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以真遮假,不觉一笑 这人要是找死,陛……
参太子的官员薛海翼乃是昭玄十年科举入朝, 后几经沉浮,于齐原郡任职五年,前两年才回了京都。
明明此前还是朝堂平庸之辈, 谁也想不到他不仅有账册铁证, 连人证都握在了手里,下朝就直接把人交给了大理寺。
后从宫里传出消息,太子强撑病体到圣宸宫前候了三个时辰,皇上都没有传谕召见。
刚放温的药被抬手拂落在织锦地毯, 褐色的药汁无声无息的浸染上去, 徒留一块潮湿和苦味。
卜安跪在床榻前, 伏下身, 不敢多言。
他是宫里少见的年纪大了的太监, 又曾在皇上身边伺候,已经多年不曾行此大礼, 此刻感受到后腰抽痛, 想自己果然是老了,规矩都忘了。
太子半躺着, 原本只显得文俊的眉眼,已经被阴鸷压住,他两腮凹进,几乎面目全非, 唯有鼻梁仍然和当今天子相似, 曾经他穿杏黄色朝服与老臣侧身而过时, 后者甚至以为看到了年轻时的昭玄帝。
可子肖父, 皮相不过表面,卜安心里明白,若是太子能多像陛下三分, 天时地利人和,未必不能得了圣意,若是太子能完全不像陛下,也不至于这般下场。
“卜安,孤力弱失手,你再去端一碗来。”
“是。”
他没有起身,跪着用膝盖向后慢慢退,直到屏风后才站起来。
太子从那整面蚕丝透光的屏风,盯着卜安的身影,几乎是忍不住闷笑出声。
不过一个走路都不稳当的老太监,就能这么多年当父皇的眼和耳,让他片刻不得喘息。
什么皇子,什么一国储君,荣辱都不过是在父皇一念之间,太子低头干咳出血,他早知道自己活不久,但他偏不要就那样冷冷清清的死,满朝文武若不铭心,何谈活过,下一个登基为帝的兄弟不管是谁,都得在史书上被他压一头才行。
老二狗急跳墙,什么都不顾了,他是怕他若死前都把太子的位子坐稳了,他登基那天还得朝他跪拜磕头呢——可惜不能亲眼所见。
太子闭上眼,父皇曾经究竟有没有想过,要把皇位交给他?
年少时皇上曾带太子到上书房,指着里面正在读书的皇子们。
“吾儿,小六是朕给你选的孤臣,你既要对他施恩,也要让他记得尊卑,正如朕与永亲王。”于是为了让赵祈当好这个孤臣,杜贤妃与他至今没有母子名分,妻族是明面站队老二,背地却靠着他的东方家,身边得用的亲信,是太子曾经亲自在死刑犯里钦点活命的福由.
孟初实在是拿满年没有办法,平日里不爱哭不爱闹,怎么逗都行,唯有一点,夜里得攥着她发簪才能睡熟,且还得是当面取下来给的。
“让两个奶娘夜里轮流照看,千万不能离了眼。”万一簪子划到哪,那么小的孩子药都不好用,她如今所有簪子的尖都磨钝了。
怡兰应是。
孟初又转头去跟赵祈道:“也不知怎么有的习惯,明日就不给了,没准哭累就不闹着要了。”
赵祈手里的书都看不下去了,见她不像是说笑,就叹了气,“他还小呢,也许过段日子就腻了,何必让哭一场,哭也伤身。”
孟初似乎被劝住了,过了一会儿就拉了拉他衣袖,“爷,不然让满年晚上跟我睡吧?也许这样他就不要簪子了。”
“……”
最终还是没能成,赵祈是一点没松口,好在后来孟初发现,满年拿她白日盖过的毯子也行,就是奶娘们更得提心,万一捂住口鼻可不是小事。
以往孟初总觉得自己小院已经够住了,等满年一出生,光是身边跟着伺候的侍女和奶娘就得要再辟一间房,赵祈干脆让她先到前院去住,吩咐元德去把院子扩了,等修缮后孟初再回去。
元德点头哈腰的应了,出去看到王禄来正蹲在院墙角落里扒土,直接上去踹他个大马趴。
“没规矩的东西,干什么孬事。”
回头一看是他,王禄来把本要脱口而出的骂娘憋回去,一边拍着土,一边挤出笑,“劳师父关心,您这一脚受累了。”
元德懒得看他,“老老实实招出来。”
老狗眼睛倒是毒,王禄来还真不敢瞒他,左右瞧瞧没人,就到元德耳边道:“陈良媛身边的芳芹找来,说陈良媛精气弱,得要命旺的人,院里墙角的泥压平安符里。”他伸手比划一个数,“给了这么多银子。”
元德恨自己刚刚一脚没下力气,“要死了,什么银子也敢拿,孟侧妃院里的东西别说是一把土,就是土里的一只蚂蚁都不许拿出去。”他可不管陈良媛那边要出什么古怪,反正在孟侧妃失宠前,他是一点脏事都不想沾。
王禄来倒也听话没动院里的,只是又想个鬼点子,随便从院外拿了点土给送去了.
孟初前院也来过不少次了,还是第一次到卧房,该有的摆设倒是齐全,但是一眼看去冷冷清清,像没人住一样。
“听王禄来说,殿下书房后又内室,卧房便用得少。”前院大了小院不止几件屋子那么简单,怡兰她们把该拿出来的东西收拾好,入目还觉得空旷了些。
“单分给朱嬷嬷一屋,春兰和秋兰另一间。”孟初早有耳闻她夜里磨牙声大,开始怡兰她们只和朱嬷嬷住了几天就苦不堪言,满年身边的两个侍女跟朱嬷嬷挤了半个月,眼下都熬黑了,怪可怜的,后来就到两个奶娘屋里打地铺了。
马上天要冷了,地上铺再厚也挡不住寒气。
怡兰也放下心了,若不得主子开口,她哪里好安排朱嬷嬷住处,按宫里的规矩是不能下人占一屋的,元德公公已经是有头有脸的了,也要带着两个小太监住的,虽然那两个小太监说白了也就是去伺候他。
朱嬷嬷听到安排也高兴着,“这下你们谁睡不香可赖不着我了。”照她琢磨,可一直不信自己会每夜磨牙,准是她们不想和她老婆子挤,不然牙岂不早磨没了?
前院卧房推开窗,正好能看见一树木芙蓉开得正盛,微风轻轻一过,花瓣便送进了屋,孟初在小榻炕桌上铺了纸笔,大概是练字久了执笔也稳,起码这画看上去不伤眼了。
赵祈进屋正好见花瓣落在她画上,以真遮假,不觉一笑。
“栖栖以前在家会做什么?”孟初学东西虽然算不上勤勉,但一旦用心便不会丢手,可无论练字和刺绣都是她进了府才学的,有时赵祈也很好奇她闺中每日做些什么。
这话还真问住孟初了,以前她娘刺绣教了,她爹也手把手带她练过字,但当时就没那个心思,她每日好像都忙着去做有趣的事,带着身边的丫鬟,把石青巷子附近的食肆都尝了个遍,还自己琢磨了一些胭脂水粉,可惜与时人审美不符,拿几个去她娘铺子里摆过,都无人问津。
那时即使前世的记忆模糊不清,但孟初也很少像个真正的小姑娘去多愁善感,所以此时回望,竟然也没有什么手帕交。
“跟我娘学过看账本。”帐太杂了,看个三分之一比安神茶都好使。
“还和我爹去过道观修心。”去过一次那道长就不许她爹带着她了,说她没有慧根。
“也学过琴棋书画。”半个月把这四个都学了个开头,然后在她娘亲自检查完结果后,果断请女先生走了——就那半月可给了二十两银子,她娘心疼了几天都缓不过来。
赵祈听话也能知道她避重就轻,但想着顶多是学艺不精罢了,还变着法的夸她:“栖栖学无高低之分,不拘泥方寸之间。”
孟初一点也没有心虚的意思,她字字句句可没有假,“学无止境嘛,我还偏要把画也学好,将来传个画册给满年。”
“那满年定然珍之爱之。”就像他书房里的那些竹简,是母妃留下的东西,虽然并不贵重,里面也不过就是些启蒙之说,但赵祈见到它总能从年幼模糊的记忆中,回想谨嫔一手揽着他,一手执竹简.
薛海翼跪在大殿中,明明膝盖上寒意彻骨,额头仍然汗流不止。
直到有宫女去添茶,皇上似乎这才看到他,“曹顺,给薛大人赐坐。”
“是。”
矮凳放他旁边,薛海翼起来时差点腿一歪摔下去,曹顺嘴上提醒他要小心,手却在身前一动不动,任由他狼狈的稳住身形坐好。
“薛爱卿的折子,倒是写的十分周全,无有错漏。”
“臣于齐原郡五年,兢兢业业周旋虎狼之间,夜不能寐,折子虽是书写不久,但上面所言却是多年不敢忘。”
曹进抱着拂尘,淡淡看了下面一眼,这人要是找死,陛下给了活路都没脑子走。
“朕倒是好奇,薛爱卿,你参的究竟是齐原郡张家,还是太子?”
薛海翼再也坐不住,扑在地砖上叩头,他一瞬间思绪万千,隐隐觉出不对,可到了这一步,哪里还容他找到退路,不如搏一把从龙之功,扬家族荣光。
“臣请陛下明鉴,齐原郡张家三十年前不过寻常,如今在当地一手遮天绝不是妄言,何况豢养私兵,不臣之心昭然。”怕自己一个迟疑就不敢再开口,他狠狠咬了咬牙,“若无太子殿下于朝中放任,做其依靠,张家何敢。”
他额头贴着冰凉的地砖,自然看不到此刻皇上突然露出了个分不清意味的笑。
“那薛爱卿以为,张家和太子该如何判罪?”
“臣斗胆进言,张家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亦不为过,太子殿下身为一国储君,却与母族搜刮民脂民膏,对陛下不孝,对国不忠,对百姓不仁,应废太子位贬为庶人。”
曹顺怀里的拂尘都微微一颤,这薛大人走死路尚且觉得不足,非要生不如死。
第62章 可能这就是天才的自负 栖栖,如果当年……
孟止待暖厅里都要有半个时辰了, 只要问了,侍女便笑眯眯的回主子正在梳妆,他脑瓜子一转, 就明白姐姐喊他来府里, 肯定是因为娘写信告状,知晓原由心里就不急了,反正有吃有喝。
香兰从门帘缝隙往里看时,他正老老实实的捧着牛乳子喝, 便回屋子里跟孟初回话。
“孟少爷人虽小, 养气功夫倒是深, 一点没见急。”
孟初早已经钗环戴齐全了, 只是等孟止自己将事想明白。
他行事越发任性, 仗着自己去侯阁老府中读书,每每与爹娘有别扭竟然就不回家, 上次甚至待在侯府三天, 还是孟知少亲自去逮回家的,孟初如今对她爹去道观的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万一满年以后跟他舅舅一个性子,她没准也得去了。
“他急什么,去年都敢离家那么久。”
直到孟止又吃了半碟子栗酥糕,孟初才到了暖厅, 特意屏退了左右, 连怡兰都留在外面, 准备和他好好谈谈。
“姐姐!”
见他忙把糕点咽下去就要起身行礼, 孟初直接拉住他,又给端了茶水喂,孟止脸一红, 就着她的手喝了半盏。
孟初没坐上首,挨着他坐一起,“阿弟,姐姐知道你比他人聪慧,你就告诉姐姐你心里怎么想的,如何?”
“我没什么想的。”他避开孟初的目光,“是他们非要和我过不去。”
本以为不过是亲子中一些常有之事,谁料瞧孟止这样,竟然似乎对爹娘芥蒂颇深,怪不得她娘会来信让她帮忙,“那你和姐姐好好说说,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
孟止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想科举,也不想入朝为官。”他自幼时便被祖母带在身边,乡下吃穿不能和京都相比,祖母脾性偶尔也有些古怪,要说真话,谁也不想离开繁华的京都再回去,可他更不想为了某个目的而读书。
孟初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可能这就是天才的自负罢。
她先不提科举,“你又怎么知道只要你去考就能中,凡是想往仕途走的,要么是天赋异禀,要么是比常人刻苦,三年一次科举人才荟萃,多少人这辈子甚至连秋闱都考不中,你是聪明,但如今连童生都不是,又何谈其它,侯小公子亦不比你蠢笨,他体弱,侯阁老早放言不进场,如今也是要日日读书,充实己身。”
山下人忧愁山顶风大而不往,只会反困其身。
“孟止,你究竟是不想做官,还是不想读书?”若真的是厌学,那劝再多都无用,真不如放出去玩两年再说。
他被这些话堵了嘴,沉下心想了想,“我只是不想做官。”
见孟止耷拉着肩,似乎情绪低落,孟初只好又转个弯,“别的且不说了,满年三岁便要启蒙,日后他学业上有困惑又该寻谁呢?”这句完全是在糊弄孟止,赵祈最近都已经在考虑授课的先生人选了。
他眼睛一亮,“我今天能见见满年吗?”
孟初又让怡兰把满年抱来,孟止看了很久都舍不得移开目光,见满年睡得香,更是不敢凑近了,怕自己呼吸声吵醒他。
等这聪慧又不走寻常路的孟止一走,在侧间听完了话的赵祈才出来。
“侯阁老既然愿意教他,说明必有过人之处,若是不往官途走,实在可惜。”侯小公子体弱,孟止便是侯家父子唯一手把手教出来能入朝的弟子,其父虽然官位不高,但素有清名,姐姐又是郡王侧妃,日后在朝中当官,无论是清流还是权贵,都能搭得上边。
孟初也不知他事先在,先把怀里满年给他抱,“不走仕途倒是没什么,但总得考个功名,他要是生在寻常百姓家里,一辈子见不到几个官,那也无碍,偏偏已经架在这份上,如今年纪小没人计较他礼节,以后哪能像如今肆意。”光是和她爹的同僚们遇见,都得行大礼,更何况侯阁老府里,偶尔也有旁支孩子借读几日,都是要往仕途去的。
少年时同乐的友人,日后身份云泥之别,甚至按身份得行跪礼,到时无论孟止是习惯了弯膝盖,还是仍然不肯低头,都让人难过。
赵祈本是想说他也能给孟止安排个闲职,但又怕话说出去,反而让栖栖动摇了心意就没提,若是她再不劝着孟止,旁人更管不住了.
如今朝堂上众臣陷入某种诡异的默契中,私下对齐原郡之事翻来覆去的思量,恨不得能把耳朵伸进宫里,好听一听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打算,但早朝上连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翻出来了,就是避此事不提。
有聪明人早从皇上对薛海翼的态度中察觉到不对,哪怕是站队鸿亲王的官员,此时也不敢再推波助澜。
可今日早朝,皇上突然下令将齐原郡张家满门押入牢中,却并不提审,不清点家产,这在他人眼中,便是有想放张家一马的意思。
赵禧胆子小,直接报了一个月病假,赵祈之后上朝就没看见过他人影。
赵礼站他前面只觉得浑身不舒服,更不敢回头看他,此刻还真想老五能赶紧回来,不然他晚上都要做噩梦了。
“小四,你有何事要说?”皇上坐在高处,早看出他今日早朝就没安稳过,一直往前面晃,再不提醒都要撞老三背上了。
赵礼脑中一空,先出列行礼,“儿臣……儿臣是觉得最近朝中事务繁多,父皇实在辛苦。”反正说个好话总没有错。
“既然小四这般关心朕,那就你去准备下月的秋狩。”
殿前失仪反而得了个差事,赵礼被这个从天而降的馅饼砸得头晕,连忙道:“儿臣领旨。”
赵禄在旁边面上淡淡,心里忍不住骂他这么多年没有长进,这个时候还敢领差事,就应该说句儿臣愚钝把事推给小六。
赵祈垂眸,心中却微微一动,这两年父皇都没提秋狩的事,为何在此关键时刻,突然做出这个安排,还交给了四哥.
天冷用些羊肉汤最好,膳房特意配了个红泥炉子,等膳用完汤都是热的。
“为何宁郡王接这个差事不好?”孟初好奇。
赵祈也是习惯跟她私底下聊天话多,随口便把早朝的秋狩的事说了,其中难免露出些自己心里话,可论起来赵礼是他兄长,平日又没有什么仇怨,哪里能在闺房中论他行事作为。
“四哥更擅其它。”
孟初就懂了,哦,看来秋狩这活宁郡王不一定能干好,她给赵祈添了碗汤,“爷会去秋狩吗?”
“这得看父皇的意思。”他并不想去,恐怕也就赵礼还以为是好差事,父皇把这事交给一个明知办不好的人,说明暗中已经有了会出纰漏的准备,正如之前他去乌州,做了父皇明面上的靶子,永亲王叔更不必提,至今上朝都老老实实缩着脖子,他早将太子和二哥双方都得罪完了,只要不是皇上点他,早朝那是一句话都不说。
可惜就在赵祈也想着写个病假条子递上去时,皇上直接发下口谕,从太子到老七,七个儿子带上女眷同乐都去,没有推辞的余地。
孟初得到消息,手里的木牌直接放下了,“怡兰,让针线房的来取布匹做几身衣裳,要方便走动的。”
朱嬷嬷看着手里的牌傻眼,她好不容易才要赢,主子怎么就不打了。
同样一把烂牌的怡兰立马起身,“奴婢这就去。”
勉郡王侧妃还给孟初来了信,等问出善郡王府是她去,便很是高兴,还说带了府里膳房做的肉脯给她。
见孟初忙着打算带什么东西,朱嬷嬷不得不多嘴问几句,“侧妃主子,小主子那边?”那么小也不能带出门,难道就这么丢府里?没个主子在一旁,万一要是有个闪失,都没人敢拿主意。
她本来是想着让她娘到府里来,但怡兰说这样不合规矩,太后虽然少有露面,但对皇室女眷德行方面可是不错眼的,也就孟初赶巧是在贵妃病重后入的府,贵妃虽没有皇后的名头,但执掌凤印,如今虽然难顾宫务,但太后从不直接越过她下懿旨,所以这两年才收了眼目。
如今的太子妃和鸿亲王王妃,当年可都接过太后斥责的懿旨,倒是也给她们留了脸面,都是屏退左右念的,至今都没人知道是因何事。
“爷,要不把满年送杜贤妃那几日?”就是不知道把孩子送进宫里犯不犯忌讳,怡兰也没见过有这样干的,孟初只好等赵祈晚上来了问他。
赵祈诧异的看她一眼,这是他想出来的法子,但以为栖栖不会愿意,这才没提过,怕惹她生闷气。
“你舍得?”
孟初都以为他说这话逗她呢,这有什么舍不舍得,杜贤妃也算是满年的祖母了,让祖母带几日有什么不行,又不是不回来了——那就算杜贤妃有此心,皇上也不会点头,何况她不会做出无分寸之事。
赵祈看她掰着手指说杜贤妃带满年的好处,情不自禁般揽她入怀,偶尔梦中恍惚,如果那时娘娘不曾把栖栖送进府,他又该怎么才能遇见她呢。
“栖栖,如果当年你出宫后没进府……”
那她娘已经榜下捉婿,找到个品行好的把她嫁出去了,孟初又不是没脑子,这话放嘴边溜一圈就回去了,“那恐怕如今还待字闺中,我娘本就还想留我两年。”
傻栖栖,一家有女百家求,恐怕孟夫人早已有了人选,只是顾及她女儿家羞涩,这才没透露过。
本是说闲话,赵祈心里却被这假设搅的意难平,更有后知后觉的不安,他俩在屋里时下人只在外面守着,此时无人,唯有烛台灯影摇晃。
他顺势揽着她倒在床榻上,在她越来越清艳的眉眼落下一吻,情热之时,孟初只来得及扯下床帐,便和他赤忱缠绵。
第63章 此时再回想父皇刺的那一剑 立刻跟他们……
秋狩那日本以为是要早起, 没想到反而是用过午膳才出发,等上了郡王车辇慢慢汇入如长龙的队中时,正好是天光最亮。
最前面有侍卫骑着清道马, 手执鸣鞭, 传来霹雳般的响声,左右则有侍卫持弓箭、长刀、护盾等,禁军肃穆,百姓夹道而拜。
皇上所乘坐的车辇有明黄顶, 辇上筑走脊金龙吐珠, 前后皆有伞盖、旗帜以彰威仪。
孟初估摸女眷所乘车辇大概在中间部分, 反正她悄悄撩起车帘看了眼, 竟然望不见头和尾。
本以为之前去乌州时, 也算见识到了皇家出行,没想到和这一比, 当时赵祈可真算是轻简出行了, 而且那之后还换了更不起眼的马车。
赵祈他们兄弟几个被皇上召去伴驾,孟初便没让怡兰去后面马车, 留在这跟她说话,队伍一长行路便慢,有小太监气喘吁吁的跑来,“奴才给孟侧妃请安。”
驾车的车夫可怜他跟着跑折腾, 就悄悄给个眼神, 那小太监也机灵, 抓住车轼坐一半上去, 没敢坐全了。
里面怡兰出声,“你有何事?”
“奴才是勉郡王侧妃身边伺候的,主子吩咐奴才来问孟侧妃是否方便, 若有空,等到前面停下休整,她来与孟侧妃说说话。”
孟初一听就想起来了,有肉脯吃,“回去跟你主子说,我闲着无事。”
小太监得了话就跳下车辇,怡兰掀开车帘,往他怀里丢了个荷包,“公公拿好,去找后面跟着的茶水驾板讨口水喝吧。”
他摸摸荷包,谢还没来得及说,怡兰已经放下帘子回车舆内了。
秋狩是到京郊的瑞丘山,那里是陇朝皇家的狩猎地,平日围起让里面的野兽繁衍生息,直到等皇上来追狼逐鹿,仪仗队快到了山边缘时便要停下修整,换上弓弩、袖箭等防有不测。
勉郡王侧妃云氏便是在此时到孟初车舆中,她让身边的侍女把带来的膳盒打开,“我们府里膳房别的都平平,就这肉铺实在一绝。”
孟初执银筷夹了一片,“是兔肉?”
云侧妃夸她舌头灵,“还有一盘是鹿肉,本是想早送过来的,但肉脯未免盐重,吃了口渴。”
两人要说交情不过泛泛,云侧妃看上去也不像是爱说笑的人,能在中途就递口信过来,必然是为了其它事。
“怡兰,去准备些茶水来。”
云氏拿手帕轻轻点了点身旁的侍女,“月柳,你也跟着去搭个手。”
“是。”
怡兰拿过满满当当的八方壶,和月柳一起下了车舆。
等人走后又静了一刻,云侧妃似乎欲要开口,但不知为何作罢,往她面前推了推碟子,“妹妹若是爱这一味,之后我让人送些到府上。”
若是别的还能推辞,吃食就不太好拒,孟初本来想着云侧妃找她最多说一些不可外传的私密事,一见她这样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的,上次遇到这种事,还是陈良媛拉她下水。
“其实我这次,实在有个不情之请。”
孟初都低头吃半碟子了,可算是等到她愿意说,肉脯再好吃现在都腻的不行,往方桌上一看,偏偏茶壶又当个由头被怡兰拿走了。
“云姐姐不妨直言。”若是帮不上,她只能也直言了。
云侧妃面飘红霞,“能不能把你家中麒麟儿的衣裳送我一件。”
“要这个是?”
“不是我信这些,只是母家有习俗,若想有子,最好能讨一件有福气孩童的衣裳,放在房梁上。”只是陇朝讲究孩童衣裳不传外人,怕被命弱的拖累了气运。
若是早些说,孟初也不至于嘴里又干又咸,“这不过小事,云姐姐放心。”
云侧妃没想到她答应如此爽快,脸上挂着笑,又觉得时辰差不多,不说怡兰她们,便是善郡王也该回来了,万一来找孟初撞到面就不好了,于是请辞离开,掀开车帘欲走时,又迟疑般侧身低语。
“瑞丘山本只围猎平旷之地,最多划到半山腰,但这次是整座山都放行了,孟妹妹若是想玩乐,还是就在扎营附近转转。”云侧妃叔父是瑞丘山的守兵将领,有些事情便比旁人清楚。
她刚从车舆出去,孟初便听见她那侍女月柳讨饶,“原该早回来的,可惜奴婢瞧见路边有野果,想给主子摘些瞧瞧,就耽误了。”
又传来慢慢远去的云侧妃声音,“……贪玩,这次也就不罚你了。”
怡兰提壶回来,孟初接过来倒了一杯才压下那阵干渴。
“月柳说那红索果子能吃,奴婢劝了几句没法,就和她摘了一会儿,之后月柳想起来的确不能吃,便丢了。”这一出不过是两个人心知肚明给主子们留说话的时间.
直到天边红云遮日,霞光浮现,才从最前面听到鸣鞭声,这便是到地方的意思了,等怡兰扶着孟初从车辇下来,帐子早被提前半天到的奴才们搭好了,放置些东西就能用,宝葫芦厚羊毛地毯和熏香都备好了。
她还想着等等赵祈,结果洗漱完刚躺到床榻,便沉沉睡去,等惊醒时便见有微弱烛火,帐子里都是酒气,赵祈正坐在铺了皮子的矮座上,双腿微曲,手撑着额头,似乎是睡着了,唯有分不清是呼吸还是叹气声隐隐传来。
一看便知道是不想扰了她,这才勉强坐那去了,孟初放轻脚步,走到赵祈身边蹲下,摸了摸他醺红的侧脸。
“没事,不过饮多了。”赵祈握住她的手,说话时酒气更重,眼睛还带着醉意,唇色嫣红,蹙眉敛目。
“我让怡兰去给你要碗醒酒汤。”
等他用了半碗,又起身让元德叫水,简单梳洗完才和她一起坐在榻上。
孟初也不知道为何,总觉着赵祈不只是喝醉了,更像是借此掩盖些什么,明明是去皇上身边伴驾,怎么喝那么多,回来也不见高兴,是又被斥责了吗?
“栖栖,张宏和王羽还记不记得?”
她思绪还没回来,“谁?”
“去年跟着到乌州的那两个侍卫。”
“就是偷……拿了那大吉祥佛的。”
赵祈轻轻叹了气,“只要你再见到他们,能一眼认出来便好。”
孟初感觉不对,刚想问他,却被拥入怀中再望不见神情,赵祈垂首埋在她颈窝中,“若此次事有不对,我又不在你身边,那就往营地东边走,张宏他们就在那,立刻跟他们回京,回府后谁都不要见。”
她心中一阵寒意,不问为何如此,也不问会发生什么,“那你呢?你怎么办?”
帐中沉默一瞬,他低声一笑,“爷是郡王,是皇上的第六子,爷能有什么事?”
赵祈说谎。
孟初搂紧他的腰,不肯答应一句话。
“栖栖,想想孟大人他们,想想满年,好不好?”
若放之前,便是二哥与太子如何争锋,赵祈也从未想过兄弟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也许等二哥登上皇位,他会一辈子不得重用,碌碌无为,直到死才能被恩赐一个亲王的名头。
却从未想过,也许皇朝换位之时,谁生谁死都难以预料。
今日于父皇龙辇中伴驾,开始不过是二哥给太子敬酒时忘了斟满杯,谁料父皇突然大怒,斥其不分尊卑,不敬兄长。
本该老老实实认个错,可二哥只是自己将酒一饮而尽,冷笑道:“父皇,太子与儿臣,究竟谁为兄,谁为弟?”
直到现在回想起二哥怒意难平的神情,都让他心神不定。
当时无论是平日站太子还是赵祾,抑或是立场暧昧不清的兄弟,都跪在辇中向父皇求情,可皇上只是冷漠的看向二哥,拿过身后挂着的永乐剑竟然就直刺而去,旁边四哥探身一挡,被刺中右肩。
皇上只言,“酒气冲人,不该有利器在旁,曹顺该罚。”后又亲自拿了披风给赵礼披上,从始至终,未叫太医。
怎么能叫太医呢?皇上怎么能允许有任何人知晓他欲杀亲子?赵祈他们更不能露出一副惶恐的神情,每个人都回到座位上继续饮酒,似乎把自己灌的越醉,就越看不到太子从始至终含笑的嘴角,看不到二哥不为所动的冷漠,也看不到血渐渐浸透了披风,面色苍白的赵礼。
天家,父子,兄弟,荒诞一场,何等可笑.
披风被扔在脚踏上,赵禄抖着手,几乎不敢把那外裳剪开露出伤口。
赵礼还有力气笑话他,“三哥,明明伤的是我,你作这个态干嘛?”
赵禄宁愿是他挡了那一剑,上好的金疮药整瓶倒在伤口上,眼看着随着赵礼每一次呼吸,都仍然有血渗出。
“你看不出来父皇只是做个样子?你以为他真的会伤二哥不成!蠢!蠢!”
赵礼气死了,“瞧瞧我这伤。”父皇恐怕是真的想给二哥一个教训,他挡上去,一是不想让父皇名声有损,二哥可不像他是个闲王,多少眼睛盯着,身上有伤根本瞒不下去,二是,虽然他不知道三哥为什么一门心思跟着二哥,但二哥若是出事,三哥肯定也落不着好。
实在太疼了,他只好说些别的,“二哥为何说他和太子谁兄谁弟?”
今夜一过,恐怕此事也不再是秘密,赵禄缓缓吐出一口气,“因为二哥,明明比太子先出生三月。”
赵礼差点从榻上翻下去,“太子可是比二哥年长了有一年半!”
“年长一年半?”他笑得讽刺,“是二哥就被藏了快两年。”父皇多狠的心啊,明明贵妃先于庄慎皇后有孕产子,偏偏二哥生下来就不能见光,为防他人揣测,更是拖了快两年。
三代镇国公的簪缨世胄,荣冠后宫的贵妃娘娘,还不是在父皇手中,做个连孩子都护不住的卑弱臣子。
赵礼此时再回想父皇刺的那一剑,浑身冰冷。
第64章 起山火【修章末】 侧妃帐前,何故喧哗……
赵祈翌日醒来看到孟初眼睛都肿着, 心里是一百个后悔。
昨夜看来是真醉意上头了,有些话不该说那么早,害得栖栖也心中不安。
怡兰进来伺候也是吓一跳, 当着殿下的面什么也没敢表露出来, 只是又去拿了两个鸡蛋剥了壳,帮着按摩眼下。
孟初昨晚情感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充沛,眼睛都闭上了,还想着如果出了意外, 她带着满年孤零零在善郡王府, 一日日熬下去的场景。
那种钝刀子割肉, 才叫难过。
好在她一向负面情绪丢的快, 又被怡兰手里东西给吸引了, “这鸡蛋真能有用吗?”只见过用来滚淤青的,没见过用了能消肿的。
怡兰还是以前在宫里见过同屋的宫女用这个土方, 此时手中一个迟疑, 也拿不准了。
元德有眼色,见赵祈似乎要忍不住去帮着弄了, 立马出声道:“这次正好带了有消肿的药膏,敷上最多过一刻钟便能好,奴才这就给侧妃主子拿过来?”
本是要讨好的话,他偷偷抬眼一瞅, 殿下正瞪他, 应该是嫌他动作拖沓了, 当下腰一弯, 赶紧出帐子取药了。
等拿来一用,在孟初发髻挽好对着铜镜一看,果然瞧不出什么了。
赵祈今日还要去和皇上一起进山, 走前对着她轻轻道:“昨日是我醉了,有些事不必挂在心上,难得出来一趟,等狩猎回来,爷陪你去映青湖。”
映青湖在瑞丘山东面,只有羊肠小道,车辇难进,等他回营地怎么也得申时,正好日轮即将西落,天边云红透,尽入湖面。
怡兰她们在旁,有些话不好直说,孟初只是帮他系好披风,“殿下万望注意平安。”
“好。”.
既然出来游玩,一些广袖长裙都没想着要穿,带得都是利落的,孟初着对襟半衫搭双面青绿山水褶裙,发髻也挽的小巧,除了几朵珠花,只配了根水墨绿的发带,悬着两方银莲,行走自如。
那边云侧妃正由太监牵着马溜达,看到她也来了,便吩咐旁边侍候的御马卫再挑一匹马来。
孟初下意识移开目光,“我不擅骑马,只是来看一看。”
云侧妃略有些不好意思,她也知道如今女子以琴棋书画为好,像她这样从小跟着叔父兄长,惯爱骑马射箭很是异类,反正小太监不肯松手,她骑着也没趣味,干脆就翻身下了马去找孟初。
她下马时动作干净,不见拖泥带水,孟初一看便知是练过苦功的,“云姐姐好身手。”
等脚沾了地,那个英姿飒爽的云姐姐又成了云侧妃,她捏着手帕遮住唇角,“幼时贪玩,便涉猎一些……孟妹妹,前面是灵兽院。”
孟初对这个是一点没听闻过的,怡兰对宫中的珍兽院倒是知道一点,对这灵兽院也是一头雾水。
说是院子,但走近一看,其实还是几个帐子搭在一起,但不像是刚搭不久的,帐子已经灰扑扑的,角落里还支着火,上面的锅里飘出药味,夹杂着兽类皮毛特有的味道。
有老太监正提着一桶水过来,一见来人,连忙下跪参拜,他不知身份,“奴才参见贵人。”
云侧妃从前来过,便道:“我们要去有小兽的帐子里看看。”
那里面味道可熏人了,但老太监也不敢劝,只好给她们带路,孟初还没进去,便听到有许多幼兽叫声,帐子一掀开,里面都是或残或伤的小兽,关在一个个小笼子里,没尾巴的狐狸、站不起来的鹿、瞎了眼睛的狼崽、光秃秃的鸟。
“这些都是瑞丘山的守卫巡山时偶尔带回的,原本只是凭运气,有的活有的死,后来陛下知道,便设了个灵兽院,取万兽有灵之意,专门让人来救治,等伤养差不多便放回山中,别看秋狩打猎,但去年冬日太寒,还送禽类到山上喂养它们。”
离孟初最近的笼子里是一只长相奇异的猫,眼睛湛蓝,下巴尖尖,耳朵比平常猫大一圈,通体乌黑,唯独额间一抹雪白。
老太监想讨些好,“贵人若是喜欢,可以带走喂养。”
这猫一看便是不能和虎子一样,除了吃喝便是睡的,本就是山里的生灵,哪里能习惯深宅后院。
“我瞧它好似没什么外伤。”
“开始是伤了后腿,养了半个月便好了,等会儿便送山上去了。”
怡兰见孟初眼睛都没移,就知道她喜欢,“主子不然带回去给虎子作伴?”
云侧妃凑近看了看,“要是想养,牙和爪子都要磨,还得送去训一训。”
一听还要磨牙,孟初心里那点犹豫也没了,“还是罢了,家里那只就够折腾了。”.
赵祈进山没想猎猛兽,准备射中一只鹿能交差便回去,映青湖唯有酉时景色最佳,若迟去黑色暗了,连路也不太好走。
元德体胖,走路急了就呼哧呼哧的大喘气,捂着嘴都止不住声音。
“你回去伺候侧妃。”他箭还没搭好,猎物就被元德惊走了,这样下去还不知要拖到何时。
看殿下身边带了侍卫,元德也没死皮赖脸的要跟,“那奴才回去候着。”
赵祈让侍卫都离他远些,一直往山林深处走,才猎到一只野猪幼崽。
“殿下,幼崽既然在此,恐怕母兽也在,还是换个方向吧。”成年野猪冲撞起来,连碗口大的树都能撞倒,只凭他们几个侍卫,恐怕难护住善郡王。
正要往北去,身后突然传来赵礼的声音,“小六,快来。”
他回首一看,赵礼正带着侍卫蹲草窝里,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右手无力的垂下,任谁也想不到他还重伤在身。
赵祈把野猪幼崽拿着,走近便往赵礼面前一扔,没有多话。
父皇既然说了回营要献猎物,四哥这样恐怕也难有收获,他拿这回去也能糊弄糊弄。
赵礼探头一看,今日怕是从西边升的太阳,小六竟然还肯送他东西,可见做了好人得兄弟关照,只是现在还真不需要。
他嘿嘿一笑,用手把草窝拨开,“你这没准还是沾我的光,瞧瞧,几百斤的野猪。”
赵礼脸都黑了,他就多余理会他,怎么昨日不把这人给疼死!
“哎哎,借四哥两个侍卫,我这抬不走啊。”
等看着赵祈咬着牙给他留下人,赵礼心里更是舒坦的不得了,也不想着往山林里去了,原地坐着歇歇脚,这野猪是二哥派人偷偷给他的,他知道昨日二哥对他挡剑一事冷淡,其实也是为了不牵连他,心里记他的情了。
二哥啊二哥,只要能别一上位就把三哥丢一边,他赵礼就是再为他挡一剑也愿意啊。
“四哥,接着。”赵禧满头大汗的递过来一只野鸡。
赵礼咂咂嘴,“小五,你这也太拿不出手了,瞧瞧我这,野猪一家子。”
“……”.
用完午膳,本想在床榻上躺会儿等赵祈回来,可孟初却心神不宁,总觉着帐子里跟不透气一样。
“什么时辰了?”
“主子,申时了。”
她又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坐了会儿,却听到帐外的噪杂声越来越大,怡兰皱眉出去,只见侍卫来来回回,皆是焦急之态。
“侧妃帐前,何故喧哗!”
被呵斥的侍卫顾不得她,还是旁边太监着急忙慌的回话,“起山火了!山火!”
怡兰怔住,一转身却看见孟初不知何时出来了,脸色煞白。
“……赵祈。”
怡兰没听清,“主子?”
孟初抬步便跟着这些侍卫一起,怡兰连忙跟上,只能看到她一开始只是走得急了些,后面已经是不顾及身份的提裙而奔,发髻上的珠花倾落,散发乱襟。
这要是被看见,主子这可是当众失仪!
有人撞到她的肩,也有人手里的武器划到她的手臂,可孟初都没有回头,脚下的软底绣鞋连石子都感受的清楚,绕过营地来到空旷处,便见瑞丘山上浓烟滚滚,如黑云遮日。
孟初下意识退后一步,被追来的怡兰伸手扶住。
元德看到她们,那张胖脸上早已经泪水洗过一遍了,“侧妃主子,殿下……殿下还在山上。”
怡兰扶着孟初的手都抖了,“只有殿下?”
“皇上他们都出来了,只有咱们殿下和安郡王还在,出来的侍卫说,他们进的山林深……”跑不出来了。
他话音刚落,突然有侍卫大喊,“安郡王殿下出来了!去传太医!”
孟初朝那个方向走,果然看到有人着郡王常服,发丝被火燎了尾,一身狼狈的被搀扶在椅子上,旁边有太监给他取水擦脸。
“安郡王可有看到赵祈?”
赵禄眼睛被烟熏疼了,没看清她的容貌,只听到她直呼小六名讳,无需多解释,这位必是那位连小六去沛州都追去的孟侧妃。
“火起来前和小六碰过面,当时他说要去东边。”
得到答案,孟初没有回去,反而直接解下旁边一匹棕色的马,裙角翻飞,凌身而上,“怡兰,鞭子。”
怡兰从不知她会骑马,明明之前主子还说过不敢离马太近,只下意识把旁边挂在帐子上的鞭子递给她。
下一刻,便听马声嘶鸣,孟初手执缰绳,策马而去。
“主子!”
元德更是急得直拍大腿,完了,孟侧妃要是再出什么事,他死了都不敢见殿下啊。
赵禄咳的胸口疼,“……快!拦人!”
可此时一片混乱,除了皇上太子的帐子外仍然禁兵不动,其余侍卫都去救山火了.
孟初本以为她早该把骑马都忘干净才是,没想到竟然一如前世孟先生和程树心陪她赛马。
离瑞丘山越近,越觉有热浪灼脸,一路有侍卫想拦下她,都被纵马越过,他们不敢用绊马索,只好放行,驾马跟上。
孟初没有从正路走,一路朝映青湖疾行,山火从山脚而起,若赵祈当时已经到山东侧,那他一定会往湖边去。
身后有侍卫骑马追上,“孟侧妃,您请回吧,皇上有口谕,不许无关人士近山!”
风声卷着灰烬呼啸,她习惯了做这大陇朝的官宦女子,习惯了做孟良媛、孟侧妃,可她终究曾做了那二十多年的自己。
“去映青湖,殿下在那个方向!”
那侍卫犹豫一瞬,还是向旁边的人下令,“跟着孟侧妃,找两个人回去运唧筒和水囊。”
映青湖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湖面浮着黑色的灰尘,几百名侍卫正在引湖水救火,浓烟太重,没有人能靠近,她原来想的去山中寻赵祈,已然成一场空谈。
马低首咀嚼地上的青草,偶尔有侍卫匆忙间看她一眼,随后就又继续忙手中的事情,孟初望着那山火,本以为是泪落了下来,可她抬头一看,天公垂怜,深秋赐雨。
天色只留云边一丝红线,有人突然走到她身后,声音嘶哑,“栖栖。”
第65章 是我求娶你 若他尚有一丝为人父的良心……
山火起的时候, 赵祈和侍卫追着鹿的踪迹越行越偏,等察觉不对时,来路已经隐隐能嗅到烟味。
他们便从继续按之前的路线向东走, 那边可以出山, 且有映青湖这个水源做阻断,才能更为安全,只是山火中野兽躁动,山林树枝繁茂, 仰头不见天, 被突然出现的熊瞎子一追, 赵祈和侍卫便失散了。
等见到一点天光之时, 他才发现竟然已经从瑞丘山东侧山脉处, 绕到了映青湖后,雨丝密密麻麻的落在脸上。
出了山再回看其浓烟滚滚, 赵祈心中不是不后怕, 无论是天皇贵胄还是平头百姓,在灾祸面前, 都不过是浮萍蒲柳,可他再沿着湖边往前,却看到有个熟悉的单薄身影站在那,从背后看, 她发髻已经狼狈的垂落下来, 唯有那一根水墨绿的发带还系着。
赵祈开口那一刻才发现自己嗓子声音嘶哑, “栖栖。”
孟初蓦然回首, 眸光润着水色,只见赵祈除衣衫乱了些,竟然比安郡王都看着体面点。
她慢慢伸手, 抚摸着他的侧脸,忍不住露出一个笑,眼泪却成串珠般先一步落下。
有侍卫看到赵祈,忍不住惊呼,“善郡王!”
雨水既落,山火渐渐灭了,唯有浓烟仍然不散。
孟初腰间缠着马鞭,先一步上马向他伸出手,赵祈一怔,随后握住她借力而越,抱住了她纤细的腰。
侍卫们分前后守卫,孟初驾马在中间,但和他们都有些距离。
赵祈看她似乎还是没从这场山火中回神,就故意想拿话引些别的,“栖栖曾说自己惧马,今日得见,马术颇佳。”
孟初靠在他怀里,曾经她以为如果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那一定是因为他们并不相爱,但其实无论孟先生还是程树心,都已经给了他们所能给孩子的那部分,就像她的骑术是孟先生教的,马也是他带着她去马场选的。
只是当孟先生越来越学会如何更爱一个孩子,而得到那份更多爱的人,不是孟初。
“后来从马上跌下,摔的有些疼,便害怕了。”
无需再多问,赵祈知道为何她这次敢再驾马,映青湖看不成了,这次秋狩恐怕也只能是匆匆结束,他又想到之前无事在家时说好要带栖栖去庄子上,最后也不了了之。
风将孟初的青丝送到赵祈的唇边,他更搂紧了一点,“若佛修来世为真,我日日供香于弥勒。”
声音细微,她只隐约听到一点,“来世?”
“若真有下辈子,栖栖要等我。”
孟初手中的鞭子打了个空响,马发出一声嘶鸣,随即越跑越快。
“等你做什么,娶我?”这话只是夹在风雨中跟他说笑,孟初想,赵祈便是心里对某件事情再喜欢,嘴上都得压个三分。
可下一瞬只听他道,“是我求娶你。”
今生若修有福报,分半数于天下百姓,剩下半数,则向诸天神佛换来世与栖栖圆满.
孟初回了营地进帐子洗脸时,才发现她脸上还沾了不少黑灰。
怡兰看她全须全尾的回来了,悬在嗓子眼的心才掉回肚子里,又见连殿下都平安无事,心里更是把能想到的菩萨佛祖挨个谢了一遍。
元德连忙用袖子把脸上哭的痕迹都擦干净了,殿下回来是天大的好事,这个时候可不能添晦气。
“去传晚膳,真觉着饿了。”骑马两趟,抵得过她平日一个月那点活动了,腰背和大腿都发酸。
怡兰还没来得及去,伺候完赵祈换衣洗漱的元德就凑上来,“奴才去拿膳,今日营地里乱,怡兰不方便。”
孟初和怡兰对视一眼,“……那真是劳烦公公了。”
“奴才这可不敢当,分内之事、分内之事。”
等元德出了帐子,怡兰才打了个冷噤,天晓得元德公公平日里那副作态,他能应主子的话,可真是奇事。
大概是没有主子出事,做膳的师傅也有心思玩花样了,除了两个清炒,两个炖菜外,还有一盘子炙烤鹿肉串,一盅桂花鱼汤。
鹿肉串吃的时候还滋滋冒油,外面焦香,肉里还嫩的带汁水,桂花鱼汤口感清香,明明喝不出什么盐味,但没一点腥气。
“这次的师傅是宫里带出来的,烤肉手艺最佳。”赵祈一入口便尝出来了。
孟初忽然想到那时被选为秀女待在储秀宫时,有一道粥味道很好,虽然因为府里掌膳师傅会做的菜品太多,她没想起来,甚至如今连味道都忘了,但还是恋恋不忘。
“宫里的鸡丝鱼片粥好吃,我在宫里就吃过三次,不知府里的膳房会不会做。”
鸡丝鱼片粥?元德在旁边眼皮子一抬,那也不是个什么稀罕东西,储秀宫秀女未有定局时,那都是官家小姐,膳食可是比照着宫里贵人的份例来,连这都只见过三次,侧妃主子在储秀宫时可招了不少人的眼。
赵祈不知其中内情,只以为是御膳房是伺候秀女不用心,“府里的掌膳也是从宫里来的,定然会做。”不会就再请个厨子来。
等晚膳用完,本该要熄灯休憩,元德又贴着帐子低声道:“殿下,太子殿下请您过去一叙。”
那么晚了太子召他?赵祈皱眉,给孟初掖好被角,“你先睡罢。”
她下意识拉住他的衣角又松开,“雨还未停,夜里寒气重,殿下加衣。”
白天出了山火,赵祈死里逃生,皇上和几个郡王都送了东西来,连鸿亲王都让贴身太监来问了平安,唯有太子未曾有消息,却在夜深时出面,怎么想都觉得有些古怪.
太子的帐子离皇上的不远,帐外有禁军重重驻守,哪怕是卜安领他去,且身为郡王,但赵祈还是能感受到似乎这些禁军仍然暗中投诸目光。
什么时候太子身边防的那么严了?
卜安收伞,拨开一半帐帘,“善郡王请。”
赵祈垂下眼,走进后停在屏风前,“臣弟参加太子殿下。”
帐内一片寂静,屏风后似乎有呼吸声,但却十分平稳,他后脊一寒,手中出了冷汗。
“小六,你来此何事?”
——不是太子的声音。
赵祈跪下行礼,“儿臣参见父皇。”他望不见屏风后是什么情形,只低头不敢隐瞒的把事交代出去,“……卜安公公传太子殿下令,召儿臣到此一见。”
皇上淡淡道:“那你便进来见见太子。”
他握紧手,慢慢起身,太子帐中的药味和东宫一样浓厚,父皇怎么会在这里?他来难道是因为白日那场古怪的山火?太子呢?为何不见其声?此时他来这真的是太子所召吗?思绪混乱间,人已经绕过屏风。
室内烛光昏暗,皇上坐在榻上,炕桌上摆着黑白厮杀的棋局,他看都没看赵祈一眼,抬手指了指床榻,“去吧。”
床榻上的人似乎睡熟了,可赵祈越走近越觉得不对——太子病重,睡中胸腔有沉重声,从来没有如此安宁。
直到脚尖踢到了脚踏,赵祈这才一个踉跄跪在地上,“太子、太子……”
天边闪电刹那照清太子毫无血色的脸,皇上落子声与惊雷同来,他意味不明,“是朕召你来的,小六,猜一猜朕要你做些什么,若猜中了,朕有赏。”
一国储君薨逝未发丧,已然是史书一笔,而此时,身为君主的父亲,甚至在旁以此事为引,召来他另一个儿子玩这猜谜的游戏,赵祈便在这唯有雨声相伴的昏暗中,跪在太子遗体旁,第一次直视父皇。
他想好好看看这位天下人的君父,究竟要做什么。
“父皇是想让儿臣,隐瞒住太子已薨吗?”
皇上此时才从棋盘上移开目光,只侧头看他一眼,卜安从外间端来茶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小六啊。”皇上几乎是叹息着说:“朕不该把你送到杜贤妃宫中,她无子,哪里能养好孩子。”
赵祈心中冷意袭上,娘娘无子的缘由,父皇恐怕早忘干净了。
“太子死了的事哪里需要瞒,明日,明日朕便让人风风光光的护他回京,回京路中不可断悲哭之声,并下旨让百姓三月不许有嫁娶之事,朝中官员在太子入陵前不可食荤,宫中挂白,于金銮殿停灵三月。”
这哪里是太子该有的丧仪,便是当今天子山陵崩,也不过如此了。
“这些不就是太子所求的?孽障!”
皇上挥手将棋盘上的黑白两子挥落在地,有棋子散落在赵祈面前,他拿在手里,冰寒彻骨。
这次秋狩,皇上早已料到太子必会趁此时机有所动静,甚至老二那个昏头的没准也在暗中谋划,等卜安来报太子于山林中安排死士,他更是心如明镜,没想到太子却自己登上了戏台,演了一出子救父,臣救君的好戏。
这个一辈子都让皇上不甚满意的太子,最后拼着一死,终于是恶心了他一把。
他想踩着皇上留名,皇上偏偏不遂他的愿。
“小六,太子白日浓烟入肺,夜中召你叙话时发病,不治而亡,朕要你护送太子棺椁回京,为稳朝中,不可宣扬。”
“朕悲痛欲绝,太子入陵前不欲回京,更不愿天下人与朕同悲,不必停灵,送南山葬。”
“卜安,伺候笔墨,朕要下旨封善郡王为亲王,彻查齐原郡张家不法一事,念及庄慎皇后,朕不忍见其族人为奴为役,若薛海翼所参为实,则张家满门,尽皆处死。”
赵祈从未那么清晰的认识到,皇上是天子,不是父亲。
若他尚有一丝为人父的良心,都不会在儿子的遗体旁下令诛杀他的母族。
第66章 她只希望会是赵祈 孟侧妃,可还记得我……
孟初被怡兰急声唤醒时还半梦半醒, 怡兰一向稳重,平日都是隔屏风轻轻喊一声,从没见这般过, 总不能是因为她这一觉睡了太久。
“……今日阴雨吗。”外面瞧着黑蒙蒙的, 一点光都没有,孟初伸手摸了摸身旁,被褥里是凉的,赵祈不知是起太早, 还是昨夜就没回来。
“主子, 太子薨了。”
这句话让孟初彻底清醒, 她立刻下了床榻, “去找素色衣裙, 把帐子前的彩帆都收起来。”
怡兰一边侍候她梳洗,一边把事情交代清楚, “殿下吩咐人回来交代, 主子您收拾完就上车舆,殿下今日便护送太子棺椁回京。”又悄声道:“太子是当着殿下的面薨的, 听说还是因昨日那场山火,虽然当时太子无事,可不过是发作的慢些。”
孟初总觉有哪里不对,“只咱们回去?”
怡兰也是一愣, “……说是皇上悲痛, 其他郡王要伴驾侍疾。”其它的元德公公是一句也没多说。
直到孟初她们收拾好, 天色都还未亮, 禁卫肃穆,太子的棺椁在最前由四马齐驾并驱,赵祈策马在旁, 她匆匆一眼,只看到他沉默的侧脸。
明明动静不小,但营地帐子都是漆黑一片,没有任何烛光。
赵祈拿了一把纸钱洒落在棺椁上,地面是昨夜雨水下完泥泞的路,雪白的纸钱落在上面,下一刻就被启程的马蹄踩入泥中。
黄盖白幡,无丧乐相送,唯有禁军甲胄碰撞的冰冷金鸣声,卜安双手捧太子佩剑于棺椁旁,赵祈垂下眼睑。
“卜公公真乃忠仆,是要和本王,一起为太子送行吗?”
卜安捧剑举于头顶,他欲言其它,却被赵祈探手拿起太子佩剑,剑鞘落寒光现,卜安知道,这是不许他走这一趟了。
他退后一步跪伏在地,未发一言.
“殿下,太子棺椁已行。”
赵祾举起一杯酒,泼洒在地毯上,那从未出生时便压他一头的太子没了,可似乎又有一担石块压在他肩上,恨意仍在,恩怨却消,他绝不会如太子这般下场。
“传令,凡鸿亲王府之人,皆臂系白布。”
来人想说不可,皇上刚暗中遣曹顺不许众人有哀容,殿下如此,恐引圣怒,却在对上赵祾冰冷的眸光后哑然,。
待行至南山下,赵祈才入了车舆,怡兰原本还在一旁候着,待大概三息,没听殿下和主子说话,便知是有要紧事,立刻退下了。
孟初先一步问他,“这是何处?我们不回京吗?”若是回京,绝不会走这条路,再往这个方向往前走,便是他们去乌州的那条路了。
“皇上有旨,不必回京停灵,将太子葬于南山。”
孟初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荒唐,南山葬的是皇室中人不假,可哪怕是她长于深闺也知道,这里葬的是前朝皇室,陇朝建立时为彰显恩德,留南山至今,可太子怎么会被葬此处。
车舆外是禁军,赵祈握紧她的手,“近年来偶有前朝逆党作祟,太子生前曾留遗愿,自请于此。”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孟初反握住他,心里的那些猜想似乎渐渐被证实。
无论太子是死因为何,总离不开皇权二字,既然这些亲王郡王中注定有一个人会登上那个位置,她只希望会是赵祈,脖子上横着的那把刀,不能交到任何人手里.
太子在秋狩中薨逝已然是朝野震动,无数折子被众臣奉至瑞丘山,直到皇上身边久不出面的太监曹进亲自传出口谕,皇上不愿见张家族人仍污太子清名,封善郡王为亲王,彻查齐原郡。
有跟着皇上几十年的老臣思索一夜,不许家中有官职者,再上书太子一事。
孟初回府后院子也修缮好了,比之前几乎扩了一倍有余,玉兰还私下悄悄和怡兰道:“这还是按郡王侧妃的宅院来的,如今刚修好主子又成了亲王侧妃,连整个府都要扩建,院子以后岂不是还要动?”
内务府是紧赶慢赶,终于把亲王侧妃宫服送来了,这身比起郡王侧妃的规制,无论是袖口的山水纹绣,还是所用的金银织线,都远远不是后者可以比拟,但怡兰都拿荷包送内务府笑如莲花的嬷嬷走了,也不见主子有何动容。
“主子,今早门房收到张帖子,是乌州同知的夫人送来的,她随其夫回京述职,想求见主子。”
金铃铛被孟初握在手中,满年皱着小眉头看看她,没有哭闹,只是伸出两只藕节般的手,一起抱住。
香兰在一旁凑趣,“按理说小主子这个年纪是不记人的,但主子回来一抱在怀里,便像是认出来似的。”
“他哪里是认得,是天性如此,谁逗都行。”孟初把金铃铛放到炕桌上,拿起那封折子看了看,字如其人,是那长袖善舞的袁夫人。
她还记得当时与众夫人在荷花池旁玩闹,还约了个百花佳肴魁首,但还是只能摇头,“这帖子就罢了,这段日子无论谁请,我都不出府。”
外面不知多少耳朵想从她这探听些赵祈封亲王的内情,哪怕孟初自己嘴严,但谁知道哪一句无心之言,便被拿去做了文章,到时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怡兰刚要去,又被喊住,“拿笔墨来,我写封信回袁夫人。”
等孟初好不容易找到个孩子离不开手的理由,低头一看,执笔太久,笔尖又饱蘸了墨,竟然滴到了不知何时咕涌来的满年脸上。
他小脸乌黑,只能见到干净的眼白。
怡兰连忙去端水拿帕子,孟初点了点他额头,“小小年纪,肚子里就有墨水了。”
本以为袁夫人的事已经过了,没想到第二日她又送了帖子来,里面寥寥数语,是有故人要见孟初,她既然这样说,这个故人便不是她自己了。
“不如主子先让丰米去打听打听,万一是袁夫人故意写得模棱两可,就想来见也不无可能。”
袁夫人毕竟是官员夫人,让府中奴才出去打听她的私事实在对人不敬,孟初想了想,“让她带人来,不在院子见,去满翠亭。”.
袁夫人的马车在侧门停下,她的身份还不能走亲王府的正门,车内除了婢女,还有一位神色憔悴的女子。
“今日之后,袁氏再不欠吴家分毫,你也好好掂量清楚,自己有几颗脑袋。”话已说到这个地步,袁陈氏不再看那女子惺惺作态,由婢女扶下车。
侧门处丰米已经在候着了,他笑得是一点看不出早上领这个差事时,跟丰谷骂了这不长眼的人多少次。
“奴才给袁夫人请安,还得劳您从正门进,您可是咱们侧妃主子的贵客。”
袁陈氏迟疑,虽说善亲王没有王妃,但孟侧妃真做得了这个主吗?
丰米最不耐烦别人对主子吩咐犹犹豫豫,就先一步给她们带路,“袁夫人请。”
从正门进后又不知过了多少拱门和小道,突然眼前一亮,湖面波光粼粼,有建造精巧的亭子在上,纱幔轻动间,隐约能看到身影,想来那边是孟侧妃了,袁陈氏不敢耽搁,待到了亭前便屈膝行礼,“妾身给侧妃娘娘请安。”
去年亭中的还不过是郡王身边一位无名无姓的良媛,如今便是亲王的侧妃了,袁陈氏膝盖弯下的那一刻,心里是诸多感慨,而不敢表露万分之一。
可此时远远有人比她所想更为复杂,李雁云愣愣的站在亭前,看那坐着的人满头珠翠,身边侍女亦是气质不俗,执扇而望,容貌姣好。
在储秀宫时她便知道孟初容色好,但那时的孟初平日里几乎都不出屋门,偶尔出现,身上的簪钗也是一眼便能看出底子,光是一支银子上有个碎蓝宝石边角料的簪子,她就见了不少次。
那时李雁云是如何想的呢?她想,这张脸在孟初身上,不过是暴殄天物,还不是和她们一起留到了那时还没个结局。
可偏偏孟初最后还是入了皇家,成了郡王良媛。
一开始李雁云还能向手帕交聊起她,把储秀宫的相处当谈资,可随着被父母嫁给吴家幼子,过得水深火热后,再得知孟初已经是亲王侧妃,便觉心中被毒蛇绞住一般。
也许杜贤妃娘娘当时也想过送她进郡王府的,也许是下面的奴才弄错了人选,反正是谁都行,为什么要是孟初。
“孟侧妃,可还记得我?”
袁夫人恨不得拉她跪下来,吴家不知是遇到什么难事,非要托她把人带来,信誓旦旦和她保证,李雁云和孟侧妃关系匪浅,颇有交情。
可只听这句话便知道,都是吴家诳语。
孟初用目光制止欲开口斥责的怡兰,细细看了看面前这位面带苦意的夫人,终于从那点熟悉中认出来,“李……雁云?”
她顿时又上前几步,笑道:“咱俩可是很久不见了,原本还担心你如今风光不识故人,可得这句话便知晓,你哪能把我给忘了呢?”
袁陈氏眼前一黑,几乎是站都要站不住了,今日一行,她岂不把孟侧妃给彻底得罪了!那时知道婆母还是把表小姐的事递到孟侧妃眼前,她想来都觉提心吊胆,再加上李雁云这一出,她要是孟侧妃,还不随便找个由头把她们赶出府。
怡兰在一旁,这才认出这位当年储秀宫的秀女。
孟初团扇轻摇了摇,怡兰眼神一动,立刻出声道:“原来是主子在储秀宫同年选秀的李秀女,不知如今是何身份?”储秀宫秀女那么多,难道只要是和主子一年的,都能出来充当个故人?白日做梦去罢。
李雁云先是一怒,后才想到吴家千叮呤万嘱咐的事来。
“我已是吴家妇,想请孟侧妃为吴家进言于善亲王,齐原郡张家之事,吴家事先绝不知情。”
袁陈氏要不是有婢女扶着,此时都跪下去了,好一个吴家,敢如此害她。
第67章 就是对他的罚 此生她再也见不到孟初了……
那年孟初进宫选秀, 带的衣裙皆是不起眼的样式,其他秀女先是跟她攀谈,等几句摸透了她的家世, 便淡淡一笑, 不再与她多话。
而李雁云因身世也不讨人喜欢,她乃妾生子,后被嫡母记在名下抚养,这次入宫是绝无指望, 两人便互相做个伴。
不过匆匆快两年, 如今再见, 她却由活泼促狭的少女, 变成如今憔悴中仍然咄咄逼人的样子。
“如果今日你来, 是因为这件事,那只能请回。”曾经的李雁云在孟初记忆中一闪而过, 最后清晰的, 却是眼前的“吴夫人”。
李雁云万万没想到孟初会直接拒绝她,大概是谎话说了一万遍, 听的人还半信半疑,说的人已经当真,渐渐她也觉得,她和孟初之间就是如她千百次谈及的那样, 一见如故, 惺惺相惜, 若不是皇家规矩多, 她们本该是每逢春秋好时光,便一起相邀游玩的故友。
此时再见,孟初更该迎她为座上宾, 为她的痛苦感同身受,无论吴家有何错处,都该竭尽全力帮忙才是。
“孟初!”
怡兰脸色一沉,守在亭外的丰谷带着几个小太监立刻上前,将李雁云按跪在地上,袁陈氏呐呐:“臣妇、臣妇并不知此人如此癫狂。”
孟初染着蔻丹的手指按了按额角,她人都没出府,事也能找上门来。
赵祈下朝回来,听闻此事直接黑了脸,“你院里的奴才也该长些记性,什么人都敢带来给你见!”
怡兰她们可真是无妄之灾,孟初一把拽住他袖子,把人拉到旁边,“人是我要见的,她们能有什么法子,你若罚她们,我岂不里外不是人?”
他见孟初还没想到要紧之处,只能先按下不提,栖栖对人总是失却提防之心,若是那吴夫人心怀不轨,不过离着几个台阶,万一冲撞到她,亭外便是冰冷的湖水。
孟初现在是真怕赵祈说教,也不知是不是最近查案,什么乱七八糟的事见得多了,他比以前更谨慎许多,不仅在府中布下暗哨,连宫里杜贤妃娘娘和她爹娘那都安排了人,甚至连香兰都不知背地里受了什么命令,是一点遮掩也没有了。
前两天虎子从院中的无患子跳到屋顶上,香兰直接把裙角拿发带一系,三下五除二的蹬墙上去把虎子抱下来,如今丰米丰谷对她是大气都不敢出一个,倒是玉兰胆子大些,还缠着香兰也要学几招。
“满年如今会自己坐着玩九连环了,爷去看看?”
赵祈看着她神色心虚,心里那股担忧她安危的暗火还是散了,她都已经在府里那么久,连孟家都没回了,还不够谨慎吗?都是他人的错。
正当两人准备让人抱满年过来时,元德在屋外悄声道:“殿下,奴才有要事禀报。”
元德精明,万事又以赵祈喜怒为首,若不是要紧的事,从不会在此时打扰。
“进来。”
他弓背进屋里,面对正堂,眼睛都没往旁边屏风上瞅一眼,“殿下,那吴家夫人说,有事关乎侧妃安危。”
孟初出声,“究竟是何事?”
元德也是一头雾水,“她只说万梅园,假山。”万梅园他倒是有些印象,是宫里一处少有娘娘会去的园子。
那件事她已经很久不曾想起了,除非如今把事在皇上面前说,不然还有谁会因她撞破一对不知身份的野鸳鸯,便会对亲王侧妃如何?
何况当时只她一人,恐怕李雁云也不过是看到她慌忙从假山下来,便想赌一把能不能借此当个筹码。
“放她和袁夫人走吧,该问的都问了,总不能一直把人押着。”万一被人得知,参一本善亲王府无故扣押官宦女子,那是一个字都分辩不了,何况吴家虽然少不得动点筋骨,但还不至于像张家那般,日后赵祈上朝还能遇见,不必为小事闹翻脸。
元德得了话便退出去,他进来这会儿就没听殿下开过口,可见孟侧妃所言,殿下无有不应。
等屋里就剩他们两人,孟初便把事一五一十的说了。
“……什么都没瞧见,只看到那女子手腕上的一个玉镯,和舟板上的黑靴子。”
白日便敢行此秽乱之事,可见绝不是宫女侍卫偷情,赵祈皱眉,拿起炕桌上满年的九连环敲了敲掌心,“那蓬舟是何模样?”
孟初一愣,虽然不知他问找这个有什么用,但还是从记忆里扒拉出来点细节,“倒是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顶上有半截竹席似的东西,用蓬索系着。”
赵祈闭了闭眼,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殿下?”
“你啊你,恐怕是离得远看不清你容貌身段,又知道那日在万梅园的,都是留下不会被赐婚的秀女,不足为惧,不然随便使个手段,都有你苦头吃。”他想来也后怕,宫里“突发恶疾”没的人太多,前有身份尊贵的庄慎皇后,后也有不引人注目的太监宫女。
都不必做些什么下毒、栽赃的计谋,只要买通小太监把膳食多放一放,吃个几日冷食,再让嬷嬷在教规矩时多照顾照顾,想让一个秀女无声无息的永远无法告密,那是再容易不过了。
“你意思是……”
赵祈拍了拍她的肩,“那蓬舟外面见不到里面,从里往外看,却是清清楚楚。”用来春夏游湖的蓬舟编织孔疏,为的就是既能通风,又能贴近看到湖上风光。
孟初此时再回想,竟然真的觉得当时有双眼睛盯着她.
李雁云回到吴家时,都没来得及回去歇歇脚,就被请到了吴家老夫人的院子,哪怕她佯装镇定,脸上的狼狈还是被眼尖的妯娌看出来了。
“哎呦弟妹这是怎么了,不会善亲王侧妃压根都不记得你吧?”
吴家用了大人请,就是为了让平日这个把孟侧妃挂在嘴边的儿媳妇,可以从善郡王那找到烧香的地方,不然如今连求谁都没个头绪,可吴家妯娌们私下只觉得李雁云必定无功而返,婆母也是昏头了,若是真的关系好,总不能孟侧妃一次也没赏过她东西,更没召见过人。
李雁云冷笑一声,“孟侧妃也是你能挂嘴边上揣测的?”
那妯娌气急,早晚把她身上披的那层皮拔下来,再撕烂她只有谎话的嘴。
就在此时,有小厮跑来道:“三夫人,善亲王府赏了东西,说是给您的!”
旁边的妯娌心下犹豫,难道她和孟侧妃真有些情分?
李雁云一怔,却又明白,赏东西是彻底了断储秀宫相伴的两月,此生她再也见不到孟初了.
等到一场初雪落下,从秋狩时便从瑞丘山移至皇家别庄小住的皇上,终于在赵祈把张家的事查清递上折子后,摆驾回京。
待大理寺又将人证物证查验一遍,赶在年节前,奉旨将张家押入刑场问斩,同日,东方家凡是入朝为官者,都被押入了诏狱。
善亲王对待曾经的妻族竟也如此不留情面,便有言官当朝参他仁义有失,若放从前赵祈还能听一听,如今是半句话都不入耳。
张家若是明面上的贪狼,东方家便是暗地里出手狠毒的狈。
如今再想到太子借由东方家对他施的毒计,那时只把千言万语的质问压在心里,可还没等兄弟两人能将事挑明说的那一天,太子却早死在他自己的局中。
皇上把他当刀正用得顺手,哪里还会因此发下什么斥责?果然言官参的那本折子皇上只是略略一看,直到等朝会结束后,才召他到圣宸宫敲打几句。
“虽律法如此,难免留情,朕本欲赐婚,此番却失良机。”
皇上的意思很明白,他查的有些过了,东方家还不到皇上要处理的时机,本来想给赵祈赐一门好好婚事,如今是没有了。
赵祈神情惶恐,“儿臣只顾办差,却困于小局,望父皇恕罪。”.
孟初正给满年量长高了多少,转头就看到赵祈抱着虎子进屋了。
这可真是稀奇了,他对虎子不过淡淡,平日里只要他来院子,怡兰她们都把虎子抱到侧间猫窝去。
“殿下今日似乎心情很好?”
“栖栖知我。”天冷时抱猫的确暖手,就是太重了,他掂量了一下,“该少喂些,再过段时日就抱不动了。”
虎子用头蹭了蹭他手臂,“喵。”
满年坐在小榻上,指了指虎子,“啊。”
“喵。”
“啊。”
没等他们再来回个第三遍,赵祈便顺手把虎子放地上了,它也机灵,直接跑出了屋子。
孟初塞了一个绣球给满年抱着,又转身帮赵祈把身上的朝服换了,“那是为什么高兴?”
赵祈笑意深远,“这世上最妙的赌局,便是对方以为彼此的筹码是一致的。”
这话怎么想也扯不到孟初能理解的地方,“殿下一定是赢了。”
他顺着她的摆弄将朝服上的内扣解开,“而更妙的是,你明明双赢,对方还觉得你输得一败涂地。”
孟初拿旁边黄花梨雕如意纹衣架上的云水蓝常服给他,一边奇怪他今日说话藏着掖着,一边还得给他递话茬,“那他要是觉得自己赢了,又是赢走了什么东西?”
赵祈看着小榻上抱着绣球啃得流口水的满年,又将目光放回到梳着倾髻低着头,跟他常服侧边衣带纠缠许久不得章法,蹙着眉的孟初身上。
“他什么都拿不走,因为他的眼睛,永远看不到什么才是我最珍贵,最无法割舍的。”
皇上未必看不出他今日在圣宸宫的请罪不真,但皇上只会觉得,不给他赐婚新的王妃,不让他有势力强大的妻族,就是对他的罚。
第68章 殿下真是慧眼如炬 你娘当年可是要夺我……
赵禧把茶盏端在手里, 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干脆还是放回炕桌上。
“四哥你这事, 我真帮不得你。”
赵礼自肩膀被刺一剑后就似乎是伤了元气, 屋里炭盆搁了三个,连角落里那个长颈青瓶中斜插的红梅,原本是只有花苞的,如今都开一半了, 散发淡淡的冷香, 但他还是裹着大氅盘腿窝在小榻上。
他又把茶盏给递到赵禧嘴边, “五弟, 这可是你四哥亲自倒的茶, 一口不碰像什么话。”
这架势倒像是劝酒似的,赵禧没有办法, 顾及他带伤举着手臂不好, 只能又接过去,“不是做弟弟的不想帮, 你都一个月不上早朝了,我再帮你递请假条子上去,父皇都该让御医来给你扎几针了。”
赵礼瞅他一眼,侧身趴在炕桌上, “小五, 跟四哥说实话, 那谁封郡王的事, 你心里怎么想的?”他缩在府里,就是还不知晓该丢那个脸,赵祈亲王一封, 倒显得前面的郡王们无能似的,搁谁谁心里能好受?
二哥可是稳居亲王位三十载,面对小六难道就能给这个突然平起平坐的弟弟好脸色?二哥要是真能笑得出来,他赵礼就服他装模做样本领高。
赵禧缩着脖子,小声道:“四哥,你也知道,我小时候说话没个分寸,言语有失,小六又能忍,眼眶通红都非说是风迷了眼。”
“等我懂事后回想起来,心里是一直过不去,没想到出宫建府之际,又把小六连累了,我在宫里听不见闲言碎语,脸面都丢在小六身上。”
“如今他封亲王,我是真为他高兴,就是吧……”他挠了挠脸,“现在看到小六,我感觉脖子都直不起来了。”本来在这个弟弟面前就心虚,如今见了面都不敢多话。
赵礼骂他没出息,“封个亲王又如何,我就不信他敢让当兄长的行礼!”
赵禧往旁边挪了挪,趁他不注意就是一个跃起,“四哥说得对,那你明天可记得要上朝,弟弟这就走了,告辞,告辞。”
赵礼一愣,连他衣袖都没抓到.
年节宫宴,孟初也是才知道满年也要去,可他连坐都坐不稳,她又要去给娘娘们请安,总不能带在身边,寒风一吹,万一受了凉可怎么办。
怡兰眼神扫到那双面虎的绒帽,“不如到时把小主子送杜贤妃娘娘那?”深宫寂寞,自从把小主子交由杜贤妃带过些时日,每每寻到机会,杜贤妃总是要赏一箱子奇巧之物来,以往她在宫里,只隐隐知道杜贤妃虽然无宠,但打赏宫人最是大方,如今才算是知道她家底丰厚。
小到一顶雪山貂的虎头帽,宫里娘娘拿到这皮子都是要裁到袖口衣领的,大到小主子随手丢的整块玉雕空的玉缕球,都是难得的珍品,若说大不敬一些,贵妃娘娘没准都没有这样的好东西。
孟初就有些犹豫,一遇到脱不开身的就把孩子丢给杜贤妃,这未免说不过去。
香兰跟着在旁边劝她:“主子放心,当时送小主子从宫里回来的莲嬷嬷说,娘娘很是疼爱小主子,都是亲自哄着睡,每日都要过问奶娘用了什么膳,若是有油腻辛辣之物,三日内都不让那个奶娘喂呢。”
地砖上铺了厚皮子的绒毯,满年穿着薄棉的小马甲翻过来翻过去,似乎是知道在说他,就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过来。
“明日递个条子到宫里,娘娘若是同意,到时就把满年送过去。”孟初低头对上他眼神,突然就想到了别的,让怡兰拿了纸笔过来,顺手在纸上寥寥几笔画个样子,“大概这两个熊耳朵就满年拳头那么大。”
怡兰接过纸,又递给香兰,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就没看懂这半个圆怎么就是熊耳朵了。
好在她们虽然没琢磨明白,手却巧,用孟初让望兰从库房里拿出来的白羊绒,看了半个时辰她用竹签勾线便做了个大差不差。
等“白熊耳朵”缝到连体白绒衣裳的帽子上,给满年换好,屁股上还加了个球尾巴,孟初是看一眼笑一下。
“可惜还不会爬,不然多有意思,真跟小熊一样。”
赵祈进屋时,顺手把回廊处盯着无患子树枝上,那些叽叽喳喳麻雀的虎子给抱怀里了,等进了屋绕过屏风,一眼就看到了地毯上趴着的一团雪白。
他倒是没往熊上面想,只是一愣,“内务府养出什么犬送来了?”
孟初手里还捧着牛乳子,这下是喝不下去了,她憋着笑,“你儿子。”
赵祈是知道孟初背地里爱抱着虎子,对满年说是哥哥的,当下就叹了气,没想到地毯上那团雪白好不容易翻了个身,露出脸来,还真是他儿子。
“……”她可真是越活越小了。
怡兰和香兰有眼色,立马便退下了。
等放下虎子,进里间换了身常服,他便把满年抱在怀里,一开始还皱着眉看略显粗糙的针脚,等满年戴着小熊帽子歪了歪头,对他吐个泡泡,赵祈也忍不住笑起来了。
“怎么想着这样做?”虽说促狭,但连体衣裳不漏风,年节时进宫穿这个正好,只是外面要套个棉衣。
孟初又把另外几张纸给他看,“还有兔子老虎的,趁冬日给满年做了穿,天暖这个就不透气了。”她还把屁股那边注释上了要开个口,平时系上带子,换尿布什么也方便。
“只是手艺糙了些,这些就让针线房做。”
她是看不出好好一件衣裳,赵祈是怎么能看出手艺的,只能是从小好东西看得多了。
“殿下真是慧眼如炬。”
赵祈把满年放到她怀里,伸出手点了点她鼻尖,栖栖在心里肯定没说他好话.
去年孟止那趟离家出走,孟武氏便让人去请孟老夫人来京,可老人家愣是没松口,把话反着说,“树挪活人挪死。”
直接堵得孟武氏半个月不顺心,孟知少从道观回来就被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遍。
“您可算是回来了,再待久些,都要成仙去了罢。”
孟知少是从来不会辩解自己去了不到两个时辰的,只是扶着她到梳妆桌前坐好,从怀中掏出一支檀木簪子,“此簪乃余年亲手所刻,可惜难配夫人美貌万一。”
旁边陶姑姑就眼睁睁看着她家夫人,将簪子带在发髻上,什么气都没有了,那说到底不就是个木头做的,老爷尽会糊弄人!
他又拿出一荷包银锭子,“这是这半年来未用完的月钱,夫人用这去选个喜欢的。”
“……这木簪子也挺好。”
等孟武氏好不容易把孟老夫人的事放着不想,突然那边又传来信,今年年节,老夫人要到京都。
孟初把她娘的信来回翻了几遍,竟然都没从字里看出别的意思。
此时孟老夫人已经到孟家了,她娘只是说看她祖母身体挺好,连乡下养的鸡都抱来了。
孟初还真是有两年不曾见过她祖母,便让人抬着轿子去接,想想老夫人作风,特意说了,不许带活物进府。
孟老夫人拄着拐杖从善亲王府门前下来,先是眯着眼睛瞅牌匾瞅了半天。
轿夫不解,“老夫人这是?”
她砸吧下嘴,“怕你们把我卖了,又或者来个假的骗银子。”
哪有人胆子那么大,连善亲王府都敢作假,“老夫人说话真风趣。”
孟老夫人横他一眼,“把我的话当笑话听?”
轿夫瞬间一身冷汗,吓得都要跪下请罪了,香兰刚好赶到,“奴婢给老夫人请安。”
孟老夫人又冲轿夫一笑,拿几个铜板给他,“老婆子话多,勿怪。”.
孟初站屋门口等着人,一看到身影便迎上去,“祖母!”
孟老夫人不着急闲话,先拉她的手进了屋子,冲怡兰努了努嘴,“这位姑娘,你先出去,我们祖孙两说些家事,不方便听。”
怡兰看孟初默许,便行了礼退到屋外守着。
“祖母近来可好?”
孟老夫人是一点也不见外,脱鞋上了小榻,把腿盘着,“这话得问你娘,家里还不是她说了算,我日子好不好过,还不是她的盘算。”
这话可就诛心了,虽然孟初一向知道祖母说话不好听,但也不能太过分寸,万一传到别人耳朵里,她娘都得被戳脊梁骨。
见她脸色不好,孟老夫人立刻转了话茬,“你弟弟在我跟前那么些年没出过事,一到京都就闹这闹那,可见是此地不旺他。”
孟初不接她这句,事没说清楚哪里就能糊弄过去。
“祖母,孙女不是只偏我娘,你也是我的骨肉血亲,可在子前说母,已经是不妥,更何况将我娘说成不孝之人,孙女敢问,我娘有何事亏待了你?若真有,必给你做主。”
孟老夫人是一点都不怕她恼,还高兴呢,“好啊好啊,当了亲王侧妃就该是这样,你架子有了,人家才能举你。”
早听闻孟老夫人年轻时被人说是滚刀肉,没想到还真软硬不吃。
孟初就只好又拉了拉她衣袖,“祖母,便是看在孙女和阿弟的面子上,你且在嘴上容我娘三分吧。”想让她祖母彻底宽容,恐怕这辈子都没可能。
孟老夫人被缠的没办法,“你娘当年可是要夺我的心肝,我现在说她几句,你倒埋怨起我来了。”
这都哪跟哪啊。
看孟初样子是真不知情,孟老夫人就把那些陈年往事都拿出来说一遍了,原来是当年孟武氏在婚前劝过孟知少,许了不少金银,让他入赘到武家,后来知道赘婿官途不顺,又转念想让孟知少去武家那边当官。
孟初听完,对她娘是更添敬意,但又疑惑,“祖母你是怎么知道的?”她娘总不至于在大街上说这事,更不可能是她爹说出去。
孟老夫人难得脸上有点心虚。
第69章 岂有逼迫未亡人欢颜之举 一直是咱们家……
孟初许多猜测一闪而过, 都没有孟老夫人接下来的话让她震惊。
孟老夫人先是顾左右而言他,“去年你娘给的银子,你也是知道的, 我跟你娘说是你祖父留的, 其实是骗她。”就那个天杀的老狗,指望他能留点银子,除非是挖到座金山银山。
“你爹娘成婚前,约在云起酒楼小谈, 那酒楼其实是咱们家的。”当时她就在隔壁那间房听着。
孟初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云起酒楼虽然不算多辉煌华贵, 但在京都开的年岁却久, 起码她爹有记忆以来, 就有这家酒楼了。
“咱们家的?一直是咱们家的?”
虽说靠着孟知少的微薄俸禄,和孟武氏的勤勤恳恳操持铺面, 孟家在石庆巷子里, 一向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但也有艰难的时候。
有一年深冬,西咸的炭不知为何,运来的比往年少一半。京都炭价疯涨,甚至不少人去京郊砍树枝烧了取暖, 还引起几处走水。
孟武氏为了府内能将那个年好好过了, 甚至动用了一直存在银庄的铺子买货钱。
孟初这下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祖母你真能藏。”京都耳朵眼睛那么多, 孟知少在朝中做官,定然也是免不了被人探查一番,偏偏那么多年没事发, 恐怕连那云起酒楼的掌柜,都不知道是孟老夫人的。
孟老夫人想想也有几分得意,她这一辈子真称得上做了个大事的,就是将孟太爷留下的产业风风火火做到了如今。
“那祖母怎么在乡下还……”
“哎,那银子再多也不能像你娘似的,闷着头花啊。”哪怕刚答应孟初嘴上容孟武氏一些,但多年来的习惯却不是一时半刻改得掉的。
临走时,孟老夫人去抱了抱满年,直说和孟止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孟初怎么看怎么觉得和赵祈像,只哄她说的确如此。
等人走后,怡兰去将小榻上的冬瓜银边靠枕扶正,却翻出了厚厚一叠银票。
“主子……”
孟初拿到手也是一怔,随后也是无奈,孟老夫人对她自小就没亏待过,再思及她娘和孟老夫人的恩怨,直接写了封信给孟知少。
爹,别拜天尊了,先瞧瞧亲娘和夫人罢.
对东方家,皇上显然是网开一面,除了押进诏狱,身上有罪名的,其实东方家族人都只是交了笔廉银就被抬手放过了。
再瞧瞧被诛了满门的齐原郡张家,不少人心中揣测,没准过个四五年,东方家就又起复了。
赶在宫宴前一日日,今年总算是下了场大雪,来年百姓们的庄稼收成保住了,赵祈还特意写了副瑞雪的对联给孟初,后者虽然没看懂这草书,但还是闭眼就夸好。
亲王侧妃的冠重在脑后,都是缀着玛瑙玉石的掐丝流苏,宫服上绣图压了厚厚一层,孟初站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差点被坠后面。
她是脖子都不敢低,就怕扭住了。
怡兰手里还拿着一对大簪,“主子,这还没用呢。”
孟初叹气,“等用了早膳再戴。”
最后早膳她还是没能自己吃,被换了亲王朝服的赶来的赵祈,喂了三四个元宵。
赵祈的朝服不像她束手束脚,撩衣角行礼都方便,前后绣金色五爪盘龙,玄黑为底,暗黄为里,腰间是黄玉配玛瑙腰带,腰以下则是除了郡王绣样的山河纹、花鸟纹、日月纹外,还有华虫纹、明火纹和星辰纹等。
孟初吃一口元宵,就要看一眼他,赵祈总觉得她眼神奇怪,但时辰不早,只能先按下不表。
满年里面穿得是一件连衣的老虎样式的衣服,外面还套了喜庆的红绸棉衣,躺在小榻上怎么也翻不过身。
奶娘意姑抱起他,坐在孟初他们后面的车舆里。
“香兰,你去帮意姑照看满年。”
“是。”香兰明白,这是主子还不太放心那奶娘,不敢让她和小主子单独待一块。
郡王车舆里倒是暖和,孟初是连靠都不敢靠,就怕宫服后面被压皱了,或者是冠子歪了,赵祈便伸手搂住她的腰。
“靠吧。”
她这才略轻松些。
本以为到了宫门就能进,结果宫门前全是各府的马车,府旗招摇,有太监执绢布展开唱名。
“永亲王贺年——”
永亲王府的马车缓缓驶入宫门,年节不像平时,各府马车可以停在过了宫门的石砖前,这也算是皇上的体恤。
待唱名完几位宗室老亲王,这才轮到赵祈他们兄弟几个,朝臣则无论其官职身份,都得在皇室后进。
赵裬为鸿亲王,排行又为二,自然是第一个进,但接下来宫门处却突然静下来,所有人哪怕眼睛不动,耳朵也在竖着听。
“善亲王贺年——”
不远处安郡王府的马打了个呼哨,又被马夫轻声喝住。
车舆内孟初转头看他,却无法在赵祈垂下的眉眼中,清晰读懂他此时的情绪。
但她知道,那绝不会是志得意满,就如那年被封郡王。
进了宫门后他们便下了车舆,午宴赵祈他们和朝臣在万和宫,孟初则是先去给众妃请安后到上敦殿,直到夜宴两人才能再见。
众妃此时正在贵妃宫中,孟初只要去那见个礼便好,杜贤妃只有晚宴才会出面,早得了消息让花芙在宫门处候着了,奶娘抱着满年,和香兰去景明宫。
虽然道路两旁假山文竹上都覆了雪,但路上是干干净净,甚至连点水渍都没有,可见是一刻不停的洒扫。
孟初走到长微宫时,迎面正看到着亲王王妃宫服的女子走来,她似是不苟言笑,但却微弯着身,听手里牵着的女童说话。
怡兰为了这场宫宴,可是由元德公公带着,硬背了各府女眷的容貌品秩,“主子,这是鸿亲王王妃。”
“王妃安。”孟初肩腰笔直,左手搭在怡兰手腕处,微微屈膝,眼眸低垂。
“孟侧妃不必多礼。”她轻轻在女童肩后推一下,“心韵,这是你六皇叔府里的侧妃。”
心韵是鸿亲王独女,上面有一个良媛所出的兄长,刚满六岁上玉碟时,就被鸿亲王请封为郡主,她乖巧一笑,“孟娘娘安。”
怡兰从袖口里将一个碧玉平安扣塞到孟初手里,她还带了长命锁、金钗,皆是经过元德公公的提点,当见面礼不出错的,孟初就势拿出,“赠郡主。”
孟初退一步稍等了半刻钟让她们先进,等再入殿时,突然觉得气氛似乎不太对,抬眼一看,鸿亲王妃和心韵郡主正跪在左首位太师椅前。
上面坐着的女子宫服外轻罩了一层素色纱衣,冷若冰霜,眸光如利箭般突然向孟初看来。
这个年纪能坐在那的,不必怡兰说,孟初都知道是谁,她不得不把膝盖弯下去,心里发誓明年年节决不来受罪。
她又没有受虐倾向,见个人就行礼,沉重的发冠和太过于服帖的宫服,都让人连动动脖子,塌一下腰歇歇都难。
“臣妾参见太子妃、王妃。”
此时没人挑理,云侧妃坐在右侧后排,悄悄递她个眼神,等太子妃淡淡叫了起,孟初才坐到云侧妃前面的位置上,左右脸生,她只略笑笑,就当打了招呼了。
太子妃没在乎刚刚进殿的是谁,她只是继续问道:“其女无状,对太子不敬,究竟是生性不驯,还是长者相传?”
一个是往日的位尊者,一个是今日的赢家,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想介入这场争端。
鸿亲王妃虽然跪着,但却仍然凝目于上,心韵依偎在她怀里,眼眶通红。
直到被轻纱遮挡的上座,从殿后出来身影落座,纱幔遮挡住孟初的目光,只能听到几声微咳,殿内突然一静,所有人起座行礼。
“给贵妃娘娘请安,贵妃娘娘如意安康。”
不知是不是因为病重,贵妃听声音似乎有些年纪了,但咬字很重,“今日贺年,陛下恩众,太子妃于此时着素孝,引陛下悲恸,实乃不妥。”
孟初本来被殿内暖意烘的嘴干舌燥,手都已经碰到茶盏了,又缩回去,要命,此时喝茶,岂不像是看戏似的。
贵妃娘娘看来也是恼了,话再往深三分,几乎是指着太子妃鼻子骂不孝了。
太子妃直起身,她真正的婆母乃是故去的庄慎皇后,贵妃为长辈,她才敬三分,可如今太子已逝,家中传来消息,皇上竟然想封太子一个亲王谥号,她若此时再低头,恐怕不出一年,再无人记得殿下。
“南山葬骨,弦乐未改,古往今来,岂有逼迫未亡人欢颜之举!”
众人惊骇。
趁此嘈乱之时,云侧妃悄悄向前垂首,在孟初耳畔将之前的事三两句说了。
“……郡主年纪小,不知其内情,给太子妃行礼时,便说是穿其美甚。”对着戴孝的人,说她穿孝衣好看,太子妃怒也是情理之中。
正当贵妃在纱幔后越咳越重时,突然有嬷嬷传太后口谕,召太子妃相陪。
太后是既护了太子妃,又不肯让她真闹出了事来。
孟初蹙眉,眸光一动,却突然看见那在鸿亲王妃怀中的心韵郡主,似乎唇角带笑,正欲细看,鸿亲王妃将她拥在怀中,正好遮住了脸。
第70章 圆满,缘满 不敢赌他血脉中属于皇上的……
待太子妃与鸿亲王妃这一场争执结束, 其他宫妃才到了长微宫,来的都是一宫主位,寻常嫔妃自然来不得, 孟初便随众人行礼贺年。
午宴本应该是贵妃在上敦殿宣膳, 可她之后却以身体不适离开,走前也没从齐良妃她们中找个人嘱托,贺德妃便干脆让她们各回各宫摆小宴去了。
孟初等到了景明宫都没想明白,杜贤妃抱着满年, 见她似乎有话要问, 便笑道:“今日长微宫的热闹, 还没看个够?”
杜贤妃人虽未到, 耳目却灵通, 她眉目淡淡,用手帕轻轻帮满年擦拭嘴角的口水, “鸿亲王的那个王妃, 出自于家,规矩多着呢。”
既然规矩多, 心韵郡主又为何会拿孝衣说事?孟初心下了然,但她还好奇别的,“贵妃娘娘……”话刚说出口,便见旁边莲嬷嬷放在身前的手似乎微微一动, 她这才想起来, 杜贤妃和贵妃娘娘, 似乎有些交情, 就又把话咽了下去。
杜贤妃反而没在意这些,贵妃的性子她再了解不过,最是护短, 太子妃敢当众给鸿亲王妃难堪,贵妃就能强撑病体将太子妃压下去。
“贵妃娘娘爱清静,这两年唯有年节时能见一见。”.
万和宫是宫中少有的两层楼阁的宫殿,皇上与其倚重的宗亲在上,朝臣则坐一楼,一楼前是高台,有舞者正水袖涟漪,二楼中间是圆月般的中空,坐席围圆,往下一看,正好能看到楼下歌舞,视野可将高台看得一清二楚。
这种场合除了永亲王还能坐在皇上左侧,皆是赵祈他们兄弟几个在前,其余皇室宗亲无论辈分再大,都要退居于后。
赵祈正坐在永亲王右侧,他举酒盏相敬,“侄儿给皇叔贺年。”
对方连忙举起杯子,说话还是滴水不漏,“还未恭喜善亲王进封。”
他说得太过客气,但赵祈自己心里明白,永亲王叔是皇上的孤臣,他要是和哪一个皇子关系近,那离他被皇上厌弃就不远了。
赵礼也是倒霉,座位就在赵祈旁边,他侧头一看,连忙端着酒遥遥敬永亲王一杯,“给皇叔贺年。”小六也不喊他一起!
赵禧在对面瞧的一清二楚,忍不住跟赵禄道:“三哥,你说四哥这场宴,吃得下去吗。”前阵子为了不见小六,四哥可是递了一个月病假条子。
“怎么,他筷子停了?”
赵禧一探脑袋,对面一盘冷切牛肉都夹一半了,能吃好啊,四哥身体正该多补补,他叫了旁边的小太监,“去,给宁郡王再上一盘冷切牛肉。”
小太监得了吩咐,一刻也不敢停,连忙让御膳房备来,又小心翼翼的端到赵礼桌子上,“这是勉郡王的吩咐。”
“……”那大傻子又想做什么,他看了眼端上来的盘子,“去要一份参烧猪头肉到勉郡王那。”
赵禧又不是真傻,一看到菜就懂了,很是气闷,“三哥,四哥他怎么这样,我刚刚可是好心。”
有时赵禄也很难明白,他们和赵禧怎么能是亲兄弟的,明明周淑妃也是个聪明人,“……可能小四是觉着你脸瘦了,让你补一补。”
赵禧半信半疑,“大概是今年到别庄玩了几日冰嬉。”
他俩这处早落在了皇上的眼睛里,“小四小五,是今日膳食不合胃口?”
赵禧老老实实交代,“四哥觉得儿臣瘦了,让儿臣多用些。”
皇上离得远,也没看到赵礼给他添的是什么膳品,只是一笑,“那你又是为什么给小四添了?”
“儿臣见四哥爱用牛肉,便让人再给上了一碟。”
“曹顺,再给宁郡王多加一碟子牛肉。”
赵礼咬着牙还得站起来,露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样子来,“儿臣多谢父皇。”既然是赏的,那就是要吃完了,他面前可是有三盘冷切牛肉。
他恨不得踹赵禧屁股一脚。
赵禄眼露笑意,想和赵祾说说话,却只见到他闷头喝着酒,殿内烛火明亮,能看到润白透亮的挂耳酒瓶中,只剩下了一半。
自从太子薨逝后,二哥就很是奇怪,本来朝堂上斗得难舍难分,如今正该是反败为胜的紧要之机,结果二哥却好像斗志消沉了许多。
想到太子,赵禄也不是不叹息,虽说兄弟中论起和太子关系亲近,无论是他们兄弟几个还是朝中大臣,都知道是小六。但是在下面的弟弟都没有出生的时候,太子与二哥经常会被父皇召去圣宸宫亲自查学业和功课,偶尔也会带上他一起。
明明也不是没有过兄弟三人,互相在父皇面前打掩护的时候,但不知什么时候起,太子变得越来越古怪,二哥也越来越偏执。
赵祈早膳特意用得多些,此时便只偶尔抿几口酒,等午宴结束时,他已然是有了几分醉意。
元德也不敢扶他,怕招了人的眼,万一看出殿下醉了,有人想引殿下说出些不妥当的话可了不得,别的亲王郡王下午都能到母妃宫中歇歇,赵祈就不方便了。
“奴才去景明宫请孟侧妃?”
赵祈瞥他一眼,“如此天寒,何必折腾来一趟。”
元德不敢再劝,自出宫开府后,殿下便不能再去杜贤妃宫中,每逢午宴后的这段时辰,只能去藏书阁待着,那可是连炭盆都不能有。
等他们出了万和宫,却看到怡兰扶着孟初,探身摘了一枝白梅。
赵祈下意识露出一个笑,转瞬又给压下去,他走近便皱起眉,“来这做什么,怎么不在景明宫待着,万一受了风寒,你不知得喝多少苦药。”
孟初见他被醉意醺红的脸,顾及周围有人,蠢蠢欲动的手只能是把珐琅掐丝手炉塞给他,“嫔妾对宫中藏书阁久仰已久,听说殿下要去,就带嫔妾一起去罢。”
天又飘起小雪,赵祈看她明亮的双眸,以往觉得前往藏书阁的路潮湿冷僻,如今再看,却是别有一番沉寂之美。
除了身后遥遥跟着的元德和怡兰,唯有此刻怀中一枝白梅,与他并肩而行的孟初。
藏书阁地处偏僻,只有一位老太监看守,阁中阴暗,与孟初所想不同,这里只是做藏书所用,所以并不适合在此地看书,本就少的烛光外还罩了略厚的防油绢。
不过她还是找到了感兴趣的地方,藏书阁竟然还有地下一层。
“那里存的都是民间禁的书籍,留作存档之用。”
门上挂着锁,赵祈见孟初还是想见识见识,便召老太监拿了钥匙,刻着山海经奇兽的门被推开时发出沉重的哀鸣声。
孟初往里一看,漆黑一片,下意识就退后一步。
赵祈没让元德他们跟着,有些东西若是让他们知道,反而是害了他们,便只拿过老太监手里的提灯,牵着孟初的手进去。
等眼前适应了黑暗,她就能借提灯的光看到四周耸立的书架,从地砖抵到顶,每一层都是一个柜子,被围起来,还要用小钥匙才能开。
赵祈也是年幼时和太子到这下面看过,当时还没有这些,书籍就摆在书架上。
难道藏书阁后面发生过什么?.
等他们从藏书阁出来,天色已暗,夜宴将开。
虽然还是到万和宫,但却是到另一边进,和午宴的地方实际上是分开的,只是无论在外看还是进万和宫中看,都很难发现不妥。
孟初为侧妃,坐在赵祈身后,此时不说朝臣,便是宗亲也没有多少,是名副其实的“家宴”。
皇上下首是杜贤妃、贺徳妃、周淑妃等,太后坐在皇上左侧,孟初离得远些,悄悄往那一看,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太后相貌。
贵妃竟然连夜宴都没有到。
齐良妃头戴一顶珊瑚冠,嵌有宝石,压得她脖子都是僵的,就这还要多个话,“贵妃娘娘难道是身体又不适了?”
旁边的周淑妃淡淡一笑,杜贤妃更是不接这个茬。
“贵妃在此年节,孤身为百姓祈福,愿来年风调雨顺。”皇上让人给齐良妃倒上酒,“良妃不如在此敬贵妃一杯。”
齐良妃到底是坐到了这个位置上,哪怕平日多舌,但在皇上面前从不敢在嘴皮子上耍功夫,笑吟吟的端起酒杯,“臣妾在此遥祝贵妃娘娘安。”
大殿中又走出一个瘦小的身影,“皇爷爷,贵妃娘娘为百姓祈福,心韵也在为娘娘祈福。”
这下好了,孟初不得不扶着自己的头冠起身和众人一起行蹲礼,“遥祝贵妃娘娘安。”
等舞者退场,唯有奏乐声不停,便是要到了赏烟火之时,赵祈带着孟初没往殿前去,反而从后绕到一处小湖亭中。
“此处地势高一些,看的清楚。”去年便说要带栖栖赏烟火,没想到却过了一年才看到。
仗着只有元德他们守在亭外,孟初握着赵祈的手,和他十指相扣。
一道道白光带着尖锐的笛声从夜幕划过,又绽放出绚丽的弧光,内务府今年也是用了心思,烟火形状各不相同,有一个竟然是凤鸟的样子,金色光芒耀眼,孟初目不暇接,各色的烟火都不输她前世见过的那些。
绚目的光芒照亮湖面,也倒映在孟初的眼中。
赵祈垂下眼,侧首看她此刻为这刹那惊艳,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孟初最想听什么,可他不敢说出口。
皇上三宫六院,每年得宠的嫔妃各不相同,无论是他的母妃谨嫔,还是之后抚养他的杜贤妃,都曾宠冠后宫,可结局不过寥寥。
他知道人性最难揣测,知道人心也最易变,一旦他将话说出口,栖栖便会放下最后的警惕,愿意拿出全部的真心给他,可他,不敢将这些真心,托付给以后的自己。
若是他日后变心,栖栖心有余地,等满年三岁后请封世子,她还是能过得好。
赵祈宁愿孟初永远不全心全意的对他,也不敢赌他血脉中属于皇上的劣性。
可能直到此生最后一刻,他才确定会是圆满,缘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