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数落 他虽有了前程,但却失去了自由。……
哥舒翰十分后悔去了神都苑,他虽有了前程,但却失去了自由。
为此,他与阿翁倾诉了近一个时辰的烦恼,大谈特谈,谈得哥舒沮的脸色红了白,白了红,实在忍不了,便提起拐杖追到坊外打他。
后来,哥舒沮追丢了哥舒翰,又因年老昏聩,记不得路,便一路走,一路拍开蕃将们的大门,问是不是他们把他那个刚当了千牛备身的孙子藏起来了。
两日后,哥舒翰换上千牛备身的服饰,腰上挂着刀,便神气扬扬去给皇帝站岗了。其他人也都各干各事,离开神都。
春去夏来。
这日,裹儿正在看括户使送来的书信,眉头微皱,看完与姚崇说:“事情若成,利在百年,不能因为困难就不做了。”
姚崇也道:“这话说的是,给他们的信由老夫来回。”
正说着,就有宫人来请裹儿,说皇后叫她过去。裹儿微微颔首,再三与姚崇说了:“你让他们放手去查,不要瞻前顾后。”
说完,她才随宫人来到迎仙宫,见韦淇的三妹韦潇也在,只是她红了眼圈,强颜欢笑,若有哭泣之状。
裹儿上前便问:“姨娘这是怎么了?是哪个不长眼的欺负你了?”
韦潇起身行礼,被裹儿扶到榻上坐下。韦淇的父母兄弟皆亡,只剩下两个妹妹,待李显复位上,这两人均封了夫人,又嫁入高门,韦潇更是嫁给宗室,做了嗣王妃。
裹儿坐在韦淇对面,冷不丁对上她略显尴尬的目光,奇道:“难道嗣虢王对姨娘不好?我给姨娘出气去。”
嗣虢王李邕是高祖子李凤的后代,比裹儿还小两岁,娶了新寡的韦潇。至于他的嗣虢王怎么来的,懂的都懂。
韦淇摇头说:“嗣虢王是个好的,只是有一件事,你姨娘找你求个情。”
裹儿更奇怪了,笑说:“姨娘求我,不如求我阿娘。”
韦淇闻言笑起来,又立马敛了笑容,催韦潇说:“刚才我听不太明白,你给裹儿好好说说。”
韦潇这才如此这般说了缘由。原来嗣虢王有个亲戚是扬州的势家,被朝廷派出的括户使不由分说抓进了监狱,据说还要抄家。
韦潇说:“我的亲戚就是皇后的亲戚,也是公主的亲戚,这人大逆不道竟然绑了他,这就是看不起我,看不起皇后,看不起公主。公主现在就在户部当差,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就抓我的人呢?”
裹儿通过来信知道括户使抓了不少人,便想问个究竟:“他是哪家的?”
韦潇说:“扬州沈氏。”
裹儿想了想,问:“我怎么想不起这沈氏和嗣虢王是什么关系?”
嗣虢王是偏远宗室,还是他向韦潇求婚,裹儿才知道这人,他的父亲是郡公,轮到李邕只怕没什么爵位继承了。
韦潇垂头不语,韦淇追问:“沈氏与李邕什么关系?你怎么不说了?”
半响,韦潇才说:“沈氏是养大王爷的阿姨的娘家。”
韦淇听了,不以为意道:“这算什么正经亲戚,也值当你过来?朝廷自有律法,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坏人。你且回去,就说我知道了,等朝廷的消息吧。”
韦潇立刻急道:“大姊,我在王爷面前打了包票,若是这样,我还有什么颜面回去?”
裹儿道:“姨娘,你怕是不知道这沈氏做了什么事情吧?强买强卖,掠夺丁口,逼良为娼,欺压百姓,甚至闹出过人命。
我不知道他仗的谁的势,姨娘给我说一说。我还听说这沈氏每年都要往神都送来大笔钱帛,也不知送到哪里。姨娘若是清楚,也给我讲一讲。”
韦潇急了,反驳道:“我一妇道人家,哪里知道这个。沈氏是嗣虢王的亲戚,我没能耐就罢了,偏我大姊当了皇后,我甥女管着户部,你们不帮我,我就没法在王爷面前交代了。”
裹儿道:“姨娘也太贤惠了些,你是当今皇后的妹妹,太子公主的姨母。他是郡公之后,有了你,才有了他的嗣王。”
韦潇闻言顿时滴下来泪来,哽咽道:“我知道自己命苦,阿耶阿娘死得早,又无兄弟扶持,嫁了人夫婿早死,好不容易再嫁个好人家……
平日说得震山响,有大姊和姊夫在一日,就不会让我受人欺凌。我如今来了,还未说一句话,就被外甥女抢白一顿,再没脸见人了……”说着,拿帕子握着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韦淇变了脸色,对裹儿正色道:“裹儿,给你姨娘赔不是。”父母兄弟皆因她亡,故而韦淇一直对仅存的两位妹妹存有愧疚之心。
裹儿哼了一声,立刻起身走了。韦淇在后面气得拍桌案道:“孽障,孽障,这孩子简直要气死我啊!”
裹儿出来心里还存着气,她这个姨娘心里算盘打得滴溜溜,看上李邕的宗室出身,又是小年轻(小鲜肉),嫁了这人,立马托阿娘求情,让夫婿做了嗣王,她做了王妃。
现在又拿捏阿娘,要让她对沈氏这等恶霸人家,网开一面,着实令人气愤。
裹儿出了迎仙宫,还在气个不停,迎面碰见阿耶身边的寺人德公公。
德公公见了裹儿,满脸堆笑,行礼问安:“陛下让我来请公主过去呢。”德公公见裹儿神色不对,又问:“公主可是受了什么委屈?遇见了什么愚人?”
裹儿冷笑一声,含糊说:“谁能让我受委屈?”
德公公陪笑几声,说:“太平公主也在。”裹儿便随德公公往徽猷殿去了。
她收拾好心情,进了殿门,行了礼,笑着对太平公主说:“什么风把姑母吹来了?姑母好久没来宫中了。”
太平公主指着裹儿,对李显笑道:“她还是个小孩脾气似的,这话也亏是她说的,若换个人,我必定该私下里寻摸,这是怪我来得少,没带什么厚礼了。”
李显笑回:“裹儿在我面前爱撒娇,你莫要笑她。”
裹儿笑着在李显下首坐了,问:“我前儿还正要去看姑母,不过临时又出了别的事情,改日我再去探望姑母。姑父可好?两位弟弟可好?我听说敏弟定了人家,是哪家的淑女?”
太平公主笑回:“都好都好,崇敏的事情有些眉目,只是还没有定下。”
裹儿笑说:“到时定了,我必定向姑母讨一杯酒水。”
太平公主回:“这个自然。”说完,她看了一眼李显,转头对裹儿说:“你阿耶也在,我有一件要紧的事情与你说。”
这话十分熟悉,让裹儿回想起刚在在迎仙宫里的对话。于是,她道:“姑母尽管说,只是我出来时,有人给我算了,今日不宜说南边的事情。”
太平公主:“这人算得真准,改日我也请他给崇敏算个娶亲的好日子。”
裹儿苦了脸,双手一摊,泄气说:“姑母你就说吧,我刚吃一顿数落,也不差这些。”
太平公主心中纳罕,问:“有谁能数落你?”裹儿含糊不应。
见状,太平公主便说起自己的事情来,“我府中有个僚佐,是润州人氏,昨儿忽然家里传信,说阖家老小都被抓了,不知犯了什么大罪。
我不明白,想着难道是谋反,便先把他捆了等候发落,然后急忙来到宫中问阿兄情况,打听清楚后,才知并无谋反一事,我暂且放回了心。
我这参事虽然鲁钝了点,但做事勤勤恳恳,不敢逾矩分毫。我想着是不是抓错了?若是错了,就将人放了,免得生出龃龉来。”
太平公主避重就轻,颠倒黑白这么一说,把李显说服了。他向裹儿和稀泥,说:“裹儿,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裹儿略一沉吟,挥手示意,德公公就领着宫人都出去了。她才说:“此事若非姑母来问,旁人我是断不可能说的。”
李显说:“哦,这里面还有什么隐情不成?”
裹儿叹了一口气,回道:“我常听阿耶说,姑母之才便是男人也难及,又心怀大义,是撑起李唐的柱国巾帼。”
太平公主听了这话,笑逐颜开,摆手说:“你不要给我戴高帽子,有事说事。”
裹儿反驳了一句,说:“只不过是实话实说,你若不信就问阿耶。”李显听了,连连点头,当年他能复位,功劳簿上太平公主的名字位居前列。
裹儿继续说:“姑母熟读经史,自然知道历朝历代皆亡于土地兼并,百姓流亡,这就是所谓的‘富者连阡陌,穷者无立锥之地’。
现如今大唐立国近百年,积弊已生,土地兼并,百姓逃亡。如今之世,阿耶英明,朝中贤臣济济,若我们这一代人不思解决,且不说后来有没有敢于任事的人,就是有,只怕到时会更加困难。
在阿耶和姑母面前,我不敢说什么假话、虚话、套话,但是我们想一想,若我们这一代只享受富贵不运筹谋划,那敏弟、植儿他们这一代要如何呢?我虽是小辈,但也做了父母,少不得为他们计长远。”
太平公主摇头说:“你说的有些过了。”
裹儿回道:“太宗皇帝说过‘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咱们就以前汉为鉴,高祖、吕后、文帝、景帝、武帝、昭帝、宣帝皆是明君,有汉一代连出六代明君,是天佑大汉,可也不过历时二百一十年。”
太平公主喝道:“胡说,我大唐国祚绵长,必定比前汉强。”
裹儿说:“咱们只说汉不说唐,以史为鉴,大唐必定远超大汉。我就问一句,这明君为什么称明君呢?”
太平公主回道:“当然是君王仁政爱人。”
裹儿笑说:“姑母说到点子上了,且不说仁政,就说这个人字。太宗皇帝常念:君,舟也;人,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水势之大,想必在隋末时,众人皆知它的威力。
再说眼前,国家支出从来只有增没有减的,若是丁口被势家隐藏,那国家收入都落到编户身上,编户负担过重,或是逃亡,或是投奔势家。
国家收入少了,又要加征赋税,这些赋税落到余下的编户头上,又是新一轮的逃亡,如此恶性循环。
就像隋朝,天下百姓活不下去,揭竿而起,皇室灰飞烟灭,那些皇子公主都成了阶下囚,别说长远就是眼前也只怕活不下去了。”
太平公主闻言,半响闻言,叹道:“这就是流水的皇帝,千年的世家,五姓七家从魏晋传到至今,未有断绝。”
李显听得心惊胆战,裹儿则一脸欣慰地看向太平公主,说:“我就知姑母明白我的心。治国理政如同治病,病初现时,治上一治,说不定能延百年寿命。”
第122章 说情 太平在观望
太平公主理解裹儿的担忧,但她还是坚持请裹儿顾念姑侄儿情面放人。
一来是太平公主麾下有不少门客商贾,他们每年供奉十数亿钱,供她宴请宾客,收揽人心以及挥霍开销。
二来不独太平公主,上到皇亲国戚、公卿大臣、再到流外官,都会收别人的供奉。别人收得,她偏收不得?她若是退了,只怕被人小瞧,日后还有什么威风?
三来是淮南道关系重大,太平公主并不看好裹儿能啃下这块硬骨头,既然不能做到,为什么要让她堂堂太平公主退让?
太平在观望,裹儿确实有几把刷子,但这不是幽州,这里是神都,权势错综复杂,任何人都要做出妥协,哪怕是她,是相王,是皇帝,都要做出妥协。
裹儿本以为能说服一人,然而却出乎她的意料,即使最关心江山社稷传承的李显也在劝她。
“裹儿,我给你换到吏部,户部就让姚崇接手这事。”李显心疼女儿,若将来事不可为,将人推出去平息众怒,也不心疼。
裹儿却依然坚持己见:“做事不能善始善终,还不如不做。”说罢,就起身走了,留下李显唉声叹气。
回到值房,裹儿不仅没有和姚崇说这些,反而催他加紧去做。下值归家,又见长宁公主和仙蕙携手过来。
“这是那阵风把你们吹来了?”裹儿奇道,心中隐约有了不妙的猜想。
长宁没说话,只是上下打量屋子的窗槅和摆设,半响才说:“七娘,你这门窗上朱漆皴了,窗纱旧了,也不焚香,若是不说,谁知道这是你的屋子?”
仙蕙看了一眼,道:“这松绿窗纱糊上去,配着窗外的红海棠确实好看,现在海棠落尽只剩下青叶子,换个桃红的更好些。”
侍女奉上茶。裹儿笑道:“你们来找我做什么?”
仙蕙听了,转头盯着长宁笑。长宁说:“我来找你有一件要紧的事情。”
裹儿一顿,握住茶盅,笑容平和,但语气十分坚定,说:“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个都要过来找我。”
仙蕙问:“除了五娘,还有谁?”
裹儿道:“姨娘和姑母。若是一样的事情,我已经驳了姨娘和姑母,五姐也不必说了。”
长宁听了,心中不乐,说:“咱们姐妹的情谊,岂是旁人能比的?”
仙蕙闻言,忙劝说:“咱们先对对是不是一件事。这事不在神都,而在远方。”
裹儿笑回:“那就是了。五姐,吃茶。来人,送些新鲜的果点来。”
长宁将脖颈一扭,嘴唇一撇,冷笑说:“我就直说了,你的人在南边抓了我的人,你究竟是放还是不放?”
裹儿回:“五姐这话不通至极,什么我的人,我有什么人?五姐在南边有什么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长宁知裹儿素来伶俐,又爱攀扯什么大义啊之类的,自己说不过她,便也没回应,只说道:“我不管别人,他们既然投奔了我,拿我当个人物,我就要照看他们。”
裹儿闻言,心中生气,道:“难道他们杀人放火,五姐也要照看他们?”
长宁也在气头上,闻言赌气说:“他们只要对我忠心,这有何不可?”
裹儿说:“五姐这话好没道理,你是皇家公主,享受百姓供奉,至少要为百姓做出表率,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长宁冷嗤一声:“今日我们的七娘看样子要秉公执法了,行行行,你冷心冷情冷肺拿亲人头一个开刀做法,我佩服得很。仙蕙,我们走!”
“五姐和七娘,你们慢慢说,不要伤了和气,有什么话,咱们姐妹说开就好了。”仙蕙见状,忙劝道。
长宁眉毛一挑,拿眼睛觑着仙蕙,语气中带着讥讽:“人家是户部侍郎公主,古往今来的头一个,你我都是光杆子的公主,哪里比得上人家威风,还不赶紧和我一起走?”
裹儿将身子一扭,生气不说话,姨娘和姑母也就罢了,连她的亲姐姐也要她徇私枉法。
仙蕙看了这个,又看那个,发现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有气性,自己没劝,倒先笑了,惹得长宁和裹儿不约而同地扭头瞪她。
“天色不早,五姐先回去,我再等等。”说着,仙蕙便朝长宁使了个眼色。长宁冷哼一声,领人走了。
仙蕙拿手戳了戳裹儿,说:“你这是气什么?我又没有要紧的事情求你。”
听到这话,裹儿心情稍稍平复,便将今日之事一一说了。仙蕙听完,又是赞叹又是惊讶,问:“你难道不怕得罪她们?”
裹儿让仙蕙坐下,说:“岂止是她们,只怕还有一些在背后窝着,看我如何处事。若是我公平公正倒也罢了,若是偏袒一些,只怕他们都有话说。”
仙蕙抿茶,叹说:“是这个道理。可是,你非要动这个吗?姨娘、太平公主和五娘,哪个的权势不炽手可热?”
裹儿闻言怒道:“这正是背后那些人的毒计。淮南道的商人难道只投了她们,没有投别人门下?”
仙蕙笑她说:“大被子一盖,什么脏的臭的都掩盖,可你偏要掀开,别人不找你找谁,不算计你算计谁?”
裹儿说:“我此时不掀开,等将来里面烂透了就晚了。”
话虽如此,但是仙蕙担忧裹儿的安全和前程,便道:“不是有姚公在,外面的人常说他是好的,又敢于任事,你让他去做不就好了,偏要自己顶上去,弄得灰头土脸。”
裹儿刚要说话,就听外面有人说:“延秀郎君来了。”便止住话头,仿若无事发生般。
武延秀从外面进来,穿着雪青色印竹叶纹的袍子,手里把玩着一支萧,见两位公主都在,也不尴尬,满面笑容地行了礼,然后自然而然地坐在裹儿的身边。
仙蕙见了,朝裹儿意味深长地一笑,起身说:“我本来还要安慰你两句,现在用不到我了。”
说着,便告辞离去,裹儿送她出门,回到屋内,见武延秀正端着她吃剩的茶盏,便说:“你让他们去倒,何必喝剩的?”
武延秀迎着裹儿的目光,一口饮干,将杯放下,笑说:“我又热又渴,正好碰到这个,就如琼浆甘露一般,哪里想到其他的。”
这时,侍女送上两盏新沏的茶,又问传饭的事情。裹儿转头问武延秀:“你用过饭了吗?”
武延秀回:“一听说,公主回来,我便过来了。”裹儿听了,要侍女送上两人的饭菜。
又有侍女进来服侍二人盥洗,待盥洗毕,案上已经摆好了饭菜。二人用了饭菜,喝茶漱口。裹儿就换上家常的衣裳坐在榻上,听武延秀吹新谱的曲子。
萧声袅袅扬扬,就像一弯春水,撩动着人心。裹儿闭眼小憩,暗暗和着拍子。
末了,武延秀走过来问好不好,裹儿笑回:“萧声解忧,比之前更有进益了。”
武延秀坐到榻上,裹儿如往常一样躺下枕在他的腿上说话。武延秀伸手为裹儿按揉头部,说:“今日见你比往常更疲惫,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裹儿闭目小憩,闻言说:“还好,只是略微麻烦了些。”
武延秀说:“也是,什么事情能难倒公主?”说着,武延秀
低头与裹儿说了不知何事,但是裹儿一听就拒绝了。
于是,武延秀生出哀叹来:“公主十日一休,休沐日除了政事,还要陪植儿兄妹,这个我不奢求。余下只有三五日,这也不多,可是咱们同床的日子只有一半。”
裹儿睁开眼睛,说:“今天不行。”
武延秀又悄悄俯耳说了一些,裹儿听得双眼圆睁,推了推他嗔道:“胡闹。”
武延秀见裹儿有所意动,低声说:“公主若是不喜欢,我以后就不说什么。有情人之间不止公主所想,还有许多快乐的事情呢。”
交友与旅游一样,每见一人,每到一处,都会遇到不同的风景。
裹儿结识了武延秀这个情人后,深以为然。
次日,裹儿去了户部值房当值,照常做事。晚上,她回到宫中,想起与父母昨日的争吵来,心中不自在,又拉不下面子去道歉,便在殿中看书。
到了落日时分,植儿甩着柳条,从学堂回来,脸上都是散学厚的欣喜,与上学时的凝重截然不同。
裹儿问了他的学业,又催促他看过妹妹去写作业。夜幕降临,母子二人坐在一起吃饭。吃罢饭,植儿玩了一会儿,便被催去睡觉。
裹儿躺在榻上,心中暗暗盘算起来,她现在不是小孩子,已经是成人了。与父母之间有什么误会,早日解开就好,否则,便是亲者痛仇者快。
次日她早早下值,期期艾艾去找母亲,但宫人却说皇后不在。
“皇后去了哪里?”裹儿问。宫人摇头回说:“奴婢也不知道”。
裹儿怏怏不快地回到山斋院,忽然看见院外皇后仪仗。她忙跑进去,就见母亲正在院里折石榴花,顿时欣喜若狂。
第123章 钦差(一) 何必明日,现在就可以。……
“阿娘……”裹儿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目光躲躲闪闪走上前道。
韦淇神色如常,回头微微颔首,说:“我见你院里的石榴花开得好,折几枝回去插瓶。”
裹儿忙道:“阿娘,尽管折,多折些,花开堪折直须折。”
韦淇闻言笑了,叫宫人把花枝送回去,又叫素云把新制的石榴红裙给裹儿看,说:“这一批的石榴红绫颜色鲜艳妩媚,给你这样的小女娘做衣服正好。”
裹儿接过来往身上比了比,抬头笑说:“真好看。”
韦淇想了想,说:“上边配个松花色短襦,显得更娇俏妩媚。”
素云早就捧了大托盘来,红色锦缎上叠着几件短襦,有松花色、葱绿色,桃红色、烟紫色,还柳黄色,皆是纱罗,又轻又软,颜色也艳。
韦淇笑说:“你们想得真周到。裹儿你明日就穿这个,给我看看。“
裹儿笑说:“何必明日,现在就可以。”说着,裹儿便去屋内换了衣裳,一时间仿佛从未有过芥蒂般。
韦淇进了殿内坐下,一盏茶还没有喝完,就见裹儿换了新装出来,在她面前转了几圈,石榴红的裙摆荡起浓烈的火焰。
“真好看,比我年轻时还好看。”韦淇笑着赞道。
裹儿笑回:“阿娘现在正年轻呢。”
韦淇笑起来,叹道:“我老了,最近老是想起少时的事情。我记得年轻时,也有这样的一条石榴红绫裙,穿起来和你一样好看,惹得你姨娘向我讨要。”
“后来呢?”裹儿问。
“我当然没给她,而且石榴红绫最不经染,她穿旧的也不能。我给她说,我将来送她几条。只是……不等我送她,家里人都流放到钦州了。”
韦淇说完,勉强一笑,说:“你姨娘大了,只怕我送她成山的石榴红绫,现在也不稀罕了。”
裹儿闻言,垂头道:“阿娘,我那日不该对姨娘无礼。”
韦淇拍了拍裹儿的肩膀,说:“我没有生气,你做事自然有你的道理。”
裹儿听了,伏在韦淇的怀中,低声说:“我活了这一遭,有幸成阿耶阿娘的女儿,又有这样尊贵的身份,必定要做出一番事业,才不负这身造化。”
韦淇摩挲着她的后背,叹说:“别和你阿耶闹别扭了。”裹儿嘟囔了一句,在韦淇走后,还是去寻了李显,两人和好如初。
裹儿只提了一句说:“阿耶,且我看这事办得如何,若真事不可为,阿耶再插手即可。”李显只好应了。
次日,裹儿神清气爽地去了值房,却见姚崇一脸愁苦,忙问发生何事。不光裹儿受到压力,姚崇也承受了不少世家的压力。
姚崇将弹劾的奏疏抱给裹儿,裹儿随意翻了翻,回道:“姚公,现在做此事已经千难万难,一鼓作气,再而衰。这次做不好,以后怕更不好做,除非局面千疮百孔,不得不变了。”
姚崇苦笑一声说:“是呀。”两人暂且不理会这些,只是淮南道发生了一件大事,一隐士因为括户使威逼太过,上吊自杀,一时间舆论哗然。
裹儿看完奏报,反而冷静下来,问:“这隐士是谁?”
姚崇回道:“此人名唤沈远之,扬州人氏,麟德年间中了明经,因母亲病笃,故而辞官归隐,奉养老母,无妻无子。母亲病故后,结庐守孝至今。”
裹儿说:“这就奇怪了。按理来说,既是隐士,怎么还会在意凡俗权势?退一步说,他既有这样的愤慨之情,江淮当年发生徐敬业叛乱时,他做了什么?”
姚崇说:“传信说,这沈远之不忿朝廷再被来俊臣索元礼等酷吏蒙蔽,故而自杀。”
裹儿冷笑一声,暗道:“有这样心志的大臣,不是被杀,就是蛰伏下来以待来日,如张柬之之流。”想毕,她道:“沈远之自杀,必有蹊跷。”
姚崇道:“我也这么想,只是有人不会让我们再继续查下去,要想想别的办法。”
裹儿沉思半响,道:“我去淮南查这件事。”
姚崇道:“还是我去吧。”
裹儿摇头道:“这事是我坚持,理当由我去解决。”
说着,裹儿想起《道德经》中的一句话“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之不详,是谓天下王”。
正说着,有宫人叫姚崇与裹儿去徽猷殿。二人到时,太子和重臣都已经到了。
李显眉头紧蹙,说:“多名大臣上奏括户使何若平行事酷烈,不得人心,逼死贤能。你们怎么看?”
姚崇回说:“淮南道括户进展艰难,若说何若平做事急躁操切,臣倒不怀疑,但若说他逼死一个与括户毫无关系的隐士,臣就不信了。”
韦安石道:“听闻沈公行事至孝,为人慷慨,何若平本胥吏出身,目不识书,逼杀沈公未尝没有可能。”
魏元忠说:“此事蹊跷颇多,还要慎重处置。”
重润道:“儿臣愿为钦差,调查此事。”
魏元忠等人忙道:“不可,不可,太子不可!太子乃国之储君,不可轻易犯险。”
陛下仁弱无主见,最听三人的话,太子、皇后和安乐公主。
皇后野心勃勃,若是太子出了什么事情,皇后必将和安乐公主联手,搅弄风云,现在之所以冷眼旁观朝政,不过是太子和公主皆是她的亲子。
裹儿说道:“我去吧。”
李显立刻道:“那地方离神都千里,你们都不许去。”
裹儿坚持道:“陛下,是户部坚持括户,出了这个事情,自然要户部去解决。”
李显眉头依然蹙着,说:“散了吧,此后再议。”魏元忠等人只好离开,姚崇连连叹气,这样的局面只怕是不了了之。
可是沈远之自杀,从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是尸谏,只怕任何皇帝都会觉得棘手。
姚崇退下,边走边想,陛下无主见,此事只怕难了啊。他正要与安乐公主商议事情,转头去找人,却没发现人。
前头无人,后头无人,那她必定还留在殿中。姚崇欣慰地同时,又生出担忧来。
大约两顿饭的功夫,姚崇见安乐公主满面红光地回来了。裹儿兴高采烈地对姚崇说:“陛下已经准了我去淮南道。”
姚崇顿了一下,问:“什么时候出发?”
裹儿回:“明日一早出发,等下就有旨意下来。”果然,有圣旨下来,任命裹儿为钦差大臣,处理淮南道括户一事。
裹儿先托母亲和阿兄照顾儿女,然后回到家中安排诸事,又见了崇训一面,说明缘由,崇训虽然担忧,但旨意已下,只能她叮嘱行事小心。
次日一早,裹儿就带着仪仗和卫队,倍道兼程往扬州去了。
第124章 钦差(二) 何若平见公主来了,如同得……
出了神都,裹儿带着侍卫妆扮成商人,与仪仗分开,飞快朝淮南去了。
此刻身处扬州的何若平已经搬到了刺史府衙,这是他第三次被迫搬家。何若平已经到扬州一个多月,括户推行十分困难,不仅世家反对,连百姓也反对。
又因为他要急切括出当地大户中的隐户,与他们发生激烈的矛盾,且抱着朝廷订下的章程丝毫不让步,这矛盾愈演愈烈。
那些大户因何若平是朝廷钦差,不便明面上做什么,只得暗地里使出各种手段,企图让何若平无功而返。
自沈远之自杀去世,扬州百姓群情激奋,先是围了何若平下榻的驿舍,昼夜不去,要何若平给个说法。
何若平出去解释,众人不仅不听,还朝他扔烂菜叶。小吏怕出事,上报县令,县令怕出事强制把人接到县衙。
那些人知道后更加激动了,一路追来,就这样何若平从县衙被架到刺史衙门,愈加显得他这个括户使心虚和色厉内荏来。
何若平有力无处使,被人好言好语困在府衙中,欲移一步而不得,当真是愤懑至极。
裹儿去扬州前,先去见了另一位括户使,宇文融。他是十多位括户使中,推行括户最顺利的一人。
宇文融忽然被人请来客栈,见了安乐公主,大吃一惊,赶忙行礼。裹儿让他起身坐下,没有寒暄,问:“扬州的事情,你知道了?”
宇文融点头,又问:“陛下派……李侍郎来处置此事?”
裹儿点头,直言道:“我看过你们的奏报,你是诸人中最出色的,推行括户可是有什么良策?”
宇文融听了,猛地抬头对上裹儿平静从容的目光,心中筹谋了半响,才道:“小臣……小臣行事多有取巧,请侍郎不要怪罪我。”
裹儿闻言笑了:“你是临民官,各地风土人情不同,只要不违大义,因地制宜因时制宜本是应该的。说罢,恕你无罪。”
宇文融这才说了:“多谢李侍郎。这隐户主要分三类,一类是一家逃亡到别处开垦出耕地,一类是入城为人雇佣或者伪造证件逃避徭役,最后一类就是被大户隐藏成为他们佃客奴婢。
最好处理的是第二类,只要彻底清查,就能查出来。第一类也好查,但是他们几乎都不愿还乡,这里有田有房,尽管是茅草屋旧瓦罐,但却能凑合生活,若回乡且不说路途遥远,只怕回去后也难以生存。”
说道这里,宇文融偷偷觑了一眼安乐公主。裹儿想了下,叹道:“这就是所谓的破家值万贯,百姓生活不易。你是怎么做的?”
宇文融回说:“户部的括户令说准令式合者才可以不令还乡,小……小臣的标准不是那么严格。至于第三类,小臣则以利诱之。”
裹儿颔首说:“免收三年的租庸。”
宇文融说:“然而即使这样,小臣括出的户不足隐藏户口的一半。”
裹儿笑问:“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说错了也无妨。”
宇文融说:“小臣想着百姓只要有利,便会欣然从之。因而在心里算了一笔账,想着这免收三年租庸改为六年,每年再免收一部分丁税。再者,愿意返乡的百姓就送他们回乡,不愿意回去的就留下来。”
裹儿颔首说:“我明日一早离开,你回去拟个章程送来。”
宇文融忙答应了。裹儿又问起当地风俗人情来,他也对答如流。这不禁让裹儿对宇文融青眼有加,暗暗将此人记下。
次日一早,裹儿临行前接了宇文融送来的章程,仔细看过,这比昨晚讨论地更加详细,操作性也更强。
一行快马加鞭于第二日到了扬州。扬州经济繁华,物产富饶,比之京师和神都也丝毫不逊色。
一路走来,只见车马如流水不绝,人烟阜盛,坊间的舞乐之声隐隐透着坊墙传入耳中。
裹儿住在一家邸店,派人去打听情况以及找到何若平。半日后,几人回来说了情况。
这些消息众说纷纭,不好辨别真假,但事情又紧急,再拖下去,只怕什么证据也没了。于是,裹儿在日暮时分,带人去了刺史府,只说是何若平属下有事回禀。
门房本欲为难阻拦一二,只听其中一人呵斥道:“我们从神都而来,是为朝廷要事,你若阻拦,难道不怕我们回去参你们明府阻碍朝廷公务吗?”
门房只好回禀管事,管事又报给扬州刺史。扬州刺史事多,心中烦躁,不耐烦地挥手让他们去见何若平。
管事对于其中一人是女子颇为惊叹,但因其是朝廷下派的使者,倒没有外露神色。
管事将人送到何若平的住处,一侍卫看到周围的仆从,斥责道:“这是怎么回事?堂堂明府难道要囚禁朝廷天使不成?”
管事见他态度强硬,只好陪笑说:“这是保护,保护,既然诸位来了,我让他们下去就成。”说着就带走了这些人。
何若平听到声音,走出房门探看情况,就见一队气势不凡的人朝自己走来。前头的四人散开,露出里面藏着的女子,那女子眼睛一抬,顿时吓得何若平四肢发软,几乎魂不附体。
“公……”何若平道。
“进去再说。”裹儿说着,就进了屋里坐下。何若平跟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告罪说:“小臣行事不周,使殿下受累,罪该万死。”
裹儿叫何若平起来,说:“这些以后再说,你且说说你来了之后的事情。”
何若平不敢有丝毫隐瞒,便将来扬州后如何清查户口,如何送百姓回乡,如何向大户索要人口等等都一一说了。
裹儿听完,问:“你见过沈远之吗?”
何若平摇头说:“从未见过。沈氏乃是扬州大户,族中田连阡陌,还经营着铺子、邸店、漕运等。小臣粗略估计,隐藏的户口大约过万。
我曾讨要几次,沈氏送来些老弱病残搪塞,后来要得急了,就推三阻四,不肯给。我以违背朝廷诏令的名义,将沈家主事人抓了,一日后就传来沈远之自杀的消息。
后来的事情,我被困住,就不知道了,但据说抓的人都放了出去。”
裹儿听了,说:“扬州刺史如何?”
何若平见公主来了,如同得了主心骨一般,闻言如实道:“想要大事化小的人。之前他也配合小臣,只是现在事情闹大了,他什么都不敢做了。”
裹儿说:“来人,把扬州刺史请来。”半日,扬州刺史才过来,只是他脚一踏进厅内,便觉察出气氛不对来。
正上方坐着一位眉眼刚毅的年轻女子,何若平陪坐一边,他灵光一闪猜出这女子是谁来,顿时魂都吓飞了。
第125章 钦差(三) 替我给先生烧一陌纸钱。……
裹儿端端正正地坐着,手里拿着一本书,垂头只管看书,慢慢的问道:“外头谁过来了?”
她一面说,一面抬头放书,就见扬州刺史直愣愣地站在地上,仿佛没了魂般。裹儿放下书,满面春风地问:“这位可是许明府?”
许刺史猛然回神,拜了下去。裹儿叫何若平搀他起来,笑说:“我在朝中时间短,不大认得你,却也知道扬州的赋税在诸州县中首屈一指,可谓是虽未见面,神交已久。”
许刺史连声称:“不敢不敢,小臣惶恐惶恐。”
裹儿叫他坐下,又命人奉茶,就像在自家一般旁若无人,先与许刺史说起扬州的租税户口来,许刺史斟酌着答了,也都是言之有物。
裹儿微微颔首,就着租赋说起括户来,许刺史见到公主殿下亲临,且他又不是扬州人,自然明白该怎么做了,应付何若平的得过且过变成积极主动,指望着公主能在陛下美言带他高升。
“公主所虑甚是,小臣惭愧,愧对陛下天恩。府衙上下的僚佐并胥吏,皆是扬州本地人,小臣愚钝,一件事交代下去能办成五六分,便是极好的了。”许刺史说完,又忙跪下请罪。
裹儿道:“这事虽然情有可原,但你是一州之长,背后是朝廷,谁敢不敬你?须得你自己强硬了,别人才才敢糊弄你。”
许刺史说:“公主教训的是,是某鲁钝。”
裹儿摆手说:“起来吧。我是括户的钦差,不管这些。我听说一位姓沈的隐士死得蹊跷,你查清楚了?”
许刺史一愣,回道:“沈家报上来说是自缢,且他是名士,故而没查。”
裹儿拍了一下桌案,吓得许刺史一激灵,只听她说:“荒唐,既是名士,你就该查清楚,究竟是怎么死的,给朝廷给百姓一个说法。
若是他……”
说着,裹儿指着何若平厉声道:“陛下自登基以来,最重人才,若是他逼死的,好生查明白,朝廷自有主张,为这位名士讨回公道。”
何若平倒也乖觉,立刻起身,指天发誓说:“某在扬州勤勤恳恳,虽因括户一事与沈家有些矛盾,但皆因公事,而且我从不认识沈远之。
再则,沈远之结庐守孝,不问俗事,怎么沈家其他人没有反应,偏他就自杀了?着实令人费解。再说,若他心忧江山,武周末年二张专权,怎么不见他说话行事?
倒是现在,朗朗乾坤,却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莫说我,就是三岁的小孩也不信,还望明府调查清楚。
若伯仁因为我而死,也不要朝廷处罚,我给他赔命。”
裹儿听了,喝道:“胡闹,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朝廷信赏必罚,该你受罚,你就接着;该你受赏,你就领着。”
何若平忙应了,许刺史看见这般,知他们是告诉自己,不必束手束脚,尽管去做,便笑说:“公主这话说得极是,谁不知道如今陛下睿智英明?”
裹儿笑了一下,说:“你明白了,就去办吧。我也乏了,散了吧。我的身份你先不要说出去,别人若问,你就说是京师的亲戚。我在扬州这几日,多劳你费心。”
许刺史受宠若惊,道:“公主稍事休息,我让拙荆为公主收拾院落。”说着,就匆匆去了。
裹儿看了一眼何若平,说:“且等着吧。”何若平应了。
一盏茶后,许刺史的妻子王夫人匆匆带着心腹过来,为裹儿接风洗尘,自是不提。
于是,裹儿摇身一变,成了王夫人的表妹,因性喜山水,四处游览,途径扬州,住在刺史府衙。
王夫人日日陪着这位远道而来的表妹外出,或去古刹吃素斋,或是观山赏水,或是体验风土人情,好不轻松快活。
然而,许刺史却不是那么美妙了,他顶着压力查沈远之的死因。沈远之这事说好查,也好查,将相关人物传唤过来,隔开审问,再寻访周围的人,交叉认证。
只是这人,却是不好传唤,传唤过来,也很难撬开他们的口。一家子性命都握在主子的手中。
许刺史便将此事与括户结合起来,威逼利诱:“只要你们肯招供,必定不会让你们再回沈家,除去奴籍,放归良人,回乡也行,我为你们安排前途也行。”
一通话说得有人意动,撕开一道口子,真相就渐渐露在众人面前。
原来是沈远之年迈病逝,族长借机讹诈何若平,而且这沈远之与族中素来不睦,为人孤僻,不合时宜。
许刺史得了这个消息,如吃了仙丹一般,浑身飘忽忽的,立刻带了人并仵作前去沈家家庙去验尸。
他带的人先围了家庙,又提前请了扬州的名宿坐镇。众人一头雾水,只见许刺史拱手道:“某请诸位来,只为一人的清白,死后的清白。”
说着,许刺史指着沈远之的灵柩,拜了几拜,说:“先生性子如闲云野鹤,不慕权势,某忝列牧守,不敢上门叨扰,谁料竟是天人永隔?
乍闻先生噩耗,震惊不已,又听闻先生自杀,如在梦中。先生恬淡,且如今朝廷,上有英明睿智之圣主,下有济济贤臣,先生欣慰来不及,怎么会自杀?
我与先生虽未见面,但神交已久,于公于私,不忍先生蒙冤受屈,若真是何若平那厮威逼太过,我就是不当这个官,也要为先生讨回公道。”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也有与沈远之交好的人问:“明府,可是查出什么来吗?”
许刺史便将口供取出与众人传看,说:“人证俱全,若能开棺,便一清二楚。”
正说着,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之声。衙役不能阻挡,竟然让沈家族长并长老闯进来。
沈家族长连滚带爬地进来,对着灵柩哭得满脸涕泪,在族人的扶持下颤颤巍巍指着许刺史说:“你们威逼五叔去死,难道还不够?竟然还要让他死不瞑目。”
许刺史正色道:“刚才诸位已经看过口供,是非曲折只要开了棺,就能一探究竟。”
沈家众人以身挡在灵柩前,纷纷道:“不行!要开棺,除非我们死了。”
外面沈家的仆从与衙役你推我,我推你,眼看要乱起来。沈家族长对许刺史,恨恨道:“你玷污死者,枉为父母官,我要告到神都,请陛下治你的罪!”
许刺史丝毫不相让,回道:“是非曲折自在人心。我如今开棺验尸,乃为沈先生的清白,不忍他为俗世之人污蔑。”
两人大吵起来,忽然外面一静,有人大声叫:“钦差到!”
沈族长朝外望去,只见门外诸人自动散开,先头宫人提着宫灯进来,正中却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子。
“本官奉命巡察州县,这是怎么回事?”裹儿换了公主的妆扮,恰好过来。
许刺史忙行礼说:“臣拜见公主殿下。”其他人反应过来,纷纷行礼。
裹儿摆手,示意众人起身,看了眼灵柩,叹道:“死者为大。”
说着,便朝灵柩行了一礼,然后才坐下,呵斥道:“堂堂刺史在灵柩前大吵大嚷做什么?”
许刺史忙将沈远之如何死的,如何死后被人利用,说了一遍,又呈上口供。沈族长满头大汗,战战兢兢,不料公主竟然来到了扬州。
裹儿看完,叹息良久,看向沈家族长,说:“你有什么要说的?”
沈家族长满脸悲恸地低下头,承认说:“这事都是我的主意,千错万错都是我,只求明府不要开棺惊扰叔父。”
这话说完,许刺史身上一冷,心道,此獠可恶至极,以退为进,若真顺了他的愿,只怕自己落个糊涂荒唐威逼的名声,将来有嘴说不清,官场也不用混了。因而愈加坚持开棺验尸。
那厢沈家人各个磕头不迭,纷纷认了罪过,只求不要开棺,痛哭流泣,直让人心中酸楚。
裹儿左右为难,对众人说:“你们怎么看?许明府一心为公,沈家人又孝义双全,实在令人为难。”
这一人说:“死者为大,且沈族长认了罪,还是不要开棺为好。”裹儿闻言点头。
那一人说:“判案人证物证要齐全,只有口供有些薄弱,但若开棺验尸,于理不合,也是不妥。”裹儿又点头
这一人又说:“我们在此已经叨扰死者,再在灵前争吵,更是不妥。”
那一人又说:“可是若查不明,岂不是让沈兄死得不明不白?”
裹儿听了半响,摆手示意众人安静,道:“我明白诸位的担忧,也清楚许明府的坚持。人死后,不过求一个身后名,不能让沈先生枉死。
俗话说,文死谏,武死战。若先生真是处江湖之远,仍心忧庙堂,以死谏言,我当奏明陛下为先生请谥立庙,彻查括户使一事,不使先生一腔忠心埋没。
若沈先生乃是五柳先生一样的人物,甘于贫困,不慕权势,不理俗事,事母至孝,我出钱为先生择吉地而葬,并使人传颂先生孝名。”
许刺史立马说:“公主英明,来人,开棺!”
衙役刚要行动,裹儿忽然叫道:“慢着。”
许刺史看过去,只听安乐公主叹息一声,说:“话虽如此,但仍惊扰先生。来人,替我给先生烧一陌纸钱。”
一宫人取了纸钱,投入火盆。许刺史紧跟着上前,一边烧纸,一边告罪说:“某职责所在,扰先生长眠,罪该万死。”动手的衙役也跟着跪下砰砰磕头告罪。
扬州名宿见状,亦是无话可说。
许刺史扫了一眼沈家众人,只见他们脸色发白,头冒虚汗,心中得意一笑,挥手让众人开棺验尸。
然而,棺材打开之后,看见尸体脖颈上的勒痕,许刺史笑容凝固在脸上。
第126章 钦差(完) 裹儿名实相符,权势炽手可……
“怎么会有缢痕?”许刺史惊呼出声。
这话让裹儿的心瞬间攥紧,疑窦横生,但她面色未变,仍端端正正地坐着,等待仵作检查的最终结果。
许刺史刚说出口,方想起此话尚未忖度,给人一种他已认定结果的感觉,后悔不及,忙命仵作仔细验尸。
时值夏日,天气炎热,沈远之停灵半个多月,故而开棺之后,庙内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又因屋前松柏高大繁茂,愈发显得室内阴森森,凉飕飕。
因安乐公主端坐不语,其他人也都白着脸,提着心,不敢说话。然而,仵作的言辞如同锤子,一下一下敲在许刺史的心中,几乎让他没了主意。
沈远之脖子上的伤痕是生前缢死留下的,而非死后悬尸。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仵作需要进一检验。许刺史请安乐公主移步别厅,道:“公主千金之躯,小臣岂敢让公主涉险?再者,仵作检验尸体,不吉且不洁,还请公主移步。”
裹儿神情凝重,摇头说:“沈先生素有令名,如今驾鹤西去,留下遗蜕,此言不妥。且术业有专攻,这是仵作的职责所在,这话又是不妥。
不过,移步离开也有道理,如今我们这些人门外汉盯着,必定妨碍仵作还先生清白。”
说罢,裹儿起身,又喝道“来人,将何若平严加看管,谨防他逃脱。若何若平与沈先生之死有关,我必定给大家一个公道。”
沈家族长摇摇晃晃,几乎昏倒,跪地磕头说:“请公主让叔父早日入土为安,免得死后受罪。什么罪,我们都认了。”沈家其他族人也都跪下痛哭哀求。
裹儿叹息着摇头,目光扫过沈氏诸人并一众宿老,说:“朝廷自有法度,如今牵扯到人命官司,我亦不能令他们停下。”众人无法,只好随她去东厢等候尸检结果。
半日后,许刺史脸色惨白领着仵作过来,回道:“已经验完,案情有些复杂,按规定在结案之前,不能外露。”
裹儿闻言,沉思一下,良久说:“沈先生是扬州名士,且此事社会影响大,不能不考虑这些。不如这样,由许刺史主理此案,江都县令协理,再请扬州都督监察,如此定能给沈先生一个清白。”
许刺史立刻应了,说:“公主英明,若如此,则结果出来,扬州百姓无有不信。”
裹儿看向众人,众人无话可说,只得随他去了。于是,裹儿立刻派人传自己的命令,请来扬州都督和江都县令等一众官员,说:“我虽是钦差,但不管这些州县刑名。
可是临行前,陛下殷殷叮咛说,既然出来了,就要多关注民生疾苦,百姓有什么冤屈使我督有司去理,不要视而不见。”
扬州都督和江都县令忙笑着应了,口称陛下爱民如子。吩咐完,裹儿便带人离开,并辞了扬州都督的好意,在驿舍住下。
她现在已经想好了应对策略,若沈远之真因为何若平威逼而自杀,那就用何若平平息扬州的愤怒。
当然不是杀了何若平,这也与法不和,而是将他远远贬谪,再颁布朝廷修改后以宇文融意见为主体的括户令,施恩淮南。
若沈远之因为别的原因,那就依法处置,表面训斥一通何若平,再颁布朝廷修改后以宇文融意见为主体的括户令。
至于何若平,虽没有功劳,但也有苦劳,勤勉任事,大约是要赏的。
而她李裹儿,始终站在公平正义的高地上,俯瞰众人。想毕,裹儿将此事放在一边,何若平被关,扬州的括户暂时停摆。
于是,裹儿开始在扬州巡视农田水利,这活一听就很劝农。上午一个县,下午一个县,回不来就住在简陋的驿舍里,与百姓谈庄稼收成,探望各地的耆老……偶然遇到不平事,也会管上一管。
五日后,许刺史派人告知裹儿,案件已经查明,嫌疑犯也抓了,请她指导审理。
裹儿立刻回到扬州刺史府衙,叫来何若平、扬州名宿耆老,一同列席审理。
惊堂木一拍,犯人带上来,竟然是沈家族长的三房亲兄弟,那日验尸他也在。
原来沈家族长因何若平催得太急,朝中靠山又使不上劲,也失了消息,顿时急了,想起沈远之这张牌,便派三房去劝说。
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沈家三房这么想着,就找上沈远之的门。
沈远之早年不知何故与家族决裂,在母亲死后结庐守孝,做了居士,平日里养鸡种菜,只与高僧和好友往来讨论佛理和学问。
听到沈家三房如此恬不知耻,让他倚老卖老以死要挟朝廷,为家族效力,沈远之又怒又气,兼之他年迈有病,竟然昏厥过去。
沈家三房先是吓一跳,尔后脑子里冒出个绝妙的主意,将他伪装成自杀的样子,办成族长交代的事情。
事情的来龙去脉,在仵作验出沈远之胃中的药,以及寻访大夫、问询沈家三房及其仆从后,一清二楚。
众人听完,又是吃惊,又是痛恨,又是惋惜。裹儿跟着叹息良久,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人最终还是被宗族吃了。
她对沈远之的好友们,说:“沈先生的境遇令人叹息,他与令堂生前已经搬出沈家,死后二人也不必回沈家了。
你们是他的好友,替他找一处吉穴安葬,再在前面建个庙,使他不缺四时供奉。我让人取五百贯钱来。”几人听了忙道谢恩。
沈家三房并仆从收监,此事影响恶劣,又兼违抗朝廷旨意,这主谋少不得一个死字。
裹儿回来后,先命人将钱送去,又暗暗使人将沈家的事情广为传播,再叫来何若平,和颜悦色对他说:“如今你的冤屈已经洗干净,剩下的事情该做还是要做,不要因为一时不顺就气馁,朝廷派你来,就是看重你实心任事。
我这次来扬州坐镇,并非因为你推进艰难,我知道只要给你时间,你就能做好,而是因为括户牵扯到各方势力,非你能撬动。
如今事情已经解决,且陛下根据淮南道实情,已经调整了括户令,一是怜悯民生多难,二是念你们艰难,也不忍让你们背上骂名。你且回去休息一两天,朝廷的旨意就下来了。”
何若平闻言,感动说:“下臣推行不利,上遗君父之忧,又使公主跋涉千里,下使百姓生疑,实在惶恐至极,罪该万死。”
裹儿命人扶起他,又勉励几句,便让他回去修整。这件事对裹儿而言差不多算结束了,她便离开扬州,去其他州县巡视,然后回到神都。
但对于沈家这样的地方豪强而言,这才是刚刚开始。
过了两日,朝廷下了旨意,隐户不愿返乡可以留下,新附籍的隐户免收六年租调,并减免丁税钱。一时间百姓欢喜至极,以至于痛哭流泣。
何若平强硬地从沈家搜检出丁户和籍外之田,其他诸家见状也都陆陆续续交出了隐户以及隐户新垦的田地。
在他离开扬州之日,沈远之的庙已经建好,何若平还去拜了拜。毕竟是他帮助自己打开括户的大门,且也是可怜人。
沈远之的墓和庙建在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离他常去的古刹不远。
八月份,淮南道诸州县括户全部完成,这些括户使给朝廷交上了一份满意的答卷:新搜检出十三万户以及相应之田。
“什么?”李显等朝臣大惊失色,这可是十三万户啊,相当于三四个扬州的总户数,能封二十六个镇国太平公主。
“这……这必须括下去啊!”君臣不约而同地想道。有了人,就有了赋税,也有了打仗的人。李显派宇文融等人继续搜检户口。
宇文融等括户的官员在地方兢兢业业,历经三载,括出隐户近八十余万以及新添田地若干。这就是后话了。
不独宇文融何若平等人各有升迁,姚崇和裹儿等倡议主持此事的人也得了奖励。
姚崇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而裹儿参议得失。
户部在六部之中至关重要,按例户部尚书多拜宰相,但因李显不喜姚崇且顾忌他出身,虽重臣议事叫他,但仍未加宰相号,现在编户新添十三万,大喜过望,就升了他的官。
裹儿的名号虽然不如姚崇那样叫起来威风凛凛,但二者职权相同,同为宰相别号,一样情况的还有重润身上担任的知政事。这就不得不感叹李显的用心良苦。
然而因为李显对裹儿的信重,裹儿这个宰相的权力可比姚崇大多了。
现在,裹儿名实相符,权势炽手可热。
第127章 修罗场(一) “请叫我李相公!”……
“请叫我李相公!”
“李相公……”
“相公……”
仙蕙等姊妹伏在案上笑个不停,连带着裹儿也跟着大笑起来。裹儿高升,她请了几位姊妹过来小聚庆贺。
长宁抚摸着不存在的胡须,作老学究状,叹道:“后生可畏啊!”裹儿等人刚止住笑,又立刻大笑起来。
裹儿从淮南回来后,拿了投奔长宁那家的账本给长宁瞧,说:“他们的所得是和你一十九分。”
长宁当时脸色就变了,勃然大怒,气得在屋里走来走去,怒道:“我以为是四六分,三七分,甚至二八分我也忍了,一十九分?欺天了!欺天了!”
裹儿在旁边毫无同情心地补上一句,道:“一十九分就让你打上我的门,差点让咱们的姐妹之情没了。”
长宁一顿,恼羞成怒,边跺脚边吼道:“我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啊!”
裹儿眉头一挑,对于长宁的崩溃无动于衷,凉凉道:“秋分那日我设宴邀请咱们姊妹,你来不来?”
长宁气呼呼夺过裹儿手中的账册,说:“去,怎么不去,吃穷你。”
裹儿笑了一下,将账册要过来,说:“五姐,你可不知道他们借着你的权势在外面耀武扬威,这孽业别人都算在了你头上,得不偿失。这家人已经受过处罚了,你也该出了口气。”
长宁冷哼一声,双手抱臂,下了台阶,与裹儿和好如初。她们姊妹本也没有什么仇怨。
想毕,长宁对着众姊妹说:“你们说,我也当个宰相怎么样?”
纨纨笑说:“你说得好听,只怕受不了宰相的劳苦。且不说别的,就拿裹儿来说,当个什么侍郎,就见不到人了,帖子也不接,今年我生日也是礼到人不到。”
仙蕙也跟着抱怨说:“可不是这样?为了拉来裹儿,我去年的生日硬生生提前半个月过了。”
奴奴听完认真想了想,对裹儿说:“我也要快过生日了,姐妹都聚在一起热闹才好,不如定在十月初一。”
季姜连声说:“不好不好,你也不怕忌讳?这个日子作生日宴会不好。”十月初一是寒衣节,乃是要祭祀先人。
奴奴说:“我从不会忌讳这些。”
裹儿说:“你要是不嫌我到得晚,也不用提前延后的,我下午过去吃到终席。”奴奴笑说:“这样也好。”
正说着,侍女斟酒换茶,送上佳肴,又有教坊司的舞女乐工上了新舞和新曲。众人一面看,一面闲谈,一面吃喝。
宜城现在仍作道姑打扮,李显大约见她侍道心诚,终于吐口封她做了冲静法师。宜城的日子现在过得逍遥自在,整日被一群俊男美女奉承,心情明媚得就像春日的阳光。
她见了堂上的舞蹈,摇头叹道:“这舞虽好,只是看多了,倒也不觉为奇。”
长宁笑说:“你家有什么好舞,不如让我们姊妹也见识一般?”
宜城回:“不是我家的,我见过一回,惊为天人。”
众姊妹更好奇了,挥手让舞姬退下,纷纷问:“是什么人?快说快说!”
宜城笑道:“剑舞你们怕不怕?”
“怕这个做什么?快请来,让我看看。”众人催道。
宜城立刻吩咐宝云带上白璧一双去请那人,去了半日,宝云领着一位剑眉星目的英俊男子进来。
这男子见过诸位公主后,便挥剑起舞,剑上寒光闪烁,走马如飞,左旋右抽,冠绝于世,或连翩而七纵,或瞬息而三接,令观者无不抚掌长叹。
剑舞毕,男子拱手告辞:“承蒙法师青眼,为诸贵人舞剑,剑舞毕,某便告辞。”
裹儿笑说:“且慢,来人,与郎君送上两坛好酒。”男子欣然领了,告辞离去。
其他人奇道:“这人是谁?虽剑舞得好,但有些傲气。”
宜城说:“他姓裴,在神都游学。有本事的人,自然骄傲些。”众人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长宁见宜城推荐这人得了满堂彩,有心攀比,也叫家中善软剑舞者过来。
姊妹几人都是天之娇女,各个都被周围的人追捧(除了裹儿),自然明白长宁的意思,便将裹儿的宴会当成“斗富”的地方。
就连奴奴也派人请来亲生父亲李守礼府上擅长胡乐的胡姬。李显将奴奴收为养女,养在宫中,时常令其与父母家人相见。因而奴奴与名义上的“同辈”父亲,感情并未疏远。
李守礼前半生被囚禁,兄弟接连死去,李显即位后,他痛定思痛决定享乐自污,因而府上养了不少逗趣的人。一听女儿的要求,立刻派来技艺最高的胡姬。这位胡姬最善长奏龟兹乐,琵琶一响,立刻赢得了众人称赞。
裹儿依前面的例子,赐了四匹彩缎。刚要感叹,长宁就催着裹儿说:“连小妹妹奴奴都叫来人了,你藏着什么好人好曲好舞,给我也看看。”
裹儿摊手苦笑,说:“今天宴会上的人还是我从宫里借来撑门面的,我哪里有什么好人?”
说完,她认真想了想,说:“要不我请湘灵来做首诗,写篇赋也行。”
“不行,不行,谁耐烦听这个。”众人纷纷道。姊妹九个,除了裹儿和奴奴,其他几人的文采……不提也罢。
仙蕙忽然朝裹儿挤眉弄眼,意味深长说:“那人……那个人……”身边的长宁搂着她的脖颈,追问:“那个是哪个?”
仙蕙转头悄悄在长宁耳边说了一个人的名字,长宁吃了一惊,目光灼灼盯着裹儿,催道:“去把那人请来。”
“哪个?”
“武延秀呗。”
裹儿指着仙蕙,说:“那是她的小叔子,让她去请。”
仙蕙一边甩着帕子,一边笑说:“我请他必定不会来,只有我们裹儿请他才会来。”
姊妹们闻言,心下会意,纷纷笑着打趣裹儿。裹儿无法,只好派人去请。人果然到了,武延秀在路上听了缘由,特意换了装束,拜过诸位公主后,就跳起他擅长的胡旋舞来。
“好!”众人纷纷喝彩。长宁朝裹儿笑说:“别的都赏赐了,这个你要赏些什么?”
裹儿道:“赏彩缎四……”
仙蕙等人打断道:“这不够,不够……”
裹儿没好气说:“别太过了,有遭一日你们别落到我手上……”说罢,又向武延秀没好气道:“你不快走,难道还要领赏?”
武延秀人也聪明,闻言立刻笑着转身跑了,留下众人哈哈大笑。
宴请完诸位姐妹,次日下午,裹儿下值回来,又宴请了公主府的僚佐。
晚上,武延秀过来了,因着白日喝了几杯酒,两人闹得晚了些,次日一觉睡到天光大亮,还是被院中的动静惊醒的。
“驸马,公主在休息,你不能进去!”
听清楚话后,裹儿顿时如头上响了焦雷,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心中大呼不妙,这是修罗场啊!
第128章 修罗场(二) 她的话都是骗自己的。……
晨光熹微,崇训就起身了。他抱着琴,坐在山石后面的青石板上,正对满池清荷拧轸调弦,忽然听到山石前面有人说“新驸马”“旧驸马”,心中一动,留心听起来。
那丫头说:“新驸马比旧驸马还俊,还多才多艺,要我选,我也选旧驸马。”
这丫头回:“旧驸马人淡淡的,不如新驸马知情知趣。”
那丫头又说:“可不是?旧驸马早和公主没了感情,依我说,不如把旧驸马休了,嫁给新驸马。”
这丫头说:“新驸马旧驸马咱们无关,快去扫地,省得嬷嬷姐姐骂咱们。”
直到二人走远,崇训才从山石后转出,脸色发白,抱着琴回到渡月山庄,端坐在榻上,叫来小厮墨雨,咬牙道:“你都知道了?”
墨雨不明所以,回说:“郎君问的是哪件事?”
崇训冷笑一声:“你公主主母找男宠的事情?阖府上下,只瞒着我一人,当真是好啊!”
墨雨见崇训形容神色,便知事发,忙跪下磕头,说:“奴婢只管伺候郎君,并不知道这些。”
崇训冷哼:“你自然不知道,便是知道了也不会告诉我。说,你知道什么都给我说出来。”
墨雨才战战兢兢回:“详细的奴婢不清楚,只听说那府里的延秀郎君隔了几天就过来,又是吹箫,又是跳舞,至于其他的奴婢就不知道了。”
崇训一听,气道:“好啊,好啊,俗话说家贼难防。”
他忽然想起前些日子与兄弟吃宴,总有人莫名其妙地看他,仿佛是“怜爱般”,且欲言又止。那时他以为是与公主分居传到了外头,故而不曾理会。
原来应在了这上面。崇训起身,气得墙上拔出剑来,说:“待我杀了这没人伦的混账王八崽子!”
墨雨忙一把死死抱住崇训的腿,哭劝道:“郎君,息怒啊!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想小郎君和小娘子啊!”
崇训闻言,脚步一顿,重重叹了一声,无力地跌坐在榻上,失魂落魄。
植儿是他亲手带大的,便是荣娘出生时间不好,也是他日日期盼的女儿,若他杀了人,自己偿命也就罢了,只怕连累这两个小的,还有她……
“咚”一声,剑落在地毯上。崇训支着头,无力问:“那混账如今在府里?”
墨雨垂头不语,崇训狠狠一拍桌子,他心肝一颤,结结巴巴回:“奴婢……奴婢不知……啊,在青竹园。”
崇训冷笑一声,起身踹了墨雨一脚,气冲冲往青竹园去了。
此时天光大亮,崇训走过白石甬路,推开阻拦的侍女,一脚踢开门,只见室内烟紫纱幔被带进的风吹皱,石榴红裙随意搭在案上,露出大片酒污。
“我猜的没错的话,武延秀你这个混账东西就在我妻子的榻上!”崇训压抑着怒火,骂道。
武延秀闻言从榻上起身,掀开帐子走出去,笑说:“武家的男人想要什么就去争,你也是排行第二,咱们并无区别,只是你比我幸运些罢了。
现在你与公主分居,天南地北地住着,仅剩下纸糊一样的名分,怎么你要拿我抓我?”
崇训冷笑一声,说:“是我将公主从重光门迎娶过来,你是什么
东西,不过是地痞无赖罢了。”
武延秀哈哈笑了一声:“我比你英俊,比你能歌善舞,比你会讨公主欢心。”这话一出,两人都看向帐内。
逃避可耻,且此刻又无用了。
裹儿披了衣裳,赤着脚走下来,先对战战兢兢的侍女说:“给外面的人说,去值房给我告个假,就说身子不适,晚些再去。你们也都去吧。”
侍女们都下去了,裹儿这才看向二人,崇训神色不忿,武延秀则得意洋洋如同打了胜仗。她道:“你们去外间坐着,我换了衣服过来。”
武延秀自然听裹儿的话,立刻从衣桁上取了袍子,一边走一边系带子,与崇训错身时,朝他得意一笑,气得崇训握拳向他脸上砸去。
武延秀忙躲开,往后一跳,回头对裹儿告状说:“公主,你看他!”
裹儿怕他们在外间打架不雅观,便说:“你回去吧。”
武延秀叫道:“公主……”
裹儿坚持说:“先回去吧。”武延秀冲崇训冷哼一声,靸着鞋出去了。
两人静默无言,夏末秋初阴晴不定,外面不觉天阴下来,又起了一阵风,竟然霹雳吧啦下起了雨。
武延秀走了,崇训坐了片刻,也赌气往回走,自己在等这个狠心的女人做什么。
她的话都是骗自己的,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崇训想着,就头也不回地朝雨幕中去了。雨水模糊了天地的界限,侍女们都四处奔散避雨,只有他失魂落魄在雨中走着,浑然不觉外面发生了什么。
忽然雨住了,不是住了,原来是有人为自己撑起伞来,崇训回头一看,竟然是裹儿。
因着伞朝自己倾斜,她身上的纱衣裳登时湿了,头上发梢滴下水来。崇训忙握住她的手,将伞推回去,见旁边有个亭子,忙拉着她去避雨。
裹儿收了伞,只见两个人淋得像落汤鸡一般。崇训又气,又怒,又怨,又不忍,道:“你有了合心意的人,又何必来找我?”
外面风雨如晦,吹得草木抱作一团,雨水乱溅,亭中只有方寸之地是干的。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风雨声几乎将崇训刚才的话淹没。
裹儿道:“或许你不相信,除了阿耶和阿娘,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
崇训吃了一惊,半响没言语。裹儿转头,盯着崇训,忽然笑了一下,说:“你这个样子怪少见的。”
崇训回了一句:“我没有你胆子大,且又理直气壮。”
裹儿的手抬起搭在崇训的肩膀上,崇训的身体一颤。
她说:“我是女人,也是公主。”是女人会有自己的欲望,公主的尊贵很容易将这些化为现实。
“早在成亲之前,我有这样的准备,但成亲之后,我以为我会和太平公主的驸马不一样。”崇训的语气中带着一股伤感。
裹儿只得道:“天意弄人。”
这时雨渐渐停了,侍女急匆匆抱着伞具衣物找到裹儿。“公主,快走,把衣服换了,省得着凉。”
裹儿这才觉浑身冰凉,对崇训说:“一起去换了衣裳吧。”崇训沉默地跟在后面,进了一处空屋。侍女先服侍两人把湿衣服换了,又叫人提来热水,端上姜汤。
两人稍微洗了,换上清爽的衣服,擦干头发,便出来,正好迎头碰上,尴尬无语。
崇训语气生硬说:“我回渡月山庄了。”当初是他要离开,现在平静之后,回想起来,只觉得悲凉中透着荒谬。
他又觉得无趣极了,人家是最受宠爱的公主,论受宠连太平公主都比不上她。太平公主府中男宠如云,叔父何曾说过一二,只不过是一具槁木罢了.
如今他不也是打定主意要当具槁木,怎么就动了气?因而越发觉得无趣,便冲裹儿点头,转身要回渡月山庄。
“别走。”裹儿叫住他。
崇训转身看着裹儿,裹儿张了张嘴,最后道:“我送送你。”说着,便与崇训并肩而行。
出了院子,只见残枝绿叶红花落了一地,石子路被冲刷得晶莹剔透,青苔绿树愈发显得翠艳逼人,蔷薇花瓣上雨珠颤颤巍巍,一股雨后的清香扑鼻而来。
裹儿伸手折了一朵鹅黄色的蔷薇花,越看越爱不释手,便对崇训说:“这个送给你。”
崇训的脚步一顿,抬头看向裹儿,眉眼颤颤,俄而将头一扭,说:“公主有了更可心的赏花人,何必来作弄我这个旧人?”
裹儿拉过崇训的手,将花硬塞给他,笑说:“咱们还是亲人吧。”
崇训一顿,接了花,虚虚地握着,花儿娇嫩,让他不敢多用一分一毫的力气。
“延秀风流花心,多情轻佻,胸无点墨,不是好人。”崇训说了一句。
裹儿听了,微微一顿,应了一声。
崇训又叹了一句,感慨说:“公主也为他的容貌所惑,罢了罢了,日子长了,公主就能看清这个人了。”
裹儿听了,乖巧地点头,说:“难为你还这么想着我。我要向你说声,对不起。”
崇训闻言,笑了一声,随后神情黯然,又道:“什么时候接植儿回来,还有荣娘?”
裹儿说:“下一个休沐日,旁的孩子都住在宫中,他独外出不好。到时我带着荣娘兄妹一起回来。”
裹儿说着将人送到渡月山庄,才回了住处。
她进了院子,立刻叫人传饭,把沾泥的鞋子脱在廊下,进了屋,拿起桌上的茶一口饮干,忽见榻上的帷帐掀开,吃惊地看去,却是武延秀。
“你怎么还在这儿?”裹儿脱口而出。
武延秀起身,身上披着裹儿的暗红薄纱大袖,里面是雪白的中衣,赤着脚走下来,坐到榻上,抬头,阴阳怪气道:“我若是走了,岂不是看不到你雨中送伞又雨后送花的浓情蜜意?”
第129章 修罗场(完) 你怎么穿了我的衣裳?……
武延秀出了门,刚走不远就逢大雨,便就近在山坡上的观月亭躲雨,旁观了这一切。
他说完,见裹儿不说话,又酸溜溜补充了一句:“还有雨中共浴……”
裹儿又是惊讶,又是不解地看去,她怎么不知道两人共浴了?
武延秀见裹儿的神情,心中更酸了,道:“果然……”两人共浴了。
他分明看得清清楚楚,两人肩挨肩一同进了院子,要了不少热水,过了半日,两人才换了衣服,言笑晏晏从里面出来。
裹儿看武延秀脸上的神情变来变去,十分可乐。
侍女送上各色粥点小菜。裹儿朝盆中洗完手,捡了块枣泥山馅的山药糕塞到武延秀嘴里,坐下笑问:“你怎么穿了我的衣裳?”
暗红色大袖愈发衬得武延秀面如冠玉,俊美无俦。他喝了一盅茶才吞咽干净,气呼呼道:“我呢,没人疼,没人爱,也没人送,只能找到什么穿什么。”
“这话说得越发可怜了。”裹儿笑着将一碟小菜推到他面前,说:“这是你爱吃的。”
“什么我爱吃的?”武延秀低头,只见手边是一碟腌制紫姜,遂噙了一口。
裹儿又给他盛了一碗粥,武延秀遂转为喜色,配着小菜把粥吃净了。
他吃罢,便盯着裹儿吃饭,问:“你明日回来吗?我还过来找你。”
裹儿听了,差点被呛着,武延秀忙送水递帕子。裹儿摇头说:“待休沐日回府,孩子们要回来,你……”
武延秀唉声叹气,失魂落魄说:“我知道,知道,不能过来。”
裹儿见他如此乖巧可怜,便在他耳边说了几句,瞬间逗得他眉开眼笑起来。
武延秀又朝裹儿耳语了几句,只是不知何事,让裹儿又是蹙眉又是嗔目。
饭毕,裹儿盥洗换上官袍,正要走,叮嘱了一句说:“不要和崇训发生冲突。”
“知道啦,知道啦。”武延秀似乎不耐烦说。
裹儿微微笑了一笑,抬手揽下武延秀的脖颈,他顺势俯身,就听裹儿在耳边小声说:“崇训是亲人,你是爱人。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什么该做,什么该做。”
温热的气息吹在脖颈上,温柔中带着威胁
的话语顿时让武延秀颤栗起来。
“知……知道了。”武延秀结结巴巴道。
裹儿就带着人离开了,留下武延秀魂不守舍地坐着,半响才回神。
他换好衣裳,没有回去,而是去了花园,就好像一个小偷,大摇大摆在主人家的屋里走来走去,耀武扬威。
雨后的花园清新怡人,他为自己折了一朵蔷薇花,簪在头上,哼着草原小调去探险。
在他是武延秀时,来过多次花园,但身份转变后,武延秀潜意识认为他与崇训划江而治,前院是他的,花园是崇训的。
然而,武延秀跨过了楚河汉界,“入侵”了崇训的地盘,竟然有种诡异的满足和愉悦。
他本想直捣黄龙去“将军”,可是想起裹儿的话,只好意犹未尽地离开了。
崇训此刻正在屋内焚香弹琴,炉边白玉盘子中点着一枚鹅黄蔷薇花。
下午下值后,裹儿先去了迎仙宫拜见父母,进了殿,就见母亲抱着荣娘与父亲说笑。裹儿笑说:“阿耶,阿娘,我回来了。”
韦淇笑着招手让她坐在身侧,说:“荣娘乖巧,与你小时仿佛。”
裹儿将荣娘接过来抱在怀中,摩挲着她的小手,说:“她是个犟种,阿娘还没见过她闹人呢。”
李显笑道:“这就更像你了。”
裹儿反驳说:“我才不是这样。”
几人说笑一阵子,裹儿忽然想起一事,向李显说:“阿耶,我想去工部。”
李显一时没反应过来,问:“想去就去。”及说了出口,才明白,忙道:“你在户部做得好好的,括户给国家增加了一两成的赋税收入,去工部做什么。”
吏户礼兵刑工,工部最末,地位最低,若同级从户部转到工部,那相当于贬谪。
裹儿将荣娘送到母亲的怀中,兴致勃勃说:“阿耶,我从淮南道回来,有个想法。”
韦淇接过荣娘,命人去请太子,笑道:“瞧裹儿这个样子,说的必定是国家大事,将润儿请来,省得多说一遍。”
宫人去了半日,重润过来了,只见地上铺了一张舆图,而荣娘坐在上面抱着布老虎玩耍,便笑说:“这是要为荣娘寻封邑?”
李显一听说:“这个主意好,找个好地方封给荣娘。”
裹儿忙斥了两人:“就等你了,有要事。荣娘这么小,以后再说。”说着,她晃动缀着金铃的绣球引诱荣娘爬来,然后将其交给母亲。
重润接过茶,围着舆图转了一圈,说:“把这个拿出来做什么?”
裹儿手里握着青竹杖在舆图上点了几点说:“北边默啜可汗老迈残暴引得各部族心怀不满,西边吐蕃赞普年幼境内动乱不安,此后几年不会有什么大战事,国库也能逐渐丰盈起来。
我想着这几年最适合修建水利,还有修路。水利我们就不说了,单说修路。俗话说,想要富,先修路。
就拿岭南说,从秦始皇开始不断修筑跨五岭道,一来是转运货物,互通有无,二来是便于岭南的安定,若发生动乱,大军顷刻便至。
广州市舶司楼船连天,胡商四方云集。从南边的人常抱怨说,要绕不少路,才能到神都。若是能重整岭南古道,那便南北连贯,天下通途。”
李显听完,颔首:“好是好,就是不知要花多少钱。”
裹儿摇头道:“这正是我要去工部的原因。阿耶春秋正盛,我想多轮几部,给阿耶分忧。”
李显问:“润儿,你的想法呢?”
重润点头道:“裹儿说的极是,粮食十年而腐,不若修筑工程,利在百年。”
裹儿忙道:“就是这样,修路架桥建水利不是花钱,而是投资,之后便有源源不断的收入。再说了,盛世不做这些,什么时候能做呢?”
李显笑说:“好吧,就依你们所言。不过,你们要记住大运河的教训,隋朝就亡在大运河上。”
重润和裹儿一起笑了,说:“这个自然记得。”隋亡的教训对于李唐皇室而言是刻骨铭心。
裹儿命人卷起舆图,笑着向李显说:“阿耶,你是允了我去工部?”
李显想了想,说:“也罢,你想去就去吧。”
裹儿听了,笑逐颜开,朝重润说:“阿兄,最近在做什么。依我说,你不如在各部历练一下才好,不然以后说不定就被人骗了。”
重润笑问:“谁能骗我?”
裹儿道:“这可说不准。别人告诉你一枚鸡蛋一百钱,你说不定就信了。”
重润笑了一下,向李显说:“阿耶,索性给我个差使。”
李显说:“你是太子,按制不能像裹儿一样当个郎中侍郎的,我让人拟旨,命人知……就户部,知户部事。士农工商,工部最末,裹儿再加一个知礼部事。”
重润和裹儿都笑着谢恩。裹儿又把重润拉到一边,咕咕唧唧说了半天的事情,不知说什么。
李显和韦淇看了半日,都欣慰笑说:“你看这两人竟瞒着我们有体己话,他们兄妹的感情真好。”
宫女忽然过来问膳摆在哪里,李显一抬头,不觉外面已经天黑,便笑着留儿女一起用膳,又命人去把植儿叫来。
膳毕,裹儿领着一双儿女回到山斋院歇下,自是不提。过了两日,有旨意下来,将裹儿调去工部继续担任侍郎,并知礼部事,以及太子知户部事。
姚崇早被裹儿告知要去工部,当时他极力挽留:“括户尚未完成,还有你之前提到关于赋税改革的事情没做,怎么就想着去工部?”
姚崇对裹儿这个搭档十分满意,有脑子,有想法,不怕事,还清廉正直,不循人情,便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只是她怎么就要去工部?姚崇心中着实纳罕。
裹儿便将那日与李显说的话,择了些说给姚崇,道:“赋税怎么改,我心里隐约有个想法,要慢慢想周全了再说。现在括户声势浩荡,户部不宜再动其他的。”
姚崇听了,无法再劝,便道:“你既然有心,我只有祝你前程……”他说到“前程”自己都笑起来,改口说:“顺心如意。”
裹儿谢过:“正是这话,顺心最难。”
裹儿去了工部,没有带万叶涛。万叶涛问她:“公主,为何不带我?”
裹儿笑说:“你如今是户部主事,是朝廷的官员,若随我去了工部,岂不变成我的私人了?我走后,你大约行事困难些,但这也是为后人探路。”
万叶涛这才作罢,感到身上沉甸甸的担子。裹儿勉励她道:“好生做事,你若升到尚书,就会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万叶涛笑道:“那有得等了。”
裹儿回:“等多久都使得,公主做上尚书不稀奇,但你一介女子做了尚书,就稀奇了。”
万叶涛说:“尚书不是人人能做的,但这是公主的愿望,我竭尽全力去做就是。”
工部总管天下百工、屯田和山泽。现在陛下不乐出游,也不兴建宫殿,倒是省下不少钱帛和力役。
工部尚书名唤张锡,当年谋立庐陵王有功,且为人乖觉,不轻易掺和他事。因而李显登基后,封他做了工部尚书,又当了宰相,可谓是宠眷优渥。
张锡如今年迈,精力不济,平日不大管事,都是前工部侍郎在管。那人做得不错,与裹儿同日升去做了兵部侍郎。
因着户部的名声做底气,裹儿在工部工作的开展比初去户部时顺利多了。
第130章 太平为相(一) 与女子切割,转而和大……
天气渐冷,不觉已经到了冬至,朝廷放假三日。第一日,裹儿参加朝廷祭祀和宴会。
第二日,金刚早已命仆从整治了酒席,就待主人归来。裹儿昨日在宴会上饮了酒,因天寒地冻,便留宿宫中。
这日早上,吃罢饭,她带着儿女坐车回府,崇训并一众僚佐家仆皆立在门口,等她归来。
侍女打起帘子,裹儿从车上下来,又接了儿女,笑说:“大冷天都在外面做什么,回屋里暖和暖和去。”
崇训笑道:“公主请。”
裹儿正要踏入府门,忽然听到一声大喊:“求知己!”
金刚等人立刻拔剑戒备:“保护公主!”
裹儿回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单薄夹衣头戴破毡帽的落魄中年,捧着一卷文书小跑过来,大呼“求知己!”,吐出一团团白气。
裹儿伸手阻止金刚等人,中年已走近,不敢直视眼前神妃仙子似的人物,俯下身,双手奉上文书,颤声道:“曾庆上谒安乐公主殿下,殿下长乐无央。”
裹儿说:“你等许久吧,但我从不受别人的诗文辞赋,尤其是赶赴的举子。”
中年的脸冻得发紫,双手满是冻疮,拱肩缩背,瑟瑟发抖,好不可怜,不知是谁人的父亲,谁人的兄弟,谁人的儿子。
他继续颤声,道:“曾庆上谒。”
侍卫上前喝道:“你这人难道听不懂话吗?”
裹儿心中一动,说:“冬至佳节,上门是客。来人,请他入府吃一碗牢丸再走。”
说罢,便朝曾庆微微颔首,就领着众人进了府。曾庆愣了神,只见一个伶俐的小厮朝他笑道:“郎君请入府。”
曾庆曾是体面人,但入了神都,屡试不第,盘缠都花尽了,又当了厚衣裳,三餐不继,挨冻受饿,便也没什么讲究了。
他行卷被拒多了,也不差安乐公主这一次,但能混一碗热汤饭是极好的。
于是,曾庆跟着小厮进了府,安插在一处小倒厅休息。小厮给他倒了一盏滚滚的热茶,曾庆忙接了。
小厮见屋内寒冷,就去抬火盆过来。曾庆独自在屋内,不免东瞧西望,只见榻后设着绘蝶恋花的屏风,几案上摆着花瓶盆景之类,榻上铺着五彩绣锦大褥子,柔软而暖和。
忽然外面传来脚步声,曾庆连忙回神正襟危坐,却是小厮抬火盆进来。屋内慢慢暖和起来,曾庆围着火盆烤火。
又等了半日,才有小厮提食盒过来,揭开一看,是一碗炖羊肉,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碗冬笋火腿汤,一碟菱粉糕,并一碗羊肉牢丸。
曾庆忍着馋,起身道谢:“多谢多谢。”
小厮忙避过,笑道:“天冷,郎君快用些。有什么事,你叫一声,我就过来。”说着,便走了。
曾庆自进来,见公主府的仆从皆言行有度,言语不曾骄横,心中赞叹不已。
他一边想,一边狼吞虎咽吃起来,又是满足,又是叹息。公主府的饭菜就是好吃。
曾庆这些天几乎是划粥而食,饿极之下,将饭菜都吃完了,只剩下一碟菱粉糕死活塞不进喉咙。
“小兄弟!”曾庆叫道,外面立刻有小厮捧着铜盆巾帕过来,笑说:“郎君有什么吩咐?”
曾庆受宠若惊地盥洗过,就拱手说:“公主热心款待,我想向公主辞谢。”
小厮笑说:“公主和驸马正在祭祖,一天也忙不完,回来我替你说吧。”
“多谢。”曾庆说着,目光频频扫向案上一口未吃的菱粉糕。
这盘糕若能带回去该多好?晚上吃两块,早上吃两块,能抵两顿饭。
这小厮最伶俐,见了,心下会意,笑说:“我们府里的糕点最是可口,连陛下都赞口不绝。郎君不妨也带些回去给朋友尝尝。”
曾庆忙说:“这如何使得?”
小厮执意要送,曾庆推辞不得。去了一盏茶的功夫,他提着两层高食盒回来。
曾庆朝北边正院的方向拱手再次道谢,才接过食盒出来。只是这食盒不知装了什么,沉甸甸的。
回到借住的寺庙,他迫不及待地揭开食盒一看,上面一层挤挤挨挨摆着各色糕点,香味扑鼻,有菱粉糕、山药糕、桂花糕,还有几样不认识的,皆色香味俱全。
下面一层则摆着十根墨条,一方砚台,一匣笔,并一枚宫制荷包,里面盛着两对笔锭如意的金银锞子。
曾庆吃了一惊,他在老家时就听说安乐公主怜贫惜弱,仗义疏财,最是仁厚,果然不差。他将糕点散了一些给朋友,又开始读书。
读了半日,曾庆忧心忡忡地放下书。他是易州人士,家中薄有资产,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也正因为这点,朝中没有根基,行卷连连失败,名声不显,科考碰壁,一事无成。
若是明年再考不中,他就决定回老家种地,不再考了。想毕,他又拿起书,继续攻读。
晚上,裹儿和武朵儿在灯下下棋。裹儿披着石青色大氅,手里抓着白色的棋子,道:“之前有来公主府行卷的吗?”
武朵儿说:“有,都照公主的意思打发走了。只是我不明白,公主为什么不接受行卷?”
裹儿回说:“你说陛下是信任我,还是信任太平公主?”
武朵儿脱口而出:“当然是公主,公主可是陛下的亲女儿。”
裹儿笑了:“这是其一,其二就是我没有结党,这也是朝臣容忍我的重要原因。上面的信任和下面的拥护,往往不能兼得。”
武朵儿说:“公主是要做纯臣孤臣?”
裹儿说:“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说着,她笑了一下:“当然,我看不惯行卷。既然以文取人,那就不要掺杂其他的。”
武朵儿问:“公主现在参议得失,想做什么就去做。”
裹儿落下一子,叹道:“我又要做得罪人的事情了。”
武朵儿紧跟落下一子,笑说:“公主拉上别人,分摊火力。”
“你提醒的正是。”裹儿笑说。
于是,裹儿在冬至假日,写了一篇奏疏,请求科举考试施行糊名和誊录两法。糊名早已有之,只是时行时不行,不成定例。
誊录则是将考生的试卷由专人誊录下来,避免考官通过字迹认出考生。
上值后,裹儿先找到她的“老上司”姚崇,商议此事。姚崇看完,惊诧地看向裹儿,苦笑说:“李侍郎,这奏疏一上去,只怕相公们就要吵上一吵了。”
裹儿说:“朝廷科举是为国取士,若成了私人相授,那岂不是失了本意?”
姚崇沉吟半响,取了毛笔,蘸了墨,署上自己的名字。裹儿卷起,正要走,姚崇问:“你要去哪里?”
裹儿说:“科举之事归吏部管,当然要与吏部尚书商议一下。”
说着,便去了吏部。自从宋璟主持铨选后,朝中风气好上不少。因他未拜相,就在吏部值房。
宋璟与安乐公主素少来往,听到她叫自己,心中纳罕,便找了一处空屋,见了她。
裹儿将奏疏递给宋璟,笑说:“陛下使我参议得失,如今行卷成风,多不能秉持公正,我有个建议,宋公你看是否合适。”
宋璟接来展开一看,尾部姚崇的署名首先映入眼帘,便凝神细看去。
看罢,他说:“吏部的书判拔萃科一直采用糊名,再加个誊录未尝不可,只是有些鸡肋。”考察书法的科目当然不能誊录。
裹儿笑说:“宋公同意了?”
宋璟沉思半响,除了他对提意见的人有些意见,其他的倒说不出什么不好的来,就事论事,安乐公主这个提议倒是公正。
“朝廷取才,多途并举,书判拔萃科重在吏干,而非文学。我有意设一门考核文学的科目,叫博学宏词科。”宋璟道。
裹儿一向看重吏干而非文学,但是朝中诸多事情缺不了文学之士,且人各有其长,便道:“这是好事。”
宋璟笑说:“殿下的奏疏,我就不署名了。我自己另上一份,与公主的奏疏一起议了。”
裹儿点头道:“这样也好,今年议定,明年就能实行。”
宋璟道:“正是。”
次日,裹儿和宋璟一起上疏。李显早已得知,自然是极其赞同,立刻召来重臣商议。
早年韦巨源主持铨选,选出的人多是时任宰臣亲故,令李显十分不悦。若是大臣各个勾连相结,那他就要受这些大臣辖制了,这是李显不能忍受的事情。
由于李显的大力支持,反对的人又被安乐姚崇宋璟等人驳倒,又加上宋璟所建议的博学宏词科有利世家,两人的奏疏都过了,拟旨昭告天下,成为定式。
太平等人知道时,已经晚了。
不少文人墨客在太平公主的宴会名扬神都,高中皇榜,这其实就是行卷。现在裹儿的提议实行,行卷不废而废,太平公主失去了笼络新人的重要途径,这让她如何不生气?
“我也要当宰相!”太平公主开口坚定道。
先是括户,再是糊名誊录,太平公主的利益接连受损,但她却毫无还手之力,就是因为她发现时,很多事情都已成定局。诏令一下,再说什么话都晚了。
于是,太平公主指使党羽上书,以太平公主有大功劳,宜从安乐公主例,当为知政事。
朝臣哗然,连渐渐视安乐公主为同僚的人,也开始审视起安乐公主,意欲将太平公主连同安乐公主一同赶出朝堂之外。
裹儿遇到了一个难以抉择的问题:她要不要帮太平公主?
帮太平公主,意味着裹儿要直面朝中百官掀起的滔天巨浪,她根基薄弱,很可能失去一切。
不帮太平公主,与女子切割,转而和大臣合作,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没了太平公主要当宰相这个引子,这场风波就失去了源头,而她自己也会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