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延秀 合该我与七公主有缘


    武延秀许是看见亭中有人,就紧走几步,穿花度柳,来到亭下,向前笑说:“延秀拜见六公主,七公主。”


    裹儿假装不知,转头问仙蕙,说:“六姐姐,他是谁,瞧着怪面善的。”


    仙蕙亦笑说:“你不记得他了?他是先魏王的次子,驸马的二弟,延秀。”


    裹儿点头,笑说:“原来是你,快请坐。”


    武延秀坐下,笑道:“合该我与七公主有缘,我从席上下来散闷,没想到公主也在这里。”


    他一面说着,一面拿眼睛不住地偷看裹儿,裹儿笑吟吟任他看,一双杏眼也在打量他。


    魏王次子的相貌极好,星灿月朗,细看来比之当年的张昌宗,又多了几分姿仪气度。


    裹儿含笑道:“我听说了你的事,常与你兄长担忧你,后来知道你回来了,才放下心,真是佛祖保佑。”


    武延秀道:“可不是佛祖保佑?若非他老人家,我还不能见到公主,这不是有缘是什么?”


    仙蕙见了,早就悄身走开。


    裹儿忽然用突厥语问了一句:“你会说突厥吗?”


    武延秀先是一愣,继而笑起来,如明珠粲然,也用突厥语回:“殿下,我在突厥呆了几年,不仅会说突厥语,连突厥舞都会跳。”


    裹儿道:“你辛苦了。”


    武延秀心中一动,然后笑着摇头说:“我已经回来了。”裹儿问:“你能说说你这些年在突厥的情况吗?若是觉得冒犯,就当我没说过这句话。”


    武延秀摇头,便说起这几年在突厥的情形。


    当年,武延秀决意舍身娶突厥公主,历经辛苦到了王帐,便被扣住,使臣被默啜可汗杀了几个。


    他当时吓坏了,幸好他的身份保护了他,一直扣在王帐里,后来看守慢慢松了,他自由许多,再之后就是大周与突厥议和,他被放回来了。


    两人用突厥话说起来,看起来十分投契。直到仙蕙身边的宫人来催,裹儿才恍然回神,笑说:“我这会去找六姐姐,等闲了我再找你说话。”


    武延秀笑说:“我要到殿下府中见殿下,只是殿下事忙不肯见我。”


    裹儿道:“自家兄弟,我若在家,怎么不会见你?”说着,她便起身,跟着宫人慢慢走了,回头看时,见武延秀仍在望着她,见她回首,便展颜一笑。


    等到了一处退步,推门进去,果然见仙蕙躲在里面喝茶,裹儿气道:“你怎么丢下我一个人?”


    仙蕙笑得意味深长,说:“我这位小叔人品相貌如何?武家出美人,他可是武家长得最出色的郎君。”


    宫女奉茶又退下。裹儿端着茶,笑吟吟盯着仙蕙,说:“既然他这么好,性子也伶俐,我就不信你没动过心。”


    仙蕙讪讪一笑,说出缘故来:“延基为了我受伤几至丧命,又囚禁数年,且又无错处,总不好负他。


    我还了延秀最后一个人情,他也说了,是好是歹,他都受着。”


    裹儿佯怒说:“好呀,你拿我当人情。”说着就起身上榻要掐仙蕙的脸,仙蕙连连告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裹儿才罢,坐回位上,慢慢喝茶,说:“我家那位性子也好,且植儿爱他阿耶。平日里与他说话没什么,但别的……”仙蕙就见裹儿摇头。


    裹儿与崇训是政治联姻,因着年纪相仿,容貌俱盛,且都不是古怪脾气,故而相处出情谊来,虽谈不上爱,两人间却是充满着喜欢、信任和敬重。


    仙蕙听了,叹息了一声,又道:“不提他了,有没有福气就看他以后的造化了。”


    姐妹正说话,就见几个伺候的人簇拥着植儿过来找她,他远远挥手跳着叫道:“阿娘!”


    裹儿招手,植儿忙跑来,先喊了声仙蕙姨娘,才依偎在裹儿的怀中,问:“阿娘,阿耶说酒席撤了,要用饭了。”


    裹儿与仙蕙起身,


    植儿走在中间,牵着她们的手,高兴地往前冲,喊道:“走走走,吃饭吃饭!”


    仙蕙笑裹儿说:“你小时难道也这么馋?”


    植儿听了,立刻回说:“阿娘说了,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仙蕙哈哈笑起来,低头说:“你以后和姨娘住怎么样?”


    植儿摇头说:“不行,我是阿耶阿娘的孩子。”


    裹儿斥仙蕙说:“他是我家的宝贝,千金也不换。”一行说笑着来到大厅用饭。


    饭毕,仙蕙苦留,但裹儿家中有事,便告辞了,与仙蕙约定过几日到宫中一起小住几日。李显对于孩子们,尤其是重润兄妹,更多的是父亲,而非皇帝。


    裹儿回到府中后,崇训要带着植儿去拜见武三思。


    裹儿对他说:“咱们初回京师,两眼一抹黑,你正好问问大人京中的形势。再则,我算是外官入京,必然要任官,大人是朝中老人,不知他有什么意见?”仙蕙上午说了一些,但是裹儿想知道更多。


    崇训说:“正要找阿耶说这个事。”


    裹儿道:“晚饭回来用吗?”崇训想了想,说:“我与植儿在那边用过饭再回来。”


    裹儿说:“这样也好。”说着,崇训就抱着儿子去了武三思府邸,与父亲兄弟侄儿聚在一起听戏小酌,到了掌灯时分才回来。


    次日早上,裹儿正在见府中管事并从幽州带回来的护卫、幕僚和工匠,忽然有天使过来,设了香案接旨,果然是增加封户的圣旨。


    又问天使诸姐妹如何,都如仙蕙所言。裹儿叫来万叶涛,说了请削减封户的打算,吩咐她让仙蕙出面,劝说姐妹一起上书。


    万叶涛问:“若六公主问,别的公主不答应呢?”


    裹儿说:“那就我们两姊妹上书,别说我们不带她们玩。再则,你给六娘说,阿耶是皇帝,以后加封也容易,何必巴着现在,落朝中大臣口实。”


    万叶涛听了,笑着说:“我知道了。”便退了下去,去了永泰公主府。


    仙蕙当了姊妹里的恶人,说了此事,有当面答应的,有当面骂她的,不过最后都同意上书。


    姊妹几个下午都来到仙蕙的府上,长宁见裹儿来,狠狠瞪了她一眼,说:“这都是你的主意,六娘素来不管这事的。”


    念着是亲姐妹,长宁只在心里暗想,没有说出口:“你就是拿我们的好处邀名声。”


    裹儿见她抱臂站着,推了推她说:“大唐北有突厥,西有吐蕃,两蕃新附,七月河北道十多州遭水灾,又洛水暴涨冲毁田舍,如今国家内忧外患,正值用绢帛之际。


    咱们阿耶是皇帝,将来的太子是我们的兄弟,这天下不是别人的天下,是咱们李唐子孙的天下,咱们多了一户,国家就少了一户的收入,就少一户的钱去御敌赈灾。”


    新都几人听了,都说是这个理,长宁冷哼几声,下巴一抬说:“你来写奏表,要是写得不好,我就不签字。”


    裹儿笑道:“我来写。”说着,便铺纸提笔,稍一思索,挥笔立就,请诸位姊妹看,都说极好。


    “写得真好。”新都公主纨纨看完,提笔在末尾属上自己的名字,宜城公主等人也依次签上自己的名字。裹儿立刻派人将奏表送到宫中。


    仙蕙见长宁仍面色不豫,悄悄拉她到一边说:“我答应裹儿主要是因为阿耶。阿耶心疼我们,违了旧制,也要给我们加封。


    你知道,阿耶这个皇帝当得辛苦,我们能做一些是一些。阿耶是皇帝了,我们这些公主才尊贵。还有,裹儿性子直,你做的那些出格事,还是罢手吧,免得姊妹不和。”


    长宁听了,半响无语,嘴上强硬道:“你们姊妹向来要好,又嫁了一家兄弟,更比别人亲近了。”


    仙蕙赌气道:“当年你们嫌武氏,就大姐、我和裹儿嫁过来。你们现在夫妻和睦想的是子孙繁茂家业长存,我们现在还想着如何活下去呢。”


    朝中大臣深恨武氏者多,武家只靠着嫁进来的四位公主撑门面,将来不知道什么光景呢。


    第72章 太平 这事只能看公主的良心了


    姊妹不欢而散,但是李显却大怀欣慰,向韦淇感慨说:“孩子们大了,知道心疼阿耶了。”


    李显岂不知额外加封女儿,惹朝臣非议?但是,他的女儿们跟他受了不少苦,如今苦尽甘来,自然要优待女儿。


    韦淇笑说:“一定是裹儿和仙蕙捣的鬼,再没有其他人了。”李显点头,这两个小的深明大义,当年也是她们毅然决然地出面与武氏联姻,巩固他的东宫之位。


    李显问:“那这怎么办?太平在圣人临朝时,实封三千户,裹儿他们实封三百户太可怜些。”


    早有宫女将她们姊妹的打算悄悄说给了韦淇。


    韦淇此刻听李显如此说,便道:“陛下说的是,圣人在朝时,太平公主是如何得金尊玉贵。裹儿姊妹流离十多年,你一片慈心,想要补偿她们,谁知她们也有孝心,不忍你为难。


    依我看,不如这样,裹儿的实封砍半,一千五百户。裹儿有功社稷,五娘和六娘比裹儿少一些,一千三百户,剩余的姊妹就一千户。”


    李显说:“也好,以后再补贴她们。”说罢,便让上官婉儿拟了圣旨发下去。


    宜城等几个公主非皇后所出,虽心中不悦,但也不会当面拒绝。宜城坐上马车,就换了脸色,烦躁不已,回到公主府,仍不见驸马。


    上午天使传圣旨,宜城派人去寻驸马一同接旨,半天也没找到人,只好自己接了。


    “找到驸马了?”宜城问。


    宫人回道:“公主走后,驸马回来一趟,听说天使走了,又回去了。”


    宜城眉头一蹙,追问:“在哪儿找到的,他又去了哪里?”


    宫人顿了一下,悄声说:“在履道坊南里的柳枝巷。”


    宜城怒火中烧,抓起手边的茶盅扔到地上,额头青筋直跳,道:“好啊!好啊!好啊!”


    宫人侍女仆从早已乌压压地跪了一地,都求道:“公主息怒,公主息怒!”


    这柳枝巷住的是驸马裴巽的宠婢,宜城与驸马谈过几次,他依然仗着家世我行我故。


    宜城忍了几年,原以为新皇登基后,裴巽会有所收敛,没想到却依然如故。宜城气得头脑发昏,不觉眼睛红了一圈。


    她们姊妹几个的驸马,哪个对公主不是毕恭毕敬?唯有裴巽猪油蒙了心。


    “早晚让这对狗男女死在我手里才好。”宜城心中发狠,暗想道。


    裹儿接了皇帝重新加封的旨意后,次日去了太平公主宅邸。太平的公主府修得华美至极,假山流水,亭台楼阁,虽在闹市之中,却得天然之趣。


    裹儿坐着歩辇,一路逛来,只见黄花满地,白柳横坡,石桥跨虹,溪水潺湲,两岸红叶翩翩,东北有翠竹掩映数间静室,西南有碧水环绕二层碧楼,金桂送来清香,又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


    裹儿细看园中景致,心中赞赏不已,恐怕只有皇家池苑能媲美一二。


    过了一盏茶,裹儿方到了太平公主日常起居的院子。她下了歩辇,贵人坐的歩辇,裹儿十分不习惯,不过,入乡随俗嘛。


    裹儿在宫人的簇拥下进了门,只见榻上坐着一位雍容华贵体态丰腴的美妇。


    “姑母万福。”裹儿笑着福身,太平公主的大宫女春兰忙扶起她。


    太平笑说:“裹儿快过来坐下。”春兰扶裹儿到太平对面榻上坐了,又接过侍女的茶送上。


    裹儿笑说:“几年没见姑母,姑母一点没变,还是那么年轻漂亮。”


    太平听了,笑道:“姑母老了,现在他们兄弟都说裹儿才是咱们李家最好看的公主。”


    裹儿摇头笑道:“我年轻不知事儿,人家说个针,我就当个棒槌,姑母快别取笑我了。”


    寒暄之后,太平抿了一口香茗,问:“裹儿,我听说你辞了陛下的封户?”


    裹儿道:“确实有这个事情,我们姊妹无甚功劳,又年纪小不知事,不敢受陛下的赏赐。”


    太平听说,笑了:“这话说其他的姊妹不错,说你倒是不实了。你从幽州回了京,有什么打算?”


    裹儿听了,说:“我这次过来,一来是探望姑母,二来是想问问姑母的意见,姑母见识高远,强我十倍。”


    太平沉吟一下,说:“你若是在地方为官也就罢了,但在京师任职,只怕群臣有非议。”


    “所以我才来讨姑母的意见。”裹儿说:“我在幽州几年,就不信别的地方官做得比我好,租赋、人口、田地和水利,我哪样都不差,且又有招降两蕃的功劳。”


    太平叹息一声:“因为你是个女人啊。”


    裹儿说:“这天下有一半人是女子,同样是人,难道男的就比女人高贵,比女人聪明,比女人有才?”


    太平噗嗤一声笑了,倚在榻上,问:“你既然这么说,做姑母的再不能袖手旁观了。你有什么意向?”


    裹儿说:“户部和工部,我拿不定主意。”


    太平想了想,说:“为什么想去工部?”户部不难理解,那是国家财赋之所,重中之重。


    裹儿说:“大唐如今强盛,正是修筑农田水利、桥路海塘的好时机。”


    太平问:“你懂怎样铺桥修路?”


    裹儿摇头,太平说:“就户部,吏部也不错,再任一个中书舍人。你还年轻,慢慢来。”


    裹儿眼睛一亮,起身万福:“多谢姑母指点。”


    裹儿想借助太平的力量进入中央,太平想通过裹儿这个几乎完美的女性政治人物(身份贵重、政绩喜人、有孝悌之名),打开女子仕途的大门。


    故而姑侄相谈甚欢,太平留下裹儿用饭。裹儿口腹之欲不强,但还是被太平公主府的宴会惊住了。


    她没出息地悄悄数了一下,一共上了六十道菜,裹儿吃到十多道就吃不下了。太平笑她说:“我送与你几个好厨子。”


    裹儿苦着脸,忙摆手道:“姑母饶了我罢,我府邸养不了他们。”


    太平也听说过,人家当官赚得盆满钵满,裹儿当官家财都没了。不过,依她兄长那样的好性子,只怕私下里会补上,遂笑说:“好吧。”


    裹儿还发现了一件奇事,太平公主府多用侍从而非侍女,侍从各个肤色白皙,身材高挑,五官俊美。


    太平见裹儿的目光时不时偷瞄这些人,说:“你养不起厨子,几个侍从发些月例就打发了,这下不能推辞了。”


    裹儿张了张嘴,垂头丧气说:“姑母,你还是把厨子赏给我吧,这个更要不起。”


    她这个样子将太平逗笑了,嗔道:“你是皇后养的公主,这么捏手捏脚做什么?还是太年轻了。”


    太平说着,想起自己与裹儿年龄相仿时的情形,那时她与驸马薛绍情投意合,只是现在感觉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人年轻时总是将情情爱爱,山盟海誓看得格外重,但到太平这个年纪,只觉得什么都淡淡的,唯有权势财富才是实实在在的。


    “算了,随你,你喜欢厨子就留下,不喜欢随你处置。”太平叹了一声,裹儿喜之不尽地道谢。


    用完饭,裹儿回到府邸。崇训莫名其妙得了几个厨子,问出缘由,整个人又急又气。


    他就知道,神都是个虎狼窝,裹儿正值桃李年华,艳绝天下,她还有高贵的身份,往她身上扑的人一茬接着一茬,怪不得那日吃酒,几个兄弟说了些莫名其妙的酸话。


    崇训想要阻拦,但又无从阻拦。太平公主下嫁堂叔父,据说入幕之宾,裙下之臣,不可胜数,府中又养着俊男才子,但是堂叔父不闻不问不听,平日只在院里以诗书音律自娱自乐。


    唉!崇训重重叹了一口气,这事只能看公主的良心了。


    第73章 宜城 二姐姐呼奴唤婢,姓裴的三餐不继……


    裹儿过了一日,就被皇后打发人接到宫中小住了,这让崇训长长松了一口气。


    宫中好啊,宫中没有狂蜂乱蝶。


    裹儿进了宫,行完礼,就依偎着母亲坐了,与小时候一般。韦淇摩挲着她,笑说:“神都的水养人,你看看裹儿是不是比之前胖了些?”


    李显坐在对面点头,伸手拿了盘中的橘子剥了,分成两半,递给妻女。


    裹儿吃了一瓣,惊喜道:“这橘子好吃,酸甜可口。”李显笑说:“我再给你剥一个。宫中冷冷清清,你多住几日,就住在……你想住哪个殿?”


    裹儿想了想,说:“我想离阿耶阿娘近一些。”


    李显说:“那就山斋院吧。”山斋院在迎仙宫后面。


    裹儿笑说:“阿耶最好了,阿兄哪里去了?”除了四郎年幼没有出阁,重润兄弟都出阁外住,但是李显和韦淇常留重润在宫中长住。


    重润十天里有六七天住在皇宫,那日接了裹儿回宫后,他就一直住在宫中。


    韦淇也奇道:“来人,去催催邵王。”


    宫女去了半天回来说:“回皇后,邵王去了宜城公主府。”


    韦淇眉头微蹙说:“去二娘府里干什么,他不知裹儿来了?”


    宫女支支吾吾,韦淇见她藏着话,喝命道:“宜城出了什么事?快说!”


    宫女跪下道:“奴婢听人说,宜城公主将驸马的外室割了耳朵和鼻子,还……又把驸马的头发剃了,推他出来当值,官员们都看见了。”


    李显听了大骇,气道:“逆女,逆女!把她锁来,自高祖皇帝来,我家皆宽容以待下,怎么就出了这样的女儿?”


    韦淇和裹儿忙扶住李显,为他抚背顺气。李显握拳捶着桌子道:“这个逆女,她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韦淇将眼一看宫人,宫人们退下。她倒了一杯水来:“舜华自幼乖巧,不像是做出这样事情的人,必定有什么缘故。”


    裹儿对宜城的狠辣感到不适,神都的上等人家,无论私底下如何,绝不会脏了自己的名。


    二娘怎么这么糊涂?杀婢女有什么用,罪魁祸首是那位驸马才对。


    裹儿想毕,顺着韦淇的话,向父亲道:“我们姊妹相聚私底下说,就数二姐的驸马狂悖无礼,倚仗家世,冷待二姐。二姐想与他好好过日子,劝了几次,驸马不听,反而变本加厉。


    阿耶,你想想二姐若不是被冷待苛刻,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幸亏二姐是公主,有阿耶阿兄做依靠,换了人家,早就宠妾灭妻了。”


    李显听了,怒道:“我原以为裴巽是个好的,才将公主下降,他不思感恩,反而恩将仇报,气煞我也。”


    韦淇想起另一事,说:“纨纨、静淑、景兰、仙蕙、裹儿,这几个出嫁的丫头都传过喜信,唯有舜华没有,我原以为她缘分未到,竟然是这个缘故。


    这孩子受了苦,也不回禀,以至于现在忍无可忍,做下错事,无可挽回。”


    韦淇说着唉声叹气,自愧自悔。


    在韦淇和裹儿的劝说下,李显平静下来,心中对裴巽厌恶至极,思索起如何处理这事来。


    韦淇道:“皇家威仪不容别人触犯,当年阴丰失手杀死郦邑公主,汉明帝不顾光烈太后求情,虽是舅氏,亦坐罪处死,并除了爵。”


    宜城是韦淇养大的,虽然地位比不上亲生的几个,但是她这样被人冷待,韦淇亦是心生怒气。


    忽然,有宫人回禀说,宜城公主脱簪跪在迎仙宫门前,求陛下降罪。


    正说着,李重润匆匆过来了,道:“阿耶,阿娘,裹儿也在啊。你……你们都知道了?”


    此事过于惊骇,李重润想调查清楚后,再告知父母,不料他们都知道了。


    李显点头,道:“叫那逆女滚进来!”这样酷烈的手段,不知从哪里学的。


    李重润道:“阿耶,你消消气,此事有缘由。”说着,便把宜城的侍女叫上来,说了宜城与驸马相处的情形,与裹儿所言大差不差。


    李重润顿了一下,道:“我让大夫给二娘诊脉,说是郁结于心,生了魔障,她一时魔怔了,故而做下这样的错事来。”


    裹儿听了,忙道:“来人,传太医过来给二姐诊治。”


    半天后,宫女领太医进来回话,说:“二公主七情内伤,五志失调,气机郁滞,气血成淤,若不用心调养,只怕有损寿数。”


    韦淇听了,气道:“这还得了,我好好的公主下降裴家,竟然被折磨出病来。”


    裹儿道:“阿耶,夫家苛待二姐,她现在回家了,难道还要让她跪在院外吗?她既然生了病,就赶紧让太医写方子煎药吃。”


    李显叹道:“来人,把舜华带去袭芳殿养病。”


    大宫女素云亲自去了,低声与宜城说了殿中事,安慰她道:“皇后邵王和七公主都在劝陛下,陛下也心向你,二公主只在宫中安心养病,其他的以后再说。”


    宜城听了,不觉滴下泪来,哭道:“是我不孝,让阿耶和娘娘为难,二弟和七妹妹为我操心。”素云将宜城送到袭芳殿安置妥当,回禀帝后。


    李显想到宜城做的事,就恨铁不成钢,叹了几口气。


    裹儿问重润:“阿兄,那婢女如何了?”


    李重润叹道:“我去时已经自尽了,我叫人厚葬,并赏了他们的家人。二姐……唉……她心里不好受,早点找我们兄弟为他出头啊。”


    裹儿想了想,说:“二姐与驸马已经势同水火,以后是过不成了,不如和离好。”


    李显摇头道:“自古以来没有离婚的公主。”


    李重润立马道:“阿耶,高祖皇帝的第六女房陵公主就曾与驸马和离。”


    房陵公主?


    李重润一提,李显想起来这位剽悍的姑奶奶,她与别人私通,被驸马当场抓奸,驸马还将情夫的耳鼻割了,因此判了和离。


    李显想毕,道:“行吧,先让宜城养病。”


    裹儿辞了爹娘,去袭芳殿探望宜城,又将和离的事情说了:“以后各过各的日子,二姐姐呼奴唤婢,姓裴的三餐不继。”


    宜城公主握着帕子哭,后悔道:“是我不好,让阿耶娘娘二弟费心了。”


    裹儿叹道:“你也有错,但罪魁祸首是姓裴的。哪个女婢敢舞到公主面前?那女婢身份低微,拒绝不了姓裴的,要我说就该把姓裴的……”


    裹儿以手作刀,往下身一划的,嘴上道:“谅他也不敢说出去。”宜城公主破泣为笑,随后神情又低落下来。


    下午,仙蕙景兰等姊妹听说宜城生病,结伴入宫探望。


    晚上,仙蕙留下来,与裹儿住在一个院子。入夜,姊妹二人躺在一张榻上。仙蕙叹道:“身为公主,也有不如意啊!”


    裹儿睁着眼睛未曾入睡,说:“太医说的是真的,二姐姐得调养一两年。”


    仙蕙惊得转过头:“这竟然是真的?”


    裹儿失笑:“当然是真的,好像是什么情志病,血凝成淤的,我不太懂,反正就是能把人熬死的病。”


    仙蕙吓得抖了一抖,裹儿坚定道:“咱们以后与其内耗自己,不如外耗别人。”


    仙蕙连连点头,说:“驸马是什么东西,能值得我们拿命去赔?”


    仙蕙说罢,又与裹儿感慨道:“武氏根基浅,但尚主的驸马乖觉伶俐,没有那么多糟心事。”大姐纨纨、她和裹儿三人与驸马的感情都不错。裹儿深以为然。


    次日,果然有御史弹劾宜城公主,但又有官员上书弹劾裴巽,说他冷待公主,致使公主生病。


    大臣们吵吵嚷嚷,最后李显下令,把宜城公主降为郡主,只保留三百实封,接入宫中养病,夫妻和离,裴巽出为鄜州刺史。


    第74章 心志 阿耶是明白人,我才和你说这个……


    李显后来得知二女儿的“病”并不是重润运作的以病脱罪,而是真真切切病了。太医又说,这病常伴有胸痹、精神不宁,失眠多梦等症状。


    他又问二女儿的大宫女宝云,宝云也说宜城公主常揉胸口,夜里惊悸多梦。


    李显又气又心疼,不免与韦淇过来探望她,抚慰一二。回来路上,与韦淇说:“二娘素来要强,不肯露怯,这样不好。莫说我是皇帝,即便我是贩夫走卒,难道就不为女儿出头了吗?”


    韦淇笑说:“她年纪小不明白,如今吃了教训,以后就知道了。”


    夫妻二人还未到迎仙宫,就看到裹儿立在宫门口张望,也不进去。李显见了,笑说:“这个丫头也不好,若受了一丁点委屈,就哭着来找我们做主。”


    “我什么时候哭过?”裹儿跑过来,挽住李显的胳膊,叫屈道。


    这话让李显和韦淇都笑了。裹儿跺了下脚,转头对韦淇说:“阿娘,我找阿耶有事。”


    韦淇摆手,揶揄说:“你们父女说什么体己话,我一点都不稀罕,去吧去吧。”韦淇心知,裹儿想必要说的是回京任职一事,故而应了。


    裹儿又对后面跟着的宫人,说:“你们远远在后面跟着。”说着,她扶着父亲往迎仙宫西面的九州池而去。


    出了宫门,迎面而来是一顷烟波浩渺的池水,上面零星错落着几个岛屿,岛屿上又掩映着亭台楼阁,如海中瀛洲。


    池岸栽着桃李柳樱等树,树下长着菊兰等各色花草,当真是一步一景,恍入人间仙境。


    裹儿一面走,一面赏眼前的景色,说:“阿耶,你看这里多美啊!你和阿娘平日多出来走走,既能锻炼身体,也能舒展心情。”


    李显自是应了,裹儿极少来九州池,不料这里的景色竟然如此赏心悦目。


    李显见她喜欢,说:“你的姊妹都选了宅邸,你选好了没?将来建个大园子,若是银钱不够……我先给你五亿钱,你不要往外说。”


    裹儿笑了一下,说:“我还没有选,现在的宅邸住惯了,懒得搬,以后再说。”


    “阿耶,我有一事想找你说。”


    李显听了,笑道:“你果然有事。”


    裹儿笑了一下,说:“我从幽州回来这么多天,阿耶是什么打算?我的性子闲不下来。”


    李显在女儿回来那刻就知道,他的裹儿不会甘心做一位尊贵的公主,也不甘心像太平那样做权势幕后的公主。


    “只怕群臣反对。”李显不无担心道。


    裹儿道:“他吵任他们吵去,我没徇私枉法,又有功劳在身,我看谁敢站出来说我的不是。国有良才,他们眼里心里存着偏见,今儿是我一个女的,明儿是什么就不一定了。


    当年高宗为了圣人,扛着满朝堂的压力,坚持废了出身世家的王皇后。”


    李显听了,没有说话,父女俩沉默地往前走。半响,李显忽道:“裹儿,我不知道你做的对不对,但我知道你前面是一条幽暗深邃看不到头的路,或许通向深渊。”


    秋风凉凉地吹着。裹儿道:“是啊。当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这条路又敞亮又顺畅。可是阿耶,我觉得我要走的路才是正确的路。


    当年秦始皇废分封行郡县,郡县前所未有,对于时人而言,不也是一条晦暗不明的路吗?”


    说罢,裹儿停下来,眺望远山,道:“这世间有颠扑不破的道理,比如贤能者进,昏庸者退。我自认才能不输别人,多少沾一点贤字。”


    李显回:“你是我最能干最有胆识的孩子,但是……但是……裹儿,我想了许多,发现你的想法不合于世,你或许是仙人送给我的孩子吧。”


    裹儿听到这话,笑起来:“阿耶是天子,天子的孩子自然是仙人送来的孩子。”


    李显听说,沉重的心情略缓,嘴角不自觉地弯起,问:“裹儿,你……你真的做好决定了吗?”


    说到这里,李显叹了一下,说:“裹儿,你若是个男孩,该多好啊!”


    这样他的裹儿就会走上一条坦荡的大路,封太子,入东宫,登九五,成为一代明君,彪炳千秋。


    裹儿由衷道:“不管是男,还是女,我都感激上天让我成为阿耶阿娘的孩子。”她是公主,还是皇后出的公主,是天下最尊贵的娘子。


    这话说得李显心中一软,他叹道:“裹儿,你呀……我……已经年过半百,大臣催着我立太子……”


    裹儿嘴角弯起,道:“那阿耶就立太子吧。我前日去看望了姑母,依旧是尊荣富贵,人莫能及。我与阿兄一同长大,若论兄妹感情,只怕比阿耶和姑母还深。阿耶,你担忧以后什么?”


    这话勾得李显想起了妹妹太平,他们只剩下三兄妹了,即便妹妹做了什么错事,李显也会想办法保下这个妹妹的,将心比心,重润将来也会如自己此刻的心境一样。


    “立太子和你任职这两件事,我一块办了。”李显道:“我给你十亿钱。”


    裹儿捂嘴笑说:“再多的钱,也不如阿耶伴我长长久久。我不要钱,我要阿耶寿比南山。”


    李显闻言,心中熨帖说:“你呀,心乖嘴甜,怪不得你娘疼你。”


    说罢,忽又想起重润与裹儿的将来,若裹儿坚持走那条路,只怕将来必有冲突矛盾,又不免担忧起来。


    裹儿是聪明人,觑着父亲的形容神情,如何猜不透他的心思,便说:“阿耶,我在幽州做了几年州府长官看到虽然我大唐蒸蒸日上,但实际上存在不少问题。”


    裹儿一面说,一面引父亲进了岛上的观月亭,四面开阔,秋风袭来,晨阳洒在池面上,如金鳞一般,熠熠生辉。


    “第一,赋税不均。高门大户隐藏户口,又不纳税,国家租赋就落到百姓身上,若突发兵祸或水旱蝗震,必然要对百姓加赋,百姓活不下去,要么成为流民,要么藏身大户,形成恶性循环,强汉因此而亡。


    第二,大唐边疆部落错综复杂,夷狄畏威不畏德,若我大唐国力下降,只怕边患立起,战火复燃,重回北朝当年的情形。


    第三,土地兼并,府兵逃亡。府兵卫士依托均田,可随着人口滋生,以及大户兼并土地,可供分配的土地越来越少,府兵没有土地产出支撑,拿什么去打仗,只有逃亡。大唐先失去了纳赋税的基石,再失去保卫自己的盾和刀,不亡何为?


    第四,吏治不明。这个……这个,就在眼前,说起来我也有责。


    第五,还有官员的选拔,世家子弟平流进取,坐至公卿,寒门才干之士被视为城狐社鼠,不得施展才华。”


    李显认真地听着,目光中透着惊讶和赞赏,待裹儿说完,他的神情渐渐凝重起来,道:“裹儿看得长远,这话不要外传。”


    裹儿笑了一声,说:“阿耶是明白人,我才和你说这个。连阿兄,我都不会说。”


    李显欣慰地看着她,说:“裹儿比那些宰相都强,只是凡事过犹不及,做事不可操切。”


    裹儿笑说:“我知道这个,我说的这些不单是大唐的问题,还是历朝历代的问题。”


    李显道:“你既然这么说了,必定有好主意。”


    裹儿道:“从高祖、到太宗、高宗、圣人,再到阿耶,都一直在试图解决这些问题。这不是一代人的事情,是大唐所有明君贤臣终其一生要面对的事情。我是李唐的子孙,若入仕,必然为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对我而言,先国,后家,最后才是自己。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又有一句话叫‘胳膊折了往里折’,我们兄妹阋墙,只怕便宜了外人,我才不会这么做呢。”


    李显只觉得他这个女儿此刻的眼睛像太阳一样耀眼,再次叹息:“你果然是仙人送来的孩子。”


    裹儿对着李显倾诉自己的心志。李显侧耳聆听,不知为何,他身上的重任一扫而空,顿时轻松起来。


    他的女儿有着崇高的理想,不是凡俗之人。


    他所有的担心,在女儿说完后,不过是杞人忧天,不值一提。


    李显看了眼亭外的太阳,说:“咱们回去用膳吧。”


    裹儿立刻起身,扶着李显,往回慢慢走。路上,她又道:“我有两件,不,三件事情求阿耶。”


    “你说。”李显道。


    裹儿说:“第一件事是我想要公主如皇子一般开府。”


    “好,不过你要等些日子。”李显回道。


    裹儿道:“几年前,我曾经给圣人上了一本奏疏,叫‘请圣神皇帝校印九经疏’。圣人虽未实行,但工匠木料都备好了。阿兄为太子后,就请阿耶允阿兄主持此事。


    高门士族把持典籍,寒门庶族无从得见,即便得见,且不说版本讹误,就是购价也是天价,哪里买得起。雕版印刷比手抄更省人力,价格也就下去了。若人人读得起书,考了科举,这天下英才不就入了阿耶彀中?”


    说着,她朝李显眨巴眼睛,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李显会意,笑回:“第二件事我也答应了。”


    裹儿道:“过两日,阿耶要去拜见圣人,我想与阿耶一起去。这是第三件事。”李显每隔十日率百官问则天皇帝起居。


    武曌说是修养,实际上就是幽禁,赞同幽禁的除了她的子女,还有政变的功臣。因着孝道,李显每隔十日就率百官前去问安。


    李显想了想,说:“你再等等,等你任职或者立太子后。”


    裹儿微一思索,便明白李显的担忧,点头应了。


    圣人以女子之身为帝,观裹儿行迹,似乎是圣人第二,这撩拨着大臣的神经。裹儿与则天皇帝离得越近,朝臣越反对她在中央任职。


    第75章 打压 我从未做过此事,你所言何人……


    韦淇见裹儿与李显久而未归,担忧两人争吵,心中不宁,在殿中走来走去,时不时往外张望。


    忽有宫女过来报说:“陛下和七公主回来了。”


    韦淇忙出了宫殿,往李显的脸上看去,只见他比往日更加慈爱,遂放下心,笑问:“你们到底说了多少体己话,这个点才回来。”


    李显和裹儿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韦淇叫人传膳,又派人去寻仙蕙和宜城。宫女捧着铜盆巾帕进来,服侍三人盥洗。


    宫女去了半日,只有仙蕙过来了,寻宜城的宫女回说:“二公主说,她吃药有忌讳,恐扰大家的兴致,就不过来了。”


    韦淇嗔道:“这孩子还是这么见外,来人,把这道燕窝鸡汤给宜城吃。”宫女装上炖汤,去了袭芳殿。众人坐下用膳。


    膳毕,李显和韦淇去歇午觉,仙蕙和裹儿结伴玩去了。


    “你与阿耶去了九州池?咱们去九州池划船吧。”仙蕙兴致勃勃道。


    裹儿想了想,说:“叫人拿上渔具,坐了船,咱们钓鱼玩。”仙蕙欣然赞同。


    两人到了九州池,只见渡口早已泊着一座画舫。裹儿与仙蕙进去坐下,只见舫内案上摆着酒果、茶水和鲜花。


    远处一座画舫上坐着乐伎,笙箫之声顺着水声传来,袅袅扬扬。水面上游着天鹅、鸳鸯、绿头鸭、白鹭等水鸟,偶尔有几条肥鱼从船边游过。


    裹儿和仙蕙对坐吃茶赏景。仙蕙指着岛上的瑶光殿,说:“这个宫殿好,我想住几日。”


    裹儿想了想,摇头说:“夏日住着凉爽,秋日水汽重,等来年入夏再说。”


    裹儿不住,仙蕙嫌冷清,罢了心思。两人游览完九州池,又在一处临水而建的亭子后面垂钓。


    不过,裹儿的运气不好,除了破叶水草,一无所获,仙蕙则不然,收获颇丰。


    她瞅了一眼裹儿空空如也的木桶,笑说:“你要是能钓到鱼,除非有人潜水把鱼挂到你鱼钩上。”


    裹儿瞪了仙蕙一眼,瞥见她木桶中肥硕的鱼,道:“晚上就把它们吃掉,一条红烧、一条清蒸,再来一条糖醋。”


    仙蕙疑惑:“清蒸我知道,红烧怎么做?”


    裹儿蹙眉想了想,说:“红烧就是……把鱼加酱油或糖……就是柘浆,然后加水收汁儿。算了,让御厨研究去,味好就呈上来,做不好就罢了。”


    仙蕙一听,立刻起了兴致,忙命人给御厨说。钓罢鱼,姊妹见时间尚早,就继续游玩赏景。


    直到日暮时分,两人方回到迎仙宫用饭。重润也过来了。御厨竟然根据裹儿模糊的描述再结合典籍,真把红烧鱼做了出来。李显等人都赞叹不已,命人赏了厨上。


    仙蕙和裹儿在宫中小住,新都长宁等姊妹也都进宫探望,不过只有长宁留下了住两日。


    几日后,裹儿辞别父母,回到家中,植儿迎面扑过来,叫着阿娘。裹儿难得地心虚了,她在宫中几日久违地感到了轻松快乐,她是爹娘的女儿,而不是身负重任的母亲。


    “你在家中都干了什么?”裹儿抱起他问。


    植儿回道:“我跟着阿耶读书、骑马还有射箭。”


    裹儿抬头看向崇训,笑说:“辛苦。”崇训笑笑,只说:“进来吧。”


    一家三口回到屋内坐下,裹儿让侍女把宫中送来的礼物摆在榻上,供植儿挑选。


    “这都是你外祖外祖母赏的,喜欢哪个,就拿哪个。”裹儿笑说。植儿挑了一张金漆小弓和一把金鞘镶宝石匕首。


    崇训将匕首接过来,说:“你太小,拿这个容易伤着自己,我让人给你收着。”说着,将榻上的一条马鞭,递给植儿说:“你拿这个玩。”


    植儿坐在榻上挑挑拣拣,又见各色玩具,忍不住拿着玩起来。裹儿问崇训:“家里没什么事么?”


    崇训接了侍女的茶,递给裹儿,回说:“没什么事。就是湘灵娘子给植儿推荐了一个好学问的师傅。”


    “是谁?”裹儿端着茶问。


    崇训回:“沈佺期。”


    “是他?”裹儿口里念着:“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


    九月寒玷催木叶,十年征戌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①


    崇训回道:“正是他。”


    裹儿想了想,说:“我曾在宫中见过他为圣人写诗,写得很好。他如今在哪儿?”


    崇训顿了顿,说:“他在刑部大牢,正要流放驩州。”


    裹儿问:“他犯了何罪?”


    崇训说:“我打听清楚了,圣人因他的才华看重他,故而常随奉圣人左右。正月里圣人避居上阳宫,他的门生就将他诬告下狱。如今他的老妻正散尽家财,到处求人呢。因着圣人的缘故,没有人敢帮他。”


    裹儿说:“既然如此,不能平白污人清白。”崇训点头,吩咐下去。裹儿忙道:“要以礼相待,不可威逼。”


    这事毕,崇训看了眼裹儿,吞吞吐吐说:“还有,伯父家的延秀兄弟过来几次问殿下在不在家,他说殿下有事找他。”


    崇训是聪明人,又与兄弟们喝了几回酒,将延秀的事情打听一清二楚,猜他过来定是不怀好意。


    裹儿见状笑了下,说:“那日我去找六娘,与他说了几句,人很是热情。”


    崇训心道,他比延秀更热情呢!


    说着,裹儿招手叫来侍女,将植儿带走。她探过身子,伸手摸着崇训的脸颊,道:“你过来,我与你有话说。”


    崇训握住裹儿的手,下榻跪坐在裹儿腿边,仰头问:“公主,要与我说什么话。”


    裹儿低头,凑近他的耳边,说:“咱们只有植儿一个孩子,他是不是孤单了些。”


    崇训听了,身子一震,滚烫的血流遍四肢八骸,猛地起身将裹儿抱起转入内室。


    裹儿在他怀中笑骂道:“傻子,有你一个就够了,不过是一句客套话而已,你就当真了。”


    崇训将人轻轻放到榻上,回身关上门,放下帷帐,将裹儿紧紧抱在怀中:“你是我的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不要抛弃我。”


    裹儿伸手回抱,伏在他的肩头,轻笑说:“什么都给我?”


    崇训用力一翻,躺在榻上,看着身上如牡丹花般的女子,不由得口干舌燥,喘不上来气,声音沙哑:“哪怕是我的心肝,公主想要,我也会给。”


    帐内传来男女的欢笑声……


    院外,有婆子过来回事,刚进了院门,就看见坐廊下的侍女打手势让她进偏殿。


    婆子蹑手蹑脚进了偏殿,陪笑说:“恒国公听说公主回来了,要过来拜见。”


    侍女朝正房努努嘴,摆手说:“让他回去吧,就说公主见客不得闲,改日得闲了再来。”


    婆子意会,笑说:“那我回他去了。”武延秀又一次无功而返,但他并不垂头丧气。有心人,天不负。


    到了掌灯时分,崇训唤人提水进来,二人沐浴完毕,身着家常的衣裳用饭。


    崇训为裹儿斟酒,陪她小酌。裹儿吃了酒,满脸春色,神情餍足,嗔道:“你从哪里学来的混账玩意?真是回到神都,越发厉害了。”


    崇训笑回:“你这话冤枉我了。”裹儿瞪了他几眼,忽又笑起来。


    次日正是朝会,李显有意在今日解决女儿任职的事情。


    他照常处理了六部的事情,正要开口提裹儿,又有宰相回禀张仁愿的奏疏。


    张仁愿率灵武军在今年夏天与突厥发生战斗,获得小胜,军心高涨,群情激愤。默啜可汗挫败,又因族中叛乱,心存惧怕,引兵退去。


    张仁愿顺势上疏于河外请筑三受降城,抵御突厥。朝臣你来我往地争吵起来。


    李显虽不是什么雄才大略的英主,但明白张仁愿是持重的老臣,且李显心中又有恢复先祖荣光的想法,故而允了张仁愿的奏疏。


    这事毕,李显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又有大臣出列,弹劾圣人临朝时宠信的大臣。


    今日的朝会怎么有这样多的事情?


    李显终于找到机会,忽又有一名姓周的御史站出来,弹劾中书令兼吏部尚书韦安石,打压忠良,尸位素餐。


    李显愣了一下,这韦安石素来有令名,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莫不是那官员与韦安石有仇?李显心中纳罕。


    韦安石也是不解,问周御史说:“我从未做过此事,你所言何人?”


    周御史道:“前检校幽州都督兼幽州刺史李裹儿,她在幽州经营四年,幽州守军有八年之粮,户数田地均有大增。她又招降两蕃,事先士卒,率幽州与两蕃军斩杀突厥近千人。且为官清正廉洁,从不徇私,又仁爱宽下,数州百姓无不感念。


    这样的好官,韦公为何又压着她?以李裹儿的功绩辛劳,朝堂当赏,更要升她的官。小臣实在不明白,她已回来数日,既无赏赐,又无升迁。”


    第76章 韦淇 他们不想让自己的所学和经验变得……


    李显本来还想力挺韦安石,听了此话,立马变了立场,心道:“原来是这人打压裹儿啊!”


    韦安石有口难言,皇帝的屁股是歪的,但李裹儿她是女的啊,而且是皇帝的嫡公主。


    如此得寸进尺,得陇望蜀,那将来这李唐的天下转个圈,不是又回到原点了吗?


    韦安石咬牙站出来道:“古往今来,从未有公主出任中央官职的旧例。”


    周御史理直气壮道:“国有国法,哪条规定了公主不能出任中央官职?”他查了几天,果然没找到。


    韦安石深吸一口气,道:“公主千金之躯,岂能受世俗之累?”


    周御史反驳道:“韦相出自名门,又为何接受浊官?”在东晋南朝时,官有清浊之分,像韦安石这样出身名门的官员,只会挑些清贵的官当。


    有人见韦安石口拙,出列支持道:“公主当官,前所未有,于理不合。”


    又有人出列反驳:“你这样不学无术,连租税都能算错的人,不也当官了?安乐公主乃是贤能之士,朝野有遗贤,是诸位宰相的过错。”


    一人道:“你简直胡搅蛮缠,不可理喻!自古便没有公主当官的道理,这是牝鸡司晨,此事断不能行。”


    又一人反驳说:“你收受贿赂替人摆平官司,你这样的人也能当官?”


    那人指着他道:“血口喷人,血口喷人!你谄媚小人,无耻之尤,某羞于你同朝为官。”


    ……


    李显坐在御座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殿下的大臣乱成一团,有引


    经据典的,有专揭别人短处的,甚至还有动手的……吵吵闹闹如同菜市场般。


    眼见大半人要打起来,李显喝道:“住手!”


    然而,因殿中太过吵闹,无人听见。幸好,李显身侧的公公用大嗓门吼道:“住手!”


    、


    朝堂这才安静下来,李显道:“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说罢,他叹了一口气,说:“朝廷素来信赏必罚,检校幽州都督李裹儿有功当赏,就让她做吏部侍郎好了。”


    “陛下!”韦安石、魏元忠等人惊得几乎魂飞魄散,跪下来磕头苦求道:“陛下,你难道要弃李唐的江山于不顾吗?”


    李显怒从心生:“裹儿是李唐的公主,是李唐的血脉,我允她任一侍郎……难道不行吗?假如……”


    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当年口无遮拦说“要将天下给韦玄贞”的话,故而将后半截话咽回去,顿了顿继续道:“诸卿难道不信任公主吗?”


    魏元忠抬起头,他额头上一片青紫,恳切道:“老臣恳请陛下为了李唐的江山收回成命。”


    武三思出列道:“有功不赏,有过不罚,这是什么天理?魏相公,韦相公,杨相公,你们宰衡天下,有选贤任能之责。天下望贤臣,如幽州百姓望公主之心。弃此贤能不取,不知是何居心?”


    魏元忠道:“你……陛下,老臣一片忠心,绝无私情,都是为李唐江山社稷着想啊!”


    说着,他将头上的官帽取下,放到地上,缓缓道:“老臣无能,不堪为相。”


    李显见状大怒:“你……你们竟敢逼朕!”说罢,甩袖而走,留下大臣们面面相觑。


    魏元忠泪流满目,哭道:“太宗皇帝、先帝,老臣无能啊……”


    杨再思劝道:“魏相公,魏相公,你这……依我看,安乐公主人品正直,不会那么严重,你杞人忧天了吧。她可是陛下的亲生女儿。”


    杨再思出身武曌母家又善于奉承人,才接连任相,魏元忠等人心里素来看不起他。


    魏元忠听到这话冷笑一声,不理会他,杨再思脸上讪讪。韦安石道:“魏相公,你这样未变太过了。”哪有臣子威逼陛下的道理?


    魏元忠顿足叹息:“防微杜渐,我这为的是李唐的江山啊!陛下……陛下,难道要老臣我把心剖出来吗?


    安乐公主没有错,她很好,但她是个女的呀!”


    大臣们纷纷散去,韦安石拍拍魏元忠的肩膀也回去了,只有魏元忠对着空荡荡的御座,心中五味杂陈。


    李显回到迎仙宫,气得转来转去,道:“逆天了,逆天了!这群臣子要逆天了!”


    韦淇端来一盏茶,劝道:“陛下,气大伤肝,不要为这起子人伤了身体。”


    李显接过一饮而尽,往榻上一坐,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这就是他的大臣,这就是他的朝堂,那他还是李唐的皇帝吗?


    李显不由得气馁起来,韦淇坐下为他顺气,说:“好事多磨,要是公主那么容易就当官,太平岂不早当了?


    再者,当年先帝立圣人为后时,也不是一蹴而就的,慢慢来就是了。”


    李显捶床捣枕,说:“裹儿从来就是以江山社稷为重,这些大臣怎么这样对待她?她做错了什么,是不该出任边塞,还是不该投身疆场啊?”


    韦淇听了,半响道:“裹儿没有错。是他们怕了,他们怕会再出一位像圣人那样的奇女子,他们怕了。


    正因为裹儿无一错处,他们才怕的。他们的脑子,他们的思想,连一位从太后称帝的女子都应付不了,更何况是公主?


    他们不是为了李唐江山,裹儿她才是真心为了李唐江山,他们只是不想让自己的所学和经验变得一文不名。


    他们抱着一千多年前的思想,扼杀一切不熟悉的,觉得恐惧的,他们恐惧改变,不敢面对‘异见’。”


    李显听了,直愣愣地看着韦淇,没想到妻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韦淇苦笑一下,说:“裹儿身上流淌着与润儿一样的血脉,一样由我们二人抚养长大,只因为男女之分,便是云泥之别。


    我一直为他们兄妹的未来而煎熬苦闷,一直在寻找解决的办法,但我没找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的发生。


    裹儿因是女儿身,无论她才学多好,能力多强,但是润儿高她一等,重俊高她一等,重茂高她一等,重福高她一等!


    可是,妾身是你相濡以沫的妻子,是大唐的皇后,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怎么会比宫人的孩子地位还低?”


    韦淇说着掩面痛哭,她想起了父母弟弟,想起了重润仙蕙遭谮,想起了房州岁月……


    这话也勾得李显双眼酸涩,不觉滴下泪来,夫妻对泣。


    殿外的重润顿住脚步,缓缓摇头,又悄悄退出来,眼圈都红了。


    他对宫人说:“今日的事情,谁若说出去,我就杀了谁。”说罢,便离开迎仙宫。


    他回到鹿宫院,命人去请魏元忠。魏元忠听到邵王来请,顶着脑门上的青紫红肿跟着宫人来了。


    重润收拾好心情,见魏元忠进来,热情地笑道:“魏相公来了,上茶。来人,去将那盒活血化瘀的上好药膏拿来给魏相公。”


    魏相公连道:“不敢。”宫女上了茶,领着宫人退下去。


    重润与魏元忠就着茶寒暄起来,倒是魏元忠见重润神色平静,先沉不住气,问:“殿下知道陛下要任安乐公主为吏部侍郎了吗?”


    重润笑了一下,说:“是有这么回事。我听说,魏相公因为此事要辞官。”


    魏元忠急道:“殿下,公主任吏部侍郎,万万不妥啊!如今圣人刚避居上阳宫,朝堂又来了一位安乐公主,这李唐的江山将来怎办啊!”


    魏元忠捶胸顿足,双目流泪,道:“我受先帝恩德,已是对不起先帝,现在又……又……”


    重润听了,叹了一口气,指着身处的宫殿,问:“魏相公,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魏元忠回:“鹿宫院。”


    重润道:“对,这是鹿宫院,从这儿到迎仙宫,比玄武门更近,更便捷!这是陛下和皇后安置我住这里的。”


    魏元忠一愣,惊疑不定地看着重润。重润缓声道:“陛下是一位父亲,更是大唐的皇帝。我知道,他比任何人都爱大唐。


    你们心里明白,裹儿她正直、能干、清廉、宽厚,陛下也知道,所以陛下希望裹儿出来任职,给朝廷带来一阵清风。”


    魏元忠盯着重润,说:“这也是殿下的意思?”


    重润点点头又摇摇头,说:“这也许是上天的意思。”


    魏元忠说:“殿下,若安乐公主……殿下何以面对列宗列祖?”


    重润奇怪地看了眼魏元忠,疑惑道:“魏相公,难道不知道陛下要立我为太子了吗?”


    魏元忠惊得站起来,急道:“真的?”


    重润颔首:“当然是真的,但在裹儿的事情之后。裹儿的事一日没有定下,就一日不立太子。


    还有……”


    重润扶额,转身从书房的桌案上拿了一本奏本,一面递给魏元忠,一面说:“魏相公是朝中老臣,对李唐忠心耿耿,陛下从未怀疑你的忠诚。


    陛下前几日便将这本奏疏给我了。这是我们一家刚从房州回来没多久,裹儿上书圣人,因为各种缘故,未行,但雕版料子、工匠、油墨都备好了。


    哦,还是裹儿提醒陛下立我为太子,又建议此事交给我去做。”


    魏元忠看完,默然无语。


    重润笑了一下,道:“魏相公,陛下、裹儿和我都致力开创一代盛世,让人人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有田耕,有书读的盛世。


    魏相公,你们太狭隘了,裹儿不是圣人,也不是姑母,她只是她,是李唐的公主,是大唐的女儿。


    魏相公忠诚干练,为高宗圣人两代帝王所敬重,陛下亦多依仗你,更是指着你的奏本对我说,这是我家股肱之臣。魏公若弃官,将置陛下于何地?”


    重润一席话说得魏元忠满面羞惭,眼泪滚滚。


    第77章 户部郎中 裹儿迫不及待想将这份喜悦分……


    魏元忠神思不属


    地回到值房,枯坐半日,恍恍惚惚回到家中,饭菜味同嚼蜡,睡在榻上辗转反侧。


    忽然听见外面传来甲胄刀剑碰撞的声音,睁眼一看,外面的士兵擎着火把,照得亮如白昼。


    他推门出去问:“你们要干什么?”


    将领回道:“你是魏相公?”


    “是。”魏元忠应了一声。


    只见将领手一挥,几个兵士不顾魏元忠的吵嚷,叉着他抱上马,黑压压的一群人涌动开,去的方向竟然是玄武门。


    厮杀之后,兵士斩断门栓,攻了进去,一路朝迎仙宫而去。魏元忠惊得魂飞魄散,忽然一路人簇拥着相王出来,又有一路人簇拥着安乐公主过来。


    这两路狭路相逢,杀得昏天黑地,死者枕藉。魏元忠看见了陛下的尸首,相王的尸首,安乐公主的尸首,邵王的尸首……


    他孤零零站在台阶上望去,只见洛阳喋血,山河变色,狼烟四起,到处都是哀嚎哭喊之声。


    “李唐的江山没了……没了……”魏元忠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流泣。


    泪水模糊了眼睛,他伸手一摸脸,一片冰凉,睁开眼睛,才觉是做梦。外面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隐隐有灯光晃动。


    “什么时辰了?”魏元忠问。


    外面人回:“刚过了寅正,主君要起了吗?”


    魏元忠“嗯”了一声,外面的侍从捧着沐盆,进来服侍他盥洗。吃了一碗粥,他面无表情坐上轿子去衙门。


    魏元忠反复思索梦中的含义,最后得出结果: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所思者,怕陛下一意孤行,再次引发如圣人那般的祸端。然而,在与邵王交谈后,他发现或许自己想多了。


    陛下宠溺安乐公主,但若是邵王继位后,会继续宠溺妹妹吗?依魏元忠的经验,兄妹之情当然远逊于父女之情。


    他要继续坚持下去吗?


    魏元忠一时间犹豫起来。陛下什么性子,他们这些老臣自然清楚,刚愎而执拗,认定的事情很难改变。


    若因此,引发了政变,那他真的是千古罪人了。


    相王有自己的势力、太平公主有自己的势力、武三思有自己的势力,唯独陛下没有自己的势力。


    魏元忠想到宽厚豁达的邵王,想起了他说话时亮晶晶的眼睛,想起了他言语中对李唐的自豪和喜爱。


    或许……或许……


    魏元忠心中一动,有这样一位太子,或许安乐公主只能也只会成为辅弼之臣。


    是他们想多了吗?


    魏元忠想到梦中的惨状,陛下、相王、邵王,还有安乐公主,他们哪一位都至少是守成的君主。


    实际上,魏元忠不讨厌安乐公主,他不喜欢的是野心勃勃意在九五的安乐公主。


    进了值房,正好碰见韦安石,互打招呼。韦安石悄悄问:“昨日邵王与你说了什么,让你精神如此恍惚?”


    韦安石说着话,忽然瞥见魏元忠眼下青黑,满眼血丝,惊道:“魏公,你这是怎么了?”


    魏元忠摇摇头,韦安石担忧说:“魏相公,你有了春秋,多少保重身体。”


    魏元忠道谢,说:“安乐公主任职,你如何看?”


    韦安石一脸苦涩,道:“魏相公,你是三朝元老,更是个明白人,我与你说句心里话。”


    说着,他捂着胸口,道:“我有一种……预感,说不上是好的,还是坏的……安乐公主为官处事没得说,上天怎么就把她生成了女儿呢?”


    魏元忠深有同感,悄声说:“邵王给我说了一件大事。”


    韦安石问:“什么事?”


    魏元忠指了指东边,韦安石意会,眼睛一亮。只见魏元忠又摇头,韦安石道:“这还有别的说头?”


    魏元忠叹了口气,伸手比了七,道:“这个事了,才能办那个。”


    韦安石一愣,坐下来心中暗暗盘算,又气又笑。立太子,难道为的是他们这些大臣?相王虽无心,但是势力仍在,又有武三思虎视眈眈。


    韦安石想了半天,重复道:“邵王……邵王……”


    魏元忠点头,与韦安石对视一眼,均明白对方有所意动。


    “朝中政务繁冗,只怕安乐公主是一时兴趣。”韦安石想起家中女子秉性柔弱,吃不了苦。


    魏元忠说:“她与驸马都年轻,将来必定儿孙满堂。”还有生育,且不说对于女子而言是一道生死关,就安安稳稳,至少要告假几个月。


    过了半响,杨再思等其他相公都过来了。只是值房因为昨天的事情,气氛冷凝,寒暄之后,便再没有人说话。


    裹儿自然不知朝堂诸公的想法,但也知道自己任职非易事。


    然而,前面有姑母的人,后头有武三思的人,上头的是她亲爹,事情虽难,但必成。


    她难得在家闲了两日,因着裹儿说要孩子的话,崇训就痴缠着她,一刻也不分离,生怕别人钻了空子(此处特指武延秀)。


    她不是男子,孩子还需要自己生,一个不保险,两个正好。也趁着这个时机,以后怕是没有时间,也没精力。故而,裹儿多从了崇训。


    这日,有人过来报说:“沈佺期已经放出来了。”裹儿想了想,命人请湘灵过来,让湘灵替她跑一趟,探望沈佺期。


    湘灵去了半日,回来笑说:“沈公已经允了,托我向殿下谢恩,只是他身子不好,等好了再来拜见殿下和驸马。”


    裹儿笑说:“我知道了。这些日子,你且在神都逛逛,只怕过了几日就不得闲了。”


    湘灵笑说:“不得闲正好,我闲得都要卖盐了。”裹儿闻言笑起来,湘灵又说笑了几句,就下去了。


    徽猷殿中,李显出了一口胸中郁气,几位宰相终于服了软,魏元忠也不闹着辞官了,还隐晦地道了歉。


    经过商议谈判之后,裹儿没有去吏部,而是户部,也不是侍郎,而是郎中。


    户部郎中执掌天下州县户口之事,裹儿因在幽州任职过,故而分到了河北道。


    圣旨下来,裹儿几乎狂喜地跳起来,忙梳洗打扮之后,进宫谢恩。


    一路而来,裹儿见秋日不复寂寥,比春朝更胜。继地方官职向裹儿打开大门后,中央官职也向裹儿打开了大门。


    进了门后,就要靠裹儿自身的才干了。她深知,她的父皇不是圣人,能够一言定天下。她的威望需要自己来挣。


    这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路,裹儿她已经毅然决然地走下去,不论成功还是失败。


    进了宫,裹儿迫不及待想将这份喜悦分享给爹娘,即便他们是最先知道的人。


    她的脚刚迈进迎仙宫,就大声叫道:“阿娘!阿娘!”


    韦淇听见,隔着窗纱看了眼外面,对李显说:“这孩子心里存不住事,和小时一样跳脱。”


    正说着,就见人已经进了殿,裹儿一本正经福礼,引得伺候的素云等人都笑起来,道:“户部郎中来了!”


    裹儿听了笑起来,手一挥,说:“有赏,有赏!”


    素云笑问:“七殿下,你拿什么赏我们?”


    裹儿笑说:“这你得问阿娘。”韦淇没好气道:“惯会拿我的东西做人情。”说罢,也笑了,果然赏了素云等人锦缎。


    裹儿见爹娘正在对弈,就坐到李显身侧观棋,并指指点点,叽叽喳喳,吵得韦淇直扶额,撵人离开。


    李显笑着让出位置,说:“你就着这盘残局,与你阿娘下。若是赢了,这个给你。”说着,李显取下腰间的一枚玉佩作为彩头。


    裹儿将袖子往上一撸,说:“阿耶,你尽管放心吧。”说着,就与韦淇对弈起来。


    李显端着茶盅,盯着棋盘,看女儿如何脱困。正看着,又听一人进来,转头一看,笑了,原来是重润。


    第78章 浅绯 年年岁岁如今朝


    裹儿两只眼睛都在棋枰上,直到下完一局,才猛然发现殿内多了一个人。


    “阿兄!”裹儿扬了扬手中的玉佩,笑说:“这是我赢来的彩头。”


    重润坐在韦淇旁边喝茶,听了笑道:


    “下得很好。”


    宫女端茶过来,裹儿正好口渴,接过来一饮而干,递还宫女。她仍旧收拾棋子放入盒中。


    “恭喜你升任郎中。”重润笑道。


    裹儿扬起下巴,脸上满是得意,笑道:“同喜同喜。改日,我请姊妹们吃酒,你过来吗?”


    重润问:“什么日子?”


    裹儿想了想,说:“下个休沐日。”


    重润应了,回头看了眼父母,问:“你要请阿耶阿娘吗?”


    裹儿说:“我那里地方小,阿耶阿娘出门规矩大跟的人也多,不如我来宫中,让阿耶阿娘设宴招待我。”


    韦淇伸手点她的额头,道:“这个孩子白疼了。”李显笑了一声,说:“她说的是事实,不说裹儿,便是我也不耐烦出去。”


    帝王出行,规矩甚多,处处端着,一日换几次衣服,繁琐又劳累。


    韦淇闻言,想了想说:“之前韦巨源进献的烧尾宴,我瞧着不错,裹儿还没吃过呢。”


    裹儿听说过烧尾宴,据说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略微心动一下,便拒绝了。


    “太过奢靡了,又吃不完。阿娘,拣我们爱吃的做几样就好。”


    重润赞同道:“这个好。”韦淇依言吩咐下去。


    重润忽然问:“你怎么不把植儿带过来?”


    裹儿一扶额头,摊手道:“着急见阿娘阿耶,把这个小的忘了。”


    韦淇笑她说:“毛毛躁躁还是个小孩子。”


    裹儿笑嘻嘻说:“在阿耶阿娘面前,我永远是个小孩子。”


    重润笑了一下,问:“你还准备邀请谁?”


    裹儿想了想,说:“我想着自家人乐一乐,咱们姊妹们,还有姑母一家,相王叔父一家。只是姑母和叔父不一定能来。”


    李显笑说:“也好,你回来这么久,合该乐上一乐。”


    一家四口说笑几句,裹儿爱玩,叫人在殿中设了投壶器具,几人竟然投起壶来。


    玩了半日,素云过来问在哪里摆膳。韦淇说:“摆在丽绮阁,那里风景好。”


    一时摆完,宫人过来请四人移步。重润忽问:“把二姐和四弟也请来吧。”


    韦淇说:“你二姐这几日吃斋,四郎正在上学,他们都来不了了。”重润听了作罢,与李显等人来到丽绮阁。


    阁内上面摆了两榻和两案,下首左右各摆了一榻一案。众人落座,韦淇举杯笑说:“贺喜裹儿升任郎中。”众人一起饮了。


    裹儿起身,从宫女手中取了银酒壶,从李显、韦淇、重润依次斟了一圈,然后端了自己的杯子,笑说:“我不说什么空话、大话、套话,只说一句话,愿年年岁岁如今朝。”


    李显三人也举起杯子,笑说:“年年岁岁如今朝。”说罢,都饮了。韦淇笑说:“你们都不能饮酒,少喝些,多用些菜。”


    李显、重润、裹儿三人不约而同地放下酒杯,讪讪一笑,吃起菜来。


    膳毕,重润回了鹿宫院,李显和韦淇回去歇午觉,裹儿无趣,告辞离宫回家中,琢磨起办宴会的事情。


    她命人唤来崇训,说了此事。崇训想了想,说:“有男客,又有女客,只怕咱们的宅邸坐不下。不如西府宴男客,咱们府宴女客。”


    裹儿摇头说:“来的人都是亲人,何必分男女?自家亲戚兄弟也分男女,我又如何去上朝?”


    崇训听了,知道自己想左了,笑说:“你说的是,我没想到这点。不如在咱们府设宴,开了院门,客人也能去西府的花园、马球场逛。”


    裹儿笑说:“这个要劳你给大人说一声,再从西府借些人过来待客。”


    崇训道:“你就放心交给我吧。”裹儿双手搂着他的腰,娇声道:“你真好,便是再送我一千个一万个郎君都不换。”


    这话说得崇训浑身酥软,他顺势倒在榻上,笑吟吟盯着裹儿说:“你呀,我还未同你说一声恭喜,你就跑去宫中了。”


    裹儿抚摸着崇训的额头,从眼睛、鼻子一直往下,笑说:“咱们有多少时间说不得?”


    崇训笑道:“你以后一定能称心如意。”裹儿笑起来道:“你也一样。”夫妻躺在榻上,享受此刻的平静和闲暇。


    第二日,宫中送官服过来,官服是浅绯色的。裹儿迫不及待地换上,又戴了幞头,从内室走出来给崇训和植儿看。


    植儿拍手说:“阿娘,好看,好看,漂亮!”


    崇训一把将儿子抱起来,笑说:“你知道什么是漂亮?”说罢,对裹儿赞道:“公主穿上官服,精气神更好了。”


    裹儿在崇训面前转了一圈,虽比不上公主朝服的华贵,但它散发着权势的芬芳,足以让裹儿痴迷不已。


    裹儿对宫女说:“就这样,不必改了。”宫女笑着应了,留下几套朝服,便离开了。


    崇训将植儿放下,叉手说:“李郎中大喜,某已略备薄酒,贺喜郎中高升。”


    裹儿努力压抑上扬的嘴角,回礼说:“镐国公,岂敢岂敢,同喜同喜。”说罢,两人竟然一起笑起来,植儿虽听不懂,也跟着咯咯笑。


    崇训果然晚上备了酒席,请裹儿赐光赏脸。裹儿欣然领了,喝了不少,竟然吃醉了。


    她醉了,也不说话,就安安静静地坐着,让醒酒汤就喝醒酒汤,让睡觉就睡觉,最是乖巧。


    崇训给她掖了被子,借月光盯着她的脸,心中爱怜无比,一想到有人觊觎他的公主,不由得醋海翻腾,恨不得将裹儿融到骨血中去。


    然而,裹儿是公主,是见识过天地之大的鹰隼,她永远不会停留在某人的身上。她将会在幅员辽阔的大唐疆土上盘旋飞翔。


    崇训愿意做裹儿的巢,安静地等待,直到她累了归来。他愿意将青春和一腔爱意倾注到裹儿的身上,无怨无悔。


    爱,不独属于女子,也属于男子。


    这也许就是武家子与别家不同。武家男儿从小就长在对女人的崇拜和仰视中,丝毫不以处在女子之下,行女子之事而为耻。


    然而他若信了裹儿的山盟海誓,那将是他的悲哀。崇训见过薛怀义、张昌宗、张易之、惠范和尚、崔湜……


    想到这里,崇训面色颓然地躺下,将裹儿揽在怀中,绵长的呼吸如同羽毛拂过他的心田。


    将来的事情如何说不清楚,崇训此刻的心中充满了幸福和甜蜜。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崇训低声念道。


    第79章 当值 若这样的身份还被人欺负,那这胎……


    杨再思时任户部尚书,安乐公主就是在他的手下任户部郎中。


    他素来善于逢迎,得到了圣人和陛下的喜爱,两度成相,得知安乐公主来他的户部,惊愕之后,便是想着如何讨好公主。


    圣旨下后的次日,早早来了,翘首以盼,公主仍未过来,他猛地一拍额头,叹道:老了,老了,公主没有官服怎么能过来。再者,她还要宴请宾客,只怕没有十天半月,牵扯不清。


    不料这日,他优哉游哉地坐着轿子,往中书省来,才下了轿子,就看到候着此处的书吏,急走上前,小声说:“公主来了!”


    杨再思一愣,也不去中书省了,即刻转头去了户部的值房。


    裹儿得官服的次日,便穿上它,天不亮就来到值房,那时只有两三个书吏在屋里坐着说话,因光线模糊,只瞧见是一个身量瘦削的青年。


    书吏不认得,以为别部眼生的官员过来办事,只坐着没起身,摆手说:“郎君们还没来,你辰时再来。”


    谁知这青年仿佛没听见般,径直进来,道:“劳驾,我是新上任的户部郎中,过来报到。”


    “怎么又来一个?怎么没……”话还未说完,这书吏猛然意识到这青年声音清脆,是个女娘,即刻结结巴巴问:“敢问是安乐公主殿下?”


    裹儿笑说:“正是我。”


    这三人忙屁滚尿流地爬起来,给裹儿行礼,又说:“因天快亮了,熄了蜡烛,没看清是殿下,请殿下恕罪。”


    裹儿笑着叫他们起来,说:“俭省蜡烛这很好,又有什么罪?”


    三人起身后,有烧水沏茶的,有为榻案弹尘的,有围着裹儿奉承。


    裹儿一边吃茶,一边听书吏们七嘴八舌将值房中的官员介绍完了,直到值房陆续有官员过来,才住了嘴。


    裹儿与诸人见过,户部的官员对于新来的安乐公主,有敬而远之的,有殷勤巴结的,有冷眼旁观的,也有暗生不屑的。


    杨再思紧赶慢赶,终于到了值房,气息微喘,面上陪笑说:“老臣见过殿下。”


    裹儿忙扶起他,说:“杨相公,我如今任户部郎中,爵位且不必提了。杨相公叫我李郎中便可。”


    杨再思想了想,应了,道:“公……李郎中什么时辰来的?”又问:“李郎中可有什么不习惯的?”


    裹儿笑回:“刚过来,同僚们热情,没什么不习惯的。”


    杨再思将户部王侍郎,叫来说:“李郎中新来,公务上有不明白的,你多带带她。”


    王侍郎出身琅琊王氏,对于公主空降户部,只觉得如上了枷锁一般,以后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若一时不慎说错了话,只怕立马要革职回乡,因而虽满脸笑意,心中却恨不得避而远之。


    再加上杨再思为了迎合公主,对户部做了不少改造,如连夜腾出一间房舍装饰一新作为公主的更衣之所,又如将靠窗明亮的位置(原本是王侍郎的)换了新榻案留给公主,再如将平日用饭食的厅堂隔出小隔间供公主用饭……如此种种,令人不快。


    “是。”王侍郎叉手应了。


    杨再思又与裹儿说了几句套话,觑着公主的神色,有眼色地告辞离去。


    裹儿坐回榻上,感觉许多人悄悄盯自己,抬头却见诸人似乎都忙着手头的活计。


    裹儿将案上的旧卷掩上,起身走到王侍郎身侧,问:“王侍郎,现在部中可有事情?”


    王侍郎忙站起来,笑道:“殿……李郎中,你是新来的,先熟悉部中事务要紧。来人,将往年造册的户口田册拿来。”


    书吏应了去了半天,将河北道去年的户口田册抱来。王侍郎笑说:“李郎中先看着,若有不懂地再问我。”


    裹儿感受到王侍郎笑意背后的敌意和轻视,心中不以为意,接了册子坐回榻上翻看。


    裹儿对于这东西并不陌生,先不说她担任幽州刺史时,其中一项工作就是向朝廷上呈这些册子的底部材料,就说她担任圣人女史时,每年冬季都要率擅长书算的女史核算数据。


    不过,角色变转,裹儿不是呈送底部材料的地方长官,也不是核算册子的女史,她是编制这个册子的郎中,故而用心琢磨起来。


    裹儿全神贯注,书吏端着茶盘过来换了两回茶,她都没有发觉。诸同僚以目示意,挤眉弄眼,传着小纸条,丝毫不敢说出声。


    她如同误入一群猴子中的异类,性别不同,地位显赫,帝宠深重,叫这群猴子又是忌惮、又是轻视,又是侧目。


    中午时分,书吏提来饭食,问:“李郎中,哪里摆饭?”


    裹儿一抬头,看见窗外的太阳,才觉时间流逝,便回:“去膳厅。”


    书吏前面引路,来到膳厅。裹儿刚一进去,只觉厅内一静,她径直跟着书吏,来到用屏风隔出的小间。


    这时,忽又有几人捧着高高的食盒过来,在门口碰到一处,各不相让,叙了一下,竟然都是为裹儿送饭的,幸好闹出的笑话不大。


    原来韦淇得知裹儿当值,官衙的厨师与御膳房相比做得就是猪食,故而派人过来送饭。崇训也是如此想。


    两队五六人问了安乐公主所在,提着食盒过来,弄得裹儿哭笑不得,各留了一道菜,命他们将剩余的分给同僚,又笑说:“日后不必如此,膳厅的饭菜足以饱腹,别有风味。”


    王侍郎等人领了裹儿的饭菜,却没领她的好意,心中不耐烦道:“女人真麻烦!”


    裹儿来户部,已经给他们这些户部的官员带来了很多麻烦,现在连吃饭说话都不能了。


    以前交好的同僚还会趁着闲暇,说哪家的歌伎喉咙婉转,哪家的舞姬腰肢如柳,平康坊的妓女如何柔媚可人……


    现在,大家生怕这些话题被公主殿下误会,告到御前,治了大罪。一整天下来,他们都累坏了,也憋坏了。


    好不容易下值,值房中的官员如倦鸟归林,但见裹儿没有动,也只好按捺住身体不敢动。


    王侍郎在众人的鼓励下,走到裹儿面前,清了嗓子,笑说:“公主,已经下值了。”


    裹儿抬头,笑说:“多谢告知,我还有一些未看完,你们先去吧。”说罢,又低头看起卷册。


    王侍郎欲言又止,且被落了面子,僵着脸回坐到榻上。


    众人也都面面相觑,磨磨蹭蹭了半响,有一两人有约,等不得便走了,其他人也陆续走了。


    等裹儿看完,夕阳落下,屋内点了蜡烛,只剩下三两个书吏值班。裹儿道了一声谢,出了值房,只见金刚立在马车前等人。


    见她出来,金刚忙捧着披风过来,给裹儿系上,笑说:“殿下,起风了天冷,快进轿子。”


    裹儿笑说:“怎么是你?”金刚是府中的管事,事多人忙。


    金刚一面掀轿帘,一面说:“府里上下都不放心,我讨了这个差使,来接公主。太阳落山了,咱们也快回去。起轿!”


    他说着放下轿帘,翻身上马,护在左右,往府里去了。


    裹儿回到家中,阖家都过来探望问候,叫她啧啧称奇,十分不解。


    湘灵笑说:“这与幽州不同,公主那时是诸僚属的上官,现在公主上头有许多长官呢。”


    裹儿道:“你们也太小看我了,我可是公主。”


    武朵儿摇头道:“这可不好说,三省六部九寺五监都被男人塞得满满的,规矩也是他们定下的。他们不敢明着为难,只拿旧例说事,公主说不得就无话可说了。”


    万叶涛附和道:“且不说这些,就是什么也不说,什么都不做,那目光光盯着人也怪寒碜的。”


    湘灵连连点头,说:“咱们当女史时,好歹有个说话的伴儿,公主这一去在值房冷冷清清的。”


    裹儿听了,却是伏案笑起来,道:“我又不是去交朋友,又不是深闺里出来的娇娇女,又不是看他们眼色去的,我只是去做户部郎中该做要做的事情,其他的与我何干?


    他们尖刺就尖刺去,厌烦就厌烦去,难道还能舞到我的面前?这些人到我面前了,哪个不陪笑,哪个不恭敬?”


    湘灵等人听了这话,一时都笑了,纷纷赞道:“还是公主通透,我们姐妹杞人忧天了。”


    裹儿笑说:“你们不必担忧,我不是忍气吞声的人,若是惹了我,我管他什么出身,直接告到陛下面前。他们不是怕这个?若惹了我,我就告过去。”


    她可是有个当皇帝的阿耶,若这样的身份还被人欺负,那这胎算是白投了。


    第80章 宴会 因而请你不要把我当做摆设


    裹儿已经看了几天的旧册,一直看到了长安元年,只是王侍郎依旧嘴上说着要熟悉政务。


    这日,裹儿看完卷宗,又去找王侍郎,道:“已经看完了,我看同僚繁忙,我独闲着,不妥不妥。”


    王侍郎脸上微笑,说:“公主是第一次当值,先将前头的弄明白,以后做事岂不事半功倍?”他说着,就要叫人去拿圣历年间的旧卷来。


    裹儿登时怒了,柳眉一竖,道:“王侍郎,入了户部的值房,我就没把自己当什么公主,只当做普通的郎中,潜心学习,以期为国做事。


    只是自我当值以来,王侍郎只教我看河北道历年旧卷,我也看了,且看到了长安元年。如今王侍郎还让我继续看,我就不明白了。


    好教王侍郎知道,我十四岁成为圣人的女史,不是因为我是圣人的孙女,而是因为我在一二百报考圣人的女史人里考了第二。


    算术、律法、帖经、经义、时务策等诸科中,我考了五个甲等一个乙等,与湘灵女史并列,因圣人看重文采,取湘灵女史做了第一。


    户部值房里的同僚,有在圣人处见过我的,有没见过我的。我当年对接的主要是户部、工部和兵部。


    出了宫,我去了幽州,主持地方政务。这些册子需要的户籍田册,是我亲自编纂呈上来的。


    王侍郎,我刚才说了,自打我进了值房,我就没把自己当做娇滴滴的公主,我上过战场,射杀过突厥人,因而请你不要把我当做摆设。”


    一席话说得不独王侍郎脸色煞白,连值房里也是一片沉默。裹儿抬着下巴,盯着王侍郎,似笑非笑。


    “发生什么事了?”早在裹儿面上变色时,就有书吏跑去请杨再思,杨再思不顾年迈,提着官袍跑过来忙问。


    裹儿笑说:“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现在正值户籍田地造册,我已看了历年旧卷,心里有了打算,想着向王侍郎要一些活计做,方不负了陛下的看重。”


    杨再思见状,只装不知裹儿与王侍郎的龃龉,笑说:“好啊好啊,朝中就得多些像李郎中这样的年轻人。来人,将河北道的卷轴册子取来。钱主事,你现在负责的是那个道?”


    钱主事回:“河东道。”


    杨再思颔首道:“我记得你以前编制过河北道的册子,你先与李郎中一起编写。”


    钱主事是个温厚的老实人,干活勤恳,只是年纪大,出身庶族,又矮矮胖胖的,不如王侍郎风度翩翩。


    裹儿领了杨再思的好意,转头对钱主事,笑说:“劳钱主事帮我了。”钱主事连说不敢不敢。


    杨再思转身,目光扫过王侍郎,低声冷哼,要不是看王侍郎出身好,卖相好,他能将王侍郎推荐给安乐公主吗?


    这样的好事,好多人求都求不来,真是拿了根羽毛就当令箭,还保持着世家大族的矜持,不知所谓。


    王侍郎原见安乐公主不温不火,竟以为她是个腼腆的娘子,一时忘了安乐公主的经历来。


    当安乐公主说完后,他猛然回神,才明白自己错得多离谱,现在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完了。


    王侍郎呆愣了半天,还是自己回神,坐回榻上,心神不宁,时不时瞥安乐公主两眼,生怕安乐公主挟私报复。


    然而,裹儿正与钱主事说话,按照自己看卷轴的理解说了一遍,钱主事先是附和安乐公主的的话,然后又捡了紧要或者易错的关节,一点也没藏私都说了。


    裹儿心中更明白了,与钱主事说罢,便上手编制河北道的户口田地册子,不理会其他人的眼光和话语。


    这日休沐,裹儿宴请姊妹亲戚。她家的亲戚每家都枝繁叶茂,裹儿怕照应不过来,请了小姑子方城县主武萱儿(薛崇简妻)、仙蕙帮忙陪女客,重润、重俊、延基帮忙陪男客。


    仙蕙等姊妹们陆续携驸马来了,宜城虽未来但派大宫女送了一份厚礼告假。


    姊妹正坐着说笑,忽然有侍女报说:“嗣雍王来了。”


    裹儿笑说:“我们去迎守礼大兄,你们坐着。”


    嗣雍王李守礼是圣人次子先雍王李贤的儿子,因李贤早薨,故而这一枝不显,还是湘灵提醒裹儿的:既然请了相王、太平,怎么不请雍王一脉的后人?


    裹儿与崇训、重润在门口看见李守礼带着三子一女,都笑说:“大兄拨冗前来,寒舍蓬荜生辉。”


    李守礼笑说:“七娘相邀,自然要来。”


    众人见过礼,李守礼的女儿奴奴笑问:“姑母,季姜来了吗?”季姜是奴奴的好友,如今封了成安公主,定了皇后的母家侄子。


    裹儿笑说:“已经来了,刚才还在问你来不来呢。”裹儿夫妇引着李守礼等人进了院子。


    刚坐下,又有人报说:“太平公主来了。”


    裹儿拉了武萱儿一同出去迎客,太平公主见了笑说:“我恍惚听了一耳朵萱儿被借走待客,没想到竟然是你。”


    裹儿挽着武萱儿的胳膊,福身说:“姑母,若是一会儿哪里出了差错,望姑母看在萱儿妹子的面上,不要计较了。”


    太平公主摇头笑了:“说的很是,我若计较,岂不是和萱儿计较了?原来这就是你打的好主意。”


    裹儿与武萱儿一左一右将太平公主扶了,萱儿笑说:“母亲,我这是骑上了老虎,下不了了,求母亲心疼心疼我。”


    太平公主登时笑了:“两个猴儿,还没入席,就给我搭好了台子。”重润与乐寿君王武攸暨也跟着笑了。


    裹儿将太平公主引进去,纨纨等姊妹站起来行礼,裹儿留了武萱儿陪侍太平公主。


    接着又迎了相王一家子进来,随相王一起来的还有成器五兄弟和几个未出嫁的县主。


    府中但凡能用的人都用上了,又从仙蕙、武三思府借了人。客人已备,裹儿请诸位入席,众人谦让一番。


    上面两席分别坐着相王、太平公主和乐寿君王,左边下手一席是武三思,右边下手一席是裹儿和崇训,其他人按照年龄依次排去,颇有当年圣人家宴时的场景。


    太平、纨纨姊妹与诸武自然没有什么不满,只是李隆基等人见了不免心中不乐。


    歌姬乐伎入堂献艺,舞姿优美,乐声婉转。侍女鱼贯而入捧着菜汤献上席。满堂红飞翠舞,玉动珠摇,热闹非凡。


    少时,堂上献茶,诸人起去更衣。相王向裹儿告辞,说:“今日七娘设宴邀请我,作为叔父岂能不来?只是身子不快,也怕在这儿,扰了你们兄弟姊妹的兴趣。”


    太平公主听了,也笑说:“我也乏了,正好与四兄一起去了。”武三思见状,也跟着告辞了。裹儿苦留不得,只好与众人一起将他们送走才回。


    众人复入席,吃了汤饭,赏了歌舞。不知是谁提议打马球,众人都年轻爱玩,起哄着应了。


    男客当中有几人都是神都有名的好手,如李隆基、驸马杨慎交、武延秀等人。


    安乐府没有马球场,故而众人穿过院门来到武三思府中的马球场。


    安乐见重润站着不动,笑问:“阿兄,你怎么不去?”重润笑说:“他们都是高手,我就不去献丑了。”


    李隆基领了一队,驸马杨慎交知重润不下场,又见重俊年少,便也领了队长。二人招募队友,不多时便凑齐了二十余人。


    裹儿站在台上看去,蓝队的有李隆基、李成器、李捴、王同皎、薛崇简等人,红队的有杨慎交、李重俊、武延秀、武崇烈、武延晖等人。


    众人都换了衣裳,蹬上马靴,骑上骏马,两队对视,各不相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