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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离别


    江岑许一身黑色夜行衣, 拿着从萧乘风那儿借的令牌,以萧侯世子手下小将军的名义走了进来。


    打点好的守卫将钥匙递给他,江岑许径直奔向尽头那间牢房。


    吱嘎一声, 牢门被打开,视线再无遮挡。


    但心底最深处却像被密密匝匝的石头堵住,找不出一丝缝隙。每一次跳动, 都会摩擦碰撞过挤压的血肉, 撕扯般的痛。


    薛适就那样孤零零地躺在草席上。


    一身白衣, 但因沾染太多灰尘, 已看不出原本的纯净。平素簪着的发髻也已披散,此刻因她蜷缩着身子,乌发顺着脖颈、肩头, 垂落在地, 衬得她的身形更加单薄。


    一向生机勃勃、最是爱笑的人,此刻却紧紧闭着眼,惨白而干裂的唇微微翕动,似在说着什么。容颜苍白得过分, 在微弱的光下像是被晕染成透明,好似稍稍一触, 便会彻底消散。


    江岑许坐在她身边, 搭在薛适后颈的手微一用力, 将人拥进了怀里。


    眼中滚烫随之凝结掉落, 再无法克制。薛适肩上一点濡湿, 但衣衫却未褶皱, 他没有收紧力气, 只是很轻很轻地拥着她。


    若是触碰更多, 渴望便愈加强烈, 他怕捱不过看不见她的以后,也怕难以确定的人生承载不住对她的心意。


    只是这样,就很好。


    只要让他再染上些独属于她的气息和味道,就够了。


    怀中的人浑身滚烫,应是发了高烧。她昏睡着,不知觉喃道:“殿下……”


    “嗯,是我。”


    “我在这里。”


    江岑许松开怀抱,让薛适躺在自己膝上,拿起脱下的斗篷,紧紧围裹在她身上。


    “有些……怕……”薛适没有哭,只是无意识地、断断续续重复着。语调平和依旧,没有显露丝毫脆弱,从容而轻渺,却更令他心脏抽疼。


    江岑许一手死死握成拳,另一手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发,冷峭的面容只唇边一点笑,吹散眉间寒霜。他温声道:“很快,你就可以不害怕了。


    你会活着的。我不会让任何人杀你。”


    “只是,对不起……那时说了让你伤心的话。但,薛适,”江岑许有些哽咽,将她紧紧攥在手心、被他悄然换过的毛笔簪子抽出,重新为她束好头发,“你为我做的,我都知道。车前草、遗诏……所有一切,我都知道。”


    “所以,我真正想告诉你的是……


    如果,我能从关塞活着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见你。”


    “我们不是约好了吗,等江接的事解决,会好好地,重新认识一下。”


    “你那么聪明,也许早就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


    “但我还是想亲自告诉你,”江岑许低着头,一记吻落在薛适发间,那支由他亲手做的庙子石簪子上。


    “我叫江执。”


    “一个……很喜欢很喜欢你的人。”-


    薛适再次醒来时,周遭已不是漆黑阴冷的牢房,而是熟悉且温暖的蓬莱殿。


    明茵握着她的手,坐在床边睡着,薛适见她倦容明显,应是很久未好好休息了。


    头还有些昏沉,她觉得自己好像仍在梦里,回到了去年被拂年掳走后,袁敏达带人用毒箭刺中她的时候。


    记得当时,江岑许以萧乘风手下小将军的身份将她救走,找大夫给她施了银针,再次醒来后就是在蓬莱殿,也如现在这样,有明茵在她身边。


    薛适闭了闭眼复又重新睁开,几次之后,眼前依旧。


    所以……不是梦。


    这时,明茵察觉到床上的响动,立即睁开眼,见薛适已经醒来,正笑看着她,眼泪瞬间夺眶而出:“阿适……你昏迷了大半个月,我好害怕你会一直睡下去,醒不过来……”


    大夫说薛适箭伤未愈就受了惊,着了凉,最重要的是心中郁结太深,比起高烧,她的心病更难愈。


    薛适张了张嘴,但喉间实在太过干涩胀痛,她说不出话。


    眼前,明茵正轻柔地抚着她的面庞,薛适伸手为她拭过泪,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已经没事了。


    她指了指自己,明茵看懂了她的意思,是在问她怎会被放出来。


    明茵吸了吸鼻子,整理好情绪,将薛适昏迷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一一说来。


    “……虽然抒儿不愿坐在那个位置,我亦不想继续被困在大明宫,但……这已经不是我们两个能决定的了。好在,大益现在也算安定。”


    明茵说完,见薛适垂下眸,长睫颤动着,脸色又白了些,以为她还是不舒服,忙关切道:“我再去叫大夫过来给你瞧瞧,看看接下来的休养需注意什么。”


    明茵走后,薛适望着她的背影,无声启唇:娘娘,抱歉……


    她急急披上外袍,踩着鞋子就往外跑。


    明茵告诉她,今日是五公主和亲关塞的日子,队伍才从宣微殿出发没多久。


    薛适从蓬莱殿出来一路向南,接连穿过紫宸门、宣政门,然后爬上含元殿的高台,却仍看不见逐渐远去的和亲队伍。


    她拼命往下跑,可是用尽了力气,也还是没能赶在走完龙尾道之前,捕捉到他的身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早已消失在视线尽头。


    送完江岑许的萧乘风,恰好在回来时看到薛适。


    他忍不住想要上前问个明白,但想到江岑许,他又停下了脚步。


    江岑许走之前,让他把所有证据都交给了江抒。


    萧乘风不明白:“反正江接这么一闹腾,已是声名败裂。明文昌那边,更不可能任由自己的宰相之位被夺和江抒被送走。


    何况,他已经暗中联合文人日日跪在紫宸殿外控诉江接的种种行径,除此之外,手下府兵也已集结。江接自大惯了,可能都忘了除袁家和我萧家外,就属明家兵力最多。他和袁敏达再怎么样,也玩不过老奸巨猾的明文昌,想必用不了多久就得倒台,由江抒顺利当上傀儡皇帝,大权更加集中在明文昌手里。


    已成定局的事,你又何需送上苦苦搜集的证据,平白给江抒和明文昌添了好名声?”


    “因为我想提前送江接上路。”江岑许眉目低凛,厉声道,“等明文昌准备好一切,薛适早在江接兴风作浪的这段时日中没命了。”


    他想到薛适以前为江抒和明茵写的代笔信,想到春蒐上江抒对薛适的亲近,“你把证据交到江抒手中,有他和明茵在,一定会保住薛适的命。”


    “而且除了薛适外,三年前死于三日采的扬州百姓,还有一直受江接愚弄的扬州信众,理应有人为他们讨回公道。难道只因对我们无用了,就弃而不做么?”


    “……行。”


    萧乘风明白江岑许说得对,但还是忍不住问:“但,你就这么相信薛适,到现在还想着保她的命?她可是明家的人。


    万一她是和明文昌联手故意伪造遗诏,先置你于死地,再等你到达关塞后声称是江接让她伪造遗诏,心有不轨残害皇妹,如此江接又多了一罪。而明文昌背地里借和亲遗诏欲除掉你的事因让江接一并背了锅,他自己却是坐收渔翁得利继而……”


    “你不也说是万一么。”江岑许打断他,语调坚决。


    “我不想用她的命来赌。”


    ……


    记忆停歇,画面切至眼前。萧乘风看见薛适被明茵殿内的侍女们追上,扶着她发抖的身子又给她披上更加暖和的狐裘。


    明茵赶过来时亦是满脸担忧,口型俨然是在问她为何一声不吭就跑了出来,身子现在本就虚弱。


    萧乘风重重叹了口气,觉得薛适人缘还真好,宣凝郡主也是日日哭着来找他,要他想办法救下薛适。


    他转身往宫外走,没再继续看下去。


    龙尾道上,薛适看着明茵,忽然伸手,抱住了她。


    明茵心上一颤:“阿适,是不是我刚刚话说得太重了?我实在担心你,所以才……”


    薛适埋在明茵的肩上,摇了摇头,眼泪止不住地掉。


    她只是怕,错过今日这一面,她和他便再也不会见到了……-


    后来,再次回想江岑许离开以后的大明宫,其实又发生了很多事,但薛适的记忆却很淡了。


    江岑许和萧乘风早已将所有证据准备齐全,徐桓应等人的证词也都可与之印证,江抒作为唯一的皇子顺利登基,成为大益新的皇帝。


    江接因谋逆之名被处死。至于袁家,明相看在袁老将军的面子上,只是将所有人贬为庶人流放,并未满门抄斩。


    接着,如萧乘风所料,江岑许即将抵达关塞的消息传回大益后,明文昌果然指出薛适为江接伪造和亲遗诏的事。


    但萧乘风不知的是,明文昌此举是为了震慑薛适擅作主张,破坏了他原本让奚玄潜到江接身边,揭露江接伪造传位遗诏的计划。


    不过,因和亲遗诏早在江岑许看过后就已先一步烧毁了,明文昌无法拿到那封伪造的遗诏再度进行甄别,确切处置薛适的罪行。


    江抒暗暗松了口气,择了最轻的刑罚,将薛适关入地牢数月,施以拶刑。


    等薛适从地牢出来时,已是年底,长安百姓却是人心惶惶。


    在她入狱没多久,五公主及和亲队伍还未彻底进入关塞境内,就死在了北朔的战火中。


    江抒为其封号寂晖,但因关塞又加剧了对北边的攻势,北朔等城池已经失守,江抒难以及时派人接回五公主的尸身。


    而当务之急在于对抗关塞,袁家大势又已去,满朝大多是文臣,只有萧家、明家和半个薛家,武将还算多些。


    于是,萧乘风主动请缨,自请赴北平乱。


    萧乘风走那天,薛适有默默去送他。


    她看着萧乘风,眼前却出现了另一抹身影。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可五指却突然颤抖起来,又麻又胀。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受过拶刑后,她的手似乎远不如从前灵敏,对外界的感知也变得迟缓,有时杯中的热水溅出些在手背,她看着烫红的地方,都没觉得痛。尤其天气冷的时候,更是容易红肿。她试过几次,连笔都无法握稳,更遑论随心把控力道写字。


    薛适垂下眸,她不相信自己的手会一直这样执不起笔。


    亦如她不相信……江岑许真的死了。


    即便薛适想起江岑许对她说,若他活着,一回到长安就会让她死。


    可她还是没有逃去别的城,执拗地将代笔所需的所有东西装在箱笼,从初到长安时的平康坊搬到了通化坊摆摊。


    因为,她喜欢代笔,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放弃。


    也因为,都亭驿在这。这样江岑许回来了,她能立马知道,也好说出当年未能解开的误会。


    此去三年,薛适克服着伤痛,一日不落地坚持习字,慢慢习惯了现在这双较为笨重的手,代起笔来依旧如初。


    她所有心思只在为客人代笔和都亭驿那边与江岑许有关的消息上,以及借一切机会探查江措留下的那枚瑟瑟。


    除此之外的事,她只听闻了北朔有一守城将领用兵如神,既一举收复了失守的城池,又让关塞主动退了兵。


    但也只是客人随口提及的寥寥数语,她未细听。


    也因此,她一点不知这个守城将领的名字,更不知他如今已封了王,名冠京城。


    记忆轮番往复。比起以往,每晚睡时都不受控回想的那三年,又多了今日在都亭驿外的情景。


    只是,她好像一直没能度过记忆里,年复一年的漫长冬日。


    她想见见春天,于是睁开了眼。


    然后,她看到了江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卷 耽于佳句,不死不休


    第52章 重逢


    眼前的人侧身躺在里边, 右手撑着脑袋面朝她的方向,合眼睡着。


    薛适裹着棉被,躺在外侧, 在客栈不算大的床上,他们躺在一起属实逼仄,其间余留的窄窄一条细缝近乎可以忽略, 因而看上去, 她的额头好像抵在他的胸口, 亲密又克制的纠缠。


    薛适下意识将呼吸放轻, 一眨不眨地看着对面的人。安宁的睡容将他的冰冷与淡漠尽数柔和,只余熟悉的温柔,没有任何藏掩。


    这样看着, 除了比起从前棱角更加锋利、气质更加迫人外, 他好像还是原来的模样。


    忽地,眼前的人皱了皱眉,像是觉得痒。薛适注意到他的侧脸落了根长发,看颜色和长度, 显然是她的。脸蓦地一热,她赶忙从被下伸出手, 打算给他拿开。


    恰在此时, 面前的人睁开了眼。


    带着些刚刚睡醒的慵懒, 但视线甫一落在她身上, 却瞬间变得幽深而邃暗, 像是吸卷人的漩涡, 晕眩迷离又无法挣脱。


    薛适慌乱地眨了眨眼, 立刻收回手, 却被他更快一步拦在半空, 一把握住手腕,将她又拽近了些。


    他垂眸看着她,目光寸寸游曳,极缓极深。许是因他每一次落下的视线都要停留许久,反复凝涟,薛适竟觉得,他并不像所说那般恨她。


    只是此刻她无法细想。


    眼前人愈靠愈近,灼热的气息喷散在她的颈间,激起阵阵颤栗,周身气息是陌生而逼人的霸道。不安与紧张猛烈驱击着心跳,薛适紧紧闭上眼将头偏开,挣扎又无措。


    灼热的气息似乎远淡了些。


    空气一片静默,但暗涌的暧昧气氛却丝毫未散。


    良久,薛适听见耳边一声轻浅的笑,然后额上落下一掌,不过只微触了下就移开了。


    “睡了三天,烧退了,脸怎么还这么红。”听到询问,薛适下意识就睁开眼,却随即被人戳了下眉心,江执语调玩味,问她,“想什么了?”


    “我……”


    “反正,不是想离开长安就好。”江执却是先一步说道。


    薛适微微一怔,感受着退烧后残留在额上的薄汗,先前断掉的思绪重连,她想到什么,大着胆子问:“为什么?”


    “王爷说厌恶我,想杀我,我应该逃命的。”


    空气静默了瞬。


    薛适看见江执像被什么刺痛般,瞳孔骤地一缩,但下一刻就已恢复如常。


    良久,他语气认真,视线紧锁在她身上,声音发紧:“你若相信我说的所有话,那如果我现在说……


    我想你留下来,你会信么?”


    薛适怔了下,眼睛圆圆亮亮的。过于近的距离,为了更清楚地捕捉他脸上的每一分神色,她仰着头,眸底始终映着他。


    江执被这样清澈又直接的眸光盯得喉咙发紧,一些竭力压抑的渴望无声躁动,最后艰难地,只成为喉结处一下顿跳的滚动。


    但眼神,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唇上。


    恰而一抹笑晕过,“我信。”


    在他晦暗的眸光中,她却明媚又灿烂,眉眼弯弯,亦如从前。


    然后,他听见她说:“平襄王,请多多指教啊。”


    正应三年前,洛阳城郊破庙的夜,他们约好的再相见。


    薛适觉得,虽然江执在都亭驿外说了狠话,又拿匕首扬言要杀她……


    但好像,都不是真的。


    不然在客栈这三天,她烧得不省人事,他想怎么下手她都不会察觉。


    薛适虽有些看不懂他总是复杂汹涌的眸光,但可以确定的是,那不是属于恨的。


    何况现在看来,他的种种行径都有原因。给她盖棉被是为了让她生汗退烧,至于银针……薛适动了动十指,红肿已消了大半,比起先前也轻快灵敏了些,似乎是为了给她治手。


    而希望她留下来,应该是没有忘记为江措报仇的事。现在的他已经有能力去调查真相、抗衡仇敌。而她作为亲历者,又与江措关系交好,留在长安用处自会大一些。


    既然他暂且不会杀她,薛适自要留在他身边一起调查,这三年以她的能力打听到的有用线索太少,跟着他进度定然会快些。


    无论怎么想,此刻在她身边的江执,远比骑马回京时咄咄逼人的样子要更加真实。


    等她回过神,江执已起身下床整理好衣服。见他有些急促,薛适坐起来,靠在床边问:“是出什么急事了吗?”


    “嗯。”


    江执说完就转身往外走了。


    薛适说不上心里是何情绪,仔细想来,应该算有些失落。


    虽然江执看起来不恨她,但因当年遗诏的误会,他心里始终存着芥蒂吧,所以才忘了他说过要重新认识一下的话,对她刚刚的试探毫无反应。


    远去的背影比起从前更加高大,即便他已经回来了,但薛适望着望着,却觉得他还是很远。


    连那颗一直急着想要解开误会的心,也动摇了。


    因为她会忍不住想,既然那日在都亭驿外,他说的话和做的事是截然相反的,那么当年会不会也是如此?


    会不会……他知道自己没有抛下他、没有背叛他?


    只是,薛适不敢赌一个毫无把握的答案。


    如果要说出伪造遗诏的真相,势必要言明原因,言明……对他的心意。


    以他的性子,若知晓自己被不喜欢的人纠缠上,应该会觉得十分厌恶吧。


    但薛适没打算放弃,虽一时担忧,越了这条线会是不太好的结局,但她迟早要说明一切,不管他信不信。


    好在他们目前相处尚算平和,她也能多了解下,隔着未知的三年里,现在的他是什么样的性格。再找机会,依适当的方式,诉出曾经的难言。


    这么想过后,薛适轻松不少,梳洗完便检查着箱笼里代笔的东西。


    一阵忙碌过后,忽地传来敲门声,正疑惑还有谁会知道她在这时,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可以进来么。”


    “……王爷?”


    薛适没想到会是江执去而复返,她说了声“可以”,就见江执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


    他将托盘上的东西一一放在桌上,顿时好些个碗碗碟碟映入眼帘。


    见薛适瞪着眼,一副不解又惊诧的模样,江执扬唇笑了笑:“不是说要让我多指教么。


    那第一件事,就请薛姑娘多吃饭养身体。不然太瘦,总是生病。”


    他抬手握了握她的手腕,像方才那样。但这次只攥了下便松开了,并未太用力。


    “快只剩骨头了。”


    薛适被江执推着坐在椅子上,看着桌上道道菜肴,有香黏的杏仁饧粥,磨碎的杏仁洒在大麦粥上,简单却不失营养;有清甜润喉的蒸梨,挖上一口软糯甘美,唇舌甜蜜;还有鲜美的秋葵汤搭配热腾腾的毕罗,愈品愈香。


    薛适咬着毕罗,眼睛亮晶晶的:“都是王爷……亲自做的?”


    她住的这间客栈没花多少银子,不可能提供如此丰盛的早餐,即便是江执好心买的,也无法在半个时辰买到这么多种类的吃食。


    “怎么,嫌弃我?”见她除了毕罗外还喜欢吃蒸梨,江执把盛着蒸梨的碟子又推近了些。


    “怎么会,我是想说很好吃。”薛适确实很久没有这般心满意足地吃过一顿饭了。


    想到他说起指教,薛适暗暗弯了弯唇。


    原来,他没有忘记那时说过的话。


    这样看来,或许用不了多久,她就能心无忧虑地说出一切,即便结果不好也不会犹豫。


    “王爷也吃,不然该浪费了。”


    “没事,剩下的给你带回去。”江执不动声色问,“你住哪?”


    “我住……”刚想开口,又一阵敲门声传来,远比江执敲的更急更用力。


    他皱了下眉:“先吃,我去开门。”


    江执起身才将门打开一条缝,门外气急败坏的声音就已迫不及待地传了进来。


    “我说你这人还是这么不厚道!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带着东朔就连夜往长安跑,要不是及时发现你们两个走了,我和临辞再追三天也追不上!”


    说话的人推了下门,没推动,更气了:“你堵在门口作甚?让我进去喝口水都不行?”


    江执脚下丝毫未动,他回头看向薛适:“是萧世子和临辞,我这就让他们走。”


    萧乘风:“?”


    “不用,快请他们进来吧。”


    薛适有些意外的是,江执会如此直接地在明面上,同她提起萧乘风和临辞这些与“江岑许”有关的人。


    江执松开堵门的手,萧乘风渴得直冲进来,身后跟着的临辞歉然拜礼。


    只是这一进,看到桌边坐着的人,两人皆是一怔。


    眼前女子一身清丽的竹青衣裙,长发柔柔披散,只用一支木色毛笔束起,不施粉黛的容颜无暇纯净,恬淡的气质让人一眼看去便心生安宁。


    但含笑望过来的时候,又将这分安宁添了灵动的生机,极具感染力。


    萧乘风挑了挑眉。


    怪不得这厮堵在门口不让他进……


    临辞虽早听闻薛适为女子,但眼下第一次见到她着女装,还是惊地怔在原地,一时无法想象和男装时的“薛待诏”会是同一个人。


    怎会有人男装女装既有相似之处又如此截然不同啊……


    “好久不见。”


    薛适倒好两杯水,欲要起身给萧乘风和临辞递去,却被江执先一步接过,朝两人笑得很是咬牙切齿:“自己过来拿。”


    对上江执的脸,临辞立即恍然。


    太过熟悉他都险些忘了,主子不也是?


    萧乘风又给自己连倒了好几杯,喝够之后才慢悠悠阴阳怪气道:“怪不得某人快马加鞭赶回来,所谓的急事,就是急着见人啊。”


    薛适这才想起来,街上聚着的人确实说过,江执是因为有急事才先一步回京的。


    所以……他是为了见她?


    薛适是不信的。萧乘风惯爱说笑,应是故意气江执,怪他刚才堵门不让进。


    江执直接伸腿踢了萧乘风一脚,却没有否认,反而得意地勾了勾唇:“怎么,你羡慕?”


    “……行,我羡慕,成了吧?”萧乘风故作感怀地叹着气,“见完人早点回去布置军务啊,大家都快回来得差不多了。”


    说完,搭着临辞的肩,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薛适起身:“王爷还有事,我们快走吧。”


    江执叫来小二帮忙打包,“住哪,我送你回去。”


    薛适笑着摇摇头:“就春水河沿岸的第四间院子,我骑马回去就好,不远的,王爷无需送我。”


    他现在毕竟是名满京城的大人物,刚和她起过冲突没几天,转而就一起走在街上,定会引起诸多版本的坊间传闻。


    更主要的是……薛适怕跟他待得越久,自己心思越乱,会忍不住想他方才为什么没有否认萧乘风的戏言。


    薛适背起箱笼准备往外走,却听见江执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薛适。”


    久违地,听见他叫起她的名。


    纵使三年没见,但声音却熟悉到,好像他们从未分开过。


    “我很久没回长安了。”


    江执几步走到她面前,将她背着的箱笼卸下,转而拿在自己手里。这一动,薛适清晰看见他左手腕上,颜色有些陈旧但依旧完好的那条五色缕。


    而他的声音随之落下,同样清晰。


    “很想你……”


    他顿了顿,似怕惊到谁,目光专注却不带压迫,分外轻柔。


    然后,语气自然地接道,“带我故地重游一下。”


    第53章 赏赐


    虽退了烧, 但从江执送她回家放过吃食,到现在照常出来摆摊,中间很长一段时间过去, 薛适还是觉得有些发懵。


    “薛姑娘!你回来了!”


    直到徐砚和沈盈袖激动的声音传来,才拉回了她的思绪。


    徐砚急道:“以往你摆摊都是依着固定时辰,无一日耽误, 结果那天遇见平襄王后我就再没看见你过来。要不是我和沈小姐等到今天终于看见了你, 都要怀疑你是不是被平襄王暗中杀害了……”


    “平襄王才不是滥杀无辜之人!”虽然沈盈袖也觉得, 那日江执拿匕首挑着薛适下巴的模样太过骇人, 但对他的品行绝无怀疑。


    只是看着薛适稍显病弱的容色,还是担忧问,“薛姑娘, 你脸色不太好, 莫不是……真与平襄王有关?你以前得罪过他?”


    薛适没想到两人会如此担心自己,她摇了摇头,歉然笑道:“让你们担心啦,我没事的, 只是天冷染了风寒,发了几天烧才没来。”


    “平襄王也很好, 我和他……”


    薛适顿了顿, 脑中不由再次浮现出那句“很想你”。


    明明是正常的停顿, 但许是江执说起时的神色太温柔, 又或是她对他本就存了那样的心思, 让她这一路都觉得像是踩在云端, 轻而飘忽, 重则坠落, 美好却不真实。


    薛适这略显漫长的沉默, 倒让一旁担心她的徐砚和沈盈袖,把心瞬间提到了嗓子。


    好在她很快继续开了口,连思绪也清明。


    “我和他有些误会,但平襄王好像……没有我以为的那么在意这个误会,也没有表现出的那么想杀我。像那个匕首,其实只轻触了下,没有用力,就是看起来吓人。”


    那日她虽惊喜江执平安归来,但也担心他会恨得直接杀了她,所以忽略了很多细微之处,眼里只看得到他并不算真实的凶狠。


    徐砚见薛适笑意如常并无异样,这才重重松了口气。沈盈袖也放下心,毕竟根源都在她,若不是薛适为了推开忙着取符的她,险些被平襄王手下的马伤到,也不会一下子和平襄王正面碰到。


    徐砚这边已经放心地回到了铺子里忙碌,沈盈袖则依旧站在摊前,仍是心有余悸的模样,薛适稍稍一想便知了缘由,温和开口:“沈小姐还有什么想要代笔的吗?可尽管提,我赠一次,不必付银子。若不是有那日机缘,我们也无法相识,理应延续。”


    沈盈袖微微一愣,薛适虽没明说,但俨然是在委婉地安慰她不要将那日惊马的事放在心上。


    心头顿时暖暖的,沈盈袖终于笑起来,甚至带了些撒娇的口吻,故意道:“啊,只能一次嘛。”


    “那就,一百次。”薛适也跟着笑道。


    如此下来,沈盈袖和薛适更加熟络了,几句之后已直呼对方名讳。


    “阿适,腊月二十八那天是我舅母的四十生辰,她人特挑剔,尤其注重容颜。往年爹爹和娘亲在家,都是他们操心的,但今年他们两个有事去蜀地了,就得我去赴宴。”沈盈袖唉声叹气道,“我本想着给她买些胭脂水粉,但怕她看不上,不如你看着帮我写一副寿词?你文采好,字也好,她再有嘴也定挑不出错。”


    “好,”薛适记下沈盈袖对她舅母性情的描述,“不用担心,还有一个多月时间,足够我写完,再让你反复看过哪里需要修善。”-


    与此同时,长安城郊。


    江执清点完从关塞回来的将士,让他们先行归家休整几天,再跟着临辞和东朔继续训练。


    “这地方真不错,你还挺会找。”萧乘风满意得不行,拉着江执连绕了好几圈。


    “反正这的山匪都被剿灭了,寨子空着也是空着,如此得天独厚的地势,不用来练兵岂不可惜。”


    寨中空地广阔,正适合改造成练武场。周边悬崖陡峭,远处林木茂密,既能防外人闯入打扰,又能模拟作战环境。


    “不过,明文昌没打你手上不忌军的主意?”


    江执能击退关塞,除了什雅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与他们配合,共同谋求和平外,最重要的是他结集了北朔等城池的有义之士。


    他们无官职在身,只是拥有武功的普通人。因怀揣护国平边的热血之心,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跟他一起出生入死,同先前借游目院培养的那些人,组成了不忌军。


    不忌生死祸福名利,但忌国破家亡难敌。


    这样一支击退关塞的强劲军队,却是由江执组建,听命于他,江抒不觉得什么,该有的封官赏赐皆不误,但明文昌怎会允许?定会想办法削权限制。


    不过,江执嗤笑了声:“明文昌现在还顾不上。”


    “也是,你光明正大地叫本名了,他指不定怎么回忆‘前太子江执’死的过程呢,晚上的接风宴,肯定少不了要试探几嘴。”


    江执没怎么放心上,只是目光黯了黯:“带我去看看卫一他们埋骨的地方吧。


    刚好奚玄不也在那吗。当年的账,该一笔笔讨回来了。”-


    转眼,日落西山,天色渐沉。


    大明宫麟德殿上,却是流光溢彩,热闹非凡。


    江抒和明茵坐于主位,明文昌坐在下边靠明茵一侧,对面是离江抒更近些的江执和萧乘风,再往后是其他文武百官。


    曾喜自由厌恶皇宫的年轻帝王,如今龙袍加身,眉宇间也添了威仪之气,目光淡淡扫向众人:“为迎平襄王及萧世子带人退敌回京,朕今日特设接风宴,愿我大益人才辈出,永远安定!”


    说完,他起身举杯,其他人也纷纷躬身庆祝,皆朝着江执和萧乘风的方向,正式开宴。


    美酒佳肴纷呈,歌舞声乐交织,文武百官敬过江抒之后,不少人却是走到江执跟前恭顺敬酒,各个语带攀附之意。


    新帝登基正值关塞来犯,这平襄王无疑是替皇上稳住江山的大功臣。虽江接已死,袁家已去,几乎明家一手遮天,但仍有部分中立的朝臣受不了长期听命于明相,处处受制的现状,眼下赶忙将主意打到了平襄王身上。


    今夜的江执一身绛紫衣袍,金冠束发,屈膝坐在位上,懒散而闲适,少了领兵打仗的威凛,倒多了几分风流贵气。


    他笑着一一碰杯:“明相为官多年,先后辅佐两代帝王,本王怎可相比?诸位就算吊死在本王这棵树上,也熬不过明相吧?所以,还是别往本王身上费心思了。”


    “……”


    众人听后,脸色皆是一白。他们万万没想到这平襄王,竟会如此直接地拒绝与他们站队。更奇怪的是,虽嘴上说着明相辅佐两代帝王,但语气里却丝毫没有尊敬之意,还夹枪带棒地说明相挺能熬。


    只能说……好毒的嘴,不比明相好对付多少。


    明文昌却是分外平静:“平襄王性情直率,倒是应了名,虽字不同,但唤起来总归是一样的。”


    明修在一旁及时道:“也真是巧,平襄王的名竟与前太子一模一样。嗯……”他故作思忖状,好半天才一副想通的表情,“若前太子殿下活着,如今也该是平襄王的年岁了。”


    江抒目露怀念:“三哥七岁那年离世,如今十五年过去,应是二十有二。


    若活着,确实与平襄王同龄。”


    话音一落,殿中空气立即凝固起来。


    名一样,年纪也一样,如何不引人浮想联翩?虽无人说话,但关于平襄王的猜测,显然再次无声在朝臣眼中流转。诸如前太子借尸还魂,前太子假死归来……各个极具危险而神秘的色彩。


    但江执却没露出任何异色,只点头笑应道:“是怪巧的,实乃臣之幸。


    皇上也知道,臣是沧州人,家境贫寒,家父看了《论语》那句‘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后,才为臣起名为‘执’,提醒臣长大后一定要追求合乎于道的富贵。


    而且,关塞王女在交退兵书的时候,生怕事关重大有人假冒臣,影响两国达成和平,特地遣人查证了臣的身份。若是有谁不信,可亲自去关塞走一趟,问问王女此事是否属实。当然,”江执不紧不慢地看向对面,眉梢讥诮一挑,“若明相和明侍郎还是对臣的名有意见,臣愿请皇上赐名。”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连关塞王女都搬了出来,即便明文昌再怀疑江执就是前太子假死归来,一时间也无法辩驳戳破。


    明修还想说什么,江抒却是直接开口:“爱卿之名甚好。即便三哥在世,也定不会因臣子姓名与他相同,就要求更改。


    对了,借着今日的接风宴,朕正好问问两位爱卿想要什么赏赐?”


    “臣想要的,皇上已经给了。”萧乘风先行拜礼道,“多谢皇上赐婚臣与宣凝郡主。”


    提起这事,江抒唇边的笑意盛了些,好像又回到了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四皇子:“你赴北时,宣凝日日哭着去荐福寺为你祈福问佛,几乎是住进了寺里,朕亦知你并不讨厌她。虽说你与小五有婚约,但……”江抒叹了口气,略显伤怀道,“若小五活着,她肯定也希望你可以拥有幸福。


    不过,虽说你心愿已成,但该有的其他赏赐,朕定不会少了你。”


    江抒又看向江执:“平襄王呢?”


    “臣没有什么想要的,只除一件事。”


    大殿之上,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紫衣青年垂首而立,坚定的声音字字落下。


    “臣想请皇上,为臣赐婚。”


    霎时,满殿哗然。


    谁能想到功成名就的平襄王,竟只求皇上赐婚为赏?


    十有八。九,是有心上人了。


    方才不死心的朝臣,本想将自家适龄的女儿找法子推给平襄王为妃为妾,没想到这么快,就再一次心死了,各个幽怨地竖起耳朵,想要听听这富贵,到底泼到了哪个同僚。


    江抒也是眼睛一亮,险些掩不住好奇:“哦,平襄王才刚回京,就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是哪家的姑娘?”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平襄王并未明言,只留下语焉不详的一句——


    “还在等。”


    江执唇角微勾,光影泻落,说不尽的温柔。


    “届时,惟请皇上成全。”


    ……


    接风宴不过刚结束,关于平襄王只请求皇上赐婚作赏的消息,就经宫婢侍从传遍了京城。


    沈盈袖捧着脸坐在薛适旁边,目光熠熠:“啊,平襄王居然这么会吊胃口!那句‘还在等’到底是什么意思呀。一般人被问及有无喜欢的人,不应该直接说有或者没有吗?”


    徐砚关好铺子,也跟着一起在薛适摊前凑热闹:“应该就是先和皇上说一声,等以后有心上人了再进行指婚。”


    沈盈袖不以为然:“我还是觉得平襄王八成是有喜欢的人了,不然怎会铁了心思只请皇上赐婚,其余赏赐都不求?


    看来回去就得毁掉阿适给我写的那纸姻缘符了……不过这么一看,梵文写的符是真的灵诶!虽然最后求的是平襄王和别人的姻缘,但也是美事一桩!”


    见沈盈袖越说越激动,徐砚赶忙开口道:“还是不要再和薛姑娘说平襄王的事了。无论怎样,平襄王可是用匕首吓唬过薛姑娘,薛姑娘不生他气已经很好了,怎还会愿意听他的这些私事?”


    想到那一幕,徐砚就觉得后怕。还是他腿脚不够快,不然多少也能上前挡一挡。


    “不过你放心,下次平襄王若还是这么吓唬你,我就……”


    “你就如何?”


    徐砚正说着,一道散着笑意的声音落在身后,却莫名令他觉得阴恻恻的。


    “王……王爷?”沈盈袖最先注意到来人,惊地忙站起身,瞬间慌得手心都是汗,下意识握紧了薛适的袖子,垂着头作鹌鹑状,无措至极。


    该不会,她刚刚说的那些话都被平襄王听到了吧……


    这可是在她仰慕的人面前啊!呜,好丢脸……


    徐砚瑟缩了下肩,愣愣转身,看着眼前眉目沉凛的高大男子,却是心一横,大着胆子站在薛适和沈盈袖身前,铿锵有力道:“——我就,保护薛姑娘!”


    江执眉梢微挑,眼神骤然凝暗下来,看得徐砚心惊胆战,好在片刻后江执就移开了视线,却是稍稍偏头,径直看向后面的薛适。


    “收摊后,一起回家?”


    第54章 潮湿


    徐砚:“?”


    沈盈袖:“!”


    两人一齐将视线落在薛适身上, 微张着嘴巴,皆是掩不住的震惊。


    江执先一步开口,波澜不惊地解释道:“春水河沿岸空着的三间院子, 皇上欲遣人为我建造王府。


    所以想提前和未来邻居熟悉一下,记记路。”


    薛适本以为江执来找她可能是有什么事,没想到竟真是一起回家, 也不由愣了下。


    沈盈袖眼珠一转, 看了看两人, 敏锐地捕捉到几分不寻常, 赶忙道:“那个……徐砚,我有一个话本子好像落在你的铺子里了,快帮我回去找找。”


    “可是——唔!”


    沈盈袖直接踮起脚捂住徐砚的嘴巴就往外走, “我们有事先走一步, 还请王爷见谅,你们聊!”


    一眨眼的功夫,两人已隐入人群,摊上只剩下薛适和江执。


    远处街上, 人影幢幢,他们站在沉酽夜色下, 咫尺相视。


    长风呼啸掠过, 身后河水泠泠动听, 像是奔跑的海浪, 将他们的一呼一吸, 都卷起潮湿的水汽, 纠缠不离。


    薛适摸了摸发带, 率先启唇, 打破了此刻略显局促的静默。


    “皇上怎会将王府选在春水河这边呐?王府宗宅不是大多在永嘉坊吗。”


    “皇上问了我的想法。”江执帮薛适收好摊, 将雕花手炉递到她手上,两人沿着春水河畔一路向前走,周遭越发安宁,几乎听不见其他响动,唯有彼此说话的声音。


    “早上和你来时,觉得春水河这很好,住的人少。


    不用费力找,就能见到想见的人。”


    许是宴上喝了酒的缘故,他今夜说起话来尾音偏缓,多了几丝缱绻意味。


    也因而,视线相触时,这句寻常的话似是有了具体的唯一。


    就好像他想见的人,是她。


    薛适不动声色地垂下眸,浓密的睫毛接连跳了跳,像是曳动的细羽,遮下所有的流光。


    不知不觉间,江执似乎已不若从前那样,总是把好话拐着弯子刻薄出口。


    但她却觉得……更加难以猜透了。


    不过接下来的话,他说得很是直白。


    “你和徐砚很熟?”


    薛适虽有些奇怪,怎么说着说着就聊到徐砚身上了,但还是如实应道:“嗯。我常去他的笔纸铺子进些纸砚,徐兄的眼光很好,卖的东西精巧特别又很实用。人也很好,热心良善,对我多有照拂。”


    “哦。”江执点点头,语调没什么情绪,但字眼却压得缓而重。


    “那以后,我有空就去摊上接你回家。”


    薛适:“?”


    “本王也想认识一下,你这位‘人很好’的徐兄。”


    “……”


    薛适想他今夜应是饮了不少酒,所以才会说些别扭又奇怪的话,不禁蹙眉关切道,“王爷等会儿进屋稍坐片刻,我给你泡些醒酒茶。”


    江执眉梢一跳,像是气笑了声:“我没喝醉。”


    “只是觉得,”他看着她,收敛起那股慵懒劲,一字一句认真道,“徐砚说得对,无论怎样,那日的匕首都吓到了你。”


    薛适愣然地眨了眨眼,手炉的温热似自指尖瞬涌至心口。


    她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


    江执跟着她一路走过将要被建成王府的那三间院子,却压根没看,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对她道:“抱歉,薛适。”


    “在都亭驿接我回京的人是明修,明文昌的侄子。我以为先一步回来会避开他,没想到明修来得那么快。


    可‘平襄王江执’,不该在长安认识任何人。唯一能合理知道的,只有‘和亲关塞的五公主’。”


    他语调很淡,自嘲的讽意却浓。


    “所以,就成了凭借所谓的正义,又或是亲情,去为‘和亲公主江岑许的死’向你表达愤懑的‘平襄王江执’、‘前太子江执’。”


    “但也卑劣地,这么多看了你一会儿。”


    两人已走进屋内,江执净过手,轻轻将她拉在桌前的椅子上,垂眸看着她手的神情,像极了重逢那日。


    薛适想到他屈膝蹲在摊前沉落的目光,也想到萧乘风在客栈时那意味深长的话语。


    原来他急着回来,真的是为了见她。


    可是……


    “你不怪我伪造遗诏……将你送去关塞和亲了吗。”


    先前的犹豫、担忧,无声无息间尽数消融。她什么也没想,只是本能地,顺着他的话问出了口。


    银针根根落稳,江执的声音也随之落下:“我知道,你是因为有什雅在,才会选择这个办法。


    只是那时候明文昌和江接看着,我怕他们怀疑是你我联合伪造和亲遗诏,会在我走后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你身上,甚至杀你了结一切,所以想着无论怎样,都要把你摘掉。


    但没想到,”他将薛适的双手放于手炉的动作轻柔,眸色却骤然冷下,“还是牵累你受了拶刑。”


    怕薛适会担心自己的手,他故意逗她:“你放心,每天都和‘人很好’的徐兄认识之后,我会过来帮你治手的,直到彻底痊愈的那天。


    这几年在关塞学了不少大益没有的东西,施针也精进了下。”


    将这些说完,他心中一直隐隐缠缚的、名为担忧和疼痛的荆棘,才算退去。


    遗诏的事,他其实一回来就想找机会告诉她,但怕贸然提及会让她陷入那段不好的回忆,觉得难受;可迟迟不说清楚,他每一次出现,亦是在加深她的痛苦。


    幸而今晚能够借着徐砚的话茬,从那日的匕首说起,将一切串联,解释明白。


    他不想保护一个人的方式,总是一次两次地通过伤人的话语。


    费力又无能。


    良久,薛适的声音轻轻响起,好像在这一瞬间,她开口的刹那,时间倒转回了三年前。


    “我有想过,殿下那时是在做戏给他们看。只是……”她掀唇笑了笑,轻松的口吻,唯有尾音带了丝几不可察的颤,“殿下太真了,我被骗了。”


    落于莲上的仙鹤终于确定,那些叶柄和花梗上的小刺,从没想真正地伤害过她的羽翼。


    曾因想起这件事就会蓦然揪紧的心脏,渐渐变得柔软,一切都清明。


    原来那时在摊前,他是真的在问她,知晓他活着回来是否开心;久别重逢该怎样才好,也不是在提醒她,那句他活着回到长安就要她死的临别之言。


    而此刻,她听见了他真正想说的话。


    他说,“薛适,即便你真的背叛我,我也不会怪你。请愿寺外,迎请佛骨那日,我就答应过你的,只要你想抽身,无论需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何况一直以来,都是你帮我更多一些。”


    夜色愈加沉宁,似能放缓万物的流速,江执一刻不移地盯着她的手,记过时辰,又一一将银针取下。


    看着这样的他,薛适眼眶一热,鼻子也发酸。


    她其实一点也不难过,只是后知后觉地明白一切,有些感慨。


    她不该犹豫的。


    这个人无论是戴着面具的五公主江岑许,还是坎坷多难的前太子江执,亦或是破敌征战的平襄王,都从未变过。


    即便是刚认识他的时候,作为传言中荒唐无度、乖戾跋扈的“五公主”,看似可怕,却也从没有伤害过她。


    心中轻盈,对上他的目光,她弯唇开口:“虽然晚了几天才回答,但……”


    “殿下,你活着回来,我真的很开心。


    即便那时候我以为,你一回来就要杀我。”


    彼时,边关战火止歇,长安繁宁重现。


    她仍执笔摆摊,只是每当看向对面人来人往的都亭驿时,总会觉得——


    “没有殿下在的长安,怪冷的。”她听见自己说。


    好在今晚之后,她可以睡得很踏实。


    因为她的梦里,冰雪消融,万物苏生。


    再不会有过不去的冬日了-


    与此同时。


    今晚的接风宴结束后,不止是像沈盈袖一样的京城少女将注意放在了江执自请赐婚的事上,明文昌亦是猜不透江执的心思。


    “修儿,过几日你借着侄媳的生辰宴,多请些世家小姐,看看平襄王到底欲和哪家结亲。”


    “好。”明修叹道,“真不知这平襄王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哪有人请求赐婚不说和谁的。


    难不成,他是想先抛出个橄榄枝,看看朝中都会有谁主动咬上,再决定同哪家联姻对自己最有利?”


    不然他想不出其它缘由。


    明文昌神色沉下,不置可否。


    再想到江执可疑的身份,明修更加忍不住担忧:“伯父你说,平襄王真的就是当年的太子吗?这么多年过去,也无法比对容貌。性情呢,人长大也是会变的……”


    “不,”明文昌摇头否认,“他的性情很像幼时的太子。


    而且你不觉得,平襄王有时候给人的感觉,也很像五公主么?”


    “啊?!”明修大惊,但细细想来又觉得有道理,“伯父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就说我在都亭驿接他的时候,他当街拿出匕首抵着薛适,那副要杀人的样,确确实实很像五公主……”


    前太子和五公主是兄妹,两人性情如此相像,五公主幼时走水毁容戴了面具,后又和亲身死,紧接着平襄王横空出世……


    明修越想越乱,只觉得不寒而栗。明文昌倒是未再继续纠结江执的身份,“你不是说有奚玄的下落了吗?在哪。”


    明修这才缓过神,回道:“在皇陵附近的一处废弃院落,除了他,并未发现其他人。”


    说起这事他就头疼。没想到当初将奚玄带离京城的路上居然遭遇了刺客,刺客不为谋财害命只为将人带走,手法也并非江湖中人,显然是出自京中正统的武将。


    他们本以为是江接下的手,但江接至死都未承认,而那些刺客下手实在干净,一点痕迹没留,只得先作罢。


    “既然奚玄早已逃脱了咱们的掌控,那就瞒着茵儿,废了他的手脚,将他毒哑,这样也算留了他性命,又不致担心他会将一切说出去。”


    “是!”


    第55章 因果


    第二天, 薛适刚到春水河旁准备摆摊,就见沈盈袖早已蹲在树下,不停打着呵欠。


    “盈袖?你怎么来得这般早, 是出什么事了吗?”


    薛适关切地忙要将人扶起,沈盈袖却在看到她时眼睛骤亮,蹦蹦跳跳地, 瞬间恢复了精神。


    “没事没事, 我就是激动得有些睡不着!”她克制着语调, 小声也掩不住笑意, “阿适,原来平襄王喜欢的是你呀。”


    看着沈盈袖眨巴着大眼睛,憨态可掬的模样, 薛适无奈地笑了笑:“你误会了, 王爷是因为王府选址定在了春水河沿岸,才想让我带他去看看。”虽确定了江执并不恨她的事实,但旁的心思,她拎得清。


    沈盈袖即使好奇, 却并不会不知分寸地打探其它,只悠悠道:“以我多年看话本子的经验, 平襄王看你的眼神、同你说话时的语气, 他真的很有可能喜欢你!”


    “不是的, ”薛适抿唇摇了摇头, “其实是因为, 王爷骨子里就是很温柔的人。只有在某些特殊处境, 不得已伪装自己的时候, 才会说些不好听的话隐藏真实性情, 因而容易给人一种他很坏的错觉。但平常相处中, 他一向对人很好的。”


    被薛适这么坚定一说,沈盈袖也有点不自信了:“难道是我话本子看得不够多?还是我喜欢看的都已经不时兴了?眼力下降这么快……不行!我到时候得找徐砚问问,看看他有没有推荐的话本子。”


    正说着,就见摊前来了个人,眼窝深邃,骨相分明,偏异域的长相,让薛适和沈盈袖一下子认出了他就是当时不慎惊马的少年。


    “东朔见过两位姑娘,先前害你们受惊实在抱歉。”少年拱了一礼,满脸歉然。


    直到薛适和沈盈袖再三表示不必介怀,东朔才彻底松了口气,将手中提着的食盒放在摊桌上。


    “王爷最近在精进烹饪之法,以求在外驻军亦可果腹,无论环境如何艰险,都能尽最大程度做出色味俱佳的吃食,保证养精蓄锐。


    还请薛姑娘品尝后帮忙评判。”


    薛适还没反应过来,东朔已经挠挠脑袋笑着跑开了。


    “这是……给咱们的?”


    “是给‘薛姑娘’你的。”沈盈袖笑吟吟强调着,看了眼薛适打开的食盒,意味深长道,“啊,平襄王的厨艺看起来很不错诶。就是……他们带兵在外还能有条件做软枣糕吃吗。”


    当然,远不止软枣糕。


    不过沈盈袖没再看了,她得去隔壁张大娘那买几个包子吃了,闻着软枣糕的味道肚子都饿了。


    但沈盈袖还是十分快乐地翘起嘴角,自信也重振了:她的话本子没白看!


    先是送姑娘回家,然后是给姑娘送自己做的早饭,记路呀精进烹饪之法呀这些不用想就知是平襄王略显拙劣的借口。


    沈盈袖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


    从没有什么“一向对人很好”的平襄王,不过是因为他喜欢阿适罢了。


    她就说梵文写的姻缘符准。这不,阿适亲笔写后没几天,平襄王就向皇上请求赐婚了。


    但话本子里也说了,阿适属于“当局者迷”,这种事还需两人自己慢慢察觉,旁人急没用。


    那她就安心地在一旁看着,不说破就好啦。


    呀,想想就开心!


    于是,一连几天,沈盈袖就看见——


    “卯时一刻,早饭送到了,薛姑娘晨安。”


    和气爱笑的。


    “午时整,午饭送到了,薛姑娘午安。”


    一路小跑的。


    “申时二刻,枸杞饮送到了,薛姑娘趁热喝。”


    身姿敏捷的。


    “酉时整,晚饭送到了,薛姑娘辛苦。”


    声音洪亮的。


    ……


    日日如此。


    但每顿送餐的人并不固定,菜式和饮品也换着样式。


    一开始沈盈袖还坚持去附近买着吃,后来在薛适的邀请下,终于没忍住,也跟着一起了。


    即便薛适收摊后同江执说过,客栈时就已尝过他的厨艺,十分出色,不必如此费心再做给她,但这人只顾施针,回答的语气很是云淡风轻:“左右这也是他们休整期间每日训练的内容,主提速度和待人接物。速度要快,待人接物要有礼。”


    薛适:“……”


    竟会有如此奇特的训练方式吗?但细细想来,速度、待人接物,好像又都对得上。


    不愧是他啊。


    相比起待在薛适身边十分舒心的沈盈袖,徐砚的日子却是有些一言难尽。


    最近几日,几个武将常来问他各式笔墨纸砚,说是主子让他们练字,文武兼修,也确实在他这买了不少。


    “徐兄觉得,箕形砚和风字砚哪一个好用些?”


    “徐兄觉得,冰翼纸和凝霜纸哪一个写起来不容易透?”


    “我就是觉得我写得比你好!不信让徐兄看看,选一个出来?”


    ……


    ——问得很是频繁。


    这倒也没什么,就是他们说起话时的神情太过严肃,音调也高,让徐砚常常觉得他不是在自己铺子,而是被请去了衙门。


    不过因着他们几个常来,又引了不少客人光顾,生意却是比以前更红火了。


    在此之前,徐砚本以为武将们说话都是要不苟言笑一些、中气十足一些,直到他空闲时去对面找薛适和沈盈袖——


    就见那几个面熟的武将笑成了花,正细着嗓音左一言“薛姑娘安好”右一语“薛姑娘辛苦”,跟叫他徐兄时的感觉一个春一个冬。


    徐砚:?


    看着他们隐入人群离开,徐砚才瞪着眼睛,飘忽走到摊前:“这……他们,也总来你们这?”


    沈盈袖熟稔道:“是平襄王手下的不忌军。因为刚从关塞回来,要先休整几天,这几日只是依着习惯晨跑、午跑和晚跑,刚好顺道给阿适送送吃食。”


    倒是薛适捕捉到徐砚口中的“也”字:“他们去了你的铺子吗?”


    “嗯,说是主子让他们习字。平襄王还挺注重武将的全面培养,本以为那日我冲撞了他定是要小命不保,没想到他竟如此有眼光,还让手下人只来我这买纸砚。现在又让人给薛姑娘送吃食……”徐砚也不怪他们几个区别对待自己和薛适了,大为放心地道,“看来我不用担心平襄王再对薛姑娘动粗了,他不是斤斤计较、拿权压人的人。”


    薛适原以为江执饶有兴致地说想认识一下徐砚,只是对徐砚人品的一种肯定,没想到竟真的去认识徐砚了。


    虽然……不是他本人去的。


    她忽然间感到茫然。


    许是那时沈盈袖的一番话悄无声息间已浸入脑海,她竟不禁觉得,他的这一系列举动,真的有些像——


    喜欢她。


    但若说他在表达关心,也是能说通的。


    那,喜欢一个人和关心一个人的具体区别,应是什么样的呐。


    她试着去代入身边的人,娘亲和父亲,娘娘和奚玄,阿雅和法师……


    这样想来,关心可以是喜欢的一部分,但未必就意味着喜欢。


    她从小女扮男装,因而接触的男子要多一些,还是入宫成为书待诏后,才渐渐认识了更多女子。


    她不明白,男女之间的两情相悦,与朋友之间的惺惺相惜,到底该如何分辨。


    薛适决定有空问问沈盈袖和徐砚有没有推荐的话本子,她可能需要学习一下。


    这边,沈盈袖和徐砚却早已自顾自地聊了起来。


    “有别人担心阿适呢,你就别操心啦。”沈盈袖生怕徐砚哪句话没说对,影响到阿适和平襄王尚未明朗的感情,“你怎么对阿适这么关照呀。”


    要是徐砚喜欢阿适,定是要伤心的。因为她看得出来,阿适虽没说,但心里是很喜欢平襄王的。


    “那是因为我和薛姑娘有别的交情。其实我一直没说,五公主曾帮我爹了结一桩心事,我爹重病那段时日虽没告诉我他的心事为何,但信中百般强调,要我一定报答五公主,所以我才来了长安。


    只是那时候,五公主马上就要前往关塞和亲了,我不知还能如何报恩,就写了封书信以言感激,托人帮我带进了宫中。未想到,很快我就收到了五公主的回信,她让我好好生活,无需深究我爹埋藏的心事。如果非要报恩才安心,就帮她多照顾一下薛姑娘。


    五公主说,薛姑娘是她很重要的人。她告诉我,薛姑娘擅助人代笔,长安城少有人考虑到百姓这方面的需求,让我只需在各坊看看,有没有额上系白色发带、喜用毛笔束发的女子,摊前立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幡子,就会是她。


    何况,就算没有五公主的关系,薛姑娘也为我招来不少客人,又是女孩子,我也合该多关照她。”


    薛适缓过神时,正听到徐砚说起这些,不由一愣:“徐兄的父亲,可是扬州长临书院的前院长,徐桓应?”


    “正是,薛姑娘听五公主说起过?”


    再度提及扬州那行有关的人,薛适心中生起绵久的怀念,不再如三年前的时候,被无能为力的悲痛占满。


    他们曾为之付出的努力,虽然在昭景帝的猝然崩逝和关塞挥兵入侵的疾风骤雨中,未能如计划般将一切罪恶好好揭露,但仍旧不期然地,结出了美好的果实。


    徐桓应曾为了救自己的儿子,听命江接于水中下毒伪造瘟疫,残害百姓。


    幸而在生命的最后时候,心有愧疚的他,选择了全力作证偿还自己的罪孽。


    逝者安息,生者安乐。


    那些因果已然了结,而兜兜转转间,徐砚又以这样的方式,与他们相遇。


    或许有一日,她还会像见到徐砚一样,见到阿雅、见到迟何。


    而他们,应该都有在好好生活吧。


    薛适看着徐砚,笑道:“嗯,我听说过徐院长,知道他很爱你。


    还有,谢谢徐兄,一直在默默关照我。”-


    转眼,就要到沈盈袖舅母的生辰。


    薛适最后为寿词选了隶书字体,既端庄整齐,符合生辰贺礼,又不失与沈盈袖性情相配的活泼生动。


    沈盈袖在薛适的指导下誊写完,反复看着寿词内容。


    【隆冬忽见春色撩,缘是舅母展颜笑。


    每逢今日见,期盼岁岁年——


    舅母康健长乐,不改玉颜。


    盈袖敬上】


    她忍不住赞道:“阿适,我只是和你简单说了下,你竟然就如此明晰了我舅母的性情!你信不信,她看过寿词后,定会让人裱起来放在卧房。”


    薛适被她逗笑了,故意道:“啊,早知效果这么好,我就收你银子了,这不亏大了?”


    “不亏不亏,”沈盈袖扮了个鬼脸,笑道,“因为我赚了!”


    正说着,东朔依着平日的时辰赶了过来。


    “薛姑娘,王爷和我们要离京几日,关于薛姑娘的手需注意的……”


    “我知道的,”见东朔掏出张纸,正要准备念上好一段时,薛适开口道,“王爷每日都有叮嘱我,辛苦东将军特地跑一趟。”


    东朔最后虽没有念,但还是将写着注意事项的纸递给薛适,让她这几日多保重,回头再见。


    “诶阿适,不如舅母生辰宴那天,你同我一起去吧,省得再自己做吃食了。虽比不上平襄王给你做的精致可口,但好歹也是出自京中名厨之手,肯定不会差。”


    “不啦。”薛适谢过沈盈袖,却是拒绝了她的好意,“你舅母家非富即贵,即便有你在,我一个外人前去赴宴也实属冒昧。”


    “没关系的,我舅舅任侍郎多年,想要攀附他的人多着呢,不会注意到你的。


    而且,我们家与舅母家其实并不算特别亲近,我娘亲只是舅舅的远房表妹,关键时刻可能都比不上街坊邻居。只要面上过得去,我带朋友赴宴他们也不会说什么的。”


    任侍郎多年……


    薛适眉心一蹙:“盈袖,你的舅舅可是礼部侍郎,明修?”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存稿越来越少了TAT


    然后预收《觉醒后写反派话本出气》就是因为当时写这章时,写到盈袖喜欢看话本子突然有了灵感hhh


    第56章 观戏


    在知晓沈盈袖的远房表舅是明修后, 薛适未再顾及太多。几日后,同沈盈袖一起前往明府赴宴。


    马车内,沈盈袖同薛适说笑几句后, 开始迫不及待地翻看着从徐砚那讨到的话本子。薛适倚在窗边,看着外边后退的景象,神情渐渐凝重。


    这段时日江执给她治手时曾提起过, 明修是明家一众小辈中最受明文昌信任的人。此前扬州一行, 明文昌极有可能交代明修去杀害江措。


    虽提前给一个人设定罪名并不妥当, 但江措遇害事发突然, 江岑许受陷背上杀兄之名,又值回京阻止江接造反之际,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同官府交涉先去搜集证据, 再据此判断谁是杀害江措之人, 只能暂且躲避追捕。


    后来因和亲在即,五公主身负大益和平,关于其杀害兄长的言论才渐渐少去,但所有人都已默认, 就是五公主杀害了最疼爱她的兄长。


    如今三年过去,眼下最有效的办法只能先锁定最有可能下手的明修, 再搜集证据进行还原, 看看是否能够与事实印证。


    也许此番前去明府未必能发现有用的线索, 但机会就在眼前, 一切巧合像是冥冥中的指引, 她不可能放任溜走。


    “到啦。”


    一路思忖着, 很快就到达了明修的府邸。


    沈盈袖拉着薛适下马, 好奇张望四周, 此前都是父母赴宴, 她也是第一次来明府。


    薛适跟着看去,府外空荡的街巷停满了马车,赴宴的人不少,基本都带了家眷。一眼看去,公子要少些,大多是世家小姐跟在父亲身边,各个举止有度,气质不凡。


    沈盈袖问过管事舅母杨氏现下的位置,带着薛适去送寿词。


    两人走到南边的正厅,薛适站在不远处僻静的花园等沈盈袖出来,即便没有走近,也能听到沈盈袖甜润地说了几句讨喜话后,杨氏开始翻看寿词的窸窣声,紧接着就是她带笑的声音爽朗又泼辣:“来人,快将表小姐这副寿词给我裱上,要金色牡丹框边,就放在我卧房的梳妆台左边那处空白的墙上。”


    薛适不禁低笑出声,竟真让盈袖说中了。


    估摸着她差不多出来,薛适正想去迎迎,刚从花园往外走就蓦地和人撞到了一起。


    薛适走得不快,因而步子收得及时,只是趔趄了下,但对方却是跌坐在了地上。


    “抱歉小姐……我没想到有人在这,走得急了些。”面白如玉的青年揉揉膝盖,歉然道。


    “是我站得太隐秘,公子没想到是正常的。”薛适帮他捡起散落的纸张,不经意看到上面的画,“公子是画师?”


    青年点点头,心事重重:“家中老母生了病,我先前的积蓄又都用在了修缮房屋,想着今日前来,若能为明夫人画幅满意的肖像贺她生辰,应能赚些银子。”


    画卷之上,青年寥寥几笔就将手持长刀的男子生动勾画,眼神犀利看向对面,挥刀的姿态势不可挡。


    只是当薛适看清画中长刀的样式时,却瞬间怔在了原地,强压着心中的惊骇,她故作若无其事地道:“这刀好生特别。公子是为了配合人物自己想象的,还是……有什么参照?”


    因他的画非传统的写实风格,青年并未奇怪薛适没有认出画上的人,耐心道:“是照着画的,画的就是持刀的明大人,现在想想……这画得有五年了。那时候,明大人得了把举世无双的金银钿装大刀,十分爱不释手,叫了很多人来府中作画,最后幸得大人垂青,选中了我的画。


    这是那时候我给大人画的初稿,听闻明夫人对事严格,要求较高,便想着将先前给明大人作的画给夫人瞧瞧,好让她对我的画技信任一些。”


    薛适摩挲着画卷边沿,掏出身上的钱袋子,“这些银子公子拿着,快回去给母亲治病吧。”


    “这怎么行!”见那青年欲要说拒绝的话,薛适故作羞涩地笑了笑,“也是因为我想买下这幅画。我一直崇敬明大人风采,看了这画甚是喜欢,还请……公子不要告诉别人。”


    见薛适确实真心想要这幅画,话间还带着欲说还休的羞怯,那青年才愿意收下银子:“多谢小姐赏识,但这毕竟是初稿,剩下的银两你拿回去,这些已经足够我为老母治病了。”


    正说着,沈盈袖远远走了过来,那青年便未再继续叨扰,将钱袋子交还给薛适又再度行了谢礼,转身朝府门的方向走了。


    “我刚刚在舅母那听到,今日府中请了游目院的伶人唱戏,真是好不热闹!”


    薛适疑道:“游目院……不是南风场所吗。”


    沈盈袖一脸“没看出来呀,阿适你居然如此了解”的意味深长之色,解释道:“那还是五公主在的时候呢,后来五公主和亲走了,生意也冷清了,就改成了戏院,如今在京中名声很广的,阿适你居然不知道?”


    江岑许和亲后,薛适只留意着与他有关的消息,不知不觉便错过了其他事。


    想到先前的游目院,薛适弯了弯唇,曾以“小倌”之名蛰伏苦练的他们,如今终于能光明正大地施展才干,也有了“不忌军”这般真正属于他们的名号。


    片刻的失神,沈盈袖已拉着她去找位子坐了。


    “说是今日来了很多世家小姐,所以才特意准备了女儿家爱看的歌舞戏。”沈盈袖惊叹道,“没想到只是给舅母办生辰宴就这么隆重。”


    “是啊。”


    薛适虽担心画的事,但左右不急于一时,更不想扫了沈盈袖的兴致,便和她一起找了西边人少的偏僻位子坐下。


    丫鬟侍从如流水穿行,接连将各式菜品呈上。远处琴声悠扬,近处语笑交织,薛适听着沈盈袖说起每道菜式,耳边又不经意地落入另一道声音,带着散漫的笑意,熟悉非常。


    “扬州请愿寺听说过吗?本王这几日去时,那的住持迟何说,本王属水命,水生木,最好和属木命的女子相伴,比如名字中带草字头的,令千金似乎不符合。”


    ……五行是阴阳家吧?这和佛家半点沾不上啊!


    但那位大臣根本不敢说,只得陪笑说是。


    然后,下一个大臣带着女儿听见的是——


    “扬州请愿寺听说过吗?本王这几日去时,那的住持迟何说,本王命硬,娶妻需娶胆子大不怕死的。令千金一看见本王就低头,我怕吓到她。”


    那大臣瞥了眼自家女儿,嘴角抽了抽:这明明是不好意思和你对视,害羞得低了头啊!他一个半老头子都看得出来!


    还有……算命不是道家吗?


    再然后,又一个大臣带着女儿听见的是——


    “扬州请愿寺听说过吗?本王这几日去时,那的住持迟何说,本王整日舞刀弄枪,脾气又差,与爱笑的、脾气好的、不擅武的女子更易结缘,日后生活才会和谐。令千金武功不凡,英姿飒爽,但与本王少了缘分。”


    ……


    因问的人越来越多,这样一路过来,沈盈袖也听到了愈来愈近的说话声,笑着朝薛适眨眨眼:“原来是平襄王来了,怪不得今日这么多世家小姐赴宴,合着都在盯平襄王的婚事呢。”


    薛适想起江执方才的回答,只觉这人比自己还能胡诌,摆明了随口拿无辜的迟何挡箭。


    只是听起来,他并无喜欢的人,为何还要急着向皇上请求赐婚呢。


    难道……是想试探朝臣的态度?


    若非明修默许,今日杨氏的生辰宴,朝臣不会纷纷带着家中女儿前来。


    江执只需静观哪些朝臣急于同他结亲,便能知晓谁与明家走得更近。


    那边,江执一身黑金鹰纹锦袍,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瓷杯。


    黑色衬得他身形更加挺拔威凛,但夜色下隐隐流漾的金,却将他一杯接着一杯饮酒时的举动,添上了潇洒与风流。


    直到桌上盛酒的瓷壶空了,他才满意地撩起衣角,起身懒懒道:“本王饮了不少酒,出去转转清醒清醒,各位大人失陪。”


    有人热络谄媚着:“王爷快些回来啊,一会儿歌舞戏该开始了。”


    今日生辰宴席设于院中,主位在南,东西两侧客座一字排开。戏台则搭在北边,中间隔池相望,以免太近无法览尽歌舞戏全貌。


    远处管弦声起,众人止了说笑,聚精会神看向北边戏台,等待歌舞戏开始。


    为首的女子和着管弦曲奏启唇吟唱,薛适看过去,发现那女子正是五年前游目院的老鸨。


    吟唱过后,台上几人开始演绎,将故事呈现。


    与常见的歌舞戏不同,这个故事并非民间杂谈,也不是神话传说,讲的只是一户人家兄弟姊妹间的事。


    这户人家有五个孩子,三公子幼年离世,只余其他三位公子和五小姐。


    几人性情各不相同,大公子一心想要争夺家产,四公子喜外出玩乐,五小姐脾气很差,但与温柔清润的二公子兄妹感情最好,二人常在茶楼赏景品茗。


    谁知有一日,二公子死在了茶楼,茶楼众人都看见是五小姐动的手,再加之五小姐本就乖戾狠辣,因而官府认定了真凶就是五小姐,并未再查,一心抓捕。


    五小姐无奈,只能先行逃跑,但她的心里早已有了怀疑的人选。


    虽大哥与她关系最差,又执着争夺家产,却并不会为此杀害二哥,否则早就下手了,根本不会等到现在。


    四哥亦不是重利益的性子。


    但,四哥的外祖却始终想要染指他们的家产。


    如今,大哥为争家产所使的阴谋败露,二哥已逝,她自己又受尽非议,只有四哥全然不受影响。


    故事点到即止,所有伶人走向中央,仰头舞袖,层层叠叠间,只见中间的人影一身华贵的黄色衣裙,背对着众人,忽然开了口。


    “二哥不是我杀的。纵使化成白骨,变成厉鬼,我也要杀害二哥之人不得安宁,替二哥报仇!”


    池水对面,明修坐于主位,握着茶杯的手止不住地抖。


    其他人亦是满脸惊恐地看着戏台中央,那抹被其他伶人簇拥的黄色身影。


    那人究竟是谁?


    为何和五公主的声音一模一样?!


    五公主不是死了吗……


    手中的白玉酒杯终是经不住明修接连不停的抖,被弹落到了地上,霎时摔成碎片。


    只见那抹身影悠悠转身,明明距离很远,难以确切知晓她的目光,但明修就是觉得,她在看他。


    熟悉的千叶莲面具之下,那伶人讥诮地笑了声,继续道:“你说,对不对呢?”


    第57章 醉橘


    冷风吹皱池水, 阴寒悄然升笼,丝丝浸透过空气,令人骨缝发凉。


    歌舞戏终了, 原本热闹的生辰宴骤然变得沉寂,众朝臣也顾不得同平襄王结亲攀势,各个人心惶惶。


    明明戏台上已无任何人, 但昏黄的灯影洒落, 好似仍能看见那抹不可一世的孤傲身姿, 着与灯影一样色泽的衣裳, 像是飘荡的鬼魂,时明时暗。


    众人想不明白,若是有人故意模仿, 怎会做到与五公主的身形、声音、气质方方面面, 皆完全相像?


    又或者,五公主根本没有死在关塞,而是偷偷回来了?


    可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长安?又为何偏偏选择在明修夫人的生辰宴上, 登台出现?


    明修则恨不得将那伶人抓来直接杀了。但顾及宴上朝臣众多,且今日不全是与明家亲厚之人赴宴, 还有一些中立派及受皇帝重视培养的新人, 他动作太大难免会惹人生疑。


    明修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不禁想起那日与明文昌的谈话。


    彼时关于前太子、五公主、平襄王越想越乱的思绪, 竟在此刻极快地闪出一个清明的念头——


    如果当年死的不是前太子, 而是五公主呢?


    所以要戴面具。


    因为不能让人知道, 活下来的并非五公主江岑许, 而是太子江执。


    所以平襄王给人的感觉既像幼时的太子, 又像戴面具时的“五公主”。


    因为——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那台上的……


    思及此, 明修急急看向平襄王的座位,眼前一空,心跳急剧如擂鼓。


    他唤来身边的人,“平襄王呢?!”


    “回大人,平襄王在歌舞戏开始前,离席醒酒去了。”


    脑中“轰”地一下,明修站得僵直的身子不由向后歪了歪,直接跌回座位。


    ——全都对上了。


    浑身血液像是倒流,让他只觉不寒而栗,细思极恐。


    沈盈袖及一众世家小姐未见过五公主,因而并无其他想法,只觉歌舞戏好看,故事也足够特别。


    薛适看着已经空荡的戏台,仍无法抽离回神,眼前不受抑制地蒙起水雾,模糊而酸胀地掀起戏中故事所说的三年前,她在见南山最后看到江措倒在血泊的画面。


    那日后,她和江岑许一起奔逃,他们有太多的愤懑和悲痛,却因缺少足够抗衡江接和明文昌的权势与人手,最终只能咬牙隐忍捱过。


    但今日的江执,在站于戏台中央的那一刻,好像又回到了大明宫宣微殿中那个永远张扬的“五公主”。


    区别在于,曾经的他是为藏拙,故意给自己招来不好的名声。


    但如今,他有了自己的势力,是京城中人人忌惮、争相攀附的王爷。


    他既敢如此在明修面前演戏挑衅,定是有了准备。


    而她,也抓到了真正杀害江措之人的线索。


    江措曾隐秘递到她手中的瑟瑟与青年为明修所作的执刀之画完全相和。


    那是金银钿装大刀,与寻常的刀相比,除了刀身锋利、削发如泥之外,样式也最为独特。鞘柄为鲛皮制,且有金银镂空镶嵌,其中最为名贵的饰品就是宝石瑟瑟,碧绿清透,恰是相配。


    她此前想过很多次这枚瑟瑟的用意,也找人问询过,但从没有一个答案是出自刀鞘。


    下意识看向江执空着的座位,薛适朝身旁的人轻声道:“盈袖,一会下宴我找王爷说些事,你先回去便是,不用担心我。”-


    池水对面,再次成为江岑许,江执却是没有丝毫不适应,冷眼看着对岸的动静,他嘲讽地勾了勾唇,闪身进入暗处,换好来时的黑金衣袍,将近似五公主的黄色宫装扔进早已架起的火堆里。


    曾在游目院假扮老鸨的女子带着其余姑娘整理着东西,脚下步伐却是移动默契,不着痕迹地将他离去的身形遮掩。


    宴会比预计中的更早结束,江执回到座位没待一会儿,也起身往外走,迎面遇上明修乐呵呵地朝他见礼。


    “平襄王在关塞待得久,可是吃不惯长安的菜式?见你没吃几口就离了席,想是不合口味。”


    “怎么会?”江执淡淡掀起眼皮,眉梢轻挑了下,语气也慢,“明侍郎府里的菜肴甚是好吃,酒够醇冽,一番下来本王都喝醉了。


    府上风景也好,尤其对岸西北柏树边上的观亭榭,临池靠花,宁静适意,真是醒酒的好去处,本王坐了会,头脑清醒不少。”


    江执身上酒味明显,观亭榭的位置说得也准确,明修只得面上堆笑,端着无比亲切的模样:“是,我也常坐在观亭榭,尤其夏日池中荷花盛开,更是美不胜收。鄙人方才还担心王爷没能看成歌舞戏,听得王爷在观亭榭,那位置应是能看到,便放了心,不然招待不周实属罪过。


    就是今日的歌舞戏实在不算好,游目院的伶人仗着和寂晖公主相像,竟直接假扮寂晖公主哗众取宠,回头我定要看看到底是何人如此大胆。”


    “是吗?”江执眼眸微眯,疑惑不解的模样,“本王虽久闻寂晖公主名号,但毕竟头一回到长安,此前一直没见过,只顾赞叹今晚的歌舞戏实在精彩。不过……”


    他顿了顿,走近了些,好奇打量着明修,直盯得明修发怵,才勾唇笑道,“明侍郎对寂晖公主还挺仰慕,如此念念不忘,只是演戏的伶人与寂晖公主像了些,就这般激动。


    那伶人不过演绎了一段编造的故事,也没有诋毁和侮辱寂晖公主,似乎也算不上哗众取宠。


    还是——


    你在害怕什么?”


    明修虎躯一震,他今晚并未饮多少酒,却在这一瞬,真切觉得站在眼前的人就是五公主。


    他不断眨着眼,下一瞬,又看见二皇子重重倒下的身影。


    不会的,不会的……


    所有一切他都已经处理好了,不会有人发现的,这只是巧合,只是巧合……


    江执状若丝毫未觉明修的异样,挥袖拍了拍他的肩膀,熟稔道:“走了啊,明侍郎劳累一天,早些休息。”


    ……


    这一迟,明府外面已无其它马车,人早走得差不多。


    江执厌恶地扯了扯衣领,他不算喜欢饮酒,但今日为了做戏全面,特意饮了不少,只觉周遭空气都是黏腻的味道。


    蹙眉欲朝唯一的那辆马车走,背对月光的暗影处,只一方大致的黑色轮廓停驻,但在他迈出步伐的那一刻,马车的轮廓多了抹灵动的身影,蓦地破开黑暗,淋着月光几步跑向他。


    薛适的眉眼在他眼前一点一点清晰,江执愣了下:“你今日也来了?”


    “嗯,明夫人是盈袖的舅母,我陪她过来的。”


    今日和江执一起过来的是临辞,薛适提前从临辞手里取过江执的斗篷主动给他披好,此刻斗篷冰凉的面料因沾了许久她身上的体温,已暖了许多,江执指尖触了触垂曳的斗篷,弯了弯唇,抬眸看向薛适,她的声音关切温和,亦如斗篷上的温度。


    “王爷今日饮了很多酒,我离席早,去附近的茶楼要了些晒干的橘子皮和盐,刚好马车上临辞备了壶热水,煮开喝连带橘子皮一同吃下醒酒效果极佳,王爷试试。”


    说话间,两人已登上马车,江执将盛着橘皮茶的玉兰杯送入唇边,瓷白之下笑意更加明显:“你怎么知道我喝了不少酒?”


    “我看见来着。”


    “那,没听见什么吗。”


    薛适扯唇笑了笑,些许无奈的意味:“听到王爷拿迟何做挡箭牌,将那些意欲结亲的朝臣们噎住了。”


    “不是挡箭牌。”江执放下茶杯,慵懒靠在窗边,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确实,挺喜欢那样的。”


    那样的……


    薛适回忆了下,属木命、胆子大不怕死、脾气好……


    就见眼前的人蹙眉思索了会,忽地眉目一扬,仰起脸问他:“王爷是喜欢像花神女夷一样的女子?”


    “……?”


    江执抿了抿唇,半晌才落下个几乎气声的“嗯”,压得极低,音调也沉,听起来像是无可奈何却又忍俊不禁。


    他未再继续说下去,生怕某个人越想越偏,也怕自己没有掌握好分寸,不可抑制地说出什么会把她吓到,只好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你特意等我出来,就是为了给我送醒酒茶?”


    江执没想到,他只是为了多听一听她的声音才随口提起的问题,却会让薛适眸光一黯。


    她低垂着头,声音也有些轻:“王爷是不是……有明大人杀害二皇子的线索了?”


    薛适知道,他做事一向思虑深远,如此明目张胆地演这出歌舞戏,不会只是为了制造混乱,为曾经蒙受冤屈的自己出气。


    “是。”江执也不觉意外,薛适本就聪明,又对他了解颇深,说道,“我这次去扬州就是为了搜集曾经没来得及调查的线索,官府的卷宗、见南山掌柜等人的证词、过所文书,皆已发现端倪,足够证明杀害二哥的人就是明修。


    皇上的性子你也知道,纯善赤诚、重情重义,即便明文昌再架空他的权力、再想为此事遮掩,但对于二哥的死,皇上定会彻查到底。


    明修无论如何也逃不掉,而我就是要他在看了这出戏后,像是见不得光的老鼠,心惊胆战、疑神疑鬼,不断回想自己动手时有无遗漏的细节,再与明文昌一起到处找补隐瞒,最终费尽心机依旧只有一场空,难逃一死。”


    似乎很久没有看到这般张扬的他了。


    常说着不好听却很正确的话,棱角锐利、笑容讥诮,好似不是别人不喜欢他,而是他看不上任何人,嚣张肆意、毫不惧怕。


    薛适浅浅翘起唇角,心中更加安定,她将一直贴身携带的瑟瑟和今日从青年那买到的画一同递给江执,将前因后果说了通。


    “我总是在想,若二皇子还活着,会是什么样?


    他应该很惊讶王爷的身份,也会很开心王爷能做回自己,还会跟盈袖和徐兄一样常来摊前。


    在没有为他找到凶手的每一天,好像只要感受到幸福,我都会不自觉地想起,他在我面前闭上眼,诀别的画面。”


    薛适唇瓣微颤,刻意伪装出自己没事的笑容,破碎又缥缈。


    江执听见她说:“王爷,我很想二皇子。”


    心倏然坠入冰底,所有复杂的情绪也被冰封冻结。


    他一直都知晓,江措生前对薛适的心意,甚至比江措本人察觉得都要早。


    那……她呢。


    唇舌间萦绕的橘子味道因停留太久,渐渐发苦发涩。


    所以,她特意等他,其实是为了告诉他这些证据,醒酒茶也只是因她向来温和亲切,做出的礼貌之举。


    他欣喜于她愿意把内心脆弱的情绪同他说出,但又卑劣地只想独占她所有的喜怒哀乐。


    马车已驶到薛适家门前,江执扶她下车时,能清楚感受到她微凉手指间轻轻的颤抖,因为他的触碰。


    但令他放心的是,经过这段时间的施针,她受过拶刑的手基本已无大碍,灵动敏觉,亦如从前。


    薛适和在明府外面等他时一样,笑着朝他挥手,然后转身往大门那走。


    他喉咙发紧,声音先于脑中指令落下,“薛适。”


    她打开院门回头,而江执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她身后。这一转身,紧仄的距离间,薛适脚下难以站稳不禁一滑,就要朝后栽去。


    江执伸手,一把揽住她的腰,顺势将她扶靠在门上,欺身逼近,垂眸紧紧盯着她:“今晚你如果没有发现那幅画,还会在门外等我吗。”


    薛适背贴在铁门,除了坚硬的触感外,并未受到撞痛。


    出于各种各样的缘由,她同他有过很多次触碰。但这一次,他按在她腰间的双手,却让她觉得,好像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也许是他过分灼热的目光,也许是他没来由的这句话。


    薛适虽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问,但心里的答案却清明:“会。”


    她笑了笑,若水眸光好像轻而易举地就能将他眼中某种喷薄的火焰灌灭。


    “不是说好要一起回家吗。而且王爷喝了许多酒,我想陪在王爷身边。”


    江执神色未变,声音依旧沉压:“没有喝酒的人,若是距饮了酒的人太近,会受不了酒味。”


    意思是,不信她会想要陪在喝酒的他身边这种说辞。


    可能酒喝多的人……心思都会有些敏感?


    薛适耐心道:“王爷之前扮五公主的时候,也没有嫌弃我两次沾染酒气呀。”


    一次是在他的生辰宴后,她喝醉了口无遮拦地叫他“阿姐”;一次是她陪着阿雅借酒消愁后,他嘴上嫌弃,却一步步走近,将落下的海棠簪在她的发上。


    这几日她问过盈袖该如何传递心意,话本子上教的内容说,对于喜欢的人先不要太急切,以免对方觉得冒犯,可以慢慢做些关心对方的事,不知不觉讲出自己的想法,一点点让对方察觉,你对他是不同的。


    于是,她做了醒酒的橘皮茶,自然又隐秘。


    然后此刻——


    她在他无形的禁锢下,大着胆子慢慢踮起脚,鼻尖停在他的唇前。


    很轻很轻的吸气后,她仰头看着他,眸光染笑清亮,“而且,没有不好闻。”


    【作者有话要说】


    *花神女夷:春夏之神、万物长养之神。她温柔和善,富有同情心和仁爱之心,关心和照顾着世间的一切生命。在神话传说中,女夷不仅掌管耕耘播种,还负责开花结果,以及唤醒冬眠的动物、促进植物生长等。——相关资料源于百度


    *“金银钿装大刀”原型为“金银钿装唐大刀”,相关资料源于百度百科。


    第58章 瑾晖


    马车已驶离春水河, 但女子身上清雅的墨香混和着她独有的温甜气息,像是绽于鼻端的茉莉花,缭绕不散。


    江执手捏玉兰瓷杯, 橙色的橘皮荡在水中悠悠转转,他的目光落在上面愈显幽深,像是看到了水光所映照的脑中画面, 回溯至方才, 再次临现——


    薛适的鼻尖、唇瓣距他咫尺, 仰头望着他, 笑靥灿然的模样,令他下意识就收紧了扶在她腰间的手,将她拽得更近, 目光也不自觉地被牵系着缓缓下移。


    可她的眼神太过干净澄澈, 引人深醉眷恋,却也更叫人清醒地止下所有举动,唯恐浑浊她的皎洁。


    好在,他确定了一件事。


    她并不排斥他的触碰。


    虽然仔细想来, 他们不是第一次靠得这么近,但之前都夹杂着或哀或痛的情绪, 是无意识间, 发自本能的慰藉。


    因而像今夜这样, 藏了渴望和刻意心思的, 是头一遭。


    江执将茶水一饮而尽, 垂眸把玩着茶杯, 唇边弧度一点点掀起。


    他想, 就算薛适真的喜欢二哥, 对二哥念念不忘……


    他也不会放弃。


    直到她喜欢上他的那一天-


    宴会一结束, 明修就匆匆去了宰相府,将今晚发生的事和自己对江执身份的猜测说了一通。


    明文昌一向平静的神色也在蹙眉横目间渐渐撕扯出裂痕。


    “这样说来,十五年前死的极有可能是真正的五公主,而太子假扮成五公主活了下来。


    我原本以为,先帝在遗诏上写明将皇位传给江岑许,只因她是许皇后的女儿。如今看来,倒像是先帝早就知道真相,所以才放心将皇位传给所谓的‘五公主’。”


    当年,他虽让人毒害太子将其伪装成病逝,却未纵火。所谓的殿中意外走水,应是活下来的太子自己使出的把戏。不仅能让他难以确认尸身,无法知晓死去之人的身份,又能以毁容为由戴上面具,至此金蝉脱壳,彻底成为五公主立于世间。


    明文昌没想到,自己活了这么多年,竟早早就被一个七岁小儿蒙骗了去。直到这七岁小儿长大后,甚至接连换了两重身份,才叫他反过来察觉。


    不过……


    “修儿,你也无需担心。”明文昌慢慢舒展眉宇,又恢复了平日的镇静模样,“即便他是前太子,但现在根本无人能够证明他的身份。


    所以,他只能是平襄王。


    至于你说的歌舞戏,不管平襄王的目的何在,你现在最需做的,是加紧去趟扬州,细细检查当年杀害二皇子的所有细节,万不可粗心遗漏任何细微之处,一经发现速速弥补。


    如此,即便平襄王对此事再心知肚明,但若是拿不出证据,他无论想要如何装神弄鬼,也难以将你定罪,不过是自我出气、唬唬人罢了。”


    既然双方都清楚彼此做过的事,那就看看谁能站到最后,手握难以辩言的确凿证据,将一切摆到明面,碾压得对方再不能喘息反抗,将所有真相,抖落到天下人面前-


    从宰相府出来,明修顿觉轻松不少,也不像先前那般惴惴不安了。


    是他把情况想得太糟,眼下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心中只觉分外踏实。


    恰好元正给假七日,从腊月二十八一直休到正月初四,他可以趁此去趟扬州。


    此行明修将能想到的所有细节都进行了详尽的检查,不够周密的地方又更进一步地做了伪造填补,比如当时去扬州拟定的假身份、所住客栈的登记名簿、去往见南山的路线……


    确保万无一失后,才放心回京。


    正月初五,照常上朝。


    江抒先是向众朝臣道了几句新岁问候,然后看向与明文昌一同站在最前的江执,略显急切道:“听闻平襄王已掌握了充分证据,能够证明当年杀害瑾王之人并非寂晖公主,而是另有其人。故,朕今日特在朝上问明,有爱卿们看着,也更能助朕彻底了结此事。”


    此话一出,满朝哗然。


    虽然早在明修夫人的生辰宴,那出意有所指的歌舞戏已经引得众人对五公主杀害二皇子之事议论纷纷、浮想联翩,但谁也无法仅凭歌舞戏中,伶人惟妙惟肖地阐明近似出自五公主之口的冤言,就断定五公主并非杀害二皇子之人。


    只是,让众人更加没有想到的是,不过元正假日才过,这场歌舞戏就成了真,相关证据竟掌握在平襄王手中,还这么快就传到了皇上跟前。


    明文昌和明修亦是始料未及。


    明文昌不动声色开口,自然而然的模样,好似只是随口提出心中疑惑般:“平襄王真是勤勉笃行,浩气凛然。回京不过数日,竟就关注到了寂晖公主生前杀害瑾王之事,令老夫佩服。”


    江执挑了挑眉,未等开口,江抒先一步道:“是朕的意思。


    平襄王刚回京,就对小五因薛待诏伪造遗诏被送去关塞和亲一事仗义执言。而朕此前一直让刑部派人去扬州彻查小五杀害二哥一案,各个都说就是小五所为,但所谓的服饰、面具一样,皆可被人伪装再嫁祸给小五,这样的证据并不算充分,不是吗?而朕亦不信小五会做出这样的事。


    许是小五生前风评太差,让大家都对她心存偏见,所以朕才想请平襄王去调查此事。平襄王从未在京城待过,又心怀正义,应能为朕查出杀害二哥的真凶。


    若非小五所为,万不可让小五在为大益和平付出性命之后,还要背上杀人的污名。


    而朕,总要给死去的皇兄和皇妹各自一个公道。”


    江抒这番话舍了二皇子和五公主的名号,直接以兄妹称呼,足见比起自己至高无上的皇位,他更看重亲情。


    明文昌立即称是,他低着头,忽然意识到这个曾被他逼着登上皇位、厌恶权力争斗的外孙,已经不知不觉地成长为他未曾想到的模样。


    他不再是肆无忌惮的主导一方,在他未留意到的地方,这个外孙已经瞒着他重用了自己看中的人。


    江抒那般重视情谊,选择让平襄王来调查最在乎的二皇子之死一事,足以证明。


    而这件事,在此之前估计满朝上下只有江抒和江执两人知晓。


    兜兜转转,倒是兄弟连了心。


    但此刻,即便他早已知晓平襄王就是五公主、也是曾经的前太子,却无法空口指明,也不能说太多,倒显得欲盖弥彰,只能被动地等待江执呈出证据、被动地将希望寄托在明修身上。


    明文昌暗暗收紧了官袍袖中的手。


    多少年没有如此被动的时候了,他若无其事地看向一旁不远处的江执,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却正好和江执对上视线。


    极快的一瞬,明文昌只觉浑身寒凉,像是被滔天的恨意淹没,又被刹那冰封。


    再想细细打量时,江执只是朝他挑了挑眼尾,笑容散漫而无谓,一副悠然自若的神情,却无声无息地彰显着他的胸有成竹。


    “启禀皇上,臣首先查看了扬州官府对于瑾王一案的卷宗,虽当时扬州官府没有请仵作细细勘验,但卷宗明确记录着瑾王身上的伤口方向由下至上,右深左浅。”


    江执淡淡环视众朝臣,最后将目光轻飘飘地扫在明修身上,好像只是偶然一瞥,但那一闪而过的深意却让明修脊背一寒。


    江执掠过视线,朝江抒道:“所以杀害瑾王的人,一定惯用左手,才会留下这样的伤口。”


    话音一落,朝臣惊呼成片,江抒神色凝重地看向刑部侍郎,刑部侍郎立即上前应道:“若卷宗记录属实,平襄王所述确实不错。”


    众人都知道,寂晖公主惯用右手。


    有朝臣了然道:“真凶虽模仿了寂晖公主的衣着打扮意图嫁祸,却忘记了惯用手不同这一关键。”


    “也是,自然而然的习惯往往最易忽略。”


    ……


    明文昌脸色沉郁,有亲明家一派的朝臣注意到明文昌的神情,以为明相是不想让平襄王出尽风头,对江执道:“万一是寂晖公主太过慌张,没想太多就使了左手呢?”


    “一个人如果太过慌张,那定是大脑一片空白,只会依本能的第一反应做事,寂晖公主使非惯用手杀人,似乎并不符合吧?何况,卷宗还记录了‘出手果断、从伤口形状与力度可判断手法娴熟’这句。”


    那朝臣见明文昌脸色更沉了,一闭眼,不死心又道:“那万一,寂晖公主左右手皆擅长呢?”


    江执睨着他,良久,忽而笑了,直看得那朝臣头皮发麻,“你说话挺有意思啊,那么多万一?这世上所有事,只要在自己的想法前面加上万一,都有的说。


    就比如本王现在说——万一,你讲出这番话是因为脑子不好呢?你觉得,本王说的有道理么?”


    “我……”


    江执根本不给他思索的机会,“你自己说了那么多万一,无非想给‘寂晖公主是凶手’这一结论生硬地加个理由。同样地也说明,根据伤口已无法完全认定寂晖公主是真凶。”


    那朝臣在江抒不悦的神情中只好闭了嘴,看着明文昌越来越差的脸色,听江执继续道:“既已排除了寂晖公主的嫌疑,那当日,真正的凶手必是伪装好一切,尾随瑾王前去见南山。


    而那段时间,瑾王忙着写离宫赋,常去的地方只有刺史府和请愿寺,凶手定是住在了与刺史府和请愿寺距离都较近的客栈,才更容易洞悉瑾王的动向。排除下来,满足条件的客栈有三个,我依照官府卷宗所记录的瑾王身亡的日子,查找了往前一个月三个客栈的入住名簿,并和扬州太守一同核对了入住客人的身份,同户籍比对后排除扬州本地人,筛选出的来自京城的人又和过所进行了对照,最终发现,奇怪的只有一个名字,沈鹤之。”


    这个名字一出口,明修再也维持不住镇定,不自觉地张着嘴巴,微微发颤。


    “沈鹤之作为无官职的普通百姓,申请‘过所’除需本人递交申请外,还需有保人。我去调取了沈鹤之的过所,上面外出事由、姓名、性别、籍贯、同行人员名单、所带奴仆数量、车马等,都有登记在册,唯独少了相貌特征。


    更巧的是,沈鹤之是明侍郎的妹夫。


    而保人,也是明侍郎。”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将注意凝在明修身上,止不住低声议论,任谁也想不到,这事说着说着竟会与礼部侍郎扯上关系。


    龙椅之上,江抒紧抿着唇,俊美无俦的面容此刻显出与他周身气质截然不同的罕见阴沉。虽尚未发问,但青年帝王毫不遮掩的目光直直落下,还是令身为臣子的明修有了压迫之感。


    明修不动声色收敛好神情,端出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自若模样,“平襄王英明睿智,一番言论更是缜密周严。只是,鄙人为自己亲戚过所作保似乎并无不妥之处?而过所文书没有将相貌特征登记在册,鄙人不知缘由,许是守关人员太过忙碌,一时不察所致。”


    “承蒙明侍郎夸赞,本王也只是将客观事实阐述清楚。不过……”


    江执懒懒掀起眼皮,嘴角弧度玩味而讥讽,淡淡看向明修,“本王特地去沈府拜见了沈先生,大致说了下此事,不巧的是,沈先生那段时间和好友一起去蜀地游玩,从未去过扬州。我同沈先生说好后,前些日子,沈先生已特地前往蜀地将好友接到了京城,只等皇上随时传唤,配合查清此案。


    如此看来,应是有人伪造了沈先生去往扬州的过所文书。而刚刚明侍郎又承认了自己为沈先生过所作保一事,也就是间接表明了沈先生去过扬州,这与事实相违背,明侍郎觉得呢?”


    “我……我只是说给自己的亲戚过所作保并无不妥,并没有说我为他作过保。”


    明修的思绪渐渐凌乱起来,他打点过上上下下的守关人员,却没想到,江执会另辟蹊径,从沈鹤之入手。


    明明他已将所有能想到的细节都竭力弥补了……为何还是会遗漏关键,给江执撕咬的机会?


    明修的心境愈加慌措,江执的声音却越发沉稳,有条不紊地将他的解释一一击破。


    “我找了守关人员,和他们说皇上尤为看重瑾王被害一案,若是他们早些承认自己受人之托,对过所文书动了手脚,我可以帮他们在皇上面前求求情。若是被我亲自查出来,按律当斩。


    本来他们都坚持声称自己绝对公事公办,直到我说出明侍郎你的名讳,各个瞬间吓得不行,立即承认了你伪造过所文书的事。


    我还说,也许过段时间你会去嘱托一番,比如给他们更多好处,又或威胁他们,软硬兼施,总之定是为了让他们守口如瓶。我以将功补过为条件,要求他们假意应允你的安排,这不,他们前天已传信于我,说明侍郎你,确实又去扬州找了他们。”


    明修看着眼前那张风俊的脸,张扬恣肆,刺眼非常,心中更加堵恨。


    他这几日的准备,费尽心思打点守关人员、弥补细节,原来都是江执早就筹划好的圈套,只待他跳入。


    江执就是想耍他,就是想看着他像小丑一样奔向虚假的希望!


    “……是,我确实,伪造了过所文书,”明修咬牙,只得在确凿无疑的过所一事上做出妥协,“但这只能说明我违背律法出关,谈不上我有杀人嫌疑吧?”


    江执没有回答,而是看向江抒:“皇上,臣有一事想问,明侍郎可是惯用左手?”


    明修常跟在明文昌身边,江抒经常见到他,也算熟悉。


    “是。”


    对上江抒的视线,明修立马上前跪礼,言辞恳切:“皇上,臣冤枉!臣确实伪造了过所文书,因急于外出办事,来不及等到过所申请通过审核,这才出此下策。


    至于惯用左手……是,我承认,可、这不能证明当初持刀杀害瑾王的就是我啊!”


    江执毫不掩饰地轻笑了声,目光瞬间冷了下来,凉凉道:“明侍郎,本王好像从未说过,瑾王身上的伤,是出自刀吧?”


    第59章 追念


    明修身子一僵, 方才还振振有词的嘴巴骤然发麻,脑中也跳不出任何说辞,一时怔在了原地。


    明文昌闭了闭眼, 心知此局已败,而明修注定成为弃子。


    今日紫宸殿上的情况,很快也传到了明茵殿中。


    她温柔一笑, 朝对面的薛适道:“看来平襄王那边进展得很顺利, 接下来是不是该你去作证了?”


    即便薛适已不再是书待诏, 但这几年她依旧会常进宫, 先是看一看以前翰林院的同僚们,再到明茵的殿中陪她说说话,讲一些宫外的新鲜事, 带一些市井间的特色吃食。而明茵也会将他国进贡的稀奇玩意送给她, 诸如薛适喜欢的孤本、砚台。


    江抒虽坐上了皇位,但对薛适的亲近一如从前,每每知道她来,只要得空定会来蓬莱殿一起坐上一会儿。


    “嗯。”薛适点头应着。


    “上一次你去紫宸殿, 还是在三年前。那时候,我看着你被江接的人带走, 不知有多害怕。


    那时候……他也在。”


    奚玄被明文昌带走后一直生死未知, 明茵时常会露出这般悲伤哀愁的神情。薛适起身, 轻轻抱住了她, 柔声安抚道:“娘娘别担心, 现在一切都变好了。而且不是已经打听到奚公公的消息了吗, 他还活着, 就会有和娘娘相见的那一天。”


    ……


    这边, 大殿之上, 江执已经拿出薛适先前递给他的那枚瑟瑟,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通。


    “大益传统,每逢中和节,皇上会给在京的大臣赐宴、赠刀。五年前中和节宴上,先帝曾赐给明侍郎一把金银钿装大刀,由京中名刀师打造,独一无二,特嘉奖明侍郎官绩出色。


    而这枚瑟瑟就是出自此刀鞘柄,瑾王死前曾将其交于一个人。”


    江抒:“传。”


    只见门外渐渐走进一个清瘦高挑的身影,及腰的长发间只一根木色毛笔簪束,发尾系着简单的白色发带,温婉而典雅。但明亮的眼眸和唇边亲和的笑意,又添出灵动与生机。


    有朝臣不确定道:“……薛待诏?”


    三年前,薛适女扮男装被大皇子发现,为保命竟听其安排伪造五公主和亲遗诏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朝中无人不知。


    薛适弯唇见礼:“承蒙大人记得。”


    她走于最前,跪地朝江抒拜礼:“草民叩见皇上。扬州时,草民曾于见南山茶楼见过瑾王最后一面。”


    她顿了顿,再度忆起那日画面,攥紧的手心一片冰凉,余光中,有人不动声色地走到她身边站定,阴影隐隐罩下,令她心神安宁。


    薛适暗暗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开口,声音温和却坚定:“瑾王同我说,他并不信那时传出的母妃受寂晖公主母后牵连而逝的言论。他说,他相信寂晖公主,最后将这枚瑟瑟递到了我手中。”


    “皇上可遣人去见南山查证,当日二楼的人都看到了我去找过瑾王,即便他们难以听清我们说了什么、也无法看见瑾王秘密将瑟瑟交于我的瞬间,但见南山的掌柜知道我与瑾王交好,我们常去品茶,而皇上和各位大人也知道,寂晖公主同我关系很差,我没道理为了恨我的寂晖公主,在瑾王一事上帮她撒谎。”


    薛适的一番话无疑进一步印证了江执先前所述。只是众人想不明白,明侍郎究竟为何胆敢杀害瑾王,若说仇杀,瑾王的性子根本就不会与人结仇啊。


    明文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又是薛适,每一次薛适都会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插入进来,打乱他的棋局,虽然这次棋局本身已是漏洞百出。


    他看了眼僵在原地,早不知该如何辩驳的明修,最后朝薛适问了句,“那你当日为何不同官府说清楚?也未交出关键证物?”


    “因为瑾王将瑟瑟给我时的举动很隐秘,似乎不想让人发现,自然包括那时的扬州官府。”


    江抒看向许久未出声的明修:“明侍郎,这回你还有何想解释的?那把刀,全京城、甚至整个大益,都只你一人才有。朕记得五年前的春蒐上,你还执此刀进行过开场。”


    明修平日携带的只是寻常的刀,只有在受明文昌命令杀人时才会换用金银钿装大刀,其刃锋利,因少有人见,也不会轻易联想到他身上。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杀害瑾王这次竟会落下刀柄上的宝石,还被薛适交给了平襄王,顺势查出了金银钿装大刀。


    江抒也没有耐心等明修再开口,直接让刑部的人将明修带了下去,待后续交由大理寺审理定罪。


    这之后,江抒又说了春分祭祖的事宜。


    江抒登基以来,特定春分为祭祖日,表达对先祖的尊崇与纪念。其中也藏了他的私心,因为可以在这一日什么都不去想、可以正大光明地只思念着父皇。


    退朝后,其他朝臣陆陆续续离开,江抒叫住了江执。


    “平襄王也知道明侍郎与朕的关系。所以朕想问问平襄王的建议,该如何处置明侍郎?”


    江执听明白了江抒的意思。明修必死无疑,但江抒现在还想给明文昌面子,那便不好让明修死得太难看,他想到自己接下来的计划,有了主意:“以毒处死,如何?”


    “那就由你帮着大理寺一起将明修定罪处决吧。”


    江抒看着他,久违地露出真挚的笑容,像是回到了从前无忧无虑做四皇子的时候,“其实想让你着手调查二哥一案,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觉得你很像小五。”


    江执一愣,但他知晓江抒的性情,哪怕现在做了皇帝、他们三年未见,江抒骨子里依旧是从前的模样,未被权力浸淫。


    因而此刻江抒说起这些,他辨得清楚,并不是怀疑或质问,只是单纯地想要告诉自己他心中的想法。


    江抒眸光闪了闪,此刻偌大恢弘的紫宸殿上,只有江执与他。


    许是因见到江执就产生的胜似血缘亲情的感受,又或者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让江抒确定下来平襄王值得信任,所以在杀害江措的凶手终于明晰后,他第一次将藏了三年的话说出口,这是连母后都不曾知晓的。


    “三年前,父皇病逝,关塞虎视眈眈,我本想找外祖商谈之后的事,却无意听到他和大哥的谈话,原来父皇为防变故,早就留下了传位遗诏,父皇将皇位传给了小五,而那封遗诏,被大哥一怒之下毁了。


    后来的事,大哥谋反,关塞挥兵,二哥被害,小五和亲……一桩桩一件件来得突然,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大益,突然变得动乱不安;曾经一起吵吵闹闹的兄妹,为何接连离去。现在,知道杀害二哥的人是明修后,我好像明白了……外祖是为了,让我成为唯一的皇位继承人。”


    江抒虽不喜朝堂争斗,但并不笨。他知道外祖向来野心勃勃、拥护者众多。即便没有萧乘风搜集的关于江接的证据,外祖也会联合朝臣扳倒大哥,只是会稍迟一些。而小五继承皇位的事,大哥和外祖都知晓,定会将她除之而后快。


    现在想来,若不是薛适那封恰到好处的和亲遗诏,小五恐怕死得更早。而二哥……明明被外祖叫明修杀害,却嫁祸给了小五。


    只有他,只有他……他一个人,安然无恙,什么都波及不到他,他什么也无需做,就可以登上皇位。


    殿内安静无声,落针可闻,直到身旁的江执开口:“这些不是皇上的错。那些自以为是的蠢人将设定好的路强行铺在你脚下,让你不得不走。外人只见这条路鲜花满道,世间独有,你头戴花环,一路通途,但这些都不是皇上喜欢的,你也是受害者。”


    江执离开的时候,江抒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默默出神了很久。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比起像小五,平襄王似乎更像已经离世多年的三哥-


    江执从紫宸殿出来时,脚步只觉重千钧,脑中不断回旋着江抒的话——


    “父皇为防变故,早就留下了传位遗诏,父皇将皇位传给了小五”。


    他走出几步后,又回头看了眼紫宸殿。这一眼,他好像回到了儿时。


    他常常跑来紫宸殿外等父皇下朝,有时是迫不及待地向父皇请教问题,他觉得太傅说得不对,想听听父皇的答案;有时是因为他学了新的招式,比如男子不常用的银针、软剑,急于向父皇展示它们的威力。


    父皇总是乐呵呵地抱起他,笑说:“你小子真是勤勉,半刻也闲不住,为父都要自愧不如了。”


    “这一次不是。”小江执挑挑眉,神秘地从怀里掏出由他亲手做了好几天的核桃佛串,抑制地勾了勾唇,“父皇,生辰快乐。”


    ……


    那日,江执在京中各坊走了很久。他看见荐福寺香火绵延,西市珍宝琳琅,长安城热闹依旧。


    他没能如父皇所期,成为大益的皇帝,但他不曾忘记竭尽全力守护这片山河,以平襄王的身份。


    不知不觉,他来到了平康坊,街巷喧闹更甚,耳边的语笑欢声似自成一个世界。


    他下意识走向薛适曾摆摊的位置,入眼空荡时才反应过来,薛适如今已经去通化坊摆摊了。


    刚要转身离开,他听见附近的青楼外,几个楼中女子趁着客人未至的间隙,靠在一起聊天。


    “几年前,咱们云雀楼的生意可比现在还要好。”


    “嗯?我觉得现在已经很红火了,没想到竟不若从前?”


    “那时候,有个小姑娘在咱们附近摆摊,替人代笔书写心意,我还找过她代写香笺呢。那小姑娘一个人离家来长安,着男子装扮,但笑盈盈的温糯模样,我一瞧便知是女子。不少客人进来前都要去她摊前代写几篇诗文,好哄楼里的姑娘们开心,将他们伺候得更舒服。”


    “为何现在那姑娘不来咱们云雀楼外摆摊了呢,她也能赚更多银子。”


    被问的女子笑了笑,她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在三年前这样的冬日——


    那时候,小姑娘已没有从前那般爱笑,但依旧不吝啬露出笑容表达善意:“菱娘,我搬去通化坊啦,就在都亭驿对面摆摊。虽然不如在平康坊赚钱,但……我想等一个离京的人回来,在都亭驿对面,我可以第一时间知晓。我想弥补他,解除误会,求得原谅。”


    菱娘眼看着小姑娘的目光一点点淡下去,复又亮起,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看着她,“我走啦,你和楼里的姑娘们若是有需要,随时可以去通化坊找我代笔,我定会少收你们银子的。”


    ……


    站在不远处的江执,和好奇等着答案的其他云雀楼女子,听见菱娘回答说:“许是别处,有她思慕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中和节赐刀和明修执刀开场在15章提过 [奶茶]


    第60章 显露


    蓦然间, 江执想起他和薛适在扬州听的那场口技。


    因人潮拥挤,他们没能听到最后的结局,但薛适觉得, 美娇娘大仇得报却未归家,而是一直留在和郎君相知相遇的地方,等郎君从狱中出来, 弥补自己曾经的欺瞒与错怪, 好求得原谅——


    是因为那位姑娘, 慕恋她的郎君。


    那时候, 他并不十分赞同薛适的想法。他觉得美娇娘无需求得原谅,郎君知晓自己有错,哪怕错不至入狱, 也会理解美娇娘为父报仇的心情, 他不会怪她,也愿意承担她的悲伤与怒火。


    菱娘的一句话,让江执不由得将别人的故事与自己的联系起来。


    在薛适心中,如果喜欢意味着愿意等待, 那么他对她来说……是否确实不同呢。


    江执没再待下去,登马直往通化坊-


    薛适从大明宫出来再去摊前, 相较于平时已迟了好一会儿, 徐砚和沈盈袖便帮她先招呼着客人。好在早上一般来人不多, 薛适走近只看见一个姑娘站在摊桌前, 但背影却很熟悉。


    “宣凝郡主?”


    那姑娘转身看着薛适, 嘟起唇似有不满:“你说说, 你都多久没来找我了。”她掰掰手指头, 想了会儿更气了, “从平襄王回京后, 你就没有来过了!”


    宣凝郡主是在前年年末,去都亭驿接离京办事的安亲王回来时,恰好看到薛适在通化坊摆摊。她眼一红,抱着薛适就开始呜呜哭着,嘴里的话断断续续,“你……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恍惚间,薛适觉得这副场景似在梦中见过,她心中一暖,连忙安抚着宣凝郡主。


    这一见,薛适得空时都会应宣凝郡主之邀,有时是去王府教她制纸,有时是一起走街串坊闲逛。


    徐砚和沈盈袖见两人相熟,不禁好奇:怎么郡主啊、王爷啊,薛适都认识呢。


    这边,薛适不好意思地摸摸发带:“最近有些忙,一直没能去找你,抱歉呀郡主。改日我定停一天摊去王府找你,郡主想去哪、想玩什么我都陪你。”


    听了这话,宣凝郡主忽然弯起唇,方才的不满全然不见,狡黠一笑:“逗你的啦。其实我今日来,是有事想要找你帮忙。就……皇上不是赐婚我和乘风哥哥了嘛,”她越说脸越红,“我想绣一个鸳鸯香囊送给他。只是,单纯的香囊我觉得太普通了,不符合本郡主!所以想问问你,有没有适合绣在上面的诗句,又独特又能让他看到香囊就想起我……”


    徐砚已经回了铺子,沈盈袖依然留在摊上,听到宣凝郡主的想法,漂亮的大眼睛不由瞪圆,亮晶晶地眨呀眨:“听起来很好诶!”


    “是吧是吧!”


    于是,薛适就看见两人一同饱含期待地望着她。


    “……”她无奈地干笑几声,“好,我帮你想想。”


    江执到的时候,就看见被两人围在中间的薛适转着指间狼毫,笑吟吟道:“不如选用醉吟先生的这句‘凝为悠悠云,散作习习风’?既有郡主的名字又有萧世子的名字。萧世子才学匪浅,定会知晓。”


    “就这个就这个!”宣凝郡主笑着连连点头,满意得不行。


    沈盈袖也赞道:“听着就很美,甚是相配。不过郡主,你的香囊可以绣下这么多字吗。”


    沈盈袖这一问,宣凝郡主才意识到自己忘记考虑绣工了,“是诶。就算香囊可以绣得下,以我拙劣的绣工,也难以绣好这么多字……”


    见宣凝郡主忽然失落下去,沈盈袖顿时手忙脚乱起来,都怪她说错话,破坏了郡主的好心情,但又不知该说什么,薛适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没关系,然后对宣凝郡主道:“那就只绣两个字,‘凝风’。若世子问起何意,郡主就告诉他完整的诗句。”


    沈盈袖立即道:“刚好是郡主和世子的名字,又组成了全新的词!”


    ……


    最后,宣凝郡主喜笑颜开地和薛适与沈盈袖道过别,急匆匆地回家准备绣香囊了。


    薛适问过沈盈袖她父亲沈鹤之和蜀地友人的情况,听到有刑部和大理寺的人保护他们作证,暗暗放下心。


    江执让随行的东朔先回去训练不忌军,自己则系好马,坐在薛适对面不远处的茶楼外。


    冬日朔风刺骨,江执却一直坐在外面的茶棚,喝了一天的茶。


    他遥遥看着对面或坐或动的人,看着她时而思索时而微笑的神色,看着不忌军训练得空时依旧会习惯性地过来找她,送一些他们自己留着训练过后充饥的零嘴,手上不断摩挲腰间系着的香袋,妃色暖艳,像是能生出滚烫,无形熨帖着掌心。


    江执想到在关塞的时候,因风沙大,他每晚都会将香袋卸下,里里外外清洗干净。某一次他才发现,原来内衬的最里,竟绣了字。


    执笔……是什么意思呢。


    他想过或许是薛适的个人习惯;或许是希望他能像她教过的,在不开心的时候、无聊的时候、想事情的时候,转一转笔……


    但今日,听到薛适为宣凝选的送予萧乘风的香囊上所绣的词语时,他再度想起“执笔”,忽然觉得真正的意思,应该是他的名,和她最喜欢的东西,一同组成了她最擅长的事。


    就好像——


    他也挺让她喜欢的。


    而他,想要自作多情一回。


    今日客人不算多,见薛适打算提早收摊,江执付过茶水钱后几步走到薛适摊前。


    “王爷?”


    薛适没想到这么巧,她刚准备收摊江执就过来接她了,“今日怎么来得这般早呐。对了,先前忘记和王爷说,我的手已经完全好啦。”她举起双手,弯了弯十指朝江执示意,自己也垂眸左右看着,有些像伸出爪子慵懒晒太阳的小猫。


    “那就一起逛逛吧。”


    江执握住她的手,薛适还未反应过来,就已被拉着翻身上马,直往长安城最有名的成衣铺而去。


    “皇上不是赐婚宣凝和乘风了吗?他日日在我耳边嚷嚷,让我早点给他准备新婚贺礼。我嫌他太烦,准备直接给宣凝送了,想让你帮忙挑挑合适的布料颜色和纹样,给宣凝做些衣裳当贺礼。”


    “好。”


    马蹄声起,周遭景象在驰行中疾掠后移,天边橙红打翻,一点点染上落日的余霞,边缘处圈圈渐变,像是倒过来的橘色湖泊,翻滚流晃。


    江执驭马向前,却渐渐皱下眉。若非薛适方才说话,他只觉身后像是无人坐在马上一般,感受不到丝毫碰触,就连腰间衣袍的布料,都未牵起指间些微的力度。


    他驱马的速度稍快了些,冷不丁地一下,薛适不由惊呼了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撞在他的背上。


    “抱歉王爷!”


    “抓紧。”江执眉梢轻挑,勾了勾唇,未握缰绳的左手顺势向后捞起薛适的左手,按在自己腰上,面上却是故作平常地道,“这紫燕骝在关塞待久了,烈得很。”-


    羽绣阁位于宜阳坊,是长安最大的成衣铺,共七层。且不说裁制的衣服与宫中司衣司相比谓有过之而无不及,但说楼阁建筑亦是雕栏玉砌,美轮美奂。


    进入羽绣阁的人并不只有达官显贵,寻常人家遇上重要节日,也会来此定制衣服。羽绣阁会将各层所展衣裳标明银两,由客人根据负担情况自行前去合适的楼层。


    薛适和江执进来时,一楼的伙计正在给一对夫妻推荐时兴的采衣,作为他们六岁女儿的生辰礼。


    空闲的伙计看到他们进来,立即过来陪同,和气笑道:“两位想选什么样式的衣裳?”


    薛适道:“送给朋友做新婚贺礼的衣裙,劳烦公子推荐一下,京中如今最时兴的款式。”


    “那两位不如随我一同上七楼?顶层所示的都是我们阁中最好的衣裳,作为新婚贺礼再合适不过。”


    虽说是江执提出要给宣凝郡主送衣裙做贺礼,但薛适显然更上心些,一直跟在伙计身后,听着他细细讲解各式衣裙的颜色、纹样。


    过了很久,江执看见伙计一手拿了一件,薛适也拿了一件,兴致勃勃地问道:“王……公子觉得哪个好?”


    “这个是桃烟绣荷罗裙,郡……小姐喜欢粉色,荷花烂漫,恰配她的性情,适合平日出游穿。”


    “牡丹镂金缎裙大气华贵,最适合参宴,引人瞩目且不失身份,能最大程度地彰显气质。”


    “最后这件百花栖碟曳地裙极有流动之美,穿上时若花绽蝶栖,配合曳地的设计,会衬得小姐清渺出尘,仙雅飘逸。虽不是她常穿的样式,但以小姐的容貌,穿起来亦会好看。”


    薛适说完,一旁的伙计简直目瞪口呆,虽然意思一样,但这位姑娘直接把他说的“白粥咸菜”升华成了“山珍海味”,若是没来过羽绣阁的客人,大概会以为这姑娘才是阁里的人。


    他本来也想争一下气的,但想了半天,最后到嘴边就变成了“是”、“对”,以及“没错”和“就是这样”。


    江执的目光落在薛适描述最多、且亲手举着的那件百花栖碟曳地裙上,问她:“若是你,会喜欢这些衣裙么。”


    他语速略有些快,半点停顿也无,紧接着就道,“宣凝和你的性情差的比较大,我想对比一下你们的喜好,免得买回去宣凝不喜,萧乘风又接着在我耳边嚷嚷。”


    薛适笑了笑:“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但公子放心,小姐肯定会喜欢的,我常和她一起闲逛,知晓她的喜好。”


    江执没再说什么,只让薛适先去一楼歇息处坐一会儿,他随伙计敲定细节后付银两。


    薛适走后,那伙计就听眼前的男子问他:“这些衣裙可以另选别的颜色和纹样么?”


    “可以的!公子放心,您只管吩咐,咱们阁里都能做。”


    “劳烦将桃烟绣荷罗裙换成碧波色,牡丹镂金改成芙蓉,百花栖碟曳地裙……不用变。”


    【作者有话要说】


    心机小江的一系列操作——


    第一集


    薛薛:(乖乖坐在马上)


    小江:(皱眉)(暗戳戳加快骑马速度)


    薛薛:(猝不及防)(身体前倾撞小江背上)抱歉王爷!


    小江:(暗爽)不用抱歉,抱紧就行(bushi


    第二集


    “阴阳选衣服”——


    表面:给宣凝。


    实际:改她喜欢的颜色,改代表我的莲花。


    奇迹薛薛,小江严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