对上她视线时微微一笑,“温夏真的很厉害。”
他说这话时下巴微扬,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温夏真的很厉害。
极为平常的一句话,温夏却立刻心有灵犀似的懂了他的意思。
他没有加任何的前缀,没有给她任何世俗上的定义。温夏就是温夏,不是某人的附属,也不用加任何可爱的前缀作昵称。
温夏顿一瞬。
和景栩在一起好几个月了,她仍时时感受到幸运。
她也希望,景栩会觉得身边有她是一件幸运的事。
温夏不太会表达这些矫情的话,眼看着气氛快要沉下去,她忽然恶作剧般眨眨眼,而后缓慢问出一句:“只是很棒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景栩没懂。
温夏再度开口:“你不夸夸我别的吗?”
这句景栩懂了,反应过来后笑得发颤:“夏夏想让我夸什么?”
“不漂亮吗?”
“漂亮。”
“不可爱吗?”
“温夏全世界最可爱。”
温夏没想到他这么配合,哽住一瞬后生硬地扔出一句:“吃饭吧。”
“还有呢——”他拖腔带调,漫不经心,故意卖了个关子,话说一半就停了。
温夏:“什么?”
他凑近,一片薄薄的气息落在温夏耳朵周边的皮肤上,嘴唇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无意浅浅擦过她的耳轮尾处,低声说:
“温夏和景栩,天生一对。”
他说完就看到温夏的耳朵红了。
他的女朋友,好像不太禁逗-
温夏只请了三天假。
头两天,景栩带她逛完了A大,吃遍了A大周边的美食,见了朋友。
第三天,温夏早早起来,洗漱完后才去喊景栩。
景栩睡眼惺忪,伸手一拉,温夏往床上倒,他顺势将人按在怀里:“我记得今天没什么安排。多睡会儿。”
“有安排的。”
“什么?”
“你先起来再说。”
景栩洗漱完,问:“什么安排?”
“拍毕业照。”
昨天和朋友聊天的时候说起因为他情况特殊,不属于任何一个今年毕业的行政班级,所以就没拍毕业照。
景栩只一秒就反应出来了,女朋友这是想帮他弥补一个不起眼的遗憾。
他低头笑了:“昨天一直看手机,是为了找约拍?”
“嗯。”
他捧起他的脸,在她唇瓣上亲了一下,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只是换了个称谓:“我女朋友全世界最可爱。”
温夏对他这套还是没能免疫,被他一撩,就偏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温夏约的摄影师在网上小有名气,很擅长拍关于青春的细枝末节。
温夏看到他的时候,就十分笃定,他会把景栩拍得很好看。
结束时摄影师说景栩这组照片不用怎么修,原图今晚就回发到温夏手机上。但由于之前的排单还没返完,一周后才能给出精修图。
拍完写真,两人就急急忙忙往机场赶。
回堰青的飞机上,温夏看到窗外绵密柔软的云,云层像是被镶了金边,有薄薄的光浮在上面。
她看着这一幕忽然笑了。
景栩把她的手放在掌心:“什么事儿这么高兴?”
“因为有好事发生。”
“嗯?”
“因为感觉,日子好像在变好。”
她实现了年少时的愿望,在堰青度过了四个四季,看了数不清的雪,走出了树阳,站到了景栩身边,成为可以同他并肩而行的人……
最重要的,是她能够感觉到,自己正一步一步地,走进景栩的生活。
景栩捏着她的手指:“会越来越好。”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难得严肃,像是在承诺她什么。
她把视线从窗外的云层上移到他身上,发现他正漫不经心地低着头,神色如常。仿佛刚才语气里的正经和严肃只是错觉。
但更像是——这是他完全有把握的事,对他来说,完成这件事就像完成他优秀履历上的任何一件事那样简单。他默认了这是一个既定事实,所以他表现平常。
温夏敛眸收回视线想,似乎这样,也没什么不妥。
从航站楼出来,两人往不远处的露天停车场走去。
宋陆鸣已经到了一会儿了,看到他们点烟的动作停住,捏着打火机的那只手高高抬起:“这里。”
景栩没什么行李,许多东西早在答辩前已经寄回,这会儿就拎着一个小包,里面是之前留在宿舍里的几件日常的换洗衣服。
车上,宋陆鸣说约了个局,问他俩要不要一起过去。
景栩直接拒绝:“不去。”
宋陆鸣一个白眼翻过去:“夏夏去不去?”
温夏也婉拒了,这几天有点累,她想好好休息一下。
宋陆鸣撇撇嘴没强求,“去景栩那儿?”
“去学校。”
宋陆鸣没再说话,把温夏送到后,又把景栩送了回去。
温夏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她是被饿醒的。
她强撑着困意爬起来,想着真的不能通宵,到现在她都觉得身体是漂浮着的。
她刚醒过来,景栩的消息也正好进来,说他二十分钟到青外,问她晚上想吃点什么。
从宿舍到学校门口也差不多二十分钟脚程,她回了句“都可以”,然后随便洗了把脸就出了门。
青外校门口是一条宽阔的马路,她站在校门口等了会儿,发现马路对面一个女人被尾随。
女人很瘦,一身的穿搭价值不菲,手里的皮包孙洁妮也有一个,小几万。
女人对被尾随这事儿浑然不觉,走到红绿灯口,她停下来,像是准备过马路。
她转过身的时候,温夏看到她的正脸,呼吸一滞。
正好行人绿灯,女人迈开步子走过来,离她越来越近。她的呼吸也越来越紧。
温夏想,女人察觉到她的目光了,但只把她当做一个奇怪的陌生人,因为女人从马路对面过来后,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当做对她过于直白的目光的回应,只两秒就将目光移开。
尾随女人的男人紧紧跟在身后,女人走到她身边时,温夏看到男人从腰间掏出把匕首,直直地朝女人刺去。
温夏大脑来不及反应,将女人推开,而与此同时刀已经刺了下来,温夏伸手推开女人时小臂被刺伤。
鲜血红得刺目。
人群瞬间混乱起来,伴随着尖叫四散着逃开。
在混乱中,温夏看到男人举起刀再次向女人刺去。她还想冲上去,被一道力量拉住,随即是一句冷沉的:“站着别动。”
下一秒他看到景栩冲出去,将男人踢倒在地。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景栩眼疾手快将匕首踢远,纵身约过障碍物,将男人控制住。
有人报了警,很快警察将涉事人员全部带回派出所。
做完笔录出来,温夏在派出所里看了一圈,没有看到刚才同他们一起被带过来的女人。
她眼底闪过一抹失落。
门口的警察走过来,递给她一张纸:“和你们一起来的那女人留下的,她说有急事先走,如果您需要报酬,可以打这个电话。”
温夏接过,温声道了谢。
景栩沉默着拉她上了出租车,然后去了医院。
医生替她做了清创,包扎了伤口。
从医院出来,景栩拦了辆出租车,冲司机报了地址,然后手指放在纱布上轻轻摩挲着:“还疼不疼?”
他想起刚才看到的场面。
她看到歹徒拔刀,没像别人一样想着跑,反而义无反顾地扑上去保护那个女人。受了一次伤还不够,第二次还想用身体去挡。
他不敢想,要是自己晚到一步,会是什么后果。
他又急又气,但还是尽量压制着情绪,不想再吓到她:“夏夏,商量一下。下次遇到这种事儿,先跑行不行?你又不是铜墙铁壁,万一出点事儿怎么办……”
他话没说完,温夏忽然开口:“景栩。”
她眼眼底弥漫着浓雾似的哀伤,像冬天深不见底的湖水,景栩看得心头一惊,顿了两秒:“怎么了?”
温夏没立刻回答,而是偏头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像是在酝酿什么。
她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终她选择了最质朴直接的方法:“那个女人……叫陈杏。
“是我妈妈。”
第44章 像蛋黄 “温夏,回家了。”(重写)……
这话景栩听得一愣。
他在树阳时就知道, 她是跟大伯和大伯母一起生活,没跟父母住一起。
但更多的他就不知道了。
那个时候,对他而言她只是普通同学多了层普通邻居的关系, 没兴趣多问。
后来……
后来就不敢问了。
温夏说:“我以为, 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她了。”
没想到以这种方式遇见。
但妈妈似乎没有认出她, 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做完笔录先走了。
急事, 什么急事呢?
温夏想,或许对她来说, 只是被一个正义感爆棚的大学生救下。
温夏一直以为, 即使她们某一天相见,她或许也认不出妈妈。
她以为。
自己早就忘了妈妈的模样。
可远远地, 几乎是在看到她脸的一瞬间, 温夏就确认了她的身份。
景栩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温夏从来没在他面前提过家里人,就连大伯和大伯母都很少提。
要说唯一一次提起, 就是她喝醉那晚, 抱着他的脖子软软地喊“妈妈”。
冷不丁冒出这么一个母亲,景栩还有些无措。
温夏手里捏着那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垂着眼, 视线落在上面,看起来却更像是落在虚空处。
她分不清自己这样的心情是激动、期盼, 还是抗拒。她只知道, 心脏在胸腔猛烈跳动了许久, 也没办法平息。
景栩许是知道她的纠结, 握住她的手。
二人无言, 温夏却读懂了他动作里的意思——无论何种情况,他都站在她身边,当她的后盾。
温夏瞬间不再纠结, 她拿起手机解了锁。
或许是出于猝不及防的重逢后尴尬,温夏一时没想好说什么,那边的人“喂”了两声之后,温夏听到那边传来男人的声音“谁打来的?”
下一秒她听见陈杏说:“没说话,可能是打错的。”
这句话说完,电话也被挂了。
之后的半个月,温夏的生活无波无澜,依旧每天上班加班下班,偶尔和景栩抽出点儿时间约会。
日子如常,平静得就好像她半个月前没见过陈杏。
只是,温夏这半个月来,会偶尔把那串号码拿出来看。
这天,温夏把手上的剧本润色完,给自己放了个假。
她按时下班,出了公司门等景栩。
公司最近来了个富二代实习生,每次来上班,她的母亲都会亲自送她来公司,下班了也会亲自来接她。
她来的第一天就在工作群里发了个大红包,一副耳钉就是普通员工好几个月的工资。她从来不加班,每次遇到不顺心或者看不惯的直接开怼,为人倒也不傲慢,部门的人都还挺喜欢这个性格直爽的小姑娘。
这天温夏因为不加班,和她一起在公司门口等。
两人随便聊了几句,富二代家的车先到了。
不出意外的,温夏看到了富二代的舞蹈家妈妈照旧带着花来接她下班,细心地替她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温夏忽然生出羡慕。
她看着那辆车远去,车子彻底消失在视野的时候,她听到耳边传来一句:“喂?”
温夏手一抖,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拨出了那串号码。
半个月来,她只看过那串号码两次。
却在无意识的时候就烂熟于心。
眼看着陈杏又要挂电话,温夏急忙出声:“请问,是陈杏陈女士吗?”
“是的。您是……?”
温夏慌张到手抖了一下,思忖着要怎么说,最后她选了一个安全的说法:“那天在派出所,您给我留了一张纸条。”
电话那端顿住一瞬,而后说:“那天我有点急事儿所以先走了,你什么时候方便,我请吃个饭吧。”
温夏抿着唇,她不管陈杏想不想见到她,她都想试一下。
沉默两秒,她决定还是和陈杏见一面:“都可以,看您什么时候空。”
“你明晚有时间吗?”陈杏问。
“有的。”
“云堑路有一家粤菜馆,就在那儿,怎么样?”
“好。”
挂断电话后,温夏还有些恍惚。
如果不是通话记录,她甚至会以为刚才的一切只是存在于自己脑海里的一场幻觉。
有人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抬眼一看,发现景栩正一脸温柔地看着她:“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温夏笑起来,眉梢都染上了些许笑意:“我和她约了明天见面。”
景栩知道她说的是谁,被她的开心感染到,唇边笑意扩大:“今晚带你去吃好吃的。”
“回家随便吃点就行。”
“那怎么行。夏夏今天这么高兴,冲这份高兴,得庆祝一下。”
温夏一顿。
他要庆祝,不是因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只是因为她高兴。
后来的他们聊起这个,景栩一脸笑意地反驳她:“女朋友的心情,怎么不算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吃饭的时候,温夏夹着菜好半天没吃,而是自言自语似的说了句:“我没跟她说我是谁。”
“别担心。”景栩给她夹了块里脊,“她或许也很期待着见温夏,胜过期待见一位在青外门口救过她的陌生人。”-
温夏第二天特意请了半天假,回住处换了身衣服,还在网上搜了一个妆教教程,特意打扮了一番才出的门。
和陈杏约定的时间是晚上七点,温夏提前了一个小时到。
陈杏是六点半到的。
等着陈杏赴约的这半个小时,温夏时不时就要检查一下妆容,眼睛总是控制不住地,看向店门口。
每进来一个人,她一次次满怀期待却又一次次落空。
不过好在是把人等来了。
陈杏今天看起来格外温柔,一身黑色及踝长裙,十分温婉。她落座后看到温夏提前给她点好的那杯温水,微笑着说了声谢谢。
因为两人完全没有话题可聊,气氛尴尬了很长一段时间。
陈杏点菜的时候,温夏视线偷偷落在她身上。
她看起来比记忆里完全是两个人。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外婆葬礼上,她狠心抛下她离开那天,她才二十八岁,现在算一算已经四十二了。
菜上齐后,陈杏说:“这家粤菜馆不错,我很多朋友都喜欢过来,你尝尝看。”
温夏尝了一口菠萝咕噜肉,她没尝出什么味道,粤菜也不是她爱的口味,仍笑着说了句“好吃”。
她看着陈杏,轻声问:“那天没来得及问您,您受伤了吗?”
陈杏摇头:“一点皮外伤,不碍事。”
说完,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袋递给温夏:“这里是两万块钱,不多,谢谢你那天救了我。”
温夏没接,来回推拉几次后,陈杏才把钱放回了包里。
温夏知道对于陈杏来说,自己只是个陌生人,她再问下去会显得很冒昧,但她还是没忍住试探的心:“那天……那个人是……”
她没把话说得太明白,陈杏看起来并不在意:“和我丈夫生意上有些矛盾,那天他是喝醉了……不重要,他的判决书快下来了。”
话音刚落,陈杏手机响了。
她看了温夏一眼,温夏读懂了她的询问:“没关系,您接吧。”
接通的那瞬间,温夏听到一声“妈”,电话那边的人问:“你跟我爸什么时候回来?我回来拿点儿东西,没钥匙开门。”
陈杏:“我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你爸这个点差不多到家了。”
电话那边说:“知道了。”
挂断这通视频电话,陈杏有些无奈地笑笑:“我儿子,说是没人在家开不了门,明明给了他一把钥匙,从小就丢三落四的……说起来,他也是青外的学生,今年大一,十八岁,没准儿你们还认识呢。”
儿子……
今年十八岁……
只比她小四岁。
他说起儿子的时候,虽然语气嫌弃,脸上却一直挂着笑容,眉眼间不经意流露出温柔。
温夏扯着唇微笑,尽量用平静的语气:“他的兄弟姐妹也没在家吗?”
陈杏没察觉出异样:“我呀,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之前怀过二胎,但三个月就胎停了,后来身体不允许,不然也挺想他有个兄弟姐妹的。”
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吗?
温夏捏着筷子的手不自觉用力,指尖泛白。
这顿饭温夏食之无味,而陈杏似乎也只是为了应酬,想赶紧结束。
所以这顿饭结束得早,桌上的菜看起来和刚端上来时没什么两样。
和陈杏分别后,温夏想,陈杏这些年应该过得不算差。
她身上穿的衣服、用的香水、背的包包、戴的首饰,虽然都不是什么大牌奢牌,但价格都挺漂亮,这些都昭示着她过的不错。她有新的家庭,生了一个儿子……看她的状态,应该很幸福。
外婆总跟她说:“夏夏,你妈妈很爱你的,她只是没办法,你不要怪她。”
所以,她宁愿相信陈杏在她的生命里消失这么多年,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
她想,可能陈杏这些年也不好过,所以不想把她接过来一起受苦;或许她也在无数个日夜拿出她的照片说“宝贝女儿”等过段时间妈妈就去接你;或许她知道自己是温夏后,也会激动得睡不着觉……
只是现在,她没有办法再这么骗自己了。
陈杏说,她只有一个儿子,全然否定了她的存在。
她终于想明白小时候外婆为什么总是用一种悲悯眼神看着她;为什么每次对她说完“你乖乖的妈妈就会回来接你”后,总会湿了眼眶;为什么会在预感到自己快要去往极乐时,留下一句“我的夏夏,以后只有你一个人了,要好好活”……
生下她的人根本不想见她,甚至宁愿从来没有生下过她。
听邻居们说,当初陈杏并不想嫁给温虔,是外婆非要逼她出嫁。老一辈的思想,想要把儿女留在身边,等自己老了后有个“养老保险”。
温夏想,自己对陈杏来说,也许更像是一段无法抹除的屈辱烙印。
陈杏根本不想见她,根本不会愿意她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时隔多年,温夏终于明白外婆口中说出来的那些“妈妈的爱”,和她自己给陈杏找的那些借口,统统都不存在。
她给景栩发去消息:【还在忙吗?】
景栩很快回:【刚忙完。】
温夏:【一起吃晚饭吧。】
景栩的电话打进来,她滑动接听,景栩问:“不顺利?”
温夏不知道怎么描述刚才的那场会面,她以为自己很平静,说话时嗓音却染上了哭腔:“还行,就是……和陌生人吃饭那样。”
景栩:“给我发个位置。”
一小时后,景栩接到她:“想吃什么。”
“没什么胃口,”她似是太疲倦,靠在车椅上,闭着眼,有气无力地说,“我们回去吧。”
“好。”景栩说着,侧身给她系好安全带。
车上。
沉默在狭窄的车厢内蔓延。
好几分钟后,温夏才睁眼,轻声说:“景栩,她不想要我。”
“温夏。”
“嗯?”
恰好前方一个红灯,停下车后,景栩腾出一只手在她后颈轻轻揉了揉,伴随着偶尔从车流里传过来的鸣笛,他说——
“回家了。”
温夏听懂了他的意思。
他在告诉她——没关系,温夏,我给你一个家。
他就这么平静的说出来。
就好像,他把她放在他未来的计划里规划了好久。
甚至——在他心里,他早就把那个住所,当成了他们共同的家。
温夏看他,目光一直没从他身上移开。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么直白且勇敢的目光望向他。
他身后夜景快速倒退。
本来她觉得今晚的街景老旧古朴,和他从树阳离开那天一样朦胧沉闷。
但听完他这句话,一切在顷刻间变得明亮起来。
到家后,景栩蹲下给她换拖鞋:“还想吃点东西吗?”
他起身后,温夏靠在他胸口上:“充充电。”
景栩轻拍着她的背,等她靠了会儿将她横抱起来,抱到客厅的沙发上,开了沙发旁的落地灯后,在她面前半蹲下来。
沙发上的人扎了低马尾,头绳不知道什么时候松了,一绺头发侧下来,落地灯灯光柔和,映在她的一半身子上。
景栩抬手轻轻捏着她的脸,两秒后往旁边稍移,替她将这绺头发别到耳后,柔声问:“出去吃饭?对街那家火锅不是馋很久了。”
“不想去。”
“给你煮碗面?”
“……好。”
景栩煮的面说不上好吃,甚至因为没怎么进过厨房,放调料的时候掌握不了量,那碗面还有些难吃。
但温夏全给吃完了。
她对食物一向不怎么挑,在大伯家,温悦可以挑食,不喜欢吃的直接扔到一边,大伯母就让她重新给温悦做一份。
她不能挑,挑了就什么都没有。
温夏把在今天和陈杏见面的细节告诉景栩:“我想问她过得好不好,但我不敢听她的答案,所以我没问。
“我怕她说她过得不好,那么她抛下我的这十几年我就不该恨她怨她……可是,我又怕她说自己过得好。
“我怕我更加怨她,怨她为什么明明生活得很好,这十几年都不回来找我……一次都没有。我怕自己这十几年的怨成笑话,更怕她根本不爱我。”
景栩想起她曾在路灯下,借着醉意说的那句“希望下辈子也有很多很多人爱我”。
她毕业答辩和典礼那天,他本来都提前买好机票了,可是毕设临时出了些问题,他被绊住。
那天,他从机场往回赶,到A大校门口时,特意给外婆去了个电话,希望外婆能去陪陪她。
这样,她不至于孤苦伶仃。
温夏继续说着:“她有丈夫有儿子,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我就不要再去打扰她了。”
景栩说:“没关系。”
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没关系。
在去见陈杏之前,温夏想了很多,甚至哭过两次。
她知道就是去见个人,没什么可矫情的。可景栩这么说了之后,她忽然明白,这不是矫情。
即使是矫情,他也愿意承担这份矫情。
在景栩这儿,她的一切都被在乎着。哪怕只是生活里的一些极其细枝末节的东西、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东西,他都小心翼翼地在乎着。
像蛋白小心翼翼地包裹着蛋黄。
第45章 玫瑰城 “会有很多很多人爱你。”(重……
温夏想清楚之后, 把那张写有陈杏号码的纸条给扔掉了。
也尝试着,把那串号码从自己脑海里抹去。
这世间缘分最是奇妙。
自从那次见面后,温夏就再也没有见过陈杏, 甚至半点消息都没听到过。
直到——七月底。
七月底, 温夏手上的一本短剧已经进入后期阶段, 字幕制作上她就熬了一周。她将字幕文件交给米娅的时候, 很多人已经开始了喧闹鼎沸的夜生活。
不知不觉,已经凌晨三点。
温夏从米娅的办公室出来, 回工位关了电脑下班。
她没给景栩打电话让他来接。
景栩之前跟进的市实验新校区图书馆的项目, 昨天已经正式施工。
他暂时不接新的案子,说要好好休息一阵子, 宋陆鸣约了他好次都没能约出去。
她实在不忍心霸占他的休息时间。
但景栩半小时前才给她发消息, 想到他之后很大可能会睡个天昏地暗,估计不回腾出时间吃饭。她就去他们常去饭店买了些炒菜, 外带去了他的公寓。
她刷了电梯卡, 到景栩家门口,轻车熟路地输入密码。
走进去里面一片漆黑,她去卧室看了眼, 没人。
之后又去书房看了眼,也没人。
没回来吗?
还是出去吃饭了?
温夏给他打去电话, 他很快接通, 打了个哈欠才困意滔天地叫她:“夏夏。”
“你在哪?”温夏问。
“医院, 我……”
话没说完, 通话就被掐断。
温夏听着那声“滴”, 眉间浮起担忧的神色,赶紧跑下楼。
人一慌就容易六神无主,她跑出电梯才想起来给景栩打回去。打回去却被提示“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她伸手拦车, 却没车停下来。
这几分钟里,她又打了好几个电话,无一例外都是关机。
好不容易拦到一辆,她立刻开了车门钻进去:“师傅,去医院。”
“哪家医院?”师傅问。
“……”
温夏不知道,张着唇却说不出半个字。
犯难之际,手机里进来一串陌生号码,她接起,电话那端传来景栩的声音:“夏夏……”
听到他的声音,温夏松了口气,但很快又紧绷起来。
“你在哪家医院?”温夏没等他把话说完,立即丢了好几个问题,“怎么会去医院呢?发生什么了?受伤了吗?”
她问完,听见景栩低低笑一声,“在青大三院,放心,我……”没事儿。
话没说完,他听到温夏说“师傅,青大三院”,他半垂着眼:“同事低血糖晕倒了,送她过来。”景栩安抚着她,“放心,没什么事儿。”
说完,他又解释:“刚才是手机没电了。”
尽管她这么说,温夏这口气也没完全松下来:“我现在在去医院的路上。”
景栩知道她得亲眼看一下才会放心:“我在这等你,听说三院的食堂不错。”
半小时后,温夏到达医院大门口。
景栩早就等着,他的第一句话是:“真的没事儿。”
市医的住院部和大门离得最远,温夏说:“不用特意跑出来等。”
“知道你总要看一眼才会安心,”景栩牵起她的手,慢悠悠地,“所以我早点出来,你早点看到我。”
“你同事呢,怎么样了?”温夏问。
“她输着液呢,没什么大碍。”景栩走进三院门口的水果超市,“带你去见见她。”
“嗯?”
景栩偏头看她:“这女同事好像对我有想法,带你去宣誓个主权。”
“……”
到病房,温夏和病床上的人还没开口,景栩先出声了:“宝宝,这是我工作室的合伙人陈旭然。陈总,这是我女朋友,温夏。”
两个女生互相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景栩把水果篮放在病床的床头柜上:“我说都是同事不在意这些,但我女朋友说让我打好同事关系。没办法,得听老婆话。”
温夏:“……”
景栩持续输出:“我刚才问过医生了,你没什么大碍,有什么事儿按铃就行,或者你给你朋友家人打个电话,让他们过来照顾下你。我要带我女朋友去吃晚饭了。”
温夏:“……”
陈旭然:“……”
走到一楼,温夏忽然停住脚步。
景栩注意力一直放在她身上,在她视线定格的那一秒,偏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陈杏和一个气质儒雅的男人正拉着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
此时夜深人静,医生护士各自沉默地忙着,穿梭在医院大厅,偶尔有几句交代“三号床病人该换吊水了”“十五床的病人又偷偷跑出去了,快通知家属”之类的话。
他们离得不远,温夏能听到陈杏带着宠溺的责怪:“非要去搞那个什么无人机,都饿瘦了。为了搞那个破无人机,连健康都不顾了是吧?还把弄得肠胃炎进了医院,你想急死我跟你爸是不是?”
少年揽过陈杏的肩膀,混不吝的样儿,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句:“放心母亲大人,不会有下次。”
“再有下次,我死都不会让你再研究那个无人机。”陈杏说。
温夏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一家三口渐渐走远,眼眶不知不觉湿润。
看着这一幕,温夏忽然想通了很多事。
夏日白昼长,天亮得早。
此时天已经亮了,市医楼下那条街上多了许多卖早餐的小摊,空气里除了晨露的味道,还有各类小吃的味道。
在微凉的空气里,天边倾斜出第一缕薄光。
街道热闹繁荣,温夏走在人群里,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在三院的食堂里吃完早餐,两人往出走。景栩牵着她的手走进了一家蛋糕店,给她买了一个草莓蛋糕。
到地下车库,景栩替她系好安全带。
温夏捧着那个草莓蛋糕,嗫嚅道:“谢谢。”
谢谢这种时刻,你陪在我身边。
“谢什么。”景栩发动车子,“我应该做的。”-
温夏拒绝了景栩送她回去休息的提议,让景栩直接送她去公司。
她坐上工位就哈欠连连,午休的时候,趴在工位上睡了个天昏地暗。
傍晚,下班前,项目主管米娅姐通知加班。
但经过她工位时,冷着脸说:“从早上过来就一直半死不活的,先滚回去休息。”
温夏耸耸肩,知道这是她们嘴硬心软的主管又借着刀子嘴大发慈悲,立刻狗腿地收拾东西滚了。
走之前不忘强装快乐、假装俏皮地冲米娅来了个wink,“谢谢老大,回来给你带小蛋糕。”
米娅摆摆手:“快滚,明天晚上九点前,把手上那本《玫瑰城》收尾交给我。”
走出公司,温夏脸上强装出来的无所谓立刻消失殆尽,无力感从骨子里拨开层层皮肉,又开始浮出来。
她走到马路边。
此时天光大好,橙黄色晕满天边,最显眼的是夹杂了点残红的天际线,隐在这座钢铁森林里。
下班高峰,城市里的各种车都挤在马路上,鸣笛声此起彼伏。
这座城,热闹而漂亮。
温夏以前会十分有闲情逸致地停下来欣赏这幅画,但今天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
她站在风里摇摇欲坠。在医院看到的那一幕一遍一遍在脑海里重复播着,酸涩成倍地往上涌。
她期盼了十多年的东西,就像是泡影,都不用刻意戳,猝不及防地“啪”的一下就破了。
陈杏新家庭的幸福像是在她脑子里积攒了千万吨,在猝不及防间从阀门泄下,然后在她团成好重的一团黑云,压得她头昏脑胀。
她终究没撑住,晕了过去。
她倒下去前,被稳稳接住,她看到一脸担忧的景栩。
她没晕太久,见她转醒,景栩立刻按响床铃。
医生检查过,说她身体没有大碍,只是情绪波动太大,加上连续熬夜,身体扛不住才晕了过去。
她不说话,景栩就坐在她床头,哄着她吃了些东西。
一勺一勺喂,一句一句哄。
医院的窗户,内侧安装了纱网,傍晚橘黄的余晖穿过层层物质漏进来,照在病床上,斑斑点点。
那些光线轻柔细微,像是裹挟着好些不知名的情绪,以一种极端的方式钻进她的脑海里。
压垮她的那些情绪太复杂,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她恨上天安排了这样一个操了蛋的时机让她们母女重逢,但更恨自己的敏感脆弱和自以为是。
被爱好似中彩票。
她一向运气不好,所以,没中奖也正常。
正常的。
对吧?
她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看他。
最后一缕残阳消失的时候,她终于有了点点反应。
她抬头看向景栩的那瞬,后者被她眼底的悲戚看得心头一惊。
那个眼神要怎么形容?
所有色彩都消失,只剩下一眼望不到头的迷惘。
她动了动唇,却发现眼泪被语言先出来。
“景栩。”
景栩抱着她,拍着她单薄的背脊,“在呢。”
她在他怀里无声落泪,哭过后,她就行像一个木偶娃娃,毫无反应。
即使她毫无反应,景栩今晚仍说了很多很多的话。
景栩多细心的人啊。
想用这种方式来分散她的注意力,可她像是没有了所有感官,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温夏的状态显然不太适合工作,原本八月底辞职回学校上课的计划,现在不得不提前。她强迫自己加了几天班,把手上快要收尾的剧本完成后,就递交了辞职信。
她辞职的事儿没跟任何人说,一来大家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聚在一起的时候讨论最多的是工作,没有时间说。二来她觉得这没什么可说的,她入职不久,和大家的关系并没有亲密到可以说出这种麻烦的地步。
直到看到她的工位清空得干干净净,同事们才反应过来温夏要走了。
那天中午,部门有几个同事偷偷跑出来送她,让她多保重。
再后来米娅和其他同事也来了,甚至仓促间还给她准备了一个草莓蛋糕。
她请大家喝了咖啡,这群可爱的年轻人说虽然不做同事了,但仍欢迎她随时回来玩,欢迎她随时约饭。
大家或许是感受到了这段时间她情绪的不对劲,在她离开前,都过来抱了一下她。
都不约而同在她耳边说一句:“要开心啊。”-
景栩接到温夏的时候是傍晚。她看起来病恹恹的,和她说话她也很少答。
车子驶在大道,昏黄的路灯明明暗暗,明暗不一的光线从她脸上掠过,忽而照亮她眉眼间的疲颓。
天边的晚霞盛大而灿烂,连这个钢铁森林都被衬得温柔到了极致。各种柔和的光线从天边以不同的角度落下,多少给了奔波劳累了一天的人一些慰籍。
景栩开得慢,天不知什么时候黑透了。
街边亮起霓虹,撒下来的月光被盖住,目之所及处只剩下这条大道上的车灯。
等红灯时,他侧头看她。他莫名想起那晚在路灯下,姑娘眼尾红红,用染了雾的嗓音说出的那句“希望下辈子也会有很多很多人爱我”。
“温夏。”
红灯结束,他踩了一脚油门,车开出去后,他突然喊了她一声。
她有些莫名,迟缓地转过头来看他。
他说:“不用下辈子。”
“什么?”温夏没听懂他突如其来的这句话。
“我知道这句话不合时宜,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他顿住,超了两辆车后才说,“会有很多很多人爱你。”
如果没有。
那我就给你很多很多爱。
温夏关于这天的记忆是非常杂乱的。
但年深月久,她记得最深的就是这一幕——
男人雾蓝色衬衫袖子半挽到小臂以上,清晨的阳光照进车里,没入他的发丝,眼底因为陪着她一夜没睡而浮着浅浅乌青。
阳光刺眼。
但最亮的。
是他说这句话时的眼睛。
第46章 只收藏 “伦敦降温了。”(重写)……
温夏辞职后回了宿舍一趟, 本来之前和景栩商量好了,他帮她搬去研究生宿舍,她直接就在宿舍住下了。
但最近发生这些事, 景栩担心她的状态, 不放心把她一个人放在宿舍里, 直接把她带回了住处。
温夏没有力气和他周旋这些, 对他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
她最近对什么都了无兴趣,衣食住行都随意得紧, 他说什么就她就应什么。
景栩暗自叹了口气, 却也不敢太明显。
他无数次庆幸,自己陪在她身边。
他想, 自己的存在, 也许,或多或少能替她冲淡些悲伤。再不济, 他能照顾着点她的饮食起居。
景栩的车行驶在宽阔大道, 此时霞光漫天,温柔地映在她的侧脸上,本该是一幅浸满生机、织满灵气的一幅画。
但景栩偏头看过去, 莫名觉得被框进眼睛里的画面灰蒙蒙。
到家停好车,从车库出来, 他牵起她的手, 轻轻捏, “今天想吃什么?”
“都行。”
“给你做意大利肉酱面?”
“嗯。”
景栩知道, 温夏根本没听到他说什么, 只是出于本能的礼貌,才对他有问必答。
之后一段时间,景栩带她去了堰青榜上有名的餐厅, 各种口味的东西都尝试过。但她没什么胃口,吃什么都是两口就说饱,他好不容易养起来的那点儿肉,迅速消失了。
这种情况持续一周后的某天,他随便给她做了碗清汤面当宵夜,她居然吃完了。
他就想,她爱吃他做的东西,那他就努力学学。于是找家里的厨师学了写容易上手的家常菜和汤面类的食物,每天做给她吃。
这一周,景栩每天都会带她下楼散步。
每天散完步,都会去水果超市买些新鲜水果,柑橘类的鲜果买得最多。
这天吃完晚饭,两人照常出去散步,回来后温夏看向景栩手里拎着的袋子:“今天买了什么?”
“柠檬和金桔。”
仔细想想,景栩最近很喜欢所有跟柑橘类沾边的所有东西。
他最近好像格外喜欢这类味道,沐浴露和洗发露不知道什么时候换成了带柑橘调的;香水换了个牌子,据说那家品牌做柑橘类香调的香水更好闻;大夏天的用上了护手霜,也是柑橘味;卧室和客厅用的香薰也换成了柑橘调的喷剂;就连床头柜都没放过,摆上了柑橘类的新鲜水果……
温夏自然是没力气注意这些。
这些都是晚上景栩请朋友们来聚会,听宋陆鸣告诉她的。
被宋陆鸣这么一说,温夏才发觉,之前景栩身上的味道是橡木苔味,像森林里晨间的一隅,带着潮湿的清新感。
之后换成了某奢牌的乌木与佛手柑那款香水。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好像是从他们在医院看到陈杏一家后,她闷闷不乐开始的。
温夏没怎么在意,只当他是想换一种生活方式了。
宋陆鸣十分欠揍地说:“夏夏你要注意,他这是在开屏了,没准儿是准备钓哪个新认识的妹妹。”
杜嫄一巴掌拍在宋陆鸣脑袋上:“挑拨离间上了?土鳖吧你,柑橘类的水果有助眠效果,它们散发的香味苧烯能使大脑放松。栩哥说这段时间睡不好,特意做了攻略买的。那几天天天来烦我,我都快被他搞失眠了。”
杜嫄是调香师,对这些自然了解。
景栩资源利用,烦了她两天。
宋陆鸣咬了口芭乐,差点没笑出来:“他?按他的性格,就算哪天世界末日了,他都能安稳入睡等地球爆炸。他有什么睡不好的?”
杜嫄耸肩:“可能是因为项目的事儿失眠,鬼知道。”
温夏在旁边安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整个人直接愣住。
这段时间睡不好的人不是景栩。
是她。
难怪他要把所有日用品换成柑橘调的东西,难怪他放在床头的那些柑橘类鲜果就算吃不下也会每天换新的。
她记得,刚在一起那会儿,景栩和她一起去逛街,她在专柜上看到一款香水,柑橘调的,他当时说这种香调太甜了他不喜欢。
温夏低着头,眼皮垂着,盯着手里的这杯鲜榨橙汁看。
橙汁估计也是景栩觉得有“助眠功效”,才每天给她榨一杯。
景栩和其他几个朋友出去买菜了,剩下他们三个在家。
没多久出去采购的人回来,景栩看到温夏手里的果汁一口没动。这杯橙汁是他出去采购前榨的,这都快一个小时了。
景栩换了拖鞋,他的朋友们相互招呼着去了厨房。
温夏也起身去厨房帮忙。
这场聚会并不像以往到凌晨,十点不到景栩就开始赶人。
等人走完,两人把家里打扫干净后,温夏去洗了个热水澡。
从浴室出来,正好端着杯温牛奶进来,顺手把摆在她床头的果盘换了。
景栩给她吹了头发,然后拿起梳妆台上的精油,温夏这才发现,护发精油也被他换成了柑橘调的。
她垂着头,忽然肩膀一抽一抽。
景栩去洗了个手,在她面前蹲下,替她擦眼泪。
他指腹轻缓划过,在她面部肌肤上留下一串温热:“哭什么?”
她不说话,眼泪掉在他放在她膝盖的那只手的手背上。
景栩觉得那不是眼泪。
那是岩浆。
很烫。
仿佛灼伤他的皮肤,痛感慢慢延伸到了心里。
他起身,扣住她的下巴,在她眼下落了一个吻。停住两秒,他的唇顺着她的泪痕一寸一寸往下。
像是想把她的眼泪吻干。
他吻得温柔细致,温夏的眼泪却越来越凶。
他把温夏抱在怀里,声音尽量放轻,像是怕惊扰水晶球里易碎的娇贵的公主。
但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公主。
她止住哭,没什么力气地把手搭在他的腰上:“景栩,你不用对我这么好的。”
她从来没想过,能和景栩走到最后。所以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喜欢,哪怕它在心里翻涌,表面也装得云淡风轻。
能短暂抓住这束光,她已经不敢奢求太多。
她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世界的主角,依旧他身边会有一个同他更加相配的姑娘,那就是她黯淡退场的时候。
史铁生早就写过,有些事只适合收藏。
她不想让这些值得收藏的事太多,离开时心会负累。
景栩不知道她年少时隐秘的心事,自然也不知道她心底那些厚重的自卑,也不明白她为什么明明已经是他的女朋友,却还总一副想和他撇清关系的样子。
他轻拍着她单薄的背,“你这样,我好愧疚。”
她总说他对她很好。
可他明明没做什么,就让她觉得他这样好。
景栩从小做什么都发蒙振落,任何事对他来说都想呼吸那样简单,偏偏对她束手无策。
他低头,一个吻落在她头顶:“温夏,我该怎么做?”
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变得鲜活?
温夏止住哭,问:“你什么时候出国?”
“还早。”景栩似是叹了口气,“何况,你这样,我不放心走。”
“我会好起来的。”
她这句话说得可怜巴巴,带着点不安。
景栩揉揉她的发:“心疼死了。”-
时间流淌向前。
景栩出国的日子越来越近。
这段日子他想方设法逗温夏开心,送她各种礼物,带她去许多旅游城市散心。
好在,在他出国前,好像真的把她哄开心了不少。
景栩走之前,去帮温夏搬了宿舍。
研究生宿舍两人一间,还有一个小客厅,搬完后,景栩给她买了些助眠香薰放在宿舍里。
他出国前一晚,把公寓的钥匙留给温夏:“如果宿舍住腻了,随时过来住。”
她性子温温慢慢,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担心她手委屈受欺负。
公寓,也勉强算得上一个避风港。
景栩走后没几天,温夏开学。
开学当天导师就开了场组会,说是组会,也不过是师兄师姐借着由头开的一场迎新会。
温夏选的翻译方向,导师是一个快五十岁的老头儿,一双眼睛快要眯成缝,笑起来更是看不见了。
还是温夏大三时的高听课老师。
他一直很喜欢温夏,觉得这姑娘上进又不服输,上了战场那种不要命的劲儿和谁都能拼一拼。
他是学校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胡决明的严格和挑刺是学校出了名的,最重要的,是他这两年很少收学生了。
温夏本来没敢报他的研究生,没成想,他直接把人给抢过来了。
研究生的生活比想象中的还要枯燥,每天泡在文献里,每天都要啃很多生涩难懂的硬骨头。
但这样充斥着忙碌的生活状态,也压缩了温夏想到陈杏的时间。
胡教授门下的学术氛围十分融洽温馨,有任何人有需要,求助同门,从来不会碰壁。
日子平静充实地往前流。
某天傍晚,温夏从图书馆出来,背了一个很大的包,里面装了好几本厚得要命的英文文献。
走到学校那条梧桐大道时,一片泛黄泛脆的梧桐叶被风卷到她脚边,风像是顺道,钻进他的衣服里。秋风索索,她缩了缩脖子,裹紧身上的外套。
抬头一看,发现叶都黄得差不多了。
她拿出手机拍下这一幕,发给远在他国的景栩:【秋天啦。】
在伦敦的阴雨天气里的景栩正手绘完一张图纸就收到她的消息。
他冲着窗外随手拍了一张,此时伦敦上午九点一刻左右,外面看起来却灰沉压抑,像被一块密织的黑布严丝合缝地罩着。
图片传过来的下一秒,他发过来一条语音:“夏夏。”
这条语音就只有一秒。
景栩好像很喜欢叫她的名字,每次发语音,一定会单独用一条来叫她。
下一秒,另一条语音进来:
“伦敦降温了。”
两秒后,又是一条语音:“虽然这样的转折很生硬,但是——”
又隔两秒,进来两条语音。
他语调慵懒,夹杂着一点带着撒娇的委屈,似乎还裹挟了点伦敦阴雨天的早雨凉意:
“北京时间17:15分。”
“我很想你。”
第47章 今年雪 送你一个愿望。
温夏听完, 保持着举着手机放在耳边的动作,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经常说情话给她听,许多时候是安静的夜, 他唇贴在她耳边。
但她每一次的反应都是原地石化。
有光亮的时候, 景栩会看到她红得明显的脸颊。
后来, 在黑夜里, 景栩说完情话,会抬手摸摸她的脸, 一定会有灼热的触感。
再后来, 景栩甚至都不用猜就能知道她红了脸。
每次景栩都会说一句,“究竟是谁家的女朋友这么可爱。”
说完, 自己又欠登儿地补一句:“景栩家的。啧, 景栩这小子真有福气。”
温夏因为害羞,很少有回应他的时候。
今天景栩以为自己又在唱独角戏, 没想到收到同样句式的两条语音:
“北京时间17:17分。”
“我很想你。”
不是因为你想我, 我才想你。
所以我咬文嚼字地删掉了“也”字-
堰青的冬天一向降临得很早。
秋天好像一眨眼就过去,校园里好多树已经光秃秃了。好几次温夏从自习室回宿舍,总能看到地上那些张牙舞爪的影子。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 温夏和师兄师姐们从胡教授家回学校。
走到宿舍楼下时,堰青下了初雪。
她兴高采烈地给景栩打去视频, 接通的那一瞬间, 她开口就是脆生生的一句:“景栩, 下雪啦!”
此时她正站在路灯下, 温黄的灯光轻纱似的垂下来, 落在她卷翘浓黑的睫毛上。
她看起来心情很好,说话时调子都不自觉上扬。
景栩听起来很疲惫,却仍染上笑意:“这么高兴?”
“也没那么高兴。”
温夏顿一瞬, 而后小声嘟囔,“今年的雪来得太早了。”
“嗯?”
“都没等你回来再下。”
她还是第一次别别扭扭地说出这种强盗逻辑,景栩无奈笑出声。
几秒钟后,他敛起笑意,问:“那如果,我在你身边的话,你会高兴点儿吗?”
温夏眨眨眼,不同于景栩松弛散漫的状态,她很是认真地答:“会的。”
然后。
下一秒。
她听到一句——
“温夏,回头。”
温夏甚至没来急分清这句话是来自耳机,还是来自真实的世界——她的身后,就下意识跟着指令回头,看到站在另一盏路灯下的景栩。
灯光柔和,光晕像是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
他一脸笑意地看着她,双臂微微抬起,做了一个迎接拥抱的姿势。
她没想到景栩会出现在这里,转身后除了眨眼就没再有其他动作。
景栩唇边的笑意扩大,半挑着眉,即使时隔这么多年,他身上那股意气风发的劲儿还是丝毫未敛。
他说:“不过来抱我?”
温夏还没从惊喜中缓过神来,就没动。
或许,用不知道先迈哪只脚来形容更加贴切一些。
见她还愣在原地,景栩微微偏头,而后往下弧度极小地往下垂,整张脸上写满了“拿你没办法”,双手却一直没放下来。
他迈开步子,一步一步走向她。
温夏想起和他重逢的那个冬天,下初雪时,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离她越来越远。
现在,他却一步一步走向她,离她越来越近。
他在她面前站定时,她似乎闻到了些薄薄的风雪气。
他像一个漂泊许久的旅人,双手圈住她,整个人低下去,将整张脸埋进她的颈窝里,学着元宝蹭他的样子,轻轻在她颈窝里蹭了蹭:“那我来抱你好了。”
温夏听到这句话,眼泪毫无预兆地就落下来了。
在她听来,这句话就好像——
“你朝我走了那么久,辛苦了。”
“这次,就由我走向你。”
她的眼泪景栩始料未及,有些好笑:“哭什么?”
“你怎么来了?”
景栩替她揩干眼泪:“因为有人说过,下雪的时候,有我在的话,她会高兴。”
温夏眼泪更凶了。
景栩失笑:“温小夏,你娇气死了。”
自从确定关系,这姑娘好像总爱在他面前掉眼泪。
而且大多数时候,是毫无预兆就掉了。
刚开始他会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眼泪无措,到后来,他哄人前总会用他特有的懒音说一句“温小夏,你娇气死了”。
他微微弯腰,视线同她持平。
他温热的指腹还停留在她眼下,冲着她笑:“听说下初雪的时候,许的愿望都会实现。我送你一个愿望,不哭了,行不行?”
温夏摇头,景栩拖长尾音“啊”了一声:“有点棘手呢。那我看网上有那个什么入冬八件套,给你安排上行不行?”
温夏赶紧又摇摇头:“不用的。”
“那你教教我,要怎么哄,”景栩点点她的额头,“我女朋友才不哭?”
“我摇头的意思是——”温夏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也渐低,“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嗯?”
“我的愿望就是,今年下初雪的时候,你在我身边。”
景栩失笑:“这也哭。”
“那以后怎么办?”
温夏抬眼,两人视线在冰天雪地里慢慢升温。女孩眼睛亮晶晶,唇瓣莹润,帽子是白的,围巾和外套也是白的,像只属于冬天的小精灵。
景栩没忍住扣住她的下巴吻上去,察觉到她细微的回应,大手扣住她的后脑勺,自己也情不自禁往前凑,加深这个吻。
这个吻持续了好几分钟,温夏快要喘不上气,轻轻推他。
他慢慢退开,彻底离开前,舌尖还在她的唇瓣上轻轻舔了一下,弄得她心痒痒。
景栩又蜻蜓点水亲一下,带着未退的情欲,嗓音比平时沉了不少,在空寥的夜里显得格外勾人:
“温夏。”
“以后初雪,我都在你身边。”
景栩这次过来没能呆多久,第二天天没亮就踏上飞伦敦的飞机。
走之前,他拥着温夏,“夏夏,你跟我走吧。你总爱哭,我总不太放心。”
温夏笑他幼稚,她学业尚未完成,怎么可以抛下一切说走就走。
景栩没再说话,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睡吧。”
他当然负担得起她的人生,可怀里的这个姑娘,并不想依附于他。
此刻多说已经没有必要。
温夏沉沉睡去,他借着窗外的月光看她的睡颜,安静温柔。
而他将她搂的更紧,让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近。
景栩在飞机上想起这一幕,嘴角不自觉扬起。
他看向窗外,云层厚重,层层叠叠。
他忍不住想。
那大概,是他们结婚以后的样子?-
短暂的相聚后,两人又各自陷入忙碌中。
温夏这期间跟着胡教授参加了一场国际峰会。她当然没有担任主要的翻译角色,主要是在峰会开始前协助胡教授查阅资料。出席峰会那天,随后的冷餐会上,胡教授将温夏介绍给许多人认识。
冷餐会结束时,师兄宋有临替她披上大衣,“表现不错,专业、从容、优雅。”
温夏道了句谢,而后谦虚地回了句:“惭愧,担不起。”
宋有临摆摆手,“别妄自菲薄,这不是我夸的。刚从会议厅出来,那些金发碧眼的洋人都这么夸。”
“……”
胡教授用手里的口译本狠狠地敲了一下宋有临的头:“臭小子,离夏夏远一点,你要敢祸害她,我饶不了你。”
宋有临被打也不恼,笑着离温夏远了两步的距离:“老师,我也是您学生,这区别对待是不是太明显了?”
胡教授这么护着温夏也不是没有道理。
宋有临花名在外,一周能换三个女朋友。
他的确有资本,帅气多金,高挺的鼻梁上常年架着一副玫瑰金的细框眼镜,喜穿白衣,表面看去,是位儒雅斯文的翩翩公子。偏那双桃花眼看谁都深情,靠着这双眼和祖辈打下来的资本招蜂引蝶。
但他对感情的新鲜感很容易褪去,因此惹了许多姑娘红了眼伤了心。
事实上他给温夏披上大衣后就立刻从她身边退开了,送胡教授上车后,他散散漫漫地喂给胡教授一颗定心丸:“老师放心,兔子不吃窝边草,对象我到北京找。”
胡教授听他说这句话,叹了口气,却也只是一瞬:“你小子,负责把夏夏给我安全送回去。”
“知道了。”
宋有临去车库把车开出来,那辆黑武士的车身几乎要和这浓稠的夜融合在一起。
宋有临算不上一个多绅士的人,他停好车,温夏自己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温夏上车后,扣好安全带,就听宋有临吊儿郎当问了句:“敢上我的车?不怕我把你吃干抹净了?”
温夏神色平常,语调更是平静得不像话:“有什么不敢?”
宋有临没再说什么,发动车子,车身立刻箭似的飞了出去。
关于宋有临的传闻,还有后半部分。
据说和他为了隔壁学校的顾岑书浪子回头,两人同届,轰轰烈烈地谈了两年,大四毕业那年顾岑书一声不响跑去了北京,到现在宋有临研三,已经有三年光景。
本来大家以为,宋有临这样的人,没了一个顾岑书,还会有陈岑书、杨岑书、古岑书……没想到,顾岑书走之后,他海王上岸,洁身自好。听说他这几年没少往北京跑,所以刚才他才会说那句“兔子不吃窝边草,对象我去北京找”。
但他每次回来都跑去酒吧里买醉。
大家都说,这一看就是海王想上岸,但岸没了。
温夏不是个八卦的人,但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她和宋有临也算是损友。
她把那些八卦完整地复述给他听,然后一脸无辜地问:“宋师兄,是真的吗?”
宋有临睨她一眼,给气笑了。
到底是谁说这死丫头乖的?
拿着盐巴往人伤口撒,一撒一个准,撒完了还要使劲揉两把。
偏偏看过去,她还一脸无辜。
仿佛是真的在向你讨什么真知灼见。
温夏没觉得宋有临会回答,没想到这人咬牙切齿地回了句:“真的。”
“……”
“他妈的比真金都真。”
这句已经有点咬牙切齿的味道了。
温夏懒懒靠着,没再和他说话。
她偏头看向窗外。
车窗突然降下,不到两秒又合上。
但嚣张刺骨的冷风已经抓住机会灌进来,温夏冷得裹了裹大衣。
她无语地望向罪魁祸首:“幼稚。”
宋有临把空调调低一点点,然后得意地望向温夏,像在说“我就是幼稚,你能拿我怎么样?”
温夏翻了个白眼,没再搭理他。
回到宿舍,她室友没在。
宿舍里装了空调,温夏开了半个小时还不见房间变暖,才想起来前几天室友跟她说过空调坏了。
今天实在太累,现在又实在太晚,她实在没有为了暖气跑去景栩住处的必要,就快速冲了个热水澡,爬上床裹紧了被子。
她在被子里给景栩发消息:【今天堰青又更冷了。】
她有点想问景栩今天有没有想她,但她又觉得太过直白,怕景栩又调侃她。
思忖好半天,她才咬着唇发出一句:【伦敦降温了吗?】
很委婉吧?
但他应该能懂。
很快景栩回:【嗯。】
温夏捧着手机“啧”了声,真冷淡。
他像是故意卖关子似的,隔了一分钟才又发了一条:
【想了。】
第48章 旧岁月 天空常常暗成一片。
宿舍里十分安静, 安静到,温夏很明确地知道,整个空间里只有她一个人。
可是看到他这句话, 她还是没忍住双颊微红, 冰凉的手背轻轻覆上去, 立刻感受到灼烫之气。
温夏忽然想, 自己为什么总要悲观地觉得,自己和他没有未来呢?
他明明是个再好不过的男朋友, 她似乎也不算差;好多人说他们珠联璧合, 他自己也说过“温夏和景栩,天生一对”这样的话……
这个世界哪有空总把苦难扔在她身上, 何况她这几年也算是苦尽甘来。
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句“想了”, 她忽然觉得,也不是不能幻想一下未来。
也不是不能。
幻想一下。
未来的某天, 为他披上婚纱。
至于她执念了许多年的母亲, 已经见过了不是吗?
她再也不用替那个人找任何借口,不爱就是不爱,否则也不会那么干脆地就否认她的存在。
她很早就学会了朝前看, 不是吗?
过往的岁月里就算有再多期盼,都应该和那些腐朽一起, 葬在过去。
温夏今晚想了很多——外婆的葬礼, 陈杏离开的背影, 树阳小城里那个昏暗沉闷的杂物间卧室, 大伯母的恶意和谩骂……她忽然觉得, 她这些年不停歇地跑,已经离那些泥沼越来越远了。
而且,她收获的, 远比想象中要多。
很知足了。
她忽然觉得,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她和景栩随便聊了会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手机被她放在枕边,她习惯把手机亮屏时间设置成“常亮”,屏幕发出盈盈微光,映在她半边脸上。
聊天界面的最后一行字来自景栩,时间是半小时前。
几分钟后,聊天界面又多了一条来自景栩的消息:【好梦。】
她很久没做过好梦了,今晚她如此豁达,上天应该会奖励她一个好梦吧。
手机屏幕右上角的时间刚好跳到凌晨两点,温夏醒了。
她梦到自己被人举着一把手术刀追杀,她拼命跑也没跑过,她的呼吸空间被一寸一寸压榨,窒息感将她包围,在最后一丝空气被抽走的前一秒,她从梦里惊醒。
她从床上坐起来,大口呼吸着。
她偏头看到亮着的屏幕,继而看到屏幕上的“好梦”两个字。
她给景栩回过去一个委屈小猫的表情猫。
景栩回得很快:【做噩梦了?】
温夏想起时差问题,直接按着语音:“你又通宵了呀?”
她刚睡醒,虽然是被噩梦惊醒,但嗓音懒懒,很是好听。
景栩的电话打进来,伦敦那边是清晨,屏幕里的他像是被覆盖上一层薄雪,清新微冷的气息像是要冲出屏幕。温夏莫名冷得发颤。
景栩接上了刚才的话题:“有个图纸快要到deadline了,正好你对象灵感爆棚,想着熬一熬把它收尾部分搞定算了。”
温夏躺了回去,裹紧被子。
眼皮困得打架,但却对刚才的噩梦心有余悸,不敢睡。
她打个哈欠,眼眶逼出一些泪:“那你现在要去干嘛?”
“回去睡觉。”景栩像是被传染,也打了个哈欠,“不能熬太狠。”
温夏没注意他嘴角噙着的笑,自然也没察觉到他准备逗猫的心思,只是一本正经地回:“要好好休息。”
景栩并没把逗猫的心思收起来:“身体熬垮了,女朋友会不开心。”
温夏没意识到他开了一个隐晦的黄色废料玩笑,大脑处于混沌状态,听着他的声音,渐渐入睡了。
景栩看着视频那边镜头晃动一下,而后陷入一片黑暗。
大概是镜头朝下,被挡住了。
景栩没挂电话,怕她又做噩梦醒来,找不到他。
温夏这一觉睡得好沉,醒来发现手机已经没电。
充了电开机,发现她和景栩的视频通话持续了四个半小时,如果不是因为手机没电,可能还会更长。
温夏起床洗漱,出门前扫了宿舍门上的校园app,在上面填了空调报修,才拿上包出门。
今天是周六,按理说没课,但温夏这么多年习惯了早起,何况她有事要忙。
昨天中午胡老给了她一份商务文件,她得抓紧把翻译文件邮给胡老。
温夏以为是简单的商务信函,内容不过是询问一些产品的相关信息,就算她之前毫无经验,这种简单的信函应该也花不了多长时间。昨天她把文件粗略地看了一遍,发现就算是宋有临这样的老手都要花上不少时间。
这是一份跨国并购的合同,里面涉及到大量相关行业的专有名词,法律条款看一眼都头疼,胡老说里面涉及到的行业术语务必准确,不着急,明天之前把翻译文件发他邮箱就行。
话虽如此,但这种事儿哪有真的不着急的?
她问过宋有临,他说这种活儿有点经验的五六个小时必须搞定。像她这种小白,胡老虽然没为难,但也该在八小时内拿出成果。
说完这些,他难得严肃地补充:“你别看胡老平时好说话得很,在学术上就是一严肃古板的老头儿,要求极高。做好三年渡劫的准备吧,渡劫成功就飞升上仙,渡劫不成功……”
温夏甩甩头,把宋有临这些话从脑袋里甩出去。
因为翻译有难度,温夏打车去了景栩的公寓。
他书房里有很多不同版本的词典,查阅起来应该比在图书馆方便。
而且她目前十分清楚自己的能力,可能会需要打电话求助,图书馆是清净之地,不适合。
温夏到了后,先开了空调,等快要冻僵的身体回暖后,才去书房。
她打开笔记本,戴上耳机,播放了一场暴雨的雨声,看完了“客户需求”的文档后,开始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温夏的耳机里只有雨声,房间里静得只剩键盘声和时不时纸质的厚重词典翻页的声音。
温夏把文件粗略翻完一遍,来不及休息,立刻开始精翻。她斟字酌句,检查翻译出来的条款是否符合法律规范,反复好几遍之后,终于开始检查翻译文件条款间是否有逻辑冲突。
景栩这张乳白色的书桌很大,她占了一个角落,其余地方摆满了各个版本的词典,手边还有一个A4规格的厚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英文,电脑上也是各种颜色的批注。
等她把翻译文件打包好,发给胡老,发现外面天已经黑透。
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饿,拿出手机一看已经快要十一点。
这个点外头太冷,她不想出门,便去了厨房,打算自己随便做点儿吃的。
因为元宝需要人照顾,她本想把元宝带回宿舍,但室友猫毛过敏,元宝只能养在这里。所以她每隔几天就会过来一次,冰箱里倒也不算空空如也。
她煮了碗面,吃饱后靠在沙发上打算听个播客,没想到太累,没听几分钟就睡着了。
第二天她难得醒得晚,一睁眼就拿手机。
这会儿居然已经是中午了。
遮光窗帘全部拉上,此时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光景。
她把视线从从落地窗处收回,点开手机,有几条微信消息,分别来自胡教授和景栩。
胡教授早上七点给了她反馈,说她这次的翻译完成得非常漂亮。
温夏抿唇,回了胡教授的消息。
她眼底迟缓地浮上笑意,等客户那边结完尾款,她卡里就能多一笔钱。
景栩昨天给她发了几张图片,有几张是日常分享,他说觉得曼切斯特有一家餐厅温夏会喜欢,等她放假过来,带她去吃。剩下几张是快递取件码的截图,他让她记得去楼下快递柜取。
景栩自从出了国,时不时就要给她寄一些小礼物,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也有很多实用的——比如围巾、手套之类。
她打个哈欠给景栩回:【傍晚去拿。】
发完消息她就去洗漱了。
今天她没什么安排,想就窝在家里,懒懒地追个肥皂剧。冰箱里还有两个鸡蛋,她去了厨房,想把那两个蛋煎了吃。
边吃着蛋,边同景栩聊天。
景栩问她今天什么安排,她嘟嘟囔囔:“没什么安排,想放松一下,随便找点东西看。”
景栩在打哈欠,她催着景栩去休息,不用强撑着给她打电话。
客厅装了投影仪,她随便找了部喜剧电影,没看完就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被一阵铃声吵醒。
她下意识以为是景栩,睡眼惺忪地在沙发的角落摸到手机,看到来电显示那一刻困意全无,身体无意识坐正了,闭上眼再睁开,发现真的是那串号码。
来不及多想,她手抖着滑动接听,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边不知道是无意间拨通了她的电话,还是别的原因,也没说话。
双方僵持半分钟,温夏准备挂掉电话,那边出声了:“夏夏,我是妈妈。”
温夏听到这句话,手一紧,以为自己在梦中,梦呓似的说一句:“什么?”
“我……我问你大伯要了你的电话,才发现,原来是我的女儿救了我。”
温夏垂着眸,听不太懂她语气里的情绪。
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也没有失而复得的惊喜;更没有对她孤苦伶仃过了这么多年的愧疚。
温夏猜不透,半晌没动静,那边像是等不及,颤着嗓音问:“你方便,一起吃个饭吗?”
温夏不知道陈杏突然找她有什么目的,此时她也不知道怎么办,就干脆沉默下来,听听看陈杏有什么打算。
陈杏许久没有等到她的答复,留下一句“如果你愿意来,晚上八点,我在之前一起吃饭的粤菜馆等你。”
电话挂断后,温夏往沙发的角落又靠了靠,客厅里只有投影仪的浅浅光亮,她感觉自己睡了很久,现在应该快八点了。但看向屏幕,两个半小时的电影才播放到一半。
现在才下午。
这通电话这么一打,她困意全无。
电影也再无半分心思看下去,按了暂停后,她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堰青的冬天总是阴沉沉,天空常常暗成一片,今天难得出了太阳,整个世界一片明亮。
窗帘倏然拉开,大片的阳光立刻侵占房间,温夏被晃得闭了闭眼,下意识抬手挡住射在眼皮上的光。
太阳应该刚出不久,往外看去,建筑物上还覆着层薄雪。
阳光照射下,细细碎碎地发亮。
她一直站在床边,俯看这座城,直到那层薄雪被阳光暖化。
第49章 于隆冬 以为是幻觉。
傍晚时分, 余晖将天空晕染得更加温柔,天际线处的那抹米黄色残晖,像某位画家作画结束后, 不小心用细软的画笔擦过, 丝丝缕缕地镶嵌进铺满窃蓝和青山蓝的巨大幕布里。
在最后一抹残阳也消失时, 温夏手里的手机振动两下, 她凝住许久的神色才有所松动。
不是景栩的消息。
也不是陈杏来电。
只是某视频会员到期自动续费的扣费提醒。
她突然很想给景栩发消息,于是拿出手机, 找到同他的聊天框, 发送了一句:【还没想好今晚吃什么,你觉得粤菜怎么样?】
两个小时过去, 聊天框安安静静。
景栩大概是在忙。
前段时间他就说, 自己在参加一个比赛,奖金丰厚, 到时候他就用这笔钱给他的夏夏买一辆白色大G, 跟他那辆黑色的搭配成情侣色。
迟迟没有等到景栩的回复,温夏最终还是决定去赴约。
她七点出发,正好碰上堵车高峰, 紧赶慢赶到八点半才到约定地点。
陈杏坐在和上次相同的位置。上次在医院见到她,是七月中旬, 到现在已经过去四个多月了。
温夏慢慢挪到她身边, 看到她脸的时候, 惊了一下。
她脸上明显多了皱纹, 眼神相比起上次见面, 黯淡苍凉许多。她像被大雪覆盖的这座城,了无生机。
仅仅过去四个月,她已经苍老了这么多。
察觉到身后有人, 陈杏扭头看,看到温夏时起身:“夏夏,你来了。快坐快坐……”
温夏一言不发地坐下,拿起菜单翻开,递给陈杏:“您看看想吃点什么。”
陈杏没接:“我是……”
大概分别太久,之前她当着温夏的面那么斩钉截铁地说自己只有一个儿子,此刻,“妈妈”两个字她怎么都没法儿说出口。
“我约你过来的,哪能让你请。”
温夏没推脱,随手指了两道菜就说好了,陈杏又点了几道。
陈杏点菜的时候,温夏视线偷偷落在她身上。她看起来比记忆里完全是两个人。
之前温夏没来得及仔细看她的脸,现在离近了,发现她的脸远比四十二岁这个年纪苍老,只是厚重的粉将一些皱纹盖了个彻底。可是她身上的衣服并不便宜……温夏也无法判断她这些年到底是过的好还是不好。
温夏淡淡收回视线,同时点完菜的陈杏也看了过来。
陈杏看她,眼泪婆娑起来:“听你大伯说,你从小就乖,还考上青外,夸你很有出息。”
温夏没接茬,陈杏仍自顾说着:“夏夏变成大姑娘了……”
温夏眉眼一动,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缩,而后轻抬眼皮直视着面前的女人,纠结几秒,还是决定把那个问题问出来:“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陈杏被她问得一愣,一时不知要怎么回答,率先移开了视线。
温夏依旧盯着她:“突然找我,有什么事吗?”
陈杏开始哭起来,说自己当年是想把她一起带走的,但当年她连自己都泥菩萨过河。这些年一直都在想她,想要母女团聚。但自己没能力,没办法把她早点接到身边,现在状况好些了,想尽一尽做母亲的责任。
温夏半晌没说话,她便小心试探着:“你毕业有什么打算吗?”
温夏一愣:“我已经毕业了,现在在读研。”
陈杏尴尬一瞬后又开始哭,说好啊好啊,考上研究生了,真厉害。
温夏闻言再度看向她,看不懂她眼泪里的情绪。
这顿饭仍食不知味,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几乎都没怎么动筷子。
结账结束,陈杏邀请温夏去家里坐坐。
温夏垂眸,思考几秒,点头答应。
陈杏家的位置在三环,是一个两层的小别墅,红砖枯藤,不难想象春天是爬满墙的枯藤焕发生机的模样。
走进里面,装潢舒适大气,客厅挂着一幅梵高向日葵的仿品,家里还有一个正在打扫卫生的保姆。见她们来,保姆走过来温声到:“太太。”
陈杏不咸不淡地“嗯”一声:“去倒杯茶给这位小姐。”
听到这句,温夏眼皮微动,看向陈杏。
随即又移开目光。
她知道了——这些年,陈杏过得很好。
精神上和物质上都过得很好。
陈杏带着她走到客厅,两人还没来得及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响起。
陈杏接完电话后,甚至来不及跟温夏打声招呼就跑了出去。
温夏也追着出去,陈杏一路加速,四十分钟后车停在医院门口。
陈杏下了车就往住院部冲,刚到住院部门口,就看到一众医生护士推着病床飞快从眼前跑过。
陈杏看清病床上的人,立刻追上去。
温夏认识陪床的男人和病床上的人。
四个月前,她在医院见过——是陈杏的丈夫和儿子。
病床被推进手术室,陈杏和男人被拦在手术室门口。
他们绝望地贴着墙滑下去,像是根本没有一点力气支撑他们站立。
温夏走到他们身边,陈杏立刻晕了过去。
温夏扶住她,男人去叫了医生。
医生说陈杏忧思过重和营养不良,而且胃里一点东西都没有,估计这两天都没吃饭,让家属注意她的饮食。
陈杏醒来时已经凌晨。
温夏见她醒来,起身问:“醒了?还有不舒服吗,想吃点什么?”
陈杏把头偏过去没看她。
温夏垂眸,她能明显看到陈杏眼睛里的厌恶,但还是选择了忽略。
男人走上前:“我去买些清淡的营养餐上来吧。”
刘家铭刚走到门口,就听到病房里传来一道清脆的巴掌声。
他扭头一看,赶紧折回来,抱歉地看了温夏一眼,又看陈杏,冷声问:“这是干什么?”
陈杏身体颤抖着,开口了,却不是回答他的话,而是指着温夏骂:“你到底有没有良心?你弟弟病得这么重,你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吃饭?”
刘家铭听到这话有些不可思议。他和陈杏结婚前就知道她有个女儿,没想到居然是眼前这个人。
温夏知道她短短四个月时间就如此沧桑的原因了。
原来是她亲爱的儿子生了病。
温夏不知道她那个根本不认识的弟弟生了什么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杏,语调缓慢:“首先,我不认识什么弟弟,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所以我想我没有必要去关心一个陌生人。其次,您是我的母亲,虽然您抛弃我十四年,但是外婆总说您有难处,所以我从来不敢怪您。
“我只是关心您的身体。但您似乎不需要我的关心。刚刚算我做了回跳梁小丑。
“你不仅不需要我的关心,甚至……不需要我的存在。对吗?”
陈杏被她说得一愣,不知道是被她说中了心虚,还是在想什么。
沉默半分钟后,陈杏拉着她的手:“夏夏对不起,妈妈只是有点着急,毕竟小南也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妈妈不是故意……
“你弟弟……白血病。一周前医生说你弟弟诱导化疗恢复还不错……夏夏,你能去做个配型吗?就当是为了妈妈,行不行?
“我跟他爸都做了配型了,实在是没办法了。
“当年妈妈抛下你的事儿,妈妈已经得到惩罚了,你弟弟突然查出这个病,我已经被折磨过了,我和你就扯平了,对不对?可是能不能拜托你,别把怒气放在你弟弟身上?”
温夏看着眼前的女人,忽然想通了很多事。
见她没反应,陈杏强撑着从病床上下来,然后跪在她面前:“就当妈求求你,别眼看着你弟弟死,就当妈求你……”
病床内外多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温夏懂了。
自己的母亲,正在把她往道德制高点架。
她忽然冷笑一声:“你甚至都不想装,直接进入正题了。陈女士,青外校门口的事不是意外,对吧?你早就调查好了,你早就知道十四年后的温夏长什么样子,但你不确定被你扔在那个小地方成长起来的温夏,是不是善良无私,也不知道十四年后的温夏还记不记得你。所以你找人在我面前演了一出戏。我愿意替你挡刀,所以你确定了,如果让我做配型,我大概率不会拒绝。——对吗?
“你大概是想慢慢来,可是今天我那个素未谋面的弟弟被推进手术室,你知道没有时间了,所以你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是吧?”
“陈女士,您算错了。我还没有圣母到,会救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陌生人。”
温夏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而后问:“如果不是因为他生病,你走投无路,想不到其他办法,你是不是根本就不会想起你在树阳还有一个女儿?”
她知道在另一个人的生死面前,纠结这个问题实在说不过去。
但她只是一个普通人,有着人性黑暗面的普通人。
她做不到,面对自己的亲生母亲这样,还能够有余力去谈论另一个人的病情和生死。
陈杏不说话,温夏彻底懂了。
她绕过病床,绕过陈杏,走出病房。
隆冬的风很劲很冷,温夏平日里最怕冷,这会儿却像是没什么感觉似的。
经过这么一折腾,天已经快亮了,街边的早餐店陆续开了门,街边也陆续有卖早餐的小摊支起。街道行人匆匆,温夏此时显得格格不入。
在冷风里不知道站了多久,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来自隆冬的寒意。
宿舍的空调也不知道修没修好,她也懒得回去看了,直接拦了辆车回了景栩的住处。
她开门的时候,客厅的灯亮着,以为是自己出门时忘记关了。
但是走进玄关处就能看到客厅沙发的位置,沙发上分明坐着景栩。
她抬手揉揉眼,以为是幻觉。
但是沙发上原本举着手机要打电话的人,听到动静后立刻起身朝她走来。一脸掩饰不住的倦意,比倦意更明显的是眼底的忧急。
他像是看穿了她,在她出声前,将她拥进怀里。
她说:“景栩,堰青今天真冷。”
景栩好像能懂她这句话的意思,大手轻轻顺着她的背。
“不委屈。”
“我这不是回来了。”
景栩应该是刚到不久,他身上还带着凉意。
他外套都没来得及脱,几分钟前下了雨,他肩膀处还湿润着。
温夏声音闷闷地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你不回消息,也不接电话。”景栩向来坦坦荡荡,从来都觉得爱就要说出来,沉默的爱意有风险——可能被爱的当事人也不知道自己被爱着,“我很担心你,必须要回来看看才安心。”
温夏眼眶湿热。
“景栩。”她缓慢叫出这两个字,“我手机没电了。”
“嗯,没关系。”景栩说,“反正我来了。”
“……”
温夏听完更难过了。
“景栩。”她哭着,连叫他名字都断断续续。
他太好了。
好到……可以为了一条写有“粤菜”的消息,就能判断她情绪不好,然后万里迢迢飞回来。好到可以读懂并在意她所有的情绪、听懂她所有矫情至极的言外之意。
景栩十分缺乏哄女孩子的经验,但按照宋陆鸣这个花花公子的做法,无非就是陪伴着,给予情绪价值,然后带她吃好吃的、玩好玩的、买好看的。
而且每次效果都还不错。
景栩仿照着哄了,温夏说自己没事儿,催着他回伦敦。他那边也有项目需要跟进,再三确认她没事以后,买了当天凌晨的机票-
周一温夏去上课,天气好得出奇。
上午的课程结束后,胡老让她下午三点跑一趟IN77,和合作者商谈完需求后,把文件和录音整理一份邮给他。
这次的合作应该很重要,胡老没放心交给她翻译。
听宋师兄说过,胡老前段时间在和谈SEVEN合作,这次去IN77,应该就是为了这事儿。
SEVEN是国内最大的门户网站,两年前在美国敲钟上市。此次合作大概是为了进军国际市场。宋有临说,这次合作胡老接洽了快半年,前几天才正式敲定了合同。
胡老这样级别的大拿,其实不需要真的让人跑一趟对方公司,对方已经说亲自登门拜访,顺便将合同带上。他还是说自己最近收了个学生,让年轻人锻炼锻炼也没什么坏处。
于是温夏在胡老搞定了一切的前提下,得到了“锻炼锻炼”的机会。
温夏知道,胡老这是在给她混脸熟的机会。
青外在城南,IN77在城北,相距甚远。温夏片刻不敢耽搁,中午随便吃了点面包就立刻去赶地铁,出了地铁还需要打车,在路上紧赶慢赶,终于赶在约定前半小时到达。
等了大概十几分钟,IN77派过来的人也到了。合作细节和需求胡老已经和IN77的老板敲定,此次过来,温夏就取个合同。
但对方估计是看在胡老的面儿上,和温夏聊了些别的。聊了大概一小时,对方主动问温夏要了联系方式,还明确表示,子公司有关海外合作的法律文件,必要时会考虑她。
这像一个从天砸下来的惊喜,尽管温夏已经尽力保持平静,尽量表现出一副“见过世面”的模样,但毕竟缺乏社会经验,她心底那点惶恐还是被对方看穿了。
对方只莞尔道一句:“胡老的学生不会差。”
结束这次会面,温夏走出园区,然后难得奢侈地打了车回学校。
下午室友给她发消息,说宿管阿姨通知说今天维修工人会上门,宿舍得有人在,让温夏记得回去。
温夏知道室友这是把她当冤大头,让她回去支付修空调的费用。之前这样的事也发生过几次,温夏懒得同她计较这些,在打上车后垂着眼淡淡地回:【嗯。】
车没到青外,被堵了十来分钟后,温夏想着这里离学校也就十来分钟脚程,便付钱下了车。
城市霓虹璀璨,大学城的年轻男女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细细看去,也有和她一样满身倦意的。
温夏收回目光,抬脚往前走。刚走到校门口,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人冲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是谁,就被兜头打了一巴掌。
脸上火辣辣地疼,耳朵似乎也听不太清那些此起彼伏的鸣笛声,“嗡——”的一阵耳鸣。
她下意识捂着脸,还没来得及抬头,又是一顿打。
事发突然,对方占了绝对的上风。
她胡乱地躲,对方似是没跑过,她身上的痛短暂停止了。
她回头看,看到陈杏。
陈杏眼睛充满红血丝,眼睛肿得吓人,披头散发,面目狰狞。
陈杏嗓音嘶哑地叫喊着朝温夏冲过去,“都怪你,你弟弟死了你知不知道!他说他太痛了,不想治疗了,说完就从十八楼跳下去,他就在我眼前跳下去了!死的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
温夏这次没任由她打,在巴掌落下来之前,温夏伸手截住了她高举起的手。
谁知道她跟疯了一样,力气大得吓人,拽着温夏就到马路中间去:“他从小就怕黑,那边儿的环境也不知道怎么样,他会不会害怕?他从生下来就没离开过我身边,你知道吗?他从生下来就一直在我身边!我们过去陪他,一起去陪他……”
温夏努力扯着她的胳膊把她往后拽,同时,拼命挣脱被她死命拽住的那只手。
但她力气太大,温夏拽不过,也挣不开。
幸好遇到宋有临,否则温夏就算是有九条命也不够死。
见不能拉着温夏一起赴黄泉,陈杏喊叫着往马路中间冲过去。
一边跑一边喊“小南,妈妈来陪你了”。
那一刻温夏的心往下一沉,顾不得自己的安危,赶紧追上去拉住她。
理智全无的人力气奇大,温夏眼看着要被她拽到马路中间,堵塞的车也开始缓缓流动,那一刻温夏求生本能突然爆发,拼了命把她往回拉。
宋有临也赶紧帮忙将人控制住。
陈杏大概是因为情绪一直处于激动状态,此时突然安定下来,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温夏和宋有临把她送去医院,她丈夫刘家铭不知道从哪收到的消息,没多久也赶来了。
温夏不放心,想等陈杏醒来再走。
陈杏第二天下午才幽幽转醒。她睁眼那一瞬间看到温夏,情绪立刻卷土重来。她口不择言,说就怪温夏,要不是温夏出现,她儿子也不会死。她喊着喊着就开始哭,她指着温夏说:“我都不要你了,你为什么要出现?你为什么要出现!你怎么不干脆被你大伯母虐待死!为什么大学要考到堰青来,为什么不考别的地方?如果你考了别的地方,小南就不会生病,就不用死了!”
说着话还操起温夏几分钟前才给她端在床头的水砸过来。
温夏满脑子都是陈杏说的那番话,没反应过来。杯子砸在她身上,水浸湿她的衣料,杯子掉落地面,砸出清脆的声响。
她想问问陈杏,你儿子生病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所经历、遭受的一切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如果我的命能换你儿子的命,你尽管拿去好了!
可话还没说出口,她觉得完全没必要了。
她的生身母亲就是恨她,所以她说什么都不会被听见,对方也不会以客观、正常的角度看待她的存在。
在被杯子砸痛的那个瞬间,她忽然想通了——就算她的命可以换那个所谓“弟弟”的命,她也不会换。因为有人跟她说过“别认命”,他们越要把她按进泥泞,她就越要活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越要往开满鲜花的康庄大道走。
温夏冷冰冰说了句“您的家人也来了,我们就不多打扰了”后,和宋有临走出了病房。
宋有临提出送温夏回住处,温夏没答应。
宋有临耸耸肩:“有什么需要帮忙尽管说,虽然我有时候嘴挺损的,但算得上一个可靠的人。”
“……”
宋有临拍拍她的肩:“你这个状态我不放心,还是送你回……”
话音未落,温夏晕了过去。
温夏没多久就醒来,醒来后也不说话,在病床上蜷成一团。
眼泪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来,然后越来越多,濡湿了枕头。
她终于想明白小时候外婆为什么总是用一种悲悯眼神看着她;为什么每次对她说完“你乖乖的妈妈就会回来接你”后,总会湿了眼眶;为什么会在预感到自己快要去往极乐时,留下一句“我的夏夏,以后只有你一个人了,要好好活”……
生下她的人根本不想见她。
听邻居们说,当初陈杏并不想嫁给温虔,是外婆非要逼她出嫁。老一辈的思想,想要把儿女留在身边,等自己老了后有个“养老保险”。
外婆说:“我在这里一辈子了,你也别想出去。”
温夏想,自己对陈杏来说,也许更像是一段无法抹除的屈辱烙印。
温夏脑子很混乱,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在医院时,陈杏说了很多话,除了想让她去死之外,还说了什么?
想起来了,她还说:“你根本不配得到幸福,你出生和成长的环境怎么配得上那个姓景的小子?我儿子什么幸福都感受不到了,你凭什么?你不跟他分手,我就穷极一生去闹,到时候看看谁不好收场。”
这段话像是沾了毒液,在她脑子里循环播放。
这几天所有的情绪都在顷刻间爆发。
她不怕陈杏去景栩面前说她什么坏话。
但她怕他们那么好的一家人,被陈杏打扰到……
宋有临正一脸担心地看着她,“温夏,和点热粥?”
“多少吃点东西。”宋有临也没辙,“行不行?”
她眨着眼,没反应。
压垮她的那些情绪太复杂,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她恨上天安排了这样一个操了蛋的时机让她们母女重逢,但更恨自己的敏感和脆弱和无能为力。
她一直低着头,任宋有临说什么都没听进去。
第50章 又下雨 “我喜欢的人很好。”
温夏从来不敢让别人担心, 让宋有临在医院陪自己这么久她已经很过意不去,所以出院时,她没再麻烦他。
出院后, 温夏去了趟景栩的公寓。
她在公寓里坐了一夜, 快要天亮时, 忽然想起和景栩第一次接吻那次, 她也是坐在这个位置。
那晚的烟花掩掉了她如雷般砰砰的心跳,却藏不住她眼底快要溢满的心动。
那晚他问, 要不要试试。
她知道他问的不止是要不要试试接吻, 最主要是想问她,要不要试试和他在一起。
那晚的所有记忆还清晰如昨。
她还记得自己那晚的第一反应是退缩, 她很清楚, 他是高高悬挂在天边的天之骄子,是如太阳一般热烈耀眼的人, 她不该抱有幻想——一丝都不该有。但也正因如此, 她想尝试着,走进他的世界,看看那个世界和自己这个有什么不同。
尤其——本该冷然地待在她无法涉及处的他, 那晚主动走向她。
她心里升腾起的那抹妄念,最终打败了她艰苦维持的理智。
她没忍住, 她想要和他试一试。
无论结果如何。
她都想不计后果地。
勇敢一次。
于是。
她主动, 走进了一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随时会被打碎的幻境。
人本就不该妄想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和景栩在一起这段时光, 是她捡来的, 现在到了该归还的时候。
从一开始, 她就知道,她和景栩之间,难以长久。
或许。
陈杏的出现, 就是在提醒她——不要一直霸占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后来好多人说“温夏和景栩天生一对”,她差点信以为真。
居然天真到,开始幻想和他的以后。
她一整晚脑子里思绪翻飞,想了许多往事。
天蒙蒙亮时,她如死水般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看着逐渐亮起的天边,嘴角牵出一抹苦涩自嘲。两秒后,她将视线从天际线处收回,起身去收拾。她放在景栩公寓的东西不多,不到半小时,就将自己的洗漱用品和日常用品打包好了。
收拾完行李,她开始着手打扫卫生,花了整整一个白天将屋子里打扫得一尘不染。
夜幕降临时,她拖着行李箱,锁上门后她逃似的跑进电梯,整个过程中没敢回头看一眼。
多看一眼,就多一眼的牵绊。
温夏回到宿舍,正好遇到准备搬出去和男朋友租房的室友。
两人平时关系本就不咸不淡,这会儿在楼道遇到,两人都默契地没打招呼,就这么擦肩。
宿舍里只有空调的低嗡,这点儿细微的声音不断往温夏脑子里钻。
从昨天到现在,她手机响过很多次,其中景栩的消息占了一半。景栩还给她打过两次电话,她都没接。
她还没想好怎么跟他说。
这会儿冷静下来,她知道有些事拖不得,景栩再次打电话过来,她抿着唇接听。
他嗓音略哑:“夏夏?”
温夏“嗯”一声后就不再说话。
他问:“怎么了?”
“这两天有点忙。”温夏说,“没来得及顾上手机消息。”
“我看了青外校历,你们也快放假了,我这两天在看来伦敦的票,你不是说想坐红色巴士……”
“景栩,”她出声打断。
“嗯?”景栩心底升起不祥的预感。
“我们——”
温夏咬着唇,眼泪蓄积在眼眶里,好像下一瞬就要掉下来。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通电话了……她停了好久,酝酿了好久,贪恋了这通电话好久,才颤着声说出那句。
“分手吧。”
这三个字像是一个开关,两个人之间像是被按下暂停,许久都没有声响。
良久,温夏闭了闭眼,“就这样。”
像陈杏说的,她本来就不配得到幸福。
她拧巴,自卑,每天活得小心翼翼,她这样的人,幸福凭什么降临在她身上?
景栩不一样,站在他身边的人,应该同他一样,自信又明亮。
再不舍得,他们的结局,也只能这样。
一辈子也太长了,温夏无法判断陈杏会做到什么程度,不知道陈杏是不是会穷尽一生去打扰她身边的朋友或者爱人。
她不想赌,也不想耗尽一生和她纠缠。
所以,趁着她还有力气说出分手,趁着景栩好像还没有很喜欢她,她应该举起快刀,斩掉这团乱麻,归还这段捡来的时光。
尽快地。
放弃掉自己幻想过的,那一丝丝幸福的可能。
“温夏。”在她挂断的前一秒,景栩叫住她,她听不出他的情绪,“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好不好?”
温夏没说话。
好不好?
多温柔的一个人啊。
被莫名分手了,还在顾虑着她的情绪和意愿。
她一条信息他就能从千里之外飞回来,只是为了哄她开心,她不想这样的事再重演。
只要她有情绪,他就一定会以她的情绪为先。
她不想他囿于她的泥泞和眼泪,比起这样在她身边,她更宁愿他仍是那个不被感情所拖累的人。
她要他永远意气风发、无拘无束,永远毫无负累地去做自己任何想做的事。她要他拥有更加广阔的天地,更加绝对的自由。
她调整好情绪,再开口时已语气淡淡,用了最平常的借口:“景栩,异地太累了。”
“因为这个?”景栩问。
“嗯。”温夏咬着唇,“因为这个。”
沉默半晌,景栩问:“温夏,你确定吗?”
“嗯。”
温夏眼眶在这一刻又热起来,眼泪蓄积,再也没有一丝多余力气说别的话。
她选在这种时候跟景栩提分手,是因为知道他近期有一场重要比赛,没办法赶回来。
没办法在她面前哄她心软。
她同样清楚,景栩不是纠缠的人。
只要这次“就这样了”,那么,以后就算他不忙了,“就这样了”的结局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她仓皇间挂断了电话,景栩那边也没再打过来。
她在黑暗里缩成一团,好像回到了在树阳的日子——她身边空无一人,只有一处小而破的容身之所。
今天明明天气晴朗,往窗外看,还能看到深冬里的月亮。
但温夏眼眶逐渐湿润,最终那对小小的眼眶盛不住眼泪,银线夺眶而出。就好像,好不容易放晴的天,晴了没多久又下了一场雨-
挂断和景栩的通话,温夏本以为可以花点时间来伤心,伤心结束再整理心情投入学习和工作。但她一刻不得空闲,导师的任务发下来,她不得不立刻擦干眼泪,强装起没事儿的样子。
这样也好。
她几乎不休息,近乎疯狂地熬夜查阅资料、翻译文件,似是一丝空闲时间都不肯留出来。
就这么高强度工作了几天,胡老终于看出她的不对劲,在她交完最终校对版后,放她两天假,让她好好休息。
突然间闲下来,这段时间刻意避开的事儿就一股脑冒出来了。
她和景栩分手了。
两天假期,她不知道要如何打发这两天。
漫长的、无边无际的两天。
她脑子一热,定了票,去了格格所在的城市。
程聿给格格告白那天,格格激动得跑过来找她买醉。
她现在失恋。
也想倒在最好的朋友怀里醉一场。
在高铁上,景色飞快倒退,眼前渐渐模糊,下一秒一滴清凉的眼泪就滴在手上。
格格接到她的时候天幕转黑。
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见到格格时能撑住,至少在前几分钟她能装出云淡风轻的模样。
可是在出站时,她就软在了格格怀里。
程聿买了辆代步车,送她们到公寓后没下车,担忧地看温夏一眼,转而看向格格:“酒买好了,就放在玄关柜上。看着她点儿,今天我去住酒店,有什么事儿给我打电话。”
他们今年也是研一,大四毕业就在大学城附近租了公寓,这种时刻倒方便了。
格格带着温夏进了公寓。
两个姑娘拆了程聿买的那箱酒,温夏头一次灌得这么猛。
格格喝得克制,见她这样,慌忙将她手里的酒抢过来,看她的状态有些心疼。
想起这些天找她聊天,她都说在忙导师给的任务,格格有些心疼又生气:“怎么了?学业不顺心?导师压榨你?”
“不是。”温夏垂眸,一起平静极了,“我分手了。”
她说完这句话,房间里陷入寂静。
格格很清楚景栩表白那天,温夏是怎样的兴奋和激动。
他们也一直都很好。
“怎么会?”沉默良久,格格才小心地问出这句。
格格很清楚温夏对景栩是如何喜欢,清楚温夏辗转难眠的日夜,她表情沉下去:“景栩提的?那个王八蛋对不起你?”
温夏头埋进膝盖,忍了这么多天的眼泪终于决堤,抽噎着:“不是。是我不好,我喜欢的人很好,他很好……”
就是因为他太好,所以我不忍心把他拖进我的沼泽。
温夏仍带着哭腔,将陈杏的事儿断断续续讲给格格听。
格格表情凝住。
温夏从小最擅长的事就是忍,被骂忍,被打忍,被欺负也忍,几乎没有把委屈诉诸于口的时候。
哪怕是到了现在,她一字一句也不是抱怨。
格格听着她话语间的无奈,安慰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一切话语在苦难面前,都显得单薄苍白,毫无意义。
格格替她擦眼泪,擦着擦着自己也哭了。
她想,今年过生日的时候,一定要许一个“夏夏幸福顺遂”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