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入骨
浴拂礼结束, 为大福殿迎请的佛骨也已准备妥当,五日后众人便可启程回京。
本来在回京前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城中流传了一篇赋, 还称是由薛适亲笔。若不是迟何告诉她,薛适一直待在寺中都无从知晓这件事。
“这赋已经流传两日了,许是因事关五公主和二皇子, 所以他们知道了也未告诉你。”
迟何稚嫩的声音带着忧愁, 老气横秋地摇了摇头, “人言的力量虽然厉害, 但也最易受蛊惑。明明他们来求代笔时都见过薛待诏你的字,也了解你的文风,应知这并不是你写的, 可大家不会深究这些。反正由薛待诏你构思内容, 他人落笔,也是合理的,而赋上内容又事关皇室辛密,向来最引人好奇, 所以他们便这样简简单单地相信了。”
“是啊。”薛适无奈地笑了下。
她写檄文时,结合了官府的证据和迟何修成的金光咒, 力求真实无疑。之所以处处小心谨慎, 最重要的是于自己问心无愧, 但对百姓, 又怎能苛求太多?相信与不相信, 都是他们的权利。
薛适深吸了口气, 摊开纸, 只见上面写着:
【当今五公主江岑许之母、前皇后许氏, 与关塞勾结, 暗传书信,行叛国之举,故自缢谢罪。二皇子之母遥妃因与其甚密,亦遭牵连而逝。】
除此之外,赋中还写明了对于此事的看法,但薛适已顾不得看,连话都来不及和迟何说,就直奔刺史府而去。
可无论是江岑许还是江措,都不在刺史府,吴陵维也不知他们的去向。
薛适沿着两人可能去的地方一路找寻,因跑得激烈,喉咙有些火辣辣的灼痛。
她没想到,迟何口中“事关五公主和二皇子”,竟指的是许皇后和遥妃娘娘的死。
虽然知晓他们会相信她,可事关重大,许皇后是江岑许心底最深最痛的疤,遥妃娘娘是江措最敬爱最想念的母亲。
他们二人虽都未明说过,但薛适看得出来,四个皇子中,属他们二人关系最好。
薛适不想坐以待毙,她想第一时间同他们说清,然后一起商量解决的办法。
薛适找了一圈,最后跑到三人常去的茶楼——见南山。
她急急踏入,不知为何,今日客人很少,连总要和她打声招呼的热情掌柜也没了去向。
薛适按捺住疑惑,上到二楼,向熟悉的靠窗位置看去时,却若瞬遭雷击。
四周一切好像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她听不见任何,也看不见其他,只有靠窗处的那片鲜红刺目不散。薛适脚步踉跄,险些从楼梯跌下,久久无法回神,只能凭着残存的清醒,扶墙站稳,然后一步一步,向那片鲜红跑去。
“二皇子……”
“你……你怎么了……”
熟悉的座位,江措倒在靠窗的地上,深陷血泊,气息奄奄。
薛适颤抖着跪在一旁,不敢置信地将人扶起,眼泪止不住地掉,“大夫……大夫呢?”她看向一旁围着的人,捕捉到熟悉的掌柜,哭哑道,“掌柜……麻烦你……”
“不必了……”蹲在不远处的男人哀声道,“我就是大夫,掌柜及时找了我,这位公子所受刀伤危及心脉,已是……无力回天。”
掌柜掩面擦着泪,呜咽道:“江公子那般好的人,怎么就……怎么就遭此不测了呢。”
“无力回天”短短四个字,却刺得薛适耳膜鼓胀,只余嗡鸣。
怎么会呢……
明明前不久,他们还在一起谈论文章……
薛适空洞地垂眸,呆呆看着自己的手沾染上江措身上的鲜血,直到眼睛酸涩地又溢出泪花,她才忍受不住地眨了下眼。
刹那间,眼前朦胧更甚,像是将她罩在了无法挣脱的深海。
忽地,有人勾了勾她的小指,像是浮萍有了可依的海岸。
薛适瞳孔一缩,“二皇子?”
“太好了!你,你不会有事的,对不对?大夫就在这,你一定可以好起来的,我们还没将写好的赋交给皇上呢……”薛适很想露出欣喜的笑容,可她越是想这样,眼泪越是止不住地砸落。
她明知江措转醒的此刻,只是短暂的回光返照,可她还是想自欺欺人,只愿眼前不过是一场夜里久难醒来的噩梦。
江措依旧笑着,就连身染鲜血,也无法吞噬他身上的温润翩翩。
“不要……难过……能见你最后一面,我很开心……”
江措的声音喑哑破碎,薛适只能贴近他的耳侧,才能听清他用仅余的气息倾吐的话语。
“我相信……母妃的眼光,相信许皇后的为人……相信小五,更……”
“相信你。”
他松开手指,转而轻轻握住了薛适的手腕,笑容更深,“因为,你是特别,特别美好的……女子。”
“而我,很喜欢你……”
江措说完,便缓缓合上了眼。
他不执着于看到薛适给予什么回应,只是希望她能够知晓自己的心意。
然后,不要难过,不要为此愧疚,就够了。
薛适手腕上的力量蓦地一松,只留江措最后递到她手心里的某个小小的坚硬。
“二皇子?”
耳侧声音尽息,薛适不死心地,又贴近了些,“二皇子……”
回答她的,只有自己眼眶中源源落落的泪水。
即便她再不愿,也不得不认清事实。
这个在她初赴宫宴时,就温柔告知她身为待诏需注意什么的人;这个总会照顾她,与她有着共同的爱好,陪着她在笔墨之路上前行的人……
永远地留在了扬州,在这个与他温暖润泽气质截然相反的冬日里。
掌柜抹着泪,义愤填膺道:“江公子是和他妹妹一起来的,我还有小二都看见了。当时二楼只有他们一桌,定是他妹妹杀了江公子!薛公子,你且放心,我虽没抓到他那歹毒的妹妹,但我已早早让人报了官。你别担心,那杀人凶手逃不了多远的!定会入狱获罪,不得善终!”
“妹妹……”
薛适的声音哑得厉害,“你是说……”
“就是跟你们一起来过的,那个带着莲花面具的姑娘!”
薛适紧紧攥着江措最后递给她的东西,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可还有其他人看见他?”
“楼下的几桌客人应该都看见了。”
话音刚落,官府的人已经上到了二楼。
“此乃当今二皇子,务必严查此案,逮捕凶手!”
掌柜还有其他人一听,皆是惊讶至极,这才知晓江措的身份。
江公子竟是皇子。
那皇子的妹妹……岂不就是公主?
掌柜立马热心地将方才和薛适讲的又原原本本说了一通。
虽暂无物证,但一干人都看见了江岑许和江措一起进来。毫无疑问,江岑许目前是杀害江措最大的嫌疑人。
顿时,周边围着的人小声议论起来。
“怪不得,看来这两日传得是真的了。”
“五公主竟会为了掩盖自己母后叛国牵连得二皇子母妃因此而死,将二皇子杀掉。真是愚孝啊!”
“可……说不通啊!五公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如何杀得了二皇子?”
“二皇子一向疼爱这个妹妹,正是因全无防备,才会伤得这么重,失了性命。”
“那这五公主也太没脑子了,又坏又蠢,有人看着都敢下手?”
“你没听过关于五公主的传言?一个荒唐无度、只知养面首的公主,你还指望她多有脑子?哎,二皇子如此好的人,竟死在这样的人手中,真是老天无眼啊……”
官府的人保护好江措的尸身,又遣散了围着的人群,正要找薛适及掌柜等人再问问细节时,却发现薛适不知何时已没了踪影。
……
薛适趁着所有人都将注意放在掌柜的证词上时,悄悄下了楼,立即离开了见南山。
一是因她不知道,江措为何将一枚瑟瑟递给了她,那碧绿色泽一看便是上乘,江措如此隐秘地交到她手,想是不愿他人发现。若她一直留在那,届时官府问话搜身,她无法藏住。
二是因为,她担心江岑许。
这一圈圈,一套套,摆明是针对江岑许所设的局。他本就戴着面具,极易被人模仿,即便掌柜及其他客人看到了戴莲花面具的“姑娘”,却不等于那人就是江岑许。而江岑许若想证明自身清白,难免需摘下面具。
可现在的他,能够以真实容貌、真实身份,立于世间吗……
薛适迎着寒风奔跑,发带飞曳,衣角翻叠。因跑得太久,几次腿软摔倒,复又跌跌撞撞爬起。
她极力找寻着那道熟悉的身影。
这段时间,她身边在乎的人一个又一个离开。她总是无法及时制止,每一次都来迟,只能事后悲痛、补救。
可曾经在一起的回忆太鲜明、太深刻,哪怕她能在事后补救无数次,也换不回真真实实的他们,活过来。
薛适不敢想,如果连江岑许……
她拼命摇了摇头,立即止住思绪。将所有的担忧、苦痛、自责、慌怕……都聚于脚下疾进前行的步伐。
她要找到他。
人潮之中,忽地有人从身后握住了她的手腕。薛适顺着来人急切的力道转身,直接落入了一个深深的怀抱。
江岑许俯身,头埋在薛适肩颈,双手圈锢着她的背,一点一点,收紧臂弯,像是要把她揉入骨髓。薛适的身形一瞬之间被他完完全全遮掩,迫得她不得不踮起脚,迎住他所有的压抑与重量。
颈间是他灼热的呼吸,耳畔是他低哑的话语。
“我在这。”
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瑟瑟:这里指碧色宝石。
第42章 书碑
薛适不知道的是, 在她到了见南山没多久,江岑许也找到了这儿。如果不是因走出来的客人口中提及了江措受刺,凶手疑似他, 江岑许恐怕早早就上了二楼,也会被直接抓个正着。
在这世上,除父皇之外唯一对他好的亲人, 也离开了他。而他, 却连正大光明去见最后一面的能力都没有。
江岑许伫立在暗处, 任由冰凉的寒意在心口弥漫, 他忽然在想:这么多年的隐忍筹谋,真的会如他所愿,彻底击败那些人吗。他真的能为自己, 以及所有他在乎的人, 报仇雪恨吗。
驰行的骏马宛若游龙,街巷人流如潮如织,他隐在角落,眼前交错来去的身影在冬日浅浅的阳光下, 似被模糊了边缘,失了焦距。
直到一抹熟悉的水绿飘摇而过, 一瞬间, 清晰了视线。江岑许脚下一动, 不由自主跟上, 眼前的身影一路奔跑, 像是轻灵的云, 杳霭流玉。而她举目四望着, 似在找寻谁。
咫尺之距, 指尖就要触及的刹那, 江岑许却犹豫了。也许,她只是因为害怕才拼力逃离,并不想见到他。
身前的人却在此时轻唤出声,明明并未发现他,却担忧问着“殿下,你在哪”。
江岑许终是不可抑制地,抱住了那片云。
很温暖,很好闻。
可以令他很安心地,将苦涩与愤怒藏起-
薛适和江岑许来到了扬州城外的山上。因走得匆忙,他们身上没有带任何东西,除了那张将争端直指江岑许的赋。
薛适带不走江措,短时间也带不来他生前所喜之物,连他真诚的心意也没来得及回应。
但她现在想补上属于自己的答案。
薛适将纸翻到背面铺展,从发间抽出笔,拿出随身携带的墨盒,蘸取提前磨好的墨汁,打算在这处空白上,将他们所写赋中江措最喜欢的那部分默下来。
薛适找了块平整的空地,用小石子压好纸张四角,正要趴在地上写时,江岑许出声打断了她:“等一下。”
他将身上斗篷卸下铺在地上,“垫着点。”
“这怎么行?会……”
刚说几个字,江岑许已经开了口:“二哥也不想你为了他着凉。”
“……谢谢殿下。”
薛适撑在江岑许的斗篷上,鼻间隐隐传来自他身上袭染的沉水香。她低头认真写着,一张纸至此一分为二,同样写着赋,却是对比清晰,一暗一明,一旋涡一波平。
虽背面的触感要更粗糙些,但薛适却写得顺畅,因这部分内容承载着对文臣武将并驾齐驱的期许,对两仪男女共辅天下的希冀,所以根本无需回忆,落笔即成。
【《赞襄宫赋》
今大益兴,四海平,虽有大明宫隔离天日[1],巍巍堂煌;然江南迢迢,去之稍远,故建离宫赞襄。南以体察民情,川水溶溶[2];北观日风和和,恰映天光。
帝仁惠,闻扬州请愿寺盛名,特遣人迎佛骨以彰虔诚,佑民安康。寺清幽,竹树环抱成帷[3],蔚然深秀;木鱼响歇如歌[4],心旷神怡。常见僧人论道,禅香烬而不知;扶弱济民,风雨啼亦不止,吾心甚佩。
而今佛骨将迎,离宫渐成,又及新气象。愿有铁骨武将可御敌,山河无恙;愿有傲骨文臣抒民意,百姓无殇。纵盛衰有时[5],世事茫茫[6],仍期大益荣光可抵万世,两仪[7]共耀八方。】
江岑许则是在不远处的桃树下挖了个坑。
待到春光烂漫,桃花盛开,近处树叶阵悦,远处清风拂山,想必景致极美。
比起皇陵,这里俨然更会是江措喜欢的地方。
良久,薛适写好,拂了拂斗篷上沾染的灰尘,重新给江岑许披上。等墨晾干后,她将纸张方方正正叠好,放在了江岑许方才挖的坑中,两人一起埋土填平,上面压了块由他们精挑细选的石头,形状奇峻而别致,表面也较光滑,是这片山上,薛适和江岑许一致认为最好看的石头。
薛适记得,她第一年来到长安受明皇后之邀入宫赴宴时,江措告诉她,书待诏不太好做,书碑勒石亦需费心。
薛适看着压在上面的石头,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江岑许见她微微出神,问道:“怎么了?”
“我想为二皇子刻下碑词,就在我们一起选的这块石头上。”
虽然眼下薛适没有完备的工具,但好在随身携带的刻刀可以将就,这本是她用来应对篆刻代笔的。未想到,会最先用在江措身上。
薛适回忆了番同江措相处的画面,眼眶不由再次湿润,她用袖子胡乱抹了抹脸,拿着刀,专注地刻着想好的碑词。
她的力道很深,动作也没有任何生疏的停顿,自如的模样像是在执着最为称手的毛笔。江岑许看见薛适白皙的手,一点点被寒风侵染成红色,还有些肿胀,指根之间也因不可避免的抓握割破出血,但她却像完全没意识到般,手下动作丝毫未停。
江岑许先前生出的那点颓靡,在看到薛适坚韧执着的眸光时,瞬被驱散。他笑了下,笑自己居然越活越回去了,也变得脆弱起来,容易患得患失。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会得偿所愿。即便每个人都想遂心如意,但最终的结果,却无法仅凭自身努力就能敲定。
他能确定的是,除非他死,否则永不会放弃。
“殿下,我弄好啦。”
薛适欣喜的声音传来,他看见她回头朝自己弯了弯唇,但眼神依旧蒙着淡淡的忧伤。
虽然扬州的冬日已到了尾,但这么久立在风里,实在冷得厉害。而在石头上刻字不比在宣纸上书写,稍有停顿便会影响最终的呈现,所以薛适一直忍到刻完,才呼着气来回搓着发红的手。
“嗯。”江岑许上前一步,将方才一直捂在手心的锦帕裹在薛适手上,而他的掌心,连带着锦帕和薛适的手,一起紧紧包住。
薛适垂眸,看着他们紧握的手,手背温热熨帖,冻僵的麻感像是冰面遇到了暖阳,渐渐融化消散。即便隔着锦帕,她也能感受到江岑许手掌的宽大,带着令人贪恋的温暖与安心。
只是比起手,双颊似乎更先因他染上温度,甚至添了丝灼热。若是以前不知实情的她,只会觉得眼前的人像是很好的姐姐,处处关照。可现在知晓了一切,从前错过的,那些于细枝末节上的温柔与体贴,此刻尽数绵绵密密地缠绕在心口,一下一下,拉扯着她的心跳。
薛适将目光移落在江岑许身上,他正看着她为江措刻下的碑词。
【以此石守,言念君子。其坚如硎,其温如玉[8]。】
“很适合二哥。”
闻言,薛适也看向碑石,目光黯了黯:“我原本以为,大皇子不会对二皇子下手的,可他却……”
“不是他。”江岑许先一步打断道,“江接会因先前檄文之事恼羞成怒,传出那篇赋来使我难堪,但杀害二哥不会是他的做派。若他真想杀二哥,早早就会计划该如何动手,就像对你和我一样,但他没有。”
“那会是谁……”薛适蓦地一顿,想到了什么。
如果江岑许以为江接杀了江措,那他们二人之间的矛盾会因江措的死变得更加剧烈。而江岑许本人,又因许皇后之事受尽非议。如此看下来,比起江接,真正隐在暗处不受任何影响的皇子,是江抒。
可江抒的性情薛适了解,一点都不愿意待在宫中的人,会生出坐山观虎斗的心思,步步为营吗。
江抒不会,明皇后也不会,但……
薛适想起龙尾道那晚,江岑许虽染了醉意,却仍坚定不移地告诉她,总有一天,他会杀了明相,让她离明相远些。
薛适问:“会是……我姨丈吗。”
江岑许垂眸,感受到薛适的手暖了不少,转而用锦帕给她一一擦拭着手指伤口溢出的血迹,很淡地笑了笑:“我现在是杀害自己哥哥的罪人,是杀人凶手。陪你做完了想做的事,我该逃跑了。”
“明相杀人的证据现在虽没有,但江接造反的证据却是齐全。总要回京将他的计划彻底扼制,才能有活着的机会扳倒明相,替二哥报仇,替我母后申冤。”
他的笑依旧如平常散漫,但眼神中却落了丝不易察觉的隐忍与悲愤,看过来的时候,令薛适心口重重抽搐了下,又苦又涩。
他问:“你要一起吗?”
江岑许说完就要松手离开,像是只随口一提,并不需要她的回答,薛适却是一伸手,再次握了上去。
“浴拂礼的第一日,我就答应过殿下的,会选择你。所以……”
江岑许回头,薛适笑容温宁,褐色的瞳孔在她哭过后有些发红的眼眶中亮得魄人。
这次没有锦帕相隔,她的手虽比他小很多,但握住的指端却极紧,带了执拗的力量,让人不舍得挣脱。
他听见她坚定地,对他说——
“我们一起逃。”
【作者有话要说】
*墨盒:一般由铜制作而成,盒里放着棉花或丝绵,具有很好的密封性。古人把磨好的墨汁倒入墨盒中,然后盖紧盒盖,这样就可以随身携带了。用的时候,只需打开墨盒,就可以蘸墨写字,既方便又实用。
——出自《书里书外|走进古代书房,看看前辈的“文具袋”》2024年5月26日 20:49“江西省教育厅”微信公众号
*
[1] 唐杜牧 《阿房宫赋》 “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
[2]唐杜牧 《阿房宫赋》 “二川溶溶,流入宫墙”
[3]明王心一 《净业寺观水记》 “四顾竹树,交加成帷”
[4] 明王心一 《净业寺观水记》 “忽木鱼响歇,隔林笙歌”
[5]汉佚名 《回车驾言迈》 “盛衰各有时”
[6]唐韦应物 《寄李儋元锡》 “世事茫茫难自料”
[7]两仪:指“阴阳”,这里意指“男女”
*
[8]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出自诗经《国风·秦风·小戎》
第43章 湛蓝
四个侍卫收好两人东西跟上时, 天色已晚,几人在扬州城郊外的一间客栈落脚。江岑许将惹眼的面具摘下,换了黑色的帷帽, 未出阁的女子戴着帷帽实属常见,因而一点也没有引起旁人注意。
天还未亮,几人便已骑马赶路。事发尚不满一整日, 官府的追捕文书还没来得及遍布在偏远的扬州城外围, 几人抄人迹罕至的小路, 又多注意隐匿行踪, 一路走得十分顺利。即便到了江接派人严格检查的城门,但因他们一行六人,江岑许又让侍卫提前准备好了假身份, 守城的人查过后也没有怀疑地放行了。
出了扬州, 又骑马走了六七日,经过泗州、汴州后,几人抵达了洛阳。不出四日,便可越过洛阳进入长安。
一路奔波劳顿, 偶有休息也极为短暂,马匹亦需休整, 几人决定在洛阳歇歇脚。几个侍卫一下马就去寻觅吃食了, 薛适帮大家整理着行装, 江岑许拾来柴木生火, 不远处的马匹在溪边饮水。
远山已从低缓变得连绵而高耸, 天气也要更冷些, 这些细微之处, 都在无声加剧着离长安越来越近的实感。
去年的冬日, 长安于薛适还只是一座陌生的城, 足够繁华,却也充满危机。今时却觉得,长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成为了她真正的故里。
出来这么久,她很想念明皇后,虽这段时日有传书信,但总归不是见面,不免担忧。她也很想念翰林院亲切的同僚,和长安独有的各式美食。即便此番回去少不了动乱,但那里已是她如今的归处,她会对接下来的事感到紧张担忧,也会因马上就能回去而开心。
“想到什么了?”江岑许撩起衣摆坐在薛适旁边,手懒懒地搭在屈起的右膝上,偏头看她。
“想皇后娘娘了,还有刘掌院和大家。嗯……也有点想吃荣宝楼的毕罗了。”
看着身侧的人比起前些日子要相对明快的神色,江岑许勾了勾唇:“那就好。”
“嗯?好什么?”
江岑许的目光在薛适的脸上清浅游移,似能依视线描摹出她的轮廓,许久才道:“没事。”
只是怕她一直想着清弥法师的死、二哥的死,怕她一直难过却装作无事微笑的样子。
薛适疑惑地眨了眨眼,不等开口,几个侍卫抱着一些果子和猎物急急回来,却是严肃道:“殿下,不好了。”
“洛阳城中已经有了官兵的踪迹,许是碍于殿下和二皇子的身份,并没有张贴海捕文书。但看其中一些官兵的气势和敏觉程度,不像是普通官兵,更像是……出自宫中大皇子手下的人。”
看着薛适和四个侍卫担忧的神色,江岑许却是早有预料地点点头,语调轻松,还带了安抚之意:“二哥一出事你们不就给萧乘风传消息了吗?算算脚程,也快与咱们汇合了。
就算本宫真的英年早逝,等不到回宫亲自说,但有萧乘风和你们把证据呈给父皇,我带着江接一起见阎王,不绰绰有余?”
“殿下!”
四个侍卫丝毫没被安慰到,只觉得心惊和惭愧。
这么多年,殿下只能借着所谓的面首之名,才一点点培植出属于自己的力量,但比起有袁家支持的江接,他们那点人也就聊胜于无。这次为了护送被江接紧盯的徐桓应回京作证,更是让临辞将带来的人几乎全都派了回去,只剩他们四个。
本来只要按兵不动,跟着来扬州时的宫中一行人正常回京就好,这样既不会因事先出发打草惊蛇,也能出其不意一举揭发。
结果先是流出那篇赋,紧接着二皇子又出了事,殿下直接因此成为了被怀疑的对象。关键事发突然,官府找不到凶器,现场也没遗留其他证据,只有茶楼的一干人目击到带着相同面具疑似殿下的人和二皇子一同进出过。麻烦的是,现在江接造反在即,殿下根本无暇顾及去证明自己并非杀害二皇子的凶手。
即便这几日他们出了城,一路都无追兵,但几人都心知肚明,最坏的局面是迟早的事。
几个侍卫没说太多,只道:“属下几个就算死,也要护住殿下,顺利回京。”
“我不需要盲目的追随。”江岑许却是沉声开口,“如果真到最后,我们被包围了,”他帷帽微动,薛适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感受到他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你们带薛待诏走。”
几人皆是一惊,怔怔看向薛适,要不是知晓江岑许的真实身份,他们都要信了“薛待诏是五公主面首”的传言。
“可……”
“本宫只想拉江接陪葬,你们我看不上。”江岑许闲散笑着,浑不在意的模样,就好像只是在说今日吃什么一样平常。
他没管几人的神色,继续道:“你们三个擅跟踪,身手敏捷适合刺探,去城中引开他们。卫一,”江岑许看向二十出头的少年,早在许皇后还在世时,他就跟在自己身边,时间之久仅次于临辞,“你做事细心沉稳,能力全面,跟着我和薛待诏。”
“我的人不多,你们是除临辞之外能力最强的人,也是我非常信任的同伴。所以,我希望你们都要活到最后,知道么。”
“是!”几人高声应道。
少年人气势凌厉,但此刻却都有些哽咽,除卫一外的三人最后看了眼江岑许,然后转身隐于山林,很快没了踪影。
“我们也走吧。”江岑许朝卫一扬了扬下巴,卫一收拾好几人在此停留过的痕迹,带上吃食走在最前,薛适跟在江岑许身边,走在后面。
“怎么了?”见她一直没说话,江岑许出声问道。
薛适看着他,与初次见面时一样,江岑许穿了蓝色的衣裳,只是不比那时的宝蓝清贵疏离,他今日一身湖海映晴空的湛蓝,温柔而缥缈,好像眨眼的间隙就会消失,或融于天际,或坠入海底。
薛适的心中起伏着难以言说的酸涩,脑中不断回旋着江岑许方才吩咐的话语。她知道,他的话总是对的,彼时她还这样亲口和江抒说过。
所以她很清楚,自己一直都认同江岑许的话。
如果他们真的被围困,生死攸关,比起所有人都去救江岑许最后全军覆没,不如以江岑许一人落险,来换他们借这个对方松懈的时机逃跑,尤其她始终跟在江岑许身边,若能成功脱险,回京后也能帮着萧乘风理顺江接在扬州所做的一系列事,以防萧乘风虽掌握了证据,却由于不熟悉来龙去脉,阐不明因果。
届时江接谋反的事败露,不仅可稳定朝局,她也不用因当初冰心笺一事的牵连,时刻面对江接的赶尽杀绝。
她都明白,都明白的。
可是,因深刻知晓接下来会遇到的危险,怕身前的人真得会如一抹最美好的湛蓝,于水天幽渺中引人怀念,却再无法切实触摸,不安与难过的情绪如汹涌的潮水,自心头袭至咽喉,又晕过眼眶。
江岑许见薛适只是垂着头,迟迟不说话,指尖轻弹了下她的额间,笑了声:“小呆瓜。”
薛适眼一酸,捏着江岑许垂落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靠了上去。
她咽了咽发涩的喉咙,勉力笑着,回道:“殿下,我没什么事,就是有点……头晕。”薛适很轻很轻地吸着鼻子,额头抵在他的胸口,听起来没有任何异样,只是较以往有些闷,像是因低着头说话才致此。
“那,想不想吃糖?”这几日赶路实在劳累,江岑许担心薛适亏了气血才头晕,微低着头问她。
“看你在扬州吃糖人吃得挺开心,就在经过汴州时让他们几个查探之余买了些糖。听说汴州的吹糖人很有名,不过时间紧迫,看不成吹糖人,买些红糖尝尝还是可以的。”
薛适从江岑许身前移开,看着被他托在掌上包着油纸的红糖,拿了颗放入口中,微微化开的醇甜丝丝流连,深浓而持久。
亦如眼前翻身上马的湛蓝身影,铭刻心骨-
穿过眼前的山林,再行至一日,便可抵达城门,进入长安。
三人更加谨慎,以防危机突临。
林间道路在高耸叠密的树木中变得狭窄,视野受限,不好骑马驰行,几人只得牵着马步行穿过。
没走几步,薛适耳朵一动,隐隐听得远处传来声响,赶忙道:“殿下,有人追上来了。”
薛适说完,又上前跑了些距离,想耳贴在地上再进一步辨听确认。
江岑许早知薛适耳力非凡,向卫一使了个眼色,卫一点头,也跟上前去查探。
江岑许牵着马,还未等栓在一旁的树上,忽然传来一阵与地面急速摩擦而过的粗粝声响,其中还夹杂了声薛适的惊呼,江岑许目光一沉,几步冲向声源处。
薛适方才跑着跑着,右脚蓦地一痛,不及反应,就已被突如其来的绳子牢牢缚住,极快的拉拽将她高高倒悬在头顶的树上,落入了不知是谁设在这里的陷阱。
薛适拼力用左脚使劲,想要勾住不断摇晃旋转的绳子作为支点,又绷紧腰腹力量,想要撑着身子直起,再伸手去够右脚的绳子解开。
她咬牙使出浑身力气,忍着因倒立而发晕的脑袋,挺起腰,将手够向绳子,陡然间,“嘣”地一声落在头顶,匕首凌空平旋割过绳子,稳稳刺入其后的树干。
绳子应声断裂,薛适倒映下坠的视线里,卫一还维持着投掷的姿势,他的身旁一袭湛蓝残影掠过。
然后,薛适腿弯一沉,随即腰间一紧,落入湛蓝色的怀抱。
江岑许接住她转了个圈,缓冲着下坠的痛感,横抱着她半跪在陷阱不远处。
薛适整个人几乎都坐在他跪着的腿上,被圈在他膝间与胸前围着的逼仄里,“殿下,来人少说也有四十,而且听他们的脚步声,沉稳而轻盈,应是高手无疑。”
怀中的人连气息都未等喘匀,就急着告诉他方才辨听的情况,宁静温雅的眉目间,没有丝毫惧怕之意。
江岑许指尖颤了颤,替薛适解开右脚残余的绳索,“嗯,我知道了。”
话音刚落,两人皆是面色一凝。
卫一一手捡回匕首,一手猛然拔出腰间长剑,疾步后退,护在江岑许和薛适身前,眉目亦是肃凛狠绝。
前方暗处,纷纷降下了黑衣蒙面的身影,或持飞镖,或持短刀……武器各异,步步逼近。
竟是除了尚未赶到的追兵,这里也已早早埋伏了人。原以为陷阱是猎人为猎杀动物所设,如今看来实为这些蒙面人一直在此蛰伏,等候时机。
连卫一都没有察觉到异常,说明这些人不仅武功高强,而且埋伏许久,已经非常熟悉地形。
棵棵挺拔浓密的树木,将头顶湛蓝成片的晴空分割得支离破碎。
最坏的局面,还是来了。
第44章 真实
“卫大哥, 匕首。”薛适小声朝卫一道。
她虽不擅武功,但起码要拿件兵器迎一迎敌,即便只能使出三脚猫功夫, 好歹也能“死马当作活马医”。
“接着。”
卫一向后伸手将匕首递给薛适的刹那,脚步已疾近上前,飞身纵跃间, 长剑如虹, 一瞬将最外围的黑衣人震远了些, 他一收脚尖落在地面, 乘胜追击,挑起朵朵凌厉的剑花,左划右切, 击击必中, 基本让黑衣人无法靠近后边的江岑许和薛适。
眼下黑衣人尚未形没包围之势,只是挡在最前面,他们还不至于落得谁也无法逃脱的死局,卫一心上稍安, 忙道:“你们走!”
前面是埋伏已久的黑衣人,再往前是正在路上赶来的追兵, 薛适一咬牙, 拉着江岑许转身朝来时的方向, 原路返回。
江岑许帷帽四周垂落的黑纱翻动, 薛适看不清他的神色, 但先前曾暖过她的那双手, 此刻却是冰凉一片。
纵林间道路再过狭窄, 他们也不得不骑马撑着穿过山林, 迅速逃回入林之前的山路。
还没走多远, 江岑许忽然拿过薛适手中的匕首,遥遥一掷,直刺卫一身后欲要落刀的黑衣人胸口。
卫一击杀了眼前的人后闻声回头,满脸惊诧的黑衣人胸口淋淋鲜血,重重倒地,似没有想通自己的身后为何会飞来匕首。卫一看见江岑许做了个手势,是他们之间的暗语。
他说,保重。
卫一眼眶微热,点了点头,接着又冲杀在黑衣人的包围中。
见状,为首的黑衣人猜到戴着帷帽的人应是江岑许,虽讶异于五公主竟会武功,但此刻也顾不得多想,只大喊道:“撤!其他人不重要,能取五公主性命即可!”
一个刀光,贯穿得两个人影倒下,露出后面卫一冷咧的笑:“呵,没门!”
……
为了方便彼此照应,薛适和江岑许共骑一匹马奔行。
江岑许坐在后面,一手缰绳,一手将薛适圈在身前,把她挡得严严实实。薛适忍不住心忧,想要回头时刻查看情况,却被江岑许更紧了紧腰间。
“别回头,很危险。”
他的声音沉哑,霎时模糊在猛烈呼啸的风里。
薛适只好不再动作,闭上眼,细细辨听周遭的动静。
她第一次,生了想要好好钻研武学的心思。
儿时不爱学一是因她不喜,也不擅;二是因她不想被家族逼迫着,只为机械地搏得建功立业的好名声。
但现在,她知晓了自保的不易,不想成为别人的拖累。
也有了,想要保护的人。
他们急速穿过山林,即便江岑许马术再好,但两人身上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横出右支的林木刮擦磕碰。
终于驰出山林,眼前道路虽盘山崎岖,但好在视野远比方才开阔。
薛适不知他们跑了有多久,也不知卫一那边的情况如何,只能坐在马上,跟着江岑许一路不停。
可他们未能坚持太久。
因为薛适已清楚听得远处脚步声临近,这意味着……
卫一已经倒下了。
“殿下,来人似乎更多了,应是两批人马汇到了一起。只是,”薛适不明白,“大皇子为何要派出两批人?”
一批和官府的人混在一起,以抓捕江岑许为名。被卫二三人引开了几日,最终还是追了上来。
另一批早早埋伏在狭窄而隐秘的山林,特意设好陷阱,伺机等待。
这样想来,两批人马的行事风格并不相同。
难道……
江岑许的话与她的猜想一致:“和官府在一起的,是江接的人。埋伏的黑衣人,是明相派来的。”
不然整个大益江岑许找不到第二个人,能够请得起那么多的江湖杀手,为他卖命。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在明面上就要不惜一切取我性命。”
薛适心凉如冰。
在进宫之前,她和姨丈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对他的印象也只是身居高位,做事端谨。但因着他是明皇后的父亲,江抒的外祖,所以薛适在心里一直把他当做陌生却愿亲近的人。
可一次次下来,薛适发现,即便明相与明皇后和江抒是血缘至亲,但他们却完完全全不是一路人,也永远无法成为,她能依靠且喜欢的亲人。
这时,江岑许突然沉声道:“马你来驭。”
薛适匆匆接过缰绳,耳边声音铮铮叮叮,她只能收拢所有慌乱与担忧,将全部专注都凝于前方的路。
身后箭簇如雨,甚至卷起冷锐的气流,江岑许一甩斗篷,旋转着挡下飞来的箭羽。
两拨人马虽不知对方底细,但彼此看得出来都是为了杀江岑许。
即便各方因四个侍卫折损了不少力量,但加在一起仍有近三十人。
他们骑着马穷追不舍,手上弓箭接连不断袭射,饶是江岑许反应再过迅捷,也难免遗落几支射向马蹄。
马痛得嘶鸣一声歪倒下去,江岑许眼疾手快地抱着薛适先一步翻身下马,薛适被他紧紧护在怀里,四周景象翻滚摇晃,下一瞬江岑许已凌空纵跃,帷纱曳动如帜,他一扶腰间,银光皎皎,手中赫然多了把软剑,如龙潜腾,冲至追杀的黑衣人中。
隐约地,薛适看见江岑许腰间一抹妃色随之流动,远远望去像是看错的残影,几不可见。
但薛适却熟悉知晓,那是除夕夜,她送给他的香袋。
一时间,没有人再放箭簇,两拨人马都将全部注意放在了手持软剑的湛蓝身影上。即便此人与五公主平日的感觉截然不同,但逃亡路上做些乔装再正常不过,加之蒙面人看到了卫一的拼死保护,更加确信此人就是江岑许无疑。
而江接的人虽从江接口中知晓江岑许会武,但毕竟从未亲眼见过,眼下和另一拨蒙面人一样,对江岑许的武力感到惊诧万分,各个更加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力应对。
江岑许的招式不同于薛适在宣微殿那晚于池水中瞥见的翩然,也远比卫一的剑法要更狠戾,击出时如雷霆震怒,远远挥缠,像是冰冷而危险的银蛇盘缚在脖颈,对方来不及抵挡就又被他抬脚直踹要害,手一收,恢复如常的软剑已沾染上艳红的鲜血,眨眼毙命。近攻时又如青光乍凝,势不可挡,一招一击绝不落空。
如今,知晓江岑许会武这件事,不再是她装作不知的秘密。只是薛适没想到,彼时令她提心吊胆到做噩梦的事,在彻底摊开这一天,会是这样的情景。
不是被她无意撞破,他要杀她灭口;而是他主动相护,以一敌十。
薛适向来温和的眉目凛了凛,她将马腿上的箭拔出,又将周遭射落的箭收起,走向最外围,一一检查着倒在地上的刺客是否还有活口。偶有几人气息微弱,虽还未死,不过看起来根本毫无反击之力,但薛适仍不放心,怕自己的确认会出错,毫不犹豫地执起箭簇狠狠刺向他们的心口,包括中间混杂的想要装死后再找机会报信的人,也被薛适各个揪出,彻底终结了他们的生命。
洛阳城郊外,山路陡峭,夕阳血橙。
天地苍凉一片,腥味弥漫。
黑色渐渐稀疏,只有湛蓝的身影手执银光,穿行来去,清晰分明。
而身后横七竖八的尸体之间,一抹水绿或蹲或起,神色淡淡,眸光冷凝。
然后,黑色全部消失,只余水绿一步步跑向那袭湛蓝,与之并肩。
江岑许手撑着剑,回头看向薛适笑着跑近的身影。
他买给她的水绿斗篷,底端沾染了血迹,但随着她移动的步伐,却像是绽出了朵朵娇艳无双的虞美人。
这一刻,他好像感受不到任何,只有心头因她生起的跳动强烈而鲜活。他弯了弯唇,手上剑一松,倒了下去。
“殿下!”薛适脸一白,扑过去伸手抱住了他。
帷帽在这下碰撞中掉落。
比起去好好看一看江岑许真真实实不加遮掩的容貌,薛适更先注意到的是他苍白的脸色,和唇间溢出的鲜血。
江岑许的右肩还有腹部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薛适眼一酸,咬住颤抖的下唇,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身上,另一手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的腰,找寻附近可以处理伤口的地方。
“殿下你撑住,我绝不会让你有事的……”
前方山脚下有一座废弃的破庙,薛适先自己进去查探了番,见没有问题后才扶着江岑许进去。
他依旧昏睡着,渐暗的天色泻下熹微的光影,照在他的肌肤上,黯淡而苍白的模样像是被封于深海的夜明珠,衬得血迹更加殷红触目。
往日虽戴着面具,但江岑许依旧会做些浅淡的妆容,将自己更加贴合地伪装成一名女子。但此刻的他受了伤,头发散落,也没了所有遮掩,先前薛适曾于指缝窥见的容颜清晰放大,显露出他原本的少年之姿。只是因那双漂亮的眼紧紧闭着,少了一贯的张扬与邪气,清俊之下,脆弱柔和了棱角,显得易碎而温柔。
薛适将自己的斗篷卸下,严严实实地盖在江岑许身上,到附近的山坡找到了白茅根和檵木叶,洗净后用石头捣烂,割下外衣包好,急急回到破庙。
她轻轻解开江岑许的衣衫,径直忽略自己渐渐发烫的双颊,凝眸在他的伤口一一敷上草药。虽在看过的医书上知晓这两种药草可以止血,但薛适仍不放心,直到细细盯了会儿发现伤口确实不再流血了,用衣衫撕成布条包扎好,才稍安心。
不知不觉间,夜色降临,月上梢头。
薛适将多余的草药放在一旁,担心夜里江岑许会饿,打算出去找些吃食,上一顿饭还是赶路时吃的果子,为了逃亡先前卫一几个打来的猎物都没来得及烤着吃。
她揉了揉跪得有些麻的膝盖,刚要起身时,却被握住了手。
腕上熟悉的五色缕轻轻一晃,身旁的人缓缓睁开眼,正凝望着她。
“殿下?你……”
薛适欣喜的话还未说完,就已被江岑许拽向了胸前。
“别走。”
江岑许动了动未受伤的左肩,给自己和薛适一起盖好斗篷。
“……太晚了,有点冷。”
薛适被他按在胸口,心中山林呼啸。
忽地想到什么,她急急开口:“殿下,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也不是有意要刺探,只是看你受伤了才……”
“没关系。”
薛适微微一愣,方才她一门心思都在江岑许醒来这件事上,眼下才察觉到他的声音已变得与往日不同,是属于男子的语调。
温柔、低沉,带了些慵懒的笑意,却有着令人安定的力量。
和她所以为的很像,却还要动听。
只是比起江岑许的声音,更让薛适惊讶的是他接下来的话语。
“因为,我也知道了你的秘密,早在很久以前。”
他的气息分外灼人,含着笑意,一字一顿地对她说——
“很高兴认识你,薛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使剑的远近攻描写是参照的这句: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青光。——唐·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第45章 熹微
薛适惊地微微瞪大了眼:“殿下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大福殿, 桃凝香。”
江岑许将桃凝香真正的玄机简单说了通,薛适这才知道,原来江岑许在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就知道了她的女子身份, 却一直没戳破。
“那你呢。”
“嗯?”
江岑许深深盯着她的侧颜:“看你先前的表情,不像才知道我是男子,也好像早就知晓了我会武功。你……有什么话想问我吗?”
薛适怔了怔, 她想到死去多年的前太子, 想到五公主幼时常常扮作哥哥外出打猎的事, 也想到眼前之人切换自如的声线。
但他没有直接说明自己的身份, 而是问她有没有想问的,也许一切还不是时候吧。
薛适没有停顿太久,回道:“泼水礼那日, 殿下替我挡水湿了衣衫, 整理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了殿下的……喉结,又想到殿下和我一样一直着立领样式,所以猜测殿下许是男子。至于知晓殿下会武的事……”
薛适没有隐瞒地说完, 江岑许却有些意外。
他知道薛适的细心与聪敏。
既已知晓了他为男子,又早早察觉了他会武功, 那么必然也猜出了他的身份, 但她却什么都没问。
“薛适, ”良久, 江岑许出声唤道, 认真的语调中藏了只有自己才知晓的心意。
他合上双眸, 一瞬覆盖了压抑的所有汹涌, 对她道, “等江接的事解决了……
我们好好地, 再重新认识一下吧。”
薛适不由看向江岑许,他虽闭着眼难以令人知晓神色,但她却听懂了他的意思。
等到那时,他会主动告诉她一切,以真实的、属于他自己的身份。
“好呀。”薛适极快应道。
她声音温甜,但因染上几丝倦意,尾音有些拖长,添了些许缠绵的意味。
“到时候,还请多多指教。”-
第二日,薛适早早醒了过来,江岑许还在睡着,感受到他有些过高的体温,薛适摸了摸他的额头,应是发热了。
她赶忙轻手轻脚起身,打算出去寻些清热的草药。想到昨日经过的河岸边长有车前草,薛适直奔而去。
晨光熹微,云雾笼罩,薛适搓了搓寒凉的手,一路小跑,到河岸边时,天色稍亮了些,挖了足够多的车前草后,她想着再觅些吃食。临河处应该会长有不少植物,也许还藏着野味。
可还未等她向更深处找寻,耳边渐渐传来脚步声,大概来了两三个人。薛适连忙矮腰蹲下,用河边高高密密的酸模掩藏身形。
然而她却听见了一声极为讽刺的嗤笑在前方落下。紧接着,身后不远处的山坡上飞来一支羽箭,速度之快令人闪躲不及,径直刺向她的左肩。
怀中的车前草散落,薛适跌坐在地,视线模糊地看着眼前步步逼近的人。
“真是巧啊,薛待诏。”袁敏达气定神闲地踱步到跟前,朝对面挥了挥手,山坡上的人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他一脚踩向薛适的另一肩膀,痛得薛适倒吸了口气。
“不枉我没日没夜地找你们。说吧,这一次,五公主呢?”
薛适咬牙忍着痛,没吭声。
而袁敏达一提起江岑许,本就会想起过往的种种憋闷和愤怒,再看到对面只皱着眉却丝毫不喊痛求饶的人,火气瞬间更大了,他蹲下身,直接伸手狠狠掐住了薛适的脖颈,厉声吼道:“我、说,江岑许呢?”
薛适被袁敏达摁倒在地,眼中蓄满了生理性泪水。她拼着难捱闷滞的呼吸,扯了扯唇,很平静地笑了笑:“殿下……嫌我是累赘,已经丢下我、一个人跑了……”
“你是觉得本将没脑子?可以任由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随意欺骗糊弄?”袁敏达咬牙切齿,怒目看着她,又加重了手上力道,“江岑许一个人就杀了我手下那么多人,她要是会丢下你,早就把你丢个千八百次了,还用等到现在?”
薛适没说话,而是趁着袁敏达发泄怒火的间隙,伸手拔出了束发的毛笔,拼尽浑身仅存的全部力气,死死将另一端刺向袁敏达的脖颈。
即便并不锋利,却是她现在唯一可以用来反击的东西,短促的劲力浑凝,多多少少也能造成伤害。
但袁敏达是什么人,他反应极快地先她一步向另一侧偏了下头,反手就压住了薛适紧紧握着毛笔的手腕,一举就将她彻底制伏在了原地。
然而目光回笼时,一向横眉暴怒的脸上却溢满了震惊,连手也不知不觉地松开了。
薛适面色惨白,这几日又奔逃在外,早已没了平时用于伪装的黄粉。此刻头发散落,容颜无暇,又纯又动人,连袁敏达这样粗线条的武将也不由得难以置信道:“你……竟然是女子??”
薛适却已闭上了眼,痛得晕了过去。
袁敏达一时间心情很是复杂。他一向不对女人动手,即便要杀五公主,也只是派人追杀,而不是亲自动粗。
想到自己两次掐向薛适的脖颈,她每一次都是倔强含笑的模样,似乎不知惧怕,也从不会屈服,他莫名烦躁起来,没忍住骂了声。
身旁跟着的人见自家将军半天没说话,大着胆子问道:“将军,该……如何处置?”
袁敏达站起身,没再看薛适:“她晕了,时间紧迫,直接把她带回长安吧,大皇子不是说有十足紧要的事需用到她吗。
至于江岑许……你带着其余的人就算翻遍整个洛阳搅得人人不宁,也务必要把她找出来,现即必杀,我就不信她还能有命活!”
……
江岑许醒来时,天光大亮。身上斗篷被人裹得紧紧实实,身旁除了规规整整放在布条上的草药外,再无其他,干净得像是从未有人在他身边过。
江岑许莫名心慌,顾不得管身上的伤,披上衣服就要起身,却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不是薛适的。
江岑许手搭在腰间软剑,屏息聆听,随时准备出招。
破庙的门被来人打开,拐角处就是江岑许所在的位置,他算准时机,瞬间甩落出剑,直指来人——
“出事了。”
却是萧乘风带人赶了过来-
薛适再睁开眼的时候,四周一片死寂的黑暗。她被人绑在椅子上,手脚皆动弹不得,但肩上的伤口却被人包扎过。
“醒了?欢迎回到长安啊,薛待诏。
哦不,薛小姐。”
薛适刚一动弹,紧随椅子吱嘎声响落下的话语便清晰传来。
蜡烛被人点燃,果然映照着一张极为熟悉的脸。薛适眸光瞬间沉宁,满是戒备地盯着眼前靠近的人。
江接心情极好地拉了把椅子坐在对面,好像过往因薛适带来的麻烦从未存在过,语调也十分亲切熟稔:“别担心,本王叫大夫给你看过了,没什么大碍,伤口也是叫手下的婢女帮你包扎的。
只是,比起担心这个……
薛小姐更应该担心自己女扮男装、入朝为官的欺君死罪吧。”江接一改平时的傲慢与不耐,很是和颜悦色地对她道,“真是看不出来,薛小姐好大的胆子呢。”
这样的江接反而更令薛适感到害怕和不安,竭力压下所有真实的情绪,她收了收飘忽错乱的目光,转而回以一笑,平静开口:“大皇子也是。即便知道了也没有杀我,更没有直接把我带到皇上那。
隐瞒不报,似乎也算欺君?”
薛适抑制住内心的慌怕,冷静思考着眼前的处境。
江接原本的计划,应是直接在扬州起兵造反,眼下不知出了什么变动,他竟回了京城。
除此之外,以江接的性子和对她的敌视,没有让袁敏达直接杀掉她实属一反常态;若想留她性命慢慢折磨,也没必要亲自在这等她醒来。
这样一想,似乎只剩下一种可能。
江接应是想利用她达成什么事,且很大程度上与他变动的计划相关,所以才会如此。
果然,一向易怒的江接听到薛适这话,不仅没有生气,反而云淡风轻地提议,端得是友好非常的态度:“既然我们都是胆子大的人,不如,薛小姐别跟着江岑许了,跟着本王吧?
本王不仅会保薛小姐女扮男装之事不败露,还会让你无性命之忧。作为交换,你只需小小地动一动代笔之能,助我完成一件事即可,是不是还挺划算?”
薛适不信事情会如江接所说那么简单,但也只能保持笑意,不慌不忙道:“虽然我无法确认大皇子是否会信守承诺,不仅为我保守秘密还会放过我,但我现在……好像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信与不信,我应该都是非帮不可了。
不如,还请大皇子明言,我洗耳恭听?”
她只有一人,也不熟悉眼前这个地方。纵使她武力高强,也难以对抗江接手下不知数目的人。何况她只有三脚猫的功夫,又受了伤,更是无法逃脱。
只能将计就计,应下江接所谓的交换,好歹在江接眼中,她还有可利用的价值,这样也能多多少少争取些存活的时日。
江接哈哈笑道:“没想到薛小姐原来是如此聪敏爽快的性情,以前还真是本王小看你了。”
他玩味地拍拍手,立即有人进来给薛适解开绳子,只是很快又都齐刷刷地离开了。
江接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递到薛适手中,轻飘飘地道:“那就烦请薛小姐,帮本王代写个遗诏?”
第46章 风暴
与此同时, 明相府。
明修过来时,见明相正立于案前练习书法,笑着躬礼道:“伯父似乎心情不错?”
“修儿来了。”明相虽这么叫着, 但笔下动作却丝毫未停,“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伯父跟我客气作甚?何况我只算是传话的,主要还是伯父你料事如神。”
明修坐在一旁椅子上, 提前为明相斟好茶, “如伯父所说, 大皇子真是把好用的剑, 我和他只稍提了提许皇后的死,还有许皇后与遥妃的关系,大皇子就自动为我们创下了直指五公主的议论, 虽说没挑拨成二皇子与五公主的关系, 但二皇子一死,可给五公主惹来不少流言。眼下大皇子和五公主两人的名声,都没好到哪去。”
明相收笔用镇纸压好写完的书法,走过来啜了口茶:“遗诏的内容让人给大皇子透露了?”
“嗯。大皇子听说后直接回了京, 立马找人查探了番,最后果真查到了奚玄那去, 最后知晓遗诏内容确实无疑, 这几日一直折腾呢。”明修摇头叹道, “大皇子也是, 都要谋反了, 还在乎遗诏内容作甚?”
明相放下茶杯, 拂了拂草灰色的袖口, 慢条斯理道:“说到底, 大皇子还是太在乎皇上的看法。他的野心, 也不过是想让皇上看到他,得到认可。所以只需利用他这一点,他必溃不成军。”
明修忙应声附和:“还是四皇子更有天人之姿。不像大皇子冲动易怒,不像二皇子完全无心朝政,也没有五公主的深不可测。
最重要的是,他有伯父您在背后。”
明相也没理明修的这一番漂亮话,神色依旧如常,谨慎吩咐道:“大皇子那边就随他去吧,他闹得越狠,届时摔得越惨,也省得我再费心出手。五公主那边,继续派人刺杀,我要所有威胁都斩除,只留抒儿一人,稳坐皇位。”-
洛阳城郊,河岸边。
即便有了萧乘风的救助,但他们一行人为了躲避袁敏达又加大力度的追杀,还是费了不少时间。
江岑许重新覆上面具,盯着地上早已干涸的血迹,漂亮的眼中愠色浓烈,像是要刮起危险的风暴,直到吞噬一切。
他捏着车前草的手死死收紧,哑声问萧乘风:“薛适被袁敏达带走了,是吗。”
萧乘风也收起了平日说笑的神情:“嗯,不过你暂且不用担心,他被带回了长安,在大皇子那。
虽不知大皇子为何一改在扬州起兵的计划回了京城,又带走了薛适,但以大皇子和袁敏达的性子,既然在洛阳这没有直接杀他,那起码在我们赶回京城之前,薛适应该不会有危险。”
萧乘风将人手分成了两拨,一拨留在长安盯紧袁敏达手下兵马的动静,一拨随他出来接应江岑许。
令他意外的是,袁敏达竟在这种节骨眼上又带了不少亲信刺杀江岑许,萧乘风觉得莫名其妙,江接带去扬州的人混在官兵里刺杀江岑许还不够,怎么袁敏达也亲自上阵了?好在他一路快马加鞭,赶在袁敏达之前找到了江岑许。但现在看来,应是由于薛适外出采药吸引了袁敏达的注意,袁敏达误以为江岑许和薛适在一起,无形之中争取了时间。
只是,比起薛适被带走……眼下还有更重大的变故。
萧乘风深吸了口气,仍是驱不散心中的烦忧:“现在这一系列巨变,你打算怎么办?”
江岑许转身上马,山路广阔,他的身影却孤单而寂寥。
“江接意欲谋反,关塞蠢蠢欲动,父皇突然病逝……呵。”他掀了掀唇,忽地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在他此刻苍白的面容上却显得极为缥缈。
“那就拿我这条命,阻他们所愿皆空?”
萧乘风看着江岑许冰冷的眼眸,比起冰冷更加刺目的,是其间压抑的悲痛与决绝。
他心里不是滋味,却又没有更好的办法。
萧乘风明白,江岑许是要将自己这些年培植的力量全部公之于众,带着所有人对抗江接,抵御关塞。
他本以为,只要江岑许顺利回京把江接造反的证据呈给皇上,不等江接正式起兵,一切都可止歇,归于安宁。未想到,边关传来消息,关塞蠢蠢欲动,打算重卷当年战火。紧接着,皇上好端端地却突染恶疾,不出三日就病逝了。
种种件件,明摆着的事有蹊跷,蓄谋已久。但此刻所有事混在一起,他们根本来不及挨个梳理。
最直接的方式,就是江岑许所指的——杀。
用武力解决,换得喘息的机会,再好好调查明白。
但这也意味着……江岑许会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哪怕把他萧家的人全算上,与江岑许的人一起,他们在人数上也远远比不上袁家和江接的联军。就算江岑许命大,能在江接手下活命,可在明相那儿呢?在战场上呢?
萧乘风向来奉行男儿有泪绝不弹,但现在,他骑马迎在呼啸的寒风中时,眼眶却有些发热。
他接着江岑许的话,应了声:“行啊,兄弟我跟你一起就是了。”-
洛阳的寒风一路向北,袭卷至长安。
窗外风声猎猎,呼啸如蹄。
即便薛适待在房内,她却觉得,比朔风更冷更刺耳的,是自己此时猛烈撞动的心跳。
手上那卷明黄,蚕丝绫锦,瑞鹤祥云,除了上面空白无字,外观上基本与真的圣旨无异。
她故作镇定地细细看了番,半晌,竭力平缓道:“大皇子果然神通广大。只是,即便我能模仿皇上的字迹写上大皇子想要的内容,但圣旨的制作皆需签字画押,若有心之人见了这封遗诏,一看便知实为伪造。”
“无妨。”江接一点也不担心,“届时只需宣读,远远让朝臣看上一眼即可,谁能轻易想到伪造遗诏这种事?自然也不会有人往这上面怀疑。”
薛适不死心:“但宣读之人看到遗诏,难保不会发现端倪。”
江接挑眉看了她一眼,语调有些讽刺:“薛小姐这么快就和本王站成一线了啊?想得还真是细腻。
还是说,其实你是在想尽一切办法找到无法施行的纰漏,好让本王打消伪造遗诏的念头?”
薛适脸色一白,勉强扯了扯唇,恭敬道:“不敢。”
江接嗤了声,嘴角笑容志在必得:“来人,请奚公公进来。”
奚公公……
薛适不可置信地抬眸,幸她神色收敛得快,否则必会令江接捕捉到端倪。
可是,奚公公不是皇上最信赖的贴身宦官吗?
怎么会……
门被来人推开,粗重的声响后,奚玄一身宦官服走进,一如平常。
只是在看到薛适时,眼中惊诧明显,但很快就被他低垂颤动的睫毛掩去了。
“见过大皇子。”
江接抬了抬下巴,眼神在两人之间流转:“奚公公是父皇的贴身宦官,自会负责宣读遗诏,薛小……薛待诏可还有疑问?”
薛适看向奚玄,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去扬州之前,她到荐福寺给奚玄送平日需抄给明皇后的经文,想让奚玄和明皇后借此有更多相处的机会。
几个月过去,她没有想到,两人再见会是眼下这般情境。
薛适移开目光,状似若无其事道:“原来,奚公公也是大皇子的人。”
她虽与奚玄只见过几次面,但从平时的接触,和明皇后同她说过的来看,她相信奚玄对明皇后的情意,也觉得奚玄谦逊知礼,君子秉性。
这样的人,又怎会突然听命于大皇子,还涉及伪造遗诏这种大逆不道之事?
江接只回了句,“毕竟人都怕死,奚公公也不例外”。
“好了,本王还有要事办,就先出去了。奚公公常跟在父皇身边,应是十分了解圣旨格式,就帮着薛待诏写明——”
说到这,江接忽地顿了顿,神色间竟有些挫败和失落,不过转瞬即逝,很快又恢复了高傲和自信,“将皇位传于本王的遗诏。”
说完江接便出去了,想必派了不少人在外边监视,才会如此放心没自己留在这继续盯着。
薛适虽猜到江接让她代写遗诏的内容会是将皇位传于他,但亲耳听见江接这般轻描淡写地说出来,还是觉得心惊。
因方才江接在时,她一直高度戒备地站着,此刻突然松了口气,脚下一软,直接跌坐在了椅子上。
“薛待诏,你……”奚玄一脸担忧地看向她,除了担忧,疑惑之色也分外鲜明。
薛适见他这副神情,稍稍安心了些。看来很大程度上奚玄同她一样,也是有苦衷才不得不听命于江接。
但她还是存了防备的心思,食指虚掩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出声,指了指外边,意为隔墙有耳。
薛适拿起笔伏在桌旁,于闲置的宣纸上简单写了下自己的情况,只说因代笔之能被江接虏到了这帮他伪造传位遗诏,没有提和江岑许一起受刺的事。
奚玄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又见薛适接着写道:【发生什么了?奚公公怎么也被大皇子带来了这里?皇上不会发现吗?而且,为何大皇子突然想要伪造皇上的遗诏呐?】
奚玄苦笑着,一一将薛适的疑问解开,薛适这才知道,原来皇上已于昨日驾崩了。
更糟糕的是,北边也不安宁。短短几天,戍边的将士已经与关塞打了不下二十次小规模的战役。即便还未掀起更大的战火,但所有人都明白,战争不过是早晚之事。
大益现在可谓是内忧外患,因而百姓各个人心惶惶。
但对于野心勃勃的江接来说,这却是他达成“凌云壮志”的最好时机。此时趁乱伪造遗诏不仅容易得手,还会让他的皇位在世人眼中名正言顺,这远比先前在扬州费劲心机地宣扬自己为“天选之子”要更直接而有效。
【奴婢之罪,罄竹难书。皇上……是我毒杀的。】
在薛适震惊的目光中,奚玄颤着手写道:【奴婢向来受皇上信任,是奴婢对不起皇上……但,我不想娘娘受苦。】
【明相以娘娘的性命作要挟,让我必须毒杀皇上,并引大皇子知晓遗诏之事。因皇上为防万一,早早将遗诏所在告知于我,所以消息一传出,大皇子很快就找上了我。
我无法看到遗诏的内容,但大皇子看过遗诏后,脸色十分不好,并威胁我宣读由他所改的遗诏,否则就取我性命。】
【我假意害怕,应下大皇子的要求,这样便能如明相所愿。届时由明相揭发大皇子伪造遗诏之事,大皇子难以翻身,甚至还会因此遭朝臣怀疑是他弑父夺权。】
【如此,除了五公主……四皇子便是唯一可登皇位之人。不瞒薛待诏,这也是我的私心。明相连对自己的女儿都可以下手,若四皇子不登上高位,如何护得住娘娘?】
怪不得明相会派人刺杀江岑许。
江接身败名裂,江措遇害,江岑许再遭刺身亡,江抒便确确实实成为了皇位的唯一人选。
但,令薛适更没想到的是,平日看起来谨慎谦和的奚玄会为了明皇后做出如此大胆的事,甚至毒杀皇帝也在所不惜。
她想到昭景帝亲切的面容,又想到明皇后总是落寞的眼,心头闷涩而悲凉。原来,即便身居高位,也敌不过人心,无法完全由己。
薛适觉得无能为力,可事情不发生在自己身上,谁又能百般确认,不会做出一样悖逆天理的决定呢。
奚玄没有注意到薛适复杂变化的神色,继续写道:【明相只顾权势不念亲情,我担心他哪怕知道薛待诏伪造遗诏有苦衷,也会将你波及,以求彻底击垮大皇子。】
明相会保住奚玄,因为需用他的性命来牵制明皇后。否则以明皇后刚烈的性情,定会不顾一切将这些年她所知晓的关于明相所做之事说出去。
可薛适于明相而言,没有丝毫作用。
何况,她现在被明相和江接两头夹击。听命于江接事后会死,不听命于江接立即会死。
奚玄实在担心,他很感激薛适为他和明皇后所做的一切。他想帮她,却又不知该如何破局。
正当他还想落笔写些什么时,薛适却轻轻按住了他的笔端。
奚玄疑惑地看向她,薛适接过笔,垂眸书写时看不清眸色,但紧绷的下颔显出她此刻的坚毅和决绝。
【奚公公,烦请你帮我一个忙。】
薛适极快地写明了自己的想法,奚玄惊地忍不住出声,忧色更重:“这不行……”
薛适却是笑着摇摇头,止住奚玄的话,态度坚决。
【如果这是最后一次代笔……
我希望,大益的太阳永远不会沉寂和坠落。】
第47章 设局
江接进来时, 奚玄行过礼,恭敬道:“禀大皇子,奴婢已指点完薛待诏关于圣旨的格式, 先行告退,不然太久不在宫中,恐引人猜疑。”
“下去吧。”
“不过, ”江接眯了眯眼, 哼道, “本王劝你不要轻举妄动。取你性命对本王来说, 就像伸伸手指一般轻易。”
奚玄作害怕状,畏缩应道:“……是。”
奚玄走后,江接看向趴在桌上睡得正熟的薛适, 觉得她胆子真不是一般的大, 命都在别人手里,还有心思睡觉,讥笑了声,敲了敲桌子:“薛小姐?”
薛适没反应。
江接不耐地又敲了好几声, 直到薛适察觉到身旁的人吸气的声音都带了暴躁的怒气,才悠悠转“醒”。
距奚玄出去已经有一会儿了, 江接并未搜他身, 也没发生其他任何异常, 看来计划暂且很顺利, 也就犯不上再接着装睡吸引江接注意, 以防他觉察到什么拦住奚玄。
薛适故作困倦地揉了揉眼睛, 佯装是才看清江接前来, 赶忙吓得起身跪礼:“我……我睡得太沉了, 没能及时回复大皇子, 真是该死!”
江接活到现在,还是第一次亲自叫人起床。要不是整个大益实在找不到第二个如薛适一般,模仿他人字迹能以假乱真的,他真想现在就杀了她。
“……没、事。”江接暗暗咬牙,扯出个友好十分的笑,“薛小姐伪造遗诏辛苦,会累实属正常。”他伸出手,意思明显,“我看看遗诏写得如何,明日就要宣读了。”
薛适疑惑地眨了眨眼,很是迷茫:“不是写完后直接交给奚公公吗?”
在江接猛然投射的凶狠眼刀下,薛适就像没看到一般,依旧笑眯眯地从容道:“因为那时问过大皇子,确认了奚公公是您的人。我想着奚公公身为先帝的贴身宦官,方才又恰好在这,直接带走遗诏总好过大皇子您事后再找人给他送去易生变故。毕竟此事非同小可,万万不能出现分毫差错,误了您的大计。”
江接面色这才缓和:“薛小姐所言极是啊。也罢,过会儿我再亲自去奚玄那儿看看。”
他鹰眸锐利,直直盯着薛适,丝毫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抹变化的神色。
薛适此人,自他接触以来,最深刻的印象就是胆子极大,完全做得出没写遗诏,而是想办法将奚玄糊弄过去的事。
江接不禁后悔,当初他应该把手头事交给袁敏达他们处理,自己就该一直待在这亲眼看着她把遗诏写好。
他只是没想到,薛适都被他囚住了,随时性命不保,这样的处境下还能有法子在他意想不到之处生出变数,令他不确定。
然而薛适仍只笑着,神情半分未变,甚至毫不心虚地对上江接的视线,点头道:“好啊。”
江接越看她这副样子越觉得烦躁,真真假假看不透的感觉,简直跟江岑许一个样!他索性不装了,也不一口一个“薛小姐”地叫了,直接恶狠狠道:“薛适,如果让我发现你在耍花招,我会立马杀了你,不会有半点延迟!”
江接说完,怒哼了声转身出去了,屋内只剩下薛适一人。
薛适收回笑容,目光落在摆放于桌案一角的香炉上。
那里面,装着早被她和奚玄用蜡烛焚烧殆尽的纸屑。
在跳动的烛火下,他们写于纸上的计划已然开始。
……
因薛适装睡,引得江接迟了会才知遗诏被奚玄带走了。
所以即便江接想叫他回来重新确认遗诏内容,也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奚玄一出来,就想办法和明相的人取得了联系,他们传信的方式隐秘,即便江接的人一直在暗中监视,也没发现端倪。
奚玄刚一进来,明相便道:“大皇子找了薛适伪造遗诏?”
话中确认之意明显,如此发问不过是想听奚玄再说一遍。
“是。”明相耳目通天,奚玄也没想隐瞒。
“现在假的遗诏,被我放在了皇上生前命我安放真实遗诏的密格。只是,我怕大皇子今晚会来找我百般确认遗诏内容,误了与您商讨明日揭发大皇子的流程,更怕稍有不慎,会暴露自己是假意受大皇子胁迫,实则为您办事。”
其实伪造的遗诏没在密格,而是在他身上,但为防明相可能随口提出查看遗诏内容,致使薛适的筹谋败露,奚玄依薛适意思谎称放在密格,明相便也犯不上特地让人跑一趟把遗诏拿过来看。
明相稍一颔首:“无妨,我会找人引开大皇子。”
“明日朝臣将共议皇位人选,照大皇子这几日的准备,他定会选择在明日靠假遗诏谋权夺位。”
“若揭发大皇子伪造遗诏的话,那薛待诏……”奚玄试探问道。
果然如奚玄事先所想,明相淡淡道:“他自己不知天高地厚,靠着那点笔墨本事行事张扬,本相便也不必费心留他性命。”
明文昌在官场浸淫多年,薛适被江接挟持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又怎会不知?不过摆明了不想多生事端去管薛适生死。
他看向奚玄,意有所指道:“何况,薛适与你又不同。茵儿再怜爱他,也比不上你,会让她寻死觅活。”
奚玄猛地一颤,把身子伏得更低:“得娘娘垂怜……是奴婢之幸。”
“明日遗诏宣读过后,你便找机会出殿,长安你现在待不得,我会让人将你秘密遣送出京。毕竟你为先帝贴身宦官,难免不遭人询问先帝染病之事。”
他高高在上,顿了顿,又反问奚玄,“你应知我只将你送走,却不杀你的原因吧?”
明相语调不疾不徐,奚玄却暗暗收紧了藏在袖下的手。
“……知晓。”
明相盯着奚玄,目光幽深。
茵儿对外一向淡然,没在乎过什么,只除了眼前这人。
若是杀了奚玄,以茵儿倔强刚烈的性情,定会同他拼死拼活,若是抖出来连他都不知的把柄,岂不是得不偿失?左右奚玄也成不了大气候,届时将他送离京城,囚禁看管,严防他说出毒杀先帝的真相,也算可控,还能用他的命挟住茵儿,由他摆布-
第二日。
大明宫,紫宸殿。
薛适混在朝臣之间,也站在了这里。
昨晚江接想要找奚玄求证遗诏内容时才知,明相的人早已叫走了奚玄,说奚玄身为先帝的贴身宦官,要问些细节为今日众议皇位之事做准备。江接无法强行叫走奚玄惹明相生疑,只得就此作罢。
但他始终疑心薛适根本没写内容,只好把她带出来,想着若发现遗诏为空,也能再找机会逼她赶紧写上,免得又遣人折回去找她,费时费力。
薛适悬着的心稍稍安定了些。
这说明到目前为止,除了她和奚玄,还无人看过假遗诏的内容。
座下,朝臣们各个头疼起大益目前的局势。
“还以为这关塞得再花个几年休养生息,没想到这么快就又挑起了战事。袁老将军可不比当年身子骨康健啊。”
“不还有袁小将军吗?虽战略上袁小将军不够精通,但基本的带兵迎敌还是可以的。”
“关塞那头可是关塞王子什勒亲自出征,什勒的声名你们也知道,被称为不亚于其祖父、关塞百年难遇的奇才。战略、战术、指挥、执行……样样精通,四个袁小将军都未必顶得上啊!”
“哎,先不说关塞,咱们大益内部还一团乱呢。这皇上好端端地,怎么染了腹疾?宫中膳食向来把关严格,也不太可能是吃了什么要命的东西啊。”
“哎,就是说啊……宫中御医、民间大夫,所有医术高超之人各个看过都说,皇上是吃坏了东西才导致腹泻不止,最终崩逝。
今冬天冷,皇上又爱猎野味煲汤,许是什么害人的罕见畜生天生剧毒,一时难察。”
“但不管怎么说,对内好歹还有明相在,明相一路辅佐皇上登基,再辅佐新帝也定不成问题。无论是大皇子还是四皇子甚至哪怕五公主登基,有明相在后帮着,大益内部自不会乱。主要是对抗关塞,朝中找不出像明相一样的人啊……”
在一片唉声叹气中,明皇后身着雍容华丽的祎衣走进。
宽大的衣裳将她的身形衬得十分单薄,但她依旧姿态端正,不卑不亢地迈着脚下步伐,眸色如水,沉静却暗含威仪,看向聚在殿上的诸位朝臣。
明皇后作为皇上驾崩、皇位未定之际唯一拥有最高权力之人,又是明相的女儿,众朝臣皆是恭敬万分,忙拜礼道:“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明皇后一一扫过众人,包括和她前后脚进来的袁敏达、明相、江接……
最后,视线停留在了江抒和薛适身上,目光才温和了些。
“诸位平身。”
像是象征皇室的物什,明皇后走完面上的流程,便只需站在那儿。
其余的话明相自会说出:“皇上驾崩,关塞作乱,除去悲痛外,最要紧的是我大益急需新帝登基,主持朝政,带领大益重归繁盛与和平。不知诸位心中可有皇位人选?”
正当各个朝臣要开口提议时,一声“且慢”落在大殿。
奚玄身着宦官服踏入,他声音偏柔,却不刺耳,反倒添了世家公子的温润。
“皇上生前早已拟了遗诏,奴婢奉皇上旨意,前来宣读。”
奚玄不着痕迹地与江接对视了一眼,江接这才放心,看来薛适确实如约写了遗诏。
明相依着与奚玄先前对过的流程,最先拜礼:“圣旨在上,如见皇上。”
众朝臣也纷纷跟着见礼,等待遗诏的内容。
江接更是焦急,虽知依这假遗诏,皇位会传于他,但江接担心明相等朝臣会想办法刁难,不臣服于他。
不过他和袁敏达早已部署好了一切,现在宫外都潜伏着他们的人。若是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
在众人炽热交汇的目光下,奚玄徐徐展开那卷明黄,抻开后,手执两端,庄重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五公主江岑许才情绝艳,姿仪无双,特赐公主和亲关塞王子,翘企交好,护卫和平。钦此!】
第48章 将颓
奚玄念完, 整个紫宸殿一片死寂。
薛适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急促而剧烈,像极了曾和江岑许坐着小木船从龙尾道滑下去时的次率。
相同地, 害怕也只有一瞬。那时是在高处纵越的刹那,这次是提笔写下遗诏的顷刻。
但现在,心头所有的重缚都已彻底卸开, 更多的是轻松和坦然。
薛适敢这么赌, 最重要的原因是长久以来的接触, 她深知江接高傲自大的性格, 觉得一切尽在掌握,都已经囚禁她了肯定不会再有什么变故,所以没有盯着看她拟写遗诏的过程。
正因如此, 她才能有机会写自己想写的内容, 又联合奚玄避免让江接提前知晓。
薛适跪伏在地,眼前只有光滑的地面。她看着看着,好像以另一种旁观的视角,见到了这段时日的经历, 但其间埋藏的苦痛与自责,却无法只是旁观。
那些情绪仍在她心口, 真实而深刻地不断浮现轮映。
她看见清弥法师周身金光, 死在与阿雅约好见面的那一天;她看见江措倒在血泊, 死在他们常去的见南山、靠窗的角落。
而她每一次都在迟来, 只能事后写一篇檄文、刻一方碑石去铭记。
但这一回, 她被裹挟在阴谋开始的时候。
她要救下江岑许, 不再只能事后悔恨和难过。
薛适不敢想, 如果江接靠着自己伪造的传位遗诏成功登基, 江岑许会是怎样的结局。
他无论如何, 都不会有活路。
若江岑许不反抗,江接也会找理由将他处死,斩草除根。
若江岑许极力反抗,萧乘风的人和游目院中的人加在一起,数量上也敌不过江接和袁敏达的人。何况袁家手握大益最多的兵权,而袁敏达又是右羽林军的将军,这意味着北衙禁军也能供他差遣。哪怕江岑许和他的人武功再厉害,釜底抽薪、拼上一切,也难有战胜的可能。纵然他们手握江接此前筹谋造反的证据,但昭景帝已死,那些证据也成了一场空。而江岑许一败,江接更能理所应当地给他冠上谋逆之名,定罪处死。
薛适不想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一直困在面具下,活在流言中,甚至最后只能惨死在深宫。
这样……太遗憾了。
她想到阿雅的承诺。
如果遗诏的内容是让五公主和亲关塞……阿雅听到消息,以她的性格定会念着在扬州的交情,照拂江岑许。
而且关塞王应该也会因着与许皇后青梅竹马的交情,护着江岑许吧。
更重要的是,她相信以江岑许的能力,哪怕是在关塞,也会有办法立足。
远离长安后,他还能有机会做真实的自己。
那是此后,他在关塞的未来。
薛适无法确切知晓。
但起码……江岑许会活着,会比留在长安活得久。
沉闷的静在紫宸殿上凝滞,像是无形的重石,悬于静默的空气。
江接死死睨着趴在角落的薛适,气得快要把牙咬碎。
他万万没想到,薛适居然会写这样一封遗诏。更不理解,为何她不老老实实写传位遗诏,非要自作主张搞出个让江岑许和亲关塞的遗诏?
江接暂且按捺住疑问与怒火,率先出声:“奚公公定是哪里弄错了,父皇应该还有别的遗诏吧?”
朝臣们纷纷表示赞同。
“没道理啊,皇上都留下让公主和亲的遗诏了,怎能没留下传位的遗诏?”
“就是。何况,哪怕将五公主派去关塞和亲,未必就能换来两国和平。如此浅显之事,皇上怎会想不到?两相比较,还是皇位的归属更重要啊!”
明相默默听着,没有出声。
整个大益,为数不多知晓遗诏真正内容的,只有三人——死去的昭景帝、明相和江接。
皇上所留遗诏清清楚楚写着,自己崩逝那天,将皇位传给五公主江岑许。
虽然江接看到后立即把遗诏烧毁了,但他还是让袁敏达带着大量人手去刺杀江岑许,力求万无一失。
所以,明相虽十分意外薛适竟写了这么一封遗诏,但他并不担心。
一是因为,他也早早派了人去刺杀江岑许。一介女流凭什么靠着昭景帝对许皇后的爱,还能坐拥皇位?为防她有命回,明相决定改动原先揭露遗诏为假的计划,将计就计让江岑许和亲关塞。这样路途凶险,两国又在交战之际,江岑许同样必死无疑。
二是因为,江接计谋未得逞,肯定还会再弄出乱子,他没必要先出手打草惊蛇,只需等着江接自乱阵脚,再随后攻破即可。
果然,就听江接继续道:“本王做为父皇长子,理应在大益混乱之时肩负起重任,直到找出父皇留下的另一封遗诏。”他说完就连忙拍了拍手,下一刻,袁敏达立即带人踏入了紫宸殿,手执兵刃,气势威猛,俨然是将殿上所有人都严密包围了起来。
有朝臣看不下去,责怪道:“大皇子,袁将军,你们、这是何意!这是……这是要造反吗!”
话音刚落,只听“呲”地一声,袁敏达一挥长刀,说话的朝臣脖上一凉,顿时血流如注,直接瞪着眼倒在了殿上。
“啊——”
其他朝臣见了,吓得惊叫出声,江接却是自若地笑了笑:“造反?造谁的反?父皇已逝,本王是长子,继承皇位,天经地义!”
“你说呢,明相?”他眼神阴寒,先是扫过一脸不可置信的江抒,最后落在站在最前面的明相身上。
“大皇子所言极是。”
明相暗暗勾起个讥讽的笑。
就先让江接得意几日,这样他闹得越凶,到时名声越败。造反确凿,他永远都无法在世人眼中翻身,更难以在史书上留下青名。
江接哈哈笑着,径直坐在了龙椅之上:“诸位大人今日就先请回吧。之后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大人们都是聪明人,想必应该清楚,违逆本王的下场。”他眼指了指殿上那滩刺目的红,语中威胁之意丝毫不掩。
朝臣们各个战战兢兢离开,脸上又惧又哀。
连明相都屈服了,他们更是敢怒不敢言。谁能想到,袁家居然早早就站了大皇子,还帮着一起造反。这样凶狠残暴的人登上皇位,大益的气数……便也将尽了。
江接满意地看着所有人对他露出诚惶诚恐的神色,那种下位者对上位者的臣服令他浑身神清气爽,连薛适戏弄他没代写传位遗诏的事都短暂抛在脑后了。
当然,也有那么几个人,看着他的神色一点惧怕也无。比如明相,以及被明相的人强行拽走的明皇后与他的好四弟。
到了外面,明皇后拼命挣开压制,顾不得凌乱的发和褶皱的衣裙,红着眼道:“阿适……我看见阿适她被大皇子的人带走了。父亲,父亲你救救她好不好?”
江抒也在一旁急道:“外祖,你救救小表舅吧。虽不知大哥……不,江接,虽不知江接为何要带走小表舅,但你看小表舅他那么瘦弱,被带走肯定要撑不住折磨……”
“啪”得一声,明相一巴掌落在了江抒脸上。明皇后忙伸臂护在江抒身前,眼神倔强又愤然,像是盯着仇人。
明相却不为所动,只对着江抒沉声道:“我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为不相干的人费心。你将来是要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天天善心泛滥,像什么样子。”
“我……”江抒还要再说,手却被明皇后紧紧握住,江抒只好垂头沉默着。
“还有你。”明相看向明皇后,提醒道,“被带走的,可不只是薛适。”
说完,便拂袖离开了。
明皇后呆呆愣在原地,好半天才眨了眨酸涩的眼,转而抬头看向天空。
江抒在一旁问她:“母后,外祖什么意思?还有谁……被带走了吗?”
明皇后压抑哭腔的声音有些颤抖,轻轻道:“没事,没什么……”-
江接跟着袁敏达一起回到了府中,薛适仍旧被关在先前的房间。
江接没有立即去找薛适算账,而是坐在厅上,微微出神,早没了在紫宸殿上那副欣喜嚣张的样子。
他竟觉得心里很空。
明明从三年前他就已经开始准备夺权,一切都已妥当。即便没有遗诏,皇位于他也是唾手可得。
然而临了,他还是选择舍了扬州的安排特意回到长安。他就是想亲自问一问父皇,皇位为何不是传给他,而是江岑许?可等回到长安时,却听闻父皇染病昏迷的消息,不出三日就崩逝了。
他再也无从知晓,为何父皇要更偏爱江执,立江执为太子;为何江执死后,皇位就算传给他的妹妹江岑许,也不会传给他。
为何,就是看不到他这个长子……
难道只是因为他的母妃是舞女,所以他便一辈子都无法爬到高位吗。
江接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想要伪造那一纸从不存在的传位诏书,不单单是为了皇位能够名正言顺。
更重要的是,他想陷入一个自欺欺人的梦——
父皇看到了他,父皇最是喜欢他,所以会为此,传位于他,将大益的江山交付于他。
“大皇子?大皇子?”袁敏达叫了江接好几声,见他心情不佳,便没继续待在这与他商谈接下来的事,打算先行回自己府邸。
结果刚走到大门,就见门外看守的侍卫不知什么时候皆被抹了脖子,倒在地上。
袁敏达顿时警觉起来,迅速摸上腰间长刀,才小心翼翼踏出门外不到半步,眼前就已横过银色流光,速度极快,饶是袁敏达这样武功高强之人,也远远比不上来人敏捷。
袁敏达招招式式都十分被动,无法主动出击,只能一退再退地抵挡。
打斗声响不小,但看守的侍卫却一个没来,想必不是被杀,就是被引走了。
很快,袁敏达精致华贵的衣袍已经被剑划成了交错的蛛网状,左肩、腹部、右脚……皆受了程度不一的伤。
但来人似乎还觉得不解气,甚至丢了手中软剑,一脚将已经力竭的袁敏达踹倒在地,直接赤手空拳就开始往他脸上招呼。
袁敏达从出生到现在从未如此狼狈过,就连愤怒地想要叫一声对方的名讳都来不及,只能发出无能的闷哼声。
在袁敏达粗犷的面容终于染上各色淤青、添了多处肿起后,来人才停了手。
袁敏达恨恨看向面前居高临下、满眼狠戾的身影,磨了半天牙才发出断断续续的含糊声音。
“江……岑……许,你、没、死!”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又少了一点TAT……最近眼睛不太好,事情也好多,一直没找到码字的感觉,得加紧找状态继续存稿了!!
第49章 刺痛
“薛适呢, 她在哪。”
江岑许死死掐着袁敏达的衣领,力道愈重,声音沉寒落下, 像是碎裂的冰。
“小五还真是命大啊。也是,功夫这么好,自然有恃无恐。怎地以前从不和我们切磋?”不等袁敏达开口, 江接终于察觉了外面的响动, 悠悠走过来。
“只是和三哥学了一点皮毛。怕伤你们自尊, 才一直没施展。这不, 今日就浅浅过了几招,袁敏达便趴下了,真是不抗揍。看来我以前的决定果然是对的。”
“……”
根本不是过几招, 而是江岑许单方面的施暴!袁敏达怒瞪着江岑许, 想要躬起腰挥臂反抗,不想江岑许已经松开手,闪到一旁,令他好不容易存的那点体力直接落了空。
江岑许没再看袁敏达, 而是朝着江接讥诮地勾了勾唇:“不说我,大哥不也是?兵马够多, 自然有恃无恐, 敢做春秋大梦。”
“你……”纵然彼此都挑明了对方的伪装, 但听及“梦”这个字, 还是气得江接怒火中烧。
深知江岑许能把人噎个半死的嘴, 他索性不再谈论这个话题, 转而挑衅地笑了笑:“……你回来得急, 想必还不知道吧?不日你就要去关塞和亲了, 此为父皇遗诏。”
江岑许眸光滞了滞, 面上却点头道:“知道,那又怎么了?哦,大哥是想说,本宫实乃风云人物。不然只区区和个亲,怎么一路上都能听到人人讨论此事?”
“不过和亲关塞对我来说只是换个地方享乐,无甚区别。”江岑许轻描淡写地开口,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听得江接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
江岑许没管他奇差无比的脸色,只懒懒摩挲着染血的剑身:“我现在只想知道,薛适在哪。你是想我杀进去,还是……”他将剑抵在自己脖颈,唇边笑意无畏而妖冶,“我直接死在这?”
“若关塞人刚一知道我和亲的消息,就传出我死在了大哥这里,你说,关塞的人会是什么想法?
无论他们存没存想通过和亲来交好的心思,都会觉得被戏弄了吧?尤其传言中,关塞王子什勒不可一世、霸道蛮横。届时他一气之下加剧侵略,大益内外动荡,你这江山,还有命坐稳么?”
即便很不想承认,但江岑许的确说得有道理。江接渐渐平复好心神,不再跟着江岑许刻薄又气人的话走,而是静下心思忖。
虽然这和亲遗诏是假的,但眼下却不能戳穿。不然等他逼迫薛适重新写下传位遗诏,定会引人联想传位遗诏也是假的。
而明文昌虎视眈眈,一旦让他咬上伪造遗诏的事,定会将所有污水都泼在自己身上。经扬州一行和今日紫宸殿上的事,他的声名更是比不上明文昌一介老臣的声望。
左右不过是让江岑许见薛适一面,有他的人看着,江岑许再厉害还能耍出什么花招?即便刚刚她能把袁敏达和看守的侍卫打败,不过是因为趁了袁敏达在他这易放松警惕和这段时日的疲惫,再加上更多防守的侍卫都被他留在了大明宫外围。
这么想了一通,江接一点也不气了,甚至有了陪江岑许演戏的兴致,又端出以前时常伪装的好哥哥慈爱样:“何需小五如此?我带你去看薛待诏便是。”
“说来小五真不必生气薛待诏被敏达所俘,她女扮男装入朝为官可是欺君死罪。敏达和我,不过是顺应天理,匡扶朝纲。”
“不过小五应该早知道了吧?毕竟薛待诏可是你最喜爱的面首。”
江岑许藏在袖下的手倏地收紧,面上却散漫道:“是男是女,只要能哄得我开心,不就行了?”
“……”
在江接从各个角度挑衅江岑许不仅无果,还把自己气得不行之后,他终于不甘心地闭了嘴。
薛适被关的房间极为隐秘,主要源于门的设计与院墙几乎融为一体,状似隐形,因而不熟悉江接府邸的外人很难发现。
只是,江岑许跟着江接走到时,却看见明相站在门口。
“方才忘了同小五说了,明相因担心薛待诏,也想见一见她。”
明文昌知晓了薛适在他这,又以亲戚这层关系要求见面,他若是没有正当理由拒绝,定会引得老奸巨猾的明文昌生疑,索性应了下来。反正薛适女扮男装欺君确凿,他关着她也挑不出错。
“薛适真是胡来,若不是大皇子告知,本相竟一直不知她为女子。大皇子明纪遵礼,不用念及她与我的关系,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眼下见见她,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这话不假,他确实才知薛适为女子。但他来这,却不是为了看薛适,而是想试探江岑许。
看见江岑许活着回来,明相心底骤然生寒。纵然底下的人早传了消息给他,但此刻亲眼看见江岑许好端端地站在这,只觉悔恨更甚。
他派了那么多人杀她都没成功,足以见得这些年他一直小瞧了她,甚至被她的伪装给骗了。不然早早除掉江岑许,也不会有昭景帝传位给江岑许的遗诏。
他本不想装样子过来看薛适,但听说江岑许一回京就远远甩开萧乘风一路打听薛适的消息,再联系薛适伪造让江岑许和亲的遗诏,他实在觉得奇怪。
薛适教导过江岑许书法,两人也算走得近,为何还要伪造一封让江岑许和亲敌国的遗诏,置她于死地,甚至不惜得罪江接?
他担心这是江岑许的授意,两人早已达成计划,只为借和亲关塞金蝉脱壳,但苦于一时无法查证,便打算借看望薛适的机会查探一番。
思忖间,江接已经让人打开了门。薛适被绑在椅子上,即便听到了声响,依旧闭着眼睛,宁静而平和的模样。
“孽障,竟做出女扮男装此等违逆天理之事,如何对得起先帝对你的赏识、娘娘对你的爱护?”明相的语调虽无剧烈的起伏,但反倒因此更具威压,说着就要以长辈的姿态,扬手落下巴掌。
薛适不觉得意外。
江接会说出她女扮男装是迟早的事,何况她还违背了江接的意思,没有伪造传位于他的遗诏。
只是,她的脸上并未挨下预想中火辣辣的痛,反而是下巴被人忽然捏紧,迫得她不得不仰起头。
薛适缓缓睁开眼。
熟悉的千叶莲绽在眼前,像是将莲池中的水汽也带了出来,润湿着她的视线,寸寸朦胧。
薛适很慢很慢地眨了眨眼,泪水断落在来人虎口的位置,又滑过手背。
她的目光在眼前人的面庞上游曳。
唇色虽不似以往红润,但也不再那般苍白,想是身体已无大碍了。
下颌的轮廓锋利很多,更加瘦削了。
眼睛……
薛适对上那双被面具圈括的漂亮眼眸,未等看清时,捏在下巴的手又加重了力道。
然后,她听见属于五公主的声音,极沉极冷,对她道:“薛待诏真是好本事。嘴上说要和本宫一起,结果转头就抛下本宫自己逃跑了。”
他下巴紧绷,双唇因抑制着怒意几次张张合合,最后彻底散溢,落下个讥讽的弧度,“想投奔他?那一开始就不要和我说这样的话。
我这人厌恶的东西很多,但最讨厌的,就是背叛。”
江岑许看着薛适迷茫而无措的水眸,望向他的时候眼泪止不住地砸在手上,灼烫又刺痛。哪怕是被利刃刺穿手掌,都不会有这么疼。
他将手移开,转而压在薛适的后颈,欺身逼近。
若不是靠在她耳侧出口的话冰冷又阴狠,带着浓重的杀意,也许会有人以为,这是一个小心翼翼的拥抱。
薛适听见江岑许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清的声音,一字一顿问她:“和亲遗诏,是你写的吧?”
“是。”
她不后悔,也没想瞒他,所以回得一点不犹豫。
只是,这样的姿势下,薛适也就无法看到,江岑许眼中剧动的眸光。
像是破碎的琉璃盏,没能护住最爱的鱼。
“既如此,你最好祈祷本宫死在关塞。否则若你还活着,本宫一回长安就要你死。”
他恢复声调说完,直接从腰间甩出软剑,抬手就要砍向薛适的脖子。
“小五。”
江接见江岑许竟动了真格,想到她为了找薛适不惜直接在自己面前对袁敏达动武,要是疯起来怕真会一剑杀了薛适,赶忙出声阻止,“国有国法,莫要动私刑。待我将此事报给刑部,再定罪处置也不迟。”
薛适现在不能死,他还要留着她重拟传位遗诏。
江岑许玩味地晃了晃剑尖,半晌,才收手点头:“也是,大哥和明相都是尊礼法的人,眼中容不得沙子,想必定不会让我失望。”
说完,江岑许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那老夫也告辞了,多谢大皇子今日给我教训晚辈的机会。”
明相稍稍放了心。
江岑许本就偏执,又真对薛适上了心,也难怪有些失控,外泄的怒意和杀意不可遏制。
而薛适虽在那时被江岑许挡住了身形看不见神色,但此刻看她泪水潸然,定是受了惊吓。
看来是他想多了,薛适伪造和亲遗诏不过是担心江岑许会报复她的背叛,所以耍了小聪明先下手为强。
……
两人先后离开,薛适却没有任何察觉。
她觉得自己一直在发抖。
因为江岑许好像,真的恨她了……
薛适本以为,江岑许只是像以前一样为了骗过江接和明相在同她做戏。
可当看到他眼中喷薄盛烈的愤怒与杀意时,薛适犹豫了。
她找不出他做戏的一点虚假,也捉不住他藏掩的半分温柔。
可是,她从未想要抛下他,也从未背叛他。
她只是,运气不太好,采药时被人抓住了……
但现在看来,这些无法在江接和明相眼前告诉的真相,要成为她永远的秘密了。
同她对那朵遥远的花的喜欢一起,至死难言。
被人冤枉,真是一件令人非常难过的事呐……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到第二次见面时,大福殿的红梅树下,江岑许轻佻问她,是要做“她”的面首,还是要与“她”共沉沦。
她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告诉江岑许,这迟来的回答。
她希望——
山河犹在,公主亦不会沉沦。
他不会沉沦。
第50章 纷涌
江岑许出来的时候, 只是一路朝前走。
他走得很快,一刻不停,直到经过荣宝楼时, 才渐渐止了脚步。
奔了一路才堪堪追上他的萧乘风喘着气:“你不要命了!”
“伤还没好利索就一个人闯进江接的老巢,还直接跟袁敏达动了手。”饶是萧乘风来得及时,带人帮他引开了看守的侍卫, 也还是觉得危险。“你怎么了?这么冲动可不像你。是因为担心薛适?”
萧乘风万万没想到薛适会是女子, 怪不得眼前这厮一直明里暗里地对人家多有关照。
江岑许没答, 而是突然问他:“要不要吃毕罗?”
“都什么时候了, 你……”
然而江岑许话是在问他,但压根没打算征求他的想法,说完就兀自踏了进去, 直接和小二点了一碟毕罗。
荣宝楼里人不少, 但谈论的话题却出奇一致。一部分在说江接于紫宸殿上斩杀异己带兵围宫,意欲强横夺位;一部分在说先帝竟留了封让五公主和亲关塞的遗诏。
萧乘风气道:“关塞主战,根本无意和平,让你和亲无非是送死。皇上生前就已接到北边守城将领上奏的折子, 又怎会再留下这样的遗诏?
我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薛适虽是为你采药才暴露受伤, 但她被袁敏达俘走后, 因女扮男装被发现, 估计迫于保命已经向江接他们屈服了。你想想, 袁敏达没杀薛适反而留她性命把人从洛阳带回了长安, 然后就有了这封说也说不通、想也想不明的遗诏。
答案显而易见, 薛适已经听命于江接, 伪造了这封遗诏。不然除了她, 整个大益谁会有这样的笔墨本事?”
“那江接何不直接让薛适伪造将皇位传给他的遗诏?”
萧乘风一愣:“这……”
“而且, 即便我不去和亲,就能在江接和明相手中活下来吗。这一次能逃,是因为我传信让你支援的时间早于他们派人刺杀的时间,但下次呢?下下次呢?反正江接耗得起,又何必多此一举借和亲要我性命。”
萧乘风一时哑口无言。
的确,他们早就想到了这样的结局,不是吗。洛阳城郊,江岑许已决心堵上一切,暴露所有力量去抗衡江接、抵御关塞,直到死亡的那一刻。
只是他们谁也没想到,会有这封和亲的遗诏。像是送死,但好像比起原本的破釜沉舟,又多了存活的可能。
“那你打算怎么做?”
虽然他们有着“婚约”,但在两国和平面前,也无法以此来违抗所谓的遗诏。
毕竟,大家永远重于小家,哪怕和亲未必就能换来止战和平。
“先把卫一几个好好安葬。然后……”江岑许盯着碟中的毕罗,却未聚拢视线,似在想着谁。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眼眸,不甚清晰,却反倒因此显得无比温柔。
“我会去和亲。”
……
什勒接到大益打算送公主过来和亲的消息时,哈哈大笑,无尽的讽刺与鄙夷。他猖狂道:“这大益皇室也不过如此。孤还没怎么打呢,竟就怕了?”
什雅一身华贵干练的王女服饰,闻言眉心蓦地一蹙,但出口的话却并无波澜:“阿兄打算如何?迎娶五公主吗?”她不动声色地提道,“记得五公主的母亲是我们关塞人,幼时同阿父一起长大。这样看来,还真是不好决定呢。”
“有什么不好决定的?是他们大益自己上赶着送,孤又何需派人娶。看在父王的面上,就让他们暂时喘息一段时日,孤可以先不继续挥兵,但南边已经打仗的几个城,孤可不会停下。就看大益公主有没有命活着跨越那几座城,抵达我关塞了。”
言外之意,和亲只换得来江岑许从大益到关塞路上这些时日的和平,等到陷入战火的边关,公主“死于刀剑无眼”,他便可继续挥兵。既应了大益和亲的请求,又没耽误他南下称霸,岂不两全其美?
“阿兄……英明。只是礼不可废,不如我带几个人装装迎亲使者的样子,前去大益迎五公主回来?
不然天下人又该说我们关塞野蛮无礼了。”什雅说完,还不满地哼了声。
“雅雅不怕被误伤?”什勒不信任任何人,即便是眼前这个骄纵又烂漫的妹妹,他想了想,“那孤也派几个人跟你一起,好保护你。”
“好啊,阿兄最好了。”什雅笑着抱住什勒的胳膊,但心里却清楚知晓,这不过是什勒的监视,怕她会做出挣脱他掌控的事。
那就看看吧,阿兄。
你想让五公主死于不可控的战火,你想通过扩张来发展关塞,全然不顾士兵生死、百姓恐慌,玩弄所有渴望和平的心……
我偏要想尽一切办法阻止-
眼下虽是二月中旬,气温些许转暖,但对于处在北方的长安,还是冷得厉害。春花尚没露俏,冰雪也未彻底消融,再加上这几天大益内外皆动荡,即便是一向不受天气影响的长安百姓,也没了走街串坊、说笑热闹的兴致。
好在关塞传来了消息,将于一个月后由王女什雅带领使者迎亲。虽然北朔及北边几个城池战事仍在持续,但关塞明显不再像前段时间那样猛烈进攻,也未再对除此之外的其它地方挥兵。饶是京中百姓人人都骂关塞小国荒蛮、就知道钻空子,但也明白好战的关塞能做到现在这样的退步,已是因和亲一事奏了效。
只是可怜了五公主……
谁都知,若不能彻底打退关塞,让他们再无侵略之心,那此刻的和平不过是镜花水月,关塞依旧会发动战事。毕竟关塞弹丸之地,少河干旱,而南边的大益国土广阔,山河壮丽,怎会不令他们眼馋?
因而,当五公主天天在宫中好一番闹腾,不是调戏大皇子手下围宫的侍卫,就是找袁将军干架……比起以往更加肆无忌惮、处处都闹得鸡犬不宁时,百姓也都觉得可以理解。
人生得意须尽欢。关塞苦寒,五公主命都难保,现在放纵放纵怎么了?
反倒是这大皇子,除了还未找到他口中先帝留下的传位遗诏,所作所为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皇帝。
诸如告诉礼部,不必操办五公主和亲事宜,嫁妆什么的也无需准备,不然都白白送给了关塞人;又让袁将军带人挨家挨户地敲打了番朝臣,明摆着告诉对方,你不顺我,就等着死;然后又以明相年纪大了,应回家颐养天年,多给年轻人机会,免了他的宰相之职,打算提拔自己的人;就连四皇子,也被他以开荒拓土为名,欲送到天高皇帝远的荒凉地,不日就要启程。
桩桩件件,江接做得极为畅快,但在百姓口中的名声也愈加败裂。当然,也有一些百姓觉得,即便没有传位遗诏,大皇子作为长子,才干又算出众,成为新帝也说得过去。
反正对于百姓的言论,江接一点不担心。有了先前在扬州的经历,他觉得操控人言实在太过容易,而他有的是时间,届时举措利民重获民心,他又会是天下人口中的好皇帝。
但他没想到的是,薛适那封自作主张让江岑许和亲的遗诏,居然有意外之效,起码为他暂且稳住了关塞,换得了坐稳皇位的充足时间。
朝臣不服又怎样?明相不愿又怎样?还不是没有理由阻止他这个长子称帝,也无法抗衡他手下这么多兵马。
这样看来,他也没那么需要薛适了。
本来看在她是女子的份上,一直没对她动粗,谁料她骨头比谁都硬,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坚决不答应替他伪造传位遗诏。
既如此,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于是,在长安纷乱激涌的漩涡中,又多了个石子。
——宫中的书待诏原是女扮男装,期瞒了先帝才得以入朝为官。大皇子将其揭穿后,已让刑部把人关进了大牢,只待问斩。
诚然,这样的事放在平时,定会引起不小的讨论。但现在,不等这颗石子掀起波澜,就已被“大皇子何时称帝登基、五公主和亲能否顺利、北边战事如何”等消息给淹没了-
薛适对自己女扮男装的事供认不讳,因此并未受太重的刑罚。
就是一直待在黑暗里,她有些冷,也有些怕。总是不受控地想起小时候,父亲把她关在漆黑的房间里拿鞭子打她的场景。有时候是因她学武学得慢,一边打一边骂她蠢货、废物;有时候是因父亲在外不顺,受了气,需打她发泄,抒心中郁结。
但那时,娘亲还在。她虽疼,却不会怕,因为娘亲会一直陪着她,把她抱在怀里,给她唱歌。
然后,她就会很安心很安心地睡着。同样是黑,但入眠时的暗,却是宁静且引人沉醉的。
只是,她好像做了个梦。
梦里,翰林院的同僚们过来看她,刘掌院抹着胡子上沾着的眼泪,说无论她是男是女,永远都是大家心中最好的书待诏。
她还看到宣凝郡主撇着小嘴,泪流满面,抽泣着说出破碎的字句。
“我……我还等着你从扬州回来,再教我制其它样式的纸呢……你怎么、怎么就……呜呜呜我舍不得你,可是爹爹也救不下你……该怎么办、怎么办呀……”
她记得,自己应是笑着看向每一个人的,还很用力地朝他们挥了手,说“很抱歉,骗了大家……但能认识你们,真得很开心。”
然后,又过了很久。
她似乎听到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传来,打破了牢中沉闷又压抑的静。
她迷迷糊糊地抬眸,透过牢门的栏杆,最先看到飘曳的衣角。
视线向上,是腰间悬着的妃色香袋,随着来人变缓却凌乱的脚下步伐,微微晃动。
最后,静止。
站定。
但她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觉头痛得厉害。昏昏沉沉的感觉,像是在无垠的黑暗中沉浮下坠。
最后的那点意识,她好像听见自己没头没尾地说了句——
“这一次,我在你的梦里,没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