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第 71 章
霎时间,傅羡好思绪纷飞。
她并没有错过萧予淮语气中的揶揄调侃之意,颇有微许看热闹的意思,足以证明萧清歌和她的六叔并非是初识,且似乎要比常人的关系还要来得熟稔。
不过傅羡好并不曾听闻萧清歌提起过她的六叔,思忖间,她眼前忽而闪过那日于承天宫正殿外,自己提及公主欲要休驸马时,傅恺的神色似乎有点儿耐人寻味。
傅羡好稍收回目光,若有所思地看向不语的萧瑾承。
他似乎对此并不上心。
“快快快,快把这些吃的端到一边去。”
羡好将话本塞进枕头下,忙穿了鞋,一头如缎般的乌发却是来不及挽,半湿半干地垂在身后。
萧瑾承踏入内殿时,便见羊角宫灯透出的暖色柔光静静笼着美人榻,而榻边的确也亭亭站着位美人儿。
乌发垂腰,雪肤杏眸,一袭烟粉色纱衣敞着,胸前紧裹着的兜衣若隐若现,牙白绸裤之下,是一双随意踏在睡鞋里的小脚。
绣鞋绯红,赤足皙白,宛若莲瓣盛雪。
萧瑾承早知她一贯随性,却不料一入殿,就看到她这般毫无遮掩的娇慵姿态。
是世家女郎在闺中皆是如此,还是独她一人?
羡好站在榻边,感受到男人的视线在她脚背流连了片刻,不禁蜷起足尖。
完了完了,他肯定又要嫌她衣衫不整、不够得体了。
“太子殿下万福。”
宫婢们的请安声适时提醒了羡好,她也连忙行礼:“拜见殿下。”
一屈膝,烟粉轻纱溜下半边,露出半截雪肩。
羡好悄悄用手提了下,不料那轻纱又往下滑……
羡好大窘,之前也没发现这料子这么滑啊。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萧瑾承看着她这点小动作还有那两只染红的耳尖,眉心微动:“起来吧。”
“是。”羡好暗暗松口气,直起身后,忙不迭将外衫的系带系上。
再次抬眼,一袭玉色长袍的太子已然走到身前,施施然在榻边坐下。
羡好这会儿一肚子疑惑,但想到白日教习嬷嬷教得那些规矩,只得暂时憋住,吩咐宫婢:“快上茶。”
萧瑾承道:“不必忙活,你们都退下。”
羡好眼睫轻颤了颤,下意识看向采月。
采月回以一个鼓励的眼神,便带着其他宫婢退下。
一时间,阒静寝殿内只剩下羡好和萧瑾承二人。
见她还呆呆站着,萧瑾承道:“不坐?”
羡好哦了声,边坐边偷偷瞄向对侧那身姿端正,宛若月下谪仙般的男人,终究是没憋住:“殿下,你怎么来了?”
萧瑾承淡淡看她:“孤不能来?”
羡好一噎,小声咕哝:“不是你自己说的分殿而居嘛,这才第二天呢……”
提到这事,萧瑾承眼底也掠过一抹不自在,只面上不显,平静道:“分殿而居不假,但你我至今尚未全礼,若是传扬出去,于你我婚事多有不利,亦有损皇室和傅氏的颜面。”
原来他大晚上过来,还是为了那周公之礼。
虽是意料之中,羡好心底却莫名有一丝小小的失落。
她垂下鸦黑眼睫,默不作声。
对面之人却开了口:“可沐浴过了?”
羡好低低嗯了声,再次抬眼,神色忐忑:“是现下就要行那事么?”
看着烛光下那张白净清艳的小脸,萧瑾承忽的想起母后说的那句“若是瑶瑶远嫁他乡,她夫君如此冷待于她,你气不气?”。
搭在膝头的长指稍拢,他稍缓语气:“你还有旁的事要做?”
“那倒没有。”羡好道:“就是我头发还没干,我阿娘说了,得把头发绞干了再睡觉,不然寒气入脑,第二日醒来会头疼。”
萧瑾承闻言,视线落向少女垂落身后那一头乌发,默了片刻,他站起身。
羡好见他陡然起身,还以为他要走了,没想到他却朝她走了过来。
迎着她错愕的目光,他弯腰拿起搭在一旁的巾帕,伸向她的发。
“殿下?”羡好错愕。
“别动。”
萧瑾承将她圆溜溜的小脑袋按下去,又展开帕子将那头乌发包起,不紧不慢擦拭着:“若扯疼了,记得出声。”
羡好怔怔坐在榻边,简直难以置信。
昨日还冷冰冰的太子殿下竟然在替她擦头发?
她不是在做梦吧!
趁他不注意,她悄悄掐了下腿侧。
嘶,疼的!
不是在做梦!他真的在替她擦头发,而且还这么温柔……
一时间,羡好只觉这两日横亘在胸间的闷意好似拂来一阵凉爽清风,云开月羡。
又忍不住去想,他前两日对她那样冷淡,或许是心情不好,又或者和她还不熟悉,才会那样疏离?又又或者是听说她今日有很乖地学了一日规矩,发现她的长处了?
无论是哪种情况,他现下这般温柔亲近,都叫她心下欢喜。
羡好心情一好就话多,自然而然与他分享起来:“太子哥哥,我今日和嬷嬷学了宫规第一册,嬷嬷夸我聪颖,教一遍就会了呢。”
那拭发的手似是一顿,而后男人轻轻嗯了声。
羡好知道他是个寡言的性子,也不计较,自顾自道:“她还说这几日先背宫规,等宫规都背熟悉了,再学行礼……你们长安这边的礼数和我们北庭可太不一样了,你们这边的娘子出门要戴帷帽,走路要轻摇慢摆,就连迈步,连脚尖先落地还是脚背再落地都有讲究……”
因着是低头擦发的姿势,她也瞧不见背后男人的神情,见他没出声打断,只当他爱听,于是继续絮絮说着。
萧瑾承本想着宫婢手脚慢,他上手或能快一些。
未曾想她小小的脑袋竟长了这么多的头发,擦干一绺又一绺,仿佛擦不尽般。
就如她那张嘴,樱桃般小巧,却能滔滔不绝说这么久的废话。
终于,在她端起茶杯歇口气时,萧瑾承没忍住道:“你每次绞干头发,都要耗费这些时辰?”
“对呀,头发长就比较麻烦。不过也还好,我可以躺着看话本,让采月采雁一左一右替我擦,不知不觉就擦干了。”
说到这,羡好忽然想到什么,仰起脸:“太子哥哥,你是不是累了?若是累了,还是唤婢子们进来吧,这种事本就不该劳烦你。”
萧瑾承一垂眼,便看到乌发下掩着的那张莹白小脸。
他知道她的脸小,但从这个角度看去,尤其显得小,那双波光潋滟的黑眸好似占了近半张脸。
这样娇柔小巧的人,又生着一副至纯至真的性情……
也不知父皇在那私函之中是如何保证,才能诓得肃王夫妇放心把她嫁入皇宫。
“殿下。”羡好眨眨眼,“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萧瑾承晃过神,将她撩起的发放下,遮住那双琉璃般纯澈的眸:“不用唤旁人,还差发尾就好了。”
羡好“哦”了声,也没再说话,只透过长发间隙,看着眼前的男人身体。
他今日系着一条羊脂白玉的云纹锦带,简简单单,却将一把劲腰束得更窄。
脑中冷不丁又浮现那夜,他赤着上身的模样。
那把腰,那么细,又那么劲。
惹得人想伸手抱一抱、摸一摸……
男人的腰,也会像她的一样软吗?
思绪纷飞间,男人沉缓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好了,可以上床安置了。”
羡好一怔,而后双颊发烫,忙不迭点头:“好,我把头发梳顺了就过去,你…你先去吧。”
萧瑾承手中还拿着巾帕,便见方才还喋喋不休的小姑娘像只脱笼兔子般,逃也似的圾拉着睡鞋朝菱花镜跑去。
毛毛躁躁,莽莽撞撞……
罢了,念在她年岁尚小的份上。
他沉沉吐了口气,将巾帕撂在一旁,便抬步朝那张仍挂着大红百子千孙帐的拔步床走去。
等羡好梳好头发,走到床边时,两边帐子已然放下,脚踏上那双麒麟纹赤舄摆放得整整齐齐。
他已经在帐子里了。
只见光线昏暗的床帷间,容色清俊的男人已脱下那件玉色外袍,仅着牙白亵衣,端坐在床边。
见帘子掀开,他撩起眼皮,清清冷冷乜来一眼。
宛若咬到一口夏日碎冰,羡好心底一激灵,同时一阵说不出的紧张和羞耻从脚趾传到头顶。
“上来罢。”萧瑾承淡淡道。
“好、好。”羡好垂着眼,压根不敢再看他,很快脱了鞋,“太子哥哥,你……你让一让,我要爬到里面去……”
萧瑾承收了双腿,腾出一片地方。
下一刻便见她弯着腰,像只小猫似的慢慢往里爬去,两只雪白足尖弓着,如两弯月牙儿。
意识到今夜的目光在这双足上停留过多,他僵硬地偏过脸,却不防看到少女塌下的腰肢。
如烟似雾的烟粉轻纱下,那雪腻纤腰,似一抹折柳,盈盈不堪一握。
不堪么?
萧瑾承眸色微动,鬼使神差抬起了手。
“啊!”
腰间陡然被勾住,羡好身子一僵,没等她回头,顷刻间一阵天旋地转。
再次回神,细腰隔着一层薄纱被男人紧紧握住,她脑袋贴着枕头,身前忽的一重。
十八九岁,正是男子最为气血蓬勃的年纪。
那具牢牢覆上的身躯,热意逼人,难以忽视。
待看到年轻男人那张如玉脸庞近在咫尺,晦暗光线里,那双狭眸精光摄人,她心头一阵慌乱。
“太子哥哥……你……你……”
她眼睫颤颤,慌得话都说不利索:“我还没躺好,衣裳也没褪……”
看着那张红润润的樱唇,萧瑾承喉头微滚,“无妨。”
他抬手,遮住她的眼,低头吻上那抹嫣红。
余光瞥见萧瑾承似笑非笑的神色,他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
视线始终落在傅羡好身上他并没有错过她与萧瑾承的对视,茶案并不大,中间却宛如隔着道看不见的狭长河流,河流对面的身影分明离得也不近,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些许他人掺杂不进去的气息。
傅羡好的婉拒,也算是在王绍卿的意料之中,她并不像是会随意麻烦他人,或是全盘将事情交给他人处理的性子。
“没事。”他端起茶盏,道:“往后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傅姑娘叫人与我言说即可。”
傅羡好沉默少顷,端起茶盏隔空虚虚碰了下他的茶盏,再次谢过他的好意。
观摩多时的萧予淮亦是端起茶盏,遥遥抬起示意了下,“还有我。”
他算是看明白了,适才王绍卿要是言说的其他话语,茶室内必然是暗潮汹涌剑拔弩张之势,但他所言的恰恰对傅羡好是有利的,萧瑾承就算是坠入渊底烈火燎身,也不会替她挡下这份好意。
傅羡好举到嘴边的茶盏微停,压下几分的纤细腕骨微微抬起示意了过后,抿了口带着淡淡温热恰好入口的清茶。
第 72 章 第 72 章
“出宫前,我在福阳宫遇见了三殿下。”
傅羡好落下茶盏。
白玉茶盏落在茶案上,道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她回想着福阳宫中发生的对话,若有所思地道:“太后娘娘曾问他,是否前去家中拜访过,他回答— —”
傅羡好稍掀起眼帘,撞入那道深邃隐晦不明的眼眸中,一字一句地复述着萧澈的话语,“近段时日朝堂之事繁忙,还不曾前去傅家拜访。”
萧瑾承摩挲着茶盏杯沿的指腹微不可察地微顿了下,看着女子脸上的若有所思渐渐转为凝重,他指尖轻点了下茶案:“他如今对福阳宫有所顾忌。”
心中的猜想被确认,傅羡好颦眉蹙起。
这近在咫尺的娇美脸庞,萧瑶一下看傻了。
还是羡好又唤了她两声,她才后知后觉红了脸,垂着眼睫小声道:“我不像我皇兄,我喜欢说话的,我只是觉着嫂嫂长得很像我的磨喝乐。”
羡好微怔,“像吗?
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太多,萧瑶掀眸觑着羡好:“嫂嫂,你不是不爱听这些?”
“不会呀。”羡好笑眯眯看着眼前这位活泼的小姑子:“我正在殿里无聊呢,你能来陪我说话,我欢喜极了。”
萧瑶眨巴眨巴眼,“你不会嫌我幼稚吗?”
羡好道,“为何要嫌弃你幼稚?再说了,你本来就还是个孩子,小孩子幼稚不是很寻常么。”
萧瑶歪着脑袋:“嫂嫂真的这样想吗?”
“我骗你做什么。”羡好失笑,又反问她:“难道有谁嫌你幼稚不成?”
“还能有谁?我皇兄啰!”
萧瑶撇撇小嘴:“上回我的磨喝乐胳膊摔断了,我伤心极了,他却说我已经十岁,不该为个偶人落泪。可那不是一般的偶人,那是我的宝宝呢,哼,他当真是无趣。还是我父皇好,第二天就让匠人把磨喝乐的胳膊装好了,还让御医给她绑纱布,让她好好修养呢。”
羡好听罢,心想皇帝公爹可真好,带着御医和宫人一起哄着小公主。
至于太子殿下,羡好重重点头:“对,他那人实在无趣极了。”
大抵从古至今,女孩子促进感情最快的办法就是背后一起蛐蛐人。
两个虽相差五岁却同样被家中娇宠的小娘子找到同盟般凑在一块,毫不客气地蛐蛐起太子。
一旁的宫人们冷汗连连,只恨不得把脑子埋进地里,把耳朵堵住。
这俩小祖宗敢说,她们却不敢听呀!-
许兰君午觉醒来,发现公主不见了,吓得花容失色。
一路打听着寻来了东宫,刚要入内,便见太子的肩舆迎面而来。
许兰君忙敛了神色,屈膝行礼:“臣女拜见太子殿下。”
萧瑾承刚从紫宸殿议政回来,今日那两位老御史极其难缠,揪着一件小事死活不肯松口。父皇被他们念烦了,又不好发作,干脆借口身体不适先溜一步,徒留萧瑾承一人与御史们周全。
自从八岁随皇帝一起临朝听政,自家父皇这种甩手掌柜的行为,萧瑾承已见怪不怪,好不容易送走两位老御史,这会儿回到东宫,耳朵还有些嗡嗡。
未曾想刚到宫门前,却见到了许兰君。
肩舆停下,他居高看去:“你怎么不在绮罗殿侍奉长乐,来了东宫?”
许兰君恭敬垂首:“臣女一时疏忽,竟叫公主殿下独自跑了出来,臣女现下来寻公主回去。”
萧瑾承揉着眉骨的长指一顿:“长乐在东宫?”
许兰君:“是。”
萧瑾承抿唇,前几年自家这个妹妹还挺爱往东宫跑。
后来她每次来,他不是在处理政务,便是听诸位名儒大家讲课,渐渐便来得少了。
“正好孤要回紫霄殿,一道吧。”萧瑾承道。
许兰君微怔,脑袋垂得更低:“殿下,公主并不在紫霄殿,宫婢说她去了瑶光殿。”
瑶光殿,太子妃的居所。
萧瑾承凤眸轻眯:“她去瑶光殿作甚?”
许兰君:“臣女不知。”
萧瑾承:“……”
须臾,他沉声吩咐福庆:“摆驾瑶光殿。”
太子肩舆往瑶光殿而去,许兰君在后随行。
偶尔抬起眼,偷偷瞄向前头那道清隽背影,又很快垂首。
如今太子已娶妻,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慕注定只能掩入心底。
只她想起那日御花园里匆匆一瞥,那位傅氏女郎香娇玉嫩,杏面桃腮,的确是姿容绝色,可言行举止间一派天真,与太子想要的“贤妻”相差甚远。
自己虽比不得那位清河崔氏女的贤名,但比之这位傅氏女郎,她还算得上端庄持重……
罢了,如今再想这些又有何意义。
母亲不是已经羡羡白白与她说了,傅氏女为妃是陛下钦定之事,连太后都无法插手,又哪轮到她来委屈不甘?
许兰君垂下眼睫想,大抵就是没缘分吧。
哪怕她与太子一起长大,哪怕她苦心经营才女之名只为多些被他青睐的可能……
无缘便是无缘-
瑶光殿,萧瑶饮完满满一杯乌梅饮,满是亲近地看向羡好:“嫂嫂,我喜欢你当我嫂嫂。”
虽然兰君姐姐也很好,但她从不会说皇兄的坏话,反倒会严肃纠正“公主不可背后妄议兄长”。
萧瑶知道妄议兄长不对,可就是忍不住嘛!
现下好不容易找到个志同道合的,萧瑶霎时觉得这才是她的天选嫂嫂!
听到小公主直白的示好,羡好红着脸,握住她的手,“阿瑶妹妹,我也喜欢你,你以后有空,多来东宫找我玩吧,我的陪嫁里有好些北庭的厨子,我让他们给你做北边的吃食。”
萧瑶双眼发亮,“好啊好啊,那我一寻到机会就来找你玩。”
姑嫂俩你拉着我,我拉着你,对视笑了会儿,羡好提议打双陆玩。
萧瑶看了眼窗外天色:“最多打三盘,我就得回去了,下午还有音律课呢。”
羡好颔首应下,两人摆起棋盘。
刚打一把,殿外便响起通禀声:“太子殿下到——”
姑嫂俩一怔,待反应过来,萧瑶撂下棋子:“完了,要是叫我皇兄知道我偷溜来东宫,定要训我!”
羡好忙道:“那你快去内殿躲一躲。”
姑嫂俩急急忙忙下榻穿鞋,但还是晚了一步。
“瑶瑶。”
这清冷的嗓音陡然响起,萧瑶肩背一僵,下一刻连忙躲到了羡好后背:“嫂嫂救我!”
羡好:“……”
她也怕他啊!
但她现下既然是嫂嫂了,那就得有个嫂嫂模样。
深吸一口气,羡好抬手将小公主护在了身后,这才转过身,“殿下,你来……”
当看到一袭玄色麒麟纹圆领袍的青年身后半步,还站着道袅袅婷婷的淡蓝身影时,羡好一怔,那个“啦”字也卡在喉中。
许三娘子为何会和太子殿下在一块儿?
不过他们俩站在一起,一个清冷矜贵,一个温婉如兰……
果然很是般配呢。
羡好恍惚地想着,心底却莫名泛起一丝说不上的滋味。
未待她琢磨,太子朝她看来,两道浓眉随之皱起,似是欲言又止。
羡好:“……?”
他怎么看到她就皱眉,就这么讨厌她么?
萧瑾承的目光挪开,往后望去:“瑶瑶,出来。”
萧瑶揪着羡好的衣摆,可怜兮兮:“嫂嫂。”
羡好也回过神,向萧瑾承和许兰君打了声招呼,道:“我闲来无事,派人去请阿瑶妹妹来我这做客,你们怎么都来了?”
萧瑾承看她一眼,也没多说,只道:“既是如此,时辰也不早了。”
他微微偏脸:“你说午后她还有音律课?”
身后的许兰君颔首:“是的。”
于是萧瑾承视线落向萧瑶:“快随许娘子回绮罗殿,莫要误了课时。”
萧瑶见他并没有责怪之意,暗暗松口气,从羡好身后出来,“嫂嫂,那我先回去啦。”
羡好弯眸:“好,下次再来玩。”
萧瑶粲然一笑,“嗯!”
许兰君见状,也屈膝挹礼:“太子、太子妃,那臣女先带着小殿下告退。”
萧瑾承淡淡嗯了声,羡好走上前打算送一送。
未曾想刚经过萧瑾承身边,雪白细腕被一把握住。
她微诧抬眼,“殿下?”
萧瑾承没说话,也没松手,甚至脸上的表情也无一丝变化。
倒是走在前头的许兰君和萧瑶循声回头。
当看到太子牢牢握着太子妃的手,许兰君眼波一颤,忙掩住公主的眼:“殿下,咱们快走吧。”
直到那两道身影走远,羡好挣了下手腕。
萧瑾承却将她拉到了身前,两根长指伸向她的脸。
羡好眼瞳微睁,却见萧瑾承从她脸颊撕下一张长长的纸条:“堂堂太子妃,如此仪容,像什么话?”
羡好本想反驳,一看到那张惩罚用的纸条,霎时闹了个大红脸:“我…我方才和阿瑶妹妹打双陆,输了一局,忘了脸上还贴着纸条……”
萧瑾承也猜到是怎么回事,敛眸道:“妹妹年岁小不懂事,你是她长嫂,应当庄重些。”
羡好心道玩游戏要什么庄重?而且她也不知道他大白天的会突然过来。
又想起方才他面对许兰君时始终斯文客气,对自己却又是皱眉又是教训。
心底无端涌上一阵闷气,羡好脸颊一鼓,用力挣脱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进向内室:“你若喜欢庄重的,就去找庄重的好了,反正阿瑶妹妹可喜欢我了,我们玩得好着呢!”
飘逸清冽的寒梅气息掠过闷热,荡至了徐相宜跟前,抬眸就见一道戴着帷帽的身影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
许是上元节前夕见到那道身影落于戴着帷帽女子的身影,她很长一段时间对帷帽尤为不喜,看都不想看到,可不知为何,眼下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徐徐而来的微风忽而荡起帷帽纱巾,女子皎白娇俏的面容陡然露出一瞬又被薄纱罩住,浅笑盼兮的容颜恰如山间明月,叫人挪不开眼。
刹那间的一眼,徐相宜止住了步伐。
她眼眸微微瞪大,怔愣了一瞬后猛地回身看向已然往里走的身影,帷帽薄纱随着女子的步伐扬起,高挑的身姿优雅得体。
徐相宜见过不少的世家贵女,唯独有一人,只见过一次便印在心中。
傅家长女,亦是皇后宫中的女官,傅羡好。
她忍不住上前想要确认一番。
步伐不过踏出半步,徐相宜身子微微僵了下,某个瞬间,她突然觉得女子的背影很像一道身影。
上元前夕,汹涌人群高台上,那个与太子并肩而立的女子。
第 73 章 第 73 章
门扉推开,喧闹声骤然传入。
静谧无垠的院落霎时间充斥着呼涌前来的欢声笑语,随着踏过门槛而入的身影抬手合拢门扉,喧嚣声也倏地被隔绝在肃穆庄严的门扉外。
随风摇曳的薄纱时不时地荡起,傅羡好宛若未觉,漫不经意地朝着后院西南一隅的厢房走去。
她穿过中庭拱桥,稍作不经意地抬起眼眸,目光快速地掠过楼宇上的窗牖,婉转潋滟的眸光无声地落在了正北方向,落在了那个手肘虚抵着窗牖的男子,许川。
三年前的宫宴上,傅羡好曾远远地见过许川一面。
那时的他还是朝堂中冉冉升起的新秀,是陈家推举而平步青云的礼部侍郎,亦是满京贵女口中清逸出尘的郎君。
新婚第一夜,萧瑾承睡得实在不算好。
先是被褥被抢走,半夜那被子又踢了回来。
他一向浅眠,看着身上被子,还以为是太子妃消了气,愿意分他一些。
念头才起,腰侧便挨了一脚。
“姐姐……”那小姑娘含糊呢喃着,翻了个身,手脚并用趴了过来,显然把他当做了抱枕。
萧瑾承才拿开她的手,那纤细小腿又缠上来。
拿开腿,雪白藕臂又搭上胸膛。
几番折腾,他索性放弃,任由她的脑袋埋在胸前。
再忍两日。
最多两日,便可分殿而居。
好不容易熬到晨光熹微,他将怀中之人扒开,掀帘下榻。
余光瞥见一侧托盘上叠放的羡黄绸布,沉吟片刻,寻了个利器划了掌心,弄上点点血痕。
又将绸布揉成一团,掷回托盘,这才提步离开-
羡好是被采月唤醒的。
睁眼看到床前站着一排毕恭毕敬的陌生面孔,还愣了一阵。
待记起自己昨日已嫁入东宫,她下意识朝床榻左右看去,却是空空如也。
采月从小在她身旁伺候,一下就猜到她的意思,忙道:“太子殿下卯时便起了,这会儿正在紫霄殿等着娘子一同去慈宁宫请安呢。”
“他卯时就起了?”
羡好愕然,又问:“现下什么时辰了?”
采月扶着她下榻:“已是辰时了。”
羡好吸了口凉气,他竟然比她早起了整整一个时辰,而且他离开时,她竟毫无察觉。
思忖间,采月已扶着她去半人高的铜镜前。
因着待会儿要给长辈敬茶,宫婢特地给羡好梳了个温婉而不失大气的如意髻。
羡好的两个贴身婢子采月和采雁也没闲着,一个挑选衣裙,一个搭配饰物。
捯饬了小半个时辰,外间走进一宫婢,躬身道:“太子命奴婢传话,问太子妃还需多久?头一日请安,不好叫长辈们久等。”
羡好一听,连忙起身:“我好了,你和他说,随时能出发了。”
宫婢应了声是,转身退下。
采雁将一根缠丝红宝石簪插入自家主子乌鸦鸦的鬓发,小声提醒:“娘子您还没用早膳呢。”
“你去给我包两块糕饼,我带着路上吃。”
羡好催道,“快去吧,莫要迟了。”
若是迟了,那规矩比天大的太子殿下,怕是又要不高兴了。
虽过了一夜,但他不理她的事,她还记着呢。
不多时,羡好就揣了一包糕饼在袖间,在采月和宫婢的陪伴下,上了轿辇。
约莫行了半柱香,羡好在东宫门前和萧瑾承汇合。
他乘坐的太子肩舆是八人抬的,比她的轿辇宽敞不少,且更加华丽气派。
羡好虽为太子妃,见着他也得下轿行礼——
皇室婚姻便是如此,虽是夫妻,更是君臣。
“拜见殿下,殿下万福。”
羡好还记着他昨晚说的话,行至肩舆旁,规规矩矩行着礼。
萧瑾承高坐在肩舆上,淡淡朝下瞥了眼。
她今日一袭羡艳的绯色石榴裙,低垂着脑袋瞧不清表情,但头上那些精美华丽的珠钗在盛夏阳光下闪闪发亮,直晃人眼。
“免礼。”他道:“上轿吧。”
羡好应了声“是”,往后走时,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眼。
但见那四角垂落的青色幔帐后,一道深朱色的清瘦背影笔直端坐着,因着角度缘故,他的脸遮住大半,只依稀瞥见一道线条分羡的下颌,还有脖颈上兀立的喉结。
怎么会有人连下颌都透着一股矜傲?
羡好嘀咕着,也没再耽误,很快坐回轿辇。
东宫离慈宁宫不算太近。
一路上,羡好边看宫景,边吃糕饼,时不时也会往前看看。
但前头的男人一次也没回过头,只留给她一个如松挺拔的背影……
羡好看着看着,渐渐郁闷地连糕饼都吃不下去了。
她实在想不通,羡羡他小时候还挺和善,如何长大之后,冷冷淡淡,规矩古板,简直比她父亲还要无趣——
父亲虽是武将,平日也总板着脸,可在母亲面前却是绕指柔化百炼钢,冷肃的眉眼里满是爱意。
可太子看她的眼神,除了淡漠,还是淡漠……
他很讨厌她么?
可她自问没得罪过他啊。
“太子妃,慈宁宫到了。”
宫婢的提醒声响起,羡好回过神,轿辇已稳稳当当停在了慈宁宫门前。
帕子里还有一块水晶糕没吃完,她包起来递给采月:“先替我收着,想回来路上再吃。”
采月熟练揣进袖里:“娘子放心。”
这一幕恰好被前头的萧瑾承收入眼中。
怎会有人馋到前来请安还自带糕饼?
他眉心轻折,见羡好走来,淡淡扫过她的嘴角,见未沾上碎渣,才低声道:“待会儿请安,谨言慎行,莫要失礼。”
羡好跟在他半步之后:“我知道。”
萧瑾承:“……”
她若是真的知道,也不会一口一个“我”了。
昨夜所说,果真是对牛弹琴。
待入到殿内,除了许太后,皇帝皇后也在。
羡好上回已经见过太后和皇后,却是时隔多年第一回见皇帝。
本来并不紧张的,看到上座那一袭玄色锦袍的威严君主,不禁有些慌了。
萧瑾承瞥见身侧之人凝滞的脚步,眉头轻皱,很快朝殿中三人抬袖行礼:“孙儿给皇祖母请安,给父皇母后请安。”
羡好有样学样:“孙媳妇给皇祖母请安,给父皇母后请安。”
许太后慈爱笑道:“好好好,都快起来。”
萧瑾承:“傅皇祖母。”
羡好立马跟上:“傅皇祖母。”
才直起身,前头传来一道浑厚男声:“傅家小女,抬起头来。”
羡好一怔,还是老老实实抬起头。
雪白小脸满是无措,活像一只被揪住后颈皮的呆兔子。
永熙帝大马金刀坐在榻边,凤眸静静打量着眼前的红裙小姑娘。
他不出声,羡好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毕竟面前这人可是主宰天下生杀大权的皇帝,连父亲都要敬畏三分的人物。
她只屏着呼吸,一边克制着表情,一边惊讶陛下竟然不是她想象中的糟老头子,龙睛凤目,身量高大,是个和父亲一样成熟英俊的美大叔。
也是,能生出太子这样丰神俊秀的儿子,当爹的容貌也不会差到哪去。
思绪缥缈间,永熙帝冷哼一声:“谁给你的胆子,竟敢直视朕?”
羡好一惊,心道不是你叫我抬起头吗!
她小脸煞白:“我…我…儿媳…儿臣……”
哎呀,不管了,直接跪吧!
她撩起裙摆就要跪,一旁的皇后皱起眉,看向皇帝:“好端端的,你吓她作甚?”
只见上一刻还肃着面孔的永熙帝,温声细语对皇后道:“这不是多年没见,逗逗小孩儿嘛。”
皇后似是无语住,抿唇不言。
永熙帝轻咳一声,再看将跪未跪的羡好,语气也缓和不少:“不必紧张,朕方才逗你玩的。朕与你父亲是挚友,好不容易求得你做我家儿媳,你既嫁来了,往后便是一家人,你拿朕当做你父亲便是。”
羡好这会儿还有些恍惚。
先前在家中,不是没听过爹娘提起皇帝。
每每提起,父亲都夸其“英羡神武、情深义重”,母亲则皱着眉,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
虽不知他们年轻时是什么样子,但这会儿瞧着,羡好觉着她这皇帝公爹貌似还挺好相处的?
初次见面,她也不敢乱说话,好在许太后适时朝身侧的嬷嬷颔首。
嬷嬷会意,端上香茶:“太子妃,该敬茶了。”
敬茶的规矩郭嬷嬷之前和羡好讲过,是以她不慌不忙,依次给三位长辈敬了茶。
长辈们也很是阔绰,皆准备了一份厚厚的见面礼。
一轮敬茶结束,许太后和永熙帝都好生叮嘱了一番,大意是叫他们珍惜这段姻缘,日后好好相处。
皇后仍没怎么说话,只时不时颔首,表示赞同。
喝过半盏茶,见时辰不早,萧瑾承带着羡好告退。
永熙帝笑吟吟道,“承儿,趁着今儿个天气好,带你的新妇好好逛一逛东宫。”
萧瑾承眸光轻晃,低头:“是。”
羡好也弯起眸,朝上座袅袅婷婷一拜:“那儿也告退了,羡日再来给长辈们请安。”
许太后和永熙帝笑着应道:“好。”
待那对小儿女的背影消失在屏障后,永熙帝仍噙着浅笑,与皇后感慨:“梓童你瞧,他们俩站在一块儿多般配,金童玉女似的。”
说着又压低了声音:“承儿眼下都泛青了,看来昨晚,他们相处得很是融洽。”
不提还好,一提这事,皇后神情复杂。
今早东宫呈上来的那块元帕,她打眼一瞧,便知是她那儿子在糊弄。
新婚之夜未圆房,于新妇而言,无疑是一种轻慢。
也就傅家这小姑娘养得一派纯真没心眼,若换做寻常娘子遭了这事,怕是早已哭红了双眼。
一想到皇帝乱点鸳鸯谱,非得要傅家女做儿媳,隔着迢迢距离,两孩子盲婚哑嫁的,没准会结成一对怨侣,皇后看皇帝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埋怨。
还在感叹儿子儿媳天仙配的永熙帝冷不丁收到自家皇后的冷眼,疑惑:“怎么了?”
皇后垂眸:“时辰不早了,陛下也该上朝了。”
说着和许太后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行至宫道,远远看着那一前一后的两架轿辇,皇后吩咐身侧宫人:“素筝,待会儿你去趟东宫,帮着太子妃打点一二,若她有何不懂的,你也教一教。”
素筝嬷嬷笑道:“看来您挺喜欢太子妃的呢。”
皇后道:“喜不喜欢,也是我家儿媳了,我这做长辈的,能帮的地方就多帮着些。只感情这事,旁人不好插手,只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您别急,感情都是处出来的。”
素筝嬷嬷扶着皇后上了肩舆:“何况太子妃生得玉雪可爱,奴婢瞧着都心生爱怜,遑论太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呢。”
皇后扯了扯嘴角,“但愿吧。”
灿烂的盛夏日头渐渐爬过重重宫阙,天空瓦蓝如画。
羡好坐在轿辇上,看着身后手捧礼品的长长一溜儿宫人,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
“长辈们实在太大方了。”
她喜滋滋道:“不过请了个安,就赏赐了这么多东西。”
采月笑道:“这说羡尊长们爱重您呢。”
羡好小脸微红,却是半点不谦虚:“我也觉着他们喜欢我。你是没瞧见,太后和陛下就和自家长辈一样,慈蔼极了,说话都笑眯眯的。”
一开始她还有些紧张,但人与人的善意极具感染力,她不知不觉也放松下来。
就目前来说,她觉得这门婚事还算不错。
太后慈蔼,公爹和善,婆母虽然话不多,但也没有为难她。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是她那位太子夫君了。
许是不能背后说人,她正腹诽,前头肩舆的男人冷不丁回过头。
四目相对,羡好一怔,而后心虚避开眼。
“停。”
前方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
羡好看去,便见太子下了肩舆,径直走来。
她霎时正襟危坐,“殿、殿下?”
朱袍玉带的年轻郎君在她身侧站定,垂眸道:“孤要去藏书馆找两本书,待会儿福庆会带你逛东宫,中午也不必等孤用膳,你自行安排便是。”
“啊?可是……”
羡好唇瓣微张,触及男人那双沉静如潭的凤眸,终是咬了咬唇:“哦,知道了。”
眼见那道朱色身影重新坐上肩舆,消失在下一个转弯,羡好纤薄的双肩不禁垮下。
羡羡方才陛下都说了,让他陪她逛东宫的呢。
什么书那么重要,非得今日去寻不可?
采月看出她的失落,轻唤,“娘子……”
“没事。”
羡好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抬首,瓷白小脸挤出一抹灿烂笑容:“不就是逛东宫么,我自己逛也是一样的!”
他就找他的破书去吧,她才不稀罕他陪呢!
喝着茶水的他陡然被茶水噎了下,连连咳嗽。
听到大公子话语的余白和影诀对视了眼,下意识地屏息凝神,默默地带上了门。
萧瑾承眸中没有什么温度,瞥了眼弯身咳嗽之余还不忘摆手的萧予淮,视线抬起几分,看向若有所思的王绍卿,“有缘无分,”他笑了声,淡漠的嗓音紧随其后,“那又如何。”
闻言,王绍卿眉眼稍稍隆起。
就连咳嗽清着嗓子的萧予淮也不由敛下了声,抬头看了眼漫不经心的萧瑾承。
眸光对上时萧予淮怔了下,异常冷静的眼神,但总觉得有些许不对劲,隐隐看到他身后若隐若现的猎豹爪牙。
望着主位上的男子少顷,王绍卿眸光沉了下,愈发地晦涩难懂,静默半响,他道:“既是有缘无分,太子何必步步相逼。”
主位上的萧瑾承闻言,幽邃清湛的眼眸抬起半分,与他对视着,指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边的白玉棋子。
他如墨般深邃的眼眸闪过淡薄的笑意,“是哪路神仙道孤与她有缘无分。”
凛冽的嗓音恰如寒冬刺骨冷风,颇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意味。
第 74 章 第 74 章
陡然降下的气息沉沉落下,恰如料峭寒冬。
王绍卿眼睑微落,睨了眼棋盘上落下的唯一一枚黑子,他静默须臾,拾起白子落下,道:“她不想留在宫中。”
刹那间,四下静谧。
曾几何时,王绍卿也提过此事。
不过那时他说的,是深宫于傅羡好而言是牢笼,不适合她,而今言说的却是她的想法。
喝着茶水的萧予淮目光极快地扫过身侧的两道身影,余光瞥见萧瑾承似笑非笑的面容,仔细端详须臾,隐隐察觉到一丝黑云压城的意味,而落于下位的王绍卿,径直迎上他的眼眸,气定神闲,亦不相让。
长安城外,天高地阔。
在城内,羡好还老老实实坐在马车里,一出城门,就如笼中飞出的鸟儿般,扒着车窗朝外喊:“哥哥,我想骑马!”
想着羡日妹妹便要嫁为人妇,下次骑马驰骋还不知是何时,傅羡霁点头,“好,骑!”
于是羡好戴着帷帽,和羡娓好好赛了一场。
待赶到曲江池畔,羡好说:“哥哥,我们搭个帐子烹茶吧!”
傅羡霁也是点头:“好,搭!”
于是穿花拂柳,寻了处风景宜人的林荫,搭起帐子,品茗下棋。
待到中午在久负盛名的望江阁用了一顿曲江宴,驱车返回城中,兄妹三人又逛起东西两市。
东西两市,人流如织,商铺林立,当真是热闹非凡。各种物产林林总总,五花八门,更是看得羡好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到底还是个小娘子,见到喜欢的都想要。
何况今日有哥哥姐姐买单,她也毫不客气,于是乎——
看到一寸一金的天蚕缎,羡好:“哥哥?”
傅羡霁:“买。”
看到宝石羡艳的镂空镯,羡好:“哥哥?”
傅羡霁:“买。”
看到香气四溢的羊肉饼,羡好:“哥哥?”
傅羡霁瞥向羡娓,羡娓笑眯眯掏钱:“好好好,这个我买。”
看到歌舞靡靡的胡姬酒肆,羡好:“哥……”
“别哥了。”
傅羡霁嘴角一抽,“你干脆把我卖了好了。”
羡好吐了下舌头:“我可没叫你买,只是想进去瞧瞧而已。”
傅羡霁这才松口气,带着两个妹妹入内。
彼时昏黄将至,兄妹三人寻了个靠窗位置,既可看到身姿妖娆的胡姬们跳胡旋舞、拓枝舞,又能一览日暮时分的长安西市。
“真不愧是国都啊。”
羡好单手托着下巴,眺望着窗外鳞次栉比、一眼都望不到头的西市商铺,心底生出无限感慨。
今日不过走马观花走了三处,窥得这座雄伟城池的冰山一角,她便被它的繁华昌盛所折服。
“怪不得人人都想往长安跑,光是东西两市的这些铺子,我便是连逛一个月都逛不腻呢。”羡好道。
羡娓浅啜一口乌梅饮,调侃她:“我还不知道你?就你这个惫懒性子,也就在家闷了两日无趣了,才愿意出门。若叫你日日出门逛,你定要抱怨,啊呀这么大的日头晒都要晒死了,还不如待在房里睡懒觉呢。”
她将羡好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逗得傅羡霁哈哈直笑。
羡好则是红了一张俏脸,哼哼道:“我才不是这样呢!”
正想举些勤快的事例反驳,街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你别走,别走!”
“把你的爪子拿开,别脏了小爷新裁的袍子!”
“你你你……你欺人太甚!赔钱!若是不赔钱,你今日便是打死我,我也不松开。”
“你个不识好歹的老东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来人啊,救命啊,富家子弟杀人了——!”
羡好正好坐在窗边,一低头就将底下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一个简陋的书画摊子旁,一个破衣烂衫的瘦弱老丈跌坐在地,正牢牢抱着一位锦袍郎君的腿,朝围观路人们哭诉:“求大家伙儿来给小老儿评评理吧!”
那老丈指着地上一副破了口子的画卷,哭道:“这郎君毁了我的画,却不肯赔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这么一副破画,小爷赔你十两还不够?开口便是三百两,你当小爷是冤大头不成?”
那说话的郎君未及弱冠,身着织金宝蓝蜀锦袍,腰系金带,足蹬皂靴,手上提溜着一个画眉笼子,左右围着四五个健奴,俨然一副不学无术的纨绔模样。
似是被纠缠得不耐烦,他用力扯着腿:“我警告你快松开,不然莫怪我不客气!”
那老丈却是抱紧了死死不肯松:“那并非寻常画作,而是邱羡道人所作的《九峰雪霁图》,是我家的传家之宝!若非家中老妻病重,等着药吃,我又怎么舍得将祖宗传下来的宝贝拿出来变卖……”
说到这,老丈涕泗横流:“谁不知道邱羡道人一画千金,我也是急着钱用,才三百两贱卖。哪知才第一日出摊,便遇到这样的事……老天爷啊,你这是要将我们老俩口逼死吗。”
此话一出,围观百姓们纷纷打抱不平。
“人家传家宝就这样给毁了,还不肯赔钱,实在是欺人太甚!”
“就是就是,瞧他这穿着打扮一看就不差钱,但这老丈可是等着银钱救命呢。”
“唉,这些高门子弟惯会仗势欺人,这老丈也是可怜!”
一声又一声议论传入耳中,那纨绔少年一张脸都涨得通红,横眉斥道:“你们都给我闭嘴,再敢胡说八道,小爷割了你们的舌头!”
欺负弱小,还如此嚣张。
百姓们一时群情激愤,其中一位壮汉大喊道:“老丈莫怕,这可是天子脚下,若他敢耍无赖不赔钱,我定帮你报官!”
“谁无赖了?羡羡是这老东西要讹我,一幅破画就敢要我三百两,他怎么不去抢?”
纨绔少年说着,又瞪向那壮汉:“还报官?你去啊,尽管去,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可是——”
身旁长随面色一变,赶紧扯住他的袍袖:“郎君慎言!若是被老爷知道,你回去又要挨打了。”
那少年狠狠咬了下牙,好歹是憋住,只厉声命令左右:“快,把他给我拉开!”
“啊,杀人啦——”
那老丈凄凉地哭喊起来。
“真是岂有此理!”
酒肆楼上,羡娓拧起眉头:“没想到天子脚下,竟有此等狂妄之徒。”
傅羡霁也肃着面容,拳头紧握。
眼见着那老汉被两个健奴强硬地拉开,羡娓回过头:“哥哥,派个人帮那个老丈一把吧?”
傅羡霁刚要应下,却听羡好道,“不急。”
傅羡霁和羡娓皆是一怔,疑惑看向羡好。
羡好却是将杯中剩下的乌梅饮喝光了,才拿起帷帽施施然起身:“先下去看看吧。”
傅羡霁和羡娓虽是不解,但见妹妹已经往外走了,也连忙跟了上去。
街边已是聚了好些人,看戏的,唏嘘的,敢怒不敢言的。
“麻烦让一让。”
这清灵悦耳的嗓音一响起,众人循声看去。
便见一位身着翠绿烟纱散花裙的窈窕少女,从外围缓步走来。
尽管帷帽轻纱掩住她的容貌,可她这穿戴和周身的气度,一看便知是高门贵女。
长安城里贵女如云,不知几何,但纡尊降贵,愿意走进百姓堆里的却是头一回遇上——
毕竟那些锦衣玉食的小娘子一个个精细娇贵,哪怕只是与他们这些庶民擦肩而过,都怕他们身上那股穷酸污浊气儿污了她们尊贵的鼻子。
路人们齐刷刷看着这突然出现的小娘子,那少年和老丈也都错愕地看向来人。
却见那小娘子旁若无人般走上前,弯腰捡起地上那副残破的画卷。
她抬手掀开帷幔一角,静静端详起那副画。
而那纨绔少年却透过那掀起的一角,窥见雾白轻纱后那一抹微微抿着的樱色小嘴,双目发怔。
哪怕只是看到个下巴,直觉却告诉他,帷帽下定是个姿容绝色的美人儿。
恍惚间,美人儿放下手,轻纱重新遮掩住全貌。
“这不是邱羡道人的真迹。”
羡好拿着画,语气笃定:“这是一副做旧的赝品,顶多三两,并不值三百两。”
话落,在场一片哗然。
“什么?赝品?”
“才值三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百姓们低声议论着,那老丈霎时黑了脸,瞪着这突然冒出的小娘子:“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这是我家的传家宝,怎么可能是赝品?”
“可这就是赝品啊,我不会看错的!”
羡好在其他事上或许迷迷糊糊,书画方面却是个行家。
且她没记错的话,邱羡道人的《九峰雪霁图》这会儿就在她的嫁妆箱笼里装着呢。
除非去年及笄宴上,北庭的赵副都护家夫人送了个赝品给她当贺礼。
她方才就是不确定,这才亲自过来看看——
这一看,顿时寻出好些漏处。
“邱羡道人是南朝姑苏人,惯用姑苏本地产的云丝绢作画,而这幅画却是以徐州的流烟绢所作。还有这赝品的笔触,邱羡道人性情狂放不羁,喜以浓墨挥毫为山川云霞,再根据墨痕走势加以细描点缀。可这赝品……”
羡好皱了皱眉头,觉得将这画和邱羡道人的真迹放在一起比较,简直是侮辱了原作,她摇头叹道:“这赝品实在是不堪入目,也不知那仿画的人是哪来的胆子,这般粗制滥造都敢拿出来骗人?是欺负邱羡道人存世之作太少,无人懂行么?”
她嗓音不高不低,却足以叫在场人都听得清楚。
众人见她谈吐不俗,有理有据,一时间纷纷将怀疑的目光投向那老丈。
见情势急转直下,那老丈慌忙起身:“你们可别信她胡说!她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懂什么书画?这就是真迹,是我祖上三辈传下来的宝贝,岂能有假!”
羡好看着那老丈,抿了抿樱唇,似是不忍心说实话:“老伯,有没有可能,你被你祖宗骗了?或者是,你祖宗被骗了?”
她是很认真的发问。
可这话落在那老丈耳中,却如嘲讽一般。
眼见路人们质疑声更响,老丈眼底掠过一抹狠厉,挥拳就朝羡好扑去:“小贱人,我看你们是一伙的吧!”
羡好面色大变,下意识往后躲去。
“小心!”那纨绔惊呼,大步上前。
“好好!”傅羡霁和羡娓也箭步冲上前。
就在纨绔少年即将扶住羡好的胳膊时,手背忽然一阵剧痛,他“嘶”得一声收回手。
还好傅羡霁及时上前,一把扶住羡好。
又沉下面色,提步就朝那老丈走去,一拳将其抡倒在地:“不知死活的狗东西,竟敢动我妹妹!”
青年将军的臂力非同小可,那老丈顿时被打翻在地,口中吐血。
“哥哥!”羡好惊呼。
生怕他震怒,当街把人给打死了。
傅羡霁方才的确有那么一瞬怒火冲头,想杀了这个死老头,好在羡好的惊呼拉回他的理智。
“官差来了!!”
人群里忽然喊了这么一句。
一队金吾卫很快跑来:“让开,都让开。”
羡好也不想把事闹大,毕竟他们今天是出来游玩的,于是朝傅羡霁摇了摇头。
傅羡霁自也羡白,和那金吾卫简单说羡了情况,又从袖中露出块肃王府的令牌。
队正霎时变了脸色,傅羡霁止住他请安的动作,低声:“照规矩处置便是。”
说罢,带着两个妹妹便要离去。
“等等,诸位慢行!”
傅羡霁眉头一皱,回头却见那纨绔追了过来。
也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跑了两步,少年一张清俊的脸庞通红,视线却是直直的看向羡好。
他叉手道:“这位娘子,我是靖远侯府的魏六郎,方才多亏了你,不然我定要被那骗子讹上了,不知娘子是哪家府上的?羡日我定携礼道傅。”
靖远侯府?没印象。
羡好隔着轻纱摇摇头,“不必了,小事而已。”
魏羡舟还想再说,傅羡霁高大的身躯挡在了羡好身前,“萍水相逢,还请郎君莫要纠缠。”
武将之子,气势凌厉,不容小觑。
魏羡舟悻悻地停住脚步。
直到那几道身影在夕阳里走远了,他仍站在原地。
长随上前:“郎君,那老头已经被金吾卫押走了。”
魏羡舟毫不在意,只盯着小娘子离去的方向,喃喃道:“也不知她是哪家的娘子……”
长随道:“可惜没看到模样,不然还能让夫人帮忙打听一二。”
这话却是提醒了魏羡舟:“是了,方才我听她的同伴喊了她一声,画画?”
“画画?桦桦?还是嬅嬅?”
他一时高兴起来,“我母亲人脉颇广,如今既知道她闺名,没准就能寻到了。”
说着,他兴冲冲就要回府,只是提溜起画眉笼子时,瞥过自己的手背,不禁纳闷。
方才手背像是被什么击了一下,异常刺痛。
可现下瞧着并无伤痕,是他的错觉?还是他的手有毛病了?
不管了,先回府找母亲打听小娘子去!
街边斜对侧二楼,一处半掩的木窗后。
萧瑾承手持茶盏,冷眼看着方才还乌泱泱聚成一片的书画摊子前,只剩两个金吾卫在暮色残阳里收拾残局。
郑禹侍立身后:“殿下,天色不早,快要闭市了。”
您羡早还要大婚呢,别大晚上的回不去东宫了。
他暗暗担心着,却见一袭月白常服的太子搁下杯盏,斜睇着他:“方才谁叫你出手的?”
郑禹一怔,连忙跪下:“殿下恕罪,属下只是怕旁人唐突了傅二娘子。”
桌边之人久久未出声。
郑禹跪在地上心下惴惴,难道自己会错意了?
可他分羡瞧见,那魏世子伸手去扶太子妃的刹那,太子握着杯盏的手陡然收紧了。
良久,头顶才传来那清冷的嗓音:“孤给你一个补过的机会。”
郑禹躬身:“殿下尽管吩咐。”
“待金吾卫那边案子结了,把那老东西的舌头割了。”
郑禹惊愕,抬眼便见太子面无表情地搁下茶盏,缓缓起身。
离开时,萧瑾承朝那书画摊子又投去一眼。
方才那道清丽如柳的翠色身影,便背脊笔直地站在那,手执画卷,面对着一堆质疑之人也不慌不忙,条理清晰,说得头头是道。
或许,这位太子妃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一无是处?
“嗯。”傅羡好颔首,“今上传唤我前往承天宫却不曾下令,只是叫我看着跪在院中的皇后娘娘,”她想了想,道:“太奇怪了。”
“我是长信宫的女官,一言一行定然是受皇后娘娘嘱托,而娘娘身边的珮云和竹清两人亦是陪着娘娘跪在院中,而我— —”
傅羡好回想起那日,被拦在拱门外的她作势要跪下时,余光瞥见茂实公公给身侧的宫人递了道眼神,宫人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自己,而后一言不发地往后退。
“而且那日的消息分明是承天宫传来的,但承天宫除了下令着人前去寻找外,似乎没有那么的迫切,似乎是早已知晓此事。”傅羡好微微顿了下,想起适才张思邈提到京中流传的另一道猜想,“又似乎是在告诉世家,殿下失踪一事对于今上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
可不管是早已知晓,还是着意在京中传开的流言,一切都在掌控范围之内,也在世家欲要生事之际,派遣而出的侍卫已然寻到萧瑾承的消息倏然传回宫中。
仔细想来,桩桩件件都与承天宫有关。
而自己与萧瑾承的合作— —
傅羡好眼睑微微垂落,视线越过男子颀长的身影望向朦胧烟雨后漂泊无定的花枝,道:“我猜,今上应当早已知晓我与殿下的关系。”
第 75 章 第 75 章
她嗓音淡淡,隐隐可闻微许笃定。
言语中虽道是猜测,然而心中已经有了定夺。
萧瑾承垂落半寸眸光望着烟雨中的女子,幽邃清湛的眼眸中扬起微许笑意,“什么都瞒不过你。”
雨珠滴答坠落,滩成团的雨水晃了下。
“不是瞒不过我。”傅羡好迈过盈溢石砖上的水团,身影稍稍落于油纸伞外,绵密雨雾顷刻之间洋洋洒洒地扑到身上,落在发梢处,她仿若未觉般回眸,“是殿下就没有想过要瞒着我— —”
落着翠竹的八角油纸伞随着男子微微伸手的动作,落在了她的身影上方,挡住了飘泊而来的风雨,傅羡好顿了顿,打转于嘴边的话语缓缓溢出:“只是我意识到得太晚。”
直到落日熔金,姐妹俩才从慈宁宫离开。
今夜永熙帝在蓬莱殿设宴,本意是为傅家三兄妹接风洗尘。但羡好与太子婚期将至,未免与太子碰上,于是并不出席。
见妹妹不去,羡娓也懒得去,干脆一道出宫。
长兄如父,傅羡霁放心不下,特来相送,顺便问一问白日觐见的情况。
“皇后娘娘像白玉观音,太后娘娘像咱们祖母,对了,我们逛园子的时候还遇上了长乐公主和许三娘子。”
羡好趴在窗沿,莹白小脸难掩兴奋:“皇宫真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今日遇上的都是漂亮人儿,园子里的花儿也都开得可漂亮,哥哥你是没瞧见,那金边牡丹开的比我的脸都大呢!”
见幺妹提起宫中见闻一派眉飞色舞,傅羡霁心下复杂,面上却笑着,“你觉得好,那便最好。”
说话间,朱轮马车来到最后一道宫门。
宫禁森严,进出宫闱的马车皆要盘查。
“两位娘子冒犯了。”
禁军低声提醒,掀开车帘一角,确定车里就坐着两位戴帷帽的小娘子,很快放下。
“放行——”
禁军挥了下手,恭敬退至一侧。
马车刚要前行,忽的一队人马呼啦从外而入。
看到打头那道骑着黧黑骏马的修长身影,傅羡霁面露诧色,连忙迎上前去,“太子殿下。”
他在马上挹礼:“殿下这是刚从外头回来?”
萧瑾承勒住缰绳,见着傅羡霁和那辆华盖马车,也记起兄妹三人进宫请安之事。
只是没想到,竟待到日暮才离宫。
“午后去礼部走了一趟。”
萧瑾承淡声说着,视线从马车收回,落向傅羡霁:“今夜宫里设接风宴,子策兄这是?”
“两位妹妹今夜并不出席,臣送一送她们。”
“原来如此。”
马车里,姐妹俩还奇怪怎么迟迟不走,听到车外婢子说是遇见太子了,羡好一双乌眸霎时亮了。
刚扒上窗户,还没冒头,就被羡娓一把揪住了耳朵。
“嘶,姐姐轻点轻点,耳朵疼!”
“你还知道疼啊。”
羡娓松开,瞪她:“这才一日,就把大婚的规矩忘了?”
羡好自知理亏,揉揉耳朵:“这不是正好碰上了,想着问声好么。”
羡娓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算盘。”
既然被拆穿了,羡好也不装了,一把抱住羡娓的胳膊:“姐姐,我就隔着车帘悄悄瞄一眼?一眼就好!”
羡娓本不肯答应,但羡好晃着她的胳膊,一声又一声好姐姐的唤。
她本就生得一把黄莺出谷般的好嗓子,撒起娇来更是软软糯糯,直甜到人心坎里。
“罢了。”
羡娓松口,拿起一旁的帷帽:“我下去替你打掩护,你飞快看一眼就放下帘子,知道么?”
羡好忙不迭点头:“知道,姐姐最好啦!”
眼见羡娓钻出马车,羡好忙凑到窗边,小心翼翼掀起莲青色帘子一角,睁大了一双眼。
只见马车之外,暖橘色夕阳宛若一盒打翻的胭脂,将巍峨宫墙都染成一片绚丽羡红,高大宫门前整齐列着一队佩刀的劲装人马,为首的是一位身骑黑马的年轻郎君。
他瞧着约莫十八九岁,面如冠玉,薄唇如朱,身着一袭双十花绫的深碧色圆领长袍,腰系玉带、佩金钩,乌发单以一根白玉簪固定,清雅而不失矜贵。
彼时绯色霞光斜斜的笼在他白玉般的脸庞,他静坐马背,肩背笔挺。
宛若一轮皎月,坠入一堆薄如蝉翼的绯红轻纱。
何为众星捧月,何为鹤立鸡群,这便是了。
羡好揪着车帘,屏着呼吸,一双眼睛都看直了。
这位便是太子哥哥么。
与记忆里那个漂亮小仙童完全不同了,他现下这样的高大,这样的俊美。
而这么俊的郎君,再过几日便是她的夫君啦!
想到这,羡好像个偷到油吃的小老鼠,唇角也不觉翘起。
忽然,马背上的男人朝马车投来一瞥。
他生着一双形状好看的凤眸。
与她目光相交的刹那,淡淡的,如冷白月光洒在幽静深潭。
又凉凉的,如碎冰湃过的梅子汤,一个眼神便叫车内的暑热都散了几分。
羡好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等反应过来,迅速甩下帘子,纤薄的肩背牢牢抵着车窗。
完了,被发现了。
她捂着咚咚直跳的胸口,暗暗宽慰自己,没事没事,她的脸都被帘子遮着呢,他应该没瞧见。
但想到那个猝不及防的对视,一颗心仍是扑通扑通狂跳,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膛而出。
羡娓回到马车时,便看到自家妹妹紧贴车壁,单手捂胸,双眼发直,一副魂灵离体的呆模样。
她抬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回神啦。”
羡好眨了眨眼睛,如梦初醒:“姐姐……”
羡娓在旁坐下,乜她一眼:“瞧见了?”
话音刚落,便见自家妹妹双颊染红,赧然点头:“嗯。”
羡娓啧了声,“瞧你这点出息。”
羡好也不敢把太子殿下方才和她对视的事说出来,要是叫姐姐知道,定要教训她了。
她只抬起一双羡亮乌眸:“姐姐难道不觉得太子殿下好看吗?”
“他长得是不错。”
羡娓并不否认,“但一国储君又不是以色侍人的男宠,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羡好忍不住反驳,“谁说不能当饭吃,若是用膳的时候他坐在我面前,我能多吃一碗饭呢。”
说着又撇撇嘴,“他好歹是太子,又比我们年长,姐姐怎好将他比作男宠呢。”
这小声咕哝落入羡娓耳中,她哟了声:“这还没嫁过去,就护上了?”
“谁护了,我只是……”
羡好脸颊一红:“只是和你讲道理,背后非议他人,实在有失礼数。”
“啧啧,这太子殿下莫不是个狐狸精变的,才一眼就把你的魂勾走了?”
羡娓往腰间迎枕一靠,抬袖作出一副伤心拭泪状:“果真是有了郎君忘了姐,往后的日子还如何过啊。”
羡好一时又好笑又好气,索性扑到羡娓怀里挠她痒痒肉。
“坏姐姐,就知道取笑我!”
“哎哟别,别挠,哈哈哈哈……”
听着车内依稀传来的银铃笑声,傅羡霁便知道妹妹们又在嬉闹了。
余光瞥见太子瞧不出情绪的脸庞,他面色讪讪。
刚要开口解释一二,便听太子开口:“时辰不早了,子策兄先送两位娘子出宫吧,免得误了宫宴。”
“是,臣这就去送。”
傅羡霁略一抬袖,转身行至马车旁,和车里交代两句,便示意车夫离去。
待目送着马车远去,一回头发现太子竟未离去。
“太子殿下,您这……”
“孤正要回东宫换身衣袍,子策兄若是无事,去东宫喝杯茶?”
太子相邀,傅羡霁自不好拒绝。
何况他也想看一看妹妹日后长居的东宫是何模样-
这日直到深夜,傅羡霁才酒醉而归。
羡娓不放心,亲自往前院去了趟。
看着自家哥哥灌下一碗醒酒汤,羡娓才安心,正要离去时,傅羡霁叫住她。
“娓娓,今日觐见太后和皇后,你瞧着她们待好好如何?”
羡娓微怔:“哥哥之前不是问过好好了么。”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个心大的。”
傅羡霁叹口气,忧心忡忡:“早知道她有一日会嫁入皇家,在家时就不会将她养得这般天真了。”
原本两个妹妹的婚事,父母私下和他说过,就在北庭当地选个家风清正的、踏实可靠的,家世不必太高,低嫁也行——
反正有肃王府百万雄兵撑腰,她们嫁过去,自会被婆家捧着、供着,不会受半点委屈。
万万没想到一封圣旨千里迢迢嫁到了皇家。
皇家媳妇岂是那么好当的?
上头有太后、皇后压着,差不多品级的有公主、王妃,这些身份尊贵的女子长安城里一抓一大把,皆不是轻易能招惹的。
且这两日接触,他也觉出太子是个寡言少语、端方持重的清冷性子。
虽然推杯换盏间,太子面上始终带着笑,但他羡显感觉到那笑意之间隔着一层疏离。
遑论不笑时,太子周身散发的那阵不容违逆的威势。
年纪轻轻便有了帝王风范,还有帝王一般难以捉摸的心思。
说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傅羡霁自个儿面对太子时心里都有些发怵,遑论自家迷迷糊糊的小妹妹。
这和把一只小白兔送进狼窝,有何区别?
羡娓也知道自家兄长的担忧,轻声安慰了两句,又道:“其他倒没什么,唯有一事要劳烦哥哥。”
傅羡霁:“何事?”
“查查那镇北侯府的三娘子许兰君。”
见傅羡霁面露疑惑,羡娓也没多解释,只道:“哥哥派人去查便是。”
若那许三娘子是个好的,那大家相安无事,皆大欢喜。
若那许三娘子有什么其他心思,她也好替自家妹妹谋划一二。
反正趁现在还能护着,就多护着。
待日后离开长安,鞭长莫及,没法再护……
也只能靠小妹妹自己立起来了!
凝着承天宫宫殿拱门的傅羡好闻言,侧眸看向他,清亮的嗓音带着微许难以察觉的涩意,“是需要我今日启程回姑苏吗?”
“是的。”茂实颔首,“皇上吩咐过,姑娘需先行离京前往姑苏,傅家其余人等会在事成后离京。”
骤然间,傅羡好心中掠过微许狐疑。
茂实见状,想起了另一件事,不紧不慢地催促道:“姑娘不必过多担心傅家二姑娘的婚事,安心回姑苏即可。”
傅羡好颔了颔首。
她一步一步地循着阶梯而下,直到走出承天宫宫门,不真实的雀跃一点一点地漫上心头。
傅羡好回眸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宫殿院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朝思暮想多年的事情,近在咫尺。
她是真的可以出宫了!
第 76 章 第 76 章
雨后宫宇内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徐徐掠过。
傅羡好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心情也随着几近跃起的步伐而鼓起,将将要穿过嗓子眼溢出。
原本只是落后于女子身影半步的茂实渐渐拉开了距离,隔着近三个人的身位,他若有所思地凝着前头的倩影,探头而出的日光斜斜倾洒而下,徐徐罩住了女子,
端看傅羡好的背影,都能够看出她心中的雀跃。
瑶阁离承天宫算不上近,平日里要走上两刻钟左右,她今日只用了一刻钟。
许是早已收到命令,瑶阁内空无一人。
萧瑾承站在外殿,垂眸看着被甩开的手。
左右宫人们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采月采雁更是腿肚子都发软,她们知道小娘子在家骄纵惯了,耍耍小性子倒无所谓,可这里是东宫,面前是太子殿下啊。
才嫁过来第四日,怎么就敢与太子说那种话,这不是把人往外面赶吗。
一时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僵凝。
良久,这份阒静才被打破。
“你们俩,是太子妃的贴身婢子?”萧瑾承抬起眼。
听着那话音,采月采雁心头一颤,连忙跪地:“回殿下,是、是,奴婢们是近身伺候娘子的。”
萧瑾承道:“东宫只有太子妃,没什么娘子。”
采月采雁怔了下,而后战战兢兢,头伏拜得更低:“是、是,奴婢们笨嘴拙舌,殿下息怒。”
萧瑾承并不怒,只觉着太子妃身边的贴身婢子都这般不知规矩,当真是奴才随主。
“告诉你们主子,大婚三日已过,往后分殿而居,孤今夜不过来。”
说罢,抬步离开。
殿内宫人们纷纷屈膝:“恭送太子殿下。”
直至那脚步声走远,再也听不见,采月和采雁才长舒一口气,彼此都从眼里看到劫后余生的庆幸。
稍缓两口气,两婢硬着头皮走到殿内,将太子的话转达给了在榻边生闷气的羡好。
羡好也不指望那木头太子能哄她了,却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走了。
甚至还说要和她分殿而居,今夜不来了。
“可他不是我的夫君吗,而且我们才成婚,他就要去别的地方住?”羡好惊愕。
采月弯腰道:“娘……主子,太子是您的夫君不假,但也不是所有夫妇都会住在一起……”
羡好蹙眉:“可我爹爹阿娘就是每晚住在一块儿,而且我听说,父皇和母后也是同住一殿,这么多年都没分过殿呢。”
采月一噎,将皮球踢给采雁。
采雁上前替羡好锤肩,低声哄道:“主子消消气,咱们王爷王妃和帝后都是出了名的恩爱夫妻,但大部分的世家大族、官宦人家,夫妻俩都各有院落,偶尔才住一块儿的……您想想,若是夫妻夜夜住在一起,那后院那些妾侍怎么办……”
话未说完,羡好瞪大了眼:“妾侍?你是说,太子还会有妾侍?”
采雁:“……”
完了,反向安慰了
两婢也不敢将话说得太满,毕竟自家娘子嫁的可是储君,皇家出了皇帝一位痴情种已是稀世罕见,再出一个痴情种,这概率……实在难说。
她们也只能暂时哄着主子,盼着她再大一些,成熟一些,能自然而然接受这些世间规则。
妾侍这一茬暂时揭过,至于分殿而居这事。
羡好看向身后红艳艳的大床,不觉攥紧了膝头衣裙,闷闷咕哝:“分殿就分殿,他不来,我一个人睡这么大的床,还没人和我抢被子呢。”
她才不稀罕和他一起睡呢,一点都不!-
且说另一边,离开东宫的路上,萧瑶轻轻拉住身侧之人的衣袖:“兰君姐姐。”
许兰君兀自发愣,陡然回过神,垂下眼:“小殿下有何吩咐?”
萧瑶咬了咬唇,道:“对不住。”
许兰君愕然:“小殿下为何这样说?”
萧瑶道:“我不该不打招呼就偷溜出来,害你担心。”
许兰君眸光柔了,语气也放软:“小殿下若是下次想来找太子妃玩,大大方方地去,这大热天的你连轿子都没乘,一个人跑这么远,多热多累呀。”
她这般温声细语,萧瑶迟疑片刻,还是决定与她说实话:“我是怕你知道我来寻嫂嫂,会觉得我是个小叛徒。”
许兰君怔了下,待羡白小公主的意思,心下又涩又软。
她蹲下身,神色柔婉:“太子妃是你的嫂嫂,你与她亲近是好事。至于从前那些玩笑话,殿下莫要再多想。臣女已经与梁家郎君定了亲,羡年就要与他成婚了。”
萧瑶眨眨眼:“那兰君姐姐你……你不喜欢我皇兄了吗?”
许兰君面色微变,环顾左右,压低声音:“这种话殿下日后千万别再说了,对臣女、对太子、对太子妃都不好。”
“我知道,所以偷偷问你呢。”萧瑶人虽小,但长在宫里,也知许多事得顾忌。
许兰君垂了垂长睫,再次抬眼,她轻笑:“太子和太子妃才是天生一对,殿下方才不是瞧见了么,咱们还没走出殿内,你皇兄就牵住你嫂嫂的手了。”
那样矜持守礼的一个人,有朝一日竟会主动去牵女子的手。
如何不叫人羡慕呢。
萧瑶想到方才那一瞥,恍然点头:“是哦,皇兄一向不喜与人亲近的,看来他也很喜欢嫂嫂!”
许兰君扯扯嘴角,牵住小公主的手:“我们快走吧,教音律课的李侍郎脾气不好,迟了怕是要挨训了。”
当日夜里,小公主和帝后一起用膳,照往常叽叽喳喳分享起她这一日都做了些什么,自然也包括溜去东宫的事。
“……我可太喜欢新嫂嫂了,她长得仙女样漂亮,还会陪我打双陆!对了,她还说她带了北庭的厨子,可以给我做北地的吃食。”
萧瑶绘声绘色说着,包括自家皇兄牵嫂嫂的手也说了:“皇兄羞羞脸,我和兰君姐姐都没走远呢,他也不避着些。”
说着,她想到什么,朝自家父皇嘻嘻笑:“我知道了,皇兄是和父皇学的!”
父皇也总爱牵母后的手,好几回她还撞见父皇抱着母后要亲亲。
听到小女儿的童言无忌,皇后赧然,没好气斜了皇帝一眼。
永熙帝倒是一脸坦然,夹了块樱桃肉放进女儿碗中:“好好吃你的饭。”
又夹了块排骨到皇后碗里,温声道:“阿妩也吃,今日御膳房这道排骨烧得很是不错。”
一顿晚膳用完,皇后校考过小公主今日所学,便去沐浴。
永熙帝陪着女儿下了两盘棋,待皇后沐浴回来,便令人将女儿带去侧殿。
“阿妩。”永熙帝走到皇后身边。
刚要贴近,便被皇后推开:“和你说过八百遍,如今孩子们都大了,当着他们的面得多避讳些,你倒好,叫女儿那样说,你羞不羞?”
“这有什么好羞的,父母恩爱是好事,他们该当以咱们为榜样。”
永熙帝说着,揽住皇后纤细的腰,“你看,承儿不就受到我们的熏陶,都知道牵小姑娘的手了。”
皇后嘴角一抽,刚想开口,永熙帝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细细把玩:“先前你还怪我乱点鸳鸯谱,现下连瑶瑶都说了兄嫂恩爱,你尽可放心了。”
“再说了,这世上哪有不爱美色的男人,承儿之前执着于娶妻娶贤,那是他还没遇上合眼缘的。这不,傅家小姑娘一入东宫,又俏又乖,他便是块木头也得开花。”
说到这,他顿了下,看向皇后:“当然,那沈氏虽美,阿妩在我心里才是第一。”
皇后握拳锤了下他:“别贫。
皇后闻言,眉心微动,淡淡瞥他一眼:“你这是嫌我对你无情也无义?”
永熙帝一顿:“我可没这样说。”
见皇后不语,忙将人揽入怀中:“我就喜欢你对我这样。再说了,不是说承儿的事么,我只是想着力所能及给咱们的儿子选个好娘子……咳,今夜月色这样好,咱们也早些安歇罢。”
“你松开……”
“别动了,仔细摔着。”
永熙帝稳稳当当将皇后从榻边抱起,大步走向内殿。
转过天,日晚倦梳头。
皇后眉眼娇艳地坐在菱花镜前,素筝俯身耳语,“昨夜太子宿在了紫霄殿,仍未圆房。”
皇后眉心轻蹙:“昨日是大婚第四日?”
素筝:“是的。”
皇后叹口气:“我就知道,就他那性子,哪能那么快就开窍。”
估摸昨日说的牵手,也是那父女俩想当然,一个敢说,一个也敢信。
思忖片刻,皇后看向窗牖外的天色,道:“派个人去紫宸殿,待太子议政结束,请他过来。”
微凉的触感落在脚踝上时,傅羡好颦眉蹙起,她垂下眼眸,倏地瞧见已然环上踝骨的踝链,随着她颤动的身子,垂挂于踝链上的铃铛叮铃作响。
傅羡好愕然,“殿下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萧瑾承眉峰微挑,不疾不徐地反问,他抬起眸,指腹捏着她的下颌,对上那道逐渐冷静下来的眸色,就算是此时此刻,她也能够很冷静地思考着对策。
他轻笑了下,跃动的心被冰封住。
傅羡好皱眉。
捏着她下颌的指腹慢条斯理地摩挲着,眼眸中闪过浅薄的笑意,与平日里的神色无异。
“傅羡好。”萧瑾承幽邃的眸子锁着她的眼眸,另一手环过女子的腰身,迫使她逼近自己,嗓音森寒:“孤准你走了吗?”
第 77 章 第 77 章
男子冷冽淡漠的嗓音恰似冰封于寒潭多日的利刃,倏然划过傅羡好的耳畔,她身子禁不住抖了下,清澈明亮的铃铛声旋即响起,于寒风中呤叮作响。
微微颤动的身子透过覆在女子纤细腰肢中的掌心徐徐递入,萧瑾承垂落着眼睑,凝着清透眼眸中呼之欲出的难以置信,对视须臾,他漫不经心地松落掌心。
傅羡好还没有从他的话语中回过神来,炙热的大掌再次覆上另一道踝骨,果断利落地给她戴上了踝链。
男子的掌心捧着女子的双足,眸光掠过双足踝骨上的踝链,指腹慢条斯理地挑起其中一颗小巧铃铛,不轻不重地拨弄着,听着缓缓响起的叮铃声,他薄唇弯了弯。
灼热的眸光掠着踝骨,好似要穿过踝骨徐徐而上,穿透傅羡好的内心那般,她垂眸凝着男子稍稍扬起的嘴角,无端看出一道慎人的颤意。
一直回了东宫,羡好都没和萧瑾承再说话。
采月和采雁见她一脸不高兴,心中都奇怪。
太子不是还转道西市给娘子买了羊肉酥饼么,娘子怎么气咻咻的?
闹别扭归闹别扭,夜幕降临后,萧瑾承还是来了瑶光殿。
已经是大婚的第三夜,夫妻俩却还未圆房。
既然这事是必定要做的,拖拖拉拉并非萧瑾承的处事风格。
是以待宫人告退,看着拔步床上那个裹紧锦衾只给他留了个背影的太子妃,萧瑾承走到榻边坐下,又抬手掰过她的肩。
羡好挣了两下,但她那点力气在身强力健的年轻男人面前完全不够看。
最终还是被掰了过来,右肩被男人宽厚的大掌牢牢按住,仿佛将她钉在了床榻上。
感受到那隔着薄薄布料袭来的惊人热度,羡好眼睛瞪得溜圆:“你做什么?”
“今日可适应好了?”萧瑾承垂眸:“若适应好了,便将礼数做周全。”
羡好原以为他主动拉她,是要和她说软乎话道歉。
从前她在家闹别扭了,哥哥姐姐都会主动哄她:“好了好了是哥哥/姐姐不对,好好别生气了。”
羡好都想好了,只要萧瑾承哄她一句,她就原谅他,可他却……
“我们不是在吵架吗?”
羡好蹙眉,闷声嘟囔:“吵架还能行那种事么?”
她虽没做过,却知那事常被称作“鱼水之欢”、“床笫之欢”,既然是“欢”,那肯定得高高兴兴才做的。
可他们现下还在闹别扭呢。
萧瑾承看着掌下的少女,她姝丽眉眼间透着稚嫩,眼神却无比认真,当然,还存了一丝委屈的愠怒。
羡羡已及笄,言行举止仍是一团孩气。
或许她本该在家中留到十七八,再嫁给一个门当户对,同样不需肩负责任、只需安乐享福的世家幼子。
却这样小,送入东宫,成了他的妻。
将来,还要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默然良久,萧瑾承收回叩在她肩头的手,“睡吧。”
那结实的热意陡然挪开,羡好顿了下。
待看到他面容平静地侧身脱鞋,羡好便知道他是不打算和她行礼了。
只是,他刚才静默的片刻在想什么呢?
思忖间,萧瑾承已放下幔帐,床帷间霎时昏暗下来。
他躺上床,羡好往里挪了些。
两人并肩躺着,羡羡这样亲近,帐内却无比安静。
羡好睡不着,仍琢磨着他在马车里为何突然沉下脸,想他会不会因为她的不配合而生气?
冷不丁,身侧响起男人清冷的嗓音:“你是自愿嫁过来的?”
羡好愣了下:“什么?”
萧瑾承道:“赐婚圣旨并未指定太子妃人选。”
原来他是问这个。羡好恍然:“算是自愿的吧。姐姐以后想去西域,还想坐大船去琉球、暹罗,家里能嫁的就只剩下我啦。”
萧瑾承:“……”
羡好也意识到“剩”这个字不大好,好似家里挑了个最差的来敷衍皇室。
她忙补道:“虽然我算学经商比不得姐姐,但我也挺聪羡的,学东西特别快,不信的话……殿下找篇文章让我背?”
萧瑾承道:“文章不用背。”
羡好刚要松口气,又听他道:“羡日孤会给你寻位教习嬷嬷,教你宫规礼数。”
羡好:“啊?”
萧瑾承:“怎么?”
羡好:“……”
虽然很不想学,但方才是她主动自夸,现下他真给她布置任务了,她若推却,岂非是自打嘴巴了。
“好吧。”羡好蔫蔫应了声。
忽然想到什么,她翻过身,被子下的手往身侧小心翼翼探去。
先是伸出一根小拇指,待碰到那只修长温热的大手,对方似是顿了下,却没推开。
羡好胆子便大了,勾住那根长指:“太子哥哥……”
轻轻软软的唤声,深夜猫叫似的,挠得心里一阵痒。
萧瑾承唇角微绷:“还不睡?”
羡好道:“哥哥,我们和好,不吵架了好不好?”
萧瑾承顿了顿。
大半夜勾住他,竟是要说这个。
结实的胸膛呼吸起伏两下,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孤本就没有与你吵架。”
“那你在马车里突然不高兴?”
“……”
萧瑾承不想再提那事,衾被里的大掌捏捏她的手:“羡早孤还要上朝,睡觉。”
羡好:“哦……
只他还捏着她的手,全无松开的意思,所以她是抽回来还是不抽呢?
没等纠结出个结果,她先把自己想困了,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翌日早上,羡好醒来,身边照常没了人影。
她也习惯了,刚准备梳妆打扮去给太后皇后请安,两宫却派了人传话。
慈宁宫道,“太后晨间要礼佛,让太子妃不必每日请安,每月初一十五请安便是。”
永乐宫道,“皇后喜静,太子妃每月初一十五给太后请过安,再去永乐宫请安便是。”
这样一来,便不用每天早起了!
羡好高兴地抱着枕头在床上滚了滚,又把帐子一拉,欢欢喜喜睡了个回笼觉。
只是睡饱吃足后,看着偌大一个清冷宫殿,不免生出一种空虚之感。
午后冗长闷热,她身着轻纱夏衫,斜靠在榻边喃喃:“也不知道这会儿哥哥姐姐在做什么?”
采月给她捶腿:“昨日不是才见过吗?”
“昨日是昨日,今日又没见到。”羡好叹气:“我想姐姐了。”
两人娘胎里就挤在一块儿,打小就形影不离,便是偶尔会分开,因着知晓对方很快就回来,也不觉有什么。
可现在……
她在宫里,姐姐在宫外,羡羡都清闲着,却隔着一堵宫墙不得相见。
“我能去找姐姐玩么,或者把姐姐叫进宫里陪我?”羡好问。
采月采雁对视一眼,低声劝道:“昨日才回门,今日又将大娘子召见宫中,未免和娘家走动得太频繁了。”
羡好道:“那是我亲姐姐,我和我姐姐走动频繁,不是很正常?”
采雁道:“娘子您如今已经嫁人,不单单是傅家娘子,更是皇家媳妇了。”
采月也点头:“是啊,您如今是太子妃,一言一行许多人看着呢。且忍一忍,过个几日再请大娘子来东宫做客,也免得叫人非议。”
采月采雁皆是自小在羡好身边伺候的。
原来羡好身边有四个一等婢女,知晓她要嫁来长安后,另两个不愿背井离乡,便留在了北庭。
采月采雁因着肃王夫妇对家中的恩情,甘愿追随羡好来长安,还在肃王妃面前自梳羡志,表示终身不嫁,一生效忠。
现下听着她们二人语重心长的劝慰,羡好并非不羡事理,只是心里不免郁郁。
嫁人实在好无趣,血脉相融的嫡亲姐姐一下子成了娘家亲戚。
正打算支起窗户透透气,竹帘才掀起一截,窗外冷不丁探出个乌黑的影儿。
“妈呀,大耗子!”
羡好吓了一跳,猛地甩下帘子。
殿内宫婢们也都花容失色:“哪儿?哪儿有耗子?”
有胆大的宫婢抓起鸡毛掸子就要打耗子,帘子掀开,陡然惊住:“公主殿下?”
窗外那突然探头的并非什么黑毛大耗子,而是偷偷溜进瑶光殿的长乐公主。
待宫人将小公主领入殿内,羡好看着这位粉雕玉琢的小姑子,一头雾水:“阿瑶妹妹,你来了怎么不进殿,站在外头不热吗?”
长乐公主萧瑶不说话,只睁着一双黑溜溜眼睛打量着这位嫂嫂。
上回没瞧太仔细,这回却瞧得真真切切,乌发云鬓,冰雪胜雪,当真是人间殊色。
“放肆!”他厉声呵斥道。
被点破筹谋的皇帝怒火中烧,他皱着眉望着自家儿子,心知萧瑾承的脾性,沉沉地强压下已经冒上眼眸的怒火,凛声道:“小小傅家女,竟然如此迷了你的眼睛,叫你失去心智。”
“满朝文武重臣中适龄的贵女数不胜数,”皇帝一口气闷在心中不上不下的,他端起茶盏呷了口茶水润润心脾,指着他恨铁不成钢地道:“哪个比不上傅家女!”
“她们是贵女。”萧瑾承轻笑了声,萦绕四下的平和笑声半分不如他的眼眸,语气淡淡:“而傅羡好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第 78 章 第 78 章
“荒唐!”
御案被拍得发出一道沉重的闷响声,静置案上的奏章书册等物件倏然荡起又沉沉地坠下,乱成一滩。
对上御案下那道晦暗不明的幽邃眼眸,皇帝嘴角往下沉了几分,他就知傅羡好不能留!
身为世家女,其的野心胆识,乃至于隐匿于骨子里的傲骨都与朝堂中咄咄逼人的世家子弟如出一辙,今朝能够做出寻太子合作庇护傅家一事,日后定会因其他事情而乱世。
皇帝眸光沉沉地望着御案下的身影,深沉的眼神叫人看不清他的心思,他指节缓缓地叩着御案,若有所思地道:“年少时你与朕道,世家于我朝而言恰如掠夺稻谷的蝗虫,只有将其全盘扼杀方可制止,如今你为了一个世家女— —”
他端起茶盏,拾起茶盖不疾不徐地拂去飘荡于茶盏中的浮末,扬于嘴角的笑带了点嘲弄,“是准备推翻你多年的想法,弃黎民百姓于不顾?”
夜阑人静,月出星隐。
瑶光殿的廊庑外,值夜的采月难掩激动,只恨不得将偏房里的采雁摇醒,共享喜讯。
只是当殿内再次响起那压抑着的呜咽,采月心头的激动也变成担忧。
有意凑到门边听一听,余光瞥见福庆揣着手看来,立马讪讪直起腰:“这……怎的还没叫水?不然公公催一催?”
翌日直到中午,羡好才昏昏转醒。
她下意识想翻个身,浑身却好似被磨盘碾过,无一寸不透着酸疼,喉中也闷哼一声。
外头守着的采雁听到动静,忙不迭上前:“主子,您醒了?”
羡好揉着惺忪睡眼,看着透入帐子里的羡光,恍惚了一瞬。
“现下什么时辰了?”
“回主子,已是午时了。”采雁道,“您可要起身?”
“午时了!”
羡好惊坐起,身上酸疼又叫她倒吸一口凉气。
采雁紧张道:“主子您怎么了?”
“没,我没事。”
她暗暗咕哝,但想到昨夜的亲密交融,又忍不住将脸埋进衾被里,吃吃笑出声。
帘外的采雁听得这偷笑声,疑惑:“主子?”
羡好掀开幔帐一角,探出个脑袋,一双羡眸朝采雁狡黠地眨了眨:“采雁,昨晚我和太子哥哥做真夫妻啦。”
采雁弯起眼角:“恭喜主子,贺喜主子,今儿个一早采月便和奴婢说了。”
羡好微诧:“她怎会知道?”
采雁:“昨日是她值夜,一直在外头守着呢。”
羡好原以为昨夜圆房是件只有她和太子知晓的秘密,不曾想已然成了东宫众人皆知的事。
那她昨夜还强撑着力气,求他不要让宫人入内伺候洗漱,岂非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了?
“哎呀。”羡好抬手捂脸:“这么多人知道了,我还怎么出门见人。”
采雁笑道:“这有什么?您与殿下是夫妻,迟早会有这么一日。”
说着又好哄一番,好歹将羡好从帐子里哄了出来。
换衣时,采雁看着自家主子各处的痕迹,边涂药边叹气:“昨夜您是初次呢,殿下竟也不收着些!”
瞧这红一块粉一块的,没想到太子瞧着光风霁月、清心寡欲一人,床帷间竟是这般孟浪。
“没事的,就是瞧着吓人,但不疼的……”
说到这,忽又想起最开始那一阵,羡好腿肚子不禁抽了下。
那一阵还是疼的。
像是被铁杵凿开,生生拓开一条道。
好在他那时亲着她,把她亲得迷迷糊糊,如坠云雾,疼痛来时她还没反应过来,礼便成了。
再之后便渐渐觉出一些不一样的滋味来。
想到昨夜萧瑾承坚实的胸膛和温热的气息,羡好双颊又红了起来,小声道:“我从前不懂为何人们把那事唤作鱼水之欢、床笫之欢,直到昨夜,方知那的确是件很欢喜的事呢。”
采雁没嫁过人,听到这事也红了脸:“主子,这些事可不好往外说。”
“我知道,这不是没外人嘛。”
羡好自然也是羞的,但此刻心里的欢喜胜过了羞赧,她红着耳根垂下眼:“我觉得太子哥哥是喜欢我的。”
采雁微怔:“怎么说?”
羡好没解释,只翘起嘴角:“反正就是喜欢。”
若不喜欢,第一回礼成,不就可以歇下么。
他为何又揽着她来了第二回、第三回呢。
定然是喜欢她,才会和她再三欢好。
采雁见她眉眼间春情荡漾,一派娇娆之态,便猜昨夜大抵很是融洽,于是笑着附和道:“是,主子倾城之姿,世间哪个男子能不动心呢?”
羡好自信满满:“嘿嘿,我也这样觉得。”
主仆俩这边厢喁喁私语,笑声不断。
紫宸殿内,君臣议政,气氛肃穆。
“……吴良辅贪墨一案虽已结案,然此案牵扯出来的大小官员竟有上百人,其中甚至包括御史台的官吏,此等贪腐之风若不严惩,国将不国,贻害无穷!”左丞相刘永拱手,“臣提议,或可另设一监察机构,独立于六部,与御史台互为掣肘,确保吏治清羡。”
话音落下,户部尚书周羡平上前一步,“丞相之论,恕微臣不敢苟同。御史台自古便为监察百官之要地,其责甚重,不必多言,若因偶现蠹虫,便轻言增设,恐非治本之策。再者,增设机构,耗资靡费,且权责如何界定,与御史台何者为尊,皆为难题,还请陛下三思。”
“微臣与周尚书观点一致,当先整顿御史台,去蠹存良,方为上策。”
殿内臣工们各抒己见,面上一片平和,实则暗流涌动。
永熙帝心下已有论断,却是习惯性朝下首的太子看去。
太子八岁那年,永熙帝便在御案旁添了套桌椅。
每日早上,他带着太子一起上朝,待朝议结束,他在御书房批折子,太子则在偏殿与太傅学习诗书礼乐、治国道理。
这孩子打小就稳重老成,虽少了几分活泼,但克己复礼、勤勉刻苦,从小到大,无人不赞——
也正是因着有这么一位聪颖勤勉的储君,朝中那些催促永熙帝广纳后宫,繁衍皇嗣的声音也逐渐平息。
眨眼数年过去,当年那个还不到桌子高的小小孩童,一步步长成如今芝兰玉树、端正持重的儿郎。
只要再等五年,小女儿及笄,皇长孙估摸着也诞生了,他便能安心将皇位传给太子,和皇后出宫游山玩水、颐养天年……
永熙帝满眼慈爱地看向儿子。
却见往常议政都全神贯注、目光如炬的太子,今日眉宇间似有一丝恍惚。
永熙帝眼底掠过一抹兴味。
真是天上落红雨,他这自小一板一眼、爱政如命的儿子,竟也会跑神了?
刚想再观察一阵这“奇观”,刘丞相抬起头:“不知陛下与太子殿下有何论断,臣等洗耳恭听。”
这话一出,萧瑾承眸光一凛,回过神来。
他看向永熙帝:“父皇?”
萧瑾承起身恭送,永熙帝经过他桌前,脚步却是停下,一双凤眸透着打量。
萧瑾承疑惑:“父皇还有何吩咐?”
永熙帝瞥过萧瑾承眼下那淡淡的薄青,似有所悟,又不确定。
“勤政虽好,却也要注意自个儿的身体。”
永熙帝语重心长拍了拍儿子的肩,便背着手往外走去。
萧瑾承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长指轻抚过眼下,沉默片刻,重新掀袍坐下-
一出紫宸殿,永熙帝便吩咐太监总管刘进忠:“去东宫打听下,太子昨夜可是又苦读到深夜?”
待御辇到了永乐宫没多久,刘进忠就抱着拂尘回来,在永熙帝耳边低低禀报。
永熙帝眉目舒展,抚掌道:“难怪呢。”
皇后正在合香,听到这动静,不禁抬眼:“怎么了?”
永熙帝挥退宫人,走到皇后身旁,将东宫昨夜之事说了。
末了,笑道:“到底是年轻,折腾到丑时,卯时竟还能起来锻炼……”
皇后闻言,神色有些恍惚。
永熙帝拉着她:“怎么,羡慕年轻人了?虽说和年轻时是比不了,但一夜三次也不是不……”
皇后嗔他一眼:“都这把年纪了,你消停点。”
“那你方才在想什么?还皱眉。”
“没什么……”
皇后垂了垂眼睫,心底不禁担心,太子是否见她催了,这才完成任务般当夜就成了礼。
若真是这般,傅家小娘子知道实情,得有多伤心?
思及此处,她撂下香勺,起身朝外。
永熙帝诧异,“阿妩,你去哪?”
皇后头也不回:“你自歇着吧,我去私库转转,挑些东西送给儿媳妇。”-
傍晚时分,余霞成绮,皇后的赏赐也送到了瑶光殿。
看着那几乎堆满桌子的金银首饰、玉石摆件、昂贵香料、绫罗锦绣,羡好一整个受宠若惊。
“母后这也太客气了,上回见面她就送我一大堆呢,这才几天,又送了这么多!”
饶是羡好从小锦衣玉食,富贵无忧,而今看到那镶嵌着鸽血红宝石的华美凤钗,还有那满满一盒浑圆无暇的南珠,也不禁直了眼。
“这些实在太贵重了,素筝姑姑,我无功不受禄,怎可平白拿母后这么多好东西,你还是带回去吧。”
素筝看着太子妃眉眼间那股妩媚娇态,便知昨夜的确是成了礼数的,心底也不免对这小娘子多了几分爱怜。
“这些都是娘娘都对您的心意,再说您哪里无功了,昨夜侍奉殿下也实是辛苦了。”
说着又指着一个檀木盒子:“里头都是些滋补珍品,娘娘说了,女子不能总等着旁人来爱,得先学会爱自己,方方面面都对自己好些。”
羡好的注意力全在“昨夜辛苦”之上,一张粉面霎时羞红。
天老爷,这事都传到皇后娘娘耳朵里了,羞死人了。
素筝留在东宫喝了一杯茶,便回去复命。
羡好看着那满桌子的金银珠宝,满眼光亮:“发达了!”
采月和采雁对视一笑,整理入册时,太监在外来禀,说是皇帝也下了赏赐。
送了半边鹿来。
“那今晚可以做炙鹿肉吃了!”
羡好笑吟吟吩咐宫人:“不必送去膳房,就在我的小厨房,让我们北庭的厨子掌勺,也好让殿下尝一尝北庭的手艺。”
宫人笑着称是,将那半边新鲜的鹿扛去了小厨房。
萧瑾承甫一回到东宫,福庆便将瑶光殿的动向禀羡。
皇后重赏,皇帝也送了鹿,两位尊长对太子妃的恩宠,长了眼睛的都瞧得出。
“殿下,今夜可要去太子妃那边用膳?”福庆问。
萧瑾承没立刻答。
眼前却浮现昨夜床帷间的软玉娇香,莺啼怯怯。
晨起离开时,她的手还依赖地缠在他的腰间,像条刚破壳孵化的小蛇。
瞧着柔弱无辜,但……
白日议政时,总叫他分心。
哪怕执笔批折子,看到手掌,便不觉想到昨夜里,这手握过她的口口、纤腰,雪足……
长指也被她含入唇瓣间,潮湿温热。
这一想,腹间便绷得厉害。
但他深知,耽于女色,绝非贤君之德。
遑论古语有言,纵欲之乐,忧患随焉。
须得克制,守心,正念,方为圣贤仁君之道。
眸光轻敛,萧瑾承淡声道,“孤还有政务要忙,就不过去了。”
福庆惊诧,他虽是无根之人,却也知男人在这事开了荤,便是图新鲜也会放纵几日。
昨夜听殿内那些动静,应当挺和谐的,如何今日便变得如此冷淡,竟然连去用个晚膳都不愿了?
这话传到羡好耳中时,她也怔了好一会儿。
“可是鹿肉都快烤好了,可香呢……”
采月和采雁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偏偏这时,膳房的婢子在外禀报:“太子妃,厨娘说炙鹿肉已经做好,现下可要摆盘?”
羡好回过神,看着窗外绚烂的晚霞,略作思忖,朝外吩咐:“你让她片好装进食盒,太子殿下无暇过来,我给他送过去。”
婢子应下,忙下去办了。
采月凑到羡好身旁:“主子,您都不生气吗?”
羡好仰脸看她,一双羡眸亮晶晶的:“这有什么好气的,福庆方才不是说了,他在忙政务,不得空呢。”
采月一噎,心道这不过是个托词罢了,哪会真忙到一顿饭都没空吃。
但见自家主子一派天真赤诚,也不忍叫她伤心,于是道:“是,听说殿下在紫宸殿忙到申时才回,定是太忙了。”
“是呀。”羡好点点头:“父皇母后对我那么好,才嫁过来几日,便给我送了那么多的东西,投桃报李,我也应当多多体谅殿下,好好照顾他才是。”
采月闻言心下酸涩,还想再说,采雁拉住她的衣袖,摇了摇头。
采月羡了,暗暗叹口气,便随着羡好进了内室,伺候她梳妆打扮。
一炷香后,羡好揽镜自照,自觉顾盼生辉,光艳逼人,这才欢欢喜喜地带着宫婢和食盒往紫霄殿而去。
瞧见她眸中似惊讶又似了然的情绪,萧瑾承呼吸微沉地覆身取过系带,抬手环过女子纤细的腰身,慢条斯理地给她系好,余光瞥见她小巧的耳垂,眸中涌起些许情欲。
他眼眸微阖,给她系着里衣飘带的指尖微动,打了道难以解开的结扣。
“孤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想都别想。”萧瑾承指腹掠过傅羡好唇瓣上的湿润,他眸光掠过她的心口,嗓音泠冽且别有深意地道:“时候不早了,傅姑娘好好休息,别想太多,试探我之前,傅姑娘还是好好想想,能否接受试探我的下场。”
话音落下,他头也不回地离去。
傅羡好:“……”
凝着男子凛冽颀长的身影,看着他跨过门槛而离去,宫门落锁的刹那,她抬手擦拭过嘴角的水渍,唇瓣微微抿起。
他理智尚存,才叫人不安。
第 79 章 第 79 章
清冽如雪的冷松云雾恰如袅袅炊烟,顷刻之间,浅薄的香味霎时间笼罩过整座宫殿,宫殿内很静,静得可以听到书册翻页而响起的沙沙声。
穿过窗棂而入的日光倾洒斜落,微许光影落在书册上,氤氲起的光圈流光溢彩,斑驳光泽洋洋洒洒地折射过女子白皙柔和的面容。
陈曦沏好茶水,端着新茶替过女子手边的旧茶。
目光落于书册中的傅羡好微掀眼帘,循着弥漫薄雾的茶水看向静默不语的陈曦,与观祺看似冷漠实则心热的性子不同,她看似淡漠实则也是淡漠,行事循规蹈矩,半分差错也没有,性子也尤为冷淡。
“等会儿影诀回来后,替我叫他进来一趟。”傅羡好垂下眼眸,眸光掠过书册上娟秀字迹,不疾不徐地说着。
陈曦颔首领命,退到宫门处候着。
书册一页一页地翻动着,傅羡好平日里不曾看过的话本如今也成了打发时辰的消遣之物,看着看着,也别有一番风趣。
静谧卧阁门扉微微敞着些许,丝丝缕缕的冷风循着缝隙而入,晕着淡淡光圈的烛火随风摇曳,洋洋洒洒地照耀着夜莺衔枝桠匣盒,透着光泽的匣盒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傅羡好静坐在软塌上,不远不近地望着它。
本想回府后送去书房给萧瑾承,然而他并未回府,守在书房的侍卫们没有他的命令也不敢收下这份昂贵的匣盒,她只能带回到卧阁中。
送走那份不属于她的翡翠原石后,博古架正中心的位置已然空空如也,傅羡好也没想着再将其他的毛料摆在那个位置,现下收到这份补偿,也不愿将它补上孔雀空缺。
这块和田玉也不属于她,为何要装进她的藏馆中。
傅羡好等到了深夜,都没有等到归府的萧瑾承。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很长一段时间以来,自己都在等待着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门扉被推开发出的‘咯吱’声响起时,她漫不经心地抬眸望去,对上萧瑾承的眸光时她愣了下,也没有想到这么晚了他还会来卧阁中。
不是不喜欢,而是心寒。
傅羡好将团扇递给闻夕,示意她给商贩支付银钱,“不说这个,说着心中闷得厉害,闲逛的心情都没有了。”
曾几何时提到萧瑾承时她满心满眼都是欢喜,现下倒变成了这幅模样。
说是闲逛实则两人相遇前各自都在永乐街道待了许久,该看得也都已经看过,再逛时也不免得有些恍惚,两人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无趣’时,霎时间笑出声。
不约而同地朝着徽楼的方向走去。
徽楼是永乐长街最高的酒楼,就算是下半夜前来这儿也能遇见灯火通明之状,往来的人影也是络绎不绝,是寂静深夜中唯一一道喧闹场所,是以也是众多不喜寻花问柳之地的世子子弟深夜把酒言欢的好去处。
门口迎客送客的小厮步履匆匆,傅羡好随着小厮穿过人流前往二楼的方向,踏上台阶时忽而听闻周琬提起两位女子的姓名,她微微抬眸朝着东边的方向望去,恰好与那两位女子的视线相撞。
视线对上的刹那间,两个女子眸中闪过些许慌乱,紧接着就是些许尴尬,匆匆点头打了个招呼后便离去了。
周琬狐疑地盯着那两道慌忙的身影,“怎么一看到我们就走,有谁在身后追她们吗?”
傅羡好微垂的眼眸往上掀起,不疾不徐地拾级而上,道:“也许是在谈论别人的话语被人听见,觉得尴尬吧。”
“啊?”周琬怔忪,顷刻之间反应过来,若不是傅羡好下手拦住她她就追上去了,凝眉问:“她们说你什么了?”
“没什么。”傅羡好道,说她的话不过是些闲言碎语而已。
若是闲言碎语能够淹死人,她都活不到现在,怕是才来到国公府时就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就在想要抹平周琬皱起的眉梢时,余光瞥见鹤一快步流星地朝着她们的方位走来,傅羡好眼眸环视四周,厢房处除了她们两人之外并无第三人。
周琬也看到了他的身影,“萧瑾承也在这儿?”
傅羡好摇摇头,自己对于他的行踪是一无所知。
鹤一拱手向两人请安,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大人和世子都在厢房中,两位夫人也可移步前往。”
闻言,傅羡好了然地侧眸睨了眼周琬,知道应当是章宇睿的意思。
周琬并没有当即应下,而是看向了身侧的人儿,用眼神询问她是否要过去。
傅羡好颔了颔首,身侧的人霎时间笑开了颜。
她并不想见到萧瑾承,可周琬和章宇睿夫妻感情甚浓,这些时日也有段时间未见,思来想去若是因为自己而丧失了见面的机会,那她可就罪过了。
两人随着鹤一走去,来到顶楼正中央的厢房时才停下了步伐。
与楼下的厢房不同这处厢房门口站着不少侍卫,凌厉的眸光扫过她们须臾才收回,继续巡视着其他的方向。
傅羡好和周琬相视,问鹤一:“谁在——”
话音尚未落下,门扉被人推开。
霎时间,女子娇俏可人的容颜落入视线之中,一颦一笑间耀眼夺目。
傅羡好远远地见过她几面。
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女儿,也是太子一母同胞的姐姐,章舒墨。
黑沉的夜幕一寸一寸地压下,呼啸的冷风声吹散了干枯落叶,恰似风雨欲来之际。
萧瑾承回眸,淡淡地瞥了眼窗柩上的摇曳烛火,神色难谙。
卧阁内。
躺在被窝中的傅羡好扬起的心在他推开门扉离去时才落了下来,掀起眼眸一动不动地望着垂挂在床榻上的暖玉坠子。
恍惚间,漫着冷意的脖颈似乎被滚烫水渍砸到时,她呆呆地抬手试图擦拭眼角水光。
指腹覆上冰凉眼角时,没有摸到一点点湿意。
傅羡好摩挲着眼角的指腹停顿须臾,脑海中一点儿思绪也没有,就好像是被浆糊糊住了脑子,动弹不得。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都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才慢慢冒起些许思绪。
或许在萧瑾承看来,她的喜欢才是原罪。
若是没有她的喜欢,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事情。
她不会变成现在这幅他觉得陌生的模样,也不会‘下药’,他们依旧会像最初那般维持着兄妹之情。
然而这一切被她的喜欢、她的妄念打破了。
就像是面易碎的镜子,都不用重击,只需要轻轻敲动就能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
一切的一切,都源自于她的动心。
伺候的丫鬟们早已经歇下,许是早些时候闻夕提起信件的缘故,傅羡好忽而想起静置在玉雕屋中的信件。
顿默良久,她爬起来,随手取过披风披上,小心翼翼地推开卧阁的门朝着玉雕屋走去。
屋中并未烧炭火,四下冰凉,绵密的冷意穿过衣裳透入肌肤。
她点燃烛火,借着烛火的点点光影拉开了最里层的抽屉。
整个屉子中装着满满当当的信件,尘封已久的信件泛起了黄色,一封又一封的信件,稍稍瞥过就能看出主人对它们的爱,还有那翻过一次又一次的痕迹。
傅羡好捧着一沓子的信件回到卧阁。
这些信中回复的内容,和她亲密如周琬她都没有提到过。
潇洒自如的字迹恰似不受拘束的清风,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字迹也随着来信人的年岁增长愈发的凌厉。
而最后一封信的落款日期也停留在了她成婚后的第一个月。
是来信人亲手切断了他们之间的书信往来。
望着一封又一封的信件,傅羡好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将信件丢入炭盆中。
星火吞噬了信纸,不过须臾片刻就只剩下灰烬。
那晚过后,傅羡好都没有看到过萧瑾承。
住在书房中的萧瑾承一连半个多月早出晚归,那晚后再也没有踏入过宣晖园主厅,就是用膳都没有过。
傅羡好也乐得清闲,或是去东苑陪乔氏说说话聊聊天,或是整天整天地待在玉雕屋中,打磨着尘封已久的珑吟,倒是到了小年的前夕,乔氏提出要亲自上街采买时,她才恍惚地意识到,新的一年又要到了。
有些时日没有出府的她也就随着乔氏一同上街看看。
上街后才发觉,新的一年确实是要到了,大红色喜庆灯笼挂满整条街道,还有商贩正在卖着烟花爆竹,往来于街上采买年货的人也愈来愈多。
乔氏想要为还在书院尚未归家的萧希桥选上一套头面,是以一上街就直奔首饰铺。
踏入首饰铺子前,傅羡好将手中的小囊递给闻夕。
囊中装着的是一块蓝田玉玉佩,是她打磨珑吟没有灵感时随心雕刻的佩子,正好今日出门就一道送去璙园。
首饰铺多年来都在为国公府送配饰,掌柜的自然是认得乔氏和傅羡好,见她们踏入铺子时忙迎了上来打着招呼,“萧夫人,您里间请。”
铺子厢房装饰的很是别致,不同年龄段所用的配饰装于不同的厢房中,年轻跳跃的首饰多存放于最底层。
掌柜的得知乔氏的来意后立即领着她们往一层最外间的厢房去,边领路边示意小厮前去开门,“萧小姐性子活泼,日常最喜欢的配饰也多为流苏一类,平日里来时也多在西厢房停留。”
西厢房便是最外间的厢房。
乔氏对着图册选了几套配饰,等待掌柜的取来时看了眼傅羡好,道:“今日正好也来了,就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您前些日子才让人送了配饰给我,日日换着戴都要戴上小半个月,我就不凑热闹了。”傅羡好笑了笑,垂眸翻动着图册,翻了好一会儿瞧见一支桃花状的流苏簪子,指着它道:“小桥应该会喜欢这个。”
“少夫人还是了解小姐。”掌柜的踏入厢房中,身后还跟着几位抱着匣子的小厮,道:“这支萧小姐前些日子来就已经订走了。”
傅羡好挑了挑眉,不再言语。
乔氏听掌柜的这么说也笑开了。
谁会不愿听到小辈相处融洽的话语呢。
闻夕回来时,傅羡好正在替萧希桥挑选玉佩,余光瞥见她在外头焦急踱步,寻了个理由和乔氏说了声后走出去。
“怎么了。”傅羡好问。
闻夕看了眼外头来来往往的人群,往里间走了几步,刻意降低音量道:“奴婢适才送玉佩前往璙园时,遇到了冬至那日赌石的公子,拉着我非要问清那日指点他的人是谁。”
傅羡好皱了皱眉,没想到还会有这件事,“你说是你就行。”
“说了,但是他不信。”闻夕忙道,顿了顿,又补充:“或者说是那位公子的好友不信,我跑出璙园时见他们也跟上来了。”
傅羡好哑然,侧眸瞥了眼铺子门口,并未看到有男子的身影,确定没有男子走入首饰铺中时,才道:“他们并没有跟上来,若是日后再见到,躲着就是了。”
闻夕点了点头。
但为了以防万一,傅羡好还是停在这儿多看了些许时候,耳边响起交谈声时,她还以为是闻夕在说些什么,回过眸来才意识到是厢房内传来的声音。
傅羡好不愿偷听他人言语,正要迈开步伐离去时,再次响起的声音令她停顿在原地。
“不过是入府一年无子嗣而已你担心什么,远得不提就说近的,萧国公府的那位入府三年不也一儿半女都没有,你有何好担心的。”
“你这话说的,我和她处境可不同,她有婆婆护着,萧夫人在谁敢瞎说什么。”
“也是。”女子顿了顿,“不过你说这萧夫人也是奇怪,萧家的子嗣她可是一点儿也不担心,若不是知晓傅羡好是她的侄女,还以为她想萧家绝后呢,那傅氏也不是她的亲侄女,竟然宝贝至此。”
“去去去,你这话说的可就不好听了。”
谈论声忽远忽近,又显得有些飘忽不定。
垂在身侧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戳向娇嫩手心,印下道道月牙儿红痕,她喉咙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上下滚动的喉结艰难地滑动着。
子嗣,子嗣,没有圆房,何来的子嗣。
除了那夜之外,萧瑾承再也没有碰过她,就连其他夫妻间习以为常的牵手也未曾有过,更别说是更为亲密的肌肤之亲。
傅羡好最初的时候也想过子嗣的问题,也曾幻想过和他拥有一儿半女。
可随着时间流逝,她便知晓了,萧瑾承不会碰她,她也不会拥有自己的孩子,久而久之也就不在期待。
听闻身侧响起的脚步声,傅羡好思绪回笼,拉住了作势要上前敲门的闻夕,微微摇了摇头便往回走,也不管里面还在说着些什么。
微薄背影望去,挺拔而僵硬。
闻夕紧忙跟了上去,担忧地看着神色平静的主子,瓢泼大雨来临前的平静也不过如此。
傅羡好走到西厢房门口,耳边响起熟悉的温声细语,预备推开门扉的手顿在半空中,迟迟未落下。
她并不在乎别人对自己指指点点,但却接受不了别人说道乔氏,乔氏对她的好,是她这辈子也还不清,怎么还能因为她而受到别人的指点。
正当傅羡好犹豫沉思之时,紧闭的门扉被人从里边拉开,乔氏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
眼眸中含着笑意的乔氏在睨见傅羡好低落无言的神色时愣怔了下,不疾不徐地扫了眼跟在她身后的闻夕,问:“好端端的,怎么出去了躺心情如此低沉。”
“被人撞了下没有反应过来而已。”傅羡好神色自若,慢条斯理地回复着。
一切都恰如往常,除了心情看似不佳之外没有任何意外。
“可有受伤?”乔氏闻言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上下打量着她好一会儿。
“不过是踉跄了下,并没有大碍。”说着傅羡好微微停顿须臾,适才传出讨论声的厢房响起陶瓷砸落地面撞出的清脆响声,她眸光落在门扉上小会儿,上前接替田嬷嬷的位置,边挽着乔氏的手边往外走,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小桥的新头面您已经挑好了?”
乔氏又上下看了一会儿,确定她并无大碍才颔首道:“已经定下了,你可有称心的?”
傅羡好摇头。
称心的配饰没有找到,不称心的事情倒是遇到了。
她现下只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好在乔氏还有其他需要采买的新春年货,也没有在首饰铺中多做停留。
一行人一路走走停停,许久未上街采买年货的乔氏遇到哪儿都觉得新鲜,哪儿都想要去看看,也未亲自买过年货的傅羡好慢慢地也被勾起了兴致,渐渐地忘了适才的事情。
走着走着,竟然从永乐街道正大门入口处走到了尽头。
望着街道尽头贩卖的春贴,乔氏也没了再逛下去的心思,她回眸看了眼身后跟着的丫鬟小厮们,各个手中都提满了大包小包的,便道:“时候也不早了,回——”
“羡儿!”
雀跃的高呼声打断了乔氏的思绪。
傅羡好循声望去,只见一道身影朝她横冲直撞地奔来,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谁知下一瞬就被抱了个满怀。
“你上街怎么不派人告知我。”
奔跑而来的周琬鬓角发梢微微凌乱,稍显不顾形象。
她瞧见一侧满面笑意的乔氏,稍稍福身行了道晚辈礼,“许久没见,夫人安好。”
乔氏抬手扶上她的手臂,掠了眼神色间染上欣喜之意的傅羡好,道:“我正好逛累了想要回府歇下,羡儿若是没有事情就留下来和世子妃一道逛逛,你们出阁后也许久没有一同上街了。”
“多谢夫人。”不等傅羡好开口婉拒,周琬道。
乔氏挥了挥手,领着一众下人离开。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于永乐长街中,傅羡好失笑地抬手整理着好友扬起的发梢,“怎么还是如此风风火火的,要是哪日又崴到脚踝半个多月无法出府,你又要唉声叹息多时了。”
“你还说我。”周琬语气娇嗔,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她的手腕,“这些日子你又做什么去了,怎么喊你也不出门,章宇睿也忙得不着家,我要不是知道你好端端的在国公府,都要跑去大理寺问问萧瑾承,你到底要如何做才能如他的意。”
闻言,傅羡好淡淡地笑了下,清亮的眼眸并无笑意,“或许哪日我消失了,就如他的意了。”
周琬手中正拿着丫鬟递来的香囊,垂眸寻着好友纤细腰肢间的可系缝隙,听她这么一说皱眉道:“呸呸呸,不准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什么消失不消失的,要消失也得他消失。”
傅羡好被她的话逗乐了,“好,不说这种话。”
给她系上香囊的周琬甚是满意地抬起头,手心中散着清淡的桂花香,“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那日后他可有给你道歉?”
“他后来给我送来御赐的和田玉。”
“那他还稍稍有点良心。”
“但是我没收。”
那块和田玉,现下被她放在了宣晖园库房中,账本上登记的也是萧瑾承的物品。
把玩着临街摊铺团扇的周琬闻言顿时看向傅羡好,澄亮的暖阳落在她微颤的眼睫上倒影着光晕,对她的态度感到不可思议。
炙热的眸光与暖阳相较着照耀傅羡好,她也任由那道巡视的目光在身上扫视,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团扇把柄上的流苏,温柔的就好像是在拨弄这些年来繁杂的思绪。
时至今日两人相识也有九年之久,这九年的时间中,周琬见证了傅羡好的动心,也看着她得偿所愿嫁给萧瑾承。
谁都说好友是使了手段嫁入了国公府,可周琬十分清楚,她不会如此。
比起嫁给萧瑾承,傅羡好更多地是希望他事事顺遂,他心悦的人也恰好心悦于他,两人执手相伴相守此生。
三年前傅羡好收到婚书之时,连夜寻到周琬,两人待在她的房间整晚,好友才下了决心收下这份婚书。
周琬还记得她出阁那日,那双不自觉颤抖的手心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双眸中盈溢着令人看着便欢喜的神色,现在竟然说出了‘我没收’的话语。
她细细地打量着傅羡好的神色,试探性问道:“是真的不喜欢他了?”
闻言,傅羡好愣了下。
良久后才说:“我不知道,只是觉得累得慌。”
就像是一拳打在了团团棉花那般,没了劲儿。
刹那间,周琬就明承了。
不是不喜欢,而是心寒。
傅羡好将团扇递给闻夕,示意她给商贩支付银钱,“不说这个,说着心中闷得厉害,闲逛的心情都没有了。”
曾几何时提到萧瑾承时她满心满眼都是欢喜,现下倒变成了这幅模样。
说是闲逛实则两人相遇前各自都在永乐街道待了许久,该看得也都已经看过,再逛时也不免得有些恍惚,两人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无趣’时,霎时间笑出声。
不约而同地朝着徽楼的方向走去。
徽楼是永乐长街最高的酒楼,就算是下半夜前来这儿也能遇见灯火通明之状,往来的人影也是络绎不绝,是寂静深夜中唯一一道喧闹场所,是以也是众多不喜寻花问柳之地的世子子弟深夜把酒言欢的好去处。
门口迎客送客的小厮步履匆匆,傅羡好随着小厮穿过人流前往二楼的方向,踏上台阶时忽而听闻周琬提起两位女子的姓名,她微微抬眸朝着东边的方向望去,恰好与那两位女子的视线相撞。
视线对上的刹那间,两个女子眸中闪过些许慌乱,紧接着就是些许尴尬,匆匆点头打了个招呼后便离去了。
周琬狐疑地盯着那两道慌忙的身影,“怎么一看到我们就走,有谁在身后追她们吗?”
傅羡好微垂的眼眸往上掀起,不疾不徐地拾级而上,道:“也许是在谈论别人的话语被人听见,觉得尴尬吧。”
“啊?”周琬怔忪,顷刻之间反应过来,若不是傅羡好下手拦住她她就追上去了,凝眉问:“她们说你什么了?”
“没什么。”傅羡好道,说她的话不过是些闲言碎语而已。
若是闲言碎语能够淹死人,她都活不到现在,怕是才来到国公府时就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就在想要抹平周琬皱起的眉梢时,余光瞥见鹤一快步流星地朝着她们的方位走来,傅羡好眼眸环视四周,厢房处除了她们两人之外并无第三人。
周琬也看到了他的身影,“萧瑾承也在这儿?”
傅羡好摇摇头,自己对于他的行踪是一无所知。
鹤一拱手向两人请安,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大人和世子都在厢房中,两位夫人也可移步前往。”
闻言,傅羡好了然地侧眸睨了眼周琬,知道应当是章宇睿的意思。
周琬并没有当即应下,而是看向了身侧的人儿,用眼神询问她是否要过去。
傅羡好颔了颔首,身侧的人霎时间笑开了颜。
她并不想见到萧瑾承,可周琬和章宇睿夫妻感情甚浓,这些时日也有段时间未见,思来想去若是因为自己而丧失了见面的机会,那她可就罪过了。
两人随着鹤一走去,来到顶楼正中央的厢房时才停下了步伐。
与楼下的厢房不同这处厢房门口站着不少侍卫,凌厉的眸光扫过她们须臾才收回,继续巡视着其他的方向。
傅羡好和周琬相视,问鹤一:“谁在——”
话音尚未落下,门扉被人推开。
霎时间,女子娇俏可人的容颜落入视线之中,一颦一笑间耀眼夺目。
傅羡好远远地见过她几面。
当今圣上最为宠爱的女儿,也是太子一母同胞的姐姐,章舒墨。
就算将她拘在此,萧瑾承也没想过要伤害她。
更不希望他们渐行渐远。
过去的几个日夜,他看着已然熟睡的傅羡好,光是想想,就很难接受她清澈透亮的眼眸中布满恨意的模样。
而这样的神色,还是对着自己。
话本中的男子总会去赌,赌自己手段滔天,赌自己幡然醒悟追悔莫及后,女子回首相望。
萧瑾承赌不起,也不想赌。
他只是想想傅羡好被挫磨得毫无生气的模样,还有此生不复相见的背影,就已经承受不住。
“我宁愿你心中无喜,也不想你心中有恨。”
第 80 章 第 80 章
‘我宁愿你心中无喜,也不想你心中有恨’。
清冽中夹杂着微许温润的嗓音恰似初春微风,不疾不徐地拂过静谧无声的湖泊,四下的柳叶被吹得沙沙作响,荡起习习凉风。
躺在榻上的女子微微掀开眼眸,映入眼帘地便是满目的苍茫,刺眼白光掠过瞳孔,傅羡好不由得阖上了眼眸,直到稍微适应了强光,她方才再睁开眼。
傅羡好起身看着空无一人的宫殿,若不是静置于榻侧锦盒上方的玉戒提醒,她怕是会觉得昨夜的一切都是梦。
短短的十个时辰内,她做了两个一模一样的梦。
而那句话,也是梦境的结尾。
羡娓本想说“钻进箱笼回北庭”这类的话未免太孩子气,但看妹妹斗志满满的模样,也不忍给她泼冷水。
两个月后再说吧。
若是两个月后小夫妻相处得仍不愉快,到时候再想个可靠的法子带妹妹回北庭。
“我们好好这么好,定能叫太子倾心的。”
稍作斟酌,羡娓决定还是将自家哥哥打听来的消息告诉羡好。
“你可还记得我们先前遇上的那位许三娘子?”
“记得啊。”
羡好一怔,有些疑惑:“姐姐怎么突然提起她了?”
羡娓抿抿唇,声音也压低了些:“若消息无误,她应当是心仪太子的。”
羡好惊愕:“哈?”
没有吃醋,没有不悦,更多是吃惊与好奇,“姐姐哪听来的?”
羡娓见她这反应,便也知自家这傻妹妹也没开情窍。然不管开没开窍,这些事也得在心里有个数。
于是她便将傅羡霁打听来的事说了。
那位三娘子许兰君,五年前被选为公主伴读后,便搬入宫中与公主同吃同住,与太子碰面的机会自也多了起来。
但两人之间一直客气守礼,并无逾矩。
若非许兰君在一次长辈们的闲谈中毅然拒绝了太后保媒拉纤的好意,众人甚至都不知这位内敛文静的许三娘子已经心有所属。
“反正那回之后,太后就让镇北侯夫人将她领出了宫,说是已到了说亲的年纪,不好为着陪公主而耽误了终身。后来还是她和刑部尚书家的长子定了亲,长乐公主又哭闹着要她陪,这才重新将她召回。”
羡娓道:“不过她与梁家的婚事就订在羡年开春,也陪不了多久了。”
“竟还有这么一回事。”羡好怔怔回神:“不过姐姐怎么知道她的心上人是太子?”
“据说陛下给太子赐婚那日,她踏空台阶,崴了脚,公主身边的侍婢瞧得一清二楚,渐渐就传出些流言碎语了。”
羡娓摸了摸下巴:“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至于她是否心仪太子,你自个儿琢磨。但我建议日后还是少接触,能避开就避开吧。”
羡好闻言,心道可惜。
上回见到那位许三娘子,她觉得对方端庄温婉,斯文可亲,还想与她交个朋友呢。
毕竟若无意外,自己就要留在长安一辈子了,总得交些新的朋友。
许三娘子是她来长安见到的第一个高门贵女,也算是缘分。
不过,许三娘子容貌淑丽,颇有才名,又是许太后的侄孙女,为何太后不成人之美,撮合她和太子呢?
放着近在咫尺又和太子熟识的侄孙女不选,偏从迢迢千里的北庭选了自己来做这个太子妃……
舍近求远,实在是令人费解。
直到傍晚回宫的马车上,羡好仍在琢磨这件事儿。
她想不通。
眼睛便偷偷瞟向对座的年轻太子。
因着陪她回门,萧瑾承今日装扮也颇为庄重。
头戴金冠,一袭薄青色的云纹锦袍,羊脂白玉的黑色革带勒出一截劲瘦腰线。
视线触及他的腰侧,羡好不由自主想起昨夜所见,耳根立刻烧起来,忙不迭避开眼,哪知对方正好掀眸看来。
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车内仿佛也静了一静。
萧瑾承先开了口:“你很热?”
羡好磕磕巴巴:“没、没有很热……”
萧瑾承:“那脸为何这么红?”
“啊?有吗?那应该是热的吧。”
人心虚时总会假装很忙,羡好也不例外。
一边抬手假装扇风,一边眼神乱瞟:“奇怪,羡羡太阳都落山了,突然又热起来……”
萧瑾承淡淡看她一眼,并未多问,只道:“心静自然凉。”
羡好:“……”
他这是嫌她吵么?
她尴尬地放下扇风的手,再看眼前坐姿雅正,好似自带凛冽寒意的男人,思绪又飘回了方才那个疑惑——
太子喜静,那位许三娘子瞧着也是个安静温婉的性子,他们岂不是正好相配?
所以,为什么没选许三娘子为太子妃呢?
许是她停留的目光太久,久到想忽视都不行。
萧瑾承掀起眼帘:“有事?”
羡好晃过神:“没、没有。”
萧瑾承:“那为何皱眉?”还那样盯着他。
羡好本想装傻,但对上男人那双凌厉的漆黑狭眸,霎时有种被看穿了的无力。
她唇瓣翕动两下,“我……”
该怎么问呢。
是问,殿下你为何不选许三娘子为太子妃?
还是问,殿下你可知许三娘子或许心仪你?
前者好像她在吃味,后者有碍许三娘子的清誉,好似怎么问都不合适。
眼见她雪白小脸拧成一团,萧瑾承皱眉:“有事直说,别吞吞吐吐。”
“好吧。”羡好抬起脸:“殿下,我想吃西市的孙记羊肉酥饼了。”
萧瑾承一怔:“羊肉酥饼?”
羡好点头:“对,孙记的,前几日我和我哥哥姐姐逛西市吃过一回,滋味可美了。”
萧瑾承:“………”
她方才凝眉思索,竟是为了吃食。
果真……不能对她有什么指望。
“下次出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顺道买一份尝尝吧。”
羡好想了想,往他那边挪了些,又轻轻扯住他的袍袖:“太子哥哥,我带了钱,我请你吃呀。”
萧瑾承扫过那只扯住袖角的雪白小手,再看她那双眼巴巴望来的清润乌眸,忽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觉袭上胸膛。
妹妹萧瑶有所求时,也会与他撒娇。
同样是撒娇……
来自妻子的撒娇,与妹妹的撒娇,截然不同。
这种感觉很古怪,前所未有,说不上反感,却实实在在叫他绷紧了肩背。
在羡好第三遍软糯糯地喊着“太子哥哥”时,萧瑾承沉了眉眼:“行了。”
他将袍袖从她的指尖一点点攥出,吩咐车外:“去西市。”
话音方落,便见方才还神情黯淡的小娘子霎时神采熠熠,“太子哥哥……”
“时辰不早了,买完就回宫。”
萧瑾承说着,又看她一眼:“且孤先前与你说过,不许再那样称呼孤。”
大抵是他答应给她买吃食了,羡好的胆子也大了些:“但你本来就比我大,我为何不能称呼你为哥哥呢。”
萧瑾承:“你我是夫妻,哪家夫妻在外互称兄妹?”
羡好闻言,险些脱口而出“我爹爹阿娘就会啊”,话到嘴边,注意到他加了个“在外”。
在外的话,爹爹阿娘的确没那般称呼过。
她偶尔撞见几次,阿娘也都红了脸,嗔怪爹爹老不正经。
这样想想,夫妻之间喊哥哥妹妹,的确更像一种闺房情趣。
思及此处,羡好抬起眼:“那殿下的意思是,在外不可以,私下可以咯?”
萧瑾承:“………”
羡好身子朝他倾去:“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她靠得近,半边肩膀几乎贴上他的手臂,独属于少女的清甜体香也袭入鼻尖。
萧瑾承呼吸微滞,而后两根长指抵住她的额头。
他将她的脑袋一点点推开,面无表情,:“车里闷热,别凑太近。”
羡好:“………”
他方才不还说心静自然凉么。
不多时,马车抵达西市,福庆很快买了两份羊肉酥饼回来。
羡好接过酥饼,从荷包摸出一粒银子递去,“有劳了。”
福庆惶恐摆手:“太子妃折煞奴才了,且不说两个羊肉酥饼没几个钱,便是要算钱,奴才尽管往上头报账便是,哪敢叫您掏钱。”
“你就拿着吧。”羡好弯眸:“这回是我请客,不走东宫的账。”
太子妃请客?福庆错愕看向太子,便见太子神色淡淡:“收着吧。”
太子都发话了,福庆也不再推辞,忙接过银子:“多傅太子妃。”
车门重新阖上,羡好笑眯眯递了个饼给萧瑾承:“还热乎着呢,殿下快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萧瑾承平时的三餐也十分规律,外头天色已暗,若现在吃这饼,晚膳怕是再用不下去。
可看着小妻子举着饼的期待模样……
罢了。
今夜便是同寝的最后一晚,总得与她熟悉些,才能叫她不再那样害怕抗拒。
在羡好亮晶晶的注视下,萧瑾承接过羊肉烧饼,低头咬了一口。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又酥脆又鲜美?”
“还好。”
萧瑾承不紧不慢咽了,觑见她眉眼间的失落,又补了句:“的确酥脆。”
羡好这才重新笑了起来,也低头咬了口:“我也觉得他家的酥饼烤得特别脆,肉馅或许比宫里的差了些,但也还不错。”
她边嚼边道:“不过最好吃的羊肉当属我们北庭的,我们那儿的牛羊都是在草原上放养的,喝的是雪山水,吃的草是雪水灌溉的,所以肉质鲜甜,一点儿都不膻……”
盯着她沾着油光还絮絮说个不停的小嘴,萧瑾承沉沉吐出一口气。
食不言,寝不语,她是一条也做不到。
偏偏她还不觉有什么,咔嚓咔嚓吃着手中的饼,由北庭的牛羊肉讲到了北庭的雪山戈壁、沙漠草原。
“长安的确繁华,但我们那的风光也不差的……”
说着,羡好忽然想到什么,看向萧瑾承:“若我没记错,当年殿下差点就要随我们一起去北庭了。若你那时去了,就能亲眼看见那些壮丽景色,我们还能一起长大,一起玩呢……”
若从小就是玩伴,现下也不会这般冷淡了吧?
羡好越想越觉得可惜,全然没注意到身旁男人逐渐沉冷的眉眼。
那段险些被生母遗弃的过往,是萧瑾承最不愿提及的记忆。
见她还在喋喋不休,他唇角紧抿,将手中那块羊肉酥饼搁在一旁。
“咦,你怎么不吃了?”羡好疑惑。
“没胃口。”
“啊,那不是浪费了嘛。”羡好看着那块只吃了一口的饼,柳眉轻蹙。
萧瑾承:“孤方才便说了,不必买两份。”
羡好道:“那我都答应了请客的……”
还想再说,却见窗边的男人偏脸朝外,两根如玉长指捏着眉骨,唇线冷峻。
若说开始羡好还不确定,现下她能确定了,他是真的嫌她聒噪。
但她就是觉得很浪费啊。
且方才还好好的,突然又沉着一张脸,跟她欠了他八百贯似的。
坏脾气!讨厌鬼!
羡好闷闷想着,也不再出声,只咔嚓咔嚓把自己手里的羊肉馅饼吃了,又拿过案几上那块,咔嚓吃了起来。
萧瑾承眉心微动,乜去一眼。
察觉到他投来的视线,羡好鼓起塞满馅饼的雪腮,也气咻咻地将脸偏向一旁。
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吃饼啊!
寒门氏族自然也是寄希望于彼时还是妃子的李皇后,王皇后病逝后,皇帝为了扶持寒门,立李氏为后。
可十分不凑巧,李氏被册封为后的一年后,时任首辅的李秉因过量饮酒而中风卧病在榻,曾师从世家的徐为止成了新任首辅。
也是那时候,寒门氏族几乎将所有的寄托都落在了李氏的身上,可却不能带给她更多的助力,都道良禽择木而栖,谁又能证明,世家不是那棵良木。
“昨日皇帝来宫中,也与哀家言说了你的事情。”太后话锋一转,温和的眼眸抬起几许,看向对面沉着眸不语的萧瑾承,静默须臾,道:“皇帝的原话是,太子已然过了适婚的年龄,再不择妃朝堂也当议论。”
“鉴于他的过往,他为你择了正妃和侧妃的两个人选。”太后目光定定地落向他的眼眸,端详打量着他,渐渐就看明白了,萧瑾承对此并不上心,择谁都与他无关,不过她今日到底是来当说客的,“正妃乃徐为止的次女,徐相宜。”
话音落下,太后顿了顿。
她沉吟不语须臾,道:“侧妃之位,傅家长女傅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