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宴会 崇训与延秀自然无话可聊


    裹儿左手挽着崇昌县主李玄玄,右手挽着李奴奴,站在台上,笑说:“你们觉得哪队会赢?”


    李玄玄笑说:“三兄的马球打得好,我觉得他能赢。”李玄玄是李隆基的同胞妹妹。


    李奴奴说:“我曾见过红队的杨驸马和恒国公打球,打得也好。”


    正说着,充当裁判的重润吹了一声口哨,两队人马立刻动起来,马蹄声如雷,马球快速地在马杖中闪过。


    杨慎交与李隆基争夺一球,只见杨慎交领先半个身位,身子一弓,马杖先一步碰到马球,“砰”一声闷响,马球回转。李隆基忙勒马转头,去追马球。


    台上诸人皆屏息凝神,马球场上队员挥汗如雨。不多时,重润命人吹了口哨,红队领先一分。


    李奴奴松了一口气,笑说:“打得真好,看得我都想下场了。”


    裹儿道:“赶明儿,咱们姊妹也组个队,一起打马球好不好?”李奴奴拍手道:“好。”


    说着,转头看向李玄玄,她问:“玄姑母,你要参加吗?”


    李玄玄忙摆手说:“饶了我吧,我只爱看别人打马球。”


    金刚捧着拂尘暂候,忽然瞥见一个熟人,于是轻手轻脚走过去,抬手拍了下他的肩膀。那人转过身,看到金刚又惊又喜,忙拉他到僻静处叙话。


    “元一,你怎么来了?哦,是了,你一定随临淄王来的。”金刚高兴道。


    那人笑回:“义父给我改了名字叫力士,你该叫我力士。”


    金刚一拍额头,说:“瞧我喜得竟然忘了,力士。对了,忘了给你说,公主给我赐了郑姓。你还是跟着你的义父姓高?”


    高力士:“恭喜恭喜,这有什么典故吗?”


    金刚回:“没什么典故,倒是公主戏言,说我得了这个姓说不得要出西洋,青史留名呢。”


    “西洋”二字勾起了高力士的思乡之情,他的家乡有优良的港口,有遮天蔽日的大船,还有天南地北的商贾。


    “公主金口玉言,说不定将来就应验了。”高力士回神笑说,金刚也点头,低声说:“若真有这一天,说不定还能回家乡看一眼。”


    高力士和金刚说着话,忽然听到外面一阵欢呼。金刚忙道:“许是进球了,公主饭后未用茶,我先去了,日后有机会咱们再聊。”


    说着便与高力士告别,来到马球场外的柳树荫下。柳树浓得苍翠,树下摆了数张竹案,案上或置着各色茶具或是杯箸酒具,十多个侍女围着风炉扇风煮茶烫酒。


    金刚过来说:“午后天热,主子们离不了茶。还有打马球的郎君们待会休息了,更离不了茶水,你们用些心。”侍女们笑着应了,都说已经备好了。


    金刚用托盘拿了几杯沏好的茶,往台上去找安乐公主。裹儿看见,接了一杯,笑说:“正好口渴了。”


    李玄玄也拿了一杯,打开一看,竟然是清茶,细细抿了一口,滋味润滑醇香,比加了各色香料的茶别有风味,遂笑道:“你家的茶比别处不同。”


    裹儿闻言笑起来说:“喝茶喝的是山魂水韵,加了别的,就喝不出这味儿了。”


    李玄玄点头称是:“这茶隐约有一种蜜饯和桃子的香味,里面真没添什么香料?”


    裹儿点头,说:“你既然喜欢,我送你一些。”李玄玄道了一声谢。马球场又开始新一轮的冲锋争夺,二人继续看比赛。


    经过激烈的比拼,红蓝两队竟然平手,这让重润等众人惊讶不已。李隆基还要说加赛,分出胜负来,重润笑说:“你们都累坏了,喝些茶水,日后机会多着呢。”


    李隆基只好作罢,与众人坐在亭中喝茶歇息。太阳西移,客人陆续告辞。


    裹儿这日忙着招呼客人,没有吃好饭,客人刚走,她就厨上随便做些东西送上来垫垫肚子。


    崇训与她一起吃了。崇训吃着,忽然眉头一皱,说:“你看到了吗?”


    裹儿一边吃,一边问:“看见什么?”


    崇训凝眉想了想,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总觉得王驸马对我阿耶有敌意。”王驸马是王同皎,三娘定安公主静淑的丈夫。


    裹儿拿着筷子的手一顿,回想了一下,这王同皎今日宴会上神情有几分冷淡,又主动加入了李隆基的队伍。


    她忍不住心中一动,面上却道:“他是政变功臣,自然比别人高傲些,你们几人中,陛下都高看他一眼呢。”


    崇训听了,附和道:“也是。”他也知道他阿耶有许多政敌。


    夫妻俩正吃着,忽然外面有人说:“恒国公来了。”


    话音刚落,裹儿就看见武延秀掀开珠帘从外面进来了,笑说:“快请坐,上茶。”


    武延秀坐下,忙笑道:“公主忙了一日,未曾好好用饭,只管吃,不用管我。”


    裹儿又拿起筷子,笑道:“你饿不饿?来人,送些饭菜来。”


    武延秀不顾崇训脸黑,摸了肚子,讪笑道:“刚才打了一场马球,确实有些饿了。殿下不必叫人去备饭,给我拨半碗饭,用汤泡着就好。”


    此时,屋内的侍女仆从都收拾残宴去了,只有裹儿等三人。裹儿正要拿一只空碗,崇训勉强笑说:“你继续吃,我来弄。”


    说着,他拿筷子从大碗里拨了半碗米饭,浇了汤,笑着递给武延秀,说:“这些若是不够,我再叫人做。”


    “够了够了,多谢多谢。”武延秀接过便吃起来。


    崇训反而无心吃饭了,遂问武延秀说:“我见你刚才走,折回来是有什么事?”


    武延秀放下筷子,吞咽干净,笑回:“我并没有回去,只在东府与人说话,想着殿下与兄长这里缺少人手,便过来帮忙。谁知忙还没帮上,竟然白吃了公主半碗饭。


    公主日后若有什么,尽管吩咐我,绝无二话。”


    裹儿假装看不到兄弟言语间的机锋,笑说:“我之前听说你马球打得不错,没想到竟这样好。”


    武延秀笑说:“公主谬赞了,日后公主想要打球,我陪公主打。”


    崇训脸上扯出一抹笑意,道:“不用了,我马球打得也不错。”


    武延秀一脸惊喜:“真的吗?”随后化为低落,道:“若是兄长下去加入了,说不定我们就赢了呢。”


    崇训:“……饭要凉了,你还吃吗?”武延秀听了,冲裹儿笑了一下,乖巧地低头扒饭吃。


    崇训更加生气了!


    裹儿见状,赶紧填饱肚子,说:“我吃好了,去找湘灵有事,你们慢慢聊。”说罢,便接过茶漱了口,离开屋子。


    崇训与延秀自然无话可聊,不过二人都没扯破脸。


    崇训摆着兄长的架子,笑问:“你也老大不小,该成家立业了,虽伯父不在了,但我阿耶还在,早日给你说上一房媳妇,是正经事。”


    延秀笑回:“我尚未至壮室之秋,过几年再说。多谢兄长款待,告辞。”


    崇训坐着未动:“慢走,不送。”武延秀笑着离去,崇训待他走后,狠狠锤了一下桌案,气得低声骂道:“混蛋玩意儿!”


    裹儿离了院子,朝湘灵的住处去了,商议何日请沈佺期过来为植儿上课。


    那日,重润悄悄给魏元忠等人透了立太子的事情。魏元忠过了两三日,在宰相陛见时提了早立东宫,以安社稷的话语。


    李显意动,问:“我有四子,皆甚爱之。太子乃大唐储君,事关社稷,不可不慎重。诸位相公都是朝廷的股肱之臣,你们以为谁能堪当此重任?”


    杨再思立刻急道:“立嫡立长,不以贤。邵王乃陛下嫡长子,且人品贵重,当为太子。”


    魏元忠等人也道:“邵王居嫡长,性情宽简,仁孝友悌,且为先帝立为皇太孙,名正言顺,当为太子。”


    李显闻言,脸上露出笑容,他为儿子得到大臣的认可而感到自豪骄傲,面上谦虚道:“他人小德薄,何以担此大任?”


    魏元忠等人再劝,李显虽未当场答应,但私下里悄悄让人准备皇太子的服饰仪仗。


    魏元忠等人此后几天,接连上书,请求立太子,李显勉为其难地终于下旨将自家“年幼德薄”的次子李重润立为太子。


    诏书中还强调了重润自幼备受先帝喜爱,封为皇太孙,几乎表明他们父子都是李唐皇室的正统,这皇位与别的人没有什么关系(特别是相王)。


    与李显韦淇魏元忠等人猜想的不同,裹儿对此乐见其成。她年纪小,没有威望。她阿耶现在的威望还不如相王,若他们一脉闹得天翻地覆,自杀自灭起来,反倒便宜外人。


    相王或许真是不在意皇位,然而他背后的势力不会不在意皇位。裹儿需要时间,她需要时间施展自己的才华,获取自己的威望,就如当年的圣人一样。


    第82章 上阳宫 贤夫幼子在侧


    李显担忧女儿被官吏欺负,忍了几天,还是派宫人叫她进宫。


    裹儿进了宫,无奈地再三保证:“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哪有别人欺负我的份?”


    李显摇头说:“你太年轻,也太单纯,他们这些大臣瞧着是正人君子,其实不乏无耻小人,还有打小报告的,暗地里下绊子的,背后诬陷人的……”


    裹儿坐在榻上,双腿垂下来回荡着,毫无仪态地捏着五香偏桃往嘴里送。她看到核桃,突然问:“为什么不做成琥珀核桃?”


    李显疑惑:“什么琥珀核桃,你想要琥珀和核桃?”


    裹儿想了想,说:“就是将核桃在糖浆里滚滚,或烤或炸,成琥珀色。”


    李显一听,立马叫人去做,还道:“等会做好了,你带些回去当零嘴。”


    裹儿点头,剥了几个偏


    桃递给李显,脸上堆笑说:“阿耶最好了。”


    李显接了,又将茶水往裹儿手边推了推,说:“明日,我率领百官去上阳宫,你也一起去。”


    裹儿听了一喜,笑说:“这太好了。”李显提醒一声:“你跟着我,不许乱走乱动。”裹儿立刻再三保证。


    大约过了几顿饭的功夫,宫女端着银盘进来,里面盛放着琥珀色的核桃,香味扑鼻,尚有余温。


    裹儿好奇地拈了一颗送到嘴里,竟然香甜酥脆,李显吃了也赞不绝口。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阿耶,我那日宴会邀请了嗣雍王,知道先雍王还有两个无子而夭的兄弟。”


    李显一听便会意了,沉吟半响,说:“你提醒的正是,兄长无辜而逝,施恩后人情理之中。只是圣人那里……”


    裹儿笑道:“雍王薨逝,圣人难道不伤心?”


    说罢,她就不说话了,静待李显思考。半天,李显道:“罢了。既然要追封兄长二子,那守礼也不能落下,不如册封奴奴为公主养在宫中,以示皇恩。”


    裹儿笑说:“阿耶做主便是。”父女又说了几句话,裹儿便起身告辞。


    她连吃带拿,回到值房,昂首挺胸,众人无不侧目。她又不是掩藏身份下放的小可怜,阿耶怎么还担心她会受委屈,着实令人不解。


    熟练政务后,裹儿的效率极高,已将河北道的户口账册编纂完毕,顺手帮钱主事把河东道的工作接手了一部分。


    钱主事万分感动,但看到下值后,公主仍在值房加班加点为他做事,良心难安,遂也跟着加班。


    公主的援助着实盛情难却,钱主事顶着同僚们足以灼烧后背的目光战战兢兢地接受了。


    杨再思看过安乐公主呈交的册子,干净整齐,一目了然,既有质又有效率,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即使安乐公主做得一塌糊涂,杨再思也会闭上眼睛大加赞美。他将安乐公主的册子发下去传看,并催起其他人的进度,同僚的脸色更不好看了。


    他们对“罪魁祸首”安乐公主束手无策。不过,裹儿不仅不在意,还热情地帮助他们。


    多干一分虽然不多发俸禄,可这江山可是裹儿家的,她与那些只拿俸禄的官员是不同的。


    杨再思铁了心要奉承裹儿,以期给皇帝留下好印象,将来在东宫谋个兼职。同僚对现状无能为力,被迫接受裹儿的“援手”。


    他们没想到,这公主竟然天资聪颖,一点就通,举一反三,精明能干。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公主的才干要超过大部分户部官员。


    次日一早,裹儿便起身往皇宫里而去,心中激动无比。


    她要去见圣人了!


    大朝会后,李显带领百官前往上阳宫观风殿,这个被李唐君臣几乎遗忘的地方。


    裹儿是第一次来这里,只见五步一人,守卫森严,仿佛里面锁着一头凶兽。


    裹儿亦步亦趋,跟着百官,她官小,落在门槛前行礼,抬头偷瞄了下四周。只见观风殿进深五间,阔朗宽敞,烛台上的蜡烛熊熊燃烧着。


    并非天气不好,今日是个难得的艳阳天,然而宫殿深邃,阳光不能完全照进来,里面只好点燃蜡烛增添光亮。


    殿内明黄色的帷帐,此刻都挽起来,露出殿正中垂着金色纱帐的御榻,隔着纱帐隐约看见圣人脊背挺直地坐着,她的声音虽然苍老,但却不怒自威。


    李显率群臣百官行完礼,简单地汇报一下朝政,武曌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她权势成空,心腹风流雨散,只剩下一个母亲的名头护身。


    李显依然恭敬道:“圣人,百官举荐重润为太子,他且是嫡长,儿臣拿不定主意,请圣人示下。”


    武曌闻言睁开眼睛,只见金纱外人影朦胧,语气平淡道:“你如今是皇帝,自己做主便是。”


    李显呼吸一紧,慌得忙道:“儿臣不敢,儿臣不敢。”


    半响,武曌对当了近一年皇帝的儿子仍是一副懦弱的样子感到不满而又无奈,叹了一口气,问:“他来了吗?”


    李重润就在李显的身后,闻言跪下磕头说:“孙儿重润参见圣人,圣人万寿无疆。”


    武曌:“起来吧,你是中宫嫡子,且先帝在世时已封你为皇太孙,如今再封太子,亦是情理之中,应有之义。”


    李显心中一松,道:“儿臣谨遵圣命。”重润谢恩。


    说罢,李显又说:“裹儿在圣人跟前教养过几年,如今也能做事了,从幽州回来后,她进了户部当郎中。全赖圣人教养,她才有今日的造化。”


    武曌闻言一顿,若不是她了解李显,还以为这人要养蛊争斗的。只是显儿他想过两孩子以后如何相处吗?


    武曌作为曾经皇朝的主人,对于李显如此优柔寡断的手段,鄙弃不已。但作为女子,武曌倒很期待,这位公主的路能走多远。


    武曌虽然自负谋略过人,但也清楚她身为太后称帝,其实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


    她沿着前人的路走下去,获得无上的权势以及朝野的威望,然后挟二者登上九五。


    但是公主称帝呢?没有人知道前面的路怎么走,自然也无从知晓后面的路是怎样。


    “她来了?”武曌淡淡问道。


    裹儿闻言立刻起身往前,跪在兄长的身侧,行礼说:“不孝孙女拜见圣人,愿圣人长乐无极。”


    武曌说:“起来吧,既然当值了,就要认真做事,不要浮躁。”


    裹儿回:“是。”


    武曌说:“我乏了,你们散了吧。”


    裹儿一愣,她预想了很多场景,只是没想到圣人如此平淡,就好像她和阿兄是一样的。


    且不说裹儿侍奉圣人三四年,就是同为女子,拥有同样的野心,圣人难道没有与自己要说的话?


    裹儿不免失落下来,她虽然规划了自己的路线,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谁又能知后事?


    重润悄悄扯了一下裹儿的衣袖,裹儿忙回神,慢一拍行了礼,与众人一起退出。


    观风殿虽然巍峨,但身处其中,不免感到沉闷压抑,出了宫殿,却是海阔天空。


    裹儿深吸一口气,跟在李显身边,听太医回禀圣人的身体状况。听了半天,她明白圣人的身体不大好了。


    李显得知这个消息,回头望了眼观风殿,神情低落,郁郁不欢,再三叮嘱太医务必竭心尽力医治圣人,有什么情况一定要回禀他。


    李显带着诸人回到太初宫。裹儿骑在马上,回首看了眼抛在身后的上阳宫,发觉它就像一座精美的牢笼,深锁着暮年的兽王,一直到她死亡。


    冷清而孤寂。


    这会是她将来的结局吗?她能接受贯彻一生的孤独吗?


    裹儿的目光渐渐坚定起来,她如此地聪颖,又天生异像,注定与众生不同,注定要做出一番事业!


    回到值房,裹儿浑身充满了力量,处理政务的效率更高了!众人也被迫跟着卷起来。


    得了圣人应允后,李显正式下诏立邵王重润为皇太子,择日行太子册封大典。


    一时间,朝野都激动起来。名分定后,邵王与李显诸子女(包括裹儿)身份已成天悬地隔,作为国之副贰,邵王是君,裹儿等姊妹是臣。


    但是裹儿的干劲儿更足了,她还年轻,圣人像她这个年纪,还……咳咳,为尊者讳,为长者讳。


    这日,裹儿下值回家,到了家已经黑了。植儿整日不见母亲,扑过来抱住裹儿的大腿,喊道:“阿娘,我好想好想你哟。”


    裹儿弯腰将植儿抱起来,碰了碰脸颊,笑说:“我也想白雪啊。”说完,转头对立在身前的崇训,道:“辛苦了。”


    贤夫幼子在侧,精力消耗大半的裹儿立刻又满血复活。


    崇训笑着摇头,接过植儿,对裹儿说:“快进来,饭菜已经备好。”


    裹儿问:“你们吃了吗?”植儿立刻回:“没吃,等阿娘回来吃。”


    裹儿一边走,一边说:“天短了,又越来越冷,以后不必等我,你们自己先吃。”


    崇训和植儿听了这话,异口同声说:“不要,一家人要一起吃饭。”裹儿听了,无奈笑道:“以后我早些回来。”


    植儿立刻拍手叫好,逗得裹儿又笑起来。三口回到屋内,裹儿自去盥洗更衣。


    侍女送了个食盒过来,崇训接过揭开,里面是一碗火腿竹荪汤,又是一碗羊皮花丝、一碟光明炙虾,还有一碟凉拌猴腿菜,并一大碗热腾腾的稻米饭。


    裹儿过来,只见崇训已经盛了饭,植儿眼巴巴地等着她。裹儿坐下,拿起筷子,一家三口围着桌案吃饭。


    正吃着,有人报说:“德静郡王来了!”


    崇训听了,立刻将筷子一放,一边下榻,一边纳闷说:“阿耶这个时间怎么来了?我去看看,你们先吃着。”


    第83章 火珠 神神秘秘道:“这是阿翁特意留给……


    崇训听闻父亲过府,忙抛了筷子,出去了半响,回来笑说:“阿耶不是找我,是过来看你与植儿。”


    裹儿拿着筷子,笑说:“这值得大冷天过来,大人见外了。饭菜都凉了,你快过来用饭。”


    崇训顿了一下,公主是君,他家是臣,断没有为臣扰君的道理,遂只好让父亲继续等了。


    这厢裹儿低头瞥见植儿已经吃饱,正握着筷子捣碗底的饭玩,碗底只剩下半勺的量,夹杂着汤汁菜渣。


    裹儿眉头一蹙,端过植儿的小碗,拿勺子扒拉着吃了,看得崇训和植儿震惊不已。


    崇训忙要端起碗给裹儿添饭,说:“你饿了,也不能吃植儿的剩饭。”


    裹儿按住崇训的手,转头向植儿郑重道:“你也下过地,看过稼穑艰难。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你是皇亲国戚,更要以身作则,不能浪费。”


    植儿千伶百俐,见母亲如此郑重,便知是自己错了,低垂着头,扭着衣带,不说话。


    崇训见儿子一脸失落,便劝和说:“咱们这样的人家,别说一碗饭,就是一百碗,一千碗,也不、不值……”


    他还未说完,就看见裹儿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不由得住了口,脸上一红,讪讪一笑,埋头扒饭,一并将碗碟中的剩菜都吃了。


    说罢,他将碗一饭,说:“植儿,以后不要浪费,吃多少,要多少。”


    裹儿这才收回目光,崇训如释重负,低头拍胸口,只见植儿仰着小脸,好奇地盯着他。


    崇训比了鬼脸给他,植儿立刻捂着脸笑了。裹儿冷哼一声,两人立刻正经起来。


    侍女进来将桌案抬出,又有人侍奉三人漱口洗手。三口方去了前厅。


    这些日子裹儿去衙门当值,剩崇训与植儿在家,且沈佺期养伤不能来上课,湘灵等人打理裹儿的封邑,无人教导植儿,崇训便带他出门寻亲访友,自然与武三思渐渐亲厚起来。


    故而植儿出了内室,来到花厅,看见武三思,忙跑过去,投入武三思怀中,叫道:“阿翁。”


    诸儿孙中,且不说植儿的身份,光他那份玉雪可爱,又聪明伶俐的模样性情,就令人见之心喜,因此武三思十分疼植儿。


    他将值儿抱在怀中,伸手摩挲着他后背,见其神色不似往常,便笑问:“这是怎么了?”


    裹儿在上首坐下,崇训听了这话,回说:“不是什么大事,刚才他浪费饭菜,被公主说了几句。”


    武三思一听,手一挥手:“浪费饭菜算什么,我以后的冠带家私都要交给他,便是十石百石,又不是没……”


    正说着,就听见崇训连咳几声,又是打手势,又是使眼色,武三思余光瞥见后,立刻转口说:“山珍海味吃也就吃了,不可抛费才是正经。”


    崇训附和说:“吃是吃,穿是穿,不可浪费一粥一饭才是正理。”


    武三思一本正经地点头,又拽了几句文,植儿趴在武三思怀中不抬头。武三思笑了一下,从袖里掏出一个宝贝,塞到植儿的手里,神神秘秘道:“这是阿翁特意留给植儿的。”


    植儿双手握着,直起身子,低头一瞧,竟是一个圆圆凉凉的球,双手刚好握住。


    烛光透过间隙落到上面,闪耀着金光,植儿忍不住捧起来看,只见淡金色剔透的圆球中长着一丛金兰草,熠熠生活,华美璀璨。


    “这……这是传说中的火珠?”崇训惊道。


    植儿一手托着,重复道:“火珠?”崇训忙过来,接住火珠,心有余悸对植儿说:“这可是火珠,价值连城,跌了阿耶可赔不起。”


    崇训将火珠递给裹儿,裹儿看了几眼,就还给了植儿,说:“把榻围了,植儿坐上去玩。”


    金刚立刻进来,将植儿带到里面的榻上,滚火珠玩耍。裹儿对崇训笑说:“任凭什么玩意儿,都是玩的,既然不能玩,那要它何用?”


    武三思原本对安乐公主数落植儿浪费几口饭心中不满,以为她是小家子气。


    方今听了这话,他不禁赞道,果然是天潢贵胄,连这等宝物也不放在眼中!


    武三思又想起社稷二字,社为土,稷为五谷,公主重五谷,轻美玉,果然有人君之相。


    他因说道:“公主说的是,玩意就是玩的。通天宫上头也有一枚火珠,比这枚又大又剔透。


    这枚小的原是突厥皇族重宝,意外落入我手中。我年纪大了,能有多少活头,趁着还明白,索性给了小一辈,免得日后糊涂忘了。”


    裹儿听了这话,笑说:“大人这话,我们可不敢听,也不敢回。”


    武三思笑道:“人年纪大了,早晚都有这一遭,陛下都立了太子。咱家的爵位家财自有国家法度,但我积攒的私财也要提早打算了。”


    崇训忙道:“阿耶,不必顾念我们。公主有封邑,宫中时常赏赐,不缺什么东西,阿耶留着赏人也是好的。”


    武三思笑了,摆手说:“我的东西想给谁,就给谁,你不必再劝。这告到陛下处,也是这个道理。”


    裹儿道:“只是植儿偏了大人的心爱之物。”


    武三思说:“火珠不过是个玩物,怎及得上植儿在我心中的分量?”崇训听了,心中感动异常。


    裹儿说:“刚才说崇训说大人找我,定是有要事。”


    武三思笑了一下,摆手说:“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给公主提醒一声,即便我不说,公主必定也想到了。”


    说着,武三思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压低声音说:“如今东宫已立,公主既是户部郎中,何不在东宫谋个位子?”


    裹儿听了,低头沉吟,不过她想的不是自己去不去东宫,谋什么位置——她已选好了职位,而是是否替武三思向父母求情使他谋个东宫的位置。


    武三思今晚前来,又是送了火珠过来,名义上是疼孙儿,但裹儿岂不知他是功名利禄之徒?他必定是想要通过自己谋求东宫的位置。


    想毕,裹儿笑说:“如今陛下早有绍述父祖遗志之心,朝中选官多是年长持重之人,我才当几天值?只怕难啊,倒是大人比我强很多。”


    武三思听了,连忙笑说:“我不成,不成的。论身份,论亲近,还是公主比我更适合。”


    两人又推辞几句,武三思起身告辞说:“天已晚了,我回去了,你们也早些休息。”


    裹儿起身笑道:“外面又黑又冷,崇训,你送送大人。”崇训听了,送武三思至门口方止步。


    回来路上,崇训的头被冷风一吹,忽然明白父亲过来的真正意思了。他拍了下额头,叹了一口气,回到屋内,就见妻子和儿子对坐着滚火珠玩耍。


    烛光下,火珠金芒璀璨,不同凡物。


    他走过去,将植儿抱起,低头道:“你该回去睡觉了,日后上了学,可不能这样憨玩了。”


    “火珠……阿翁给我的火珠。”植儿指着火珠叫道。


    裹儿笑着让侍女把火珠好生装在匣子,送到植儿的房间。崇训看了,目瞪口呆,待二人洗漱完坐在榻上,问出心中的疑惑:“火珠这样好的东西,你难道不喜欢?”


    裹儿说:“那玩意又不能吃又不能喝,只能赏玩,依我说连一碗饭都不如。”


    崇训听了这话,沉吟半响,瞥见裹儿头上簪着一对水精钗,不假思索,双手取下,裹儿的头发顿时如瀑布般倾泻半身,恍如巫山神女。


    “你拔我发钗做什么?”裹儿问。


    崇训回过神,手心托着两支水精钗,问:“我见你经常戴这对钗,必是心爱之物。”


    裹儿正是喜欢这对水精钗的晶莹剔透,玲珑可爱,才日常佩戴,闻言承认道:“正是。”


    崇训笑说:“这个也不能吃不能穿,你怎么是爱不释手?”


    裹儿听了,一面伸手夺水精钗,一面说:“这个能挽发,我自然喜欢它。”


    崇训一边躲,一边笑说:“谁不爱轻裘肥马,金银珠玉?想必是那火珠不合你的意,故而才轻它。”


    “你别躲,再躲,我就恼了……不许说话,快还我的发钗。”裹儿说着趁机将崇训压在身下,双手挠他腋下。


    崇训一边躲,一边连连告饶,嘴上仍硬道:“说中你心事,就恼羞成怒了。”


    裹儿又气又急,撕开崇训衣领,照上去就着肩膀咬了一口。崇训一顿,手一松,那钗子滑落到脚踏上。帐内顿时变得火热躁动起来。


    钩帐晃动,床声瑟瑟。


    次日,裹儿醒来,起身的动静吵醒了崇训。他“唔”了一声,睁眼坐起,隔着帐子借着烛光,看见裹儿正在垫脚取衣桁上的白色软缎披风。


    她听见动静转身回头,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把你吵醒了。”


    崇训见了那朦胧的笑容,只觉得满室生春。


    第84章 奴奴 咱们已是公主,日后还有什么不顺……


    裹儿辞别崇训,到了值房做事,自不必提。只是到了下午一下值,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留着不走,而是立刻起身出了门,令同僚们目瞪口呆。


    有好事者趴在窗户上偷看,见她离去的方向正是皇宫,遂松了一口气,说:“李郎中去皇宫了。”


    其他人不知为何,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这才是正常的李郎中嘛。


    裹儿有进宫的腰牌,然而她的脸比腰牌更有用。裹儿径直走了进去,一路到徽猷殿,见李显正在处理政务。


    “阿耶!”裹儿脸上露出笑容,叫道。


    李显一见她来,立刻招手叫她近前,又命人送来她爱吃的点心。


    “阿耶,你看我这身好不好看?”裹儿笑问。


    “好看好看。”李显叠声道。这话他已经说了十多遍,但是女儿爱听,李显不吝于说了一遍又一遍。


    裹儿张望了一下,问:“阿耶,阿娘呢?”


    “你娘在迎仙宫,你只管去。”李显笑道。


    宫女奉上茶水与点心。裹儿接过,一口茶,一口点心,坐在李显身侧优哉游哉地吃着。


    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殿内一片洁净,只有裹儿嘎吱嘎吱吃东西的东西。她忙了半下午,果然饿了。


    李显见了,笑说:“我叫人给你传膳。”


    裹儿忙摇头说:“我晚上还要吃饭呢,先用些点心垫垫肚子。”


    李显说:“如今你当值了,来宫中愈发少了,也不来看我与你阿娘。你现在来是有什么事?”


    裹儿便将昨晚武三思过来的事情与李显说了。李显听完,想了想,说道:“我知道了,这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裹儿笑说:“我知道。阿耶对他心里有数就行。”


    李显笑了一下,道:“你去迎仙宫,奴奴自从搬来后,你还未见过她呢。”


    裹儿起身告辞,去了迎仙宫,还未进院子,就听见里面一阵欢声笑语。原来奴奴和季姜各领一支队伍,正蹴鞠取乐。


    奴奴抬头见一个身着浅绯色官服的女子过来,笑着说:“哟,这是前朝哪个胆大包天的,竟敢闯迎仙宫?”


    季姜顺着看过去,也笑了,转头向廊下坐着的韦淇,笑说:“娘娘,我要她作我的驸马。”


    奴奴煞有其事地点头,仔细打量裹儿,说:“年纪轻轻,仪表堂堂,国之栋梁。季姜你已经许了人家,我要她做我的驸马。”


    韦淇笑得前仰后合,指着她们道:“胡说八道,若传出去,叫人家笑掉大牙。”


    裹儿走到她们面前,颐指气使说:“你们这俩促狭的,做我的驸马还差不多。”


    奴奴和季姜啐了一口,一左一右挽着裹儿的胳膊说:“七姐做了官,愈发忙了,也不来瞧我们。”


    “是啊,不来瞧我们也就罢了,还不来瞧母亲。”


    “就是几步路的事情,户部就在皇宫里呢。”


    两人一唱一和,挟持她到了韦淇面前。裹儿苦笑说:“你们莫不是为了阿娘,来治我的罪呢。”


    奴奴笑说:“对,就治你的罪,罚你在皇宫住上一日。”


    季姜笑说:“一日哪能够啊,至少得三五日。”


    韦淇见裹儿左右支绌,乐不可支,摆手说:“你们别闹她,最近户部忙得很,先饶她这一遭。”


    裹儿叉手道谢后,伏在韦淇怀中笑说:“阿娘,奴奴来了后,我在你心中越发没有地位了。”


    奴奴见了,指着裹儿向季姜笑说:“你瞧,安乐姐姐在外面主事一方,听说很有威严,没想到见了娘娘还撒娇呢。”


    说着,她便与季姜笑起裹儿来,韦淇用手摩弄着裹儿,笑说:“不独她,你们即便七老八十,做了多大的事情,在我眼里都还是个孩子。”


    裹儿笑说:“季姜和奴奴羡慕阿娘搂着我,你们过来,也让阿娘搂着你们。”


    季姜和奴奴都笑道:“羞死人,植儿瞧着都比你稳重。”裹儿起身追打她们。


    季姜和奴奴回身跑了,一边回头,一边激裹儿说:“安乐姐姐恼羞成怒了。”


    韦淇忙叮嘱说:“小心脚下,别跌了,也别撞着树,还有台阶,慢些慢些。”


    姊妹们追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韦淇忙让人捧茶过来,问裹儿:“你从哪里来的?”


    裹儿将茶水一饮而尽,回:“刚见了阿耶,阿耶嫌我闹得慌,让我来见你。”


    “净说胡话,你进门就问你阿娘,朕能不让你去见你阿娘吗?”李显刚踏进迎仙宫就听到这话,为自己辩解道。


    裹儿吐了舌头,乖巧地站在韦淇身边垂着头,假装刚才那话不是她说的。


    “儿臣拜见阿娘。”重润跟着李显一道来了。


    韦淇道了一声“淘气”,叫几人进去。奴奴朝季姜使了个眼色,说:“季姜,快到了见二姐姐的时间,咱们过去吧。”


    季姜会意,与奴奴一起向几人行礼告退。韦淇叮嘱说:“晚上,你们就来这儿用膳。”


    奴奴和季姜应了,两人笑着跑出宫门。季姜问:“你为什么要叫我出来?”


    奴奴说:“陛下、太子、安乐姐姐和娘娘都聚在一起,必定要商议事情,他们事忙,咱们别在那里碍手碍脚,去别处玩耍。”


    季姜笑说:“偏你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不去做官就白费了。你怎么不像七姐那样去做官?”


    奴奴笑了一声:“那官岂是女子容易做的?我听我阿耶说,朝廷围着安乐姐姐做这个官,差点闹翻了天。我也没这个勇气,也没个帮扶的人手。”


    季姜见她意动,说:“你既然有心,不如去和七姐说一声。”


    奴奴问:“你呢?”


    季姜想了想,说:“七姐做官勤勉,早出晚归,这样辛苦,我做不来。”


    奴奴点头说:“人各有志,咱们已是公主,日后还有什么不顺心的?顶多就是遇到二姐姐那样的糟心事,不过,这也没什么可怕的。”


    季姜道:“你说的是,咱们走吧,去陪陪二姐姐说说话。”说着,姐妹们朝袭芳殿的方向去了。


    却说奴奴和季姜走后,李显等四人回到殿中坐下,说起册封太子的事情来。


    “十一月初九是个好日子,钦天监也算过了,是个大晴天。”李显道。


    韦淇说:“尚服局说太子的服侍已经制了大半,月底就能做好,时间也宽裕。”


    重润笑说:“劳阿耶和阿娘费心了。”


    裹儿端着茶,笑问:“阿娘,你把东宫收拾好了?”


    韦淇道:“万事俱备,只待你阿兄住进去了。”


    重润听了,指着裹儿,笑着对父亲说:“阿耶,你把裹儿给我让她去洗马。”


    “洗马?”李显一愣,问道:“什么洗马?”


    重润笑说:“叫裹儿到东宫洗马,一匹一匹地洗,不知裹儿来不来?”


    裹儿冷哼一声,啐了一口道:“我先把你这个东宫太子给洗了。”


    李显噗嗤一声笑了,说:“那叫洗(先)马,别逗裹儿了。”


    重润回禀说:“校印九经是裹儿提的,她将事情推给我,我想着也得她来做个副总裁才好。太子洗马掌管图籍,裹儿当这个正好。”


    裹儿闻言一愣,诧异地看向重润,重润便朝裹儿挤眼发笑。太子洗马正是裹儿心中所求的职位。


    重润见裹儿满脸惊诧的样子,便说:“你嫌这个官职低,要不要给你个太子太师,做我的师傅?”


    裹儿听了,哼了一声,抓了案上的朱橘朝重润扔去,道:“我不当这个,你喊我师傅听听就好。”


    重润伸手接住,一面剥橘子,一面说:“你小时候还是我教你写字读书呢。你不喊我一声师傅,反而倒让我喊你师傅,想得美。”


    李显道:“别闹了。润儿裹儿都在,这东宫的官员你们有什么意见?”


    李显显然不大信任他的宰相班子,他倚重的魏元忠先前做过相王的属官,宰相豆卢钦望的侄女是相王的孺人,韦安石出身世家难保没有私心,杨再思不说也罢。


    韦淇说:“韦家有人进宫说过这事。”


    李显回:“裹儿和我说,武三思也有这个意思。”


    裹儿说:“如今万象更新,我想着阿耶不拘门第、派别、地域、出身、声望,都选一些辅佐阿兄。”


    重润想了想,说:“帝王无私,裹儿说的是正理,我也正有此意。”


    李显见儿女都同意了,沉吟半响,他不确定他能驾驭住这些人,但是……


    他看向一儿一女,却是对他们充满了信心。


    “你们有什么推荐的人吗?”李显问。


    重润回说:“魏相公、韦相公、唐相公、豆卢相公还有祝师傅,再加上相王叔父和德静郡王。”


    “相王啊……也罢。”李显道。


    裹儿道:“我听闻姚崇宋璟素有宰相之才,阿耶与阿兄觉得他们如何?”


    李显道:“他们啊,润儿觉得呢?”姚崇与相王相交甚厚,李显一直不放心他,但他在上阳宫为圣人哭泣,倒让李显不至于过分讨厌他。


    重润想了想,说:“阿耶,试试吧,若是不合适,再选合意的来。”


    不同派系的东宫属官对于李显而言,绝对是一次挑战。然而,对于这些官员而言,这也绝对是一次难得的机会,转换门庭投入当今麾下的机会。


    不过,具体的人选还要李显等人细细琢磨。四人商议了半天,还未商议完,直到素云过来问膳,才停下来。


    韦淇强行打断他们,又命人叫来奴奴和季姜,转头对他们说:“事缓则圆,你们慢慢想,时间多着呢。依我看,也不用一时都封全了,总要留出余地给予后来人。”


    李显称赞道:“提醒的正是。”


    第85章 公主 宫里来人,说圣人身子不豫……


    因韦淇留裹儿宿在宫中,裹儿便打发人回府里说了一声。崇训只好与植儿一起用饭,饭后各自去睡了。


    次日一早,裹儿回到府衙上值,就被杨再思叫住。原来各地账册已经编纂完成,杨再思请裹儿再复核一遍。


    这话一出,其他人愣了一下,随后明白了,朝裹儿露出温和的笑容,叉手道了辛苦。


    安乐公主早年在宫中时,就是对接这些账册的。先让她查验一遍,若是出了错,即刻能改。但若不留神,被陛下发现了错处,轻则申饬,重则丢官。


    裹儿领了,说:“我一个人不成,需要同僚们的帮助。”


    杨再思笑回:“自然如此。这是户部的事情,当然要同心协力。”裹儿听了,立刻要了几个算数好且做事细致的人。


    她领着几人,寻了一间静室,每人面前摆了算盘、账册和纸张。裹儿将法子说了,顿时室内响起算珠碰撞的声音。


    杨再思从屋前路过,为自己的机智而赞叹不已。两日后,裹儿核算完,查出不少错处,并一一改了,最后由杨再思上呈诸相公和皇帝。


    裹儿与李显上官婉儿说了此事,并提供新的核算方法,上官婉儿等人验过之后,采用了新法。


    李显对裹儿赞叹不已。裹儿却说:“现在记帐的法子还存在不足,我在想有没有更好的法子。”


    李显道:“你要是找到更好的法子,我给你升官。”裹儿听了,将此记在心中。


    杨再思见裹儿复核得好,又将度支、金部、仓部的复核交给裹儿。事情繁重,且易得罪人,但裹儿欣然接受。


    她工作勤勉,公务不分闲剧,都在当天解决,从不留到次日,早就令同僚刮目相看。


    十一月初九,那日天高云淡,艳阳高照,重润正式册封太子,祭告天地祖宗。


    此后,李显陆续下诏任命东宫官员,其中相王任太子太师,唐休璟任太子少师、武三思任太子宾客、魏元忠任太子左庶子,姚崇任太子右庶子、刘知几任太子中允,薛崇胤(太平公主长子)任太子司议郎,李裹儿任太子洗马。其他人各有任命。


    相王以久病再三辞太子太师之职,李显不允。姚崇也被调回中央,除了太子右庶子外,他还调任兵部尚书。


    武三思十分满意太子宾客的职位,相王不管事,唐休璟老迈,余下的就数到他了,未来的权势是保住了。


    武三思遂先送了裹儿两车金银绸缎,又挖空心思奉承逢迎重润。


    裹儿看见了只摇头,心中暗道,她的植儿不能如此。


    裹儿听说沈佺期病已大好,便让崇训送去拜师厚礼。沈佺期接了,次日便过来为植儿授课。裹儿又让府中侍卫教导植儿骑马射箭,植儿一时间忙碌起来。


    这日休沐,重润约了年轻子弟前往神都苑游猎。武三思并未受邀请,但他知道后,依然去了东宫。


    正巧重润骑马要走,见他过来,意欲下马,武三思赶忙小跑过去抱住重润的腿,脸上陪笑说:“殿下哪里去?”


    重润笑回:“去神都苑,德静郡王可有什么事?”


    武三思笑说:“原来如此。某虽老,但愿为殿下前驱。”


    重润笑起来,回头指着崇训笑道:“有他在,孤怎敢烦你这位长辈?”


    崇训忙下马,见父亲如此谄媚,不禁脸上一红。武三思知道儿子性子腼腆,不像自己,便笑道:“他入殿下的眼,是他的造化。”


    说罢,又叮嘱崇训说:“你跟着殿下好生侍奉,别误事,别贪玩。”


    重润笑道:“我看你不是担忧我,却是担忧崇训。你放心回去吧,我还是他舅兄,必定照看他。”


    说着,他朝武三思颔首,带领众人而去。崇训也上了马,跟在重润身后,与武延基同行。


    武延基见崇训神情失落,悄声道:“叔父就是这个样子。既然来了,就开开心心玩。”


    崇训点点头,脸上露出笑容,对武延基说:“昨儿我听说永泰公主有喜,恭喜恭喜!”


    武延基笑说:“我们原以为子女缘分薄,没想到竟然有了,改日,你来我家喝酒。”


    “一定一定。”崇训因着裹儿与仙蕙姊妹情谊深厚,故而也与武延基比别的兄弟更亲近。


    驸马之间也有攀比,重润与裹儿关系好,便看


    重崇训几分,与崇训多说几句话,这看得王同皎嘴一撇,对上同为世家出身的杨慎交。


    杨慎交露出礼貌的微笑,长宁公主虽恩宠不如安乐公主,但因皇后亲生,也比几个姐姐高一等。


    时移世易,政变五王赋闲,其他人或走或贬,早已不复上半年的煊赫,王同皎也是如此。


    他心道,恐怕陛下此刻早已忘记了政变功臣,一心亲近武三思等佞臣。王同皎一路上强颜欢笑。


    裹儿知道仙蕙有孕,趁着休沐日,带着药材补品过来探望。她问:“太医看过了吗?说怎么样?”


    仙蕙几年前早产伤了身体,一直调养至今。她见裹儿一脸担忧,握着她的手,反而安慰她说:“太医说我身子康健,没有什么大事。”


    说着,她叹息一声,一脸慈爱地抚摸着腹部,柔声道:“我对不住前头那个,我有种预感,他又来做我的儿子了。”


    裹儿安慰说:“你以后好生养着,叫太医每日过来请脉。”裹儿说了一会子话,见仙蕙略带倦色,便告辞离去。


    裹儿回到府里,只见植儿正拿着小木刀与武朵儿对打,额头上出了一层汗,便没有打扰,立在廊下静静看着。


    半响后,两人停下,植儿抱着刀跑过来扑入裹儿怀中,撒娇道:“阿娘,阿娘……”


    裹儿接了巾帕给植儿擦汗,带他进了屋,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背,衣服都汗湿了,立刻抱他到熏笼上,拿烘好的衣服换上。


    诸事罢,裹儿抬头对武朵儿笑说:“辛苦了!”


    天气已冷,武朵儿却只穿着夹衣,单薄利落,裹儿暗地里嘶了一声,又问了一句:“朵儿姐姐,你老家是哪里的?”这么抗冻。


    武朵儿不明所以,再次回答这个问题:“润州的。”说完,她看了眼乖乖坐在熏笼上,荡着双脚的植儿,伸手摸摸他的头说:“练功务在坚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植儿顺着抬起头,乖巧道:“我知道了,朵儿姑姑。”武朵儿笑了一下,告辞离开,留下这对母子在室内玩笑。


    进入腊月,天气渐冷,这日天空竟然落下了雪花。


    长宁公主府花园内红梅开得正盛,她便下了帖子,邀请诸姊妹明日来府中赏白雪红梅。恰逢休沐日,裹儿也要去。


    次日,天空飘着碎玉琼屑,裹儿坐车来到长宁府中。宴会设在花园内一处宽敞的屋舍内。


    屋前是竞相绽放的红梅,如胭脂一般,又寒香扑鼻,映着白雪分外好看,远处青松翠竹在雪色中若隐若现。


    屋后是池沼,早已结冰,池岸上芦苇丛枯黄,被厚厚的积雪压着。


    裹儿进了屋,一股暖香扑面而来,只见桌案上皆摆着红梅花插,纨纨等诸姊妹已经到了。


    见她进来,季姜和奴奴笑着起了身。裹儿与诸位姐姐见过,季姜和奴奴又来见过她。诸人重新坐下,宫女奉上一盏热茶,裹儿接了,喝了两口,浑身从内到外暖起来。


    裹儿见仙蕙穿着桃红绣花袄,便问:“你冷不冷?”


    仙蕙拉出衣襟,是貂毛的,笑说:“我身上正热,还想脱了呢。”


    裹儿忙道:“你是双身子的人,禁不住风寒,宁愿热,不要冻着了。”仙蕙上面的姐妹也都称是,长宁还叮嘱说:“裹儿,你看着仙蕙不许她喝酒。”


    裹儿笑着应了,长宁见人已齐了,命人上果点羹汤,笑道:“咱们自家姊妹小聚,也不拘什么礼仪,尽情玩便是。”


    说罢,舞姬上来,随乐声翩然起舞,众人边吃酒边观赏。一舞罢了,季姜说:“五姐,不如咱们击鼓传花如何?”


    诸姊妹都笑说:“这个有趣,传到谁手中,谁饮酒一杯,再……”


    “作首诗?”


    “快打出去,打出去,咱们姊妹中谁会作诗?”


    “要不讲个笑话吧,反正人人肚子里都有一两个笑话。”


    “这个好。”


    诸人议定,长宁从花瓶中取了一支红梅,命人击鼓,将红梅传了出去。


    姊妹间正热闹着,忽然有寺人慌慌张张进来说:“殿下,宫里来人,说圣人身子不豫,请诸位公主进宫侍疾。”


    “什么?前些日子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了?”裹儿等人唬了一跳,慌忙问道。


    第86章 武曌 一声又一声,向天地,向四方,诉……


    姐妹们立刻要辞别长宁,回家换了妆饰再赶往宫中。


    长宁稳了稳神,说:“仙蕙留下,衣服首饰先用我的,与我一起进宫。我也不留你们,路上小心。”


    众姊妹立刻急慌慌坐了歩辇出了长宁公主府。裹儿坐上马车,一路狂奔回到家中,卸了妆饰,换上素雅端重的衣服。


    她骑马飞驰来到宫中,得知帝后去了上阳宫,便改道追去。裹儿下了马,疾走到了仙居殿,就看见了爹娘的仪仗。


    裹儿进了殿,鼻子微皱,周围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和浑浊的气息。她急忙进了内室,只见母亲、阿兄和重茂跪在榻前,父亲端着药碗喂药,众太医侯立在两侧。


    裹儿的脚步放轻,母亲回头看见问:“裹儿来了!”


    裹儿面带忧色,问:“圣人怎么了?”


    李显回身,眼圈泛红,说:“孙辈中圣人最疼你,你过来看看圣人。”


    裹儿上前,只见圣人枯瘦如柴,脸色青黑,顿时心一酸,流下泪来。李显将药碗递给裹儿,裹儿接过喂了几勺。


    突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太平公主急匆匆进来,俄而相王也跟进来。


    裹儿、韦淇和重润让开,只听见太平公主唤着“阿娘”,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李显、相王和众人也都落了泪。


    诸位公主皇孙、公卿重臣陆续汇聚上阳宫。


    李显留太平公主、韦淇、裹儿在圣人跟前侍奉,领着其他人来到偏殿,命太医说了病情。


    待太医说完,诸人都红了眼睛,无不泣下。李显缓了缓,对相王道:“四弟,你这几日不用回去,留在上阳宫侍疾。母亲……母亲……她没……”几天了。


    相王忍悲说:“是。”


    魏元忠等大臣见了武曌的形容神情,又听了太医所言,遂接连问起圣人的身后事来。


    他说:“陛下,圣人大渐,按例要预备些东西冲一冲。”


    李显颔首应允,命有司处理此事。


    魏元忠想了想,问:“陛下,圣人的陵寝可有了?”唐代的帝陵多是帝王龙驭宾天后修建的,然而帝陵选址是一早相看好的。


    李显回道:“圣人心中已有了。”


    他拭了眼泪,又叫人上茶点羹汤给众人吃,道:“圣人已经病倒,其他人再不能生病了。”君臣继续商议圣人后事。


    半天后,忽然有宫人过来说:“圣人清醒了,请陛下、相王和诸位王爷过去。”


    李显领着人急匆匆过来,榻上诸人避开。李显跪在榻前,喊了一声阿娘就哭起来。


    太平与裹儿坐在榻上,一边一人,扶圣人起来,又拿引枕给圣人靠着。


    武曌此刻前所未有地清醒,心里明白这怕是回光返照的光景。她这一生跌宕起伏,跌落过低谷,也曾攀上山巅,不枉活了一辈子。


    她的人生没有遗憾,也不曾后悔。


    武曌早已忘却的青年时光,此刻却越发清晰起来。


    她想起了雉奴腼腆羞涩的笑容,想起了王皇后的仪态万千,想起了萧淑妃的娇俏柔媚……


    她仿佛看见年轻的雉奴,朝她伸手双手,就像当年他从感应寺接自己进宫那样。


    耳畔是头发苍白儿女的哭声,武曌缓缓睁开眼睛,苍老的声音响起:“显儿,起来吧。”


    一声“显儿”叫得李显肺腑酸柔,他又忍不住悲声大哭。


    武曌笑了笑,伸手要去抚摸他,李显忙将头凑在她手底下,只听道:“显儿……”


    武曌不知道该和这个孩子说什么,他才能平庸,耳根子软,有时又刚愎自用。


    他身边有野心勃勃的皇后,雄心壮志的女儿,还有恬淡温厚的太子,这不禁让武曌仅存的慈母心为他的未来担忧。


    “你啊,还和小时一样……”武曌说完,叹了一声,闭眼缓了缓,道:“我死之后,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附庙,归葬乾陵……”


    李显与相王等人听了这话,悲不自胜,顿时哭出声。


    武曌道:“哭什么?”


    众人被余威一扫,心中一滞,立刻止泣。李显哽咽道:“儿臣遵命。”


    武曌又道:“另外,王、萧二家及褚遂良、韩瑗等子孙亲属当时缘累者,咸令复业。”①


    这些人都是当年废王立武时被贬谪的罪人。武曌当年恨不得将他们斩草除根,但是现在她心境豁然开朗,决定原谅他们。


    她也原谅了弱小无助的自己。


    李显又道:“儿臣遵命。”


    武曌缓了缓,又叫了相王,道:“旦儿,我想起来了,你吹奏的笛声是多么悦耳呀!”


    相王对这位母亲有怨有惧,但此时只剩下满腔的不舍,哭道:“等圣人好了,我天天给阿娘……吹奏……阿娘想听什么,我吹什么……”说着便哽咽难言。


    武曌转头,使力抓住太平的手,笑道:“平儿……我的平儿,也长大了。”


    “阿娘……”太平抽噎道。


    武曌对李显说:“我去之后,只剩下你们三兄妹,你为兄长当照看好弟弟妹妹。”


    李显道:“我知道了。”


    武曌说完,放佛失了力气般,道:“显儿、旦儿、太平、太子留下,其他人出去吧。”


    裹儿下了榻,李显接过来搀扶圣人。她刚要走,忽然被李显叫住:“圣人有话给你说。”


    裹儿抬头,撞入圣人饱含悲悯怜惜的眸子,她努力抬了抬手,裹儿忙上前握住,问:“圣人要说什么,孙儿听着。”


    武曌笑了一下,气喘道:“好好做事,不要懈怠。”


    裹儿听了,顿时泪如雨下,连连点头,哽咽回道:“多谢圣人教诲。”


    裹儿与诸人退出来后,暂候在偏殿。裹儿坐在榻上,垂着头低声啜泣。


    又过了半日,韦淇与裹儿等皇子公主进去,换李显相王太平出来用膳。仙居殿中灯火通明,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众人皆神情哀痛。


    韦淇见诸人都在这里不成样子,遣了一些人回去,又收拾出房舍来,安排一些人住下。


    李显珍惜母亲弥留之际的时光,也不用旁人,他们四人彻夜守着,不敢闭眼,生怕一闭眼,他的阿娘就不在了。


    到了二更天时,太平公主心中一悸,颤抖着手试了母亲的鼻息,脸色大变,李显觑着了,面上立刻白了,叫道:“太医,太医!”


    这一声惊破了仙居殿的平静,候着的太医立刻上前,摸了武曌的脉息,大惊失色,又有其他太医上来诊脉。


    太医令禀说:“圣人已在梦中龙驭宾天了!”


    李显兄妹并重润伏榻放声大哭,哭声震天。裹儿与韦淇都未曾躺下,只和衣歪在榻上打盹,听见哭声,立刻睁开眼睛。


    宫人急匆匆跑过来说:“圣人龙驭宾天了!”


    裹儿和韦淇匆匆赶到正殿,也都跪下大哭,一时间凄风楚雨,外面响起了悠远的钟声。


    一声又一声,向天地,向四方,诉说着这位传奇人物的仙去。


    众人陆续过来,乌压压地跪了一地,哭声响彻天地。


    殿外圆月悬于正空,金黄璀璨,月光累累串串洒下来,地上覆着白雪,万里银装素裹,唯有梅花绽放,翠竹晃动。


    裹儿的心空落落的,既在哀婉圣人的离去,又为自己的前途心生茫然。整个人失魂落魄,直到圣人的贴身女官取出圣人的遗诏。


    武曌早已对身后事做了安排,深宫幽幽,此生如此,再没有奇迹,然而她为来生做了打算。


    她将一些心爱之物随自己葬入地下,又将留下的财货分给儿女子孙,其中太平公主所得最多。无人不服。


    裹儿只比别人的皇孙公主多了一份圣人手抄的《道德经》。圣人信佛而非道,这份手抄书着实令裹儿不解,但是她却极为珍惜。


    次日清晨,公卿大臣内外命妇咸来拜祭。武三思等武家诸人哭得如丧考妣,圣人就是武家的定海神针,圣人活一天,武家就安稳一天。


    只要圣人活着,不管有权无权,皇位上的人顾念着圣人,也不会动他们。但如今圣人弃他们而去,以后武家何去何从?


    武三思脸上涕泗横流,说什么明堂盟誓,那只是圣人的一厢情愿;说什么公主下降永结同好,薛绍就是前车之鉴;只有圣人才是实实在在庇护他们的保护神啊!


    武三思心中暗道,他要权势,有了权势,才能护在自己,才能屹立不倒,而现在远远不够!


    李显召见公卿重臣公布了圣人的遗诏,听到附庙去帝号成皇后,群臣既惊且喜,有人忍不住痛哭起来,似乎是他们打赢了这场女人称帝的战争。


    然而听到武瞾想要归葬乾陵时,大臣们本能地反对,对于这位叛逆且于世不容的女人,设身处地,他们猜想高宗皇帝早恨死她了。


    遂有大臣说:“陛下纯孝,然而以卑动尊不合礼仪,不如另择吉地葬之。”


    李显听了这话,脸色登时变了,不独他,连相王也怒了。作为儿子,他们当然希望母亲能与父亲葬在一处,且这是母亲的遗愿。


    李显还有另一层隐秘的心思,他怕百年之后,若帝承转移或后人狂狷,万一不祭祀母亲,那时他们这些子女皆已去世无能为力,若阿娘渴了饿了,世人谁会去祭她?


    不若与父亲葬在一处,有父亲的,就有母亲的。至于父亲泉下有知,怨恨母亲,这该怎办时。


    李显表示,他要多给母亲陪葬一些武士俑,这是他仅能为母亲做的事情。而且在李显的印象中,母亲比父亲更果断强悍,似乎好像大概可能需要担忧的是父亲,以及……他。


    李显正想着,又有大臣劝说:“陛下,乾陵墓道乃条石累成,再用铁汁浇灌,坚固异常,若重开墓道,只怕难于上青天。”


    然而,李显神情决绝,态度坚定:“朕意已决,则天大圣皇后归葬乾陵!”


    第87章 守灵 天空被融化的雪水洗过


    武曌驾崩,凡宗室公卿大臣并内外命妇皆来入朝,随班按爵守制。


    有大臣上奏:“则天大圣皇后已去帝号,用皇帝丧仪,于礼不合。”


    李显立刻就怒了,急道:“母亲为朝政操劳一生,弥留之际又去了帝号,你们还要怎样?”


    武曌去后,李显对她的怀念和不舍几乎溢出来。谁要说圣人一句不是,就会被李显硬气地顶回来。


    帝王丧仪该有的,圣人也有,只是白幡上面书着:“则天大圣皇后。”相王和太平公主也如李显一样的心思。


    裹儿每日随众人早中晚三班去哭灵,又兼之户部的公务,再加上到了元旦,府中事多,未出几天,人便憔悴了许多。


    韦淇见了心疼,将女儿们都留宿在皇宫,又命人收拾了上阳宫宫苑,请太平公主和相王住下。


    相王坚决辞了皇后好意,坚持每日过来哭灵,而太平公主领了,只是有时回去,有时留住。


    这日,裹儿守灵回来,与韦淇一同坐了车。韦淇低声叹道:“圣人就是我眼前的一座大山。”


    她这一生的荣辱皆系于圣人股掌之间,不敢恨,不敢怨,心中只有敬畏钦慕。


    裹儿低声叹道:“谁人不免死啊?阿娘,近日事多,你要保重身子。”


    韦淇摇头笑说:“无碍,有其他人帮衬呢。”


    母女说着,一路回到皇宫,裹儿去了户部值房,韦淇回后宫处理宫务。不必细说。


    因着国丧,自皇家到庶民都罢了宴乐,临近年关,皇宫内外依然冷冷清清。


    裹儿出了一趟宫,回家探望崇训和儿子。她与崇训是哭灵时日日见的,但植儿年幼,只去了一两日,李显就免了年幼宗室皇亲哭灵,只让他们几日一来,以全孝心。


    故而植儿这些日子一直在家中由湘灵等人带着。如今见了母亲归来,行了礼,就扑到裹儿怀中扭着,叫裹儿好笑又心疼,遂道:“明日,你与我一同住在宫里好不好?”


    植儿立刻眉开眼笑,说:“好,阿耶也能进宫吗?”


    裹儿抬眼瞧了崇训,摇头说:“他不去,那植儿要去吗?”


    崇训俯身接了儿子抱过去,笑说:“你娘忙起来,你一整日见不到人影,不如留在家中与我作伴。”


    植儿听了,将头埋在崇训怀中,道了声“好”,裹儿无奈笑了一下。夫妻叙了温寒,因近日劳累,早早躺下睡觉。


    次日一早,裹儿盥洗后吃粥菜时,突然闻到一股土腥味,忍不住干呕几下。


    她的身子一向健康,再加上这月月信未至,心里便有了底。她镇定自若地让人把小菜撤了,崇训面上带了忧色,便安慰他说:“先吃饭,再叫府里的大夫过来一趟。”


    饭后,侍女将大夫请来。裹儿将手腕搁在脉枕上,大夫的脸色变了,又诊了另一只手,半响,才道:“殿下,脉象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相……”


    “喜脉?”崇训惊喜道。


    大夫拱手道:“殿下月份尚浅,老朽才疏学浅,不敢十分确认。”


    裹儿听了,说:“行了,先这么着,不要说出去。我去宫里趁着机会也找太医诊下脉。”


    大夫应了一声退下,崇训担忧说:“我陪你一起去宫里。”


    裹儿见崇训忧色,不忍拂他好意,遂笑说:“咱们先进宫探望娘娘,诊完脉,去上阳宫。”崇训应了。


    二人坐上马车,一路赶往皇宫。外面天寒地冻,冷冷清清,皇宫也弥漫着一股肃穆。


    韦淇见他们夫妻一起来,打趣道:“你们今天怎么一起过来了?没把植儿带来呀?”


    裹儿和崇训行了礼,笑说:“植儿在家跟着湘灵学习呢。”临近过年,裹儿给沈佺期放了假。


    韦淇已妆扮完,正要去上阳宫哭灵,遂道:“你们随我一起去。”


    话音刚落,崇训朝裹儿使了眼色,韦淇见了笑道:“你们小夫妻鼓捣什么,崇训你想说什么?”


    裹儿听了,笑着坦言道:“我早上脾胃不适,找来大夫一看,他拿不定主意。”


    韦淇急道:“来人,宣太医。”话出口时,她忽然明白过来,遂笑了,道:“确认一下也好,不然忙里忙外,万一伤了身子该如何是好。”


    韦淇也不急着走了,看着太医给裹儿诊脉,果然是喜脉,只是刚一个多月。


    韦淇喜得念佛:“这是一件难得的大喜事。”说罢,她又道:“你与仙蕙作伴去,守灵不用你了。”


    裹儿挽着韦淇的胳膊说:“王太医刚才说我身子好了,去上阳宫不碍事的。再者,圣人疼我,我焉能不送最后一程?”


    王太医也道:“殿下气血充足,身子康健,无甚大碍。”


    韦淇只好依了她,母女同坐一车,前往上阳宫。韦淇握住裹儿的手,问:“你冷不冷?早上吃了什么?”又问:“真不像仙蕙那样告假?”


    裹儿反握住韦淇的手,只觉干燥温暖,心中顿时暖洋洋的,她靠在韦淇的肩上,韦淇伸手揽住她,笑道:“你这么大了,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


    裹儿说:“在母亲面前,我永远都是个孩子。”


    韦淇摩挲着裹儿的后背,叹说:“是啊,你阿耶正为他的阿娘伤心呢,他昨天还说圣人走后,他忽然有一种长大的感觉。”


    裹儿双手环住韦淇的腰,伏在她怀里,道:“我想要阿耶和阿娘长长久久,永远不要离开我。”


    韦淇听了这话,笑起来道:“父母与儿女走的是两条相反的路,越走离得越远。”


    裹儿不依,撒了一会子娇,一直快到上阳宫才坐直身体,与韦淇一道下了车。


    二人皆是遍体纯素,相携进了灵堂,哭了一回子。韦淇回身瞥见武三思仍在灵堂,满脸青黑憔悴,满眼红血丝,遂道:“德静郡王,你要保重身体啊。”


    武三思赶忙从地上爬起来,行了礼,声音沙哑:“多谢皇后关怀。只是圣人一下子去了,我心中实在难受。”


    韦淇知裹儿有喜,又见武三思哀毁骨立,心中不免怜惜几分,便道:“德静郡王去偏室喝杯热茶,我与你有件事要说。”


    武三思一愣,抬头见裹儿扶着皇后,回过神来,道:“是。”


    三人来到偏殿,宫女送上热茶。武三思只见皇后拍着安乐公主的手,对他笑说:“有一件喜事要恭贺郡王。”


    武三思心思玲珑,见此情景,哪有什么不明白的,喜得站起来说:“同喜同喜。”


    说罢,他忽然叹了一口气,拿袖子擦眼泪,哽咽道:“圣人生前一直担忧李家和武家,若她得知公主又有了孩子该有多开心啊!”


    一席话说得韦淇和裹儿都连连叹气,武三思忙陪笑道:“公主有喜是好事,圣人虽去了,但在天有灵得知此事也会高兴的。”


    裹儿看见他憔悴模样,不免关怀几句:“大人也要保重身体,不使圣人担忧才好。”


    武三思面上感动道:“现在外面天寒地冻,公主又是双身子,更要保重身体。”


    三人说着客套话,有宫女过来回事,武三思见状告退,裹儿因要当值,便也离开去了,只剩下韦淇处理上阳宫的事务以及圣人的丧仪。


    钦天监算了日子,圣人入殓,停灵在上阳宫。乾陵已经征发了民夫,重开墓道,以便让圣人与高宗合葬一室。


    裹儿有意瞒下了自己怀孕的事情,勋贵人家重视子嗣,怀孕的妇人格外娇贵,就像一盏美丽的琉璃,碰不得,说不得。


    然而,裹儿还知道在这片广袤的土地活着另一群女人,她们辛勤劳作,即便怀孕了,也不会歇息,甚至有人在下地干活时产下孩子。


    天悬地隔,这就是女人。裹儿心里明白,女人的命既没有世家勋贵说的脆弱,也没有男人心中的卑贱,她是坚韧的。


    参加完宫宴,裹儿一家三口回到家中,植儿路上时就已趴在崇训肩头睡着了。


    到了家门口,崇训先将植儿抱下来,递给侍女,再扶裹儿下了车。


    天空被融化的雪水洗过,里面的星星熠熠生辉。


    植儿被抱去睡觉,裹儿卸了妆饰,与崇训一起睡下,外面一片宁谧。


    却说武三思自从圣人去后,便比往日更加用心逢迎帝后。他早听说,皇帝李显性子懦弱,政事后头都有妻女的影子。今日细观,果然如此。


    巴结他无用,逢迎皇后和安乐公主才是正理。


    然而,安乐公主下降他的儿子,虽然比其他人更亲近些,但是安乐公主有自己的政治抱负,且性子正直,远着比近着更好。


    那剩下的一人便是皇后了,因此武三思趁着守灵一事,便极尽谄媚之语,又送宝物金银与皇后近侍宫人,求其美言。


    丧事、宫务和年节一起袭来,虽有宫中女官协助,但依然让韦淇手忙脚乱,幸好武三思顶上来,帮忙处理丧仪。


    武三思这人才干是有的,只是多用在人身上,而非事上,当他用心做事时,自然做得周全谨慎,韦淇因而渐渐倚重他了。


    第88章 鹌鹑羹 武三思心道,他家的公府又生了……


    因裹儿有孕,李显和韦淇实在放心不下她每日早出晚归,日夜辛劳,且前三个月胎相不稳,有意让她告假,无奈裹儿不愿。


    李显想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让宫人跟着服侍。


    裹儿听到这话一下子就笑了,说:“公卿大臣哪个家中没有仆从,我若让人跟去服侍了,那些年迈的、笃病的哪个不要服侍?这样一来,朝廷不就成了闹市了吗?”


    李显想了一想,连自己都笑了,遂道:“你们有什么好主意?户部值房一群男人,若裹儿身子不适,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韦淇说:“我有了个主意,三省六部九寺五监,每个衙门派去寺人端茶倒水,也能照看裹儿。”


    李显笑着摇头说:“中书和门下位居禁中,倒也好办,只是尚书省在外头,没有这样的旧例。”


    韦淇回说:“从我们起,不就是有了旧例吗?”李显竟然真的认真思考起来。


    裹儿听了半天言语,忙道:“那些大臣嘴上不说,心里嫌我烦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说罢,裹儿又想了想,说:“阿娘,还记得去年有三个女官要投奔我的事情吗?”


    韦淇笑说:“怎么不记得?叫朵儿的那个是护送我们回京的小女娘,叫叶儿的是咱家的恩人,湘灵是比你还强了一筹的女史。”


    韦淇说完,又向李显一一提了这三人千里奔赴幽州辅佐裹儿的详情,李显听罢,叮嘱裹儿说:“既是品性端正的女娘,裹儿你不可怠慢了。”


    裹儿笑说:“我明白。我有个主意,不如让叶儿进户部做个没有品级的书吏可好?”


    韦淇一口应了:“这有什么难的。”


    就这样,万叶涛进了户部做个无品无级的书吏,主业是照顾公主,副业是做些文书工作。


    杨再思原先有些迟疑,但又听人悄悄说,公主怀有身孕,帝后放心不下便送来一个侍奉的人,故而答应了。


    他不由得暗道:这女人就是比男人麻烦些,这也不便,那也不便,安乐公主是自找罪受,瞧太平公主过得多么恣意潇洒。


    只是杨再思也不想想,这南衙就是迎合男人的便利而建造的,男女有别,裹儿一个女子闯进来在此当值,自然是不便的。


    天气渐暖,桃李樱梅竞相绽放,冲走了旧年残冬的肃穆和悲伤,天地又变得生机盎然起来。


    这日,武三思府内设宴,邀请裹儿和崇训,只是裹儿难得休沐,不耐烦这等事情,托言身子不适,便让崇训与植儿一起去了。


    吃罢宴席回府,奶娘何三娘从东府提了食盒进来。崇训有了醉意被仆从扶去睡觉了。


    裹儿见了何三娘和植儿,便奇怪:“你们怎么连吃带拿的?”


    何三娘笑着揭开食盒,端出一大碗冒着热气的羹汤,说:“小郎君尝了一口鹌鹑羹,觉得十分鲜美,留着不吃,要带回来给殿下吃。


    郡王说,难得小郎君如此孝心,让他随便吃,命人重新做了与殿下送来。”


    裹儿听了,低头一看,只见植儿仰望着自己,顿时笑了,刚要弯腰抱他,就见他往后一避,自己爬到榻上,催促裹儿说:“阿娘,快吃,这个趁热好吃。”


    这话让裹儿心中熨帖,又十分好奇,他们一家虽然节俭,但是植儿并非没见过世面,宫宴上那么多佳肴不爱,偏生喜欢这个鹌鹑羹。


    她便在植儿的注目下,命人用小碗盛了,端起抿了一口,忽然眼睛一亮,当真是鲜美至极,又醇厚非常,道:“果然很好,植儿有心了。”


    植儿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说:“阿娘有了弟弟,多吃些。”


    裹儿顿时笑了,道:“你知道什么弟弟妹妹。”


    “我也想要个妹妹。”植儿想了想道。


    裹儿吃了两小碗,便吃不下了,她原是吃了午饭,遂将剩下的分给众人尝鲜,都赞不绝口。


    何三娘笑道:“哪能不好吃?这鹌鹑羹别的不说,光鹌鹑就用几百只。”


    裹儿道:“几百只鹌鹑?今日参加宴会的人有很多?”武三思下了帖子到公主府,说只是请了亲朋故旧赏桃花。鹌鹑个头小,吃了几百只倒也不多。


    “光这一碗,我就听厨上说用了三百六十只鹌鹑!”何三娘忙道。她是从幽州为植儿请的奶娘,因齐整爽利,一家子都被裹儿带入神都。


    何三娘出身小门小户,哪里见过这样奢侈的饭菜?往日在公主府,只觉得比一些中等人家略好些,到了郡王府才见识到泼天的富贵。


    裹儿暗自吃了一惊,又问了何三娘宴请何人,酒馔如何。


    何三娘眯眼想了郡王府的喧嚣,便道:“殿下你不知道,哎哟哟,郡王府好大的气派,又不是拜寿,又不是年节,那客人来得一茬接着一茬,不是这个大官,就是那个将军。


    他们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又轻又软的皮袍子,不是这个貂,就是那个狐狸,还有几个穿大老虎皮的,我若不是在公主府当差,就认不得这些了,那礼物一抬一抬往后院里抬,听说后院都没下脚的地方。


    小郎君跟了驸马去,我在后头,不知道宴会上吃的是什么。但我们得脸的仆妇,坐了几桌,桌上都是肥鸡、大鸭子、羊肉、马肉……还有一大盘炸鹌鹑,油腻腻的,没人吃……”


    裹儿眉头微皱,翻了年,武三思得了皇帝信重,权势炽涨,人也愈发招摇,整日里要排除异己。因着大部分与相王有旧,李显便多允了。


    裹儿正想着,植儿推推裹儿的手,小脸上带着懊恼,说:“阿娘,我做错了吗?”


    裹儿挥手命伺候的人下去,抚摸着植儿的头,笑说:“你当然没有做错。”


    植儿低头说:“可是、可是,这碗鹌鹑羹不好。”植儿听完奶娘的话,便明白那碗鹌鹑羹就是阿娘说的奢靡。


    裹儿笑了,笑容带着宽容和赞赏,道:“植儿有颍考叔遗羹之美行,阿娘高兴尚且来不及,怎么会怪罪你呢?”


    她心里明白,这分明是大人行事以及教育方式的冲突,与植儿并不相干。


    植儿点点头,双臂在胸前画了叉,说:“我以后再不吃鹌鹑羹了。”


    裹儿摇摇头,指了指植儿心口的方向,耐心道:“鹌鹑羹无错,错的是拿三百多只鹌鹑做羹的人。你我身为皇亲国戚,务要惜福,不可奢靡,方能长久。


    还有,每人秉性不同,有人奢侈,有人节俭,植儿若是改变不了别人,但要坚守自己的本心。”


    植儿闻言若有所思,然后从榻上跳下来,朝裹儿叉手,说:“阿娘,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我想要劝谏阿翁,以后不可奢靡。”


    裹儿闻言乐了,笑道:“理当如此。”说罢,唤人去东府悄悄打听武三思做什么。


    武三思在宴会上推杯换盏,自然早吃醉了躺下,直到晚上才醒。他心里念着客人送来的奇珍异宝,正摆在榻上赏玩,就听说他的好孙儿来了,赶忙叫进来。


    植儿一进来就被武三思抱在怀中摩挲,他问植儿:“晚上天冷,你怎么过来了?过来了,就不要走了,跟阿翁一起住如何?”


    植儿挣扎着下来,一张小脸绷着,看得武三思十分可乐。植儿见阿翁心情尚可,遂叉手道:“孙儿今日蒙阿翁相邀参加宴会,吃了鹌鹑羹……”


    武三思听了,笑道:“这个啊,必定是你母亲爱吃,厨上还有几大篓,我叫人连厨子一起送到东府。”


    “阿翁……”植儿提高了声音。武三思一顿,好奇道:“你说,阿翁听着呢。”


    植儿顿了顿,继续道:“阿翁,一碗羹三百只鹌鹑,未免太过靡费,以后……以后不要这么做了,好不好,阿翁?”


    武三思先是目瞪口呆,继而又气又笑,捏捏他肉嘟嘟的脸,问:“是不是你的公主娘叫你来说的?”


    植儿摇头,道:“是窝寄几……”话一出口,植儿就听到发音不准,立刻不说话了,直直盯着武三思。


    武三思啧啧两声,松开手,植儿道:“沈师傅教了我论语,圣人说了,如果父母做错了,要小心地劝谏他们,直到他们改正。”


    武三思眉毛一挑,从榻上抓了一枚大珍珠抛着玩,问:“阿翁错了?”


    植儿重重地点点头,道:“阿翁,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这叫武三思一口气喘不出来,道:“哪里来的小书呆子?”


    植儿反驳道:“我不呆。”武三思掷了珍珠,叹了口气,揉揉额头说:“好了,我知道了。”


    俗话说,娶妇得公主,平地生公府。武三思心道,他家的公府又生了个小公府。


    武三思只得答应后,但是植儿仍然看着他,伸手自己的手,勾了小拇指,说:“阿娘说,很多人当面纳谏,背地里就忘了。阿翁,与我拉钩钩,要一百年不许变。”


    武三思还能怎样?只好与这个小学究拉钩钩,不仅保证以后不做……不做拿三百多只鹌鹑煨的鹌鹑羹……


    “不要奢靡!”植儿补充道。


    武三思连连道:“好好好。”


    劝谏完武三思,植儿像模像样地行礼告辞,武三思留他宿下。植儿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阿耶喝醉了,还未醒来,我回去要照看阿娘。”


    武三思只好命管事将植儿送回公主府,半响,管事回来,笑着恭喜他说:“主君有佳孙,乃是家族兴旺之相。”


    武三思听了奉承,心中喜悦,面上不显,拿眼觑着榻上的宝物,道:“我原让他挑珍宝,看他小大人的模样,只怕还要嫌弃呢。”


    第89章 谄媚 这不是什么大事,你阿娘开心就好……


    春江水暖鸭先知,若说皇宫哪一处的春天来得最早,当属登春阁。


    登春阁位于池中岛上,四面环水,有平桥与岸相接,岸上阁前遍植垂柳桃樱,此刻正是柳垂绿丝,桃樱竟放。


    阁内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原来是武三思将昨日植儿的趣事绘声绘色讲给皇后听。他一人分饰两角,孙子和他自己,轮到孙子角色时,他声音也夹起来,逗得韦淇等人伏案大笑。


    “他真是这么说的?”韦淇几乎笑出了眼泪。


    武三思站在韦淇面前的地毯上,学着植儿的样子,捏着声音说:“阿翁,与我拉钩钩,要一百年不许变……”


    “哈哈哈……”韦淇笑得前和后仰,半响才能出声:“这孩子又像小孩又像大人。”


    武三思笑道:“植儿不愧是公主的孩子,这品性竟然十足十像了公主。”


    韦淇正值兴头,见武三思比划了半天,叫道:“快给郡王换一盏热茶来。”


    武三思道谢,接了热茶,抿了一口,赞叹之声不觉于耳。韦淇道:“不是什么好茶,谬赞了。”


    武三思忽然盯了半天韦淇的脸,韦淇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问:“郡王,你在看什么?”


    武三思这才回神,一脸郑重问:“皇后眼下有青黑之色,昨晚可睡得好?”


    韦淇闻言道:“老毛病了。”当年流放房州,朝不保夕,又经常有噩耗传来,韦淇就得了夜里多梦的毛病。


    武三思不赞同道:“皇后身为一国之母,玉体贵重,不可怠慢,早让太医医治才好。”


    韦淇这毛病确实看过太医,只不过喝了药也不见好,她又嫌弃药苦,早就不在意了,遂笑道:“不碍事。”


    武三思想了想,道:“我学过按摩之术,为皇后按按,许是能睡好些。”


    韦淇笑辞道:“宫中有医女在,不敢劳动郡王。”


    武三思笑说:“医女手劲柔,只怕不敢使力,皇后不如让我一试,若是没效果,我甘愿受罚。”


    韦淇见武三思如此说,便说:“你来试试吧。”


    于是,武三思要水洗手,涂了西域进贡的精油,站在韦淇的身后,有模有样地按起来。


    韦淇只觉得后颈被人攥住,顿时一阵颤栗传遍全身,她几乎要跳起来。她多次面临死亡的威胁,如今那股威胁仿佛又重新降临。


    “皇后,放松些肩膀,不疼,不用怕。”武三思在身后缓缓道。


    韦淇抬眼看见满屋子的宫人,心中大安,放松身体,竟然感到几分舒适来。


    两盏茶后,韦淇睁开眼睛,说:“不用了,郡王想必也累了。”


    武三思收了手,笑说:“倒不是累,只是多按了,皇后颈背容易酸痛。皇后,你看外面春光融融,风也和煦,将榻搬到桃树下,打个盹正好。”


    韦淇犯了春困,便道:“也好。”于是宫女赶忙抬了一张榻到桃花树下,又铺了芙蓉褥子,服侍韦淇躺下小憩。


    韦淇扭头朝武三思颔首,说:“郡王朝中有事,就去吧。”


    武三思笑说:“我德薄才疏,能有什么事?不如让我给皇后捶腿。”


    “你……”韦淇看了一眼武三思,只见他笑容殷勤谄媚,垂眼想了一瞬,嘴角弯起,就躺了回去。


    武三思意会,宫人忙铺上狼皮褥子,他跪坐在褥子上为皇后捶腿。


    韦淇闭着眼,享受这难得的时光,自从入主皇宫后,她都在补偿过去近二十年所受的苦楚。


    华衣美服,金钗珠串,玉盘珍羞……韦淇享受过,但也渐渐厌了。然而,当韦淇看到武三思如此卑躬屈膝,行婢仆之事,却兴奋起来。


    过去他们一家担惊受怕,武三思却享受荣华富贵作威作福。


    如今武三思跪在脚下,像个奴婢一样,低头垂眼,使她随意折辱。这真令人高兴啊!


    自此,武三思在韦淇面前连郡王的脸面也不顾了,打帘倒茶,捶肩按腿,挥扇驱虫,“彩衣娱亲”,对弈弹琴,无有不应。


    连李显见了,也觉得武三思谄媚,只是韦淇玩得开心,便没有说什么,反而凑在一起玩了几场。


    于是,武三思的名声越发烂了,连“吮疽舐痔,献子出妻”这话都传了出来。


    裹儿简直是大开眼界,而崇训则羞愧不堪。


    “唉,这叫什么事啊?”裹儿左右为难,索性撂开手不管了,只拘着人不要说到植儿面前。


    “武三思真是个人才!”裹儿心中暗暗想着:“为了功名利禄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却说圣人灵柩在上阳宫观风殿停灵两月有余,皇陵进度如常,钦天监算了入地宫的时间,定在五月十八。


    这日,裹儿下值后,念及几日未进宫,便想着去探望阿耶阿娘。行到徽猷殿,宫人说皇帝正在处理政务,不便打扰,抬脚往仙居殿而去。


    有宫女笑着告诉她说:“殿下,皇后去了凝华殿。”裹儿便由宫女引着去了凝华殿。


    未进殿,便听到一阵鼓乐之声,裹儿脸上不禁笑起来,她阿娘倒是会取乐。


    她进了殿内,脸上一惊,只见堂上击鼓的不是什么乐工,而是武三思。韦淇听了宫女通报,抬头正见裹儿,招手让她坐在身侧,观赏武三思击鼓。


    裹儿:“……”总觉得怪怪的,但是既然阿娘邀请,她怎么能不过去呢。


    裹儿便坐在韦淇身边,小声说:“阿娘好兴致。”


    韦淇转头打量她,只见她依然穿着浅绯色的官袍,带着幞头,若非裹儿容貌绝艳,只怕往朝堂上一扔,就看不见了。


    “你呀,一点福也不会享,都怪你阿耶。”韦淇又是叹气,又是怜惜。


    裹儿笑了笑,挽着韦淇的手臂,说:“我有了阿耶阿娘,就是我最大的福气。这是做什么?”


    素云奉上一盏蜜水,裹儿接了道谢,抿了一口。韦淇下巴一抬,说:“郡王说他击鼓比乐伎还好,我不信,他非要比一比。正好你来了,也听听如何。”


    裹儿听了,又把蜜水端起来,小口抿着,韦淇却合着乐声打拍子,神情悠闲。


    一盏茶后,武三思不顾额头的汗水,上前笑问:“敢问皇后和殿下,某的鼓声与乐工相比如何?”


    韦淇笑说:“且不说鼓艺,单郡王的身份就远非匠人可比。”


    武三思笑道:“唉,我这可是真的献丑,贻笑大方了。”


    韦淇回头问裹儿,说:“裹儿,你觉得德静郡王的鼓艺如何?”


    裹儿笑了一下,没有言语,叫宫女把武三思怀中的鼓取过来,抱在怀中,略一思索,便重复起刚才听到的鼓点,那弹琴拨阮奏笙的乐工听了,立刻和上,一时间甚得相宜。


    一曲罢了,武三思立刻甘拜下风,拱手叹服:“我常以善鼓自诩,这谱子是我找人新做的,练了许久才敢在皇后面前献上。没料想,殿下听了一次,便学会了,真是让我无地自容。”


    韦淇听完,笑说:“怪不得裹儿不言,原来如此。”


    裹儿笑着让武三思坐下,向着韦淇说:“我在幽州时无事常玩这个,鼓声气势昂扬,听着荡心动魄。”


    韦淇听了颔首,问:“你从哪里来的,怎么也不换身衣服?”


    又转头对武三思,说:“你回去带个话,就说裹儿留在宫中,不回去了。”武三思听了,笑着告辞退下,乐工也跟着下去了。


    韦淇喜欢女儿打扮得耀眼夺目,遂命人服侍裹儿换了妆扮。“你身子如何?有没有不适?”裹儿来不见说话,就听韦淇一面问,一面命人


    去请太医。


    宫女去了领太医过来,给裹儿诊脉,果然无碍,韦淇这才放下心来,笑说:“你刚才看见德静郡王的脸了,他恐怕从未见过像裹儿这样过耳不忘的天才!”


    裹儿笑说:“我在阿娘眼中,样样都是好的,说出去了,也不怕人家笑话。”


    韦淇道:“他们谁敢笑话?”


    裹儿闻言,笑着伏在韦淇的肩头,说:“母不嫌子丑。”


    正说着,忽见李显走进来,笑道:“好啊,我听人说,裹儿来了,到处找不到人,原来你们都在这里。”


    裹儿要起身,李显忙走过去轻轻按住她,说:“不用不用,你歪着就好。”裹儿笑着让出位置,请父亲坐下。


    李显环视一圈,笑道:“裹儿来了,把太子叫来一起用膳,晚上也留在宫中住。”宫人听见,立刻去了。


    提到这儿,李显感慨说:“自从润儿去了东宫,倒像是分了家一样,不能时时相见。”


    裹儿听到这话立刻笑了,说:“阿耶时不时留阿兄住宫中倒是头一份。”李显皇帝做得如何且待后人来论,但作为父亲却是没得说。


    不多时,重润便过来了,与家人一起用了膳。膳毕,重润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说:“阿耶,外头都在议论德静郡王谄媚事君……”


    李显听了这话,不以为意,笑说:“这不是什么大事,你阿娘开心就好。”


    第90章 谋反 他留着就是祸害


    夜幕如纱,春风柔和,裹儿与重润一起饭后散步。裹儿想起父兄刚才的情形,忍不住笑出声。


    重润郁闷道:“你笑什么?”


    裹儿拿帕子掩口,笑回:“我没笑什么。”


    重润张了张口,随后叹气说:“算了,连我不好说这话,你就更不好说了。阿耶……”


    裹儿停住脚步,想了想说:“我带人把德静郡王府围了,堵着门不让他出来,你看如何?”


    重润轻轻推开裹儿的手,笑骂道:“什么馊主意。”


    裹儿倚在游廊的柱子上,将手里的帕子一甩,想了想道:“外面的郎君都有个取笑的伶人,既然武三思愿意拿自己供阿娘取乐,而且阿耶也不在意,你不必过于担忧。”


    重润哼了一声,说:“你忘了他是植儿的阿翁……罢了,明日我将植儿接到东宫住几日。”


    裹儿笑说:“你莫不是想要孩子了?我听阿娘说,她给你选的娘子,你挑三拣四,一直找不到合意的,莫不是早已有了,而她出身低,上不了台面?”


    重润笑斥了一句说:“大人的事情,你不要管。”


    裹儿嘴角一撇,嘀咕:“也不知谁是大人,谁是小孩。”


    两人继续沿着游廊散步,廊上挂着灯笼,照得旁边的玉兰桃花愈发朦胧可爱了,一阵风来,吹得落英纷缤。


    裹儿伸手捞了一枚桃花瓣,顿时高兴起来。重润一面看裹儿玩耍,一面问:“东宫校印九经,你好歹是个副总裁,怎么不过来?”


    裹儿道:“副总裁有好几个,少我一个不少,而且我又比不上他们学问高深,等他们做完了,我看看就是。”


    重润听完,笑了说:“行吧,等校完,我叫你过来。我送你回去,你也早点休息。我明天就叫人把植儿接到东宫去。


    植儿的老师叫沈佺期,沈宋,宋指宋之问,沈就是他了,诗才不错,与我做个东宫文学吧。”


    裹儿笑道:“正是,他的才学足以当得。”


    重润将裹儿送到山斋院,忽然停住脚步,问了裹儿一个问题,说:“你还记得雍纠之妻雍姬的故事吗?”


    裹儿疑惑地抬头,点头道:“知道,‘人尽夫也,父一而已’。阿兄,你是觉得武三思将来会闹出大事?”


    重润颔首道:“他若一直这样能讨阿娘欢心,倒也罢了,只怕他会得陇望蜀。我倒不是怕他,只是怕伤了你和植儿,还有肚子里这个。”


    裹儿听了,想了想,道:“我明日回去和驸马说一声,只怕没什么大用,驸马管不了他。”


    重润上来,揉揉裹儿的头发,说:“不用担心,万事有我在前面,怕什么。去睡觉吧。”


    裹儿叫人送走重润,盥洗沐浴毕,躺在榻上,翻来覆去,心里没个抓落,一直在想重润刚才的话。


    当年圣人天威难测,将下面的魑魅魍魉压得服服帖帖,只是换了阿耶上台,他秉性宽简,才干威仪又不如圣人,因而不少人生出别的心思来,包括武三思。


    裹儿叹了一口气,心中暗道,别说她,就是光看嫁入武氏近二十年的姑母,也知道这些公主都心向皇家。


    人尽夫也,父一而已,


    过了几日,裹儿正在衙门当值,忽然听到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人告驸马王同皎谋反!


    裹儿一下子站起来,叫传话的书吏说清楚,那书吏缓了缓,忙道:“这事是千真万确,与王驸马同谋的冉祖雍和李悛,还有……宋之问兄弟都能作证。”


    裹儿问:“王驸马当年拥立陛下,劳苦功高,又是定安公主之夫,于情于理,怎么会谋反?”


    裹儿实在不相信王同皎是这样昏庸的人,他又不能当皇帝,现如今娶了公主,又是政变功臣,光靠这两样就能安享富贵荣华一辈子。


    然而裹儿话音一落,那书吏就以一种奇怪的眼光盯着裹儿,欲言又止。


    裹儿知必有话,追问:“还有什么,你快说!”


    书吏抬起头,声音发颤:“王驸马想要在护送则天皇后灵柩回乾陵时动手,劫杀德静郡王,听告密的说还要……还要拥兵诣阙废杀……皇后。”


    裹儿顿时变得阴沉,心中暗道,若此事属实,那王同皎必死无疑,绝无活命的可能。


    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允许臣子拥兵将看不顺眼的同僚杀了,今日他能杀同僚,来日未必不能杀大臣。


    还有,牵扯了皇后,李显、重润和她自己都不会饶了王同皎。


    历史上,确实有人拥兵自重逼杀皇后,那人就是篡汉的曹操。


    裹儿坐在户部值房无甚意义,在众人了然的目光中出了门,一径往徽猷殿去了。


    她的脚步在殿前顿住,问了守门的寺人,说:“谁在里面?”


    寺人见是安乐公主,不敢隐瞒,遂回道:“陛下和德静郡王在里面。”


    裹儿蹑手蹑脚走到殿外窗前,往里细听,只听见里头在哭诉。


    那人哭道:“陛下,我对陛下皇后忠心耿耿,怎么就惹了人的眼,置我于死地。小臣命贱,死也就死了,只是怎么也想不到他……他……他竟然还要杀皇后。


    若是小臣之命,能够平息这些人对皇后的怨恨,请陛下处死小臣吧。小臣能为陛下皇后尽忠,即便死了也甘心……”


    另一人气道:“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裹儿听罢,眉头微皱,悄悄转身,走到殿前,命人道:“快请太子过来,劝陛下不要生怒。”


    小寺人忙答应了去了,刚走不到一射之地,就碰到了太子,忙折返跟着传了安乐公主的话。


    裹儿见重润过来,眼睛一亮,指着徽猷殿,以目示意他快进去,叮嘱道:“阿耶瞧着特别生气,气大伤肝,对身体不好。”


    重润点头,大步进了宫殿,而裹儿则出来找母亲。她刚进门,就有一只瓷盅骨碌碌滚到脚边,遂笑说:“这是怎么回事儿,有谁惹阿娘生气了,我饶不了他。”


    裹儿进内室,只见母亲面含怒气,恨得咬牙切齿,骂道:“一个个都是白眼狼,没良心的混账东西,也不看看他身上的官职爵位是谁给的?端起碗吃饭,放下碗踹锅。”


    裹儿坐下来,拉着她的衣袖道:“阿娘,你消消气,消消气。”


    韦淇抓住裹儿的手,坚定道:“裹儿,这个人不能留。”


    裹儿叹了一口气,说:“三姐姐……”


    话还未说完,就被韦淇打断:“她难道是个出气的死人,我没想到王同皎对我怨气这么大,你三姐姐与他同床共枕,难道不知道吗?


    她是哑巴了,还是嘴巴上了笼头,我往日那样疼她,连句话也不给我捎,非得等我被废被杀才高兴吗?”


    韦淇气得心肝生疼,骂王同皎狼心狗肺,骂定安公主冷心冷肺。她真是开了眼,当年李显被废,圣人都没杀她,怎么一个小辈就胆大妄为要杀她呢。


    韦淇十分郁闷求助裹儿,裹儿早命人都下去了,殿内只剩下母女二人。


    裹儿这一路奔来,心里隐约有了想法,自从高宗去世以来,皇位传承动荡不安,不少投机者看到了机会,以为有兵就能拥立天子。


    王同皎说不得受了影响,加上他是神龙政变的主力,过于容易的胜利冲昏了他的头脑,也冲散了他的理智。


    其实,政变成功最大的功臣是……岁月,武曌已老,没有前途,她的儿子、女儿、侄儿、大臣……都背叛了她,默认一切的发生。


    王同皎不过是恰逢时机,又性格勇武,故而乘东风,撷取了胜利的果实。


    他的这枚果实又因为驸马的身份保存下来,不像五王徒有尊位,毫无实权。


    他或许现在尚未生出不臣之心,只想着匡扶社稷,诛杀佞臣。然而,他光这样想,就已让李显韦淇坐卧不安,拨动了深埋在他心中的那条紧绷的弦。


    想毕,裹儿斟酌道:“若他说的是真的,或许他觉得与其让阿娘影响阿耶,不如让他这个耿介的大臣来。”


    韦淇冷嗤一声:“呸,他不过是也看重权势罢了,说什么忠心,下贱!”


    裹儿噗嗤笑出声,但又想到三姐姐,就敛了笑容,道:“这事得看审出什么结果,后面那句恐怕是编的瞎话。”


    韦淇冷笑了一声,道:“真不真假不假,都无所谓了。他与武三思不和,弹劾他,骂他、派家丁打他,托公主进谏……都使得,可是趁着圣人出殡拥兵劫杀武三思,光这一条就没有哪个皇帝会赦免他。


    即便你阿耶想要饶他一命,我也不会饶了他。他留着就是祸害,指不定什么时候,我们母女就死在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