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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放免 奴婢贱人律比蓄产,要杀要剐,凭……


    “怎么又是你?”


    长宁公主对同胞妹妹的到来,显然不欢迎,“你每次来我的公主府都没有好事。”


    裹儿义正言辞说:“这是什么话?定是有人离间我们姊妹情谊。”


    长宁公主问:“那你说你来干什么?”


    裹儿一时语滞,长宁公主冷笑道:“我就知道,有什么好事也轮不到我。”


    裹儿叫屈:“五姐把我想得太不堪了,咱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长宁公主:“我可不是仙蕙那个应声虫。有什么话,你也不必说,赶紧走人。”


    裹儿抱住长宁的手臂,陪笑说:“五姐姐,你是我亲姐姐,你若是不帮我,只怕没有人能帮我了。”


    她一面说,一面偷瞄长宁的神情,见她意动,忙送长宁坐下,又是送茶,又是捶背捏肩。


    长宁神态稍缓说:“你先说什么事。不能帮你的,就是你跪下来给我磕头,我也不会帮你。”


    裹儿笑说:“姐姐才不会如此绝情呢。”


    长宁冷冷瞥了一眼裹儿,说:“去年,不知从哪来的圆的扁的御史上书要杀我的奴仆,你不仅不求请,还说杀得好,削了我五百户封邑。这次要我帮你,断不可能。”


    裹儿听了,理直气壮道:“姐姐,朝廷关于掠人为奴的法律清晰明了,纵容奴仆掠夺良人就是犯法。朝廷念你身为公主,便将罪算在那奴仆的身上,没有动你分毫。”


    长宁说:“我那五百户封邑呢,现在姊妹中就数我的封户最少。”


    裹儿意味深长地看了长宁一眼,说:“别让我说出不好的来。阿耶削了你的封邑,你能老老实实不吭声?必定是阿耶补贴你了。”


    长宁说:“阿耶补贴我又怎样?”


    裹儿说:“阿耶的私房钱全给了你,我和仙蕙都没得过。”


    长宁脸上露出一丝自得之色,说:“你们要来,是你们的本事;要不来,与我何干?”


    裹儿道:“说正事。朝廷颁布了一条政令,要出钱赎买自阿耶登基以来因家贫灾荒为奴婢部曲客人妻妾子孙的百姓。你这府里,必定是有这样的人……”


    长宁一口拒绝:“不行。堂堂公主府,只有买人,没有卖人。”


    裹儿劝道:“这是阿耶的仁政,从你这儿就打了折扣,又如何能令行禁止?”


    长宁:“你当我不知道,即便不知道,我也猜着这是你的主意。”


    裹儿道:“姐姐你既然猜着了,就帮帮我吧。”


    长宁摇头说:“不行,我有几个贴心的婢女就是几年前买的,离了她们,我饭都吃不香。”


    裹儿出主意:“你既然喜欢,放良后再雇,岂不一样?”


    长宁说:“这怎么能一样?奴婢贱人律比蓄产,要杀要剐,凭我处置。他们放良,即便再雇回来也是良人,他们惹了我,我杀了他们,那就是杀良人。


    当年二姐杀了个奴婢,阿耶就把她降为郡主,我若杀良人,只怕做县主也难。”


    裹儿说:“你是公主,他们岂敢惹你?再说,我听闻你对仆从素来厚道多恩无罚,他们怎么会惹你?若真惹了你,奴婢又如何,良人又能如何?”


    长宁说不过,将脖子一梗,把身子一扭,道:“不管你说的如何天花乱坠,不行就是不行,除非让阿耶来劝我。”


    裹儿闻言,忽然神情黯然,眼圈也红了,一反常态,也不再劝,只长吁短叹:“我明白了……”


    长宁狐疑地看着她,只听她继续说:“我就知道因为女子的身份,连亲姐姐也看不起我。我拼死从幽州回来,官员们排挤我,哪怕我做得再好也无济于事。


    这怪谁呢?怪我是个女子,即便身为公主之尊,也要受这糟心气。我与姐姐乃中宫嫡出,是我们的母亲陪阿耶共患难,可是……


    可是宫人所出的孩子因是男的,便可子为郡王,女为县主。我们姊妹的孩子呢,没有爵位,没有封号,长大便泯然众人。我当官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心有不甘……”


    说着,裹儿便呜咽起来,继续道:“如今连我的亲姐姐都不支持我,我还不如回府中喝酒听歌赏舞,又何必操心受气?”


    其实,同产三姊妹的驸马,包括武延秀,身上都有国公爵位,虽说四人都因公主而荣,但爵位的源头都要追溯到驸马的家族。


    长宁若有所思,伸手示意侍女下去,见室内无人,凑近道:“若你将来掌握了权势……”


    裹儿抬头,正视长宁的眼睛,正色说:“皇子公主只有嫡庶之别,没有男女之分。即便做不到,我也会把皇子拉到与公主相差无几的待遇。”


    长宁拍了下桌子,快意道:“好,记住你今天的话,这事我应了。”则天皇帝的余响犹在,且长宁素来看不上异母兄弟,自然对皇子公主的差异感到不满。


    “当然,五姐放心。”裹儿说完,又笑道:“姐姐既然应了,何不今日就办了这事?”


    长宁嗔道:“你也太急了,难道是怕我虚应你?”


    裹儿笑说:“倒不是为这个。这是咱们阿耶的御令,你做第一人,一来是拥护支持阿耶,二来也让满朝文武对你刮目相看,再来几件这样的事情,你的封邑不用阿耶徇私情,就能重封回来。”


    裹儿见她意动,又说:“我用别的事绊住了六娘,等她反应过来,只怕这第一人就不是你了……”


    说着,裹儿起身告辞,“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姐姐留步。”


    长宁相送,说:“慢走。你有什么事?”


    裹儿说:“武家也有放免奴婢一堆子的事呢。”长宁听了,心中不免着急,仙蕙、新都、太平都下降武家,若她们得了巧,那自己被削掉的五百户封邑怎么办,难道也要像二姐那样等上几年?


    因而越发着急,送走裹儿后,长宁叫来长史,命他将从神龙元年来买来的良家子以及他们的家人即刻放免,今日务必送到官府改换契约。


    长史抬脚要走,长宁想了想,叫住他,说:“每人的衣服财货允许他们带回去,再发一年的月钱,那赎买的钱也不要,送给仆从安家。”


    管家回道:“是,公主仁慈。”


    长宁说:“这事你务必办得妥妥帖帖。”长史又连声应了,长宁打发他下去。


    裹儿回到武家,就听侍女说,本家来人了,郎君正陪着呢。她便过去,屋内众男女一见她进来,都站了起来。


    裹儿笑说:“今儿是怎么回事儿,怎么来的这样齐全?”


    薛崇胤笑回:“母亲让我们子妹过来,说朝廷下令放免良家,家中俱已打发他们收拾行囊,问七公主的章程。”


    裹儿一边坐下,一边让茶让座,说:“姑母盛情,受之有愧。”


    薛崇胤道:“朝廷命令,又是七公主亲办,岂敢不从?”


    裹儿道:“既这样,我也不推辞了。到了时机,我打发人给你们说一声。”


    说完,她叹道:“还是自家兄弟姊妹心忧我办事之难,我都记在心里。”


    众人连道:“分内之事,岂敢岂敢?”说了一会子话,众人都散了。


    过了几顿饭的功夫,有侍女回报:“五公主府长史带着六十多名奴婢去了洛阳府衙。”裹儿心中稍稍放下,又派人去通知诸武到府衙放免良家。


    武朵儿对此有些担忧,问:“这些放免的奴婢中多是因为灾荒难以活命,得了主家接济才能活下去。培养几年放出去,只怕他们日后买人时要斟酌一二了。”


    裹儿道:“荒年买人能花几个钱?即便是一个小丫头,做了五年工,也早就抵了身价。


    不要听他们瞎胡扯,这些良家买回去不是配小子,就是送田庄耕种。培养,怎么个培养法?不过教漂亮伶俐的良家姑娘音律、舞蹈、针线或者厨艺罢了。对于他们而言,不值一提。


    若荒年真有人为富不仁,囤积居奇,见死不救,朝廷有的是办法才他们重新变得仁慈起来。”


    武朵儿听到最后一句,噗嗤笑出声,说:“是我狭隘了,公主想的周全。”


    宜城、定安、成安和金城因皇后所出的姊妹都放免奴婢为良,自然不敢隐匿不报。神都其他的世家和勋贵掂量了一下,不好为着几个奴婢,被人立威,也只好跟随。


    宫中李显得知长宁公主头一个响应朝廷政令,大为欣慰,多加赏赐。长宁公主面上有光,又得了赏,不由得信服起裹儿来。


    长宁公主喜欢权势,又不愿操劳。裹儿与她一母同胞,若裹儿将来得势,姊妹们也能跟着喝汤。念头通达之后,她日后行事也跟在裹儿后面亦步亦趋。


    当然,韦氏姐妹不乐意放人,韦淇派人上门申饬一般,才不情不愿放了。


    连着几日,洛阳府衙前都排着长队,有放免换户籍的,有要求分地的,有办过所回乡的,有要在神都买房留下的……


    工部在天津桥南张贴公告,上言朝廷要疏浚洛水以及开挖河渠,招收新放免男女,每日发放工钱,一些贫苦无依的男女思考之后,便去做工,赚些返乡钱。


    从长宁公主府中放免的春兰就是幸运儿,她跟着师傅学了音律,三年有所成,得了不少赏赐,如今与家人一起放免为良。


    阖家商议生计,春兰爹娘想要回乡种地,公主赏赐颇多,足够一家人衣食无忧。


    但是春兰却不同意,劝道:“天子脚下最是繁华,俯身就能拾到钱帛,不如趁此定居神都,做个买卖,比当个被胥吏勒索的田舍翁强上许多。”


    春兰娘问:“神都为客,我们做什么营生,难道就不被勒索?”


    春兰笑说:“我在公主府中有几个交好的姐妹,遇到难处,她们岂有不帮的道理?”


    春兰爹问:“你见识多,仔细说说,咱们一家合计合计。”


    春兰是公主府中乐伎,宴会之时为贵人演奏琵琶,那些贵人说话从不避讳春兰这些人,当她们是傻麻雀。


    可如春兰这样三年就出师的人,怎么会是个傻子?多听多看之下,春兰自然涨了不少见识,而春兰爹娘兄长,不是在厨上,就是浆洗房,连二门都没迈进过,当然不如春兰有见识。


    春兰闻言便道:“咱们落神都客籍,虽然没有田地,但也无租庸徭役之扰。咱们先赁房住下,盘个邸店,雇几个厨子,阿娘、阿耶和阿兄做帮手,我在店里弹琵琶,不愁来客少。”


    春兰爹娘虽活了半辈子,但在神都这样耀花人眼的地方,如同盲人一般。二老沉思良久,终于同意女儿的意见。


    他家原本也算殷实,衣食无忧,然而一场火灾和天灾,再加上胥吏盘剥,什么都没了,只能阖家卖为奴婢求得一条生路。


    打定主意后,春兰便和寡言的兄长,去衙门落了客籍,又四处奔走赁房盘铺,对未来充满期望。


    第142章 魏元忠 李唐皇室对“孝”有自己的理解……


    放奴为良上行下效,如火如荼,但依然有人知法犯法,裹儿则是雷厉风行,铁面无私,一经查处,便依法处置,任谁来说话都不好使。


    武氏的姻亲,韦家姐妹夫家、宰相(姚崇)的儿子、卫王李重俊……一个个都按律处罚。


    这让李显欣慰之余又担忧不已。他唤来裹儿,想要劝解一二:“你将满朝文武皇亲国戚宗室都得罪完了,以后要如何自存呀?”


    裹儿听说,望着李显的眸子里盛满了坚毅:“我行此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中不负黎明百姓,无怨无悔。


    行事之前,我先劝因掠夺良家子受罚的五姐首倡政令,又使姑母姊妹、诸武氏、韦家两姨等亲贵以身作则,态度之坚定,众所周知。


    那些人知法犯法,难道是比五娘六娘尊贵,还是比姑母的功劳大?阿耶你该劝的不是我,而是那些不把朝廷政令放在眼中的人。”


    李显苦口婆心说:“你说的都有理,可是这天下……不是这样治理的。”


    裹儿说:“阿耶,循私情顾忌这个顾忌那个才是不合理的,只是我们没有见过合理的情形,才把变态当常态。”


    李显不能对,转而说起三子重俊来,“只是那奴婢不愿去,使巧脱了空,又何必处罚得这么重?”因着这人,重俊降为郡王,削去三百户封邑。


    裹儿上前拉着李显的胳膊,说:“要我说也该让重俊吃个教训了。这个奴婢不愿离去,当和重俊说明白,放免为良,再重新雇进府,不也一样?


    重俊若是知道这事,是他枉顾朝廷政令;不知道这事,是他御下无方。故而,我才说他要吃个教训。”


    李显叹了一声,伸手点了裹儿的额头,声音充满了担忧,“你将来要怎么办啊?”


    裹儿说:“阿耶长命百岁,我便长乐无忧。”李显听得笑起来,他病才好,心神清爽,前几日悄悄放纵了自己,今日见状,少不得更要保养身体。


    父女正说笑着,忽然有宫人进来说:“太医传话来,魏相公病重,只怕日子不多了。”


    李显和裹儿都吃了一惊,说:“前儿不是说大好了,怎么又加重了。”


    说完,李显想了想,道:“他为大唐操劳一辈子,对我有恩,朕该去看他。”裹儿也道:“确实如此。”


    李显便让人摆驾前往魏元忠府,又派人叮嘱说:“不可惊动魏公。”


    裹儿沉吟半响,留在府衙当值,没有跟去。却说李显到了魏元忠府邸,只见陋室蓬荜,心中一酸,进了屋。


    屋内弥漫着一股药味,魏元忠病重,恍惚听见外面人声嘈杂,转脸望去,只见一身着黄袍的中年进来,眯眼细看原来是陛下。


    他强撑着要起身行礼,李显忙上前扶住他,见魏元忠白发苍苍,眼睛浑浊,眼圈泛红,黯然神伤道:“前日太医说魏公大好了,怎么又加重了。”


    魏元忠说:“臣重病在身,恕不能行礼。生死有命,陛下勿要伤心。”


    李显坐在榻上,握住魏元忠的手,安慰他说:“何必说这些不详之言,朕把太医令带来了,用什么药尽管到宫中取用,你不用担心。天缓和了,过两日你这病就好了。”


    魏元忠摇头说:“陛下,臣知道自己没几日可活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想与陛下说几句体己话。”


    李显点头,挥手让侍从们退出去,只听魏元忠说:“臣……臣能侍奉陛下,实乃三生有幸。原工部侍郎张说,有相才,因母丁忧,愿陛下勿忘这人。”


    “朕知道了。”李显见他病中不忘国家,心中酸涩。


    魏元忠说着,忽然眼里落了泪,道:“陛下百年之后,朝政该如何?臣实在放心不下大唐、太子和公主。”


    李显被触动心事,嘴上劝慰说:“朕来之前正与公主说放奴为良一事,她对我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中不负黎民百姓,无怨无悔。魏公,不必担忧将来。”


    魏元忠哽咽说:“苍天不公啊……苍天对大唐何等厚待,又何其吝啬……”


    李显默然无语,魏元忠拿干枯的双手反握住李显的手,恳求道:“若陛下遇到高祖当年犹豫踌躇之局,望早做决定。太子……和公主都是好孩子……”


    魏元忠任职东宫,知太子仁孝友悌,可他不能昧着良心说公主不好,这些年裹儿所作所为,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可惜了呀……


    当年隐太子与太宗相争,高祖碍于礼法,迟迟未下定决心;将来太子和公主相争,陛下碍于男女之别,只怕也下不了决心。


    君臣一坐一卧,沉默良久,直到魏元忠精力不济,似欲昏睡。李显起身,说:“魏公好生修养,我等魏公康复回到朝堂。”


    魏元忠道:“陛下……慢走,臣不能相送。”


    李显将魏元忠的手掖在被中,出了门,只见初夏的阳光洒在大地上,轻柔的夏风微微地吹着,院中的海棠花纷纷落下,沾了李显的衣上。


    李显回到宫中,念及魏元忠公正清廉,赐下绢帛。然而,生死有命,又过了半个月,魏元忠病逝。李显辍朝三日,以示哀悼。


    魏元忠资格老,朝野素有威望。他去世后,朝中权力出现了明显的空缺。


    李显听从魏元忠的遗愿,与重润和裹儿商议后,下诏起复张说为兵部侍郎,加封宿将张仁愿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由御史大夫改封兵部尚书,安西大都护郭元振加封御史大夫。


    因朝中将领青黄不接,故仍使张仁愿镇守边关。朝廷继续派武举子以及有志官吏到朔方、安西、幽州等边地历练。


    诏令已下,唯有张说因礼教不行,誓要为母亲守孝三年,拒绝了朝廷的征召。


    这让裹儿不由得怒火中烧,一来她最恶这种死后博孝名的行为,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二来礼教是裹儿一言一行最大的敌人。


    可是这人确实有才干啊。


    裹儿还是忍下这口怨气,托阿兄出面,请张说的好友太常博士贺知章写信劝说,望他念魏公弥留举荐之情以及江山黎庶,出山任职。


    重润听了,立刻命人去请太常博士贺知章来,裹儿有自知之明,便避开了。重润将兄妹商议之事,如此这般说与贺知章。


    贺知章忙应了,又说:“张道济是个孝子,朝廷征召不起,只怕我去信也无济于事。”


    重润说:“那你以好友的身份,亲自去劝说呢。”


    贺知章摇头说:“不好说。”


    裹儿听了,立刻从屏风后面转出来,说:“魏晋年间,士人往往三征不起,九辟不至,邀得盛名,图谋更高的官位。


    张道济是个孝子,必不会有这样的想法。朝廷唯才是举,他素有才干,又得魏公推荐,故而下诏起复,望他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之心。”


    贺知章见说,连忙道:“是,殿下。”


    重润笑道:“你将公主的话转给他,以好友的身份劝说,若是不来就算了。”


    说罢,重润便和裹儿一笑,裹儿会意,重润也不喜邀清名的行为,若是散钱为百姓做实事也就罢了,但偏偏是博取孝名。


    众所周知,李唐皇室对“孝”有自己的理解,比如太宗杀兄逼父,高宗立父亲才人为后,李显被迫政变逼宫……咳咳,但是重润裹儿这双兄妹对父亲的孝心是实实在在的。


    张说这次起复的官职名为兵部侍郎,实为兵部尚书,名义上的兵部尚书张仁愿镇守边关不在神都。起复之后,他的升迁路线和宋璟差不多,干上几年,因功擢升宰相。


    但若张说再不来,重润和裹儿便不会再重用他。


    贺知章见如此情形,虽然不明所以,但也为好友担忧,连忙道:“臣遵命。”


    重润挥手让贺知章下去,裹儿突然叫住他,问:“我听说你的草书纵若神飞,酣畅淋漓,可是真的?”


    贺知章回:“臣略通一二,世人多有谬赞。”


    裹儿笑起来:“我素喜书法,你能为我写一副吗?不拘什么,少不了你的润笔费。”


    贺知章道:“岂敢岂敢?只是这书法一道,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裹儿:“我自然知道这个,不拘什么时间,也不拘什么内容,你记得此事便可。”


    贺知章应了退下,告了假,回家收拾行囊。他前脚到家,后脚公主和太子各送一百匹绢过来,公主送的是润笔费,太子送的是盘缠。


    这让贺知章不由得想起朝臣对二人的评价,太子性情宽简,公主刚直无私但处事公道。


    他的老友可不要再犯牛脾气了。


    皇帝、太子和公主商议征召张说,相公们都知道此事。


    姚崇与张说有旧怨,心中看不得三人对张说的重视,因对裹儿道:“当年二张诬陷魏相公,时任凤阁舍人的张说答应了二张作伪证,后来经过宋公等人的劝说,才改口为魏相公作证。他虽有才干,可却是个反复无常的人。”


    裹儿听了,笑道:“魏相公弥留举荐,岂能负老臣一片苦心?”姚崇点头,没有再说其他的话。


    贺知章出去一个人,回来也一个人,他苦口婆心仍未劝动张说。兵部尚书责任重大,不能轻易授人,这人选让李显发愁起来。


    裹儿建议说:“不如调回张仁愿?朝中的相公多是文臣,也要有个武将出身的相公。”


    李显问:“那朔方怎么办?谁来接替他?”


    裹儿道:“薛讷,他历任边事,曾抵御突厥和吐蕃。当然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先让宋公兼上半年,待交接完再调张仁愿回来。”薛讷现任的是幽州都督兼安东都护,镇守的是东北。


    第143章 张仁愿 巧了,裹儿也是,故而才有今日……


    幽州两蕃降服大唐,东北边境平静。等张仁愿回京任职,再布防也不迟。


    于是,朝廷下令调回来张仁愿。这让张仁愿激动之余又有些担忧,出将入相是大唐将领的梦想,但他担忧突厥在他去后侵扰边境。


    得知继承者是薛讷后,他稍稍放下心。薛讷自少年起跟随父亲薛仁贵南征北战,经验丰富,不是纸上谈兵之辈,且为人沉稳勇壮,可堪信任。


    张仁愿等来薛讷,与他交接完,再回到神都已经是三个月后。他离开神都时意气风发,如今回来头发苍苍。


    他坐着马车,在城门外排队等候,举目所见是那座巍峨华美的通天宫。进了城,只见行人络绎不绝,热闹非凡。


    张仁愿下了车,想要一步步丈量神都的繁华昌盛。家仆跟在后面,浑身精悍之气,惹得行人纷纷避开。


    忽然听到一阵激昂的乐声,似草原之乐,张仁愿心生好奇循声望去,只见是一家邸店,抬脚进去。


    店内生意不错,大堂内几乎坐满了人,中央的台子上坐着三位年轻貌美的女子,正演奏乐曲。


    小二见张仁愿一行气势不凡,连忙迎上去,满脸堆笑说:“贵人里面请,楼上有雅间。”


    张仁愿便随小二登上二楼坐下,便问:“楼下是哪家的乐工,技艺如此不凡?一些贵人家中养的乐工,只怕也不如她们。”


    小二笑回:“老丈好耳力,这是今年从贵人家中放免为良的乐工,其中一个是我们掌柜的。”


    张仁愿点头:“原来如此。”


    小二脸上露出自豪的神色,说道:“我们掌柜的是长宁公主府上放免的乐工,还为陛下演奏过。”说着,他脸上露出神秘兮兮的神情。


    张仁愿笑了一下,从革囊中倒了一把钱给他,小二忙接过来道谢,低声道:“有好几家达官显贵想要下聘纳我们掌柜的呢,我们掌柜的都拒绝了。”


    张仁愿笑说:“倒是个有志气的娘子。”


    小二道:“那可不是?掌柜的说为人奴婢不得自由,好不容易托陛下公主洪福,放为良人,怎么还要再进去?”


    仆从道:“进了贵人的门,以后就是半个贵人,若生下一男半女,日后的生活也就有指望了。”


    小二笑说:“你说的也有理,临淄王……临淄王你们知道吧,就是相王的儿子,他就纳了一名歌姬,还生了个儿子。日后,这女子的生活就有盼头了。不过侯门深似海,更何况皇家,不如在外面逍遥自在。”


    张仁愿道:“你上些你们拿手的好菜。”小二赶忙止住话头,下去传饭。


    仆从待小二走后,便问:“郎君,就要到家了,怎么还在这里用饭?”


    张仁愿说:“离开神都多年,我要尝尝这里的新鲜吃食。”仆从闻言便没有言语。


    小二去了一盏茶的功夫,就端着大托盘,里面盛放着几碗菜,一一报了菜名,道:“这是我们店里仿公主府做的的吃食,贵人好用。”


    张仁愿笑说:“你们这么说公主府,就不怕公主府找你们的麻烦。”


    小二回道:“陛下英明,公主心好,不会在意这些。就说我们掌柜的前主家长宁公主,最是怜贫惜弱。


    掌柜的出来时不


    仅把赎身钱给了掌柜的,还多赏了一年的例钱。我们掌柜的哪来的钱盘下这样的店?这都是长宁公主赏的。”


    张仁愿道:“难得难得。”


    小二附和说:“可不是这样?贵人好用,有什么吩咐叫我。”因着外面有人叫他,便告辞去了。


    吃罢饭,张仁愿回到阔别多年的府邸,妻儿子孙早已出门迎接。他高升调回神都,张家处处喜气洋洋。


    得知他吃了饭,老妻埋怨了他一句:“外面的饭难道比家里的香?孙男娣女等你等了许久,你倒吃得香。”


    一句话消融了久别的隔阂。张仁愿讪讪说:“那家小娘子演奏的是草原乐。”老妻这才没再数落他。


    沐浴更衣洗去风尘,众子孙家人排成排给他磕头。寒暄了几句,老妻便将这些人打发走,老夫妻坐在一块说话。


    张仁愿说:“明儿我要进宫述职,你给我说说神都的事。”张仁愿和妻子年纪都大了,老妻因年迈前两年回到神都居住,本来他明年也是要辞职的。


    但现在,张仁愿当了宰相,心中激动不已,恨不得多干几年,一展抱负。


    老妻将神都的人事娓娓道来,张仁愿听罢笑说:“我还纳闷呢,先前给我去信让我培养后生,没隔多久又叫我回来,原来是托了他的福。”


    老妻道:“陛下重实干,兵部责任重大,不能所托非人,故而思来想去还是召你回来,且又是安乐公主举荐。”


    张仁愿与安乐公主神交已久,但素未谋面,因问:“她是什么样的人?”


    老妻笑道:“这你就不必担忧了。安乐公主刚直无私,她不在意这些。姚相公和宋相公初开始都和她关系不怎么样,但现在也要赞几声公主的才干。”


    张仁愿喝了一盏茶,叹道:“可惜了……”


    他颇为欣赏安乐公主,屯田、括户和放良都是为百姓做的实事,且胆略过人,上阵杀敌毫不退怯,有太宗之遗风。


    老妻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说:“则天皇帝也是女人,你看不起女人?”


    张仁愿怎会看不起女人,他这位老妻可是既能上阵拼杀,又能安抚后方的干将。


    “我老矣,且走一步看一步。若能为大唐培养出几个名将,死而无憾。”张仁愿道。


    老妻点头:“这才是正理。”


    张仁愿刚回来,就递帖子进宫,果然天使传言让他第二日进宫。


    次日,张仁愿进了宫,跟随宫人来到徽猷殿。他上次见陛下,还是陛下第一次当皇帝时,亲眼目睹了大朝会上,陛下被则天皇帝命人拖下皇位的情形。


    几十年匆匆而过,再见皇帝,那张震惊凄惶的脸在脑海中消散了,满眼看到的都是温厚从容的神情。


    李显细问了朔方的情况,张仁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相谈甚欢。


    末了,李显恳切道:“为政之要,务在得人。如今兵部有你,我可高枕无忧了。”


    张仁愿忙道:“臣定当尽心竭力,不敢辜负皇帝圣恩。”


    李显笑了,说:“朕知你。明日就来当值,有一件紧要的事情要你筹谋。”


    张仁愿:“陛下尽管说,臣定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李显又笑了,道:“你是老臣宿将,为国立下汗马功劳,本应让你颐养天年,可是朝廷还需要你辅弼。


    薛讷离开安东接替你,东北有两蕃又有突厥,需要多加防范。朕是让你筹谋东北的布防,不可过于严苛,失了人心;又不可过于松懈,遗下祸端。”


    张仁愿听说,心中感动,连忙应了。陛下再次登基后,政治清明,朝中人才济济,这正是他们寻求的明君啊。


    君臣相谈甚久,李显心中高兴,留他用完膳,才放人回去。宫人送他出宫门,张仁愿远远看见一个窈窕的身影,身着紫色官袍,便问:“那是安乐公主?”


    话音未落,这人就转进值房不见踪影。宫人回说:“正是。”


    张仁愿对安乐公主充满了好奇,期待在神都为官的日子来。


    又过了一日,正值朝会,张仁愿便四更天起来前往皇宫,站在大殿前列,他油然生出自豪之情,出将入相,古之大臣如自己者有几人?


    张仁愿本以为自己已知朝廷的变化,但没想到这朝堂的风气也变了,大臣说话干练许多,言之有物,甚合他的胃口。


    他最讨厌扭扭捏捏,话都说不清的人。


    巧了,裹儿也是,故而才有今日朝堂的情形。


    第144章 禅位 阿耶,此事断不能行。


    说起来朝臣如今的汇报风格还是与安乐公主相关。那是两年前,一大臣在汇报时,先是长篇大论拍了一通马屁,又自我夸耀一般,然后才委婉又委婉地说事。


    裹儿一大早就爬起来上朝,喝了一顿子冷风,就事论事也就罢了,她哪有那么多时间听这大臣的马屁,又不好发作,于是疯狂翻白眼,结果被御史看到当场参了一本。


    裹儿知错,认罚了半年的俸禄,但她不甘心,于是第二天上书弹劾那些汇报上书拖沓之辈。由于处在激愤之中,言辞十分犀利,逗得李显捧腹大笑。


    从那之后,大臣们一改之前的风格,毕竟谁也不想被说奏疏又臭又长。


    朝会很快散了,张仁愿见过诸位同僚以及下属们。俗事未完,他就研究起东北布防来。


    张仁愿的战略眼光长远,一个月后,他拿出一份布防策划上呈李显。李显召集相公们商议,通过之后,便开始实施。


    难得朝中有大将坐镇,裹儿想要了解行伍外藩之事,便过来请教张仁愿。


    来了一两次,裹儿敏锐地觉察到张仁愿的客气和疏离,稍一思索便明白缘由。


    为了不使张仁愿为难,裹儿拖着阿兄重润,两人一起在东宫听课。张仁愿做起了太子宾客。


    待张仁愿走后,重润颇为无奈地揉着额头,说:“为什么我也要听?”


    裹儿白了他一眼,理直气壮道:“因为我想听。”


    几乎是小时的情形重演。


    则天皇帝曾评价过裹儿,明习吏事,有文词。然而,重润喜欢的只有后面的文词,但他确实了解吏事,这完全托裹儿的“福”。


    重润道:“那你有什么所得?”


    裹儿想了想,回:“我年轻时还是太莽了。”现在想想她与两蕃,合战突厥时,真是全靠一腔勇气。


    幸亏突厥那边也没什么厉害的人物,否则就要折戟沉沙了。


    “以后我还要听。”裹儿劝重润道:“咱们大唐以武立国,若重文轻武,大唐必亡。咱们虽然没有太宗的雄才伟略,但至少也要懂得兵事。”


    大唐的领土幅员辽阔,且正处于民族融合的时期,若没有强大的武力镇压,只怕大唐稍显弱势,边境立马战火四起。


    重润听了,深以为然,点头道:“确实有些道理,不过你要上战场?”


    裹儿点头说:“若有需要,未尝不可。”


    张仁愿在兵部任职后,除了东北调动布防外,他上书的第一件事就是请求修建蒲津渡浮桥。


    蒲津渡是黄河上的一处古渡口,向西拱卫长安,向东守卫三晋,战略位置十分重要,历代皆有在此修筑浮桥的记录。


    然而木桩竹索易坏,严重影响了这条路线的通行。无论从战略上,还是商业上,这架浮桥必须要修。


    李显拿到奏疏后,上看下看,深吸一口气,凉到心里。


    这……这……这比修筑三受降城还要大胆啊!


    他立刻召来相公们,将张仁愿的奏疏下发传看。姚崇看到后,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说:“这要用近两百万斤铁?”


    张仁愿说:“蒲津渡西岸是临晋关,东边是蒲州城,自古以来是秦晋往来的通道,兵家必争之地。


    臣听闻工部有意修建水利桥梁,私以为这蒲津渡地位之重要当数第一等。”


    姚崇说:“且不谈役夫,国家每年产铁也不过两百多万斤,这一下用掉了十之八|九,武器农具等物该如何办。”


    张仁愿说:“账不能这么算,改木


    桩竹索为铁桩铁索能百年不朽,不似现在经常发生事故。只用一年之铁做百年之事,臣认为值得。


    再者,蒲津渡是通往京师的通衢大道,粮草盐铁都要通过这儿运输,若将来急用而不能用,只怕悔之晚矣。”


    裹儿问:“工程怎么设计的?真的能坚持百年?”


    张仁愿从怀中取出图纸,传给众人,道:“臣召集了各路能工巧匠设计浮桥。两岸各铸铁牛四尊,牛底座是几根倾斜带倒刺的铁桩,埋入地下,填上石头。铁索系在铁牛身后的横轴上,连接两岸。浮桥受力越大,铁牛受力陷地越深。”


    姚崇等人虽然不懂设计,但是张仁愿既然提出,那就是工程没大问题,有问题的是朝廷能不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的铁来。


    李显说:“这事要做,但能不能现在做是个大问题。”


    姚崇又将张仁愿的奏疏看了一遍,心中估算一下,说:“若是做这个,只怕其他的就不能做了。”


    李显问工部尚书张锡,道:“工部有什么在建的大工程?”


    张锡说:“明年南方一个中型工程要开工,其他的都是小工程。”


    李显又问张仁愿说:“兵部的武器军备可够用?”


    张仁愿说:“臣已通知各地驻军,修补武器铠甲,遇到战事,尚可支应。至于农具……也可以此类推。”


    李显又问张锡:“明年宫中用铁的地方有哪些?”


    张锡说了几处,裹儿又补充了些,李显想了想说:“这些不重要,都罢了,先紧着蒲津渡和武器农具用。”


    众人没什么意见,李显便让张仁愿负责此事,明年开工铸造浮桥地锚以及架起浮桥。


    张仁愿大为欣慰,不枉他利用为太子(外加公主)授课时说服这两人。朝野皆知,这两人同意了,皇帝就不会有反对意见。


    虽然李显平日注重保养,但腊月里又病倒了,只好躺在床上养病。


    “我这身体啊……”李显躺着长吁短叹。


    韦淇一边给他喂药,一边安慰道:“比高宗皇帝强。”但是远比不上则天皇帝。


    李显一口一口皱着眉吃药,忽然听见外面有人说:“太子来了。”就见丰神俊逸的重润从外面进来,斗篷卷起阵阵寒气。


    “快上滚滚的热茶。”韦淇一见重润进来,便将药碗塞给李显,急忙吩咐道。


    李显一愣,摇着头只好捧着药碗自己喝药。重润行了礼,笑说:“外面天阴得厉害,似乎要下雪。阿耶,今日身体怎么样?”


    李显说:“比前几日强,但仍然有些头晕。”


    韦淇补充说:“太医说,你阿耶的病只能静养,不能受累,不可情绪激动。”


    李显将药喝完,递给宫人,又使眼色让宫人全部下去。重润见了,问:“阿耶有什么要紧的话吩咐我?”


    李显和韦淇对视一眼,然后看向重润说:“我这身子也就这样,再不能好了。上次你在京师监国就做得很好,我想以后你就继续国事。”


    重润听了,思索半响,转向韦淇求证说:“阿耶的身体真到了如此的地步吗?”


    韦淇点头,说:“确实如此。”


    但重润依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阿耶的身子是不大健壮,但从未生过什么大病,怎么就需要静养了呢?


    韦淇一眼看透了重润的疑惑,身为枕边人,她比任何人都了李显的身体状态。


    李显早在重入东宫时,身体就慢慢出现了问题,只不过那时年轻不大显,现在上了年纪,各种毛病就找上门了,若是再劳累,只怕就要赴高宗后尘。


    重润说:“阿耶,咱们再去温泉宫静养身体。”


    李显摇头,白胖的脸上露出笑容,说:“神都我住惯了,不愿远行。你坐过来。”


    重润坐在榻上,李显看着他说:“我这个皇帝做得战战兢兢,熬死了张柬之,熬死了武三思……以后的路还有的走……”


    说着,他伸手拍着重润的肩膀,说:“你善于纳谏,裹儿能干,你们二人联手,朝政便没有可担忧的。”


    重润明白父亲的意思,当世还有一人对皇位的威胁最大,只要他的阿耶活过了这人,这皇位就彻彻底底落在了他们这一脉。


    重润担忧地叫了一声:“阿耶……”


    李显又拍了几下他的肩膀,语气平淡,但说出的话却石破天惊:“我想禅位给你。”


    重润震惊不已,立刻起身跪下,道:“阿耶,此事断不能行。”


    第145章 退位 阿耶退位了,只怕我也命不久矣……


    裹儿今日做事竟然心不在焉,不住地出神。她脑海中不断浮现昨晚阿耶与她的谈话。


    昨晚迎仙宫中,鸭形香炉焚着百合香,父女对坐打双陆解闷,韦淇在中间计筹。忽然李显说了一句:“我想退位了。”


    李显说这话出自真心,他想要活得更久,就不能太过操劳,这朝政自然要托付一双儿女打理。


    根据这么多年的观察和琢磨,李显决定将权力一分为二,重润裁决,裹儿参谋议政。他想过中间过渡一下,但又一想儿女孝顺,不妨一步到位,自己则效仿高祖,退居太上皇,延寿连年。


    裹儿虽然年轻,但已有十一年的政治经验,当然知道李显退位的轻重。


    朝中诸位相公有李显的死忠吗?实际上,只有裹儿一人是,其他人忠于的是皇位,而非李显。况且,这些相公们都是东宫僚属。


    李显若退位,不到一年,只怕他就会变成了无权无势的太上皇李渊。这不在于重润有没有野心,朝臣和形势会推动着重润彻底执掌权力。


    之后,自不必细想,朝臣分成两派,没有根基的裹儿一派慢慢在斗争中败下阵来,退居后院。


    若是重润偏帮她,只怕连重润也会一起下台,毕竟想当皇帝的人从神都排到了西域。


    “我不要阿耶退位!”裹儿想毕,越过棋盘,抱住李显的手臂,眼巴巴地看着他,恳求道:“阿耶退位了,只怕我也命不久矣。”


    这话吓了李显一跳,忙问原因。裹儿说:“我要做的事情有很多,阿兄护不住我,只有阿耶能。”


    李显听得又欣慰又心疼,连声道:“好好好,我不退位。”


    裹儿追问:“这话说的是真的?”


    李显发誓:“我真的不退位。”


    裹儿说:“我不信,我要住在宫中,天天盯着阿耶。”


    韦淇笑起来:“你现在不也是住在宫中吗?”


    “我不管,我就要盯着阿耶。”裹儿抱紧李显的手臂,不肯松开,最后还是韦淇做保,夫妻二人哄了半日,她才放李显的手臂自由。


    裹儿坐在值房正出神,忽然有宫人推她说:“陛下叫公主去呢。”宫人来了半日,叫她不醒,只好推人。


    裹儿忙回神,跟随宫人进入迎仙宫,发现重润也在。行了礼,问过阿耶的病情,便坐在榻边,又问起何事。


    李显靠在榻上,笑说:“找你来有要事商量。你们都下去吧,守着不要让人进来。”宫人们听说,立刻都下去了。


    裹儿奇道:“阿耶有什么事情?”


    李显拍着自己的腿,说:“我身子这次又犯了病,太医说日后不能劳累了。你们都是我看重的孩子,因此问问你们有什么想法。”


    裹儿望向重润,重润朝她一笑,示意她先说。


    裹儿沉吟半响,忽然灵光一闪,道:“我有个主意,不知好不好,你们听一听就是。”


    三双亮晶晶的眼睛期待地看向裹儿,裹儿不慌不忙说:“相公们把事情商议好,将意见附在奏疏后面,若是阿耶同意就批朱,若是不同意就打回去让他们重议。”


    李显想了想,思考良久,说:“这样也好。我虽不能劳累,但每日看一两个时辰的奏疏也使得。太子监国,事情多了,就让润儿来处理。”


    重润听了,道:“阿耶做主就是。”


    四人又商议了细节,过了两日,李显召来相公们将此事说了,又道:“我身子不好,朝政还要多赖诸位相公。”


    众人连声道:“不敢。”李显这个决议,明显扩大了相公们的权力,这些人皆是心里有抱负的,想要大展拳脚,故而就都应了。


    李显道:“太子上次监国就做得很好,他之后继续监国。”


    众人道:“陛下英明。”太子早日参与国事,积累政治经验,并非是坏事。


    李显又道:“公主改任尚书左仆射。”众人闻言,大吃一惊,六部可是隶属尚书省,由于尚书令虚设,尚书左仆射就是尚书省的实际主事者。


    为什么尚书令不授予人?那是因为太宗皇帝曾经担任过此职。众人恍惚有种身处武德年间的错觉。


    在众人震惊之际,重润率先道:“是,陛下。”


    裹儿也在震惊的诸人当中,她预料到阿耶会升她的官,这一来就是尚书左仆射,宠信太过,把她吓了一跳,连忙推辞,态度坚定:“不行,我年轻德薄,当不起尚书左仆射。”


    众人松了一口气,陛下的心偏到胳肢窝里了,太子又一味宠爱妹妹,他们不好进谏。


    李显想了又想,道:“既然如此,你就任中书侍郎吧。”裹儿应了,众人没有言语,就此落定。


    唐初确定的三省六部制,因时移世易,为了应对新产生的问题以及提高效率,不断调整变化,不知将来通向何方。


    李显没有意识到,裹儿不知道,然而身为吏部尚书的宋璟越来越被现在的官职体系弄得抓狂。他是个强迫症。


    宋璟铨选官员,不在意资历,而在意能力,颇有前代遗风。


    自此之后,李显果然轻松许多,小事太子已经处理了,到他手里的大事也不过是过目而已,身边又有韦淇和上官婉儿协助,日子过得惬意无比。


    “帝王垂拱而治,莫过于此。”李显忍不住感慨说。


    上官婉儿低头心道,这其实与高宗病重时处理权力的方法并无不同。太子、公主以及诸位相公分享了大部分皇帝的权力,当然她和皇后也得了少许权力。


    新年是神龙六年,蒲津渡浮桥这项国家工程开工,无数的铁矿运到蒲津渡两岸,化为炽热的铁浆。


    蒲津渡在神都和京师中间,隶属河中府,为了保证项目的运行,张仁愿这位总负责人,每隔一段时间便来往于蒲津渡和神都两地。


    今年四月,工部尚书张锡因年老致仕,裹儿接任工部尚书,辞去知礼部事,只保留了中书侍郎、参议得失、知户部事等职和差使。


    工部向来为六部之末,不如吏部和户部风光,但裹儿却不这么认为,她越了解工部,越觉得工部大有可为。


    “生产力是推动社会历史发展的决定力量。”


    “科举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


    不知从哪儿来的记忆最近一直在攻击裹儿。她只好接受,按照自己的理解,放免擢拔有功的工匠,提高赏赐,招揽人才。


    “嵩山有高僧一行,擅长天文术数,请征召之。”有人见状,便机智地向裹儿推荐起来人。


    征召他。裹儿立刻下了决定。


    然而这位高僧不仅拒绝了她,还连夜逃亡南方,这让裹儿百思不得其解。


    不料竟然是崇训帮她解了疑惑,“这一行原是郯国公张公瑾的曾孙,出身大家,后来没落,他天资聪敏,擅长五行阴阳之说。”


    裹儿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一卷《道德经》,不解道:“既然是大家公子,为何要出家了呢?”


    崇训尴尬一笑,忍羞继续道:“因为阿耶……”提到“阿耶”,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敛起,叹气继续道:“阿耶想要招揽他为圣人所用,他就逃走了。”


    裹儿仿佛没有注意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崇训好奇道:“公主,你还要去请他?”去年的张说拒绝征召惹得她大怒,裹儿对这人的态度怎么如此宽容?


    裹儿直接说了一句便让崇训明白了缘由以及她的决心。


    “高僧一行的天文造诣无可替代。”


    朝中最擅长天文的官员也极力推荐一行,现在的历法行用多年,渐渐不太准了,而历法对于农业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太史监需要这样的人才修订历法。


    天文术数这一道,最看重天赋,不像其他的学问,可以勤能补拙,能大器晚成。这门学问不会就是不会,打死也不会,所以高僧一行无可替代。


    崇训提了个建议:“张家那样的人家总有在朝廷当官的,让他们自家人拿着敕书去请,保管能请来。”


    裹儿听了,眼睛一亮,赞道:“你这个主意好。”也真是损,以家族亲情绑架一行。然而,这比其他的法子都管用。


    两人交流了关于儿女的话后,便分开了。崇训返回渡月山庄,裹儿去了竹园。


    武延秀正坐在窗前吹埙,婉转而哀怨,在主院隐隐就能听到。灯下观美人,美人不分性别。


    裹儿坐在榻上,托腮细细听着,待一曲终了,笑吟吟望着武延秀,连声赞道:“吹得真好听,怎么这么好听呢?”


    一句话说的武延秀心花怒放,一扫不悦的心情,问:“真的?”


    裹儿的眼睛里仿佛闪烁着星光,闻言无比真诚地点头,说:“我从不说假话。”年轻男女说着便挨肩擦脸耳鬓厮磨起来。


    次日,裹儿到皇宫当值,立刻命人叫来张家官职最高者,一名刑部员外郎,并从太子处要来敕书,赐予这人钱帛,又多加勉励,让他务必请来高僧一行。


    这族人从安乐公主的言语中感到了淡淡的威胁,请来了就是办事得力,要给他升官;请不来就不要回来,直到请来为止。


    这人不仅后悔,为什么自己没有学天文术数呢?


    若是学了,这份看重和迫不及待就是他的了。不过,天文术数真难学啊,也不知道大侄子是怎么学会的,怎么看懂的那些天书的。


    第146章 荣娘 你也不想张家的官职都被撸了吧。……


    “你也不想张家的官职都被撸了吧。”


    在族叔的苦求下,一行无可奈何地随他回到神都应诏。他是出家,不是去世,终究还要在世俗中生活。


    况且他喜欢研究天文,有许多问题不明白,如果能借助大唐的国家力量,必定事半功倍。


    所以,一行回来了。除了他,还有一人回到了神都,志得意满,意气风发。


    宇文融。


    三年间,他率领众劝农判官一共括出隐户近八十万,新增了大量田地。


    宇文融十分会做官,括出的一部分田地以及其他资产归到了皇帝的私库。因而李显即便最近不大管事,也嘱咐了句不能亏待功臣云云。


    裹儿得知一行到了神都,立刻召来朝中擅长天文术数(业余的和专业的)的官员对一行进行考校。


    来之前,裹儿邀请太子以及诸位相公同行,众人均敬谢不敏。


    “他们怎么不去?”裹儿心里不解道,一行这样的稀缺型人才,竟然没有人与她争。


    她离去后,众位相公相视尴尬一笑,无他,他们这些人对天文都不精通,去了也是听不懂,何必自讨苦吃。若这人着实有才华,他们照样可以使其调入自己的部门。


    李显在百闲之中应裹儿的邀请出了面,在观文殿接见一行,以示重视农桑。裹儿坐在他的下首。


    一行是一位俊秀的年轻人,风姿卓绝,翩然若仙,刚进殿拜见就给李显留下极好的印象。


    李显粗通佛法,见这么位高僧,便问了两句,一行所答皆合他的心意。眼见话题要偏离,裹儿连忙问:“我听闻你精通天文,他们有些问题想要向你请教一二。”


    一行双手合十,回道:“贫僧不敢。”


    太史监的人首先拿了一个普通的天文问题相问,一行流畅地回答了,其他人跟上,一问一答,一行皆从容应对。


    裹儿初开始还能问几个问题,后面光顾着理解,最后竟然跟不上,与李显一样干瞪眼。


    不过,观众人面色,一行确实在天文方面有自己的造诣。


    李显越听越枯燥,差点打起瞌睡,终于挨完问答,朝裹儿看了一眼,只见她微微颔首,便说:“果然是才俊之士,就留在太史监做个太史丞吧。”


    只是一行却拒绝了,“贫僧本是方外之人,岂能担任朝廷官职?朝中贤才毕至,贫僧不过是乡野小僧,不敢担如此大事。”


    李显愣了一下,笑说:“也是了。只是现行历法偏差渐大,历法关系农事,非同小可,还望一行师傅以天下苍生为念,勿要推辞。”


    一行俯身道:“贫僧不敢当陛下此话。陛下不嫌贫僧学问浅薄,但凭差遣。只是贫僧乃方外之人,不敢担任官职,望陛下成全。”


    李显对这位师傅的印象更好了,便笑说:“一行师傅一心向佛,朕岂能勉强。不如这样,还是由你主持修历一事,就暂任个知太史监事。出家人身无余才,朕再赐你一座宅院。”


    一行道过谢,李显便让众人散了,留下裹儿,问:“这人说的真吗?”


    裹儿回道:“真不真,我不通天文,不好判断,但其他几人倒是对他服气地很。”


    李显点头道:“这样啊,有时间我让他来给我讲讲佛法。”李显新一年的日子十分悠闲,但有时难免无聊,偶尔听听佛法道法打发时间。


    正在李显和裹儿考校一行时,宇文融正在面见吏部尚书宋璟。宋璟对宇文融的精明能干十分满意,想要留下他,无奈宋璟坚持要人,不肯松口。


    这样的理财之臣合该进户部,去吏部能做什么?于是,宇文融从微末小吏成为掌握实权的户部员外郎。


    付出的一切得到了汇报,他将会走得更高更远,宇文融如是想道。


    赶在黄河结冰前,蒲津渡浮桥终于修建好了,重新通行。铁牛和引牛人隔河对望,听着滔滔的黄河水声,迎接百年雨霜风雨。


    李显对参与修桥的众人各有赏赐,越级擢拔工匠为官,又在裹儿的建议下,对做出卓越贡献的几名工匠赐了一枚御笔亲写的“大唐匠心”金牌。


    一行等人也奔赴四方,测量数据,为新的历法做准备。现在的大唐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又是一年,裹儿不觉得岁月流逝,但植儿从牙牙学语的婴孩,早已变成了青葱少年。


    裹儿从皇宫回到家中,还未进主院,就听到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紧走几步,进了院子,只见玉雪可爱的小姑娘正追着俊秀的少年跑着玩。


    荣娘见她进来,跑来抱住她的腿,稚嫩的声音仿佛琥珀色的蜂蜜,告状:“阿娘,阿兄欺负我。”


    植儿拱手行礼说:“阿娘。”崇训和裹儿都是容貌出众之人,植儿更是取两人的优点,长得俊秀绝伦,更难得他性情沉稳。


    裹儿抱起荣娘,低头对植儿说:“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植儿还未说话,荣娘就搬着裹儿的头,在她怀里如扭股糖似的扭来扭去,撒娇说:“阿娘,我不要去上学,不要去上学……”


    植儿解释说:“学院新学年开始招生,阿耶带妹妹去学院感受一下。妹妹不乐意,阿耶就带她回来了,说明年再去上学,我无事也一起回来了。”


    裹儿一面抱着她往里走,一面说:“原来如此。你为什么不喜欢去上学?学院里有很多小娘子小郎君和你一起玩。”


    荣娘说:“不要去,家里也有很多小娘子小郎君陪我一起玩。”


    裹儿抱着女儿坐到榻上,让植儿对面坐了,又命人请来驸马。


    荣娘还在撒娇不想去上学,不想离开阿耶阿娘,缠得裹儿无可奈何地苦笑,对她说:“你阿兄像你这么大早就开蒙了,你怎么还一味儿憨玩?”


    正说着,忽然崇训过来了,见一双儿女,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植儿一见他进来,就站起来。崇训在植儿刚才的位置坐下,叙温寒。


    一家四口吃过饭,荣娘突然说了一句:“阿耶,你留下好不好?”


    这话一出,屋内瞬间安静下来,植儿只管低头喝茶,崇训怔愣,裹儿回过神来,笑着对崇训道:“你闺女这么说,可要赏脸留下来?”


    崇训心中吃了一惊,但在孩子面前,一向和裹儿扮演体面的夫妻,闻言笑回:“自然留下来。”


    植儿闻言,诧异地看向崇训,只见崇训伸手揉着他的头,问:“功课做完了吗?”


    “做完了。”植儿回。


    崇训颔首:“快去睡吧,明日要上课。”


    植儿说:“明日不上课。阿耶,阿娘,我回院里去了。”


    裹儿命人提着灯笼好生送植儿回去,荣娘则十分开心地在屋里跑来跑去。裹儿看着她,脸上露出温馨的笑容,陪着荣娘玩了一会儿,便命人带她去洗漱。


    屋内只剩下两人,气氛变得尴尬起来。崇训迫不及待地解释说:“荣娘不知听了谁的话……”绝不是他教的。


    裹儿笑起来,说:“我知道。她该要启蒙了,咱们家虽然富贵,实际上稍有不慎,就万劫不复。读书能使人明智,荣娘天资聪敏,不可荒废了,她就是养得娇气些。”


    崇训一顿,道:“好,离开学还有几日,我再劝劝。实在不行……我找人给她启蒙。”


    裹儿点头道:“只好这样了,她还小,慢慢来吧。”


    崇训顿了一下,说:“我在外间的榻上略歇一歇,等荣娘睡了,我就回去。”


    裹儿想了一想,说:“不用,你既然答应荣娘留下,就歇下吧。我去和荣娘一起睡,她之所以这么说只怕是心里不安的缘故。”


    崇训只好应了。裹儿微微一颔首,去厢房梳洗。等她梳洗好走进内室,见屋里的灯吹了大半,便问:“荣娘睡着了?”


    侍女指了指帐子,微微摇了摇头。裹儿特意选了一身粉紫寝衣,与荣娘身上的寝衣出自同一批绢。


    裹儿掀开帐子,就看到荣娘睁着大眼睛咕噜噜转着,双手在罗衾外乱舞。


    “阿娘!”荣娘惊喜道。


    裹儿上了床,问:“荣娘,要不要和阿娘一起睡?”


    “要!”荣娘立刻依偎在裹儿的怀中,抬头说:“我想天天和阿娘一起睡。”


    裹儿说:“我天不亮就去上朝,你连个学都不想上。”荣娘不说话,只搂着裹儿的脖颈撒娇。


    裹儿拍着她的后背,缓声道:“你呀,只会撒娇。过两日,去皇宫探望外公外婆好不好?”


    “好。”荣娘道。裹儿拍着她的后背,说:“快睡吧,熬夜长不高。”


    荣娘说:“不要,阿娘给我讲个故事吧。”


    裹儿想了想,说:“从前有个小娘子见阿兄在上学,她也想要上学。她阿娘说,她还小只要玩耍就可以了,她阿耶说学习很累,姊妹们也催她一起玩耍,但是她想要学习,便偷偷跑到阿兄的窗下听课……”


    荣娘反驳说:“阿娘胡说,没有这样好学的小娘子,大家都不想来上学。”


    裹儿握住荣娘胖乎乎的手指着自己,笑盈盈说:“你猜那个小娘子是谁?”


    “是阿娘?”荣娘仍然不信。


    裹儿给她出了个主意,说:“皇帝金口玉言,你问问你外公。”荣娘“嗯”了一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很快便睡着了。


    忽然帐外一点亮光由远及近,裹儿轻轻掀开帐子,只见侍女过来悄


    声传话:“恒国公问公主还去不去?”


    裹儿轻声说:“你给他说,我和荣娘睡一块儿,不用等我了。明晚,我再过去。”侍女听说,蹑手蹑脚地走了。


    不一会儿,裹儿也进了甜甜的梦乡。


    第147章 植儿 植儿,你愿意姓李吗?


    荣娘一觉醒来,往右边一滚,以为会滚到母亲的怀中,没想到却是冰凉的被窝。


    “阿娘!”荣娘一下子惊坐起来,扒开帐子正要叫人,就见母亲在窗下看书。


    裹儿听见声响,转头望去,只见顶着乱蓬蓬头发的女儿正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醒了就起来,等你一起吃饭。”


    “嗯!”荣娘清脆地应了一声,从榻上跳下来,还要赤着脚跑,就被奶娘一把抱住,哄着梳洗换衣服。


    裹儿则起身出了厢房,院中芭蕉叶舒,海棠盛开,金色的阳光洒了一地,清新怡人。


    植儿正挥着一把横刀练习,崇训站在廊下,见裹儿出来,便沿着游廊走来,笑问:“荣娘醒了。”


    “醒了,正在梳洗。”裹儿道。


    说完,这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目光均落在植儿的身上。半日后,身上红袄绿裤的荣娘蹦蹦跳跳跑过来,植儿忙收了刀,上前向父母行礼。


    “盥洗一下吃饭。”裹儿一面说,一面命人传饭。


    荣娘抱着裹儿的腿,问:“阿娘,吃什么?”


    裹儿笑说:“今天有糟鹌鹑,还有炸的野鸡,喜欢吃吗?”荣娘连声道好。


    四人洗过手坐下,用了早饭。吃罢饭,裹儿笑说:“今日天好,咱们家出城,去庄子上逛逛。”


    且不说崇训,两个小的立刻欢呼起来。金刚听见吩咐,忙让人备车马。


    裹儿换了一身胡服骑装,她素来不喜车马的逼仄,便对崇训说:“你带着荣娘坐车,我带着植儿骑马。”


    植儿听了这话,吃了一惊,就见阿耶抱着妹妹上了车,阿娘朝他招手,邀他共骑。


    植儿顿了一下,脸上露出腼腆的神情,道:“阿娘,我会骑马。”


    裹儿笑了一下,牵过他的手,扶他上马,说:“外面道路坑坑洼洼,你才学会骑马,不大安全。”


    说着,她也翻身上马,一手握着缰绳,一把揽住植儿,便驭马前行。植儿感到一股安心萦绕着自己,安心地欣赏起周围的景致来。


    尚善坊中住着不少权贵,随处可见高大的楼宇和苍天的树木。车队出了坊门,外面的热闹渐渐传入耳中,马儿就着后面的翠盖珠缨八宝车慢慢走着。


    车队转了出去,进入大道,路上的行人逐渐增多,或许行人见裹儿车队不凡,故而让出道来,让其通过。


    出了城门,人烟渐渐稀少,但满目青翠亦使人感到心旷神怡。


    “阿娘,这里真好。”植儿的脸上吹着暖暖的春风,与在神都中不同。


    裹儿放眼望去,只见远山苍翠,田地绿如茵毯,三三两两的农人在地里劳作。


    “确实如此。”裹儿见葱葱郁郁的秧苗,脑海中浮现丰收的场景。


    一行又走了半个时辰,来到一处庄子上。庄头忙带人迎众人到正房歇下。早有仆从飞马过来,打点好一切饮馔铺设之物。


    此间古朴意趣与家中宫中不同,荣娘在院子外逗猫追狗赶鸡鸭。


    裹儿转头对崇训说:“植儿一两岁时见过稼穑之难,现在估计忘了,我带他出去转转。你看着荣娘,小心别被猫儿狗儿抓了。”


    崇训应了一声,裹儿命人服侍植儿回去换衣裳。待二人出来时,崇训就见母子都换了一身粗布短打。


    植儿只觉得裸露的皮肤处刺挠,又看了身上本色麻布褂子,更觉得处处不适,脚上的鹿皮靴子换成了露脚趾的草鞋,扎得脚疼。


    他回首,看见母亲也是同样的打扮,故而没有叫苦叫累。裹儿招手:“走,阿娘带你去拔草。”


    植儿跟着母亲,出了庄子,来到一处地头,远远缀着一队衣绫罗绸缎的仆从和侍卫。


    一个农妇战战兢兢向二人演示拔什么草,怎么拔。她说完,裹儿便让她下去了。


    “咱们母子把这一亩地的草拔完再回去。”裹儿对植儿说道。植儿不解其意,只好应了,埋头拔草。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蹲得腿脚发麻,粉色的指甲里都是泥土,手足似乎肿胀起来,草叶拉得手掌发红。


    他偷偷瞄了几眼母亲,只见母亲拔草拔得又快又干净,完全不像是什么尊贵的公主,想要放弃的话咽了下去,低头继续拔草。


    阳光越来越炽烈,他拔完几陇,又回头接续拔,过了中午还未拔完。金刚按照裹儿的要求,送来饭菜,两罐热水,几块笼饼,一小罐酱(这是金刚自作主张准备的)。


    植儿双手都是泥土,跌跌撞撞走来,看见吃食,惊了一下,又垂下头说:“阿娘,要洗手。”


    裹儿想了想,才小心倒了些喝的热水给植儿洗手。洗过手,植儿也是饿了,捧着涂了酱的笼饼小口吃着,他想念糟鹌鹑、炸野鸡、烤羊排、炙鹿肉……


    吃完两个饼,两人继续拔草,直到申时末才干完。植儿觉得这比练习一天的骑射还累。


    裹儿叫人牵来马,扶着植儿坐上去,自己也上了马,慢慢地走在田间地头,笑问:“植儿,今天累不累?”


    植儿蔫蔫地回道:“累。”


    裹儿叹息了一声,道:“你做半天就累了,这农人一年四季都几乎长在地里,他们或许连轻松是什么感觉都不知道。”


    植儿没有说话,闻言心中一动。裹儿抚摸着他的头,问:“外面也许有人和你说我不安于室,迟早会遭到灾祸。”


    植儿双手扭着衣摆,没有说话。裹儿心下便明白了,她指着前面一望无际的农田,几个蚂蚁似的农人在地里干活,说:“咱们过去看他们穿的是什么,吃的是什么?”


    说着,裹儿便驱马沿着田间的小道而去,到了近前,植儿发现这些农人衣衫褴褛,赤着脚,比自己还小的男童女童坐在地里懵懵懂懂地拔草补苗。


    裹儿下马问起这家农户的收成来,植儿皱着眉细听,听到丰年交完租税剩下的粮食也不过一二百斤,若是遇到荒年、疾病或者红白喜事,只怕要举债卖地了。他不由得心揪起来。


    农人一家战战兢兢回了话,裹儿向腰间掏了几个银锞子给他们,重新上马往随意地走着。


    裹儿说:“关中土壤肥沃,他们这算生活得好的,其他地方的百姓不过残喘罢了。”


    植儿细弱的声音传来:“阿娘,你要做的是和这相关吗?”


    裹儿欣慰地笑起来,豪情万丈,道:“对,我要让大唐的百姓都有饭吃,有衣穿,有田耕,有房住。


    或许我现在退居后院,咱家能荣华富贵一世。但是这些百姓怎么办?我生于天地间,为皇室公主,得陛下信重,前面又有则天皇帝,我不为百姓谋利,又有谁能看到这些百姓生活的艰辛?”


    植儿想了想,说:“我没有说阿娘当官不好,我知道他们有些人是妒忌我,这样的话要反着来听。”


    裹儿听了,赞道:“你真聪明,竟然看到了这点。”


    一阵风来,吹得麦田泛起涟漪。裹儿道:“你现在大了,一些事情能告诉你了,你可以不信,但我希望你多听多看,而不是偏听偏信。”


    植儿忙道:“我不信阿娘,还能信谁?”


    裹儿只是笑笑,继续说:“至于我与你父亲因为你阿翁形同陌路的事情,你可能听过只言片语,与其让你猜来猜去,不如都告诉你。”


    植儿道:“阿娘,我……”


    裹儿笑了一下,将当年的事情如此这般说了,末了道:“你阿翁对不起很多人,但他对你很好。我从未后悔,若那事草草结案,只怕你阿翁更加专权跋扈,你外公外婆的名声皆要污糟不堪。”


    “你阿耶是个孝子,对这事心中有芥蒂,故而与我疏远了。”裹儿苦笑一下道。


    植儿说:“那阿耶阿娘是不是可以……”


    “和好?”裹


    儿摇头笑了一下,说:“我们可以是交付性命的朋友,可以是荣辱与共的同袍,可以是很多……但唯独不再是夫妻了。”


    裹儿拍了拍植儿的头,说:“这一切都是你阿翁的错。我与你阿耶虽然没了夫妻之情,但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坚固情谊。”


    植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哒哒的马蹄踏过白色的西旋花、鹅黄的黄鼠草、粉色的车轴草以及红色的酢酱草。


    裹儿忽然问:“植儿,你愿意姓李吗?”


    植儿扭头仰望,裹儿则看向远方,继续道:“随我一起姓李。”


    植儿不解,裹儿伸手盖住他的头,说:“阿武子尚为天子,天子女有何不可?”


    植儿不是年幼无知的婴孩,他明白母亲话中的分量,又惊又惧,浑身都僵硬了,嘴唇颤动说不出话来。


    裹儿笑了一下,说:“你作为我的长子要努力呀。”


    “阿娘……”植儿语无伦次道。


    裹儿说:“你舅舅无子,我大约知道原因,以后很可能也不会有孩子了。你阿娘我会闯出自己的前途,而你要守住我闯下的基业。”


    植儿说:“阿娘,你……我……我姓武。”


    裹儿拍了拍他的头,说:“我与你舅舅一母同胞,为何他能做太子,我不能呢?植儿,不要让圣贤书禁锢了你的想法,什么五服亲疏都是人为了自己的私利编出来的话儿。


    这世间对女子压迫至极,削去了女子的继承权,娘家属于兄弟,婆家属于丈夫儿子,而她始终没有自己的家。


    这不合理。


    阴阳相生,女子能顶半边天,可是写圣贤书的,注圣贤书的都是男子……”


    植儿恍恍惚惚,裹儿揽住他的腰,眺望远方,道:“你是个稳重的孩子。抱歉,我不能给你带来安稳的生活,即便我成功了,你作为我的孩子,依然面临着波谲云诡的局面。”


    植儿回神靠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坚定道:“我不后悔成为阿娘的孩子。”


    裹儿又说了一声抱歉,道:“植儿,用批判的思维去看那些圣贤书,能为我所用的用它,不为我所用的弃之。


    我若成功,植儿你和妹妹都会改李姓,你们的将来不是立足于现有的圣贤书,而是其他……至于这个其他,我现在还没有找到,但绝不是你学的圣贤书。”


    植儿毛茸茸的脑袋在裹儿的怀里拱了拱,似乎在汲取力量,他眼神里弥漫着迷茫的神情,说:“阿娘,我……不明白……”


    裹儿道:“慢慢来就明白了。你这小子将来坐稳了位置,若改回武姓,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植儿忙道:“阿娘……我……不会,哎呀……我真的不会的。”


    裹儿说:“你若是那样做了,就是背叛我。我不是篡位的乱臣贼子,你也不是,只是皇子们不争气,我们出来整治河山。”


    “我不背叛,不背叛……”他急得语无伦次起来。


    裹儿叹了一口气,说:“现在说这些很远,但又很迫切。我希望我的孩子理解我,支持我,然后继承我的志向。植儿,你能做到吗?”


    植儿脸上发烧,浑身的血液仿佛沸腾起来,他听到自己说:“我能做到。”


    裹儿笑起来,骑着马往回走,叮嘱:“今日是我们母子的秘密谈话,答应阿娘,不要和别人说,否则我们都会死。”


    植儿知道轻重,重重地点头。裹儿则心中一松,植儿长大知事了,也该将自己的想法说给植儿,否则等植儿养成了薛崇胤(太平公主次子)的性子和见识,裹儿能气得一头碰死。


    薛崇简直到现在,依然与太平公主不和,远离武氏,亲近相王一脉。他也不想想,太平公主若是败了,他有什么好下场。


    俗话说,狗肉贴不到羊身上,血缘是天然的派系标签。


    裹儿和植儿回到庄子里,就见荣娘和几个农家小孩打捶丸。


    崇训见二人进来,忙命人服侍他们梳洗更衣。裹儿换好衣服,找崇训喝茶,忽然道:“我和植儿说了很多事情。”


    崇训一愣,他不知这很多有多多,但也明白他知道的事情,公主只怕都说给了植儿。半日,他回神说:“公主做主便是。”


    裹儿盯着他的眼睛,道:“事已至此,只能一家人一条心地往前走。”崇训点点头,没有半分犹豫。


    他不禁想起了阿耶,他阿耶当年甘愿赴死,固然有公主紧逼的原因,也有为孙儿开道的意味。


    武三思他自己不成了,儿子更没资格,便将希望寄托在流淌着皇室血脉的孙儿身上。诸武将权力人脉交给裹儿,未尝没有这个意思。


    裹儿歇了一会儿,命人赏了庄子上的部曲,就带着一家人离开回到神都的公主府。


    第148章 延秀 一会儿看她像王莽,一会儿看她像……


    裹儿将三人打发回去休息,已经是掌灯时分,她松了一口气,朝竹园的方向而去。


    廊上的灯笼亮如白昼,但竹园却幽静得很,连跃动的烛光也不曾点,恰逢银月当空,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悄无人声。


    裹儿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侍女,侍女会意地点一点头。裹儿让她们止步,在院中候着,自己信步进来,打起内室的帘子,一缕白烟袅袅升起,袭来一股幽香。


    裹儿轻手轻脚进了内室,就见榻上一人背身睡着,便在榻沿坐下,轻轻推他,笑问:“这是怎么了?”


    武延秀翻身起来说:“公主,贵脚踏贱地,怎么来这里了?”


    裹儿借着月光,看清他紧皱的眉头以及不安的神色,便说:“你喝茶吗?我给你倒。”


    武延秀将身子一扭,没有说话。裹儿起身,向身上的荷包里掏出火折子吹着点亮蜡烛,先倒了一碗温水,拿了大漱盂,让武延秀漱口。


    然而才从茶壶中倒了茶,递给武延秀。武延秀接过喝了,啧啧称奇:“堂堂公主竟然也会服侍人?”


    裹儿笑说:“就当赔罪。”


    “罪?什么罪?我怎么不知道公主要赔什么罪?”武延秀反问。


    裹儿叹了一声,说:“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怎么连我的解释也不听?”


    武延秀抱臂靠着引枕,急道:“我还没说你无情无义,出尔反尔,你反而说起我的不是来。”


    裹儿拿出帕子给武延秀擦额头的汗水,柔声说:“我并没说什么,你先把自己气着了,可见杞人忧天这话说得不错。”


    武延秀的眼睛看过来,盯着艳若桃李的裹儿,听她讲话。


    “昨晚,那两个小的不知从哪里听了我们的事情,便拉着我与驸马和好。只是你也知道……你叔父……唉……”裹儿又是叹气又是摇头,“当年的事情你也听说了,我至今没有后悔,但驸马是个孝子……谁也不肯违背自己的原则。”


    武延秀的双臂渐渐放下来,只听她又道:“我又不是黏糊的人,你怎么疑起我来?”


    武延秀听到这里,说:“那你今日怎么和他一起去了庄子里?”


    裹儿杏眼微嗔,道:“快休提这个了,我带着植儿拔了大半天的草,累得腰酸背痛,你看双手都红了。”


    武延秀听了,忙拉过裹儿的双手,担忧道:“你拔草做什么,难不成要当什么农妇?”


    他看去果然见白皙细嫩的手上泛红,甚至还有几条细口子,捧到嘴边,吹了吹,对窗外叫道:“来人,取些雪容膏来,再拿些活血化瘀的药酒来。”


    外面的人应了一声,去了半日,用漆盘托着药回来了。武延秀忙洗过手,用指腹挑了给裹儿涂上,完了,又对她说:“你躺着,我给你揉揉。”


    裹儿趴着榻上,下巴枕着双臂,眼睛盯着枕头上的团花纹,享受武延秀柔韧的手劲。


    “植儿和荣娘不仅是我的孩子,还是我以后事业的继承人,若不好好教育,只怕将来……”裹儿欲言又止,道:“你是理解我的。”


    武延秀应了一声,认同说:“这是正事。”子孙不成器,便是做了皇帝也会被人拉下


    来。


    裹儿说:“荣娘年纪小不懂事,我把我和驸马的事情只说给了植儿,他估摸着也明白了。”


    武延秀的手一顿,又继续按揉起来,力度放轻了不少,嘴角挂上微笑。


    裹儿说:“咱们相处几年,我又不是花心滥情的人,你尽管放心。”


    “这话说得奇怪,我又不是你的谁,你给我这些承诺算什么。”武延秀按揉完,洗过手,推裹儿起来。


    裹儿翻身起来,腰间一片火热,武延秀又要给她捏肩捶背。裹儿回头,笑道:“我只要你。”


    武延秀哼了一声,手上稍稍用力,裹儿立刻唉哟唉哟起来。武延秀先绷不住笑了,道:“别闹,你也不想明天浑身都痛吧。快坐好,我给你按松散了。”


    裹儿这才坐好。之后,武延秀见天色已晚,服侍她睡下,自己也宽衣躺下,裹儿支着头侧躺在床上。


    武延秀扯过罗衾给裹儿盖上,叹气说:“睡吧,你明日还要上朝呢。”


    裹儿笑了一下,说:“你这样好,我怎能舍得你?”


    武延秀嗤笑一声:“说这话时,你想想你祖母和姑母。”


    裹儿听了,伏在枕头上笑了半天,道:“原来你醋了。可你也不想想,则天皇帝和高宗的情谊,姑母和薛驸马的情谊,这两对情谊有哪个是假的?”


    武延秀细思一下,觉得有五六分道理,半响没有了言语。


    裹儿忽然凑近,武延秀就闻到一股馨香,裹儿握住他的手,说:“驸马是我的同伴,儿女是我的继承者,而你是我最亲密的人。在我人生最美好的年纪,很幸运遇见了你,你不讨厌我,而我喜欢你。”


    武延秀听说,忽然一股热流涌向四肢八骸,不由得用手描摹着裹儿的容颜,心情莫名地愉悦起来。


    他是庸俗至极的人,喜欢美人,喜欢美酒,喜欢音律,但若让他为了权势去侍奉年纪能当他祖母的女子,如张易之张昌宗之流,他……他……咳,其实也可以,但是侍奉青春正茂的大美人嘛,武延秀忽然觉得幸福极了。


    次日一早,裹儿在晨光熹微中骑马去皇宫上朝。李显虽然朝会时都出现,但平日不大管事,朝会上说的也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因而早早散了。


    时光在案牍和笔墨中流过,春去秋来。这日,裹儿回到值房,伏案工作。到了下午,她袖中笼着一本草稿过来找姚崇商议。


    姚崇接过来,一一仔细看了,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唏嘘不已,只管盯着裹儿瞧。


    一会儿看她像王莽,一会儿看她像周公。


    反正不像皇室出来的公主。


    这让裹儿心中焦急,催他说:“你看奏本,看我做什么。”


    姚崇坐着,想了又想,道:“我大致都同意,请其他几位相公过来一同商议。”


    裹儿脸上露出微笑,说:“姚相公果然心系万民。”


    姚崇听到这话,深觉惭愧,他原本想的是兴利除弊,发展生产,但没想到安乐公主走得这么远。


    然而,草稿上的所言也不过是老生常谈的事情,但对于万民而言,却是压在头上的一座大山。


    裹儿的奏疏是关于轻徭薄赋的:第一,免除各地积欠的赋税杂徭;第二,取消一部分的捐税;第三,规范税收的时间,赋税在夏秋粮食收完后缴纳,夏季不超过七月,秋季不超过十一月。


    众相公过来,看过裹儿的奏疏。张仁愿主管兵部,各地卫府兵源依赖于百姓,百姓生活负担轻,就不会逃亡,朝政就征得来兵,故而无有不应,连声道好。


    韦安石想了想,说:“公主仁厚爱民,只是万一朝廷突发状况,该如何应对?”


    裹儿回说:“先说第一条,各地积欠的赋税,大部分是因为百姓贫困至极才收不上来,若是强行征收,百姓就活不下去,只怕还会激起民变。


    还有一部分是官府逢迎地方豪强,勾结在一起,所以才收不上来。我原本想着这一部分要强收,但是执行起来太难了。”


    众人都在地方做过官,自然明白裹儿口中执行的难处,皇权在这些地方甚至比不上当地豪强,若是强行催缴,必定会摊派到穷苦百姓头上,百姓活不下去,又会激起民变。


    裹儿继续说:“故而索性请陛下施恩蠲免。”


    “极是。”


    “说得有理。”


    裹儿又继续说:“关于第二条,这半年来我和户部的主事们查了大唐所有的县的赋税账册,发现科敛之名凡数百,废者不削,重者不去,新旧相积,弊端不可胜数。”


    姚崇问:“免去的赋税大概有多少?”


    裹儿说:“约莫租调的百分之五六,但下面的从百姓手中收来的就不止是百分之十还是百分之十二了。”


    姚崇想了想,道:“若宫中不兴什么大工程,倒不成问题。”


    裹儿立刻说:“我问过陛下了,陛下说,各处的行宫都能用,不必建什么宫殿行在的,只叮嘱说工部的水利工程要紧。”


    众人听了,纷纷道:“陛下仁德,心怀万民啊。历代明君皆有轻徭薄赋的美政,不就是说的是现在的情况吗。”


    几人夸耀了一番李显,至于第三天税收时间都没什么意见。固定纳税时间能使百姓在其他时间安心生产,这是一项利于百姓的好事。


    众人在裹儿的奏疏上署了名,当日就递了上去。奏本移到重润的案上,他看过之后,批了朱笔,下发下去,诏令四方。


    姚崇本以为安乐公主意见采用她至少会高兴,但见她依然面色愁苦,郁郁不乐,找了机会问她缘故。


    裹儿说:“姚公,你说这天下的田地还能授几年?”


    姚崇一愣,心中默默盘算,半日才道:“只怕四五十年后就无田可授了。”


    话一出口,他忽然感到脊背发寒,汗毛都竖起了。


    他想到了府兵,大唐延续前朝,实行府兵制,兵农合一,国家授田给百姓,百姓用田地上的收成,自备军资、武器、马匹、粮食等等,负担十分沉重。


    可以说,授田是皮,府兵是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国家无田可授,那国家的卫府只怕也轰然倒塌。


    这个国家面临着前所未有之变局,改成功了,海清河晏,再强盛百年;得过且过,姑息放任,只怕与前汉一样,逐渐分崩离析,国祚不过二百余年。


    惨淡的结局让听着太宗故事长大的姚崇不能接受,现如今陛下垂拱而治,素有仁名,同僚都是有才之士,这样好的条件不去做事,他算是白活了一世。


    第149章 反对 公主府一败涂地,宫中是什么情形……


    姚崇回过神来,找了一处僻静的屋子,问裹儿个清楚。裹儿知他品性,对于赋税之事,自然是如实相告。


    她问:“姚公,你说朝廷无田可授时,能强行征收土地多者的田地吗?”


    姚崇摇头说:“不能,如此天下就要大乱。”


    裹儿再问:“那国家赋役何所出?田地最多的人不一定纳最多的赋税,但田地最少的人一定要纳超出自己承担范围的赋税。”


    姚崇想了想,看着裹儿说:“老朽愚钝,公主有何高见?”


    裹儿盯着姚崇精明但又坚毅的眸子,忽然笑说:“姚公,要坚持去做这事?自古以来,变法者没有好下场,商鞅车裂、吴起万箭穿心……姚公,还是不要听了,做你的救时宰相罢了。”


    姚崇闻言,哭笑不得,他怎么会这么容易被激将法所激将,故而说:“公主不要绕圈子,快给老朽说说。”


    裹儿仍是认真地盯着姚崇的眼睛,仿佛是寻找他说谎的证据,“你真的要听?不,不,还是算了,我不想多费口舌,你又不会施行。”


    姚崇说:“公主你现在怎么这么婆婆妈妈,我什么人,你不知道?只有利于国家,利于社稷,即使拼了这条命,我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姚崇从则天皇帝一朝走到现在,无比庆幸如今的政治环境,朝野上下君臣一


    心,只为国家苍生筹算。


    当然,他也敏锐地感觉到大唐正处在前所未有之变局,若是变法成功,那他可就青史留名,大书特书,而非竹简之上,两三句笼统的称赞,与历史上的其他贤臣,并无不同。


    裹儿见姚崇神情坚定,遂没有再说其他的,只道:“国家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均田与府兵,只怕不能再强行施行了。”


    姚崇重复了前一句,心有戚戚焉,“是啊。”


    裹儿说:“那些穷苦百姓没有赖以生存的田地,朝廷想要征税也征不来,不如改税丁为税产。”


    姚崇低头思索,租是以丁为单位征收,调则按户,虽然名义上与田地没有区分,但是以朝廷授田为基础。


    想了半日,姚崇问:“税产是税那些产?”


    “田地……”提到这里,裹儿不知为何,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和苍凉,除了田地,大唐有没有其他的法子增长国力呢。


    姚崇道:“现行的税法中有一条地税,是针对田地的多少儿征收的赋税。”


    裹儿说:“我原本想将所有百姓承担的赋税徭役折纳均摊到田地上,田在谁手中,就从谁身上收税,不论是官,是民,是世家大族,是乡野农夫,是皇亲国戚,是庶人百姓。可是……”


    姚崇听到这里,身上一阵热,一阵冷,既热血澎湃于公主的话语,又脊背发凉于反对的滔天巨浪。


    “怪不得古之变法者,没有好下场。”姚崇感慨万千,又叮嘱道:“公主,这话不要外传。”


    裹儿点头叹息,姚崇则十分好奇,为什么一个皇室公主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来?


    裹儿想了想,指着自己的脑门,以开玩笑的口吻说:“我与别人不同,有宿慧。”


    姚崇笑起来说:“原来这样啊,公主可否知道自己的将来?”


    裹儿的笑容一凝,仔细想了半日,摇头说:“不知道,等我回去再想。”


    姚崇闻言笑了,不以为意,又将话题拉回来,道:“公主不要骗我这个老头子了,你刚才说的那个主意虽好,但不好实行,你必定有好办法。”


    裹儿道:“什么都瞒不过姚公。财富不均,赋税一定要改,但不是一蹴而就,先试点,再慢慢扩大,然后推行全国。地税慢慢取代租赋,再加上定户等收户税,绕过免税的群体。”


    姚崇闻言,接着道:“择一二能吏在狭乡试行,丈量土地,清查户口,缓缓图之。”


    裹儿抚掌赞道:“就是这样,缓缓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姚崇笑道:“这事老臣去办。”公主太激进了,万一操之过急,贬了公主事小,若因此牵连换了皇帝,只怕再没有这样的环境能让自己一展所长了。


    姚崇回中央入仕时,心中百般不愿,那皇帝刚愎自用,又添了唯唯诺诺的性子,但无奈圣命难为。但任官时间久了,明白这一家子的性子,就忍不住称赞如今的政治环境。


    怪不得诸葛亮对刘阿斗忠心不渝,姚崇忍不住感慨。当然他不是诸葛亮,顶多算个蒋琬费祎董允之流。


    裹儿想这姚崇是老成持重之臣,且她自己又是个心中无垢的,只问江山社稷,不计较个人得失。姚崇愿意与自己一起改租税,裹儿欣喜还来不及,于是连声说:“姚公但行就是。”


    说着,她又道:“税越简单越容易收。”


    姚崇忍不住身子前倾,问:“公主还有什么好主意?”


    裹儿卖了关子,摇头道:“姚公,请称呼我的职务。”


    姚崇笑起来,叉手笑道:“李相公。”


    裹儿一字一字道:“榷、盐、茶、酒。”


    姚崇听了,如醍醐灌顶,恍若仙乐齐鸣(铜钱碰撞的声音),又笑又赞,道:“好,好,这个好!”


    百姓能用得起茶酒的不过寥寥,多是豪富权贵人家享用,茶酒的卖价中加税正好。


    至于盐税,人人食盐,每人每天食盐又有定例,豪富人家人多,自然买的盐多,这比定什么户等方便多了。


    裹儿继续道:“我原是想着榷盐免丁。”


    姚崇道:“只怕咱们这代免了,后面的不肖子孙又要加上。”


    裹儿说:“即便没有这个由头,不肖子孙想征税,什么由头都能想出来,这就是苛捐杂税的来源,说不定连没见过蜡烛的人家也要收蜡烛税呢。”


    姚崇也道:“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情,谁又能想到太宗皇帝当年苦心孤诣定下的田制兵制,如今却不适用了呢?”


    裹儿道:“咱们这一代人把这些事情做好就行了。”


    姚崇说:“公主,你把榷盐的事情写成奏疏,相公们群策群力,早日实行,一来是增加税收,二来是也为以后的赋税改革打个头。”


    裹儿一口应了,说完赋税,又提到了兵制。姚崇笑说:“这事得请张相公过来商议。”


    见裹儿点了头,姚崇便找人叫来张仁愿。半日后,张仁愿来了,闻听说的是府兵制,立刻集中精神,将往日自己琢磨出的法子也都说了。


    这三人都是宰相,一人是工部尚书,一人是户部尚书,一人是兵部尚书,举足轻重。


    张仁愿唉声叹气,追问:“府兵难道真不成了?”


    姚崇摇头,裹儿也跟着摇头,说:“张相公你最是清楚这件事,也最先察觉。一二十年前就有府兵逃亡,我们当日只以为是贪官污吏使百姓活不下去,但现在看来那是表,根子在于授田减少。”


    张仁愿道:“就像之前括户那样,把田地括出来,继续授田,可行不可行?”


    姚崇道:“大势浩浩汤汤啊。我心里有个算盘,也不想这样,但还是要早作打算啊。”


    张仁愿苦笑说:“只能募兵了,募兵啊……强兵悍将……现在的军制要改。”


    裹儿说:“劳烦张相公了,既不能出现张相公口中之情形,又要保持大唐军队的战斗力。”


    张仁愿深吸一口气,对这种既要又要的人忍了又忍,然后看向姚崇问:“军费如何开支筹算?”


    姚崇心中一座大山(租赋改革)未去,又迎来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勉强扯出微笑说:“这是大事,户部必须支持。”


    说着,又捡了几句子刚才与裹儿商议的话语说给了张仁愿。张仁愿心中有了底,笑说:“有你们在,我放心。”


    但是姚崇和裹儿的心都揪了起来,这钱不是张仁愿管,是他们主管啊。


    三人又议了其他的事情,喝过茶就散了,其他几位相公见状,好奇问了几人,这姚李张三人没有太多隐瞒,就说了均田和府兵的事情。


    其他人听了,再三追问过姚崇如今户部的田地和赋税情况,姚崇苦着脸摇头说了。众人听了,也是心惊胆战,万幸现在时间尚早,能够从容处置。


    下值后,裹儿先去皇宫将此事说给了父亲和兄长,二人早已听裹儿提过这些,现在更加清晰了。


    李显明显焦虑起来,裹儿和重润都来安慰他道:“阿耶,这事说急也急,说不急也不急。至少有一二十间的时间,让我们慢慢找到解决的办法。”


    “哦,一二十年啊。”李显瞬间平静下来,一二十年后能解决的事情,就不是他的责任了。


    为此,他看向一双儿女,露出笑容,语重心长道:“大唐的江山社稷以后要靠你们两个了。”


    裹儿和重润都心下会意,不约而同地失笑起来。


    吃过茶,裹儿起身告辞说:“阿耶,我要出宫了。”


    李显挽留:“出宫做什么,今天就住在宫里。”


    裹儿道:“府里有些事,说好要回去处理了。”李显只好命人送她回去。


    裹儿回到家中,见过府中僚佐,处理了事情。这些年间,裹儿将僚佐中有吏干的不断推荐到地方任职。


    裹儿让其他人都去了,只留了几人说话。


    她道:“宋公前两年提了不历州县不拟台省,这已成为定制。咱们府里若是有能力有才干有德行的尽管推荐,不要嫌地方繁剧,也不要嫌弃官职小,只要好好干,朝廷和我都能看到。”


    众人都应了。裹儿又说几句,便让他们下去了,命人叫来一双女,一起用饭说笑。


    一直忙到子初,裹儿才回到竹园,进了内室,见延秀正坐在灯下打盹。他派了几波人到主院打探。


    裹儿推醒他,笑说:“等这么久,怎么不先去睡了?”


    延秀醒来时犹在发怔,揉了揉眼睛,认清来人,才打着哈欠起身,推裹儿去洗漱,说:“早点休息。”


    裹儿洗漱完,躺在榻上,也是极其疲惫,延秀揽着裹儿,随口问了一句:“在忙什么,回家还这么忙?”


    裹儿被传染地打了哈欠,说:“朝中那些关于钱啊权啊之类的事情,今天下值后又去宫中说了半日的话。”


    “怪不得。”延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就睡着了。


    裹儿心忧国事,一直盘算着租税和兵制,不知时间流逝,正半睡半醒间,忽然听到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什么事?”裹儿惊得坐起来,一边穿衣,一边急问。


    外面有人回:“许多士兵拿着火把,围了公主府,正在撞门。”


    政变!


    是了,一定是自己的改革触动了权贵的利益,故而他们要造反推翻阿耶,要杀自己这个“罪魁祸首”。


    “命人拿着武器抵御!护主有功者重赏!护主而死,公主府奉养其家人!”裹儿下了榻,匆匆穿好衣服,向墙上取下横刀。


    武延秀也跟着起身,神情凝肃,拔剑出鞘,与裹儿一同出了房门。


    院中仆从慌乱地跑来跑去,裹儿喝道:“肃静!谁敢再乱跑,就格杀无论!”


    府中这才镇静下来,裹儿继续道:“召集众人,只要拿得动武器,不论是木棒石头,还是菜刀花锄,都随我去抵敌。


    我乃当今皇帝之女,大唐的公主,我父皇尚在,进攻公主府,就是谋反!


    今日我出府中所有的财帛,赏于众人,若不幸战死,公主府奉养你们的家人!”


    裹儿带着众人前往大门处,不料大门被撞开,一群明火执仗禁军模样的兵士凶狠地见人就杀。


    兵士着铠甲,手握横刀,而公主府的侍卫仆从皆匆忙应战,不能敌。裹儿率人且战且退,周围的人越来越少,一直退到了花园。


    延秀的声音在发抖,道:“公主……”


    裹儿咬着唇,坚定道:“阿耶一定会来救我的。”


    禁军一直死死咬住裹儿一行,先是金刚断后,然后是湘灵,是武朵儿,是延秀……


    她亲眼看着武延秀被人乱刀砍死,又砍下首级示众。恐惧、愤怒、委屈和不甘交织在一起,她李裹儿难道今日就要命丧于此吗?


    裹儿在黑暗中被贴身的侍从捂住嘴,她看见火光下,植儿和荣娘被捆着推攘出来。


    先是荣娘被狠狠摔死,再之后植儿稚嫩的头颅挂在枪头上,裹儿的心如火焚。


    她挣开侍从冲了出去,忽然发现自己的视野变了,原来她也死了,首级与延秀、植儿一样示了众。


    但裹儿顾不得生死,她的魂魄一直往皇宫的方向跑,公主府一败涂地,宫中是什么情形?只要阿耶能坚持住,他就能为自己报仇!


    她艰难地飞啊飞,飞过了滔滔的洛水,飞过了宫墙,却见宫中一片混乱,尸体枕藉。


    裹儿的心沉了下去,她只听见甲胄碰撞的声音,没有听到厮杀,这里的战斗比公主府结束得更早,瞧那宫门上的血,已经凝固。


    她存着最后一丝希望,继续往前,她听到一阵哭泣,原来是太平公主抱着上官婉儿的头颅悲痛欲绝。


    裹儿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寻找阿耶阿娘。她在飞骑营中,看见一具无首的尸体,猝不及防地倒在地上。


    那是她的阿娘!


    裹儿的眼泪落了下来,恨不得伏在母亲的怀中大哭一场,可是她要去找她的阿耶。


    她的阿耶在哪里?


    一定是吓坏了,躲在别的地方,他一定还活着,一定还活着。


    裹儿先去了迎仙宫,里面一片狼藉,没有人在。她一座宫殿又一座宫殿,一间又一间地寻找。


    裹儿看到了徽猷殿正殿停着一具棺材,顿时心神俱碎,五脏焚烧,她心里明白那里装的是阿耶!


    裹儿抹去眼泪,她要去找凶手报仇!熟悉的宫殿仿佛化为地狱,到处都是死人,流了一地的鲜血,腥味扑鼻。


    终于,裹儿发现一处禁军包围的地方,从人群中穿了过去,进了殿,眼睛死死盯着那身着甲胄的青年。


    那人抬头了……


    是他!


    裹儿咬牙切齿,果然是他!


    第150章 惊梦 阿娘,我做了个噩梦。


    “公主,快醒醒!公主!”


    裹儿猛地睁开眼睛坐起来,又惊又惧,无暇理会周围,先是双手捧着自己的头,又不断摩挲着自己的脖颈,神情凄惶无比。


    武延秀虽然焦急,但依然放缓了声音,安慰道:“公主梦魇了,那是假的,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裹儿失态地反驳,眼前之人与梦中那个虽然胆小,但依然冲出去替自己争取时间的人儿重合在一起。


    裹儿双手死死抱住延秀的头,按在怀里,道:“你没死……你没死……”


    说着,便泪如雨下,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袭上裹儿的心头。延秀被束缚地厉害,但听清后,那失而复得的语气如同蜂蜜水一样,又甜又温暖。


    延秀抱住裹儿,轻拍她的后背,道:“没事,没事,梦都是反的。”


    “不是,不是,不是……”裹儿仍处在梦魇的余悸中,半响,才慢慢平复下来。


    屋内早已灯火通明,延秀知裹儿素来要强,不肯露怯,便让守夜的人下去了。


    裹儿缓缓松开武延秀,眼圈都哭红了,好不可怜。延秀细问:“这是做了什么梦?”


    这话提醒了裹儿,她立刻叫人去植儿和荣娘屋里探看,那人去了半日,回来说郎君和娘子都在睡觉。


    裹儿一边掀开被子,一边穿衣,延秀拉之不及,问:“这是去哪里?”


    “去皇宫。”裹儿看了外面,天光微露,继续盥洗。


    延秀知她睡迷了,又梦魇了,便倚着榻,笑说:“你即便出去了,也进不了宫。”


    裹儿的神经一直绷着,闻言立刻问:“是谁控制了皇宫?”


    延秀听明白后,连忙解释:“刚过了子时,皇宫中谁敢开门?外头有大月亮。”


    “啊,怎么才子时?”裹儿一时愣住了。


    延秀笑着走来,取来布巾给裹儿擦手,说:“你刚才没注意,才敲了更。”


    裹儿跌坐在榻上,抚着胸口喘气,梦里的惨状让她几乎去了半条命。


    延秀拿来裹儿披着起夜的金黄袄子给她披上,又命人送来些羹汤点心安神。


    不一会儿,侍女提着食盒进来,揭开一看,一碗红枣莲子羹,三碟子温热的点心。


    延秀拿小碗给裹儿盛了,裹儿也不用勺子,捧着碗就喝了。熬得浓香馥郁的羹汤熨帖了她的身心,缓解了焦躁惊惶的情绪。


    延秀接过空碗,又盛了一碗,递过去,裹儿用勺子搅动着,心不在焉地想事情。


    延秀心中着实纳罕,究竟是什么恐怖的梦让一向强硬的公主都吓得像换了个人,但见裹儿依然不安没有追问,遂拣了一块羊肉毕罗递给裹儿,说:“这是新炸的,公主尝尝。”


    裹儿接过吃了,延秀陪着也吃了一些,见她兴致依然不高,便问:“我取些不醉人的梅子酒来。”


    温热浓香的食物慢慢抚平不安的心,裹儿面上恢复了往日的神采,闻言说:“不用,这些就够了。”


    吃过饭,裹儿和延秀重新洗漱,宽衣躺下。裹儿被下的手忽然紧紧握住延秀的手,武延秀一愣,不知所措地看向裹儿。


    “公主,怎么了?”延秀激动得语无伦次道。


    室内留了一只蜡烛,帐内隐约可见对方。裹儿道:“没什么,睡吧。”延秀连声应了,将裹儿抱在怀中


    与其说是栩栩如生的梦境,倒不如说是未来的预兆。


    裹儿满腹心事,挨到四更天,延秀也是不曾睡觉。


    外面传来仆从活动的声音,裹儿立即起身,只见蜡烛已经烧了泰半,留下的烛身上挂满了白色的烛泪。


    “你不曾睡好,躺下补觉。我这几日要留在宫中,只怕不能回来。”裹儿说。


    延秀心疼裹儿,依旧起了身,服侍她穿衣洗漱,问:“多住些日子也好,天明了,我请人过来驱鬼。”


    裹儿听说,立刻笑了,说:“不要这样。梦中,你我生死同命,得人如此,夫复何求?


    再说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梦或许是上天对我的提醒,你我不要辜负了这份好心。”


    延秀闻言,笑说:“原来如此,那我要去香山寺好好拜拜。”


    裹儿披上披风正要走,忽然停住脚步,回身对延秀说:“你……你以后注意交友。”


    延秀先是一愣,随后回神笑说:“我知道,只和几个兄弟玩。”


    武延秀也有自己的生活,当年则天皇帝一下子分封了武氏十四位王爵,又经繁衍生息,现在的武家枝叶繁盛。


    族中约束甚严,这些人只好每日听歌赏舞,骑马射猎,悠然自得。


    裹儿闻言颔首,又吩咐人天亮后送荣娘进宫,这才翻身上马,离开公主府。


    重复中梦中的路径,耳畔吹着凉凉的夜风,神都这座城市慢慢在苏醒,跨过洛水,进了皇宫。


    裹儿的神情平静了许多,但依然没有瞒过李显。李显一在御座上坐下,就看见女儿蓦地紧张起来,又带有激动和庆幸。


    那双和她母亲一样的杏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水光,这让李显担忧起来。


    匆匆结束了朝会,李显给宫人使了个眼色,宫人悄悄去了。裹儿也没有立即离开,反而在众人转身回走时,自己则从正殿的后门出去,正巧碰上了那个宫人。


    裹儿加快脚步,果然看见前面坐在歩辇上等待自己的阿耶。


    “阿耶!”裹儿强忍着泪水,语气中饱含着委屈和心酸。


    李显吓了一跳,忙让人放下歩辇,匆匆下来,关心说:“这是怎么了?谁给你受了委屈?”


    裹儿摇摇头,喉咙着仿佛含着一片锋锐的刀片,说不出话来。这让李显更心疼了,又问了几句。


    半响,裹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我想找阿娘……”


    李显立刻应了,“好好好,抬歩辇来。”


    裹儿摇头,眼圈都红了,牢牢挽紧李显的胳膊,李显安慰似的拍拍裹儿的手,二人往迎仙宫去了。


    早有宫人将安乐公主的异状飞奔告诉了韦淇。韦淇思来想去,只想到或许是公主府中的那两个混蛋惹了裹儿生气,但又觉得不像。


    韦淇坐在殿里翘首以待,就见裹儿雏鸟似的依恋着李显,又好气又好笑。


    “你又做了什么淘气的事求上你阿耶?”韦淇笑问。


    裹儿一见母亲,立刻松开阿耶的胳膊,奔向韦淇的怀中,死命抱着她,压抑的委屈和悲伤如同决了堤一般,随着哗哗的泪水往外流。


    “怎么了?”韦淇瞬间担忧不已,但手却如同裹儿小时那样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说:“不怕,不怕,裹儿不怕。”


    裹儿哭得这对父母肺腑酸柔,李显忍不住暗暗落了几滴眼泪。


    半日,裹儿闷声闷气说:“阿娘,我做了个噩梦。”


    韦淇的手一顿,脸上神情几经变换,最后停留在慈和上。她扯出笑容,道:“梦都是反的。”然后,挥手让宫人都下去了。


    裹儿的梦是未来的征兆,韦淇的心瞬间撕开伪装,露出尖锐的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