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魂灯殿内,谢扶苏宽袍大袖,未束发冠。


    他乌发披散,跌坐在大殿中央,所有弟子都被屏退在外。


    七日了,他已在这里困守七日,每日想尽办法,试图找到一点仙瑶还活着的证据。


    他想像楚千度那样亲自感受到她的声息,可是很难,太难了。


    一向注重外表和规矩的他此刻狼狈憔悴,藏书古籍散落一地,没有找到任何办法。


    过了很久,他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身为师徒,谢扶苏和每个弟子都有心头血的感应。


    仙瑶死的时候他没感受到任何伤痛崩溃,这是不是就能说明仙瑶确实还活着?


    在真正体会到她死去的事实后,谢扶苏沉浸其中难以自拔,没人能明白他与仙瑶独特的感情,他座下四个弟子,厉微澜和叶清澄是男子,从小就不曾娇惯过,素来是放任自流。


    白雪惜是后来的,上山时都成年了,他身为师尊也不好多亲近。


    唯有仙瑶不同。


    她三四岁时已在他膝下,他从未养过小女孩,为免她和两个师兄相处不便,受了委屈,便亲自带在身边,就在他的玉宵宫里同吃同住。


    大部分时间都是仙瑶自己吃,谢扶苏陪着。


    他早就辟谷了,除非被仙瑶逼着吃一点,轻易不会动口。


    他至今记得初次接触心剑心法时,小女孩跪在试剑石旁边朝他扬起脸,笑着说:“师尊,我一定会修成心剑,让这试剑石首行上也刻下您的教化之功。”


    蜀山的试剑石上书写了历代先辈的功绩,谢扶苏那时刚升任掌门不久,还未曾留下什么痕迹,仙瑶看过之后便决定要为师尊争光。


    谢扶苏笑着笑着突然哽咽起来,他修炼几百年,以为自己早就七情淡薄,不会因为什么事难过至此了,从未想到自己还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刻。


    所幸这里没有别人看见。


    谢扶苏站起身来,衣袂扫开满地书卷,他来到一面魂镜之前,既然想到了心头血的联系,也就想到了一种尝试和仙瑶建立连接的方式。


    他手按在心口,强压心脉,试图用这种逆天而为的方式感知仙瑶的心血所在之处。


    只要有一丝线索,他就能立刻找到她。


    比任何人都更快地找到她。


    长安宫内,仙瑶四肢血液骤凝,四肢因此焦黑。


    她这次很快恢复了意识,沈惊尘一直在她身边,她知道自己可以完全依赖他,他绝对有法子救自己,可她很清楚,人得靠自己。


    一次两次也许没什么,时间久了便是血亲都会疲惫,遑论萍水相逢的两人。


    上次她身体不好,伤势太重,没法子与这种召唤抗衡,这次不一样了。


    她已经恢复了一些状态,也学到了很多。


    冰冷苍白的手按在沈惊尘手上,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醒着,凛冽的双眸望向她,看见她虚弱却坚定的眼神。


    沈惊尘手一顿,慢慢松开她,让她自己站起来。


    “沈先生已经帮了我很多。”仙瑶音色沙哑,却极其坚定,“有些事情,得我自己来做一个了断。”


    了断。


    沈惊尘捕捉到这个词,也明白她想彻底抛却前尘。


    他没说话,安静地退出很远,仙瑶跟着他走了几步,离开了纤尘不染的寒玉桥,笑着说了句:“别把那里弄脏了。”


    她一会的状况恐怕不会太好,寒玉桥干净清透,别被她的血弄脏了。


    沈惊尘拧眉望着她倒在桥下,身旁便是魔界特有的浮沉树。


    浮沉树三年一开花,此刻正是开花的时候。


    雪色花瓣好像梨花,被瘴气剥落后簌簌落在她身上,几乎将她掩埋其中。


    沈惊尘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出手帮忙。


    需要的话她会说。


    没说那就是不需要。


    仙瑶以为他已经走了,她血液僵凝的四肢不断痉挛,若不尽快止住这种强召,双手双脚都得断裂。


    心脏疼得她发抖,她努力感知了一下,唇瓣溢出含糊不清的两个字:“师尊……”


    原来是他啊。是心头血,是他在找她。


    这样的方式或许能找到她,可他想没想过这样做了,她是否还能安好?


    是不是只要找到她,哪怕胳膊腿不全也无所谓?


    找她回去做什么呢?


    算算剧情,如果天书话本里面写得都没错,母亲应该已经去过蜀山。


    是因母亲大闹蜀山,所以来问罪她,叫她活着就去受罪,死了那就鞭尸?


    她的污名远扬九洲,十几年过去了,少时许诺要在试剑石上为他争光的她,终究是做不到也不想做了。


    师徒一场,十余年的恩情,她死过一次,便算是偿还干净了吧。


    若还是不够,那就以这心头血为祭,叫他彻底安心了断。


    也是时候试试这几日她学到的东西了。


    焦黑的指骨一点点扣入身下泥土,仙瑶缓缓睁大眼睛,疼到极致非但不哭喊,还笑出了声来。


    沈惊尘站在远处听着这笑声,竟在一片雪色花瓣里看见仙瑶丹田微光流转。


    那是——


    她的剑骨在重塑!


    毁掉的东西居然可以重塑,还是剑骨那样千年难遇的天赋,沈惊尘都跟着错愕不已。


    他情不自禁地往前几步,正看见仙瑶缓缓起身,单膝跪地,一点点躬下背去。


    她以额触地,任枯叶混着血水吞没呜咽,剑骨重塑是件好事,说明她还有修仙的可能,还能再回到从前的样子,这个过程很痛苦,不亚于地渊火加身时,她努力忍耐,直到寸寸重生的剑骨趋向于完整,再在沈惊尘不可置信的目光之下低吼一声,将它彻底扭转。


    “瑶瑶——”


    耳边传来沈惊尘的惊呼声,仙瑶才发现他还在这里。


    在就在吧,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的事情早晚要与他说清楚,不想面对也得面对。


    仙瑶不顾他的阻拦,将剑骨彻底扭转,她的剑骨生在肋间,焦黑的手指捅入体内,在扭转的剑骨上附着她全部的力量,天生剑骨是剑修巅峰,那剑骨扭转之后呢?


    反其道而行,便是由仙逆转成了魔。


    她不想再做什么光风霁月的蜀山小师妹,哪怕他们愿意给她机会她也不要了。


    她不再试图得到任何人的理解,从今往后,她想要什么就得到什么,既然天命不再归属于她,那她就做焚尽天命的人。


    她要真真切切活着,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她要证明自己不是白雪惜口中的“纸片人”。


    仙瑶艰难抬头,撕心裂肺的痛呼与经脉灵力的逆转改变令她痛不欲生,可她心里很快活。


    她想,如果这就是修魔的感觉,那她真的选对了。


    这一刻她很快乐,真正的感觉到了轻松和超脱。


    蜀山剑派魂灯殿内,谢扶苏心口裂纹,心头血沁出,他一身冷汗,被迫中断了法术。


    如再不停下,只怕他马上就会死去。


    可他还没发现任何仙瑶活着的痕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怎么会这样,如果仙瑶真的活着,不会不知道是他在找她,她怎么可能不回应?


    谢扶苏失魂落魄地倒在台阶上,他竭力抬手,看着掌心的鲜血茫然地想,若师祖未曾查探错误,仙瑶真的没死,那她不回应他是为什么?


    她还在生气吗?


    气他待她失了温情,气他甚至不曾处置害死她的人,所以宁可断绝一切关系,也不要与他再有任何瓜葛。


    云海深处,蜀山祭地之内的师徒石上响起九声钟鸣,惊起满山灵鸟。


    这是掌门亲传弟子切断师徒关系的回应。


    “不——”


    谢扶苏踉跄起身,眼前恍惚出现十几年前那个雪夜。


    青执素牵着梳着双髻的女孩交给他,她温热的小手牵住他的大手,紧张却信任地望着他。


    长安宫,沈惊尘的寝殿内,床榻的主人坐在角落,仙瑶则霸占了整张床。


    她仍然清醒,只是太累太疼了,没力气说话。


    她半阖眼眸,气息微弱,雪白的衣襟染满了鲜血,沈惊尘正轻柔谨慎地帮她处理心口的伤。


    他的疗伤手法与医修截然不同,倒像是……在修复一具破损的机械?


    心口是极为特殊的位置,人的心脏在这里,作为女子独特的性别特征也在这里。


    虽然不是第一次被他这样看,但之前是无意识的,现在是清醒着的。


    ——沈先生肯定不知道她醒着。


    他太专注她的伤了,扭转剑骨入魔这种逆天而为的事情,她当时做了是爽了,但后续处理很麻烦,哪怕是沈惊尘也需要格外小心才不伤及她脆弱的心脉,细致地愈合伤口。


    仙瑶躺在那里,手脚微微蜷缩,目光落在沈惊尘的额头,竟看到他出了汗。


    认识他这些时日,从来只见到他的游刃有余,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额头薄汗严阵以待。


    视线从他紧抿的红唇上划过,仙瑶轻缓呼吸,胸口的起伏随着皮开肉绽的伤口愈合,夺人眼的从乌黑的剑骨和跳动的心脏变成了……属于女子特别的山峦起伏。


    不是第一次见。


    真的不是第一次见,上次早就看过了。


    可那时处理伤势换衣服的速度都很快,这次完全不同。


    当时他们完全不认识,纯粹是救人的心态,现在也不一样。


    不一样在哪里?


    不一样在沈惊尘手落在她刚愈合的伤口处,仔细用灵力帮她清理血迹的时候,指尖不住地颤抖。


    他没受伤,也不疼,可仙瑶都没再发抖,他却在抖。


    他倏地收手,呼吸不自觉跟着她胸口的起伏调整。


    两人同步心跳,他以为这样就可以冷静平稳下来,但很快发现不是的。


    仙瑶的心跳一点点加快,连带着他也跟着剧烈起来。


    沈惊尘一怔,刚要去看她的脸,便见雪白赤诚的一片落入他怀中。


    冰冷柔软的姑娘身上疤痕好转许多,有些地方已经可见从前的细腻,这都是他精心养护的成果。


    现在他在亲身感受这些成果。


    沈惊尘猛地扬起双臂,确保不碰触到她的肌肤。


    可她身上好冰,仿佛僵硬的尸体一样没有一点温度。


    乌黑的发丝铺满了他的怀抱,他屏住呼吸低下头,看见仙瑶埋在他怀中,柔软脆弱的肌肤擦着他衣袍上的刺绣和装饰品过去,也不知会不会留下伤痕。


    她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腰,脸不自觉往他衣襟里蹭,两三下他的交领便敞开许多。


    沈惊尘眼睫翕动,听见她在他怀中呢喃道:“好冷。”


    冷吗。


    是因为冷才无意识寻找热源,往他怀里钻。


    这样一想又很合理,她正是脆弱的时候,昏迷之中本能地寻找着安慰。


    沈惊尘告诉自己,她不清醒,他却是清醒的,不能任由她如此。


    她到底是个姑娘,还是他的学生,作为老师,他绝对不能做出逾越师生关系之外的事。


    他的手已经放在她身上,想将她拉开,将衣服给她穿好,让她好好睡一觉。醒来也不会再告诉她夜里发生过什么,他是怎么给她疗伤的。上次说了是因为问心无愧,这次不能再说。


    可怀里的人好像误会了,以为他落下来的手是相拥不是拒绝,顿时更热切地往他怀里钻。


    沈惊尘手上用力,却实在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再推开她。


    她经历那么多,今日下决心改道重修做了魔女,过往伤害已经令她竖起铠甲,难以与人交心,唯有此刻混乱之际一点示弱,他若还将她推开,她一定会很受伤。


    从今往后,她恐怕再不会与人亲近。


    沈惊尘眉头紧皱,额头汗珠比之前疗伤时还要多。


    明明隔着衣料,却能清晰感受怀中属于女子特别的起伏,她冰冷的体温几乎让他也跟着冷下来,可这么冷了,他还在出汗,真的太奇怪了。


    沈惊尘擅长解答任何学术上的难题,可他解不出自己明明冷却还不断出汗的答案。


    不止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是半个夜晚,沈惊尘终于有了动作。


    他震了震衣袖,体温逐渐上升,驱散了怀中人彻骨的冰寒。


    她似乎因此痉挛了一下,因着体温上升,沈惊尘汗水消散不见,他眉目不动,长眸半闭,感受颈间仙瑶呵出的温热气息,余光窥着她脸上丝丝缕缕的疤痕,仿佛他的心脏也跟着泛起丝丝伤痕。


    沈惊尘抬起下巴,释出呼吸,决定忍耐。


    再忍耐一下,等暖和起来,她踏实了就会放开他。


    到时他就能悄无声息离开,彼此还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是。


    当环在腰间的手缓缓向下,他以为她是终于要放开时,根本没想到她的手掌从腰际一路往下,直直勾勒到他臀上。


    “……???”


    沈惊尘倏地挣脱起来,胸中憋着一口气,俊美的脸涨得通红。


    她,她怎么迷迷糊糊的摸人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