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求情 我武三思是老匹夫,无耻小人
裹儿听了韦淇这话,半日没言语。韦淇正骂着,忽然有人报说:“陛下和太子来了。”
韦淇身子一动要起身去接,不知想起什么,又坐回原地没动,裹儿起身迎了出去,悄声和李显说:“阿娘正生气呢。”
李显道:“我也生气着。原本当他是个自己人,提拔他做右千牛将军,实封五百户,堪比郡王,结果就这样报答我的恩情。”
重润端来一杯茶送上,李显接了一饮而干,气呼呼坐在韦淇对面,承诺道:“我饶不了他。”
裹儿接了茶给韦淇奉上,然后走到重润身边问:“那边是什么情况?”
重润回到:“德静郡王哭得十分可怜。”裹儿嘴一撇,嘟囔道:“他是装得可怜。”
重润笑笑,端茶抿着,听父亲安慰母亲道:“我让周本行审办此案。”周本行是武三思的同党。
“不可!”裹儿和重润异口同声说。
李显和韦淇扭头看着两人,奇道:“为什么?”
重润说:“威逼中宫企图谋逆,是大罪,当诛族。但是三姐要怎么办?”
裹儿也道:“我也这么想。过一两月,圣人就要出殡,这事早早了结最好。阿耶,你难道忘了武三思的本性吗?”
李显一愣,转头与韦淇四目相对,沉吟半响,道:“那就……你们说找谁?”
重润想了想,道:“祝师傅吧。”祝钦明向来与皇后和太子亲近,选择这人,也好尽可能将此案控制住。
李显问:“裹儿,你觉得呢?”
裹儿回:“就他吧。阿兄,你能掌控住呢?”裹儿这时暗恨手中无人。
重润笑说:“当然。”
李显便唤道:“来人,拟旨命刑部尚书祝钦明奉旨查驸马都尉谋逆一案。”寺人应了退下。
裹儿不想打扰父母,便与重润一起出来。二人找了一处视野绝佳的凉亭坐了。
裹儿想了想,道:“阿兄,我总有一种感觉,这事只怕不简单。”说完,她叹了一声,道:“武三思恐怕只有圣人才能压得住。”
重润跟着道:“确实如此。如今朝政千头万绪,也不好离了他。我现在后悔,当年应该阻止你嫁给武崇训。
武承嗣死得好,武延基安生过日子,仙蕙不用太过担心,只是你……我怕……”
裹儿笑了一下,说:“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能应付过来。对了,我现在回去,托崇训给他传个话。他听了最好,不听的话……”
她念道:“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举之;将欲取之,必固予之。”①
裹儿说着起身,重润忙过来扶她,送她出了宫门,直至坐到马车上。
她刚进家门,万叶涛就低声道:“定安公主来了,知道你不在,仍不走,我们不敢拦,请她在花厅等着。驸马早已躲了出去。”
崇训得知王同皎趁圣人出殡之机要杀他阿耶,心中自然不悦,如今定安公主过来求情,不应不是,应了又不是,只好避开不见为好。
裹儿进了院子,就听到一阵啜泣哽咽之声,抬脚进屋,只见定安公主坐在榻上淌眼抹泪。
见她进来,定安公主忙上前,未语泪簌簌,哭道:“七娘……”
说着就要跪下,裹儿的双手抓住定安的胳膊,急道:“三姐,快起来,有什么事慢慢说。”
万叶涛等人忙过来扶定安公主坐在榻上,端上茶水。裹儿拿帕子给定安公主擦泪,见她满面泪光,眼睛肿得桃儿一样,不由得心疼了几分。
“你听说了吗?”定安公主道。
裹儿点头,说:“若是王驸马的事情,我听说了。”
“那他……定安公主急道。
裹儿摇头道:“无论是劫杀大臣,还是威逼中宫,都不是小事。陛下已派刑部尚书祝钦明处理此事。”
定安公主绞着帕子,咬唇问:“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驸马与武三思有怨,我托你的驸马与武……德静郡王和解,愿尽己所有。”
裹儿问:“素闻你的驸马急公好义,勇武耿介,他会同意这样做吗?罢了,说情也无妨,我让驸马去一趟。”
定安公主闻言,泄了气,又哭起来,骂道:“他这些事情,我并不知晓,但凡我知道就打醒他。如今闯下滔天祸事,该如何是好?”
裹儿陪着她哭泣了一回,不曾应允什么。定安公主无奈,只好回府,再想办法。
往日有事,定安公主能去宫中求皇后求皇帝,但如今外面传得纷纷扬扬,说她的驸马还要废杀皇后,故而她无颜去见帝后二人。
送走定安公主后,裹儿命人去找崇训回来。半天后,崇训回到府中,庆幸道:“这几日府中乱糟糟的,幸好太子将植儿接走,原想着这两日去接回,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只怕还要再等等才好。”
裹儿笑说:“你这一躲倒躲了清闲。”崇训笑笑没有说话。
裹儿招手,崇训凑过来,她低声道:“我三姐过来为驸马托你说情,说驸马确实不忿大人,但绝无牵扯中宫之言。”
崇训道:“外面已传得沸沸扬扬,不独宋氏兄弟这么说,连同谋的两人也这么说,只怕多半是真的,牵扯到中宫,只怕难以善了。”
裹儿沉吟半响,道:“也是这个理,若是……”说着便抬眸看了眼崇训。
崇训意会,拧眉细思,然后摇头道:“阿耶那性子,若是做了决定,只怕难以回头。”他阿耶最擅长的就是痛打落水狗以及斩草除根。
裹儿道:“看在我们的姐妹之情,你帮忙说上一说,哪怕不应,也是我尽了心意。”
崇训见她如此说,只好应了,抬头瞧见外面天色尚早,便道:“我现在就去。”
裹儿道:“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不看别的,就当看在三姐和外甥的面上。”
崇训点头,立刻去了西府,正巧武三思在家中听曲子,见他过来笑道:“这早晚你来做什么?”
崇训挥手让人下去,武三思见状心里明白,优哉游哉喝着小酒,道:“你是来为要杀你阿耶那个人求情的?”
崇训一听这话,满脸陪笑说:“不全为了这个,那王同皎出这事,只怕以后都不能得用了,远远地流放岭南,何必得罪公主姊妹?”
武三思从榻上起身,嗤笑一声:“幼稚!单纯!我放过他,他岂会放过我?你非得等你阿耶死了,才明白过来。
你还年轻有的学,这叫除恶务尽,至于定安公主,过一两年嫁了新人,早忘了旧人。”
崇训叫了声:“阿耶,那……”
武三思道:“你就是太善良,又跟着公主学了不着边际的东西。公主,她是陛下的女儿,你是当你是谁?她能做的事情,你未必能做……”
一通话说得崇训哑口无言,半响,他还是将裹儿的话传到:“阿耶,得饶人处且饶人。”
武三思冷笑道:“别人能这样做,我却不能。全天下谁不知道,我武三思是老匹夫,无耻小人?
现在正是好机会,陛下是个面团子,皇后是个深闺怨妇,太子是个小儿,一切不都听我的摆布?还有你,身上没担个正职,天天跟着公主。
我原觉得她有几分像圣人,没想到却是木得很,亲爹亲娘是皇后,一个户部郎中就满足了。她也不招揽人手,也不收别人的孝敬,我看将来顶多穿紫袍。”
崇训眉头紧蹙,看到武三思脸上的红晕,细细嗅着,便有酒味传来,问:“阿耶喝了酒,说什么醉话?幸好是我,要让别人听见了就不好了。”
武三思近日志得意满,以致于得意忘形,自斟自酌道:“哼,你跟着老子有得学呢。”
崇训深觉不妥,劝道:“阿耶,陛下娘娘性子好,咱们更应该感激,而不是……你说的那样。”
武三思瞥了崇训一眼,眼神都是轻蔑,道:“你懂什么?”
崇训无奈,现在他阿耶醉意上头,正觉得天上地下独一无二时,劝也无用,不如明日等他醒了酒再来。
他回来时,天边挂着一勾月亮,骑在马上,春风柔柔地吹着,但他却感到一股疲惫。
阿耶素日的小心谨慎哪里去了?这样轻蔑帝后,只怕要生祸事。
崇训回到家中,不敢说武三思所言,只说他醉了酒正躺在榻上睡觉,又说明日再过去劝说一二。裹儿应了。
次日,崇训直接去了西府等候,见了武三思,将昨日的话又说了一遍。武三思叹息摇头道:“这事交给了祝钦明,不归我管。”
崇训张了张嘴,又不好说出让阿耶翻供的话,忽又想起昨晚阿耶举止失当来,便道:“阿耶,满招损,谦受益。儿子瞧着阿耶最近越发浮躁了。”
武三思笑了一下,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回去吧,你什么时候把植儿接回来?我想他了。来人,将那对琉璃盏拿来。”
侍女去了,用翡翠盘子托了一对淡黄色的茶盏并茶托来。武三思端起来摩挲,赞道:“这样剔透的琉璃十分难见,你带回去留着给植儿。”
崇训推辞道:“他不知打了家里多少玛瑙玉器瓷盘,这个给他纯属浪费,阿耶留着自用。”
武三思大手一挥道:“叫你拿着,你就拿着,哦,这就是……长者赐,不可辞。”
崇训只好收了,叉手告辞,临走放心不下,叮嘱道:“阿耶,咱们家已富贵至极,陛下娘娘好性子,太子又与咱们武家交好,你……你不要轻慢他们了。”
武三思笑骂了一声,让他赶紧滚回去照顾公主和未出世的孩儿去,他自有打算。
第92章 开府 衙门当值与在公主府宴饮,哪个更……
自有打算的武三思次日便指使人上奏:王同皎与桓彦范等人交往过密,此次谋逆,定与五王有关联。
武三思要将当日把他压得喘不过气且鼓动要杀的五王搅进谋逆之中,斩除后患。
五王复立李唐,名望极高,他们要是再次拜相,只怕他武三思插翅难逃。
裹儿得知后,抬头看向德静郡王府的方向,脸上神情莫测,又垂头思索。
好在祝钦明以证据不足驳回弹劾,又快刀斩乱麻,审理完此案:王同皎念及皇亲身份,赐自尽;除告密者外的同谋者皆处死。李显准奏。
定安公主在圣旨下来后,抱着儿子嚎啕大哭。哭毕,她妆扮完,登车去求裹儿。
裹儿被人从衙门叫出来,看到立在马车前的定安公主,惊讶地上前问:“三姐,你……”
定安公主死紧攥住裹儿的手,声音沙哑:“我要去见驸马最后一面,我的孩子要去见他的阿耶最后一面。”
裹儿一愣,问:“三姐,你是想……”
定安公主哭道:“他们不让我进去,七娘,你帮帮我吧。”
裹儿低头沉思,案件虽是祝钦明审理,但背后主导此事的是阿兄,必定是刑部大牢得了阿兄或者阿耶的吩咐,才将定安公主拦在牢外。
想毕,她便道:“三姐,你先上车等候,我回去问问是什么缘故。”
定安公主泪水涟涟盯着裹儿。裹儿点头,道:“我会回来的。”
裹儿回去路上,正好碰见前来寻自己的万叶涛,遂与她说了此事。
万叶涛眉头一皱,此事曲折幽深,不管是外人,还是定安公主,若是太子要杀驸马,都只怕不好。
万叶涛想了想,道:“殿下先去找刑部尚书祝公,等他拒绝后,再去找太子,请太子劝服祝公。成业好,不成也好,算是全了公主姊妹的情谊。”
裹儿想了想只好如此,叫万叶涛请祝钦明出来说了此事。
祝钦明和蔼回道:“殿下,王驸马乃是谋逆大罪,陛下已经法外开恩,不曾革了他的爵位。他罪孽深重,定安公主还是不去看为好。”
裹儿听了,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定安公主又与他育有一子,怎能割舍掉?”
祝钦明得了太子的暗示,仍是摇头不允。裹儿告辞之后,便与万叶涛前往东宫,行到半路,脚步停住,转身折向大业门,前往徽猷殿。
恰逢李显正在里面处理公务,见到裹儿来,笑问:“你怎么过来了?”
裹儿回:“刚才三姐来到衙门外,求我让她再见王同皎一面。”
李显将朱笔一搁,道:“不是已经说了,不许她见王同皎吗?”
裹儿道:“她与驸马育有一子,看在孩子的面上,估计也想见他吧。”
父女正说着,忽然外面有人喝道:“不行!”
裹儿回头,只见韦淇从殿外走进来,遂笑着行礼,说:“三姐哭得那样可怜,令人怪心疼的。”
韦淇坐在李显身侧,坚定道:“见王同皎做什么,难道要他把仇恨的种子传给公主和陛下的外孙吗?”
李显附和道:“你阿娘说的是,长痛不如短痛。”
裹儿听了,嘟囔说:“阿耶和阿娘总是自以为是。”
韦淇听见,冷哼一声,说:“你给她说,好生回去,我以后照旧疼她,还会给她赐一门好婚事。”
裹儿不敢回定安这话,恐又伤她的心。于是,转向李显说:“阿耶,见不了面,传句话,就一句话,可以吗?”
李显咳了一声,拿眼觑了韦淇的神色,道:“就一句话,若是不好的话也不必说了。”
说着,他指了一个寺人跟着裹儿回去。韦淇忽然又叫住裹儿说:“你来回跑动,伤了身体怎么办?来人,抬歩辇来。”
裹儿笑说:“我整日整日坐着,走动走动也好。”韦淇听了,对万叶涛说:“你照顾好公主,我重重有赏。”万叶涛忙答应了。
裹儿又匆匆回去,额头出了一层细汗,还未走到马车跟前,定安公主就下来,急问:“七娘,如何?”
裹儿摇头,指着身边的小寺人,说:“祝公因着国家法度不允,我去求了阿耶。
你也知道,这事让阿耶大怒,他因着你,对驸马和他的家人已是法外开恩。你……你,你有什么话说给驸马,就让他传话吧。“
定安公主眼泪滴下来,扭头擦泪,对小寺人说:“你……问……他……他谋划那些事时可曾想过我们母子?”小寺人领了命告退。
说罢,定安公主便转身,拿手帕握着脸,一面登车,一面落泪,回到车里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只让裹儿心中难受。
万叶涛扶着她,说:“殿下,我们回去吧。”
裹儿忽然心中感慨,今日她看三姐哭泣,不知来日她与驸马如何了……
想着这儿,裹儿神情低落下来,回头看了眼府衙,道:“给我告个假……罢了,下值就回家吧。你去给东宫说一声,接植儿回家。”
万叶涛急道:“殿下,你是身子不适?”
裹儿摇头说:“只是看到三姐和驸马此番情形,心有所感罢了。”万叶涛听了,叹了口气,说:“这都是命。”
裹儿笑说:“也是,这都是命,谁的命,谁受着。”
二人回到值房,万叶涛见安乐公主伏案处理公务,脸并无异色,才放下心。
下了值,裹儿刚出宫门,就看到植儿被金刚抱着,朝她欢快地招手,嘴里叫道:“阿娘,阿娘!”
裹儿上前要抱他,植儿却往后一躲,道:“植儿重,会压着阿娘的。”
金刚抱住植儿,笑着让开:“公主,快上车吧。”裹儿踩着凳子上了马车,又将植儿接进去,搂着他说:“你与你舅舅做什么呢?”
植儿说:“学了骑马、射箭、打猎,还有写字,看书。”
裹儿笑说:“打猎,你能打什么?”
植儿回:“我学着,等将来打大老虎,给阿娘做褥子。”
“好,我等着那一天。”
母子说笑,一路回到家中,崇训早已等候在门外,接了二人进府。一家子小别团圆,热闹亲近,不必细提。
这日,裹儿忽然接到圣旨,允太平安乐诸公主开府设置官署。她顿时高兴起来,圣人去后,朝中事忙,她以为阿耶忘了,没想到阿耶竟然还记着。
于是,她约了仙蕙等诸姊妹进宫一同谢恩,恰好路上遇到太平公主,她也是为了此事,遂一起觐见。
李显见了妹妹和女儿们满脸笑容,遂笑道:“快起来,何必见外。”
众人依次坐下,李显先问太平的寒温,道:“圣人弥留之际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我看你脸色比往日憔悴,该保重身子才是。”
太平说:“多谢阿兄挂怀,许是接连为圣人守灵,劳累了些,不碍事。”
李显点头说:“圣人最是疼爱你,见你如此伤身,只怕是不愿的,该多歇歇才是。”
李显又问过其他的孩子。宜城这些日子在宫中修养,李显怕她在宫中烦闷,便问:“二娘,如今公主开府,你是留在宫中,还是回公主府修养?”风头已过,裴巽的事情早已明日黄花。
宜城公主近日静养吃药,身子轻了许多。李显这次找了个理由给她重新封了公主,补上封邑,待遇与新都等公主无差。
宜城跪下道:“女儿不孝,使阿耶蒙羞,自知罪孽,但愿出家,日夜为阿耶、娘娘和大唐祈福。”
李显听了这话,慌了:“不行,你这么年轻,不嫁人成什么话。那裴巽伤了你的心,天下的男子不是各个都像他。”
宜城仍旧苦求磕头道:“请阿耶成全,儿心意已决。”裴巽是原因之一,而定安的驸马被杀是原因之二,宜城对皇城的斗争怕了。
李显手足无措,对众人道:“你们快劝劝她不要做糊涂事。”
话音刚落,太平公主笑起来,道:“劝什么?她想去,就让她去,等厌了,自然就回来了。”
李显努力朝太平使眼色,不让她火上浇油,好好的女儿弄到庵堂里是什么样子。
裹儿见状笑起来,说:“阿耶,你误会姑母了,姑母也曾入道修行过。”
李显听了恍然大悟,遂一口应了宜城的请求,准她暂入道家修行。宜城事了,李显怜惜定安公主丈夫新丧,安慰了几句,因事忙,便让众人散了。
太平出了宫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圣人在位时,她出入宫廷就如现在的裹儿一般随意。
然而,现在的皇宫已经不是她的家了。
“姑母,你在看什么?”裹儿问道。
太平突然问了一句,说:“裹儿,你入户部衙门当值与在公主府宴饮,哪个更好些?”
第93章 乾陵 媚娘,你输了
却说那日,小寺人得了定安公主的话,进了幽深昏暗潮湿的牢房,穿过众人的哀嚎,他站在王同皎牢房前。
王同皎正背身躺在杂草上,浑身脏乱腥臭。小寺人示意狱卒叫人,狱卒呵斥道:“哎,别睡了,有人来看你了。”
王同皎动了一下,没有起身,狱卒要开门去拉扯他,小寺人阻止了,道:“定安公主让奴婢给驸马传一句话:你问他谋划那些事时可曾想过我们母子?”
王同皎听完起身踉跄着走来,抓住栏杆,咬牙坚定道:“下臣诛杀奸佞,虽死无憾,只恨武三思蒙蔽圣心,待来日陛下一定明白我的苦心。”
小寺人见王同皎样子癫狂,吓得后退几步,色厉内荏道:“你……你……大胆!死到临头,还不思悔改!”
王同皎哈哈大笑起来,双眼赤红,抓着栏杆,道:“武三思,我*你妈!我在地下等着你,必将食你的肉,喝你的血!武三思你不得好死!”
小寺人慌了叫道:“这人疯了,疯了,疯了!”说着,慌不择路出了牢房,太阳重新照在身上,如获新生。
小寺人回了神,先是叹息,然后朝地上啐了一口,不知道啐的是武三思,还是疯子王同皎。
小寺人走后,王同皎又回到干草上躺着,不理会乱窜的虫子。武三思和韦皇后狼狈为奸,蒙蔽圣听,只要除了二人,就能还大唐朗朗乾坤。
王同皎不后悔,他将以他的血叫醒那些慷慨之士,从武周遗留下来的流毒必将随着则天皇后埋入地宫。
次日,王同皎在牢房自刎而死,临死前,磨破手指,在地上写着“誓除奸佞”,见者无不叹息。
王同皎的死就像一阵风散了,现在朝中重要的是送则天皇后归葬梁山乾陵。
李显率领宗室公卿大臣护送则天皇后灵柩西返长安,裹儿一家跟随着。
五月十八,郁郁葱葱的梁山,哀乐悠悠,哭声阵阵,白幡招摇,仿佛这座皇陵在迎接主人的归来。
裹儿一身孝服,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圣人伏案处理政务的情形,不知为何,忍不住大哭起来。
武曌的灵柩落在高宗的灵柩之侧,墓室中的摆设一如生前,就好像时间转了个弯,又回到了原点。
晚上,裹儿与众人一起住在陵园,躺在榻上时做了个梦。她在梦中独自一人走过长长的神道。
进入墓道,光阴倒转,两侧墙壁上的壁画仿佛活了过来,宫人端着沐盆、巾帕、拂尘和吃食行走,侍卫们来回巡逻,舞姬舞姿曼妙,乐工奏起仙乐,宫阙巍峨,百花烂漫,柳树依依。
她一路往前,进了墓室,只见里面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四周的架子上摆满了各色珍宝古籍,大案上摆着刚做好的酒馔。
明黄的榻上,一对青
年男女隔着棋案正在对弈。
男子身形瘦削,容貌俊秀,一双丹凤眼,嘴角勾起,一面盯着棋枰,一面手伸在棋盒里去拿棋子,脸上笑道:“媚娘,是我赢了。”
对面的女子姿容妩媚,顾盼神飞,两指夹着棋子“啪”一声下在棋盘上。
她忽然若有所思,转头看向裹儿的方向,裹儿不知为何慌得藏在柱子后,只听她道:“不,九郎,我还没有输。”
“来人,有生人闯地宫了!”外面传来守卫甲胄的声音,裹儿慌得急忙往外跑,突然一下子跌到了,这才醒来。
武朵儿素来惊觉,忙下榻点灯,又从暖壶中倒了一杯温水,问:“公主,可是做噩梦了?”
裹儿坐起来,就着武朵儿的手喝水,缓过气来,说:“我梦见……梦见圣人和阿翁坐在榻上对弈。朵儿姐姐,你扶我起来,我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武朵儿忙扶着裹儿起身,对于裹儿梦中情形笑说:“圣人疼爱殿下,即便在梦中也会护着殿下的。”
裹儿闻言笑道:“是啊,乾陵葬的是阿翁,怎么不会护着他的子孙呢。”
武朵儿帮裹儿穿好衣服,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安乐公主已经怀孕近七个月,永泰公主因为临近产期留在神都未回长安。
出门前,武朵儿想了想给裹儿再添上青缎披风。银月当空,玉宇无尘,白幡在风中晃动,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焦味,远处隐隐传来鼓乐之声。
院内一片安静,诸人早已睡熟。裹儿扶着武朵儿慢慢走着,她忽然道:“咱们去神道那边走走。”
武朵儿顿了下,说:“公主先等下,我就叫人。”因着送灵的人极多,陵园住不下,仆从都住到别处。崇训担了守卫的责,也没与公主住在一处。
“不必了!现在这里守卫森严,怕什么。”裹儿道。
武朵儿只好允了,扶着裹儿往外走,路上岗哨森严,守卫不时从身边路过。
一道石板路从梁山上挂下来,武朵儿忽然看见几个灯笼在路上飘着,指着它们对裹儿,道:“公主,那里怕是什么东西……”
裹儿笑说:“不用怕,许是夜里巡逻的人,你看,你不也提着灯笼吗?”
一阵冷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武朵儿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面上有了怯意。
裹儿拍了拍武朵儿抓着她手臂的手,笑说:“不怕,这里葬的是大唐的帝后和贤臣。咱们追上前,去看看是谁?”
武朵儿一想也是,遂跟了上去,高大威严的翁仲投下狰狞的影子,似乎在吓退扰此处安眠的不怀好意者。
两人正走着,忽然有人喝道:“是什么人?”裹儿顺着声音细看去,只见远处静静地候着两队守卫,也没打灯笼,也没说话,因石雕挡着,所以才没看见。
武朵儿冷不丁吓了一跳,忙道:“安乐公主过来夜祭圣人与高宗皇帝。”
前面火光一闪,一盏灯笼亮起。有守卫打灯笼过来照到裹儿的脸上,确认后,立刻跪下道:“卑职对公主不敬,请公主恕罪。”
裹儿笑说:“你们职责所在,何错之有?快起来吧。”这几人起了身。
武朵儿问:“前面神道上打灯笼的也是守卫?”
守卫顿了顿,回道:“前面是陛下。”
“阿耶?”裹儿一愣,问:“他是自己,还是和皇后一起来的?”
守卫回道:“只有陛下一人。”
裹儿怔愣了一会儿,转头对武朵儿,说:“咱们回去吧。”阿耶的父母都埋在这里,他此刻只怕是想静静地呆着。
说罢,就要转身,忽见前面有宫人跑过来,问:“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他抬头正见了安乐公主,忙陪笑说:“陛下还在说谁深更半夜过来,原来是安乐公主,可见陛下与公主父女连心。”
裹儿见了,对他笑说:“我睡不着出来走走。”
近身侍奉的人都是极伶俐之人,这人见陛下神情黯然,正巧碰到陛下最疼爱的公主,便道:“外面露重,陛下有了春秋,又连日操劳,奴婢请公主过去劝陛下早些回去休息。”
裹儿闻言,想了一想,便道:“好吧,你前头带路。”
裹儿跟着寺人往前走到李显面前,倒把李显吓了一跳,关心说:“你身子重,怎么出来了?”
裹儿上来挽着李显的胳膊,笑说:“睡不着出来走走。”李显又紧张起裹儿的身子,裹儿再三说了,李显才将心放下。
李显道:“既然来了,咱们走到前面,拜一拜,再回去。”
“好,我也这么想。阿耶,你猜猜我为什么醒了?”裹儿笑回。
李显一边走,一边笑问:“你怎么醒了?是热醒的,还是肚里这个不乖了?”
裹儿笑回:“都不是,我梦见了圣人和阿翁。”说着,便将梦中的情形与父亲说了,连那青年的容貌服饰并一起说了。
“对,对,对,那就是阿耶!”李显激动道:“他真那么说?”他有时会生出不合时宜的想法,比如阿娘会不会和阿耶打架?
裹儿点点头,道:“我听得真切,本来还想再听,守卫说有生人过来了,要追我,我就醒了。”
“你再说一遍。”李显急道。
裹儿说:“青年阿翁拿棋,对年轻圣人说:‘媚娘,你输了。’年轻圣人回说:‘不,九郎,我还没有输。’”
李显嘴里喃喃道:“上天保佑,上天保佑,保佑阿耶阿娘在天上和睦相爱。”
裹儿揶揄道:“阿耶,你怕什么?”
李显仿佛被戳中心事,恼羞成怒道:“小孩子知道什么?”
裹儿捂嘴窃笑,只见阿耶周身洋溢着幸福,神情轻松。走上前面祭拜之处,拜了一拜,口里默念。
拜完,他带着裹儿往回走,先将裹儿送到住处,又折回住所,只见殿内亮着灯,进去一看,只见韦淇披着衣裳,正坐在灯下打盹,听见动静,立刻醒来,忙起身笑道:“你回来了。”
宫女奉上热茶。李显坐下,握着韦淇的手,将裹儿的梦与她说了,末了叹道:“你我百年之后,相逢于墓室,但愿如阿耶和阿娘。”
韦淇听了,也是感慨不已,忽然发现了盲点,问:“裹儿怎么去了神道那边?”
李显一顿,喏喏说:“她梦醒之后,睡不着,就想去夜祭圣人和先帝。”
韦淇气道:“这孩子,她身子重,圣人和先帝会保佑他们的子孙,但是这里还陪了那么多武将,晚上杀伐之气重,惊了神,该如何是好?”
李显忙道:“不用担心,她的身子很好。”
韦淇剜了李显一眼,道:“你们父女一个样儿。赶紧睡吧,明日还有要事。大半夜起来,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急得我一顿好找。”
“好好好。”李显连忙应了,盥洗之后,上榻睡下。
送圣人归葬后,李显在京师呆了几天,因韦淇担忧仙蕙,且裹儿月份渐渐大了,加之她们姊妹在京师都没有住所,新宅住不惯,便劝李显返回神都。
第94章 公主府 裹儿真觉得她比太平公主更幸运……
皇帝御驾回神都那日,仙蕙已经诞下一男婴,她如今身子长成,又调养地极好,故而生产十分顺利。
武延基喜得落下泪来,赶忙打发人去各处报喜。裹儿得了母子均安的消息,更是连声念佛,刚要起身去探望,就被崇训轻轻按坐在榻上。
他一脸无可奈何,求说:“你风尘劳顿,身子又重,若去了永泰公主府上,只怕让他们不安。我过去,你先歇了,改日再去。”
裹儿想了一想,只得答应,打发金刚跟着崇训一起过去。崇训走后,裹儿叫来武朵儿、万叶涛、湘灵以及几名从幽州带来的勇士。
人来齐了。她叫众人坐下,靠着引枕上,笑道:“公主开府,圣人出殡,朝中事务,都碰到一起了,我一时顾不到府里,你们辛苦了。”
湘灵等人忙笑说:“公主说的哪里话,我们既做了公主的僚属,理当为公主分忧才是。”
公主开府置官之后,裹儿给这几人都安排了官职,湘灵担任文学,万叶涛任了记室参军,武朵儿当了司马,那几名勇士也都担任了亲事,为首的陈崇担任典军。
裹儿笑说:“我在路上琢磨了几件事,与你们商议。先说眼前的,永泰公主诞下麟儿,后日洗三,我须得过去,除了礼物外,湘灵你与我一起过去,准备一首诗。”
万叶涛推了推湘灵,笑说:“刚才听是赴席,我原本想去,没想到还要做诗,在座的除了你,只怕没人敢去了。”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湘灵答了:“公主,不嫌弃我才识浅薄,我愿尽绵薄之力。”
裹儿说:“这就很好。这第二件事是咱们开了府,但各处都缺人,你们若是听过见过贤人,就向我推荐,只有一样你们需注意,宁缺毋滥。
你们也知道我的性子,最是厌恶那些品行无端,贪婪刻薄,暴虐百姓之人。不拘身份,不拘男女,哪怕是贩夫走卒,只要有才便可向我举荐。”
众人都笑着应了。裹儿转头对武朵儿说:“你身为司马,统领僚属,纪纲职务,要好好督促他们,若我听说有人违法乱纪,必当秉公处理。这就是第三件事。你们也要时刻记在心里。”
武朵儿等人正色,立刻道:“是,公主。”
裹儿继续道:“这第四件事,是要陈崇你带着府卫训练,虽风雨,不能间断。如今大唐北有突厥,西南有吐蕃,南有六诏,正值建功立业之际。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不好好训练读兵书,将来即便我给了你们机会,只怕也抓不住,徒生后悔。”
陈崇等人起身道:“多谢公主赏识,我们有……一件事想求公主。”
裹儿道:“但说无妨。”
陈崇说:“我们几个最好的也就是认得几个字,更多的是目不识丁,求公主给我们找个师傅。”
裹儿笑说:“现成的师傅在这儿,何必舍近求远。武司马,这事你和陈参军商量着办,倒时府里出了将军,咱们脸上都有光。再者,授课者担了这事,就多发一份俸禄。”
武朵儿和陈崇回道:“是。”
裹儿笑说:“你们回去吧,我也乏了。叶儿,随我回京师,鞍前马后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明日你还要与我一同去衙门。”
众人听了,便各自散去。裹儿吃了些粥菜,散了回步,便歪在窗下的榻上看圣人手书的《道德经》。
午饭后,崇训与金刚回来了。裹儿急问:“仙蕙如何了?孩子怎么样?多重?太医说什么没有?”
金刚笑着给崇训倒茶,崇训接了,向裹儿道:“都好着呢,没有一丝不妥当的地方,六公主还记挂着你呢。”
裹儿笑了:“平安无事最好。你怎么吃了饭才回来,他们家里乱糟糟的,你倒会给他们小夫妻添乱子。”
崇训坐在裹儿对面,说:“延基阿兄喜得要翻跟头,苦留我们吃饭,只好陪他吃了饭。宫里和东宫都派人去贺喜,热闹非凡。”
裹儿说:“我知道了,天热,瞧你满头汗水,换了衣服再过来。”崇训听了,就去内室更衣。
金刚倒了一本温水,递给裹儿,又拿扇子给她扇着,叫侍女们都退了下去,悄声说:“奴婢已经在西府安排了人。”
裹儿接来抿了一口,微微颔首,又说:“你盯着公主府上的人,若是有人为非作歹,作奸犯科,你不要顾什么脸面,都要告诉我。”
金刚道:“是。”
正说着,崇训换了衣服过来,听了半句,好奇问:“告诉你什么?”
裹儿笑说:“我这些日子没精力,一时看顾不到,怕府上的人惹仗势欺人,就告诉金刚,若听到府里出来的人为非作歹,便要告诉我。”
崇训听完点头,道:“正是。公主这样的人品不能被别人带累了。”
裹儿说:“还是你知道我。”夫妻说了一回子话。
次日一早,裹儿和万叶涛一起去户部当值,杨再思看着安乐公主的肚子越发显怀了,心中胆战心惊,早就明示暗示说了多遍,请安乐公主在家修养,然而安乐公主就是不听。
若不是怕得罪公主,杨再思都想抱着皇帝的大腿,让他把这尊大佛请走。万一发生意外,杨再思就是有八个头也赔不了啊。
杨再思又想了一招,要将安乐手头的公务交给其他人,但被裹儿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户部的事情她是做熟了,且有些内线,杨再思是糊弄不了她。
众人不解的目光,以及隐晦的打量,都没有令裹儿的步伐退缩,她仍是坚定地往前走。
周围的人几乎没有人能理解她,连母亲崇训都劝她,月份大了,还是告假修养为好。
裹儿坚持不告假,私下里与万叶涛,感慨说:“千古以来,能有女子像我这般幸运吗?”
裹儿真觉得她比太平公主更幸运更幸福,她的父母重亲情更甚权势,所以李显和韦淇包容裹儿的一切,并为她提供助力。
“我这样的身份,如果不把女子入官场探到底,日后只怕没有人了。
女子体能弱于男性,又担负生育之任。虽然有人如你们可能不嫁,但是嫁人的是多数。我不开拓出一片天地,还有谁能开拓出?”
万叶涛听了默然,半响,道:“公主深谋远虑。”
裹儿笑说:“不要担心,我的身子比你们想的更健康。”
不过,裹儿次日告了假,告了一天的假,于情于理,她都要去仙蕙府里探望一二。
这日,烈日炎炎,裹儿一家坐车到了永泰公主府上。只见府内张灯结彩,焕然一新。
裹儿进了屋子,先看了小孩儿,对仙蕙说:“他睡得真香,头发浓密,将来一定是个美男子。”
仙蕙拿团扇扇风,道:“这两天才好看些,刚出生时像个小老头。他不如你肚里这个心疼娘,大暑天做月子,简直是受罪。”
裹儿环视一圈,这里不是仙蕙的日常起居之所,而是在府中池边建的一处小楼,临水依山(假山),周边种植高大的柳树、松柏、乌桕、梓树之类,一进来便感到一阵阴凉。
“姐夫有心了。”裹儿坐在仙蕙身边道。
仙蕙靠在榻上,说:“太医说孕妇不能用冰,最近又太热,算他有心,想起这处观月的小楼,便收拾出来。对了,你给我说说你们去乾陵的事情吧。”
裹儿捡了几件路上的趣事说了,又讲了梁山的庄严肃穆,引得仙蕙叹惋:“若不是这个孽障,我就能一起去了。”
裹儿安慰说:“机会多的是,阿耶此后还要祭拜高宗和圣人呢。”仙蕙一想也是,又与裹儿分享了神都的趣事。
裹儿忽然想起一事,从袖中抽出一张字稿来,说:“我府里的文学湘灵,得知你诞下孩儿,写了一首诗道贺,你瞧瞧好不好?”
仙蕙接过来读了一遍,字里行间都是对儿子美好的祝愿,且用词清新典雅,心中欢喜,赞道:“写得真好。来人,把这个拿给驸马他们传看。”
裹儿握住仙蕙的手,低声道:“多谢你。”
仙蕙微笑着抬起下巴,道:“我喜欢这首诗,与你无关。”
正说着,又有姊妹过来探望仙蕙和孩子。众人正说笑,有宫女过来请客人出去用饭。
仙蕙摆手说:“去吧,我现在吃得清谈,你们都不爱吃。等吃完,你们过来陪我说说话。”
仙蕙样样比照裹儿,裹儿府中宴会男女不分席,她府中的宴会也不男女分席。因而被外面的世家明里嘲笑武家没有规矩,实际上是嘲笑皇家公主没有规矩。
然而,长宁等姊妹耳闻之后,宴会也都按照裹儿的来。他们这些人敢嘲笑安乐永泰,怎么不敢去嘲笑太平?不过是一群欺软怕硬之人罢了。
宴会上,不过是推杯换盏,赏舞听歌,祝福说笑而已,并无他事。
裹儿吃了一半,便给崇训说了一声,悄悄退出去,找仙蕙说话。待夕阳落山时,裹儿一家才回到府中。
第95章 秽闻(一) 你阿娘……她……很好,很……
裹儿的月份越来越大,周围人的目光虽然竭力落在她的脸上,但转过身,又集中到她的肚子上。
因为月份大,裹儿睡卧不好,脸上多了几分憔悴,在众人看来,她的身材臃肿丑陋,仪态也是难看。
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不讲究的妇人,就像地里的农妇,往地下一蹲就把孩子生下来了,简直不成体统,枉为皇家公主。
裹儿坚持到近九个月份,才告了假,朝野上下终于松了一口气。李显听说,更是掏出帕子擦额头上的冷汗,喃喃道:“这孩子也不知道像谁?”
韦淇听见了,没好气说:“还能像谁,当然是像圣人!”先雍王李贤就是武曌在拜祭昭陵的路上生的。
裹儿将万叶涛留在户部,自己则安心在家修养,每日看书、喝茶、散步、赏歌、观舞,还有崇训围在身边念书。
“这真是神仙过的日子啊!”裹儿歪在榻上,一边吃葡萄,一边感慨。
崇训坐在榻边的胡凳上,为她打扇。裹儿打了哈欠,将团扇盖在脸上,有气无力说:“我想吃冰冰凉凉酸酸的东西。”
侍女去了半天,端来一盏井水湃过的石榴汁过来,裹儿喝了一口,又嫌弃没有滋味,道:“做一碗槐叶冷淘过来。”
侍女看向崇训,崇训道:“去做吧,只平日一半的量。你不宜吃太多凉的东西。”最后一句是对着裹儿说的,裹儿只好点头。
如此悠闲地在家中呆了几天,裹儿忍不住感慨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一日,金刚悄悄在裹儿耳边说了几句,裹儿闭上眼睛,气骂道:“这起子人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金刚垂手而立,脸上的神色不太好看。裹儿想了想,说:“你暗地里查访,看是不是有人在推动这件事。”
金刚应了退下去,与进来的崇训擦身而过。崇训好奇道:“他来什么事?”
裹儿眉头微皱,道:“他说外面有人传一些不好的话。”说着,她朝西府的方向挑了一下眉。
崇训神色一讪,满脸通红,道:“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当不得真。”
裹儿对于真假没有追究,但众人风传这些,本身就是对皇室权威的削弱。
她叹了一口气,往榻上继续躺着道:“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崇训面上带着忧色,心中不安,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这日,外面天刚刚亮,裹儿的门外就响起一阵吵闹声。她猛地睁开眼睛,坐起来,问:“外面是谁?”
“公主,是我,有紧急的事情向你汇报。”外面响起了万叶涛故作镇静的声音。
裹儿披衣下床,崇训迷迷糊糊地揉眼睛,跟着起来。
“进来吧。”裹儿道。
一身官服的万叶涛闯进裹儿的卧室,也顾不得礼仪,强装镇定说:“公主,有人在天津桥南的前头上贴了告示,说……说……皇后与德静郡王私通,要废除皇后中宫之位!”
裹儿和崇训都惊得几乎魂飞魄散。裹儿深吸一口气,勉强回神,道:“告示呢?多少人知道?”
万叶涛一脸担忧地看向裹儿,回道:“告示已经被金吾卫揭了,看过告示的人很多。”
崇训才回过神来,急道:“阿耶与皇后素无瓜葛,怎么会这样?”
“来人,服侍我更衣,我要进宫。”裹儿一脸凝重道。
自古以来,关于宫闱密谈不知有多少,牵扯到皇后的也不乏有其事其人,比如汉成帝的许皇后和赵皇后,西晋的贾南风……
侍女们忙进来服侍裹儿穿衣盥洗。崇训忧心忡忡,走来走去,又气又急,骂道:“这是什么人,竟敢诬告中宫与阿耶!这……这该如何是好?”
裹儿换好衣服,走到崇训面前,对他说:“你在家中看好植儿,我进宫去了。”
崇训急得跺脚,道:“你这几日就要生了,怎能受得了这些?”
裹儿握住崇训的手,语气坚定道:“不碍事。我把稳婆和太医都带上。”
说罢,她又看了眼崇训,欲言又止。事情紧急,无暇多谈,她辞别崇训,坐上马车前往宫中。
此刻徽猷殿,宫人噤若寒蝉。李显知道后,怒急攻心,几乎晕倒过去,被宫人扶到内室榻上歇息。
外间,韦淇脸色铁青,一双冷漠锋锐的眼睛审犯人一般盯着来往的宫人。
宫人以为皇帝听了皇后私通的消息,必定再也不见皇后。然而,他们想错了,皇后竟然畅通无堵地来到皇帝的面前,并无辩驳,还如常寒暄两句。
重润离得近,最先过来,他朝韦淇行了一礼,问:“阿娘,阿耶……”
韦淇面对子女,愧恨不已,脸上火辣辣的,浑身气血倒涌,但她依旧站在殿中,即便只是凭一口气撑着。听太子问话,她伸手指了内室,没有说话。
重润行礼告退,转进内室,只见父亲一脸苍白地躺在床上,气道:“逆天了,逆天了!朕要将这人碎尸万段,诛他九族!”
重润急走过去,叫道:“阿耶……”
李显抬头看见儿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眼睛赤红,又羞又愧,十分难堪,强颜欢笑:“润儿来了,是有什么事情吗?”
重润没有说话,接过宫人奉上茶,递给李显,道:“阿耶,贼人污蔑中宫,动摇大唐,狼子野心,儿子必将此贼抓出来就地正法。”
李显忙摇头,急说:“这事不能查,不能查,一查皇家的颜面将荡然无存。”
重润说:“阿耶,不要急,先喝些茶。”
李显喝了一杯水,心中充满了委屈和愤怒,捶床捣枕道:“我究竟做了什么,让上天如此厌弃我?”
“这和上天无关,是小人的阴谋!”裹儿从殿外进来道。
重润忙上前扶住裹儿,担忧道:“你怎么来了?”
裹儿道:“我刚听见此事,就立刻赶来了。阿耶,你放心,我不会放过那人。这事就交给我和阿兄处理。”
重润对上裹儿坚定的目光,颔首,转头向李显道:“阿耶,这事交给我们处理。”
李显一愣,被一双儿女的坚定和郑重所感染,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裹儿想了想,道:“阿耶,你写一张手谕给我,再则若有人参奏此事,你只管拖延就行。别的,有我和阿兄在。”
李显问:“手谕?怎么写?”他边说,边找了纸笔。
裹儿道:“贼子污蔑中宫,枉顾皇恩,灭绝人伦,其罪当诛。准太子及安乐公主便宜行事。”
话音刚落下,李显写完手谕,递给裹儿,裹儿转交给重润。
裹儿见父亲还是惊慌失措,笑着安慰他道:“阿耶,这不是什么大事。
世人鄙陋,仇富妒贵,传皇室谣言是常有的事情,连秦始皇都说是吕不韦之子。其实,这不过是小人的阴谋手段罢了。鬼蜮伎俩,不值一提。”
重润也道:“阿耶,裹儿所言极是,若被表象吸引,只怕就顺了这些小人的意。阿耶且放心,我与裹儿定将此事查清楚。”
李显犹豫不决,疑惑道:“真的?”
重润和裹儿朝李显郑重地点头,李显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信任这对出色的儿女。
重润刚想出去,裹儿道:“不要走,等我一下。”
裹儿说着走到外间,紧紧攥住韦淇的手臂,声音温和而平静,道:“阿娘,阿耶叫你进去。”
韦淇从迎仙宫赶到徽猷殿,几乎已经耗费了所有的勇气,她觉察到宫人对自己的异样。
刚才,内室沉闷地几乎令韦淇喘不过来气,所以她不由自主地避开。
裹儿感到阿娘的手臂在发抖,但她依然拽着韦淇走进内室,对李显说:“小人之言不足畏。阿耶与阿娘是患难夫妻,相濡以沫近二十年,必定不会被小人蒙蔽。”
重润意会,也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阿耶与阿娘的感情,岂是凡夫俗子离间的?
越是这个时候,阿耶与阿娘才越不要乱了阵脚。我们一家风风雨雨都过来了,难道还要怕这些鬼蜮伎俩吗?”
裹儿双眼泛红,神情可怜,语气哀婉:“阿娘是中宫,若阿娘生故,只怕阿兄与我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李显原先对韦淇有些不自在,然而听了这话,吓得忙道:“怎么会?你阿娘……她……很好,很好,很好,没有她,也就没有我。
你们兄妹们是我的心肝,若是你们有了闪失,我也难活……”
说着,李显想起房州流放岁月,不觉落下泪来,韦淇上前握着李显的手,哽咽难言,心中愧疚,若不是自己纵容了欲望,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重润和裹儿见了,悄悄退出去。路上,二人商议如何处理这事。
重润道:“我已经给洛阳令带话,若有人私议宫闱,立刻抓入大牢。”
裹儿咬牙恨说:“此事要快,快刀斩乱麻,给出一个合乎情理的理由结案,剩下的悄悄去查。最好明天就结案。”
重润:“我也正是这个意思。金吾卫将军想必已经拿到了巡夜人和最先看到告示百姓的供词。”
裹儿问:“原件在哪里,能不能通过笔迹找出人?”
重润从袖中掏出原件,裹儿接过来仔细端详,低头沉思,道:“原件我拿着。我心里已经有了怀疑的人。”
重润闻言一愣,低头瞥见裹儿几乎足月的肚子,叹气道:“你能安慰好阿娘阿耶,已经做得极好了,其他的与你无关。”
裹儿道:“再等等,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任何涉及此事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第96章 秽闻(二) 显,你装也要给我装出泰然……
却说兄妹出去之后,只留韦淇和李显在内室对泣。
韦淇说:“昔年在房州时,你曾与我说过:‘一朝见天日,誓不相禁忌。’你没有毁诺,我也没有背叛你。”
李显一愣,垂下头,道:“我知道。我已经五十多岁了,对很多事情都不感兴趣了,我只想补偿你和孩子们。
可是我登上九五,这个小愿望都不能实现。我发现我如此讨厌地讨厌虚伪和算计。
我开始怀念在房州的岁月,我们一家人住在哪里,没有阴谋诡计,没有诱惑,只有孩子们的欢笑声,以及你在廊下做针线那一抬头的温柔。
我知道,我平庸无能,没有阿耶的城府谋略,没有阿娘的果毅悍勇……”
韦淇打断道:“不,显,你不要妄自菲薄,你很好,善良温厚,疼爱儿女,我从不后悔嫁给你。
显,你不要怕。那么多艰难困苦,我们都走过来了,更何况是今天这件小事?
显,你还记得骆宾王的那篇檄文吗?我至今记得那篇檄文是多么的刻薄狠毒。
然而圣人看完,只道了一句:‘有如此才,而使之沦落不偶,宰相之过也!’
再说,太宗皇帝玄武门杀子杀兄,世人对他的诋毁比这个更甚,然而我们这些后辈只记得太宗皇帝的雄才伟略。
显,你振作起来,做个好皇帝,世间的流言蜚语就不会伤到你,就像你的阿翁太宗皇帝,你的阿耶高宗皇帝,你的阿娘则天大圣皇帝。”
李显听了这话,忽然用力抱住韦淇,眼圈都泛红了。韦淇环住李显拍拍他的后背,在他耳边道:“这些诋毁不算什么,我一介女流都不怕,你怕什么?”
李显顿了一下,道:“我……怕……”
这两字气得韦淇呼了他后背两巴掌,咬牙恨道:“你不中用,你儿子女儿比你强百倍,他们会处理好的。你担心,也是白白担心。
不用怕,你是皇帝,即便遇到生死大事,也要做个皇帝的样子,无惧任何人任何事。”
夫妻俩正说着话,忽然有人禀说,德静郡王来了。
李显身子一缩,韦淇一巴掌拍在李显的后腰,咬牙道:“走,挺起腰杆,我们一起出去,看看德静郡王有什么事情?”
李显支支吾吾,语无伦次,道:“这个……那个……你……”
韦淇松开李显,抓住他的胳膊用力一推,气势汹汹,双目圆瞪,恨铁不成钢道:“敢踩我名声的不是张三,就是李四,不是李四就是王五,打量我处在深宫不知道这些,他们想错了主意。”
韦淇把李显扯起来,唤人道:“来人,给陛下更衣盥洗。”说罢,低声威胁李显道:“显,你装也要给我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
李显不满地嘟囔道:“你太……凶了。”
韦淇闻言哑口失笑,殿内的沉寂愁闷一扫而空,宫女捧着衣服铜盆巾帕进来。
李显洗了脸,换了衣服,回头伸出手,牵着韦淇,强撑说:“咱们出去吧。”
李显和韦淇走过二十年风风雨雨,年轻时的情情爱爱早已淡了,化为比血还浓的亲情。
韦淇已经成为李显生命中最刻骨铭心的人,也成了不能割舍的存在。韦淇也知道这些,他也同样是韦淇难以割舍的亲人。而武三思对于韦淇而言,不过是个解闷的玩意儿和工具。
二人携手来到正殿,李显脸上挂着平和的笑容,这让武三思惊诧不已。
男人不都是怕被妻子与人私通被广为人知吗?如今神都虽已下了禁令,但相熟的人见了,纷纷以目示意,发出神秘而兴奋的笑声。
李显神色如常问:“郡王,你有何事?”
武三思来不及多思,从袖中取出奏本,奏道:“臣听闻今日清晨,有贼人张贴告示,污蔑中宫,动摇社稷,不胜惊惧,诚惶诚恐。
臣受陛下信重,理当竭心尽力,业已查明,此告示乃是五王所写,他们被罢政事,心怀怨恨,故而污蔑中宫与臣。”
李显强装镇静道:“呈上来。”宫人接过奏本递送李显手中,他翻开看了一眼,气得心脏抽痛,正要合起来,却被韦淇接过看了。
韦淇道:“郡王忠心国事,此事可有物证人证?”
武三思回:“五王狼子野心,人尽皆知,先惊圣人于长生殿,又与罪人王同皎勾结,对皇后包藏祸心,做下此事的人不是五王,还能是谁?请陛下下令,严惩五王,正本清源,还中宫清白。”
李显刚想要说话,韦淇拿着奏本晃了晃,道:“你下去吧,陛下自有主张。”
武三思道:“是,臣等遵命。只是五王与皇后已成不死不休之势,请皇后三思,请陛下三思。”
韦淇听了这话,看向李显,李显摆手对武三思道:“你下去吧。”
武三思有一种预感,事情仿佛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掌控。还要说话,就见帝后走进了内室,只好退下。
待武三思走后,韦淇将奏本掷在地上,气得踩了两脚,怒道:“武三思是什么意思,且不说是不是五王,但就他那一席话,拿我们夫妻当傻子耍呢,借我们刀去杀五王。”
李显和韦淇都不喜欢张柬之等五人,但全大唐都知道五王有复唐之功,杀了他们,就是忘恩负义,就是失去臣心,就是损害自己的威信。
李显念张柬之已老,荣养两三年,说不定就老死病死,何故杀他?
李显想到此处,坐在榻上唉声叹气:“为今之计,为之奈何?”
韦淇弯腰拾起奏本,叫来素云,叮嘱道:“将这个奏本送给太子和公主,把武三思的话一字不漏地说给他们听。”
“是。”素云接了奏本,答应了去了。她问了宫人,得知二人回了东宫,便从北面的玄武门出去,进了东宫,来到丽正殿,按韦淇的吩咐,转述武三思的话,并递了奏本上去,便退了出来。
殿中,重润和裹儿坐在上首,裹儿端着一碗燕窝粥小口抿着,重润一边看,一边念给裹儿听。
裹儿将碗递给宫女,道:“我们再等等,一会儿该有结果了。做出这种事情的人手段真肮脏。”她脸上充满了不屑和愤慨。
重润哼了一声,冷笑道:“脏不脏的,他根本不在乎,只要管用就行。”
这张由阴谋与污秽织成的大网,被人利用着朝五王而去,同时对皇家的威严更是严厉的打击。
重润和裹儿一样不喜欢倚老卖老,执拗强横的五王,但这五人的威望非比寻常,无论是杀还是贬,都是利大于弊。
古有千金买骨贤臣云集,若今日杀五王,只怕人心不在。她阿耶的名望本来就不足,若再折损,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裹儿在东宫用饭,直到下午她终于等来自己想要见的人:金刚。
金刚从怀中去取出一叠废稿,气喘吁吁道:“公主,已经找着了。”
重润眼中的疑惑一闪而过,起身接了废稿,顿时瞪大眼睛,道:“裹儿,把原稿拿出来,我对比下。”
裹儿取出原稿,重润对完,笔迹相同,气得握拳捶桌,怒道:“是谁?”
金刚说:“这是德静郡王府门客的废稿,他这几日一直都呆在君郡王府中。”
裹儿问:“现在也在?”
金刚点头:“是。”
裹儿又问:“坊正怎么说?”
金刚回:“奴婢悄悄问了坊正,他说开门鼓刚响第一声,就有人侯在坊门后,门一开就出去了,奴婢找人根据坊正的描述画了画像。”
他说着又取出画像呈上去,重润看了不认识,递给裹儿,裹儿也瞧着眼生,就问:“这是谁?”
金刚说:“德静郡王府的一个管事,因当时天黑,并不能确认他出去干什么。”
说罢,他看向裹儿,问:“太子,公主,要不要把他们抓起来拷问?”
裹儿想了想,问:“武三思在哪里?”
有公公回道:“在衙门里当值,还没有回府。”
裹儿道:“金刚,你做这些事,有没有打草惊蛇?”
金刚忙摇头说:“没有,郡王府有几个奴仆与我交好,他们绝无二心,都念着公主的恩德呢。”
重润道:“想要审问他们,就要支开德静郡王,恐怕除了皇宫,没有第二个地方隔开他与府中人。”
裹儿道:“阿兄的意思是在宫中设宴,邀请他?”
重润颔首道:“正是。如今人心惶惶,阿耶与阿娘只要依然如故,就能破除一半谣言,我们趁机抓拿审问嫌疑犯。”
裹儿回:“宴不要设得太早,最好不惊动四方才好。”
重润顿了顿,犹疑地看了眼裹儿,道:“你的驸马……”
裹儿深吸一口气,然后神情变得坚定,道:“既然敢做,就要承担后果。”
说罢,裹儿苦笑一下,道:“阿兄,还是想想以后如何行事吧,只怕比现在更难了。”
重润感慨说:“两权相侵,取其轻。”
说着,重润不忍裹儿奔波,留在她在东宫暂歇,自己则去了大内,说了宴饮重臣的事情。
李显听到这个建议,下意识想要回避,今日被韦淇哄着推着,才鼓足勇气出来。然而,人一散了,他身上的勇气就瘪了。
他完全能想象到宫人们、大臣们,百姓们……所有人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如何窃窃私语,如何幸灾乐祸,如何嘲笑他的无能和皇后的放荡……
李显真想迫不及待地离开这个地方,想抛了这皇位,不想见任何人。但是,他的妻儿还需要他。
重润年纪轻,辈分小,压不住太平,压不住武三思,更压不住相王。裹儿的仕途只怕也成空。
李显犹犹豫豫,瑟瑟发抖,但是韦淇却挺直了肩膀,如同战士一样绷紧了下巴,道:“好,我这就吩咐下去。”重润得了话,就立刻回到东宫。
李显迟疑问:“你……你不怕吗?那些大臣各个牙尖嘴利,无风也要气浪。”
韦淇冷哼一声:“我是皇后,若谁给我不痛快,我让他一辈子不痛快。显,你也可以这样做。”
李显惊道:“我?我不成,不成的,他们各个凶悍,背后势力错综复杂。”
韦淇说:“你当然可以这么做,这是皇帝的权威,这也是许多人想当皇帝的理由。”
李显默然,没有说话。韦淇留他在内室思考,自己则像斗胜的公鸡,开始筹备晚宴。
除了一开始的慌乱外,韦淇之后一直都很镇静,甚至斗志昂扬。
她知道她在朝臣心目中的印象不好,昏庸昏暴,就是李唐江山的祸害,说不定就是下一个则天皇帝。
宗室防着她,朝臣敌视她,只不过畏惧皇权,不敢说罢了。这次的告示,无疑是一个巴掌甩在她的脸上,令她颜面扫地,使她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第97章 秽闻(三) 不要公主多管闲事
太阳逐渐被群山吞噬,半边天空仿佛烧起来一样,通红绚烂。
流杯殿中传来悠扬的乐声,李显和韦淇坐在上首,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仿佛丝毫不受谣言的影响。
殿中几位相公重臣依次坐下,虽然心不在焉,但面上掩饰地极好。
韦淇侧身转头对李显小声说:“陛下,别光顾着喝酒,与诸位重臣说几句话。”
李显喝酒是为壮胆,现在确实有了说话的勇气,他脸上带着红晕,举杯道:“诸位爱卿,这些日子辛苦了。”
说着,顿了一下,继续道:“圣人去后,全赖诸公用力扶持,才使朝政不堕,以后我们君臣同心同德,共筑大唐盛世。”
韦淇立刻道:“诸位,为了这句‘君臣同心同德,共筑大唐盛世’,我们共饮此杯。”
众人忙举起杯说:“君臣同心同德,共筑大唐盛世。”说罢,一饮而尽。
李显转头看向韦淇,韦淇笑容一滞,又立刻笑起来看向众人,说:“陛下常与我说,诸位都是大唐的股肱之臣。自从陛下即位以来,发生了很多事情,一直没有机会与诸公说话。此次宴饮……”
韦淇笑吟吟地看向李显,他接过话头,继续道:“不谈国事,只当私人宴会罢了。”
说罢,他看向魏元忠,问道:“魏公身体可好?牙齿都还健在?眼睛花不花啊?”
魏元忠回道:“臣身子尚好,年初右边槽牙活动了,眼睛也是比不上年轻时候了。”
韦淇看了一眼案上,笑说:“来人,将这碗炖得烂烂的羊羔肉给魏公送去。”
魏元忠忙起身,道谢:“臣谢皇后赏赐。”说着,他举杯道:“老臣无以为报,仅以此酒祝陛下和皇后万寿无疆。”
听到这话,韦淇面上的笑容顿时真切起来。魏元忠喝了酒,外面关于皇后和武三思的秽闻传了遍,他不是不知道。
皇帝仁弱,皇后刚强,围着皇后的势力异军突起,她又与武三思联合,炽手可热,人莫能挡。
魏元忠此时为皇后祝酒,不为别的,就为了当今的太子。太子仁孝友悌,中宫动摇,肯定连带东宫,不过是投鼠忌器而已。
皇后不能废,那神都疯传的谣言必然要破除。
他刚说完这话,一些同僚看他的目光立刻充满了不屑和鄙视。
在同僚的眼中,往日正直刚烈不惧强权的魏元忠变了,变成了如今畏手畏脚的谄媚小人。
魏元忠心中叹息自己的处境,与他关系密切的五王惹了皇帝厌弃,他曾经的上司相王静居府中,若如在前朝一样刚直,只怕也落得如张柬之等人一个下场。
他不想解释什么,也不后悔现在这么做。
武三思坐在殿下,握着酒杯,心中纳罕,依照皇帝和皇后那一点就爆,顾头不顾腚的性子,怎么就没声了,反而在这里设宴,破除谣言呢?
他想要加把火,遂道:“陛下和皇后鹣鲽情深,乃世间楷模。臣今日上奏,五王勾结,污蔑中宫,企图……”
李显忙道:“现在不谈国事,不谈国事……世俗之言不足畏,当年骆宾王那篇檄文如何地刻薄狠毒,圣人不也是一笑置之,还说是相公们失职,遗仙于野。”
杨再思附和道:“陛下所言极是啊,世俗之言不足畏,人君胸中自有大器量。这酒……怎么这么香,玉液琼浆也不过如此。”
他闻着杯中酒,喟叹一声:“好酒,好酒!”
韦安石笑说:“既然你爱这个,就多喝几杯,陛下说了这是私宴,喝醉了也无妨。”
杨再思举杯道:“我就爱这个,也不推辞了,这酒也好,乐也好,菜品也可口。少说些话,多喝些酒,才是正理。”
“对,杨公说的是。”
“是啊,这菜也难得一见啊……”
殿内顿时热闹起来,又有舞姬上场,舞姿优美,就像春日的杨柳,大臣们知帝后不喜谈国事,且魏元忠已表了态度,努力把这场宴会拉回了觥筹交错的私宴。
武三思在殿中又无众多党羽附和,束手无措,只能喝酒。
……
却说天刚落黑,数百名金吾卫并东宫卫士朝洛水之南的尚善坊而去。武三思、安乐公主、太平公主都住在这个坊中。
东宫卫率校尉杨昭仁进坊中后,立刻命人将武三思的宅
邸团团围住。郡王府的门房见了立刻拦住,趾高气扬说:“停下,停下!这是德静郡王宅邸,你们干什么!”
杨昭仁哼了一声,说:“接人密报,德静郡王府窝藏罪犯,属下奉旨而来。”
门房道:“旨意?谁的旨意?我家王爷乃是则天大圣皇后之侄,当今陛下的重臣和儿女亲家,安乐公主下降了我家郎君……”
杨昭仁不等门房说完,挥手道:“抓拿钦犯要紧,进去!”
说着就推开门房,破门而入,一群人涌了进去。武三思的大儿子武崇烈匆匆赶来,急问:“敢问阁下是?”
杨昭仁微微颔首还礼,道:“某乃东宫校尉杨昭仁,接人密报,贵府窝藏要犯,奉陛下手谕,前来抓拿归案,请国公不要阻拦。”
说罢,他对后面的士兵,道:“拿人是拿人,不要惊扰了府中贵眷,也不要损了府中的财货,否则后果自负。”
武崇烈被这阵仗吓得脸色煞白,早有仆从悄悄出去找武三思、安乐公主或者同住一坊的太平公主。
然而找武三思和太平公主的人刚出角门,就被侯在此处的金吾卫抓了正着,而寻驸马武崇训的人也被公主府的侍卫打晕堵嘴绑了,没发出一点声响。
不一会儿,东宫守卫和金吾卫在两个小寺人的引路下,抓了武三思的门客心腹和可疑的管事。
武崇烈见状吓得肝胆俱裂,额头冷汗只冒,浑身发软,几乎晕倒,努力撑起身子,上前勉强笑说:“杨校尉,这……这弄个错了吧,他们都是跟着阿耶的老人,怎么是……怎么是要犯?”
杨昭仁道:“就是他们,带走。传我的令,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许出宅子,否则格杀勿论!”
说罢,侍卫们将这几人捆住手脚堵了嘴,往马上一抛,立刻带人走了,只留下围着武三思府邸的几百名士兵。
抓人之前,重润和裹儿怕惊扰太平公主,商议之下,重润写了一封信,托人交给太平公主,只含糊说:郡王府中门客不敬皇室,故而抓拿,惊扰姑母,万望恕罪。
早有人飞报太平公主尚善坊中的变故,太平又接了重润的书信,立刻召来幕僚、长子薛崇胤以及驸马武攸暨商议。
太平将重润的信传给众人看,问道:“你们怎么看?德静郡王府已经被金吾卫团团围住了。”
武攸暨一愣,继而神情渐渐沉下来,道:“此事恐怕与早上的那张传单有关联。德静郡王的人呢?安乐公主呢?”
太平公主道:“武三思和一些重臣在宫中参加宴会……调虎离山……安乐人呢?”太平公主猛然回神,惊悸不已。
有人回:“安乐公主一早就进了宫,现在还没有回来。”
薛崇胤想了想,道:“母亲,那我们要怎么办?”
太平公主坐在榻上,双手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良久道:“李重润写这封信是什么意思?”
武攸暨接道:“不要公主多管闲事。公主……我观太子行事有勇有谋,一定会考虑周全。只怕公主此刻已经进不了宫,即便进了宫,恐怕也难以见到陛下。”
薛崇胤急道:“若见不着皇帝,不仅解不了武三思的危机,还会得罪太子,母亲要三思啊!”
武攸暨道:“时也,命也。若那事真是他所为,只怕帝后都恨他入骨。种什么因,收什么果。公主,要三思啊!”
太平公主闭上眼睛沉吟,武三思算是她的半个盟友,如今帮与不帮,到了她做抉择的时刻了。
第98章 秽闻(四) 太平公主想了很多,很多,……
太平公主想了很多,很多,她总是想得多,既不想承担风险,又不想得罪人,还想得利。
所以这次,她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任由事情的发展。
却说杨昭仁带人将嫌疑犯抓捕到大理寺牢房,分开审理。裹儿坐在暗室,听重润审理那名主笔的门客。
审讯室内只有重润以及他的心腹。门客上了镣铐站着,重润看完手中的资料,抬头问:“你认得我吗?”
门客浑身颤抖,脸上都是眼泪鼻涕,嘴唇颤道:“知道,你……草民见过太子。”说着,就扑通跪下来磕头。
重润笑说:“平身。一妻三妾,三子二女,高堂尚在,不错,家庭美满啊。你长子已经说了一户人家,过了两个月要结婚吗?”
门客只管磕头求饶,旁边的侍卫喝道:“从实招来!不然,大刑伺候。”
重润阻止道:“不要吓他,你只要回我的话就行了。”
门客颤抖道:“是,殿下。”
正说着,忽然外面传来鞭打、烙铁、求饶和哀嚎的声音,门客更是吓得瑟瑟发抖。
重润神色如常,仍是满面笑容,道:“你知道,孤为什么抓你吗?”
门客吓得连连摇头说:“不知道,草民不知道,请殿下恕罪,请殿下饶了我吧……草民不知啊……”
重润淡淡道:“我不知你知不知,但有人有物证明你知不知。来人,将证据呈给他看。”
两名侍卫拿着一张废稿和告示原件,在他的面前展开,这吓得门客几乎魂飞魄散。
重润问:“你看,这两张纸上的字迹一样不一样?”
门客连忙摇头:“不……不……一样……不一样。”
重润笑了一下,说:“你大概不知道,我家的人最擅长的就是书法,且不说太宗,就是高宗和圣人也都是书法大家。
这两张纸上的字迹,我五岁就能辨别出来是不是一个人写的。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说罢,叫人把门客拉起来,语气平淡说:“你不说,没关系,有人会说。咱们就不说这个了。
武三思今日上朝给陛下上了一本奏疏,说‘污蔑中宫,企图谋逆,理应族诛’。孤觉得他说得很对,理应族诛。”
忽然侍卫捧着几张口供过来,说:“殿下,他已经招了,这是他的口供。”
重润接过来,低头认真看完,满意地点头,说:“做得不错。”
说罢,就要起身,弹了弹手上的口供,声音带着轻快,道:“有这些就已经够了。”
重润转身看向门客,语气惋惜而沉重:“孤听人说,你是一位孝子,也是一个疼爱儿女的好父亲。
只可惜就是因为你这位孝子慈父,才将他们拖入深渊。你家的父亲、儿子将被斩首,母亲、妻子和女儿都沦为贱籍,此生都不得解脱。还有你的族人、母族、妻族……”
门客被这话吓得几乎崩溃,爬过来求饶,磕得头破血流,道:“求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这都是郡王的主意,上面的内容都是单先生撰写的,我只是被逼誊抄,求殿下饶命啊……”
重润叹了一声,转过身来,惋惜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应该庆幸你是一位孝子,孤也是孝子,不然孤不会救你,好生把握机会吧。”
说完,重润带人离去,外面进来一人接替他的位置,拍了一下桌案,神情严肃,道:“大唐律令,罪犯第一次审核便认罪,减其刑。我本不想再多此一举,殿下仁厚,他允你了,你想明白再答话。”
“是是是,草民都说,草民都说。”门客心神完全失守。这人顺利地问讯起来。
重润走进暗室,与裹儿坐在一起,静待结果。
门客开了口,其他人或被诈或用刑,全部都开了口。暗室点着油灯,灯影幢幢,侍卫将一叠叠口供陆续送来。
裹儿看完,叹气说:“果然如此。按照咱们的想法,让他们改口供。”
重润起身,拍拍裹儿的肩膀,道:“好,这份口供……”
裹儿说:“留给我。你处理让他们改口供这事,我拿着这份口供回去。东西准备好了?”
重润回:“已经准备好了。裹儿,我们换一下任务,你这样做,以后……”
裹儿淡淡一笑:“只有我能做到,你做不到。”重润一怔,没有说话。
“我回去处理剩下的了,阿娘那边的宴会拖不了多久。”裹儿一边说,一边起身。重润赶忙扶起她,要送她出门,被裹儿阻止了。
武朵儿接过裹儿,对重润说:“殿下放心,公主由我们照顾。”
裹儿出了阴暗的牢房,外面已经繁星满天,秋风袭袭,轻寒透体。她问:“武三思回府了吗?”
武朵儿道:“还没有。”
裹儿道:“我们快回去。”说着武朵儿扶裹儿上了马车,裹儿抚摸着肚子,自言自语道:“你来的是时候,又不是时候。”
马车在黑暗中潜行,带来了死亡的气息。
流杯殿中,帝后兴致正浓,饮酒赏舞,他们不走,殿中的大臣自然也无法走。
一直到居住宫中的金城公主受素云所托,过来劝陛下和皇后早些休息,这宴会才散了。
武三思坐上马车后,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气得骂道:“没有血性的男儿,连贩夫走卒都知晓他婆娘的丑事,还是甘愿做个剩王八,比我想的更懦弱无能。”
只怕这次宴会后,朝臣知道陛下的心意,都顺着他来。陛下不在意了,他们这些臣子有几个敢去摸老虎屁股。
一路又气又恨又骂,他回到尚善坊,只是马车突然停下来不走,武三思问:“怎么回事儿?”
前面的仆从战战兢兢回道:“前面好像出事了……”
“尚善坊中能出什么事?”说着,武三思撩开车帘望去,只见他的府邸被团团围住,卫士手里举着照明的火把。
武三思心一紧,忙道:“转头,转头,转头,去太平公主府!”
话音还未落,就立刻有卫士围上来,内侍省内给事杨思勖一把将车夫拽下来,拉住缰绳,对武三思道:“德静郡王,里面有人等着你,请!”
杨思勖身材高大魁伟,颇有膂力,少年蒙难,成为宫中内侍,因其勇武,当值内侍省,此番被调出来协助太子和公主。
说罢,他径直拉着马往王府大门走去,咚地一声,武三思一个趔趄撞到板壁上。
到了门口,杨思勖如铁钳似的大手,“刺啦”扯烂轿帘,抓住武三思从车上拽下来。
武三思色厉内荏叫吼道:“我乃朝廷封的郡王,你一个阉人,岂敢这样对我?”
杨思勖回头说:“郡王省省力气吧,今夜不会再有人来尚善坊。”
武三思心砰砰直跳,这种感觉让他脊背发寒,想要挣扎但敌众我寡,徒劳无功。
府中雅雀无声,除了卫士,几乎见不到半个武家的人,周围弥漫着一股不详的气息。
武三思脸色顿时白了,转身要跑,道:“你们……你们……这是谋反……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一名卫士跑过来,与杨思勖一左一右架着武三思。
武三思挣扎道:“我要见陛下……陛下刚才还说,我是他的股肱之臣,你们这是矫诏,这是谋反,我要见陛下,我要见安乐公主!”
杨思勖冷声说:“臣就是奉陛下手谕。郡王省省力气,见了里面的人,你就明白了。”
两人不顾武三思的叫嚷挣扎,架着他径直来到武三思的书房,里面点燃了蜡烛,巍峨的人影印在门窗上。
杨思勖二人松开武三思,对他道:“进去吧。”
武三思神情惊惶,颤抖着手,开了门,看见里面的人吃了一惊:“是你!”
“是我。”裹儿坐在武三思常坐的榻上,刚才正低头看什么东西,闻言抬头打了招呼,然后对武朵儿说:“你出去,帮我们守着门,不要让旁人靠近。”
武朵儿欲言又止,裹儿道:“去吧,大人不会伤害我的。”
武朵儿出了门,命杨思勖等人后退,自己守在门口,手按在腰间的剑上,一面凝神细听动静,一面在屋前来回走动巡逻。
裹儿招呼道:“大人请坐。”
武三思整了整衣服,对于这个稚嫩的后辈,他回了神,又恢复了几分从容自信。
裹儿将手中的纸张叠在一起,整了整,推到武三思的面前。武三思的目光落到上面,一愣,又是一寒,这分明就是大理寺的口供,上面按着红艳艳的指印。
“大人先看过这个,咱们再说话。”裹儿端过茶,慢条斯理地抿着。
武三思慌乱地接过来,双手颤抖,连同口供也跟着颤动。他额头冒汗地看完,矢口否认:“这是诬陷,诬陷,是五王诬陷我!我若是做了,怎么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岂不是要了我的命?公主,这是诬陷!”
说着,武三思颤抖着手就要撕了这口供,裹儿道:“这些人就是大理寺的大牢里,你撕了,烧了,都没用。”
武三思脸色惨白,求道:“公主救我,我从没有做过这些事。”
裹儿长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些人都是分开审问,我亲自盯的,证词都经过交叉验证,又搜到了物证,现在是铁证如山。”
裹儿拿到证词后,又从这几人和武三思书房里搜到了物证。
武三思忽然跪下来,求道:“求公主救救我,救救我!看在我以往对你忠心耿耿,看在崇训、植儿还有未出世的孩儿面上,救救我吧。”
裹儿没有动身:“大人请起。我已经到了预产期,任何情绪、动作和言语都可能导致我生产。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度过生产这道鬼门关,更不知道这事在我生产之后,究竟会走向何方?”
第99章 秽闻(五) 造成你死亡的是你的贪婪……
武三思素来伶俐,自然明白裹儿的意思,只好起身重新坐下。
裹儿倒了一杯茶推过去,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武三思谢过,顺着问:“什么梦?”
裹儿说:“我梦见数百卫士冲进东西两府,一阵厮杀,满天火光,地上尸体枕藉,血流成河,无一人生还。满府只有我和孩子因居住宫中,免于死亡。”
武三思闻言手一抖,勉强笑说:“梦都是反的,都是反的。”
裹儿缓缓摇摇头,说:“不是。我三岁时梦见阿耶重登帝位,梦中情形都是真实发生过或者即将发生的事情。”
武三思惊诧地看着裹儿,裹儿说:“大人,你太贪婪了,想要的东西太多了。权力如同一把双刃剑,你离它越近,越容易被它所杀,你不能进了。
圣人在世时,你凭借圣人侄子的身份尚可以进,但现在是李家的天下。你往前再进一步,陛下、皇后、太子、太平公主、相王、满朝公卿,还有我,都会调整刀剑对准你的胸膛。”
武三思额头上渗出汗水,他说:“我没有……我没有觊觎皇位,我没有……”
裹儿说:“不,你做了。你用肮脏的手段,将中宫拖下水,企图解决对你有威胁的政敌,再趁机扩大自己的权势。大人,你越界了。”
武三思深吸一口气,说:“我想退,往后退……”
裹儿摇头说:“你已经不能退了。曾经你能退的时候,我已命崇训多次提醒你,然而你一意孤行地往前走。现在你进不能进,退不能退,进退维谷。”
武三思听到崇训二字,急道:“求殿下看在崇训的面子上,救救我吧,我可以不当官,可以隐居,我把什么都交给你。”
裹儿抬头看向窗外,屋外的火把将漆黑的夜照得如白昼。
她说:“大人,你过界了。我保不了你,只能保住武家。这就是你说的,污蔑中宫是企图谋逆之罪。”
武三思忽然冷笑:“往日我都告别人谋逆,没想到有一天,这两字竟然落在我的身上。殿下,你不要忘了,你担任幽州刺史、入职中央,是我,是我在后面帮你,为你筹谋!”
裹儿道:“我知道,一直记在心里,所以弄清事情真相后,求太子保全武家的性命,只说是你的门客因为私怨要陷害你与皇后,而你……”
“我……我怎么样?”武三思急问。
裹儿缓缓道:“愧疚……自杀,留下遗书,证明皇后清白,如此,此事与武家便无任何关系。”
武三思呼吸急促起来,浑身颤抖,额头的青筋暴出,不可置信:“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裹儿没有说话,只看着武三思。武三思猛地站起来,踉跄了一下,连连摇头说:“不可能,陛下怎么会杀我?陛下不会杀我的……当年,陛下、我、相王还有太平在明堂盟誓,永结为好……你们这是违背圣旨,要遭天打雷劈……”
他想要推开门出去,只听裹儿说:“那个叫杨思勖的内侍,腰间配有一把御刀,他已经领了旨意。”
武三思瘫倒在地上,又哭又笑,指着裹儿说:“你……是你,是你同意这么做的,是你要杀我,你怎么对得起崇训?枉他对你情深义重,万事以你为先。”
裹儿说:“是,我对不起他,你更对不起他。”
武三思忽然灵光一闪,仿佛抓住救命的稻草,急道:“你想当皇帝,我能帮你!我……我……我已经帮圣人当上皇帝,‘圣母临人,永昌帝业’,我还能从洛水中找到瑞石,我能帮你!”
当年武曌称帝,武三思等人制造了不少谶纬,最著名的便是那块刻着“圣母临人,永昌帝业”的瑞石。
裹儿此刻没有掩饰自己的心思,说:“同为皇帝所出,为什么公主就不能当皇帝?然而,江山稳固排在这事之前。若我有幸,我会将它传给我的孩子。”
说着她抚摸着肚子,抬头说:“我这一生只会有两个孩子,植儿和他。”
武三思一愣,惊疑不定地看着裹儿,裹儿道:“大人,这是武家第二次离皇位最近,第一次武家的女儿以皇后尊位登上皇帝的宝座,我不知道第二次能不能成功?然而只要我在一日,就能保住武家一日。”
武三思闭眼眼睛,双手颤抖,话已至此,便知在劫难逃,终归一死。他颤抖道:“为了圣人,我们武家付出了多少,如今……如今我也难逃一死……一死……还不如生活在并州,做个农夫商人……”
裹儿纠正道:“大人,你错了,造成你死亡的是你的贪婪。你睁开眼睛看看吧,自从陛下登基后,武家所有实权的人都沉寂下来,只有你……没有。
他们都在思退,而你想要进,不仅要进,还越过了界。是你的贪婪造就了如今的死局。”
武三思握拳捶着额头,失魂落魄,踉跄着站起来,不甘心说:“想我武三思宦海沉浮多年,如今落入你们兄妹手中,真是……真是笑话……”
裹儿点破道:“你能在宦海沉浮而不没,全赖你是圣人的侄子,并非因为你的才能。
圣人去了,她为武家留下四位保驾护航的公主,而你的贪婪促使你走向深渊。”
“好好好,是我,是我,是我自作自受,是我该死!”武三思道。
裹儿平静地铺纸磨墨,然后抬头说:“大人,你素来疼爱驸马,为他留条后路吧。”
武三思听了,盯着裹儿的眼睛,内心悲愤、不甘、悔恨、恐惧交织,嘴唇颤动:“你……你会和崇训和离吗?”
裹儿摇头说:“不会,他将永远是植儿和肚里这个孩子的父亲,是我的驸马。”
武三思双手抓得桌案死紧,垂头缓缓道:“你出去吧。”
裹儿道:“好。”
裹儿歪着身子,撑着榻就要起身,武三思忽然过来扶起她,道:“但愿你说话算话,你若有幸,这万里江山要传给我的孙子,而不是李家的子孙。”
裹儿回:“当年狄仁杰劝圣人立李家子为嗣说过:‘岂有为姑母配享宗庙的?’”
武三思冷笑一声,低头瞥见安乐公主身后榻上摆着一个大托盘,里面盛着一叠白绫、一把匕首以及一壶酒,不由得浑身颤抖。
“你要记得你的承诺,否则我化为厉鬼,也不会饶了你。”武三思色厉内荏道。
裹儿开了门,转头对武三思道:“我记在心里。”
武朵儿忙上前扶住裹儿,而武三思关上门,隔断外面窥视的目光。
裹儿的脸色未变,手猛地抓紧武朵儿的手臂,眼睛盯着书房。
武朵儿担忧说:“公主累了,坐下歇息吧。”
裹儿摇头说:“不用了,我该站着等着。”
秋风吹过,落叶聚还散,寒鸦惊起,唱出不详之音,令人心底生寒。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裹儿抬头望去,只见崇训闯了进来,脸色惊惶,看见裹儿,又是惊讶又是了然,也只有她能调动东府的人将此事瞒过去。
“公主,阿耶,阿耶……”崇训虽然不清楚事情,但看现在这阵仗,阿耶只怕……
裹儿想了想,说:“你在门外叫一声,他若应了,你就能进去。他若不应,你不能进去。”
崇训闻言,立刻冲向书房的台矶上,跪下磕头喊:“阿耶,是我,崇训,你开开门,让我见见你吧,发生什么事情了,我们一家人可以商量啊……”
灯烛下,武三思的手一顿,一滴墨落在纸上,尚未晕染开时,一滴透明的水跟着落下。
武三思仿若未闻,任凭崇训在外面哭喊,低头继续写下自己的认罪自白书。
第100章 秽闻(六) 我家出大事了,公主要生了……
崇训颓然无助地跪在地上哭泣,裹儿不忍,命人将他带走。
屋内忽然响起巨大的声音,裹儿的手猛地紧紧攥住武朵儿的手臂,几乎陷入武朵儿的肉中。
半响,里面没了声音,裹儿扶着武朵儿打开房门,只见武三思吊死在房梁上,桌案倒在地上,杨思勖上前将人抱下,平放到床上。
裹儿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为何落下泪来。武崇烈从外面连滚带爬扑到榻边痛哭。
杨思勖将案上的口供和武三思的遗书送给裹儿。裹儿看过遗书,连同口供一起交给武崇烈。
武崇烈低垂着头,裹儿看不见他的神情,大概满是仇恨和愤怒吧.
裹儿道:“那份口供找个火盆烧了,这份遗书明日早朝呈送陛下,不要辜负大人的苦心。”
说罢,裹儿艰难地朝武三思行了一礼,便扶着武朵儿出门离去。杨思勖也带着卫士们离开了。
武三思府中顿时又动起来,哭声震天,裹儿扶着武朵儿慢慢往前走出府。
武朵儿说:“公主,上车吧。”
裹儿道:“我们走回去。”
“走回去?”武朵儿惊道。
裹儿咬着牙说:“我快要生了,肚子阵阵抽痛,咱们走回去。”
武朵儿惊恐道:“公主,我们上车,马上就到府里了。”
裹儿勉强笑说:“不用,至少还有两个时辰,走动走动对身体也好。我想在外面走路。”
武朵儿只好先吩咐人去府中收拾产房,又战战兢兢地扶着裹儿往回走。
繁星满天,秋风阵阵,裹儿感到一股彻骨的孤独袭来。
两刻钟后,她回到府中,要了吃的。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无心吃饭,但也不得不吃,勉强往肚里塞了饭菜,就忍痛绕着院中继续走动。
阵痛越来越剧烈,裹儿疼得面目扭曲。万叶涛在一旁急道:“我去叫驸马回来。”
裹儿忙道:“不用,他不想这个时候见我这个逼死他父亲的人。植儿呢?”
万叶涛说:“他已经睡了,今晚的事情没有惊动他,湘灵守在他屋里。”
裹儿道:“好,好,好。”
武朵儿担忧说:“公主,这一天劳心伤神,先睡一会儿吧。”裹儿被她这么一说,倒有几分困倦。
武朵儿叫来医婆和太医,询问了,得知生产只怕还有一段时间,现在打个盹也好。
武朵儿将裹儿扶到榻上躺着,与万叶涛金刚等人护在她旁边,说:“公主,你小憩一下,这里有我们。”
说着,她拿起裹儿的手搭在自己的手腕上,说:“疼了就用力,我不怕疼。”
裹儿闻言松开放回被中,笑说:“我这会儿不痛,你们陪我说说话吧。”
金刚闻言笑道:“我给公主唱个老家的小调吧。”
“好。”裹儿躺在榻上道。
金刚的声音柔软清透,小调宁谧
祥和,裹儿的眼睛渐渐闭上,进入梦乡。那小调就像一弯明月,悄悄照亮着梦中幽暗的世界。
刚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裹儿的脸突然痛得扭曲,武朵儿和万叶涛忙握住裹儿的手,安慰她说:“不痛,不痛,公主忍过这阵子就好了。”
说完,武朵儿对金刚低声说:“继续唱着,让公主多睡一会儿。”
裹儿睁开眼睛又慢慢闭上,继续睡觉。如此反复,到了三更天,裹儿彻底疼得睡不着,起床扶着人慢慢走动,又吃了些东西。
府内灯火通明,但是除了主院,却都寂然无声。
大约第一声开门鼓传来时,裹儿开始发动,骤然加剧的疼痛,几乎让她站不稳,脸都扭曲起来。
阵痛如同鼓声,似乎要将裹儿的身体连同灵魂一同搅碎。这次生产比第一次艰难多了。
神都的坊门次第开了,消息就像鸟儿一样飞到各处。裹儿此刻的心声都被疼痛攫取,顾不得其他了。
驸马不在府中,公主正在生产,府中无人做主。武朵儿见不是样子,立刻命人去永泰公主府去请永泰公主坐镇,又打发人去宫中回禀。
仆从立刻骑马出去,拍开公主府的门,急道:“快去禀告永泰公主,我家出大事了,公主要生了。”
仙蕙和延基得知后,立刻换了衣裳,稍微盥洗便出来了,匆匆问:“怎么回事儿?”
正说着,忽然又有人穿着孝服爬进来跪地哭道:“公主、国公,我家郡王薨了。”
仙蕙和延基惊道:“什么?你说什么?”
那人说:“我家郡王没了……”
“怎么回事儿?”延基的脸色顿时白了。
那人摇头说:“一时半刻说不清,国公去了自然明白。”
仙蕙回了回神,对他道:“你去郡王府,我去照顾裹儿。”
说罢,夫妻俩就各跟着人去了两府。仙蕙急匆匆来到裹儿的院中,只见院内灯火通明,仆妇来去匆匆,武朵儿站在台阶上调度。
武朵儿见了仙蕙,忙下来行礼,仙蕙提着裙子急走,说:“都这个时候了,还讲究什么礼数,裹儿怎么样了?怎么没听见声音?”
说着就要径直往里走,武朵儿连忙拉住仙蕙,道:“六公主等下,我有重要的话要说。”
仙蕙虽然焦急,但也明白武朵儿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于是被她拉到廊下僻静处。武朵儿俯耳将今日发生的事情大略说给仙蕙。
仙蕙听完,气得跺脚叹息,压低声音骂道:“这都是什么事啊?活该!还有阿兄,怎么能让裹儿去做这件事,这不是让她们夫妻反目吗?”
她又对武朵儿说:“你在外面候着,我去里面看看她。放心,我知道分寸。”
说完,仙蕙进了产房,就看见裹儿满头大汗地躺在榻上,见了她,虚弱地一笑,道:“你来了。”
仙蕙看到这样一碰即碎如同琉璃的裹儿,忍不住心中一酸,勉强扯起嘴角,说:“我来了,你不用怕,有我在。”
“嗯……”裹儿刚开口,疼痛就扭曲了她的声音,让仙蕙的心立刻揪起来。
疼痛过后,裹儿安慰仙蕙说:“不用怕,大夫说我这一胎没有什么问题。来人,扶我起来,再走走。”
仙蕙历经过生产,但是彻骨的疼痛在记忆中已经随着时间淡化,如今看了裹儿的情形,立刻感同身受起来。
万叶涛和金刚闻言扶着裹儿来回在宫中走动。正走着,宫中派来的太医和医婆到了,韦淇的女官素云也跟着过来了。
素云没有先进去,抓住武朵儿,问:“公主怎么样了?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仔细和我说了。”
武朵儿将与仙蕙说的话又大致说了一遍,“公主在西府中就有发动的迹象,慢慢走回了府里,这一夜都快过去了,还没有生出来。
公主生小郎君时,听说只用了两个时辰,这三个时辰都过去了。”
素云忧心忡忡,道:“公主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二人说罢,素云这才进去,只说让公主安心,她带来的太医和医婆都是精通妇科,宫中的好药也带了不少。
东宫也派来人询问情况。众人忙里忙外,渐渐地东方泛白,但是裹儿还没有生产的迹象。
今日的朝会上,李显心神不宁,一是因为武三思,二是因为裹儿。昨日他恨武三思恨得牙痒,但武三思死了,又忍不住怅然起来。还有裹儿,从昨夜发动,一直没有生产,莫非……
散了朝会,李显立刻召见了几位重臣。魏元忠几人不住尚善坊,一早就来到宫中,并不知武三思的事情。
“李卿,你的奏本我看了,你也给大家说下吧。”李显对大理丞李朝隐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