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生产 他只哭死了那个,把活人都忘了……
李朝隐是半路在家中被人叫回审理此事。先前,他本以为陛下要么遂了武三思的愿匆匆结案,要么不闻不问,但这均不是好的解决办法,无论是哪一种,皇家颜面都要扫地。
正当他在家抚掌长叹之际,忽然有人拍门,也没说缘由,若非李朝隐认得他的腰牌,几乎要报案了。哦,也不对,他就是大理寺的人。
李朝隐被匆匆推上马,来到大牢,果然见到了太子。只见太子语气平和冷静,“孤已经暗中派兵抓到了污蔑中宫的人,你去审理一下,今夜就把案子结了。”
李朝隐满腹疑惑,因不知缘由,也不敢乱问,只得先去审问了。那些人犯,十分痛快地吐出口供,按上指印。但李朝隐发现有几人早已被用过刑。
审出的内容也十分诡异。原来是武三思的门客因怨恨武三思掠走他的爱人为妾,投在他门下卧薪尝胆,想要报仇。
然而武三思出入都有人保护,一直得不到机会,故而污蔑他与中宫有染,企图让皇帝杀了他。
且不说李朝隐信不信,但是太子信了,他不得不信,不然有的是人信。
李朝隐拿到口供,斟酌问:“殿下,这……”
重润点头道:“你去写案卷,审出什么来就怎么写。”
李朝隐犹豫了下,坚持问道:“德静郡王犯有失察之罪,且兹事体大,不知是否一起上奏?”
重润回:“不用,孤已经告诉了郡王,他自会请罪的。”
李朝隐从昨天到今日以为,不独帝后连同太子也要一同包庇武三思,没想到他想错了,大错特错。
就在他如实报告,众人面面相觑之时,忽有人报说,安国公武崇烈前来求见陛下。
李显叫人进来,只见武崇烈从殿外跪爬进来,双手捧着认罪书,忍悲哭道:“陛下……父亲知因他之过,致使中宫蒙辱,辜负陛下和皇后恩情,主辱臣死,唯有一死才能赎罪。父亲昨晚已经薨了,这是他的遗笔。”
“啊?
“啊!”
“武……德静王死了?”
殿下大臣闻言恍如在梦中,脸上都是不可置信的神色。李显道:“快呈上来!”
宫人接了遗书,呈给李显。李显看过,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字字恳切,心中不免叹息一声,若非武三思僭越皇家威严,他本不会同意对武三思出手。
看罢,李显将遗书递给众人传看。魏元忠等人与武三思打交道比李显还长,怎么不知道这件事情有猫腻。然而,这件事情处置的结果总体来说是好的。
武三思死了,不管以何种罪名,何种缘由,但他终究死了,压在魏元忠头上的奸佞终于除了。
李显抚慰武崇烈几句,又指派朝堂官员治丧,便让众人散了。魏元忠这时琢磨过味来,昨日的宴会只怕是鸿门宴。
他们几乎对李显刮目相看了,调虎离山,威逼武三思自尽并留下遗书,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武三思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遍布,他突然死后,其党如丧考妣。相王及心向李唐的朝臣得知后,更是惊讶和欣喜,没想到武三思真被皇帝给除了(信武三思自尽,还不如信猪能上树)。
“哗啦”一声,太平公主将案上的茶盏扫落在地上,怒道:“小孩安敢?”
逼杀武三思的人根本不是李显,而是他的一双好儿女,女儿还是武三思的儿媳。
“好狠的心啊!”太平公主骂道:“他们才多大?”
武攸暨不在,早已去武三思府中哭丧去了,只有薛崇胤在。他听了,道:“阿娘,事已至此,先去郡王府拜祭。我听说,安乐公主昨夜发动,现在还未生出来。”
太平公主又是恨又是叹,道:“她可真是陛下的好女儿啊!”说着,让人进来服侍更衣盥洗,去武三思府上哭灵。
及到西府,天已大亮,只见满府缟素,处处挂着孝幔,哀乐阵阵,哭声漫天。
太平公主遍体纯素,披着青缎披风,进了里面,早有武家子弟哭着迎出来,扶了太平公主至灵前,武崇烈、武崇训等小一辈跪着扑入她怀中放声痛哭。
太平公主哭了几声,留了两行泪,又到灵右,见了武三思的女儿和姬妾们,不免被悲伤所感。武萱儿忍悲再三劝慰,太平公主才止住泪,扶到内室用茶。
武三思是武萱儿的父亲,如今他骤然离去,武萱儿心中生疑,但阖府上下皆闭口不言,只得憋在心里,见了婆母,泪水簌簌,直哭道:“阿耶怎么就去了?”
太平公主叹了一声,她本是聪慧之人,如何猜不到,面对儿媳的眼泪,她也不知说什么,只说:“且往后看吧。”
新都公主纨纨听说太平公主过来了,立刻从别殿过来拜见,说:“姑母,节哀。”
太平公主回了一声,又道:“怎么不见永泰?”
新都公主闻言,脸上忧心忡忡,说:“她去看安乐了,也不知安乐现在如何了?”
姑侄儿说了一会儿话,外面陆续有人过来哭丧吊唁,太平托身体不适,先走了。纨纨见府中已恢复了井井有条,心中放心不下妹妹,便坐车去了东府。
院中仆妇端着热水巾帕进进出出,纨纨找到仙蕙,急问:“生没生啊?还有多久?”
仙蕙没回她的话,先吩咐说:“把参汤预备上,再做些清淡易克化的羹汤来。”然后才回:“还没有呢,急死人了,也快了。”
纨纨扫了一圈,问:“怎么不见驸马和植儿?”
仙蕙道:“植儿由湘灵娘子守着,怕吓着,没敢让他过这儿来。驸马……驸马在西府哭灵一直没回来。”
纨纨听完便动了气:“等我去把他叫回来!媳妇在产房煎熬,他只哭死了那个,把活人都忘了。我把他骂也要骂回来!”
仙蕙一把拉住她,道:“别去,他若有心就该知道回来,若无心,你骂也骂不醒。”
纨纨气呼呼坐在廊下,凝神听里面的声音,焦虑地等着,正要和仙蕙说话,就见侍女提着食盒进来,仙蕙见了问:“里面是什么?”
侍女回道:“银耳燕窝粥。”
仙蕙给纨纨说了一声要进去,纨纨道:“我刚从灵堂过来,现在去产房不吉利,你去守着,我在外面盯着。”
仙蕙拍了纨纨的肩,说:“幸好有你来了,我去里面。”她进了产房,只见裹儿发丝凌乱,脸色苍白憔悴,正被万叶涛和武朵儿扶着喝燕窝粥。
裹儿的精力都被疼痛占据,见了仙蕙也没力气说话,只动了眼珠子。仙蕙接过巾帕为裹儿擦汗,心疼道:“再忍忍,马上就好了。”
侍女取出参汤,问:“公主,现在要喝吗?”
仙蕙急得骂道:“蠢材,这是等会再喝的,先拿温鼎温着。”
裹儿虚弱说:“不必骂她,她也是着急。”
仙蕙劝道:“好好好,你千万省着些力气,喝完了啊,再吃一盏。”
纨纨在外面焦急地等待,忽然听到里面一阵呼痛的声音,紧接着又没声了,不知如何是好。
纨纨急得站起来,不敢进屋,只在窗前檐下绞着帕子,走来走去。
快晌午时,里面的痛嚎一声连着一声,一直午初一刻,忽然有婴儿的哭声传出来。
见稳婆出来,纨纨一把拉住她,问:“公主怎么样了?”
稳婆忙道:“恭喜大公主,母女均安,七公主生了个小娘子。”
纨纨长长吁了一口气,双手合十,念道:“无量天尊,三清道祖保佑。”说罢,就立刻命人去宫中报喜,免得帝后担忧。
第102章 荣娘 我以为你会拿砒霜把我药死。
裹儿产后几乎耗尽了力气,勉强收拾过后,便睡下了。仙蕙挥手把忙碌至今的武朵儿等人打发出去吃饭睡觉,自己带人守着裹儿和孩子。
她出来见了纨纨,脸上露出笑容:“一切平安。大姐,你去西府,这里有我看着。”
纨纨想了想,就告别离去。仙蕙又命人叫来植儿,见他眉毛蹙成峰,俯身笑问:“这是怎么了?来,我带你见阿娘和妹妹。”
植儿握住仙蕙的手指,浑身发软,抬头问:“姨娘,我阿娘——要死了吗?”
仙蕙连忙呸了几声,狠狠揉了植儿的头发,才说:“你阿娘好着呢,咱们一起去看她们。”
植儿昨晚上睡得不安稳,哀乐远远传来,院子里又出奇地安静,不见阿耶,又不见阿娘,孤独和无助都找上了他。
一大一小往屋里走,植儿来到榻前站住,听着阿娘绵长的呼吸声,看着阿娘微微抽动的眉头,以及随着呼吸起伏的罗衾,安心不少。
植儿双手捧住裹儿的手,默默地站着。
仙蕙见如此情形,心中一酸,裹儿生产,驸马没有回来,只怕怨上她了,这和和美美的一家三口以后只怕要散了。
都怪可恶的武三思,贪婪无度,落到今日,罪有应得!
“植儿,过来看看妹妹。”仙蕙收拾好心情,引他来到摇篮前,里面躺着小婴儿。
“好丑!没有姨娘的弟弟好看。”植儿看了半响,实话实说道。
仙蕙嗤的一声笑了,说:“刚生下的小孩都是这样,植儿生下来也是这样,过两个月就变得白白胖胖了。”
植儿眉头皱起,心里不信。他又回到裹儿的榻前,坐在脚踏上,眼睛直直地盯着母亲,生怕一眨眼,阿娘就不见了。
仙蕙坐在他旁边,把他搂入怀中,低声笑说:“吓着你了?”
植儿连摇头,张口否认说:“没有。”
仙蕙笑了:“这有什么可害羞的?你舅舅、你阿娘还有你姨娘我,小时候谁没有被吓着过?”如今都走过来了。
植儿哼了几声,靠在仙蕙的怀中没有说话。过了半响,湘灵蹑手蹑脚过来换仙蕙和植儿出去用饭。
仙蕙出去之后,正巧碰见充当天使的素云,笑说:“母女均安,阿娘送来的人参派了大用场,你回去告诉他们不要担忧,这里有我在呢。”
素云应了一声,看见植儿,遂笑说:“来时,我碰到了太子殿下,他说府中慌乱,要接小郎君去东宫住几日。”
重润爱屋及乌,对着小外甥十分疼爱,现在又多了几分愧疚和怜惜。
植儿想了想,摇头说:“素云姑姑,请回禀舅舅,植儿多谢舅舅好意,但是阿娘卧床,阿耶又不在,植儿要在家守着。”
素云闻言看向仙蕙,仙蕙道:“我准备住这里几天,把植儿一起照看了。”素云只好作罢。
仙蕙送走素云,植儿晃着仙蕙的手,仰头问:“姨娘,阿耶呢?”
仙蕙闻言一愣,植儿年纪尚小,许多事情不明白,她也不想在小孩面前说他阿耶的是非,便道:“你阿翁昨夜薨了,你阿耶在西府哭灵。”
植儿没想到家中真发生了大事,不可置信道:“阿翁薨了?”
仙蕙点点头,道:“所以你阿耶没回来。”
植儿转身要走,被仙蕙一把拉住,问:“植儿,你要去哪里?”
植儿的眼睛泛红,带着哭音说:“我要去祭拜阿翁,阿翁对我很好。”
仙蕙暗中更恨武三思了,面上哄他说:“你阿耶去了西府,你阿娘生死不知地躺在那里,你要去了,你阿娘怎么办?好歹等你阿娘醒了或者你阿耶回来再说。”
闻言,植儿这
才答应先在家里守着。
“造孽啊,该死的武三思,歹竹出好笋,养出了孝顺的儿子和孙子。”仙蕙心中暗暗想着:“延基品性也不错,延秀性子左了些,只希望武家以后太平些才好。”
植儿见桌上有荤腥,立刻叫人撤下去,仙蕙见了有气无力地只得随了他。
夕阳落下,裹儿这才昏昏沉沉醒来,只觉得浑身仿佛撕裂般,睁开眼睛,就见仙蕙双臂撑在榻上打盹。
“来……来人!”裹儿口干舌燥,声音沙哑至极,外面的人答应了进来,却把仙蕙惊醒了。
“裹儿,疼不疼?有哪里不舒服?”仙蕙连声问道。
裹儿道:“水……”仙蕙忙叫人斟温水过来,裹儿如得了甘露,一口饮干,又问:“有什么吃的,也拿来,口里没味,要吃些咸津津的东西。”
侍女立刻去了,端了几样粥并精致的小菜过来,裹儿埋头吃了。吃毕漱完口,就见仙蕙一脸慈爱地看着自己,这把裹儿逗笑了。
裹儿吃了饭菜,也睡足了,精神比上午更好,笑说:“你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有三四十岁。”
仙蕙啐了一口,见裹儿有心说笑,遂放下心,笑道:“俗话说,长姐如母,我虽不占长,但也是你姐,你还既然这么说了,那就叫我一声娘,也全了我照顾你的情。”
裹儿呸了一声:“没脸没皮,我改日进宫告诉阿娘去。”
仙蕙抬起下巴微笑,裹儿问:“植儿去哪儿了?”
仙蕙回:“湘灵带他回去睡觉了。”
裹儿不知为何,神情黯然,忽又向仙蕙笑说:“你回去吧,你家的复郎才几个月,正离不开人。”
仙蕙将裹儿的手按下,说:“放心,我已派人告诉驸马,让他早些回去。府里嬷嬷奶娘丫头一大堆,不必担心。”
裹儿仍坚持道:“朵儿姐姐、叶儿、湘灵、金刚还有府中的僚属都能独挡一面,不妨事。你能陪我,我已感激至极,再留下,我就不能领了。”
仙蕙想了想,叹气道:“好吧,有事一定派人去叫我。”
裹儿笑起来说:“当然,长姐如母……哈哈哈……”
仙蕙冷哼一声,道:“你这么胡言乱语,就等着挨阿娘的骂吧。”说罢,又道:“我把你府中的事情安排妥当再走。”裹儿道了一声谢。
直到鼓声将尽,仙蕙再三叮嘱才离开。裹儿安歇睡下,她浑身难受,睡不安稳。
忽然,裹儿睁开眼睛,借着微弱的灯光,看清榻前的人,怔愣之后,苦涩地笑说:“你来了。”
来人正是崇训,面色憔悴,双眼通红,披麻戴孝。裹儿挣扎坐起来,道:“我渴了,你给我倒杯水来。”
崇训沉默地向盆内蘸过手,从暖壶内倒了水,送到裹儿手上。裹儿接过来,一面喝,一面说:“我以为你会拿砒霜把我药死。”
“为什么?”崇训声音早已哭得嘶哑。
裹儿一顿,缓缓将水喝完,道:“你阿兄应该和你都说了。”
崇训双目赤红,质问:“你本不必来的,为什么要去西府?”
裹儿回:“我不想让安乐公主的家翁死得没有尊严,没有谥号,被人嗤笑。”
崇训沉默,握拳捶着榻,落下泪来,道:“我早该劝阿耶,劝阿耶的……”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裹儿在心里暗暗说道。无论现在说什么,只怕两人的夫妻之情都尽了。
以他的性子,崇训必定不愿再与逼杀父亲的仇人同床共枕,而裹儿也不放心与他共眠。
想毕,她悄悄扫了眼四周,只见武朵儿隐藏在帷幔的暗处,安静无声,就像一名刺客。
“去看看女儿吧,你一直盼着她。”裹儿叹了一声说道。
崇训闻言擦了眼泪,起身来到摇篮前,只见婴儿睡得香甜,举着双手,握着拳头,乖巧可爱。
他颤抖着想要抚摸女儿的脸,却始终没有触碰。女出生的喜悦早被父亲逝去的悲伤冲得无影无踪。
“她叫什么?”崇训问。
裹儿回:“荣娘,万物以荣的荣。”
第103章 清明 太子说的可是她?
崇训看过荣娘,移步点灯,屋里顿时亮堂起来,又回到榻边站着,说:“明日,我带植儿去灵堂。”
裹儿想了想,说:“也好。大人素来疼爱植儿,他也该去拜祭。”
此话说完,一阵沉默,两人无话可说。
半响,崇训转身要走,裹儿忽然叫住他,道:“你等等。”
崇训停下回头转身,裹儿神情凝重:“咱们之间的事情你怎么怨我都可以,但是不能把糟糕的情绪发泄到孩子身上。”
崇训闻言,冷笑一声,说:“你放心,我不是那样的人。”说罢,转身离去。
武朵儿从帷幔暗处走出来,倒了一杯水递给裹儿,担忧道:“公主……”
裹儿长长呼出一口气,接过茶碗,然后脸上露出笑容,说:“你担心什么,我自己都不担心。”
政治婚姻走到这一步的夫妻,多他们一对也不多,少他们一对也不少。
裹儿喝完水,打了个哈欠,道:“你不用守着了,这里有奶娘嬷嬷,我睡觉警醒,不必担心。”
武朵儿应了一声,吹灯移步到外面,见万叶涛正侯在门口,便笑着打手势示意自己去休息,万叶涛点头。
次日,崇训过来带走植儿,后面跟着金刚等一众伺候的嬷嬷侍女寺人。过了半日,金刚等人便簇拥着植儿回到公主府中。
却说昨日,李显夫妻收到裹儿平安诞下孩子的消息,简直是如闻天音,恨不得立刻飞过去。
只是帝王仪仗规矩甚多,怕扰了裹儿的静养,只好按捺下激动的心情,再三地派人送赏赐探消息,府中事务尽知。
重润过来,求见二人。李显忙叫人进来,喜道:“你妹妹的事,你知道了?”
“知道了,苍天保佑,母女均安。”重润笑道。
李显笑了:“来人,上酒。今天高兴,咱们父子喝上几盅。”
重润说:“好,添丁进口是天大的喜事。不过,喝之前,我想和阿耶,还有阿娘商议一件事。这事我和裹儿昨天议了一天,才定下来的。”
李显一听这话,立刻就说:“就按你们的来。”
重润迟疑了一下,目光向韦淇求救,韦淇转头对李显笑说:“你别答应地那么爽快,先听听,再说其他的。”
重润看了一眼周围,宫人会意,都悄悄退下去。重润自己搬了胡凳坐在南面。
韦淇笑说:“你说吧。”
重润道:“阿耶登基,本应万象更新,只是前有张柬之等强臣,后有武三思,左右掣肘,如今二臣已去,正可施展抱负,绍述父祖。”
李显一听,觉得有道理,忽又想起一人,心下踌躇,便问:“你有什么主意?即便去了武三思,这朝中还有别的人……”
重润明白,阿耶说的是相王和太平公主,往日有武三思在前面乱窜,这二人便隐藏在后面,时常被忽略了去,但他们的势力却不容小觑。
“阿耶,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重润道。
李显问:“什么问题?”
重润回:“玄武门政变后,太宗皇帝手下人才济济,有原秦王府旧人房玄龄、杜如晦、尉迟敬德,有寒素子弟马周,有原隐太子门下魏征、王珪,还有边疆部族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为什么这些人会对太宗皇帝忠心耿耿呢?”
李显笑了:“那当然是太宗皇帝雄才大略,天资绝伦,我呀望尘莫及。”
重润道:“阿耶你这是妄自菲薄了,在我们姊妹心中,你比谁都好。”
李显笑笑,问:“那你想明白了吗?”
重润:“儿子想明白了。那是因为太宗皇帝‘拔人物则不私于党,负志业则咸尽其才’,故能麾下无论从前是恩是仇,都能竭心尽力。
阿耶是皇帝,你不把大臣当做私党,他们就不是私党。你把他们当做了私党,他就成为了私党。”
李显反复重复最后一句话,道:“你说的正是。”
韦
淇在旁边喝茶,说:“我听明白了。显你想想,你是皇帝,若大臣跟着你就能升官发财一展所学,还干嘛提着脑袋跟别人干呢?
你首先不把别人当自己人,别人能把你当自己人吗?能为你所用吗?”
李显道:“我刚才就明白了,这是再浅显不过的意思了。润儿,接下来呢?”
重润从袖中掏出名单,说:“这是武三思的党羽和爪牙。”
墨色的名字落在雪白的纸张上,有的名字被圈出来,有的被划去。李显沉吟半响,说:“画圈的是要升官,划掉就是革职,我说的对吧?”
重润道:“阿耶,果然与我和七娘心有灵犀。武三思虽是小人,但其麾下也不乏有能臣干吏,或升或维持原状,也让众人知道阿耶的器量。”
李显笑道:“你与七娘商议妥了,不要藏私,一并都说了,我也懒得思考。”
重润取了笔墨来,指着纸上某人说其政绩如何,履历如何,该升何官,得李显同意后,在其名后写下备注。
写毕,韦淇拿过来看了一眼,连连点头,向李显赞道:“孩子们办事越发干练了。”
李显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表情。重润道:“这是第一件事,还有第二件事……”
李显闻言,扶着额头,道:“哎哟哟,你们兄妹一样,一件接着一件。”韦淇推了推他,说:“别打岔,听润儿怎么说。”
重润说:“这第二件事就是整纲肃纪,裁汰冗官。我和裹儿先给阿娘道歉。”
说着重润起身,跪下磕头,韦淇一想便明白了,上前扶起重润,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放手去做吧。”
李显登上帝位,孤立无援,先引后族京兆韦氏为援,之后再引的才是武三思。
韦淇转头对李显,道:“韦家和其他世家一样,他们忠心的是自己的家族。
我若得权了,他们就在外面仗势欺人,自封国舅爷。我若失势了,他们王八脖子往后一缩,哪里管我死活。
世家们都一样,换个皇帝,照样飞黄腾达,现在还有谁记得我的爷娘弟弟们?”
重润闻言,说起前日的一件事来,道:“吏部尚书韦巨源前儿选了十位官员,全是相公们的亲戚。国家重器,岂能这样私于人?”
李显闻言,看向韦淇,韦淇说:“看我做什么,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李显讪讪一笑,道:“并没有看什么。”
说完,转头问重润说:“他不能担吏部的重任,你觉得谁能?”
重润回:“宋璟,他守文持正,刚正无私。”
李显想了想,说:“也罢,先用着,以后再说。”
重润道:“还有一事,既是国事,也是家事。”
李显疑惑道:“那是什么事?”
重润说:“皇室为天下之表率,更要谨言慎行,我常听闻公主皇子宗室纵容家奴,所行不法。”
“行了,我明白了。”李显说完,上下打量重润,然后赞道:“原先我看裹儿办事利落,现在看来,你也不差。早些历练掌握朝中事务也好。你想去哪个部门?吏部如何?”
重润笑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阿耶,你用了宋璟,又把我塞进去,他难免掣肘。”
李显想了想,道:“那其他部门呢?我想起了,你就任知政事,裹儿等她恢复了就升户部侍郎,再兼个中书舍人。”
重润刚要推辞,李显就叹气说:“我还能有几年?就这样吧,你们兄妹日后务必要同心同德,不得猜忌。”
重润起身行礼道:“是,阿耶。”
韦淇招手笑说:“快坐下,你和你阿耶生分什么。”三口又说了一会子话,李显留重润在宫中用膳。
李显顾着裹儿的脸面,对死人武三思十分大方,先命官员治丧,又挑了个美谥给武三思,且追封他为太尉,哀荣备至。
裹儿身体恢复后,立刻销假,入户部当值。她发现朝堂比前些时候多了几分清明。
刚过了几日,李显又下旨升裹儿为户部侍郎,兼中书舍人。重润在前些日子就被任命知政事。
太子右庶子姚崇对于太子知政事,十分欢迎,但看见安乐公主升迁,心中的隐忧越来越大,遂多次上本,但都不被李显采纳。
观如今的政事情形,两人对陛下影响最大,太子重润和安乐公主。姚崇便想找到太子,请他劝说皇帝罢免安乐公主的官职,只尊其位。
这日,姚崇趁机求见太子,说了此事。
重润闻言一愣,笑问:“姚公可知是谁建言将你从亳州调回来?又是谁推荐你任太子右庶子?”
姚崇一怔,反问:“太子说的可是她?”
第104章 姚崇 岭南欢迎他
姚崇说完,抬头望去,只见太子点头道:“实话与你说,安乐常与阿耶说,姚宋有宰相之才,堪比前朝的房杜。这次宋公任吏部上书,也是她首先提的。”
姚崇听了,沉思半响,道:“老臣惭愧,何德何能与房公杜公相比?殿下,臣还是要冒死上奏,安乐公主确实才智过人,又品性清正,然而她有则天皇后之志啊!
昔年则天皇后称帝,宗室几乎一空,你的父亲,当今的陛下,遭到废黜,流放房州。前有诸武掌权,后有二张把持朝政,不知多少忠臣义士惨遭屠戮。为江山长久之计,臣请罢公主职事,尊其位,封其子女。”
重润闻言笑起来,说:“她早就知道你不但不领情,甚至还要弹劾她,但是她仍然举荐你们二人担任朝中要职。
兵部选武,吏部选文,为政之要,惟在得人。陛下也对你们二位可是抱有很大的希望,希望你们为朝政带来清新的风气。”
姚崇道:“老臣惭愧,德薄才疏,唯有一腔忠心。古语有云,芝兰当户,不得不锄。殿下英明睿智,一国储君,将来的皇帝,何不明白这个道理?”
重润说:“这是昭烈皇帝说的话。”
“正是。”姚崇回道。
重润笑了一下说:“这是昭烈皇帝能偏安一隅的原因。若换了太宗皇帝,他呀,别说眼前的芝兰,就是仇敌对手地盘里的芝兰都要扒拉到自己的麾下,像魏征、契苾何力、阿史那社尔……哪个归顺之前心里没想过要他的命?
这是我太宗皇帝能一统天下,威震四海,万邦来朝的重要原因。”
姚崇听了这话,心中一动,不着痕迹地打量起太子来。太子仪态风度都是极好的,姚崇与太子接触不多,隐约听得太子温润如玉,仁孝友悌。
现在看来,他还是没有理解这位太子,能说出刚才那般话的太子,足以证明他心胸宽广豁达以及知识渊博,是个明君的好苗子(比他爹强多了)。
想毕,姚崇笑回说:“殿下高见。”
重润摆手说:“什么高见不高见,主要是太宗皇帝厉害,千古以来也就出了这么一位文武全才的皇帝。”
姚崇说:“殿下为太宗血脉后裔,理应守好李唐江山,防微杜渐才是。”
重润听了,叫人上茶,道:“姚公的茶水都喝完了,还不把茶壶提来?”宫女忙换上一壶新茶斟好,方退了下去。
这让姚崇有些吃不准,这太子殿下难道是要催自己走?正想着,就听太子道:“裹儿说你善应变以成天下之务,与你说这一回,我算是见识到了。”
姚崇忙道:“谬赞谬赞,惭愧惭愧,老臣惶恐。”
重润笑道:“姚公,你不用怕,裹儿都不在意这些,我在意这些干嘛,都是为国做事,为百姓做事,俯仰对得起天地良心。
姚公,你博古通今,知道汉人为什么叫汉人吗?”
姚崇回道:“史书记载,汉初有人称齐人、楚人、秦人等,汉之后华夏皆称汉人。”
重润赞道:“姚公博学,正如你所言,两汉四百年,天下归心,人皆以汉自称。我与裹儿希望即便朝代更替,后世能以唐人自称。”
“朝代更替几个字,还望太子慎言。”姚崇道:“我大唐立国近百年,未必不如汉。且说自陛下登基以来,拨乱反正,百姓安居乐业,不出三五年,天下便大治。”
重润叹了一口气,道:“姚公有房杜之才,难道没看到大唐治世下面的隐忧?”
姚崇道:“愿闻其详。”
重润笑道:“我未向姚公问策,姚公倒问起孤来。”
姚崇脸上讪然一笑,道:“某鲁钝,还望太子殿下不吝赐教。”
重润道:“就拿姚公掌管的兵部来说,你也发现了,各府卫士不断逃亡的事情。”
“是,臣曾上书陛下,严查此事。”姚崇回道。
重润摇头,叹道:“府兵制支撑不了多久了。”
“啊?”姚崇惊讶了一声。
重润道:“大唐能够分给百姓的田地越来越少,均田不能长久,依托于均田的府兵也支撑不了不久。
大唐四周部族极多,必须要强大的军事力量作为震慑。府兵不行,只能招募卫士。那军饷从哪里来?这又回到了赋税上面。昨日裹儿上了一份奏疏,姚公你也来看看。”
说着,重润起身从案上找到一份奏本,递给姚崇。姚崇忙起身接了,细看去,里面却是一页页统计的图表,文字极少,他却看得触目惊心。
“这……”姚崇心中发颤,土地兼并、百姓流亡、豪族隐藏户口、租调收入几乎停滞甚至有下降的迹象……再严重一点,那就是到了末世之相啊。
重润道:“若姚公这样的贤臣解决不了,指望后人,无异于放任事态发展。裹儿说你是个救时之相,姚公你要努力啊,孤觉得你有救世之相的潜质。”
姚崇尴尬道:“……殿下,臣还不是宰相。另外,臣能当个救时之相,已经心满意足。”
重润伸手拍了姚崇的肩膀,揶揄说:“姚公不要妄自菲薄,你可是有房杜之才。”
姚崇苦笑:“殿下不要打趣臣了,臣可禁不起。”
重润失笑,然后正色道:“裹儿先是大唐子女,再是李唐后裔,最后才是她自己,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又道:“姚公你善于应变,宋公守文持正。这些话我只和你说,可不敢和宋公说。
圣人说过看人要观其言而察其行。还有,个人的认知是有限的,故而才有‘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姚崇起身拱手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老臣受教了。”
重润问:“那你还要坚持让裹儿罢官回家吗?”
姚崇沉吟半响,道:“容臣再想想,再想想。”
重润闻言笑说:“这才算有点救世之相的肚量。”
姚崇:“……殿下又取笑臣了。”重润大笑。
送走姚崇后,重润想了想,这人放在兵部有些浪费人才,且他已任过一段时间兵部尚书,杨再思老迈气弱,不敢任事,不如两人都动一动。
想毕,重润先找了裹儿,问她的意见。裹儿想了想,回:“杨公压不住兵部,把魏公重新调回来任兵部尚书,杨再思改任中书令,再把姚崇任户部尚书。”
重润道:“好,我们与阿耶说一声。姚公对你有不同意见,你……你能应付来吧。”
裹儿不屑一笑,道:“就他?他要是对人不对事,那我就是看错了眼,岭南欢迎他。”
重润伏案大笑,说:“你还说他是名相呢?”裹儿冷呵一声。
子女携手而来,向李显请求此事,李显无有不应。他又找机会背着重润,悄悄对裹儿说:“姚崇要是给你穿小鞋,我饶不了他。这家伙和相王关系最好了。”
裹儿无奈一笑,回道:“阿耶,他也怕我向你告小状。”李显闻言讪讪一笑。
过了几日,朝廷就下了旨意,调动了三人的官职。从兵部尚书到户部尚书,算是升迁,宋璟过府恭喜他,暗中哨探他与太子说了什么。
这人从东宫回来后,便再没有与自己一道上书奏请罢安乐公主职,莫不是被说服了?宋璟心中纳罕。
问及此处,姚崇只捡了“芝兰当道,不得不锄”这一节说了。宋璟听了,也赞道:“太子之心胸有太宗之遗风。”
“那安乐公主呢?”赞完,宋璟又追问。
姚崇道:“我这就调去户部了,若发现安乐公主不法,定当上奏弹劾。”
宋璟冷笑一声:“她在圣人面前就几乎没出过错,你又能奈她何?”
姚崇忽然问:“你为什么反对安乐公主任职呢?”
宋璟眉头拧起,不解地看向姚崇,道:“你难道不知?还是没看过圣贤书?”
姚崇摇头说:“太子说,个人的认知是有限的,我想跳出来再看。你我同朝为臣,经历类似,我观你,亦是拿镜子照我。同时,我也想弄明白太子是怎么想的。”
说着,姚崇伸手示意宋璟饮茶,接着道:“实话实说,我与太子交谈后,发现了一个问题。”
宋璟端着茶抿了一口,道:“什么问题?”
姚崇说:“太子殿下有自己的大志向,或者说这个大志向共同属于陛下、皇后、太子以及公主。这才是他们关系亲密的缘由,尤其是太子和公主。”
“什么大志向?”宋璟问。
姚崇回:“远迈强汉。”
宋璟:“太宗昔年以汉文帝为君王典范。”唐帝多从同为大一统王朝的汉朝上吸收经验教训。
姚崇吊起宋璟的兴趣,又一拍头,笑说:“扯远了,咱们继续说你,你为什么不同意安乐公主担任朝臣?”
宋璟道:“这不是明知故问?今天公主当官,明天那些女子是不是都能进朝堂?这也罢了,若是将来公主如同皇子一样……那江山就乱了。”
姚崇追问:“江山怎么乱了?”
宋璟回:“规矩都破了,世间没了规矩,各自征伐,生灵涂炭,这不是乱,是什么?恐怕比当年圣人登基闹得还要厉害。”
姚崇又问:“什么规矩?”
宋璟回:“当然是祖宗留下的规矩,都写在圣贤书里面。”
姚崇再问:“哪些圣贤书?”
宋璟不耐烦回道:“三礼、三传、易、书、诗。”
姚崇道:“这些大多成书先秦,是圣人为世人行事立下的规矩以及阐述圣人的思想。”
宋璟点头:“你不是挺明白的吗?”
姚崇叹了口气,说:“我大概明白了。”安乐公主大约在这里与他们分道扬镳,走到了另外一条路上。
宋璟摊手说:“这不是很明白的吗?”
姚崇问:“你说圣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宋璟不假思索回:“当然是男的。尧、舜、禹、文王、周公、孔子都是男的。”
姚崇听了,沉默不语,心中那句话不敢出口。他经历过女帝,则天皇后的权术谋略远超一般皇帝。
天下人口,女子占一半,未必没有如则天皇后聪颖之人,那她们都去哪儿了呢?
想到此处,姚崇忽然脊背一寒,就像戳破了虚妄,以“人”而非“男人”的身份,见到了不可名状的恐惧。
宋璟见他脸色不对,忙问:“你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姚崇忙回神,勉强笑说:“我大概明白了。”
宋璟笑说:“这话你说了两遍,就不必强调了。你明白什么,与我说说。”
姚崇摇头晃脑道:“法不传六耳,佛曰不可说。”
宋璟:“故弄玄虚。”
第105章 扶灵回乡 如果我请你留下,你会留下吗……
万叶涛听说姚崇要来户部担任尚书,十分着急,对裹儿说:“公主,你怎么不拦着些?”
杨再思是个佛爷,素来与人为善,
对公主很是尊敬,也不阻碍公主做事,如今公主刚升了户部侍郎,再过些日子便能将户部收入囊中,怎么就横空杀出一个姚崇来?
裹儿让她坐下喝茶,说:“这事是我提的。他对我有误解,世间的误解多是沟通不畅造就的,若能一起共事加强了解,解开误解,是一件大好事。”
万叶涛问:“那要是解不开呢?”
裹儿端着茶,想了一会儿,说:“到时候再说。大唐人杰地灵,俊采星驰。”万叶涛只好作罢,转而说起别事。
正说着,外面忽然进来一人,裹儿和万叶涛都停下了,双双望去,原来是崇训过来了。
自武三思丧礼过后,两人相敬如冰,不复从前的亲密,无事两人极少见面。万叶涛见状,起身悄声告退。
裹儿朝崇训颔首,使他坐下,问:“你来有什么事情?”
崇训回说:“我要扶阿耶灵柩回并州,结庐守孝三年。”
裹儿一愣,半响,说道:“如果我请你留下,你会留下吗?”
崇训摇头说:“这是我应该为阿耶做的事情,我要向阿耶赎罪。”
“赎罪?”裹儿听到这儿,不由得生了怒气,问:“你赎什么罪?是因为你娶了一个逼杀你阿耶的女人,爱不能爱,恨不能恨。”
崇训没有正面回答,道:“我主意已决,这是向你来辞行。”
裹儿直直地盯着他,直言不讳道:“你阿耶的贪婪让你进退维谷。你企图获得心里平静的自私,让你的儿女在成长中失去父亲的陪伴。扶灵回乡可以,但安葬完大人,你要回神都。”
崇训顿了一下,道:“公主有命,岂敢不从?公主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走了。”
裹儿叫住他说:“你回并州多修养一段日子再回来,看过植儿和荣娘了吗?什么时候走?”
崇训回:“看过了,明日一早出发。”
裹儿说:“明日我有公务在身,不便相送,愿你一路顺风。”
崇训道:“我知道了。”说着,就离开了屋子。
裹儿望着崇训远去的背影出了半日的神。用饭时,裹儿派侍女去叫植儿,侍女回来却说,小郎君正与国公一起用饭。
裹儿叹了一口气,只好自己一人吃了。吃罢,她探过荣娘,又看了会儿书,便躺在榻上。
夜晚天凉,孤衾独枕,翻来覆去,难以成眠,裹儿便心中盘算起部中的事情来,谁知走了困,直到四更天才睡下。
天还未亮,外面连续有说话的人声,裹儿故意不起来,但眯了半天,还是起床更衣洗漱,打开院门出去,只见崇训身着孝服,只带了早年伺候他的几个小厮,正要抬东西牵马出去。
裹儿立在廊下,没有说话,送他出门。
天色大亮,植儿醒来时遍寻父亲而不得,才知道阿耶扶灵回乡,因而气恼许久。
裹儿每日要去衙门当值,两个小孩放在家中,唯有仆妇照管,不甚放心,便带着儿女住进皇宫。
韦淇见了,连忙让人收拾了山斋院安排她们三口住下。
又问明缘由,知崇训态度如此冷淡,便说:“我原先看他是个好的,没想到拿大起来。既然这样,我就下令让你们和离,另找个知冷知热的驸马来。”
裹儿忙阻止说:“阿娘,你就别掺和我们之间的事情了,我自己能处理好。”
韦淇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下裹儿的额头,说:“你当初劝宜城都是理,怎么到了你身上就迷糊了呢。”
裹儿说:“植儿都知事了,他自幼跟着父亲,父子情谊深厚。再说了,这样也好,正好收拾了东西,拖家带口投奔阿娘,阿娘可不许嫌弃我们。”
韦淇笑了一声:“罢了。我这些天没事,正好帮你看着荣娘和植儿。对了,植儿的学业怎么办?”
裹儿想了想,道:“植儿去弘文馆年龄尚小。阿娘,我有个想法,听说后汉和熹皇后选宗室皇亲年幼者召入宫中学习,不论男女。和熹皇后乃是一代贤后,阿娘何不效仿她?”
韦淇闻言沉吟,说:“事虽是小事,当关系重大,我与你阿耶商议一下。”
裹儿点头道:“若是此事能成,植儿也能上学了。”韦淇听进心里。
不过这事要办成,还要花费时间。植儿原先是沈佺期等两三个师傅一起教导,现在他住在宫中打断了学习的进度。
裹儿便让他先去宫人学堂,跟着宫人们一起学习打发时间。
掌灯时分,裹儿正在看书,植儿翻过门槛走进来,爬到榻上,问:“阿娘,你看的什么书?”
裹儿亮出书名,植儿念道:“道德经。我没学过这个。”
裹儿笑说:“你长大些就要学这个。天冷了,你怎么不去睡觉?”
植儿悄悄瞥了眼裹儿,踌躇问:“阿娘,阿耶以后不回来了吗?”
裹儿伸手将他抱在怀中搂着,低头道:“你阿耶是个孝顺的人,说要为你阿翁守孝三年,我让他不必呆三年,处理完事情就回来,至多半年。你若是想他了,就写信给他。”
植儿听了,脸色才见了喜色,又道:“阿娘,你和阿耶生气了吗?”
裹儿闻言,握住植儿的小手,实言道:“我们之间确实出现了问题,这个问题也许只有时间才能解决。”
“时间……”植儿疑惑说。
裹儿道:“对,就是时间,时间能抚平伤痛,现在还不到时间。大人的问题与你无关,你要记得我爱你,你阿耶也爱你,我们对你和你妹妹的爱,不会因为我们关系的好坏而改变。”
植儿靠在裹儿的怀中,闷声闷气道:“我知道了。”
裹儿笑说:“你阿耶不在,你要是怕了,就挪到我殿里,今晚你跟着我睡好不好?”
“好。”植儿立刻应了。裹儿叫人带植儿去盥洗,她自己也准备睡了。
床帐放下来,母子二人躺在榻上,植儿又问起崇训:“阿娘,阿耶过年会回来吗?”
裹儿耐心回:“我也不知道。你写信问问他,说不定他能提早回来。”
植儿说:“阿娘,我以后要在宫中读书?”
裹儿回:“大约是这样的,你要是想沈师傅,也能把沈师傅调来。”
“好呀。”植儿立刻道。
裹儿伸手拍着他的后背道:“你先跟宫人一起学,我当年也这样学过,不要因为你的身份看低他们。”
裹儿叮嘱了许多话,后来她没听见植儿的声音,低头一看,原来是睡着了。
裹儿心中一软,将他的被子掖了掖,躺在枕头上,心里想着事。她的孩子要自己生,每次生产都是过鬼门关,故而只要了两个。
因而各个都要精心培养,不能像某些人自个儿是英雄好汉,儿子却是软蛋。现在崇训离开,教育儿女的重担落到了她身上。
次日一早,裹儿悄悄起身,蹑手蹑脚盥洗。临出门前,她叮嘱跟来的湘灵,说:“你与植儿最相熟,他到了生地估计心里害怕,你先陪着他几日。”
湘灵笑说:“你就放心去吧,我就在榻边守着,他一睁眼就能看见我。”
裹儿又道:“还有一事,你再问植儿的意思,在殿中哪里隔出一个小间来,让他住着。”湘灵应下。
裹儿出了门,径直去明堂上朝。她出发晚,但离得近,到得算早。
裹儿身着一件绯色官袍,站在廊下与同僚说话,一抬头,借着火光,看见重润被一群人簇拥着过来。他身上穿着杏黄色太子袍服,意气风发。
那身杏黄色太子袍服多漂亮啊,仿佛就像寒冬里的一抹朝阳。及至眼前,裹儿清晰地看见袍服上的刺绣。
“太子。”
“李侍郎。”
两兄妹见面行礼,会意一笑。原先重润在朝堂外面叫裹儿妹妹,不过裹儿坚持要他改称职务。
故而才有了你喊我一声“太子”,我还你一声“李侍郎”这样打招呼的方式。
重润与裹儿打过招呼后,又有人过来给太子打招呼。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殿门打开,大臣按照职务依次进入。
裹儿升了侍郎之上,位次往前提了,但仍处在中后段,而重润因太子身份就站在左手第一位。裹儿是看一次,酸一次。
今日朝会照常议了几件事,便散了。裹儿先回到户部值房,复核账册典籍。忽然新任的户部尚书姚崇叫她道:“李侍郎,请过来一趟。”
裹儿走了过去,问:“姚尚书有何事吩咐?”
姚崇笑说:“我初任户部,你与我说说户部司的事情。”
裹儿闻言,立刻叫书吏取了自己画的粗略舆图来,一边铺在桌案上展开,一边请姚崇过来观看,只见上面标注了各州各道的田地和户口来。
姚崇因前任职兵部,腹中也有丘壑,结合各地驻军,将这张图详细看过,指着北边说:“自陛下登基以来,突厥对大唐虎视眈眈,去年双方打了几场,大唐胜多负少。
今年只怕他们不安心,若冬日来犯,户部的粮草可够支援他们?”
第106章 筹办粮草 如今她不在,这正是用中书舍……
裹儿刚想要回答,就听见有寺人气喘吁吁过来传话:“陛下请公……李侍郎和姚尚书去徽猷殿议事。”
裹儿问:“出什么大事了?”
寺人忙回:“边地急报,突厥大举攻打灵州!二位快请去见陛下。”
“啊?”裹儿吃了一惊,看向姚崇,姚崇立刻起身,卷起舆图放入袖中,又问:“你把今年的户籍账册也带着。”
裹儿回去拿了关内道河东道的账册,与姚崇一起往徽猷殿去。及到殿中,只见诸位相公、太子等人已经到了。
魏元忠道:“边地险情,危在旦夕,刻不容缓,臣请陛下派兵遣将支援灵州。”
李显一听:“对对对,要派兵击退突厥。不知有何人能为将啊?”
众人均低头沉思,如今朝中不比高宗朝时猛将如云,只有那么几个能打的人,若是推荐的人吃了败仗,举荐人也要担干系。
姚崇出声说:“臣举荐张仁愿将军。神龙元年,突厥进犯,张仁愿任朔方大总管,击退突厥,又筑三受降城,使突厥不敢轻易进犯河套地区。他熟悉边事,人又在朔方,十分便宜。”
魏元忠道:“张仁愿是朝中宿将,征战疆场多年,有他应对突厥正好。”
李显想起了张仁愿,对他的印象很好,遂允了:“来人,拟旨,封张仁愿为朔方大总管,拜左卫大将军,加封御史大夫,命他防御突厥。”
李显吩咐完,并无人行动。前者上官婉儿因武三思污蔑中宫一事,失宠于李显和韦淇。往常都是她近侍拟旨,如今她不在,这正是用中书舍人的好时机。
裹儿想毕,立刻出列上前,说:“是。”她身上还兼着中书舍人的差使,来拟旨也不逾制,况且她在圣人跟前时也曾草拟过诏书。
就在君臣呆愣之际,裹儿坐在往昔上官婉儿的位置,铺纸蘸墨,挥笔立就,将草稿呈送李显。
李显回神接过,眼睛里充满了笑意,低头看过,命人交给中书令李峤,说:“事情紧急,即可去办。”
李峤看过,也无异议,转给侍中苏瑰,苏瑰看完传给尚书左仆射魏元忠。
魏元忠还给苏瑰,道:“没有什么不妥,即刻用印下发给张仁愿。”内侍接过圣旨便出去了。
裹儿拟完圣旨,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只听魏元忠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不知户部可有多少粮草?”
不等姚崇这位户部尚书回答,李显便随口说了一个数字,杨再思立刻回道:“陛下博闻强识。”
姚崇悄悄转头看了眼裹儿,裹儿心下会意,出声说:“这是今年户部收到的粮租,今年秋雨水少,要预留一部分赈灾,发放官员俸禄等诸事,大约剩下三分之一可支用。按四万兵马来算,每月大约至少需要四十万担粮。”
李显说:“那朔方周边州县可有存粮?”
裹儿道:“有一些,但都是备荒之用,若调关内道河东道诸州存粮可支三个月。”
李显颔首道:“先从府库运粮,不够从关内道和河东道调,关内道和河东道若有荒情,着周边州县接济。户部,谁来筹办粮草?”
姚崇新来户部,一时摸不清底系,正在为难之际,裹儿突然悄悄扯了姚崇的袖子。
姚崇:“……”
“臣举荐李侍郎……”姚崇话还未说完,李显就狐疑地看着裹儿,问:“裹儿你行吗?”
裹儿不慌不忙道:“我在幽州担任检校幽州都督期间,曾筹办过两蕃和幽州驻军的粮草,于边事也知晓一些。陛下,请放心将此事交给我吧。”
重润也道:“李侍郎是从户部出来的,对各州县存粮十分清楚,让她去也好。”
魏元忠等人见太子这么说了,又想起素日安乐公主的清廉和公正来,确实是筹办此事的好人选,于是也都赞同。
就这样,裹儿得了一件大差使,筹办前方将士粮草。姚崇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鬼使神差推荐了安乐公主。
也罢,常听人说,安乐公主做事能力不错,且看看她的成色。裹儿得了差使,立刻去粮仓盘点粮草,征调役夫。
待她回到宫中时,太阳已经落山,与植儿一道吃了饭,问了他的功课,又陪他玩了一会儿,就打发他盥洗去睡觉。
湘灵过来悄悄说了一件事:“我白天见到了上官才人。”
“她?她与你说了什么……”裹儿端着茶问道。湘灵凑过来,避开里间的植儿,低声说了。
武三思算是上官婉儿引荐给帝后的,如今他犯错自杀,又使中宫受辱,幸好有太子安乐快刀斩乱麻,处理了此事,才使事情不至于扩大。
武三思死了也就死了,但上官婉儿还在宫中,不知谁向皇后提起此事,因而这些日子帝后一直冷着上官婉儿。
白日,湘灵接植儿回来,到学堂时尚未下课,那老师竟然是上官婉儿。散学之后,湘灵与她寒暄几句,带了植儿回来。
“上官才人倒是没说什么话,只问了我怎么样,公主身体可好,她还说要过来拜见你。”湘灵道。
裹儿心里想道,上官婉儿才华出众,性子通透,政治经验丰富,将来阿耶和阿娘必定还要用她,便说:“她要是来了,你和我说一声。”
湘灵问:“公主要见她?”
裹儿点头说:“她熟悉朝政,又与太平姑母有旧,若留在阿耶阿娘身边备顾问,也好。”湘灵应了,见天色已晚,便告辞回去休息。
次日一早,裹儿又早早出去做事。湘灵将植儿送去学堂,回身折返又恰巧碰见了上官婉儿。
湘灵笑说:“才人,今日也要去学堂上课?”
上官婉儿说:“明日才有课。今天是个艳阳天,我出来逛逛。你要去做什么?”
两人一同走到山石后面。湘灵回道:“倒也没有什么事,就是回去看书写字罢了。过两日,我要出宫一趟。”
上官婉儿听了,笑说:“宫外景致虽不如宫中,但胜在繁华热闹。哦,最近宫外出了一个奇人。”
“什么奇人?”湘灵问。
上官婉儿道:“他会长生之术……”
湘灵闻言噗嗤一声笑出来,道:“才人信这些无稽之谈?”
上官婉儿跟着笑了:“说的是有模有样,我也不知实情如何,只知道他麾下聚了不少信徒,还有他的妻子擅长鬼道,据说能招魂,还能让死者与家人团聚,很多人都信服。”
湘灵心中一动,问道:“这人叫什么?”
上官婉儿回:“郑普思,他的妻子叫第五素娥。”
湘灵说:“才人,宫中最忌讳这些神鬼之谈,免得引火烧身。”
上官婉儿笑说:“只不过听个稀奇事罢了,我只与你说了,别人都没说过。”
两人一起走到路口,湘灵笑道:“才人,我回去了,外面风大,仔细被风扑了,早些回去。”
上官婉儿笑回:“多谢你关心,我也要回去了。”
晚上,湘灵给裹儿说了此事。裹儿想了想,眉头
一皱,道:“我找人查查此事。”
湘灵问:“公主是担心出什么乱子?”
裹儿点头说:“你还记得黄巾之乱和孙恩卢循之乱吗?只怕这些人纠集在一起,要闹出无法无天的事情来。”
湘灵问:“那才人给我说这些做什么?难不成给我们送功劳来的?”说着,连湘灵自己都笑了。
裹儿摇头说:“古往今来,哪有帝王不眼馋长生的?若是咱们不反对,才人就引荐他们入宫,若是咱们反对就是你刚才说的那样。”
湘灵立刻道:“方士之谈不足信?若是可信,秦皇汉武怎么没有长生?”
裹儿笑了,道:“正是这个道理,可惜世人看不穿。”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湘灵见天晚,便告辞离去。次日一早,裹儿就派人去查这件事的真伪。
中午,韦淇打发宫人过来,请裹儿进宫用膳说事。
“说事?阿娘,你要和我说什么事情?阿耶也在啊。”裹儿一来到迎仙宫就道。
宫人进来奉茶,裹儿接了坐下吃着。韦淇笑说:“你难道忘了前日与我说的话?亏我放在心上,当了一件要事。”
裹儿闻言,立刻想起进宫那日建议母亲办宫中学堂的事情,连忙问:“阿娘,你想好了?”
韦淇听了,看了李显一眼,笑道:“你阿耶也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择宗室皇亲六岁以上十四岁以下的孩童过来一起教导,一来免得家中长辈溺爱,不令学习;二来,各家亲朋聚在一起也可培养感情。”
李显补充道:“只是现在寒冬腊月,富贵人家孩子娇嫩,容易生病,等明年开春了再办。”
裹儿笑说:“我想的差了,还是阿耶阿娘考虑周全。”
韦淇叫人传膳,心疼道:“你这两天忙来忙去,都瘦了。你筹办粮草,有人为难你吗?”
第107章 中书舍人 你当上中书舍人,比我自己当……
裹儿听了母亲的话,向父亲笑说:“阿耶,我都这么大了,也办过许多差使,阿娘还是不放心我。”
李显笑说:“你娘也是担心你嘛。”
裹儿说:“粮草都已经备好了,昨天下午就开始往朔方运了。阿耶,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李显道。
裹儿道:“我好像记起阿耶说过要回京师?”
李显回想一下,说:“是有这么回事儿。”
裹儿想了想,道:“今年收成不好,北边又打仗,粮食转运困难,阿耶能不能到明年收了夏粮再回京师?”
李显那时说这话,是想圣人周年之际,回去拜祭乾陵,现在听了裹儿这话,便道:“这个自然。皇家车驾随行十万余人,这么多人若年底或年初回到京师,只怕那粮价就要涨上天了。”
裹儿笑道:“阿耶心怀百姓,宅心仁厚。”
李显脸上露出笑容,摆手说:“别说这些了,上膳吧。你也学会了这些虚头巴脑的来哄我。”
裹儿说:“那我就说阿耶是心疼女儿的好父亲,不让女儿的差事难做。”
李显闻言抚案笑起来,转头向韦淇说:“我错了,早知道不该让她管户部,现在为了一点钱倒管其我来了。”
韦淇摇头说:“都是你宠坏了她。”宫女捧上食盒揭开一看,是各色精美菜肴并几种汤。
用膳毕,裹儿告辞离开,想起昨日植儿说花园的茶花开了,红得十分可爱,便移步去观赏一二。
鲜艳娇媚的茶花在秋日的肃杀中显得坚韧而又可爱,裹儿驻足观赏许久,忽然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抬头望去,只见宫女簇拥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远远路过。
“她是谁?我怎么不知道宫中出了这样一个人物?”裹儿转头问道。
宫人低头回道:“这是郑宫人。”
“郑宫人……”裹儿这才明白,这宫人是父亲新宠的妃子。
作为帝王,李显自然有许多女人,只是韦淇性格强势,两人又是患难夫妻,除了她,便没有封后宫,宠幸过的均以宫人相称。
裹儿问:“皇后知道吗?”
宫人回:“知道。”
裹儿点头,不再说别的,回到户部值房处理政务去了。
过了几日,出去调查郑普思的人回来了,上官婉儿所言不差。这人是裹儿在幽州的旧部,现在礼部任职。
裹儿对他道:“你上书弹劾此事。”
这人踌躇道:“郑普思有一个女儿生得极好,被他送到宫中,据说很得宠。公主……”
裹儿打断道:“不用担心这个。郑普思妖言惑众,不可再姑息放任,放心去弹劾。”
这人道:“是。”说着,便去了。裹儿是回到家中,才和这人见面的。除了这人外,裹儿陆续见了其他的人,将一些事情吩咐下去。
诸事完毕,她才回到宫中,提了灯笼去找韦淇,说了郑普思的事情。
韦淇听了,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说:“竟然有这样的事情?我听人提过郑宫人的父母都是什么方士,你和你阿兄都不喜欢这个,我也就没在意。
我念她天真烂漫,能讨你阿耶开心,就随她去了。她的父亲真是个祸害,要是聚众闹出谋逆的大事来,你阿耶的名声就要被这对父女败坏了。”
说罢,她道:“来人,就说我有要事,请陛下过来商议。”宫人领命去了。
韦淇转头对裹儿说:“你回去早些休息,这事有我在就行了。”裹儿道:“好,那我回去了。”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后,李显就匆匆回来,急问:“你叫我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韦淇便将郑普思如何妖言惑众,如何煽动百姓,如何聚敛钱财,那信徒如何之多,都一一说了。
李显道:“这还得了,立刻将他们拿了。”
韦淇阻止道:“你先别急,你知道这郑普思是谁?”
李显问:“是谁?好像有些熟悉,不知在哪里听过,只是记不得了。”
韦淇冷笑一声,说:“他是郑宫人的父亲,打着国舅的名号,成了不少勋贵的座上宾。”
李显吃了一惊,说:“啊,竟然这样?”说罢,愧悔交加,立刻道:“把郑宫人贬入掖庭。”
韦淇道:“这不该你发令,该我来发。来人,就说我的话,郑宫人御前失仪,打入掖庭,派人看住她。”
“是。”宫人立刻去了。
韦淇这才转头对李显语重心长,说:“后宫之事,你若插手,别人就该胡乱猜测了,我来就好,不过被人说一句善妒罢了。”
李显握住韦淇的右手,感动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韦淇的嘴角弯起,左手拍了拍李显的手背,说:“咱们夫妻谈这些做什么?”两人又说了几句体己话,天色已晚,李显就在殿中歇下。
次日一早,裹儿就得到了这个消息,心叹,阿娘的动作真够快的。韦淇又就着此事,将举荐郑宫人的女官都发落了。
朝堂之上,李显得了上奏的奏疏,立刻命大理寺和刑部协同办案,抓捕郑普思。
裹儿没有等来上官婉儿求情,反而得了上官婉儿一个人情,于是便替她趁机在李显和韦淇面前说了此事。
“哦,原来还有上官婉儿的功劳在。”李显点头道。
裹儿说道:“她跟随圣人多年,政务娴熟,什么大事小事没经历过。上次,阿耶要人拟旨,身边连个人都没有,还是我拟的呢。”
韦淇听了,劝说:“是个人才,若是闲置,岂不可惜?”
李显被妻女劝说,一时也忘了为何对上官婉儿冷淡,便笑说:“她有功,又是个能臣,这才人位置她做了许多年,不如升她做个婕妤。”
上官婉儿人老珠黄,韦淇自然不忌惮她,只拿她当个帮手,便答应了。
裹儿说:“阿耶赏罚分明。只是上官婕妤执掌制诰多年,连我都做了个名正言顺的中书舍人,难道上官婕妤就不能吗?”
李显闻言,一时犹豫起来,说:“你乃天潢贵胄,她罪人之后,岂能与你相比?”
韦淇说:“不算出身,算起资历和文采,上官婉儿如何担不起这个中书舍人?现在不过是名实相符罢了,难道没有中书舍人这个职位,上官婉儿草拟的诏书,群臣就不认了?”
李显一听,觉得有道理,便下了诏书。上官婉儿谢过帝后,又趁裹儿有空,过来拜谢她。
“谢我做什么,咱们同为女子,你当上中书舍人,比我自己当上更让我高兴。”裹儿笑着让上官婉儿坐下。
“此话何讲?”上官婉儿一时不明白了。
第108章 归来 看得裹儿百口莫辩,几乎以为她自……
上官婉儿纳闷了,她虽与安乐公主有旧,然而却不如湘灵武朵儿等人与她亲近,更确切来说上官婉儿与太平公主的关系更好。
没想到安乐公主不仅为她说情复宠,而且还使她升了品级,以及正式拥有了官职。
裹儿见上官婉儿满脸疑惑,但并不想为她解疑,现在说什么都虚的,唯有做事才是正解。
上官婉儿见安乐公主但笑不语,也笑说:“我承你的情,感恩的话我也不多说了。”
裹儿笑道:“我并没有挟恩报复的想法,只是人才难得,又是女子,千百年来才出现一个。”
上官婉儿摇头叹说:“公主谬赞,我不过才疏微末之人,哪里敢和前人相比。”
裹儿回:“你若当不起,这满宫的人还有谁能当得起?”
两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上官婉儿告辞离去,留下了几本字帖古籍作为谢礼。
裹儿一直都在忙碌筹办粮草的事情,朔方战报接连传来,战争胶着,打了几场小战役,情形不算太坏。
只是打仗耗的是粮草,而且消耗惊人,裹儿现在连做梦都想着从哪里抠出粮草,来填补战争这个吞金巨兽。
京师久旱无雨,粮价飞涨,裹儿那双赤红的眼睛,盯上了李显。
“膳食减半就减半吧,把宴乐也停了。”李显这两年疏于运动,身子比之前更胖了。
韦淇说他道:“你早该吃些清淡的,太医说了几次,你阿耶就是不听,还是嗜甜如命。”最后半句对着子女们抱怨起来。
李显只是嘿嘿笑着,半响说道:“冬日吃清淡的比肉更贵。”冬日的菜蔬稀少,价高过肉类。
这日,重润也过来了,听了这话,笑说:“阿耶又骗裹儿了。”四人当中,只有裹儿或许因为管着户部,对钱财格外敏感,才会信了这话。
皇帝若是吃不上菜蔬,那就离亡国不远了。大唐如今蒸蒸日上,怎么会短了皇帝的?
裹儿皱了皱鼻子,伏在韦淇的怀中,悄声说:“阿娘,我从府里拿出十万贯钱,以你的名义捐出去赈济灾民,你说好不好?”
韦淇闻言,吃了一惊,问:“朝廷没钱了?”
这话引得李显和重润都看过来,看得裹儿百口莫辩,几乎以为她自己公饱私囊,搬空了府库。
“还有……还有……”裹儿连忙道:“我是忽然想起一事,当年圣人为皇后时,曾捐两万贯脂粉钱修卢舍那大佛祈福。
我想着如今京师多饥民,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阿娘捐钱救百姓,比圣人修佛像更功德无量。”
实际上,裹儿想的是为韦淇经营个好名声。
今年秋天,武三思污蔑中宫给韦淇的声望造成了很大的打击,虽然后面被挽回了一些,然而以世人猎奇的本性,这恐怕要流传“千古”了。
韦淇捐钱,一来减轻府库压力,二来活百姓,三来博个怜贫惜弱的好名声,一举三得,何乐不为。
重润心下会意,立刻附和说:“阿娘乃是一国之母,心怀百姓,我也出十万贯钱。”
韦淇听了,白了这对儿女一眼,说:“我要你们的钱做什么?裹儿还住着郡主规格的府邸,润儿手头散漫,你们一个两个都比我穷,还大言不惭地要出钱?”
重润和裹儿被数落得面面相觑,只得嘿嘿一笑,与刚才李显脸上的表情像了十成十。
“来人,取二十万贯赈济百姓。”韦淇数落完,挥手道。
裹儿喜得几乎跳起来,万福道:“京师的百姓会感念阿娘的恩德。”
韦淇冷哼一声,说:“我才不在意这些呢。”
李显赞道:“这是善行,说不定老天爷感念,就下雨解了旱情。”
话虽这样说,但是翻了年关中仍然没有下雨,但好在突厥久攻之下,死伤惨重,终于退走漠北,比之前战果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李显显然对于这样的结果不满意,他是听着阿翁的故事长大,年少时见过不少猛将儒将,如李勣、苏定方、薛仁贵、王方翼、裴行俭……
现在呢,朝中会打仗的不过三四人而已,其中有一半镇守边地,不能动。这让李显不时感慨,将才难求,人才青黄不接啊!
于是,他一边下令各州县教授武艺,一边加大对武举的重视,又让各州刺史举荐善谋略有将才者,以企能选出大将之才。
对于默啜可汗这个心腹大患,李显甚至下令,能击其人,授诸卫大将军。
年底的不顺一直延续到次年的春天。关中旱情仍未缓解,于是李显派遣太平公主的驸马武攸暨到乾陵拜祭求雨。
或许是心诚则灵,天上竟然真的下了雨,稍缓旱情。突厥大举进犯失败后,开始以小股起兵骚扰边境,令边地烦不胜烦。西南边地的吐蕃又开始蠢蠢欲动。
这日裹儿下值后,进宫接了一双儿女回到公主府,原来是崇训回来了。
夫妻不冷不热地见过礼后,崇训一下子扑到崇训怀中,接连发问,直让崇训差点招架不住。
“阿耶,你想不想我,想不想妹妹啊?”
“妹妹越长越漂亮,就像天上的小仙童。”
“阿耶,过年时,我给你写了好几封信,你怎么当时没回来啊?”
……
裹儿见状,说:“植儿,你阿耶才回神都,风尘仆仆,你先让他回去盥洗更衣,再与你说话。”
植儿生怕崇训走了就不再回来,眼巴巴地盯着他,看得崇训心中一酸,遂弯腰揉着他的头发,柔声道:“阿耶给你带了并州特产,都在屋里堆着,等你看完了,阿耶就洗漱完了。”
“好——”植儿拉长声音道。
这让裹儿又好气又好笑,这小家伙还没忘了他父亲的好,对崇训很是亲近。
不过,裹儿倒没有在意这些,也从未说过崇训的坏话。她希望植儿在充满爱的家庭长大,虽然现在这个家庭并不圆满,但裹儿努力保持,让他知道他的父母都是爱他的。
裹儿在花厅喝茶,小半天后,崇训牵着植儿过来了,后面的侍女捧着各色锦盒,请裹儿过目。
“这是我从并州带回的东西,不值什么,就当个玩意打发时间。”
崇训从并州回来后,越发超逸了,早先的贵公子气息就像被雪水洗过,清冷如玉,越发从容。
“多谢了。”裹儿略看过几样,挑了一个面具命人挂在屋里,其他的收起来待有时间再看。
崇训问过别后家中诸事,又谢她操持家务抚育儿女。裹儿客气地答过,又问:“你怎么去了嵩山?”
崇训回说:“我去探望堂叔,他在嵩山山脚下草堂隐居,过着隐士般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时弹琴看书自娱,彩衣玩器无一所取,甘于平淡,就像古之贤人。”
裹儿听这么一说,想起他的这位堂叔名唤武攸绪,据说性格恬淡寡欲,在圣人朝武氏权势通天之际,抛下富贵权势,仅仅带了书籍和琴,其余一概不要,来到嵩山搭了草堂隐居。
李显即位后,下诏任命他做官,也推辞不就,至今仍未归来。武攸绪是武氏一族中唯一一个拥有好名声的人,简直就是凤毛麟角般的存在。
“阿耶也常赞他品性高洁。”裹儿嘴上这么说,但其实心里不以为然,她信奉的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崇训接着道:“我在嵩山住了半个月,下地、看书、焚香、弹琴,日子平静而悠然。”
裹儿点头,只听崇训又
感慨道:“由此看来,出身豪富之家,身不如己,不若小门小户的好,不必你算计我,我算计你,日子过得清静又亲香。”
裹儿因笑说:“你愿意过这样的日子?那我就努力撑起一片天,将攻讦、阴谋、战乱、饥饿……等等阻拦在外面。”
崇训闻言一怔,半天才回神,失笑说:“你说的是,是我狭隘了。”
崇训做过地方官,见识过民生疾苦,见过官吏搜刮民脂民膏,听过边境居民朝不保夕,屡遭战火……他羡慕地不过是桃花源般的存在。
植儿努力地听着父母的对话,在二人无话可说之时,大声道:“我要像阿娘一样,为阿耶撑起一片天。”
裹儿噗嗤笑出声,崇训也淡淡地笑起来,认真对植儿说:“那阿耶以后要承蒙你关照了。”
植儿佯装不在意说:“客气客气,岂敢岂敢?”
时值午饭,裹儿命摆上一桌素斋素酒,为崇训接风洗尘。两人对坐,保持着成年人的体面和客套。
一时金刚走进来,说朝堂有事。裹儿问:“这事要紧吗?驸马才回来,难得一起用饭。”
金刚闻言笑说:“前者押粮官回来了,因公主之前说过,他回来了,务必让你知晓。”
裹儿道:“你提醒的正是……”话还未说完,就听植儿恳求地叫了一声“阿娘”,便思索道:“你先叫万叶涛问问有无要事,若无要事,我明日见他。”
金刚答应了退下,植儿脸上露出笑容,努了给裹儿夹了菜,殷勤说:“阿娘吃,吃饱了才好干活。”
裹儿吃了,招呼道:“你们也吃,多吃些。”
吃饭毕,植儿被打发睡午觉,崇训则去探望诸位兄弟并分派土仪,直到落日时分才回来。
进了院子,就见裹儿和植儿在廊下看书,夕阳洒在他们身上,就像披了一层金色的纱衣。
早春的风吹过,带来了一丝寒意。崇训上前,只见两人看得全神贯注,脸上的表情也几乎一模一样,这让他死寂的心化作吹皱的一池春水。
“起风了,进屋看吧。”崇训抽走植儿的书说道。
裹儿回神,起身问:“事情都办好了?”
“办好了。”崇训回道。
晚上,裹儿打发植儿去睡觉,叫来崇训。原来是裹儿看他恢复了平静和理智,这正是谈话的好时机。
第109章 商谈 我们还有未来吗?
侍女奉上茶,裹儿挥手让人都下去,沉吟一下,问:“我们还有未来吗?”
崇训一怔,反问:“我们还有未来吗?”
裹儿讪然一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蜜兰花香中带着一股淡淡的涩意,轻轻道:“是吗?我们至少不是敌人吧。”
崇训手握着茶盅,低头下,他心绪难平,跋涉数百里去了嵩山,寻求心灵的超脱。他清楚他阿耶死于自己的贪婪,但是被妻子逼杀,终究是意难平啊!
“当然不是敌人。”崇训回说。
裹儿抬头盯着崇训,问:“那我们是亲人吧。”
崇训顿了一下,承认说:“是。”
裹儿嘴角弯起,脸上露出笑容,只听崇训又接着道:“我们回不去从前了。”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滞,化为苦笑,说:“我明白了。咱们说说以后吧。”
“以后?”崇训叹道:“我想如堂叔出去隐居,只怕不能,把花园东侧的渡月山庄收拾出来作为我的居所。”
“好。”裹儿答应了,又说:“植儿最爱你,荣娘年纪尚幼,你需得如前时一样疼爱他们。”
“我是他们的阿耶,这个是自然。”崇训回道。
裹儿听了,顿了一下,望向窗外,数点微光映入眼睛,转头看向崇训,语气坚定说:“我不管你以后有多少女人,但你只能有植儿和荣娘两个孩子。”
崇训淡淡笑了一下,丝毫没有意外,道:“在你想要我继续当这个驸马的前提下,我会一直在渡月山庄清修。你会与我和离吗?”
裹儿摇头说:“不会。但我也只会有植儿和荣娘两个孩子。”
崇训说:“好,我信你。”说罢,苦笑一声,道:“当年咱们在幽州盟誓,约定无异生之子,现在也算没有违背。”
裹儿叹了一声,低头喝茶,还有话说,然不曾出口,崇训只觉得心里也有话,但不知如何说,一时都沉默下来。
崇训吃完一盏茶,道:“阿兄问了我一件事。”
“什么事?”裹儿抬头斟茶,顺手给崇训也斟了。
崇训说:“阿兄说,如今我们兄弟丁忧,门生故吏零落,不知将来如何?”
裹儿回道:“前几天我听人说,乐寿郡王要辞了郡王之位,不知是真是假。”
崇训颔首:“堂叔确实有这个意思,好像公主那边有别的说法。”
裹儿说:“武家外戚出身,显赫之时一门十二王,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如今连长一辈的乐寿郡王都有思退之意,武家人再进一步,只怕……”
崇训听了,叹道:“武家这些年积下不少钱货,又攒了不少仇人。阿兄战战兢兢,武家家世浅薄,生怕不进反而受人摆布。”
裹儿:“这话不对,武家嫁进来四位公主,别的我不敢说,但在阿耶和阿兄眼里,武家绝不是敌人。当然,若武家人横行霸道,仗势欺人,被人告了,自然是别的说法。
若真有人辖制武家,莫说我,恐怕连太平公主都不会不管,你让兄长千万放心这些。”
崇训道:“好。”
裹儿话头打开了,接着道:“依我说,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把下一代教育好才是正事,办理学堂,延请名师,将这当成头一等的大事。
过了十多年,朝中那些与武家有旧怨的人死的死退的退,正是起来的好时机。再者,大唐素有帝甥尚公主的旧例,即便做官做不好,也能接着富贵。过了两三代,不出意外,武家就彻底安稳下来。”
崇训听了,沉吟半日道:“这话说的有理。”
崇训又将他们兄弟议的家产分割等诸事与裹儿说了。不必细提。
却说武朵儿因忙于政务错过饭食,抬头见天色已晚,饿得受不,只是厨房中怕只有几个守夜的人,要来饭也不过粥羹之流,便去了正院后面的小厨房,这里一天都有厨师排班。
刚进偏殿,就见金刚抱着滚滚的炖锅在吃,她便笑说:“你怎么才吃?”
金刚抬头,笑说:“忙过头忘了吃饭。”一面说,一面叫厨娘做饭,又问武朵儿想吃什么。
武朵儿笑说:“就和你的一样,多放些茱萸。”厨娘答应了就去了,一盏茶后,端着炖锅和米饭进来。
武朵儿一面吃,一面问:“我听说你去找叶儿了,好几日没见她,她可好?”武朵儿随裹儿一起进宫,只是偶然回来几次,常与在户部当值的叶儿错过。
金刚笑了一下,悄声说:“并没有去找叶儿,只在外面转了一圈就回来了。”
武朵儿疑惑地看向金刚,金刚看了眼外面,低声说:“我怕驸马与公主不好生说话,便拿这事做借口。”
武朵儿闻言,拿着筷子指了他,笑骂说:“你倒是乖觉,连主子面前也敢耍花枪。对了,公主和驸马相处得如何?”
金刚想了半日,道:“相敬如冰。”
武朵儿道:“也好。”说着就埋头吃起饭,热汤进了肚子,浑身上下暖洋洋的。
崇训与裹儿商议完事情,就出了正院,因渡月山庄尚未收拾出来,便歇在书房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裹儿躺在榻上,也辗转反侧,向枕下取了一枚荷包来,上面绣着并蒂莲花。她伸手摩挲了半响,叹了一回气,手探出帐子,放到案上,准备叫人明日收起来。
次日,裹儿去当值。因还有几天宫中的学堂才开学,兼之崇训新回来,便让植儿这几日在家中学习。
她洗漱完毕,换好衣服,吃了一盅浓浓的红枣莲子羹,并几块荤素点心。
正要走时,裹儿吩咐说:“待驸马醒了,你给他说一声,植儿最近的骑射有些荒废了。”侍女应下。
裹儿接过大红氅衣披上,仆从牵马过来,又有人捧鞭坠镫,她上了马,众人簇拥着她去了。此时天色还未亮。
崇训四更天醒了,伸手去推人,却发现只有自己一人,叹了一声,又躺下却睡不着了,一直挨到天明才起来。
刚洗漱换衣毕,有侍女过来传了裹儿的话,崇训听了,心下明白,吩咐侍女说:“饭摆在植儿的院里。”
说罢,他便顶着熹微的晨光,去了植儿的院子,看见门外侍女进进出出,便知他起了,不便打扰,于是转身去探望荣娘。
荣娘还在睡着,皮肤雪白,睫毛又翘又黑,睡得正香,就像个仙童。裹儿小时是不是也这样可爱?
过了半日,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阿耶!”“妹妹!”原来是植儿收拾完毕,听说阿耶来了,便急忙跑来。
崇训朝他嘘了一声,示意荣娘还在睡觉,植儿立刻轻手轻脚过来,脸上挂着笑容,趴在摇篮边上,一会儿低头看妹妹,一会儿抬头看阿耶,幸福的笑容都要溢出来了。
过了半日,崇训与植儿一起出来用饭。植儿问:“阿耶,你以后还走吗?”
崇训笑说:“不走了,我带你读会书,然后你跟着阿耶学骑射。”
“哇呜!”植儿高兴地扑到崇训的怀中叫着。
裹儿这日晚上回来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她问了崇训的去处,知道他和植儿都在渡月山庄,便过去嘱咐一件重要的事情。
“最近外面不安生,有几个村子还有一个坊传出有疫病,植儿年纪小,千万不要带他出门。”裹儿说。
崇训问:“要紧吗?”
裹儿说:“山东、河北和京师都报了这事,再加上干旱,百姓青黄不接,朝廷已经让户部主持赈灾,派遣太医救治。”
崇训问:“你要去赈灾吗?”
裹儿摇头说:“朝廷已经派了其他的官员去,只是我这几日不得闲了,家中要劳你操持。”崇训应了。
裹儿转头问起植儿的功课,问完,又拣了一段书与他讲。诸事罢,裹儿才回主院休息。
今年春日多事,又不顺,忽然又有吐蕃的使团过来。
第110章 秦王破阵乐 奴婢弹的《秦王破阵乐》或……
吐蕃与唐朝关系微妙,发生过多次争夺安西和河陇的战争,大唐胜多败少,但终究不能一劳永逸。
这次吐蕃过来尽献方物,第三次请求和亲,不过被朝臣拒绝了。
裹儿在户部与宋璟共事日久,宋璟逐渐明白公主并非张扬跋扈,平庸无才之人,而是为人温和,意志坚定,胸有丘壑。
两人经过赈灾一事,不觉生出惺惺相惜之意。宋璟如每一个见过认识到裹儿才能的人一样,暗恨他不为皇子。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宋璟索性抛却这些妄想,关注眼下的事情。这日,他请裹儿来议事。
两人叙过寒温,又喝了茶,裹儿一眼瞥见案上随意掷着一串佛珠,便笑问:“姚公这是信佛,还是不信佛?”
姚崇笑了下,将佛珠收起,道:“拙荆去白马寺拜佛,为我请了一串佛珠祈求平安,让我日日戴着。我想,佛在心中,不须外求,生死之道,乃是常事。”
裹儿点头说:“姚公看得透彻。神佛之说乃是为了祈求心灵的宁静。”
姚崇问:“李侍郎信佛吗?”
裹儿说:“我最喜欢的是《礼记》中的《大学》一篇,‘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这篇说的极好,真正学问,真正经济,内圣外王,具备此书。”①
姚崇听了,想了半响,才赞道:“李侍郎这话倒比读了一辈子书的儒生更明白。”
裹儿笑说:“姚公谬赞了。这佛珠是请来的?”
姚崇闻言,心中一痛,说:“捐了几百钱后请来的。”姚崇清廉,仅靠俸禄,因而在神都的生活紧巴巴的。这几百钱能买不少米粮。
裹儿灵光一闪,脱口而出:“这交税了吗?”
姚崇一愣,继而失笑,他本想借着佛珠与安乐公主商议裁汰僧尼的事情,没想到安乐公主竟然想的是收寺庙的香油税,因而心中大安,从容说起这事。
“自圣人以来,上下信奉佛教,僧尼冗滥,寺产过万,不纳租赋,不服徭役,与朝廷争夺丁口。我有意括户,意欲先从佛教起。”姚崇语气坚定道。
裹儿自从参与政事后,脑子里都是丁口田地,听了姚崇之言,无有不应,遂道:“佛寺膨胀,僧尼泥沙俱下,确实不像话,着实该整治一般。
今年春上,河北山东闹灾,那些世家大族宁肯施舍寺庙万贯,却不肯出一钱救百姓,说是祈福,岂不知佛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姚崇道:“李侍郎说的极是,我这就拟奏疏上奏陛下。”
裹儿笑说:“这于国于家都是极好的事情。大唐皇室乃是老子之后,我们兄妹都是读道家经典长大的。”
姚崇听了,心里明白陛下和太子不是什么虔诚的佛教徒,那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
事情议毕,裹儿回到值房,下值后来到宫中,又央韦淇招重润过来用饭。
裹儿换了衣裳,记挂着花园中一处紫藤花架,时值阳春,想必已是紫穗悬垂,花繁而香,如梦似幻。
她刚过了凝春阁,踏上曲桥,忽然见曲桥正中亭下坐着一位少女,正临水自照出神,心中纳罕,这是哪宫的宫女,莫不是受了什么委屈,或者遇到了不如意的事情。
及到跟前,却原来是奴奴,于是朝她肩上一拍。李奴奴被唬了一跳,回头一看,便起身笑道:“七姐哪里去?”
裹儿笑回:“随便逛逛,你在这里一个人做什么,连宫女都没带,小心跌了水里,没人救你。”
李奴奴道:“我嫌烦,就让她们在后头候着,七姐从前头来,所以才没看见。”
裹儿道:“原来如此。你刚才想什么,这么入神?”
李奴奴笑回:“没什么,就是看水中的鱼儿一时看入神了。”
裹儿说:“丽绮阁后头的紫藤花开了,我想找人一同观赏,只是没人有空,你与我一同去如何?”
李奴奴点头,说:“前几日我去看时,只开了一半,这半天只怕全开了。”说着,便挽着裹儿的胳膊往丽绮阁而去。
到了地方,紫藤果然正在怒放,紫云缤纷,花香袭人,比仙境还美。裹儿与奴奴立在花架上,观赏赞惜,犹嫌缺些什么。
奴奴笑说:“配着乐声倒好些。”因而命人叫来一名琵琶乐工,让其弹奏乐曲。
乐工垂头拨弦,演奏起来,乐声悠扬曼妙。裹儿凝神听了,笑说:“这弹奏的是《绿腰》。”
奴奴点头,说:“演奏的真好,不落俗套。”一曲终了,奴奴又问:“你还有别的好曲子没有?”
乐工回说:“奴婢弹的《秦王破阵乐》或可入耳。”裹儿笑说:“我们在赏花,不是要挥着剑戟去杀花砍树。”
乐工闻言也笑了,奴奴说:“换个别的。”
乐工想了想,说:“奴婢新学了首曲子,只恐污了殿下们的耳朵。”
奴奴回头向裹儿笑说:“这个好,教坊那几首曲子翻来覆去,听腻了。”乐工闻言,低头吟揉,乐声委婉柔美。
裹儿问:“这叫什么?”
乐工回说:“春思,谱子上托言是明妃所做。”奴奴听了这话,触动心事,不觉怔愣起来。
明妃乃是王昭君,昭君出塞,远嫁匈奴。这话勾起了前日吐蕃求情一事,裹儿不由得想起文成公主,抬头对乐工说:“你奏《秦王破阵乐》吧。”
乐工应了,乐曲慷慨激昂,令人心血沸腾,一扫忧愁。这曲子仿佛唤醒了裹儿和奴奴血脉中隐藏的血性,听了几遍,仍嫌不够,直到有宫女来叫裹儿回去。
裹儿起身笑说:“我先去了,你早些回去。”奴奴想要继续听,便留了下来。
于是二人分道,裹儿回到迎仙宫,就听重润道:“分明是你叫我来的,不知去哪儿了,让我等了半天。”
裹儿坐下笑说:“我与奴奴一起赏花听乐,一时忘了时间。”
重润问:“你有什么事情?”裹儿上下仔细打量一番重润,凑过去悄声问:“你信佛还是道?”
重润听了,忽然想起当年被二张诬陷受刑几乎殒命的场景,当时求遍满天神佛,无人佑他,还是裹儿和父母拼死相救。
他摇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裹儿便将姚崇有志裁汰僧尼整顿佛寺的事情说了,重润立刻笑了说:“尽管去做。”
裹儿赞了一声,说:“若是僧尼一心专研佛法,视名利如浮云,如鸠摩罗什、玄奘法师一样也就罢了。只恨有些人借着佛教为非作歹,逃避租税徭役,一心在名利场中翻滚。”
重润道:“圣人朝以来,佛寺确实冗滥,本该整治一般。”
说着,他想了想,说:“这事也好办,我听说有个叫叶法善的道士,受高宗圣人器重,最是排挤佛法,不如召他入宫问道。”重润想利用叶法善,对日益膨胀的佛寺下手。
“召谁入宫?”李显和韦淇携手从殿外进来问道。
裹儿和重润行过礼,便将刚才所言如此这般说了。李显素来信重这对儿女,便一口应了。
韦淇眉头微皱,说:“这样……只怕是对神佛不敬。”
裹儿回说:“阿娘,大唐佛寺僧尼约有数十万之数,寺产有近百万顷,依附人口只怕有几十万,比高宗朝不知多了几倍。
只裁汰敬佛不诚浮滥之人,于那些高僧无关,我觉得将这些害群之马除去了,倒是一件好事。”
韦淇听了,觉得有理,转而笑说:“你们兄妹难得聚到一处,到了用膳时间,都留下与我们一起吃饭。”
韦淇说完,即命传膳,四人盥洗后吃了饭。韦淇又留重润留宿在宫中。姚崇次日上书请奏此事,李显果然准了。
到了休沐日前一天,裹儿到宫中接植儿回府,突然见几位姐妹都到了宫中,围着韦淇说笑。
“今日你们怎么全来了,倒像是阿娘下了圣旨。”裹儿笑着与姐妹们见过礼。
长宁公主笑说:“不是阿娘下了圣旨,是我约了姊妹们一起进宫,我那园子修好了,想请阿耶阿娘去散散闷。
我一人可劳不动阿耶阿娘的大驾,只好请姊妹们助拳,你也帮我劝劝。”
裹儿指着她笑说:“你也不怕折腾,想阿耶阿娘了,就过来住几日不就好了。”
长宁哼笑一声:“阿耶阿娘久居宫闱,宫中景色再美,只怕也看腻了,我请阿耶阿娘出去,一来是尽我的孝心,二来是请二老散心。”
裹儿咦了一声,掰着手指头说:“咱们若是寻常百姓,也就罢了。阿耶阿娘出行,前呼后拥,规矩繁重,光出一日宫,钱帛就花得如流水。”
长宁听了这话,指着裹儿对诸姐妹说:“你们看看她,当了几天值,就把利挂在嘴边。我听人说,你散自己家财倒大方,管理起户部来,就像个守财奴。
前儿有人上奏,要盖行宫,姚公还没说什么,你就驳了。阿耶疼你,还说你驳得好,圣人在朝时,修什么不是说一声的事。阿耶算是白疼你了。”
裹儿笑说:“这话才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阿耶如今不止是我们的父亲,更是天下人的父亲,山东河北大旱又有疫病,死了几千人。阿耶焚膏继晷思救灾之策还来不及,怎么有心情兴徭役建行宫?”
长宁说:“我不管这些,反正短了谁,也短不了我的。姊妹们明日准备先到我园子聚聚,她们都应了,就差你了。我为了你特意改到休沐日,你要是不来,我就卫士打上门去。”
说着就捋袖扬拳,裹儿笑着应了。韦淇也道:“你们都去,有什么好景,回来与我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