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瑶渴望力量,她从不否认这一点。


    从拜入蜀山开始,她便立志要成为天下第一。要如开山祖师那样独创出以她名讳命名的剑法,让后世在她飞升之后仍能受她的庇护和福泽。


    师尊和师兄们,乃至于整个蜀山剑派,无人不知她的凌云之志。


    在白雪惜出现前,她在大家口中是有抱负有理想。


    在白雪惜出现之后,对方处处表现出来的淡泊名利与仙瑶形成鲜明对比,将仙瑶的竭尽全力衬托成了急功近利,渐渐的,大家开始指责她功利心太重,早晚走火入魔。


    白雪惜总能在仙瑶九死一生之时轻轻松松抢先得到她想要的,这在众人看来,便是天道都不认可仙瑶如此“功力”和目的性太强,万物都更眷顾道法自然的白雪惜。


    于是从师尊到师兄,甚至是师祖,都开始劝说仙瑶克制一些,要她压抑性子跟白雪惜学一学,不要真的走火入魔才后悔。


    仙瑶与他们一个个吵过来,最后忍无可忍地问楚千度,她若真的和白雪惜学了,变得像对方一样,那她还是她吗?


    那时仙瑶不知剧情,也陷入自我怀疑,是不是她真的很差,以前大家没见过更好的才对她视若珍宝,等见到了立刻就将她弃如敝履。


    可这样随意更改的在意是真心的吗?


    如果用了真心又怎能轻易改变呢?


    发间水玉莲花耗尽灵力,化为乌有,仙瑶从空中坠落,灵脉再回枯竭状态。


    记忆里众人的指责和异样视线犹然在身,她浑身颤抖,四肢痉挛,心里想着就这么坠入湖中也好,冷水可以让她清醒一点,不再陷入回忆之中。


    想象中的冰冷湖水并未到来,温暖干燥的怀抱将她紧紧裹住,仙瑶抬眸望向接住她的人,将沈惊尘月色下美逾星河的脸庞刻入眼中。


    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怎么说,最后开口的是沈惊尘。


    “我早说过你不适合修炼无情道。”


    他微微皱眉,抱着她落在无人的河岸边,挥手令魔族尽数退去,表情严肃地用留影石重放了一遍她方才的表现。


    “前半部分你做得很好,理论到实践没有任何差错,但后半部分你开始心神不宁,三魂七魄都跟着混乱,可见你没办法真正摒弃感情。”


    沈惊尘毫不客气地指出她的不足,仙瑶身子僵了僵,满心惭愧。


    她嘴唇都跟着颤抖:“先生说得对,我做不到,是我太自不量力了。”


    仙瑶垂着眼,长睫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露水,凝在睫毛上随着她长睫翕动颗颗落下。


    沈惊尘看得心浮气躁,六神无主。


    半晌,他低声道:“这不怪你,也不是你自不量力。”


    她可是金仙瑶,谁经历过她的遭遇后还能做到摒弃感情?


    感情分很多种,恨与怨也是其中之一,即便她不爱了,可她必然还会恨。


    设身处地想一想,换做是沈惊尘也没办法做到不恨。


    他从腰间解下从不离身的玉佩,靠近系在她腰间,抬眸望她含着水光的错愕双眼,哪怕仍是那样一张布满伤疤的脸,他依然能看出她独特的坚韧和美丽。


    “戴着它可以随时到这里来,实验室不对你设防。我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放弃修无情道,你可以多做几次尝试,我没空的时候你也能自己过来。”


    系完了玉佩,意识到自己可能又有点冒犯,为了防止仙瑶再跑掉,沈惊尘后撤几步,和她保持一定距离。


    这个举动让仙瑶猛地想起他今日所有的避嫌,瞬间浑身僵硬起来。


    “也许你真能改造出适合你修炼的无情道。”


    出于对仙瑶能力的信任,沈惊尘还是往好处畅想了一下,算给她一些安抚和鼓励。


    要是穿书前的学生看到这样善解人意温和妥协的他,估计会以为他被鬼附身了。


    沈惊尘有些不自在,说到这里就要走。


    尽量避免二人独处时间过长,如此该不会惹人厌烦。


    只没走出几步衣袖就被人抓住。


    沈惊尘一顿,缓缓转回身,看见灵脉枯竭的姑娘顶着无边瘴气,用那双沉静专注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视他。


    “沈先生想错了。”仙瑶一字一顿道,“我不会再尝试修无情道,我已经很确定自己不行。”


    “从明日开始,我会试着修魔。”


    从女修转换成魔女,这样的身份变化也没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


    仙瑶抓紧了他的衣袖,一点点朝他靠近,她眼睑微垂,说起后面的话时并未去看沈惊尘的眼睛。


    “我做不到断绝七情。三尸斩不尽,恨怨难消,业障满身,我这样的人,本就不该去修什么无情道,是我一开始就想岔了。”


    仙瑶唯一困扰的是:“可我若是修魔,还能飞升吗?”


    修仙可以飞升成仙,那修魔呢?修魔到了顶峰会怎样?


    她想到古书里描写魔君和楚千度那一战的惨烈。


    “我……”仙瑶脑海中充斥着过往人们对她的评价,挑选了几个词来用,“我平生执念不过‘极道’二字。从前总听人说我急功近利,怕我走火入魔,现在我真的要入魔,若还是改不掉贪婪求进、追名逐利的极端性子,他日赤瞳照影,万骨成阶,沈先生会不会后悔留下我?”


    赤瞳照影,万骨成阶,书里就是这么写魔君的出场。


    她入了魔,也要成为最厉害的大魔,恐怕也会变成这个样子。


    沈惊尘静静地等仙瑶将话说完,听到赤瞳照影万骨成阶八个字的时候突兀地笑出了声。


    他忍俊不禁道:“瑶瑶,你可看见我了?”


    仙瑶轻轻眨眼看他,点了点头。


    “我便是你说的魔修‘极道’了,你可看到我有什么赤瞳照影万骨成阶?”


    “……没有。”


    仙瑶恍然,由于沈惊尘太不像个魔修,很多时候她都会忘记他的身份。


    经他提醒,观他修行到这个程度仍然情绪稳定温和仁善,可见修魔真的不像她从前了解的那样。关于仙魔大战的那些记载,也不一定全都是真的。


    史书由胜利者书写,并非她亲眼所见。


    “我早前与你说过,如今的魔族不像你从前了解的那样,你现下到了魔界,就住在这长安宫里,大可随意走走,亲自去看一看。”


    “亲自去看过,才能真正地放下顾虑。”


    沈惊尘缓缓抽出落在她手中的衣袖,轻声道:“至于飞升,我对它的理解是宇宙的多维空间。宇宙存在多个维度,我们所能感知的三维空间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飞升的意义就是突破当前维度的限制,进入更高层次的空间。修仙可以,修魔当然也可以,只是还没有魔族能达到那个水平。”


    “至于你追求极道,更不能说是‘急功近利’。”


    “每个人的活法不一样,各有各的缘法,他们可以摆烂躺平,你也能做个卷王。彼此择道不同,互不干涉。他们若做不到管好自己,再来你面前bb,你完全不必收着。”


    沈惊尘双手按在仙瑶肩上,认真说道:“就去卷他们。只要卷不死,就往死里卷!”


    “记住一个行事准则,无论碰到什么事都适用——天下之事,无非就是两个结果,‘关我屁事’和‘关你屁事’。”


    她简直是做他学生的先天圣体,居然还自我怀疑?沈惊尘决不允许。


    仙瑶睁大眼睛,习惯了沈惊尘的说话方式之后,渐渐能明白他的意思。


    她喉咙干涩,感受着肩膀上的热度,微微启唇说了些和前言完全不搭边的话。


    “沈先生,你不要与我避嫌。”


    “不要叫那么多人和我们一起修炼,也不要让我一个人来这里。”


    “我想和你一起,不会再冒犯你,那些不该有的杂念都不会再有。”


    魔界的夜晚瘴气弥漫,别说晚星,月光都见不到多少。


    沈惊尘穿书很久了,还是不太习惯这样的晚上,觉得压抑,像身处在紧闭的幕布之中,变成了谁人手下可以随意操纵的傀儡。


    可此时此刻,这个夜晚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


    他好像在微薄的月色下看见了一双晚星。


    被晚星照耀的人也跟着双手发烫,沈惊尘倏地收回手臂,后退几步,头脑风暴地想了许多,最后弯唇一笑,朗声说道:“你这样愿意听我的课,说明我真是个好老师,对吗?”


    想和他一起,叫他不要避嫌,单独和她来实验室。


    来实验室还能干什么?当然是上课了。


    人家都说了,不该有的杂念都不会再有。


    之前是他举动暧昧,没过脑子,惹仙瑶尴尬,本也不是仙瑶做了什么。


    对,肯定就是这样。


    仙瑶的反应只是充分说明了无论在哪里他都是一个优秀的导师。


    “可以,我答应你就是。假也休得差不多了,明日正式开始上课。”


    沈惊尘这样说了一句,便先行离开了这里。


    仙瑶第二次目送他离开,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看起来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她歪了歪头,想到他骤然变化的眼神,嘴角不自觉扬起,露出出事以后第一个自然纯粹、略带放松的浅笑。


    蜀山剑派,玉宵宫中,谢扶苏手中茶盏毫无预兆地炸裂,温热的茶水溅在他雪白的衣襟上,他蓦地望向楚千度,再次确认道:“师祖是说,仙瑶没死?”


    他顾不得身上狼狈,追问着:“此话当真?”


    楚千度斜倚长椅,面色略有些苍白,病态的脸上带着几分恍惚。


    他淡淡说道:“我亲自对她用过招魂术,未见任何魂魄。这样短的时间她不可能已经轮回转世,即便轮回了也该有痕迹,唯一的解释就是她还没死。”


    “可那是地渊火……”说话的是叶清澄,他神色也有些茫然,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我们都看见了小师妹被搜魂的记忆,仙瑶掉进了地渊火,尸骨无存,怎么可能没死?”


    楚千度倏地望向他,叶清澄瞬间失语,半晌,他低头解释:“我不是咒仙瑶死,我只是……不希望再空欢喜一场。”


    接受一次仙瑶的死对他们来说已经不容易了,何况是再来一次?


    一声嗤笑传来,青执素坐在另一侧的椅子上嘲笑道:“说得好像你多不能接受一样,你不是咬牙切齿地恨我女儿吗?这里坐的这几个人,说谁接受不了我都不信,毕竟你们一个个都好端端活着,没有一人不曾维护过杀我女儿的凶手。”


    提到这些,叶清澄面色越发难看,但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楚千度盯着他是其一,他确实没什么话说是其二。


    玉宵宫偌大的正殿里目前坐了五个人,除了他和大师兄,就是青执素、师尊和师祖。


    小师妹不在,也幸好不在,不然非得再气个好歹。


    他们这厢一群人商议着仙瑶可能没死的事,凑在一起想办法找她,也不知被丁妍带走的小师妹怎么样了。


    丁妍缺了一条胳膊,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能照顾好小师妹吗?


    忽然,叶清澄听到一声询问:“你腰上挂的那是什么?”


    问话的是青执素,叶清澄低头一看,看到了佩戴多年的乌龟木偶。


    这不是什么仙器,只是普通的凡间木偶,因为年代久远,已经被他盘得光泽饱满。


    叶清澄愣了愣,握住木偶没回答。


    青执素直接道:“这东西我认识,仙瑶幼时最喜欢这种动物木偶,她上山拜师之前,我怕她一个人在这里想家孤单,给她带了一匣子的木偶,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个。”


    “她给了你?”青执素冷笑道,“她竟然给了你?”


    叶清澄不得不顺着青执素的话回忆起从前。


    十几年前,仙瑶入门满一年的时候,他因为一些事被师尊责罚,比武里又再次输给了大师兄,双重压力之下彻底崩溃,躲在后山一个人伤心。


    是仙瑶寻了一天找到这里,将这个木偶送给他,和他坐在一起安慰他。


    那时她说:“二师兄,我最喜欢的动物就是乌龟,你知道为什么吗?”


    叶清澄满脸的不情愿道:“乌龟有什么厉害,你怎么会喜欢这种动物,它做什么都慢吞吞,你明明是个急性子。”


    仙瑶笑着说:“是啊,我是个急性子,所以才喜欢乌龟,这动物与我互补,虽然行动缓慢,但一步一个脚印,急性子若不能日日自省,戒骄戒躁,定会被稳扎稳打的慢性子超过。”


    “二师兄你虽然爱唠唠叨叨,有时实在烦人,但你在修炼上进度缓慢,是因你喜欢打磨和精研,不是因为你‘不行’。你总会进阶,每次雷劫都比别人渡得稳定安全,这可不是我乱说。”


    叶清澄至今仍然记得仙瑶说这些时神采飞扬的模样。


    她那时意气风发,正是最受追捧的时刻,可她愿意放下她最钟爱热忱的修炼,浪费一整日的时间来找他,还坐在那里费心为他着想,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戳到他的心窝子。


    叶清澄紧紧攥着手里的乌龟木偶,他呼吸急促,如鲠在喉,眼眶酸涩地想说什么,却在青执素将木偶强行夺去毁成粉末的时候,一口闷血吐出来,彻底说不出话了。


    “少在那儿假惺惺的,令人恶心。”青执素不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