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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耶娘 那不叫命运,那叫仇人,必须斩草……


    韦淇将女儿抱在怀中安慰了半天,裹儿才平复下来。她抹着眼泪,自己倒不好意思了。


    韦淇追问起缘由,裹儿顿了一下,红着眼睛,只说:“梦里……梦里……阿娘、我、延秀、植儿、荣娘,还有上官婉儿都……死于非命……”


    韦淇惊得几乎跌倒,魂飞天外,半响,咬牙切齿道:“你那没用的爹呢?”


    裹儿回道:“只在徽猷殿中见了棺材。”


    韦淇颓然坐倒,喃喃道:“定是有人看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才要夺我们的皇位……润儿呢……”


    裹儿伏在韦淇的怀中,道:“没有梦到。”


    韦淇疑惑间,忽然灵光一闪,然后拍手笑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连说了两遍。


    裹儿抬头看去,韦淇问:“你还记得大足年间二张诬陷你阿兄的事情吗?你事后和我说,你脑子里忽然出现预言,预见你阿兄和六姐……身亡。”


    “啊……这……”裹儿有些恍然。


    “对,这可能是你阿兄不在后的发展。”韦淇那日听了裹儿的话,心有余悸,顺着这条脉络想下去,太子之位必然落在那两个小的头上,但她绝不肯放弃皇位。


    这是她和她的孩子们的。


    裹儿期期艾艾地看着阿娘,“真的是这样?”


    “是。”韦淇坚定的态度如同让裹儿吃了定心丸。


    裹儿沉下心,思考梦中的细节来,若是阿耶去得突然,定是阿兄登上皇位。


    重润是高宗亲封的太子,陛下唯一的嫡子,法理上具有天然的优势,再说他现在做的是副皇帝(正皇帝不大管事儿),朝中重臣都是东宫属官,谋反风险太大。


    阿娘说的情况并非没有可能。裹儿正思索着,忽听她问:“你看清那个人了。”


    裹儿诧异地望去,韦淇凝眉问:“是谁?”


    裹儿嘴巴张了张,没有回答韦淇的问题,反而问:“阿娘要杀他吗?”


    “杀。”韦淇毫不犹豫道。


    裹儿想了想,摇了摇头,说:“现在不能无缘无故杀他,否则要引发一系列的问题。”


    韦淇突然问:“是相王,还是重福、重俊、重茂?”


    兵变需要有兵,这些兵将不是傻子,定要找个法理上能登当皇帝的人,如相王之前是皇帝,重福三人是皇子。


    “不对,三个小崽子不敢明目张胆杀我,杀我就是不孝,只会先废黜再秘密杀我。是相王,一定是他。”韦淇气道:“你阿耶那个没用的人,事事优柔寡断,该用柔和手段的时候,他反而强硬起来……”


    裹儿不知为何听阿娘骂阿耶,精神一下放松许多,摇头道:“也不是他。”


    韦淇一顿,盯着裹儿,说:“是谁,我找人杀了他,与你一点也不相干。”


    裹儿握住韦淇的手,道:“阿娘,逃避命运时,又在重复命运。”


    韦淇道:“那不叫命运,那叫仇人,必须斩草除根。”


    裹儿一时语塞,韦淇抚摸她的脸,说:“你经历得太少,心太软。你不说,多试几个人就能试出来是谁。”


    “阿娘……”裹儿欲言又止。


    忽然外面有人传话:“太子殿下来了。”就见重润和李显一起进来,李显见妻女都顶着红通通的兔子眼,忙问:“到底是什么事?我把重润也叫来了。”


    韦淇忽然轻飘飘瞥了一眼李显,李显会意,顿时后悔不迭,唯唯诺诺不敢言。


    兄妹之间和父母与孩子之间总是不一样。


    重润是极聪明的人,猜测父母与妹妹有什么秘密,没有追究,笑道:“难道是裹儿缺钱使,要阿娘的私房钱?裹儿你钱不够,我那还有几十万钱呢。”


    “去你的。”裹儿闻言没好气道。说完,又看向阿娘,祈求地看向韦淇,道:“阿娘……”


    果如梦中情形,安乐公主血脉断绝,断无翻身可能。只怕这是她的最后一个预知梦了。


    韦淇叹了一口气,让重润凑近坐下,便将裹儿的情形与重润说了。


    重润听得目瞪口呆,不可思议道:“梦,怎么会有这样的梦?”


    李显一脸信服,插嘴道:“你妹妹生得神异,平日行为举止也与旁人不同。”


    重润将信将疑,转头看向裹儿,说:“那日是你梦到我有生命危险,才能及时救下我。”


    裹儿回忆说:“不是梦,类似于灵光闪现。”


    重润将裹儿上下端详,惊叹不已,转头向父母说:“我原以为汉高祖斩白蛇、薄姬生龙子……这些是假的,没想到是真的。”


    韦淇搂着女儿,说:“别乱说,那都是后人乱编的,裹儿的梦都应验了,才是真的。”


    重润连忙笑着改了口,忽然又眉头紧皱,问裹儿:“那人是谁?”


    裹儿想了想,先对父母说:“这是属于我们这一代的事情,阿耶阿娘尽管放心,若是我们处理不好这个,也活该我们守不住你们留给我们的荣华富贵。”


    李显听了,下意识地看向韦淇,韦淇沉默了半响,然后点点头。


    裹儿附在重润的耳边,说了那个人的名字。重润先是惊讶,尔后恍然大悟,神情凝重道:“我知道了。我好好想想,晚些咱们再商议这个事情。”


    裹儿道了一声好。梦中不幸的事情说给亲人后,裹儿感到浑身轻松,忽又回忆起刚才的失态,又羞又愧,怕兄长嘲笑,伏在韦淇的肩头不肯抬头。


    重润见状,被逗得笑了,立刻遭到韦淇的斥责,道:“你妹妹吓得脸都白了,泪水哗啦啦地往下流,你还笑?”


    重润立刻紧紧闭上嘴巴,李显刚想张口,韦淇又对他道:“刚才你去哪儿了?女儿哭得那么厉害,你也不来安慰安慰。”


    李显道:“我在外面看门,不让人进来。”


    韦淇抱着女儿轻拍着她的后背,说:“我命大师给你叫魂,不用怕这些。你阿耶也在呢。”


    李显后知后觉,说:“啊,梦中我不在了?”


    韦淇白了一眼李显,说:“你要是在,谁敢欺负我们母女?”


    李显忙赌咒发誓说:“我在,我一直都在。”


    韦淇被李显慌了手脚的样子逗笑了,道:“行了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什么人?”


    裹儿捂着脸从韦淇怀中起来,重润用手肘轻轻碰了裹儿,取出一个玉佩,递给她说:“你拿这个去东宫搬钱,搬多少都是你的。”


    裹儿放下手,推开道:“我又没见过钱。你又不止我一个妹妹。我也要,她也要,金山银山都不够使。”


    世人皆知韦淇偏心眼,她把李显的公主们分成三六九等,大家都不以为奇。


    但换了重润,必定要一视同仁,才显示出太子的友悌仁爱来。


    “我悄悄给你送去。”重润道。


    裹儿用手夸张地比划,“那么重,那么多,谁没长眼睛啊?”


    重润出主意说:“换成金银,只是我的金银不多。”


    金银是天然的货币,虽然现在常被人用来收藏,但有些大宗贸易除了绢帛铜钱外,还用金银支付。


    裹儿忽然一顿,道:“有个地方有许多金银?”


    “哪里?”重润三人异口同声道。


    难道大唐要发一笔横财?


    裹儿说:“倭国?”


    “啊……”重润先是疑惑,随后细思,再是叹气,拍拍她的肩膀,道:“你再想个近的。”


    大唐的水军还没有远距离跨海作战的能力。虽然现在没有,不代表将来没有。


    裹儿仔细想了想,又说出一个地方:“美洲?”


    “这又是什么地方,莫不是你胡诌的?只听过九州,哪有什么美洲丑洲的”韦淇道。


    裹儿辩驳道:“这是真地方,与咱们隔着大洋,比去倭国还远呢。”


    “那你还说个什么劲儿?”韦淇道。


    裹儿听说,忽然笑起来,重润笑道:“让裹儿画个地图,说不定后代子孙就能去了。”


    裹儿:“那我得好好想想。”


    重润虽然震惊于妹妹的能力,但说开之后却相信得很,自言自语说:“我们要重视水军了。”


    大唐水军打的影响最大的战役就是高宗龙朔年间的白江口之战,唐与新罗联军以少胜多,打败了倭国和百济的船队。


    “倭国啊……”重润沉吟了一句。


    裹儿点头,畅想起来道:“若有大量的白银流入,大唐的赋税改革将会简单许多。”


    粮食绢帛运输不易,且路上多有损耗,若是折纳成白银将会方便许多。


    还有,大唐的商业,虽然来往胡商众多,但其实商业的发展还有许多限制,比如交换的媒介,铜钱价值低又笨重,绢帛保存不易,金银太少。


    第152章 忙碌 你比你爹这个皇帝还忙。


    裹儿与父母家人歪缠着说了一会儿话,便叫宫人端来铜盆巾帕梳洗。韦淇奇道:“你要去哪里?”


    裹儿洗了脸,借了母亲的妆奁,一面梳妆,一面回头答道:“收拾完,我还要当值。”


    “今日你受惊了,休息一天,随我拜佛,不必当值了。”韦淇劝道。


    裹儿摇头说:“我已经约了人要议事。”


    韦淇埋怨了一句,“你比你爹这个皇帝还忙。”一句话说得李显讪讪,重润望天,裹儿对镜失笑。


    梳妆好,裹儿再三叮嘱韦淇,说:“阿娘,你不要乱来,等我和阿兄商议后再说其他的。”


    “好好好。”韦淇不耐烦地应了,嘟囔说:“真是生了个祖宗。”


    “阿兄,你要一起走吗?”裹儿邀请重润同行,重润想了想,摇头说:“你去吧,我喝完茶再去。”


    裹儿向父母行了礼,便去了。她顺着巷道,右转出了大业门,凛冽的风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但裹儿依然坚定地大步流星逆风而行。


    梦中被杀的起因是她的改革,刚才家人们的关注点在杀人者以及对杀人者的处置上。


    裹儿梦醒之后,曾经有过动摇,她真的要改革吗?


    真的要与从东汉延续至今的世家大族作对吗?或许,等将来会有人将这些世家大族沉入滔滔的黄河,一切如死在河阴之变的北魏王公贵族。


    她为什么要改革?


    裹儿停下脚步,站在风中,眺望远方,通天宫巍峨而立,撕裂苍穹。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天下开太平。”


    这或许就是她坚持要改革的决心和动力。裹儿又抬起脚步迈出去,继续往前。


    待裹儿出了迎仙宫的门,重润迫不及待地问起父母裹儿的神异来。李显立刻来了精神,滔滔不绝,仿佛他最自豪的不是当了皇帝,而是有了这样一个女儿。


    韦淇尚有保留一丝理智,说:“她终究是肉体凡胎,抵不过人间的刀枪剑戟。”


    重润以前总觉得父母与裹儿之间有些神秘,而且父母过于信任裹儿,今日总算明白了缘故。


    “生而不凡。”重润在心里下了一个结论。


    裹儿回到值房,有同僚过来问她原因。裹儿先是无奈地摇摇头,那人更好奇了,再三追问。


    裹儿只说了一句:“家门不幸啊!”


    众人立刻意会,必定是什么皇亲国戚做了违法的事情被人告到了安乐公主面前。


    旁人假模假样地唏嘘,韦安石却坐立难安。什么人能让安乐公主与帝后商议这么长时间?必定是公主们与韦家。


    朝野都知道,陛下的屁股是歪的,对三个庶出的儿子不闻不问,一心只有他的皇后以及他的皇后的儿女。


    幸亏心不是规则的方形或者圆形,李显的心剩下的边边角角被他拿出把庶出的女儿和韦家嵌上。


    什么事情,能让帝后难办?长宁公主被罚老实了,永泰公主一向安分,剩下五个公主中有两个嫁入韦家,大概率就是韦家犯事了啊。


    韦安石的失态自然引发了众人的猜测,特别是裹儿坏心眼地朝韦安石重重叹了一口气,又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后。


    果然是韦家人!又是哪个小崽子在老虎头上拔毛!虽然与皇后并非同出一房,但朝野将皇后和他看作一党。


    下午,宫人奉姚崇之命过来请裹儿。裹儿随他过去后,发现连太子并诸位相公都过来了。


    裹儿坐下耐心听了半天,原来是姚崇对租庸调制的改革,方式比裹儿所提更加缓和。


    除了早已知晓的几人,其他诸人面面相觑。


    在座的诸位宰相都有自己的家族,最不济也是庶族地主,家族在地方拥有田地百顷。


    这不是改革,是革他们家族的命啊!诸人皆不是傻子,敏锐地觉察背后隐藏的本质,一时众说纷纭。


    这人道:“这是与民夺利,致天下于动荡,租庸调制乃是太宗定下的制度,祖宗之法不可违。”


    那人道:“是啊,人心不安,将会动摇国基啊。”


    这人又道:“现在又没有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宜从长计议。”


    那人也道:“不是还有括户吗?新括出的土地足以授田。”


    ……


    张仁愿忽然出声说:“各地卫府府兵逃亡,战斗力下降,但大唐北有突厥,西北有两蕃,西南有吐蕃,南有六诏,若将来发生战争,是诸位提刀御敌吗?”


    韦安石说:“张相公,大唐强盛,四夷宾服,怎么会有你说的那种情况呢?若将来真发生战事,老朽愿去御敌。”


    宋璟道:“巧了,安东大都护府正缺人,不如韦相公过去,做定


    海神针。”


    宋璟最烦这种只会嘴上叨叨的人,若真发生战事,有能力率军御敌的只有张仁愿,若朝廷需要,宋璟估摸自己会去,姚崇会去,安乐公主会去,太子也会去,但是韦安石就铁定不会了。


    “讨论就讨论,不要斗气。”重润笑着说了一句,将差点发生的争斗消弭于无形。


    张仁愿总结道:“没兵,又没钱,大唐以后怎么办?”说着抱臂怒视众人,一双眼睛里明晃晃写着“给钱”两个大字。


    裹儿说:“改是必须要改,赋税不均,是民变的源头。但姚相公也说了,慢慢来,从县,到州,再到道,最后全国,二十年都未必能成。”


    众人缓下来,看向姚崇,姚崇颔首道:“公主说的极是。”


    “事情还有时间,慢慢来倒是从容些。诸位……”宋璟的目光扫过众人,道:“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咱们的后代未必各个是高官,总要给他们留条活路,也给天下黎民百姓留些活命的口粮。”


    众人听了默然无语。半响,重润笑说:“那这就定了,还有别的事情吗?”得知无事,重润便离开了,众人也散了。


    姚崇联合宋璟从人山人海中,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县令,亲自接见,交谈改革的方略,才使其到一处狭乡(国家授田不足)担任县令,主持改革。


    又为了这个人,变动了州府的一些人事,使他没有生命危险。税制改革悄无声息地进行。裹儿正在收集资料,开始着手整理榷盐(茶酒)的改革。


    不知不觉暮色降临,直到有宫人过来,说是太子请她过去。裹儿这才恍然回神,她约了阿兄商议如何处置那人。


    于是,裹儿立刻起身,前往鹿宫院。这是重润在皇宫的住处。


    只见宫人皆侯在外面侍奉,竹帘垂地,悄无人声,唯有满殿昏黄。


    宫人忙打起帘子,裹儿进去,就见重润正在批阅奏疏,听见脚步声,抬头笑说:“你让我好等。”


    裹儿坐下来,端过案上的茶一口饮干,说:“一时入了神,耽误了时间,我饭还没吃呢。”


    “来人,传饭,公主也在这里用。”重润对着窗外叫道,立刻有人去了。


    两人盥洗用饭后,才说起那人的事情。重润将宫人打发得远远的,问:“你有什么好主意?”


    裹儿摇头道:“明面上不行,因着他父亲在,不仅面上过不去,也容易拉紧众人的神经。”


    则天皇帝去后,惶恐不安的李唐宗室才安定没多久,若是再对宗室出手,只怕不好安抚,也是要全阿耶和相王的兄弟之情。


    重润说:“我也是这个想法。他现在做官,只要一直压着他不要让他回神都。”


    裹儿说:“关东出相,关中出将,调他到南边做官,不要让他在形胜之地停留。”


    重润想了想下,看向裹儿,裹儿意会,道:“如果……做了,必要干脆利落。”


    重润立刻道:“我派人去。”


    裹儿说:“不,我来。阿兄,这是我的事情。”


    说罢,烛光下裹儿又笑了,道:“有阿兄在,他不足为惧。阿兄,要注意羽林军、飞骑营和万骑。我想着兵部将一部分调出去,再从外面调进来一批人。”


    重润道:“好,禁军将领无能者也要调换,再严禁他们结交宗室。”


    裹儿补充:“不仅北门禁军如此,包括南衙禁军以及神都其他的军队都要如此。”


    兄妹商议完,时间已晚,裹儿回到花斋院,重润就留住下来。


    此刻星月当空,裹儿带着宫人正走在路上,远远看见一行人提着灯笼款款而来,待走进看清了,原来是上官婉儿。


    裹儿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看着上官婉儿心中感慨。上官婉儿与太平姑母交厚,怎么太平无事,婉儿反而被斩杀了呢?


    这不得不让裹儿感慨那人的心狠手辣,坚毅果决。宁肯冒着得罪姑母的风险,不,他已经预见到他与太平将分道扬镳,故而杀起上官婉儿毫不留情,也丝毫未犹豫。


    正想着,上官婉儿笑问:“公主哪里去?”


    裹儿回:“回花斋院休息,婕妤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面?”


    上官婉儿笑说:“睡不着,出来走走……”


    荣娘这个时候已经睡了,裹儿也不急着睡觉,便邀她道:“婕妤亦未寝,不如我们月下把臂同游。”


    “如此甚好。”上官婉儿也把身后的宫人打发得远远的,两人挽着手臂漫无目的走着。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上官婉儿忽然提到:“公主真是有魄力啊。”


    “这话怎么说。”裹儿不解道。


    上官婉儿说:“陛下向我问计赋税改革一事,我听了,又惊又惧,出了一身冷汗。”


    裹儿闻言笑了:“那你说,要改吗?”上官婉儿说:“当然要。我也关注这些,只是想不到解决的办法,公主说了这个,我便如醍醐灌顶。”


    “婕妤过誉了。”裹儿走到一处凉亭邀请上官婉儿坐下,说:“不过是谁有钱收谁的税,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上官婉儿叹道:“道理虽简单,也难有人想明白,更何况要去做这事呢。”


    裹儿伸手唤人送来一壶热茶,斟了一杯给上官婉儿,说:“一丝一线,一粟一饭,都取自百姓。”


    上官婉儿谢过,小口抿着,颔首道:“确实如此。”


    裹儿喝了一盏茶,问:“婕妤想过将来吗?”


    上官婉儿闻言一挑眉,问:“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你今儿一早跑到皇宫,也很奇怪。”


    裹儿笑了一下,没有问答,反而说道:“我在想婕妤与我们一家的缘分。”


    上官婉儿顺着安乐的话,又想起安乐刚才的问题,思索一番,便笑道:“的确是有缘分。”


    处在皇权核心的人历经皇帝变换依然在皇权核心,的确是难得的庆幸,也是难得的缘分。


    “是吧。”裹儿笑说:“这是独一份的缘分,换了别家就不成了。”


    上官婉儿闻言一顿,随后笑说:“这话说得有理。”上官婉儿得帝后夫妇信任,最近又与太子交好,更不用提是朋友的安乐公主。


    即便她与太平投契,但与太平的孩子却没有什么交情,更不用提相王一家了。


    喝着茶,两人又说笑起来,宫人过来催促了几遍,裹儿和上官婉儿这才各自去了。


    第153章 打猎 对不住,是孤口无遮拦。


    秋高气爽。


    重润见天气如此好,兼之久处东宫,蜗居一隅,便领着一群近臣权贵,前去打猎。


    到了地方,只见青山苍翠,木叶略带金黄,无风之下,草丛树林偶尔晃动,想必是猎物窜过。


    众人就要分散去围猎,忽然身后响起一阵马蹄声,重润转头望去,只见一群衣着鲜艳的女子策马赶来,就像是蹁跹的蝴蝶。


    八公主驸马韦捷看清来人后,心领神会一笑,对太子说:“那是卢九娘。”


    卢九娘在神都是个传奇人物,据说心悦太子,发誓非他不嫁,蹉跎到二十一岁。


    韦捷说完,其他人也都笑了。说话间一群人来到跟前,武萱儿等人坐在马上,朝太子行礼说:“参见殿下。”


    重润笑说:“不必多礼,你们也来打猎?”


    武萱儿笑说:“这样好的天气,呆在家中怪闷的,出来打猎散散心。”


    重润道:“山中多野兽,你们随我们一起,多少有个照应。”


    武萱儿穿的是一身大红胡服骑装,闻言扬了扬手中的弓,“我们既然来了,就不怕这些。听说东边小鹿多,我们准备去那边猎鹿,下午吃新鲜的烤鹿肉。”


    重润说:“嗯,我们往林里走得深一些。就此别过,多加小心。”


    两拨人就要分道而去,忽然一个如黄莺般的声音叫道:“殿下。”


    重润拉住缰绳,转头疑惑地看向卢九娘。其他青年男女皆意会,笑着纷纷驭马到前头等人。


    一眨眼,周围只剩下了重润和卢九娘,阳光落在泛黄的草地上,微风乍起,拂过二人的面庞,又轻又软。


    卢九娘驾马靠近重润身侧,掀开白色的幕离,露出一张秀美绝伦的脸来,头上簪着粉色的牡丹花,身上是粉色绣鸢尾花竹叶的骑装。


    “殿下,再过一个月,我要出家做道士了。”卢九娘说:“族里说,卢家没有嫁不出去的女儿。”


    重润闻言一愣,道:“出家做道士过渡也好,姑母、二姐都做过道士,不必惶恐。”


    卢九娘说:“我也这么想,你会想我吗?”


    重润温润地笑着,“你们的父母、姊妹、朋友会想你的。”


    卢九娘苦笑了一下,“是啊,我知道。安乐公主真幸福,我很羡慕她,她有一个疼爱她的兄长。”


    重润想了一想,说:“不,她其实很……很……就连陛下也经常为国事烦忧,更何况其他人。”


    卢九娘从腰间取下一块羊脂白玉佩,低头摩挲着,道:“这是阿娘陪嫁过来的玉佩,我和八娘都喜欢,只是我坚定地要,八娘就让给了我。”


    “好看吧。”卢九娘接下玉佩,拿着给重润看。


    重润点头,说:“温润如酥,是块好玉,你值得拥有这块美玉。我也有好玉,是一枚从楚汉流传下来的老物件,一块玉珏。”


    卢九娘笑了一下:“是吗?你喜欢它,就很好。”


    说罢,她指了指身上的骑装,又道:“我穿粉色很好看,一点也不俗气。”


    重润告罪说:“对不住,是孤口无遮拦。粉色娇嫩,很配你。”


    卢九娘说:“银发配粉色绣忍冬纹的大袖衫,我觉得也不错。”


    “我又失言了。”重润笑道。


    卢九娘落下幕离,拉紧缰绳,朝重润颔首道别,说:“殿下,我走了。”


    重润也道:“慢行。”说着,两人驱马追上各自的队伍。卢九娘回到队伍中,周围的姐妹们笑着问她:“你和太子说了什么?”


    卢九娘勉强笑道:“腊月十四,我出家修行,你们不许不来。”


    众人吃了一惊,然后纷纷笑说:“当然要来。


    “九娘要多摆几桌酒席,不然到时别坐不下。”


    “啊呀,你真是吃酒去的?”


    “不然呢,九娘家的烤羊肉香味扑鼻,酒席上有这个吗?”


    ……


    卢九娘不由得跟着笑起来,整个人轻松了不少,拿起弓竟然猎了个一对野兔子。


    重润打猎归来,猎得两只鹿,命人送入御厨烹饪,过来见了父母,此时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不见裹儿,便问:“七娘回公主府了。”


    韦淇说:“刚才宫人过来说,裹儿还没回去,这个时候回公主府也晚了,必定要留在宫中。”


    重润坐下,支着下巴,说:“那件事还没有忙完呢?”


    韦淇明白重润说的是何事,说:“她说,加税的事情要慎之又慎,不要落下什么不妥。”


    自己去打猎,裹儿在做事,重润忽然感到一阵心虚和愧疚。


    这边韦淇想了想,还是决定派人去催裹儿早些下值回来睡觉。去了半日,宫人回来还是那句话:“公主说,很快就完了,请陛下皇后不必等她。”


    韦淇见状,只好问重润:“你用膳……出去打猎,即便用了,也早饿了。来人,摆膳。请陛下过来,说太子也来了。”三口用完膳,各自散去。


    武萱儿打猎归来,直接去了太平公主府。结果到了府上,侍女说公主在致知院已经有两天没有回来了,便改道去致知书院。


    致知书院因为招生渐多,加盖了几处院子。学堂的学生大部分被仆从接走,还有一些借宿的在逛园子玩耍。


    只见树头红叶翩翩,篱边黄花烂漫,溪流潺湲,西风徐徐,笑声阵阵。武萱儿进了门,见太平公主正在伏案工作,刚蹑手蹑脚要走,就听太平公主说:“萱儿来了。”


    武萱儿停下脚步,满脸堆笑说:“母亲,我今日去打猎,猎了一只小鹿,特意给母亲送来。”


    太平公主笑说:“你留着就是,我又不缺这个。”


    春兰端着小茶盘过来奉茶,听了笑说:“这是二娘的孝心,公主嘴上说着不要,其实心里喜欢得紧。”


    武萱儿欠身接了茶,太平公主说:“就你话多。萱儿,玩得可尽兴?”


    武萱儿说:“去的人都有收获,或是鹿,或是獐子,或是野鸡,或是野兔,大家都开心得不得了。我们还碰到了太子一行人……”


    她便把太子和卢九娘的事情如此这般说了,太平公主奇道:“我们家倒是出了个怪胎。不管他了,我手头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呢。”


    武萱儿忙问:“母亲,可有我能帮忙吗?”


    太平公主听了,说了一句:“我现在发现教这些小崽子,比我养他们几兄弟都难。今天这个打架,明天那个疯跑,后天又哭又闹……”


    武萱儿听到母亲说这些琐事,禁不住笑起来,太平公主抱怨着也跟着笑了,“你也别笑,这几日把家里收拾妥当了,就过来帮我。”


    武萱儿一口应了,“我早想过来帮母亲,只怕母亲嫌我笨,脑子又不灵光。”


    太平公主说:“我错怪你了,做了事之后,发现很多人脑子比你还不灵光。”


    武萱儿:“……母亲,你这样说我,我就不来了。”


    春兰笑道:“二娘,你想想,公主见的最多的不就是则天皇帝,这世间除了则天皇帝,哪个不是愚人?”


    武萱儿闻言笑了,指着春兰,对太平公主笑说:“母亲说的是,比起春兰姑姑伶俐聪敏,我算是个愚人。”


    太平公主摆手说:“不求别的,只要来个正常人就行。”


    武萱儿说:“我后日一早过来。”


    婆媳说完,武萱儿见天色不早了,便告辞离开,回到家中,将此事与薛崇简说了。薛崇简看了眼妻子,半响,道:“你一直不是这样吗?”


    武萱儿习惯了薛崇简的冷淡,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夫妻俩又是不欢而散。


    武萱儿的父亲是武三思,她与武氏无法割舍开来,故而希望武氏越来越好,包括加入武氏的两位实权公主,太平公主(婆母)和安乐公主(嫂子)。


    第154章 认爹(上) 不要逼我在辈分上与你平起……


    春天来了,万象更新。


    因着国家蠲免了不少赋税,去年赋税比着往年少了一些,念叨着钱的姚崇,又记起安乐公主那日说的榷盐的好处来,故而找个机会问她是否到了时候。


    兵部尚书张仁愿听见,也急催说:“现在没有战事还好,若有了战事,即便现收钱帛也不能现用啊。”


    裹儿听了,没有了言语,半响才道:“我把收集的资料给几位相公看看。”


    说着,便命几个书吏把柜子里等人高的资料搬过来。众人看了一惊,又看向安乐公主,只见她拿了最上面的一本,递给众人传看,语破天惊说:“我不准备榷盐了。”


    众人震惊,原先都指望盐税能补国库收入,怎么又不收了?


    不是说盐税一来容易收,二来是豪富之家多用,贫苦之家少用,有均赋税之效?


    “这是为何?”姚崇问道。


    裹儿指着那几摞资料,道:“盐分井、池、海,井盐和池盐泰半在官府手中,四分入官,一分归民。”


    张仁愿想起一事,道:“盐州、灵州、会州还有蒲州的盐池产的盐供西北军队和两京官员嚼用,有次我还用盐赏过将士。”


    裹儿说:“除了官屯盐田,还有一部分是雇佣贫民,支付料钱,但仅能供一家子糊口而已。海盐卤水浓度较低,须得煎煮,耗费薪材。


    虽说海盐二月铺灰,六月煮卤,八月而息,但实际上四季不停,昼夜不息。炎炎酷暑,他们却以为凉爽,因其终日围着火炉煮卤,一出来见青天白日便觉得凉爽。盐民赤脚在卤水中劳作,裸露的肌肤上生了红鳞病,又无钱看病,只得忍着。


    再者,若要实行榷盐,必定要对


    盐场盐民严加控制,以及设置机构,收盐卖盐,打击私盐,成本低,利润极高,不出几年机构叠床架屋,官员贪墨横行。


    如今盐价一斗十文,朝廷加价七倍,卖给商人为一斗八十文,而商人卖出去就可能是一百文、一百五十文,甚至两百文!


    从一家一户观之,豪富之家人口多,百姓之家人口少。但放眼天下,豪富之家能占几何?这盐税绝大部分取自百姓身上。


    故而,我建议不能榷盐。”


    裹儿说完,屋内一片安静,良久,张仁愿抚掌道:“好!公主说的好,但是均田不济,军饷从何而来?


    公主怜惜盐民,为何不怜惜士兵?北疆天寒地冻,每年都有士兵冻掉手指头、脚指头、耳朵,还有冻死的人。这还是和平的情形,打仗时,伤者、残者和死者不计其数。


    公主,军中有句话,慈不掌兵。我也心疼百姓,也可以上书请陛下蠲免赋税。但是那些士兵饿着肚子怎么去打仗?裁军好啊,但是没有军队,能抵挡住胡骑吗?


    轻徭薄赋没错,但也要掂量掂量国库,掂量掂量自己。”


    张仁愿的话说得极不客气,说完,犹还不尽,抱臂道:“你们常说收这个税,那个税,依我看,你们就和睡着一样,是个睁眼的瞎子,安国相王封万户,镇国太平公主封五千户,而你安乐公主封一千五百户,你的驸马镐国公封五百户,情人恒国公封五百户……”


    一席话说得裹儿满面羞惭,姚崇等人忙打断他,道:“说这些做什么,议事是议事,大家各抒己见,不要对人。安国相王和太平公主都是定鼎之臣,且封户累加至此,理所应当。至于安乐公主……”


    裹儿起身,先对姚崇道:“姚公,你不要为我辩解了,我那点事情,哪里比得上相王叔父和太平姑母?”


    姚崇闭上嘴,只见裹儿走到张仁愿跟前长揖一礼,恳切道:“张相公之言,振聋发聩,裹儿受教。”


    张仁愿避开,说了一句:“府兵,闲时为农,战时为兵。我心疼那些士兵,也心疼那些即将出战或者战罢归家的百姓。我是武人,说话直,公主不要放在心上。”


    韦安石打圆场,道:“咱们都是为了大唐,为了百姓,些许争吵不值什么,不要伤了和气。”


    张仁愿冲他道:“我还没说你呢,相王和太平公主有功,公主既有功且身份贵重。你们韦氏呢,族中丁口十数万,田地连绵不绝,不服徭役,不纳租赋,于国何益?”


    韦安石一时愣住,“张公,你今日脾气怎么一点就着?”


    张仁愿哼了一声坐下来,裹儿道:“我还有事情要说,大家先坐下吧。”


    姚崇说:“张相公虽然语气不好,但说的是实情。公主先说事。”


    裹儿道:“总共有两件大事。第一件是关于现有的盐政,出现了一些弊政,既然发现了,就一并解决了。再有就是制盐技术的革新,有的地方制盐省柴省力,有的地方则事倍功半,我已命人收集各地的制盐技术,绘制成册,以图为主,在制盐的地方发行。”


    “第二件事是整顿商税,大唐有将士守卫四方,商路四通八达,胡商云集,但是商税繁杂,又多胥吏盘剥。


    所以我想着从简化税收流程、分类征税等几处整改。除了要改内陆的商税,还有整治各港口的进出口商税。这也是增加税收的来源。”


    宋璟说:“重农抑商乃是国策,如果人人行商去了,谁还种地?”


    裹儿说:“宋公此言差矣,商人和农户都是大唐的子民。若出现你口中的那种情况,必定是国家重赋于农,而轻赋于商,这就是朝堂和诸公之错。


    若有遭一日,国家不仅不收租赋不发徭役,反而给种田的百姓补贴,你说有人愿不愿意种地?”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姚崇摆手说:“不可能,绝不可能。”


    张仁愿也道:“国家不从田地里收税,从哪里收税?”


    众人说笑一阵,然而姚崇对于安乐公主的想法,表示支持,道:“虽然府库不足,但也不至于拿不出饷银来,张相公这点你大可放心。”


    张仁愿吃了一惊,随后撸起袖子,拍桌案气道:“你天天哭穷,弄得我以为打不起仗。”


    说完,他又凑近道:“真的有?打一场中等规模的仗,人马嚼用就要花费小几十亿钱。”


    姚崇在张仁愿期待的目光中矜持了点了一下头,张仁愿先是不信。


    “要不这户部尚书给你做。”姚崇道


    张仁愿忙摇头,“谁愿意坐那个位置?”


    张仁愿是难得的出将入相的实权人物。这些文臣老是自诩高人一等,什么好事都轮不到士兵,他必定要为那些士兵争取一些权益。


    这也是他为什么刚才直怼安乐公主的原因。不过好像是怼早了,被姚崇给骗了。


    众人商议一阵子,便散了。临走时,裹儿叫住张仁愿,说:“汉之先,兵器以青铜剑为主,汉之后改为刀,如今的横刀采用百炼钢之法,反复捶打,远胜于往。我不懂军队,但觉得可以通过改进武器军械,增强军队战斗力。”


    张仁愿点头说:“确实如此,横刀单刃厚脊,利于马上拼杀,这也是大唐骑兵无所不胜的缘由之一。公主说的是个好法子。”


    裹儿想了想,说:“这事兵部和工部合作,招募工匠,大力嘉奖革新,将来必定能使唐军以一当十。”张仁愿十分感兴趣,另约时间与裹儿详谈。


    裹儿下值之后,回到皇宫,闲聊之时与李显韦淇说起张仁愿的话。


    李显明显不悦道:“这老家伙倚老卖老起来,相王是我胞弟,太平是我胞妹,裹儿是我亲女,即便无功,封赏他们有什么错?”


    裹儿笑说:“张相公这话举朝无人敢说,就凭这些话便知他是一腔忠心为了朝堂。”


    韦淇接着道:“昔年魏征进谏,常使太宗皇帝下不来台,现在朝堂出了这样的耿介之臣,全赖陛下英明仁厚。”


    李显闻言笑起来,摆手道:“什么英明不英明的。”


    正说着,就见一个六七岁的红衣小女孩冲过来,原来是荣娘。她放假与母亲一起住在皇宫。


    行完礼,荣娘便一头滚在韦淇的怀中,搬着她的脖子说长道短,不知说到何处,道:“山长是公主,母亲是公主,几位姨妈也是公主,阿婆,我为什么不是公主?”


    李显一听,这荣娘最像裹儿,爱屋及乌,便一口答应:“阿翁封你做公主。”


    裹儿忙道:“阿耶,张相公刚把我说得无地自容,你这不是帮倒忙吗?我不仅不以身作则,反而带了坏头,还有什么颜面见同僚?”


    李显讪笑,说:“一个公主而已,荣娘喜欢不喜欢?”


    荣娘立刻娇声道:“喜欢,她们都是公主,我也要当公主。”


    裹儿把人揪起来,让她站好,斥道:“你山长是公主,因为她的父亲是皇帝,我和你几位姨妈则是因为我阿耶,你阿翁是皇帝。你阿耶是国公,所以你不是公主。”


    荣娘嘴巴一撇,扑到韦淇怀中,委屈


    起来。李显最见不得荣娘委屈,立刻道:“皇帝金口玉言,朕已经说了,荣娘就是公主。”


    裹儿幽幽盯着李显,“阿耶,咱们家辈分已经够乱了,不要逼我在辈分上与你平起平坐。”


    “哈哈哈”韦淇听了,忍不住搂着荣娘笑得前仰后合,李显也跟着尴尬地笑起来。


    这是有缘由的,金城公主奴奴的父亲就是李显的侄儿,按辈分奴奴应叫李显叔爷爷,但却被他收为养女以示恩宠,更远的什么儿子和庶母就不用说了。


    荣娘埋在韦淇的怀中,眼珠子转了转,觉得十分委屈。阿翁和阿婆哄了她许久,又许了许多好东西才不情不愿地起来用膳。


    裹儿以为此事揭过去了,她自己又忙着别的事情,好不容易回去一趟,正与武延秀耳鬓厮磨,忽然荣娘趁人不备闯了进来。


    两人连忙分开,荣娘草草行了礼,一双大眼睛目光灼灼地盯着武延秀,看得他心虚愧疚不已。


    裹儿也弄不清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见过来半日,荣娘开口道::“二爹,我能认你当阿耶吗?”


    裹儿闻言嗤地一声笑出来,但武延秀却激动不已,喜得手舞足蹈,将人抱到榻上,连连点头,说:“当然能,当然能……”


    荣娘闻言一喜,说:“那你能把你的国公爵位传给我吗?”


    裹儿听了又气又笑,武延秀却一口答应,拍着胸脯承诺道:“可以,我死前一定上书皇帝,将这位爵位传给荣娘你,不独爵位,连钱财宅院都给你。”


    裹儿伸手将荣娘抱过来,问:“你这孩子怎么有爵便是爹?”


    荣娘却委屈起来,“阿娘的公主爵不能传给我,阿耶的国公爵要传给阿兄,我想要个爵位有什么不对?”


    “但你也不能乱认爹啊,你阿耶听见了,该有多伤心。”裹儿道。


    荣娘初出生时,崇训心里转不过来,待其扶灵归来,又与裹儿决裂,便将时间精力都放在一双儿女身上,荣娘就是他一手带大。


    荣娘听了母亲的诘问,站起来附她耳边,低声道:“我心里的爹只有阿耶。可是认了二爹,就能当个国公,多好啊。”


    荣娘的声音并不小,显然武延秀听见了,但他没有在意,以口型和手势吼道:“我愿意!”


    “愿意个屁!”裹儿提起荣娘,对武延秀说:“等我,打完孩子再回来。”


    武延秀劝说:“她还小,不懂事,说的也有理,而且我愿意把爵位传给荣娘。”


    裹儿扭头,无奈叹气:“祖宗,你别添乱了。”说着,便大步流星提着荣娘往渡月山庄去了。


    崇训见了二人情形,诧异至极,忙将荣娘解救下来,护在怀中,心疼说:“这样提着她多难受,荣娘不懂事,你说她就是,何必这样?”


    裹儿冷笑道:“你问问她今天干了什么事?”


    荣娘对着手指,顾左右而言他,“我……我去了竹园……”


    崇训听说,对裹儿道:“你行事不谨,被小孩撞见,我没说你的不是就不错了,怎么还怪起荣娘来?荣娘一向乖巧伶俐,你看她的脸都被你吓白了。”


    第155章 认爹(下) 我不仅是自己的爹,还要给……


    待裹儿一五一十将荣娘如何认爹为何认爹给崇训说了之后,崇训脸色变了几变,咬牙道:“拿鸡毛掸子来!”


    崇训确定以及肯定这双儿女是自己的孩子,又亲手将他们抚养长大,谁知为了国公爵位,转头孩子就少了一个。


    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是武延秀。


    他与武延秀的关系幽微复杂,既觉得傲然他之上,又隐隐羡慕他的洒脱。


    小厮违拗不得,只得取了鸡毛掸子递上,崇训接过狠下心往荣娘背上重重抬起,轻轻落下。


    荣娘自幼千娇百宠,崇训尤其疼爱她,从没弹过她一指甲,如今见了他这般情形,既委屈又害怕,频频看向母亲,只见母亲抱臂冷眼旁观。


    裹儿也觉得这小丫头欠揍。


    荣娘挨了一掸子,见崇训还要打她,立刻吱哇乱跑乱叫大哭起来。


    “你给我站住,小没良心的,我一把屎一把尿将你养大,你竟然认贼作父!”崇训咬牙切齿道。


    “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荣娘一边跑,一边振振有词。


    听到这话,裹儿不知想起什么,哑然失笑。荣娘眼尖,立刻躲在裹儿的身后,想要躲避挨打。


    忽然她被母亲一把按住,抱在膝上,屁股上“啪啪”就挨了几巴掌,先是怔愣,反应过来立刻嚎啕大哭,“我要告到皇宫,让阿翁为我做主!”


    裹儿冷笑一声,“你去啊?看你占不占理?”


    荣娘转头扑到崇训怀中,抱住他的腿,大声哭着,闻言扭头,满脸鼻涕眼泪,“阿翁就是道,阿翁就是理,我要阿翁打你!”


    崇训见女儿哭得凄凄惨惨,扔了鸡毛掸子,抱在怀中百般安慰,又用不赞同的目光剜着裹儿,示意她走开。


    裹儿道:“你把道理给她说明白,我先走了。”


    回竹园的路上,裹儿灵光一闪,像荣娘这样的淘气小孩应该叫“熊孩子”吧。


    武延秀不时遣人来探渡月山庄的消息,这边事已尽知,心中扼腕叹息,他一点也不介意啊,心甘情愿将爵位家私尽数留给荣娘。


    可惜公主不允。


    待裹儿回来,就见武延秀坐在榻上犹自惋惜,欲言又止,眼睛里都是想让她玉成此事的想法。


    武延秀殷勤侍奉,裹儿摇头道:“你想得太简单了。你知崇训为了养荣娘费了多少心血,虽有丫鬟嬷嬷,但荣娘每次生病,他都是彻夜盯着。


    荣娘身边的丫鬟嬷嬷玩伴,他都调查得清清楚楚,谨防他们坏了荣娘的性情。还有荣娘的吃穿,都是他过目了才送来的。


    这还是最基本的,还有教育,请谁来当老师,学问那么多,荣娘要学哪种……这些有他懂的,有他不懂的,即便是懂的,崇训也会去向人请教……”


    武延秀光听着就觉得繁琐,深觉育儿之艰,那股要当荣娘阿耶的心气渐渐没了,反而心疼起武崇训来。


    他执意要当荣娘的阿耶,主要还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以及和武崇训一较高下。


    他没有后代,也不想为不肖子孙费心费力,钱财爵位死不带去,留给顺眼的小辈有何不可?最关键的是能气到武崇训。


    “这么一说,倒显得我卑鄙无耻了。”武延秀喃喃自语道。


    ……


    那厢止哭泣的荣娘,忽然想起阿耶拿鸡毛掸子追打自己的事情,遂又与崇训闹起别扭,心中不自在,只好抽抽噎噎去找阿兄求安慰去了。


    植儿听了,只开口安慰荣娘,不肯据荣娘所言为实。待她出去盥洗,悄悄问了伺候的人,才知缘由。


    荣娘回来,就见兄长变了脸色,神情凝重,便问:“阿兄,这是怎么了?”


    植儿问:“我听说你要认恒国公当阿耶?”


    荣娘年纪小,不晓得人情世故,但从爹娘的态度便知此事不妥,故而低头绞着衣角,但稚嫩的声音带着不服气,“阿娘是公主,阿耶是国公,你是将来的国公,而我什么也没有,我想要爵位!”


    植儿听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半响才说:“你想要爵位,我将世子的爵位让给你。”


    荣娘听了,张牙舞爪道:“我才不要你让。”


    植儿问:“那你想要什么?”


    “爵位。”荣娘郁闷道。


    植儿:“我的给你。”


    荣娘:“我才不要你挑剩下的。”


    植儿:“所以你想去继承恒国公的爵位?”


    荣娘哼哼了几声,植儿抚摸着她的头,说:“你这样会伤阿耶的心。我把爵位让给你,将来我出去打仗,以军功获爵。”


    荣娘闻言,问:“获封的也是国公爵位吗?”


    植儿点头:“是。”只要功劳足够大。


    荣娘此刻的小脑袋瓜只想着爵位爵位的,虽不能与阿娘和几位姨娘比肩当公主,但与阿兄一样当个国公爷也使得啊。


    想到此处,荣娘便点头要


    同意,忽然被一个声音打断:“不行!”


    裹儿的身影一半踏入室内烛光中,一半仍在黑暗里。不知她在外面听了多久。


    植儿和荣娘忙起身问好,裹儿大步走来,与一双儿女面对面坐下。


    裹儿的目光落在两小儿身上,笑说:“植儿明白你阿耶的不易,荣娘能认同此事打消认爹的想法,你们两个都很好,好的出乎我的意料。”


    植儿和荣娘听了,忍不住雀跃了一下。


    裹儿问:“你们知道爵位是怎么来的吗?”


    植儿回道:“立功,还有皇室血脉也会封爵。”


    裹儿点头,道:“我的爵位,还有你父亲的爵位均不是立功得来的,而是因为血脉恩泽而封爵。”


    植儿年纪大些,知道缘由,武家的爵位来自则天皇帝当政时的分封,后来李唐光复,武家的亲王爵、嗣王爵、郡王爵全部降封,除了阿翁武三思和太平驸马武攸暨仍保留郡王爵,其他都降为国公。


    再之后,阿翁去世,武攸暨请旨降封,现在活着的武氏爵位最高就是国公。


    荣娘不知缘故,裹儿给她娓娓道来,末了说:“我身上的公主爵就不用说了。以功封爵,就是以爵酬功。”


    荣娘和植儿都仔细听着,裹儿又问:“这两样有什么区别吗?”


    荣娘立刻道:“一个要有好爹娘好姑祖母,一个要自己立功。”


    裹儿颔首:“荣娘现在明白这些,真了不起。”荣娘骄傲地挺挺胸脯,瞥了一眼阿兄。


    植儿补充道:“一个不论贤愚不肖,一个要真才实学。”


    裹儿对植儿也点头赞许,她让人取来植儿幼时的玩具积木。积木是一堆或长或短或方或圆的木头,可以搭建房屋亭台之类。


    侍女送来积木,裹儿分作三堆,一大两小,两小推给荣娘和植儿。


    她一面说,一面搭建,“这爵位就像好看的亭台,自己得了体面,别人见了羡慕。”


    裹儿的手指灵巧,很快搭建出两个台子来,只不过一个台基用木头层层堆叠,十分坚固;一个只用几根木条搭了起来。二者高度分毫不差。


    她指着两个台基,说:“这是功臣爵,这是皇亲恩泽爵。”


    说着,裹儿分别抽了一根木条,一个台基岿然不动,一个台基轰然倒塌。


    “皇亲恩泽爵的台基塌了。”荣娘的眼睛睁得滴溜溜圆,忍不住出口道。


    裹儿道:“恩泽维系他身,就如武氏,维系于则天皇后一身,一旦则天皇后仙逝,这份恩泽便摇摇欲坠,是存是亡,取决于上。但功臣爵,依托于自身,存亡也取决于自身。”


    植儿和荣娘若有所思,裹儿依次抚摸过二人的脑袋,然后抽手一挥,另一座台基也倒塌了。


    二人震惊地看向母亲,却见母亲一脸郑重,说:“即便是功臣爵其实也是不稳当的,这些以后你们慢慢就明白了。”


    裹儿不欲说得太透,无论什么爵位的存亡都决于皇位上的那人,哪怕是功臣爵。


    “与其说我希望你们获得爵位,不如说我希望你们有争取爵位的能力和才干。


    就像植儿刚才说要以军功封爵,相比于爵位,我更欣喜我的孩子指挥千军万马燕然勒功,追先人之功绩,保天下太平。


    爵位对于你们而言,其实很简单,植儿居长可以继承镐国公爵位,荣娘虽然封公主有些说不过去,但可以当县主,乃至郡主。


    可是自身没有才干,你们继承这些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多了些夸耀的资本和一些度日的钱帛罢了。”


    裹儿下了榻,将两个孩子揽在怀中,放柔了声音,带着憧憬,“我希望,即使某日你们一无所有,但依然有绝地翻盘的能力和勇气。”


    “爵位不过是强者身上点缀的明珠,可以点缀在自己身上,也可以点缀在后代身上。”


    裹儿说完便走了,留下懵懵懂懂的荣娘以及似懂非懂的植儿。


    裹儿出门,在院中碰到崇训,微微冲他一笑,便款款去了。她回到竹园,松了一口气,以为此事已经告个段落。


    过了两日,因韦淇思念孙儿,便派人把荣娘接到宫中。恰逢重润过来定省,见了荣娘,一把抱在怀中,笑说:“荣娘,你给我做女儿,我封你做郡主。”


    重润不仅知道他阿耶似乎要给他认个公主“妹妹”,也知道这个外甥女要认个爹好继承国公爵位。前面那事被裹儿拦下,后面这件使荣娘挨了男女混打。


    荣娘身子打挺,认真说:“我不认爹了,我就是自己的爹……”


    重润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自己给自己当爹啊……”这真是个活宝啊。


    荣娘见状,气得挣扎着要下来,同时扭头向韦淇告状,“阿婆,你看看舅舅。”


    韦淇忙道:“快放下,快放下,别跌下来伤着了……”


    重润只好将人放下,蹲下来好奇说:“你阿娘究竟给你说了什么鬼话,你要当自己的爹?”


    荣娘双手叉腰,神气活现,指点江山,道:“我不仅是自己的爹,还要给所有人当爹。”


    “爹味超标”的外甥女把温润如玉的舅舅吓得往后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重润震惊至极,仿佛听到了天外魔音,望向母亲求证,韦淇恍恍惚惚点了点头。


    这不是活宝,这是活爹啊。


    “啊……这个……”重润语无伦次,心中有万马奔腾,但真要出口又不知说什么,只得道:“你想当就当吧。”


    这话勾起韦淇的怒气,她解下腰间的香囊砸向重润,重润伸手一捞便接住了,顺手系在荣娘的腰上。


    他起身,揉着她的头,道:“史书记载,曹魏文德郭皇后之父,因郭皇后少年聪慧,以为奇,认定她是女中王,遂字为女王。


    舅舅给你取个字,也叫女王,好不好?”


    荣娘念了几遍,觉得威武霸气,遂满意道:“我以后就叫女王。”


    她极喜欢这个名字,故而迫不及待跑去找李显,要与阿翁分享这份纯粹的快乐。


    重润目送荣娘出了迎仙宫,才一抹头上的冷汗。韦淇想起郭皇后去世的种种传言,忍不住道:“这个字有些……”


    重润说:“她想给所有人当爹啊。”


    韦淇气道:“你给我滚,你和你妹妹就宠她吧。你,还有你妹妹一个比一个不着调。”


    一时,宫中都知道了安乐公主女儿的荒唐事,以及太子给她取了女王为字。


    早有宫人飞驰报给裹儿,裹儿拧眉思考,自己的教育哪里出了问题,想了又想,只好归因于孩童的天马行空。


    认人当爹,还是给人做爹,怎么看还是第二种更好些。


    宫内外猜测纷纭,自不必细提。然而,重润真心实意觉得,“女王”二字配得上荣娘。


    荣娘得了“女王”为字,便如自己真封了女王一般,威风凛凛。


    第156章 女王 三郎是越努力,越不幸啊。……


    次日,宫中派车将荣娘送去致知院上学。荣娘在宫人的搀扶下,蹦下车,摆摆手,挎着小书包,每遇见一人,都和对方:“请叫我女王。”


    有惧她的,有逢迎她的,都忙不迭地应声:“女王。”


    荣娘挺胸叠肚,忽见前面走着一人,忙跑到他前面,倒着走,问:“李琳阿兄,你以后不要叫我荣娘,要叫我女王。”


    李琳乃是相王长子李成器的第三子,年方八岁,也进了致知院学习,与荣娘等一干亲戚相熟。


    “女王?你是女王。”李琳停下脚步,好奇地盯着她。


    荣娘连连点头,李琳大吃一惊,问:“你当了女王?”李琳耳濡目染,女子当了皇帝叫女皇,女子当了王爷自然是女王。


    太平姑祖母和安乐堂姑母都没称王,怎么这个小娘子就称王了呢?


    荣娘摇了摇头,说:“我没有爵位,太子舅舅给我取字女王,说我是女中王者。”


    李琳松了一口气,“哦哦,原来这样,女王……女王妹妹。”


    荣娘闻言立刻笑了,别过李琳又找别人显摆自己的新字。一时,致知院师生都知道了。


    太平公主听了此事,也赞这名字取得好,改口称她为女王,遂书院上下也都跟着改了。


    散学后,书院门口停着各式马车,往日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今日却自觉让出一条道来。原来宫中派车来了,必定是来接荣娘。


    果然如此。


    李琳和兄长李璹、三叔家的李琮堂兄共坐了一辆朱轮华盖车。李琳掀开车帘,看宫中的车架浩浩荡荡离去,啧啧叹道:“好大的威风啊。”


    李璹闻言笑说:“你们听说了学院的一件奇事?安乐公主的女儿改名叫女王了,哈哈……你们怎么不笑?”


    李琳二人说:“女王亲自告诉我们她的新字。”


    “这名字也太胡闹了。”李璹道。


    “慎言。”李琳忙阻止道,又问李琮:“三叔来信了吗?”


    李琮的阿耶是相王三子李隆基,外放岭南做官,因路途遥远,便将几个孩子留在神都,又留下王妃照看,只带着几个姬妾去了。


    李琮说:“前儿来信了,说一切都好,只是岭南风物不同中原。”


    李璹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说:“若非有人弹劾三叔,三叔怎会到岭南做官?”


    李琳忙道:“三叔文武全才,什么困难都难不倒他,咱们不用担心,倒要担心担心这课业怎么写了。”


    三人齐齐叹气,回到家中,先去见了阿耶。李琳兄弟还未进院子,就听见笙箫之声,顿了一下,明知父亲敷衍,还是进去定省。


    屋内舞姬翩然起舞,李成器吹笛,乐声悠扬,没有停下。李琳和李璹垂手立在一边等候。


    过了半日,乐停舞息,小兄弟才走到李成器面前行礼。李成器如常询问学了什么,二人都答了。


    李璹忽然笑说:“学院里出了一件奇事,阿耶你听说了吗?”


    李成器“哦”了一声,李璹继续说:“安乐姑母的女儿荣娘起了女王的字,你说好笑不好笑?”


    李成器惊了一下,这些年他冷眼旁观,不用细究也知道安乐公主有效仿则天皇帝之志,再加上太子无子,帝后偏心,她认为大唐必定要再起风波。


    若说没有想法,那肯定是假的。李成器曾被立为太子,看着太子重润现在呼朋唤友,骑马打猎,意气风发,他不是没有羡慕,未尝不曾埋怨当年阿耶为何要推伯父上位。


    若是阿耶当了皇帝,那一切都是他的。


    世上最令人惋惜的,不是从来没有过,而是拥有过却又失去了。李成器有时都在害怕自己为什么会萌生这样的想法。


    他如此,想必他的阿耶也是如此。黯然无光的囚禁日子,迫使他们一家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但逃离后,又忍不住回忆身为太子的荣耀。


    李琳见父亲的神色变了变,补充道:“荣娘说,这是太子殿下给她取的字。”


    至于荣娘决议要给所有人当爹一事,被封了口,无人敢外传。李成器自然不知道荣娘名字的由来。


    李成器听了,这取字的人由安乐公主变成太子,心中那股担忧以及隐秘的欣喜化为好奇。


    这太子重润也是怪人,皇帝一家子都是怪人。


    宫中的风吹草动,向来是各种大事的滥觞。李成器将这件事告诉了他的阿耶相王。


    相王也和李成器一样醉心音律,不理俗事,闻言便说:“一小儿的字有何稀奇的?”


    李成器忙道:“是。对了,三郎前日来信说,岭南诸多不便,儿子想着给他送些东西过去。”


    相王道:“也罢了,你们兄弟向来感情好。”


    李成器听到这里,忽然道:“阿耶,你能不能向陛下求情,将三郎调回来。”


    相王闻言一愣,垂头喝茶,然后放下茶盏,语气平淡说:“朝廷自有章程,况且他也要受些教训了。”


    李成器仍坚持道:“那岭南岂是人呆的地方,呆久了,只怕要没命。”


    相王说:“你回去吧。”李成器心有不甘,但还是退下了。


    相王这才面露忧色,自己几子中唯有三郎最具才干,也想做出一番事业,只是自己这个身份误了他,劝了多次,依然不改其志。


    三郎是越努力,越不幸啊。


    相王自然明白其中的缘由,又不好与儿子们言明,只得存在心中。


    兄长善待他,又忌惮他,兄弟情谊中又夹杂着权势斗争,维系着微妙的平衡。


    然而,三郎似乎要打破这个平衡。相王忧心愧疚的同时,又有一种终于要来了的释然。


    朝廷出手了,抓住三郎的把柄,将人贬到岭南做官。三郎,真是又傻,又痴啊。


    相王忽然又想起张仁愿提到自己的封户,这一万封户如同烫手山芋一般在自己手中,一直想要让出去,但太平妹妹和安乐公主都没动,他本已写好了奏疏,只得又搁下来。


    当年相王为了大唐的稳定,即便是掌控军权,还是选择把兄长拱上皇位;现在,李显为皇室的稳定以及自己不能说的心思,十分克制。


    他要保全做过皇帝的胞弟的性命,若将来有一天他的儿女面临同样的选择,希望他们像自己一样克制,不要互相残杀。


    李显接来荣娘,就与她一起打双陆。宫中乐舞看腻烦了,儿女又都有自己的事情做,空巢老人只能找荣娘来陪他玩耍了(韦淇嫌他臭棋篓子)。


    荣娘年纪虽小,但行事却不怕人,对她说,李显就是宠溺自己的阿翁,而不是皇帝。


    “阿翁,我阿娘打我打得可疼了,就那么啪啪地打我,阿耶还拿鸡毛掸子追着我打,这对雌雄双煞把我打得可惨可惨了。”荣娘趴在案上,一边投骰子,一边告状。


    “这还了得,我把你阿耶锁来下狱。”李显盯着棋盘道。


    “那阿娘也要锁来吗?”荣娘跃跃欲试。


    李显却道:“你阿娘打你必有她的缘故,一定是你淘气了。”


    荣娘吐了吐舌头,说:“阿翁就知道疼阿娘,连她打我都不理。阿耶,你打过阿娘吗?”


    “没有。”李显一面说,一面挪动棋子,忽然想起当年杖责儿子女婿一事,动作一顿,道:“不说这个了,该你了。”


    荣娘没有大人的城府,也不懂大人的尴尬,继续道:“我阿耶打我,我就跑。书上说了,小杖则受,大杖则走,我可不要乖乖挨打,可是阿娘不讲武德,按我在膝上就打……”


    李显心一虚,他了皇帝后才明白当年那事的含义,他阿娘并非真要重润的命,只是想要小惩大诫一般,若非裹儿,只怕……家不成家了……


    “这殿里你看上什么,就给你了。”李显对说出同样话的荣娘更添了一份疼爱。


    荣娘忽然凑近来,跪在棋案上,招手让李显俯耳过来,似乎要说悄悄话。


    李显果然凑近,荣娘搬着他的脖子,伏在他耳边,低声说:“阿翁,我想要你的玉玺。”


    李显一愣,回过神悄悄问:“为什么想要这个?”荣娘这个志向在他意料之外,仔细一想又在意料之中。裹儿现在稳重了,不把这话挂在口头,而放在心里了。


    荣娘说:“什么爵位都不稳固,我要当发爵位的人,你要不给,让我先摸摸过过瘾。”说罢,她坐回去,抬着下巴盯着阿翁。


    李显笑起来,说:“这个东西不行。但荣……女王你的志向很好,咱们拉钩,等你做到了就到阿翁的陵前告诉我,让我也高兴高兴。”


    说着,李显伸出小拇指,回忆着少时,示意荣娘也伸手订下约定。


    荣娘嫌弃说:“阿翁,你好幼稚哦,这个是三岁小孩才玩的,唉哟,好吧好吧。”


    荣娘勉为其难地和李显拉了钩,又说:“阿翁你不要骗我,什么陵前陵后,以为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若事成了,我一定把你接过去好好孝顺。”


    李显听了,心中熨帖极了,但又怕她这话惹来麻烦,遂叮嘱道:“咱们这话不要和别人乱说。”


    荣娘道:“当然,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啊,我连阿娘阿耶都不说。”主要还是怕混合双打。


    李显一愣,笑说:“我错怪你了。唉哟,我好像赢了。”


    荣娘低头看了一眼,道:“还有一两步呢,我一定能反败为胜。”


    然而,事实胜过嘴硬。


    李显想了想,说:“你可以过来先摸摸。”荣娘眼睛一亮,跳下榻,哒哒跑过去。


    李显早挥退了众人,牵着荣娘的手,来到大案边,案上的锦盒里就放着传国玉玺。


    李显揭开锦盒,荣娘的眼睛瞬间被温润内敛的玉玺吸引住了。


    “拿起来。”李显的声音温柔道。


    荣娘双手捧着,只见玉玺一角镶着黄金,右边还有几个字,底下的字她虽不认识,但也知道写的是什么。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荣娘看完,亮晶晶的眼睛与李显对视,李显点头。


    荣娘将玉玺归到原处,小手拍了拍,又捧着锦盒盖好。李显道:“我赐你一块好玉,你将来做他用。”


    荣娘问:“多好?”


    “什么多好,你们祖孙嘀嘀咕咕在说什么呢,连伺候的人都撵出去了。”一个声音打断祖孙的谈话,原来是裹儿进来了。


    “神神秘秘做什么?”裹儿见无外人,便往榻上一坐,伸手端起一盏茶一饮而干。


    “没……没什么。”祖孙异口同声道。


    裹儿眉头一皱,伸手指着两人,说:“你们必定有事瞒着我。荣娘,过来……”


    荣娘嘟起嘴,道:“阿娘,你要叫我女王。”说着便噔噔噔跑开了。


    “这孩子,我还没当上女王,你就让别人叫你女王。”裹儿语气中带有一丝幽怨。


    李显道:“要不我也给你取个字?”


    裹儿忙摆手,道:“我喜欢我的名字。”李显在她身边坐下,命人进来奉茶,闲话起朝堂的事情来。


    第157章 姚崇 三千万钱算什么?


    李显最近虽然不大理朝政,但依然有些只言片语随风传入他的耳中。


    “最近有御史弹劾寇英,你看到了吗?说他惊扰百姓,弄得清平县人心惶惶,百姓逃亡。”李显问。


    这寇英便是姚崇派去试点新税法的县令。


    裹儿点头,说:“新税法要按资产把户分为九等,各等户税不同,关于利益,难免要发生争执。”


    李显说:“你留意着。”


    裹儿回:“这事姚相公接手去做了,阿耶不必担心我,倒要担忧姚相公能不能把压力扛下来。”


    李显笑说:“姚崇啊,我还是信任他的。”


    父女说了一会子话,韦淇派人来请二人过去用膳,李显和裹儿便去了迎仙宫。


    朝堂之上,确实有关新税法的争吵,有人弹劾寇英贪虐百姓,与民争利,人心惶惶,百姓逃亡,应该立即罢新税法。


    姚崇回说:“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新法本意在于富者资产多便多纳税,贫者无产便少纳税,使人各安其业,有何不可?”


    李显说:“国家财政艰难,姚相公身为户部尚书改革税法是应有之义。既然是试点,但就要试完,看看成果再说。”


    那人道:“陛下,清平县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朝廷已闻其艰难,若再耽搁下去,只怕是出大问题,说不定激起民变了。”


    李显迟疑,裹儿出列说:“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姚相公与张御史各持一词,连我也分辨不出,该如何行事了。不如朝廷让博州刺史调查清平县情况,朝廷再商议此事。”


    李显道:“就这样,着命博州刺史调查清平县新法实行情况。”


    此事议完,又另议别事。散了朝会,大臣各回值房,姚崇和裹儿走在一处。裹儿问:“寇英的新法改革已经过去几个月了。哦,这人怎么样?”


    姚崇笑回:“公主也没有信心?”


    裹儿说:“事关重大,总要担心一二。”


    姚崇回说:“有家有业的谁愿意抛了根基去外面,能抛下家业的多是资产薄的,这新法又是有利于百姓。一时适应不过来是有的,慢慢就好了。”


    裹儿颔首:“也是,他们是被朝廷加税加怕了,生怕税外又生税。”


    可是此事并没有平息下去,过了几日,有人弹劾姚崇之子姚彝贪赃枉法,收受贿赂。


    裹儿先是不信,这姚崇生活贫苦,仅靠俸禄赏赐生活,神都居大不易,堂堂一国宰相就住了一进的院子。


    可是那人说得有鼻子有眼,朝廷派人去查,竟然发现证据确凿。这下子就像苍蝇闻到血腥味,一股脑飞扑过来。


    姚崇主持户部多年,又身居宰相,做了许多事,也得罪了不少人,更有人盯着他的位置。


    往日有陛下看重,且他一心为朝廷做事,众人奈何不了他,好不容易抓到他的把柄,自然要一举将他拉下来。


    姚崇听到这个消息后,头顶恍若炸了焦雷一般,浑身冰凉,差点晕倒。宋璟等人扶起他,默默无言。


    姚崇精神恍惚地回到家中,院子不大,留出一条踩实的小道,两侧种着瓜果菜蔬,屋前是棵高大的梧桐树。


    姚崇家中并无余财,几乎算得上家徒四壁。他不觉得苦,只要想到自己的一腔才华得以施展,便激动不已。


    既然做了宰相,就要做出事业来,千秋万代,留下姓名于汗青之上。但是他那个孽障将这一切都毁了,且不提朝廷百官的威逼,即便陛下留下他,他又如何面对同僚,又如何能秉公执法呢?


    姚崇一夜未睡,老妻陪着他熬。姚彝被关进监狱,等待有司裁决。姚崇恨不得从来没有过这个孩子。


    次日,姚崇来到值房,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仿佛老了十多岁,周围异样的目光都让他如坐针毡。


    自己立身不正,又怎么要求别人公正廉洁呢?姚崇没有脸面留在中书省留了。


    皇宫中,李显叫来太子重润和裹儿商议姚崇的去留。这姚崇确实好用,他在这几年,李显从未为国库发过愁。


    “这姚崇不能走。”李显道。


    重润说:“朝野议论纷纷,只怕留下姚相公,大臣会拿这个一直说事,姚相公做事就难了。”


    李显问:“即便处罚了他那个孽障也是一样?”


    重润和裹儿都点头,李显长叹一声,又求救似的看向裹儿,问:“你有合适的人推荐吗?”


    “张说。”裹儿回道。


    李显一时想不起来,便问:“这人是谁?”


    重润笑回:“现任广州都督。他当年坚持守完三年的孝,拒绝了裹儿和我的征召。”


    李显点头说:“广州虽处岭南,但却是战略要地,须得重臣坐镇。”广州港是海上诸国来华的第一大港口,船舶接天,一望无际,皆用重臣把守。


    正说着,忽然有宫人来报:“姚相公求见陛下。”


    重润和裹儿对视一眼,纷纷叹了一口气,李显好奇问:“他来做什么,难道过来求情?”


    “恐怕不是如此。”裹儿道。


    重润:“让他进来,我们也不回避了。”


    宫人听见,唤人进来。姚崇看见太子公主均在愣了一下,忙向陛下行礼。


    李显唤他起身,“坐吧。”姚崇没有动,从袖中取出一本奏疏,道:“臣教子无方,愧对皇恩,请陛下准臣辞去同平章政事并户部尚书,另任贤明。”


    李显吃了一惊,忙道:“这是什么话,姚彝是姚彝,你是你,他犯了朝廷法度,自由朝廷秉公处理,与你有什么相干?”


    姚崇闻言无地自容,说:“子不教,父之过。臣教子如此,无颜面对陛下,请陛下准臣辞去职务,闭门思过。”说着,便跪下以额触地,恳求道。


    “快把他扶起来。”李显叫道。


    不用宫人,重润和裹儿起身过去,扶起姚崇,道:“姚相公这又是何苦。”


    姚崇见此,更是羞愧难言,以袖子擦泪,“陛下信任臣,委臣国事,太子和公主更是看重臣。臣……臣愧对陛下,愧对太子、公主。”


    李显见他态度如此坚定,顿时手足无措,只得说:“姚相公,你精神不好,不如先回去歇歇,此事再议。”


    重润和裹儿都说:“姚相公,你回去再考虑考虑,你走了,这


    朝政怎么办?”


    姚崇摇头,将奏疏留下,行了一礼,退了出去。裹儿走过去,拿起奏疏,翻看了一眼,递给李显。李显无心看,烦恼不已。


    三人散了,路上,重润问:“现在要怎么办?”


    裹儿说:“大臣弹劾姚公,意在新法。姚公去了,新法便不了了之,姚公不去,只怕他行事更难。”


    “改革真难啊。”重润不禁感慨说。


    “利益之争,你死我活,改革从来没有容易的。”裹儿回道。


    姚崇回去之后,次日又上一本,请辞相位和户部尚书一职。李显便知强留不得,立刻派人叫来儿女商议。


    “你们快想想办法。”李显催道。


    裹儿想了想,自荐道:“我来当这个户部尚书,主持新法,本来这事也是我先提的,因姚相公做事老成,又有经验,所以他才接手过去。”


    李显忙摇头,说:“姚崇那样的都让他们寻出不是来,更何况是你?不妥不妥。”


    裹儿坚持说:“阿耶,你就让我去吧。”


    重润说:“阿耶,太宗皇帝像裹儿这么大就当了尚书令,再者有阿耶在,怕什么。”


    李显听了,犹豫半响,但他知道人的威望是靠圆满完成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堆积起来的,不然谁会信服?


    就像当年的阿娘,她称帝,海内几近晏然。


    就像太平公主,没有人觉得她能挑起江山社稷。


    裹儿不怕事,敢任事,能做事,这很好,他何必阻了他的路?


    “好吧。”李显叹了一口气,叮嘱:“谁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裹儿闻言,脸上一喜,道:“我知道了。阿耶你如何安置姚相公?”


    “你有什么好主意?”李显问。


    裹儿说:“杭州百姓屡受潮水之患,工部曾议过修筑捍海塘的事情,也就在这一两年间,不如派姚相公过去。


    一来,他心怀百姓,颇具才干,正适合做这事;二来,姚相公监修了海塘,是大功一件,过个两三年再调回神都,那时事态平息,且他已受过罚,自然无人敢多嘴。”


    重润道:“这是个好办法。”李显也觉得有理,三人又商议了一番人事变动,除了吏部尚书宋璟以及兵部尚书张仁愿不动外,其他人都换了岗。


    过了两日,朝中下了旨意,由原工部尚书李裹儿改任户部尚书,同平章政事兼户部尚书姚崇出为杭州刺史。


    同时姚彝的判决也下来了,革职流放封州。临走之前,父子见了一面。


    姚崇看到儿子,怒不从一处来,道:“这些年来,我千叮咛万嘱咐,你做官要清廉,你就是这样做官的,三千万钱啊……这都是一个铜板一个铜板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可怜我聪明一世,竟怎么生出你这个糊涂东西来?”


    姚彝梗着脖子,更是一肚子委屈,说:“我不糊涂,是阿耶你糊涂。你做了宰相,一心只为着自己,你有没有为过这个家?别人的宰相之子骑五花马,喝西域美酒,而我什么也没有!”


    姚崇气道:“逆子……逆子,你当官就为这些?”


    姚彝说:“当官不为这些,难道为什么?为名?呵呵,如今的朝廷倒是有两个邀名的人,一个是宋璟,脾气硬得像茅坑的臭石头,以直邀名,另外一个就是你!


    天天说着江山社稷,心里想的是自己的名声。我不为自己着想,还有谁能为我着想?三千万钱算什么,太平公主两场宴会就能花个精光。”


    姚崇气得说不出话来,“……好啊……好啊……你去封州做个贫苦百姓,你看看三千万钱到底算什么?”


    第158章 河南道 此法传自太上玄元真君,其后人……


    几日后,姚崇离开神都,前往杭州。众人还在犹豫,探知公主去了,便知这人并未失去圣心,也跟去相送。


    夏风习习,姚崇坐车来到城外,忽然车子停下来,车夫小声说:“前面好像是公主。”


    姚崇掀开车帘望去,只见几骑并几辆马车,其中一人金光闪烁,熠熠生辉,犹如青松一般,朝气蓬勃,他忙下了车。


    众人一一上前折柳话别,待裹儿走上前,姚崇低声说:“小心他。”说着,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韦安石。


    裹儿闻言,反而笑了,“没有他,也有别人,他还好一点。姚公,一路顺风,我等你回来。”


    二人取过侍女托盘上的酒盏,里面盛着琥珀色的酒液,一饮而尽。


    “一路顺风。”裹儿诚挚地祝福。


    “当然要顺风啦,出了城门,我改换船只前往杭州。”姚崇放眼望去,只见万里青绿,心旷神怡,遂洒脱道。


    送走姚崇后,压了几天博州刺史的奏疏出现在朝堂上。果然博州刺史说,他率领僚佐亲往清平县,逃亡的百姓均已回来劳作,各安其业。


    这博州刺史乃是专门调去的谨慎老成之人,他的话语自然没有什么偏颇。


    李显听完,说:“你们都是朝廷的栋梁之才,历代朝代兴亡,熟稔于心,朕不用多说,你们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就让寇英继做吧,收过夏秋两税之后,再试点其他。”


    见皇帝下了定论,众人知不可改,又想着事缓则圜,以后说不定是什么情况呢,何必急于一时。


    裹儿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新法改革要一步一个脚印,踏实地往前走,否则,不是利民,而是害民了。


    古往今来,莫不如此,她有足够的耐心和精力去推行这件事。


    时光倏忽而过,眨眼间到了神龙十二年。


    说到年号,还有一件趣事。高宗和则天皇帝都爱改年号,李显自然不能避免动了改年号的心思,但是被裹儿给劝住了。


    “改什么改,人们提起高宗就想起永徽之治,但是阿翁后面的治下难道不是治世?说的好像这功绩是长孙无忌等贞观遗臣似的。”


    李显听了,立刻歇了心思。他私以为,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多少也算个治世,说不得会名留青史。


    三年间,新税法的改革如同火星般在东西南北迸燃,虽还未成面,但是裹儿相信不出十几年,天下的税法将归于一。


    姚崇在杭州修塘建堤干得风生水起,甚得民心,倒有几分乐不思蜀的样子。


    这日,河南道传来急报,说是蝗虫漫天,百姓畏惧,以为天罚,不敢灭蝗,即便朝廷已经下了诏书。


    “蝗虫肆虐,危害严重,流毒无穷,我请为治蝗使去河南道灭蝗。”裹儿听说这事,又是忧心又是悲悯。


    李显上了年纪,身子越发不好,除了偶尔召见重臣说说话,朝事一概交给重润、裹儿和相公们,平日闲了招来几个孙辈说话解闷,很少见外人。


    这一两年来,重润便代替李显负责日常的朝会,平日就住在鹿宫院中。


    他听了这话,环视一圈,吏部事多离不开宋璟,韦安石多病,张仁愿老迈,二人禁不起奔波,其他人威信不够,名声不显,也只有裹儿去了能压下众人对蝗虫的恐惧,以及安抚百姓。


    想毕,他道:“也好,都散了吧。裹儿留下。”


    众人离开,裹儿问:“还有什么事?”


    重润起身,邀裹儿到外面散步,一面走,一面说:“昨日,我代阿耶去探望相王四叔,他的病不大好,太医也说是数日子。”


    裹儿叹了一口气,说:“相王四叔……唉,阿耶那里怎么说?”


    重润笑了一下,“你也知道咱们阿耶的性子,素来重情,相王又是到了这个时候。”


    裹儿问:“你什么想法?”


    重润回:“孝敬皇帝虽未登基为帝,但依然追封为皇帝,更何况是做过皇帝的相王?”


    裹儿点了点头,“死后哀荣,阿耶这些年对相王荣宠有加,且他有功,又素怀淡泊,阿耶善始善终,也算为后世做个兄友弟恭的典范。”


    “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事就这么定了,我让鸿胪寺悄悄准备大丧礼器,再派钦天监去探风水宝地。”重润说完,又道:“还有一事。”


    “你是说李隆基?”裹儿问。


    “是他,我想招他回来侍疾,不管以后如何,相王与他父子情深,不能让相王留下遗憾。”重润说。


    裹儿点头,说:“好,你说的有理。那时我不知能不能回来,你万事小心。”


    重润笑了,“有阿耶在,他们不敢。”


    裹儿闻言,道:“我先去辞阿耶阿娘,等我交接完就立刻出发,不再过来了。”


    重润说:“你万事小心,不可莽撞。”


    “放心就是。”裹儿说完,去了迎仙宫。一进宫殿,就见荣娘和几个小娘子正在有模有样地卖东西。


    “来买了,来买了,上好的御贡蜜桃,三两银子一个,五两二个。”在裹儿经过时,荣娘卖力地吆喝出声。


    裹儿停下脚步,看见大翡翠盘里盛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粉嫩蜜桃,十分可爱,拿起一个,问:“六个十两卖吗?”


    荣娘摇头:“那不行,便宜你了,十四两。”


    “十二两。”


    “十三两”


    “成交,找人给我包好,我带着路上吃。”


    李显领着一众年龄小的外孙子,学人家做买卖玩耍。无奈这些龙子龙孙都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各个把价格订得得极高(他们哪见过什么铜钱)。


    韦淇嫌幼稚,只在一旁看热闹,李显演的是市监,宫女寺人哪有钱买这些,只得干看不买,送个虚热闹罢了。


    恰好裹儿进来,荣娘发了个好市,其他人看见了,也一窝蜂的过来,抱腰的抱腰,抱腿的抱腿。


    这个嘴里说:“姨娘,我那蜜桔卖给你了,就拿这个香囊抵债吧。”说着,解了香囊。


    那个撒娇道:“姨娘,山药枣泥糕我专门留给你的,不要钱,只要这个荷包就好。”也说着,拽去荷包。


    不出一会儿,几个小娘子哄闹着跑了,留下被强买强卖的裹儿与李显面面相觑,韦淇噗嗤一声笑了。


    李显说:“你笑什么,这也是他们的能耐。对了,裹儿你怎么过来了。”


    裹儿便将治蝗的事情与阿耶说了,又讲了相王的事。李显闻言,沉默半响,叮嘱道:“多带些人,要注意安全,早些回来。”


    他许是被相王的病重弄得伤感起来,道:“我比相王还大六岁,不知还有多少时间。”


    韦淇立刻喝止他,“说什么胡话,他能和你相比?你是皇帝,儿女孝顺,子孙满堂,无一事不顺心,快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裹儿笑说:“阿娘说的是。我快去快回,只是治蝗而已。”裹儿陪着李显说了一会子话,又道:“我准备带植儿一起去,女王就劳阿耶阿娘照顾。”


    韦淇道:“女王就交给我们了。植儿那么小,外出使得吗?”


    裹儿说:“他不小了,我出去也有限,纸上得来终觉浅,还是亲自做了才认得深刻。”


    这话一说,韦淇也不好劝了,只道:“你们母子小心些。”裹儿点头,命宫人把女王叫来,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又叫她好生陪着阿翁阿婆,才去了。


    裹儿将朝中诸事安排妥当,回到公主府中,武延秀早已替她打点好行囊,又去和崇训道别,说了植儿的事情。


    次日一早,她便带着植儿等一行坐车前往河南道去了。路上,裹儿与植儿说起沿途的地理沿革以及风俗人情。


    裹儿与植儿或是换马,或是坐车,倍道兼程,过了两日,裹儿骑在马上伸手一抓,抓住了一只绿翅蚂蚱。


    植儿见了母亲异状,并马过来,裹儿展开手心,植儿惊叫道:“这里也有蝗虫。”


    裹儿转头道:“我们要抓紧时间赶路了。”马蹄扬起阵阵尘土,太阳挂在空中,树叶在初夏的风中翻动着明灭。


    又过了一日,裹儿下马,只见蝗虫密密麻麻伏在庄稼上啃噬着,周围却无一人捕捉,一群衣衫褴褛的人站在田头,对一个泥塑木胎跪拜。


    她愤怒之际,转身对侍从:“去把汴州刺史倪若水给我叫来。”两名侍从飞驰而去。


    裹儿只带武朵儿植儿等两三人,向田头的人群走去。她收拾好脸上的神色,问:“你们在求什么神?”


    村长闻言看去,见裹儿一行气势不凡,生怕得罪贵人,如实回道:“小老儿在拜蝗神。”


    裹儿看过去,是披着红披风的狰狞青脸泥塑:“你们拜的是他?我知道一法,能够灭蝗,比这个还灵验,传了数千年。”


    村长一愣,急问:“这是真的?”


    裹儿颔首说:“此法传自太上玄元真君,其后人献于天下,蝗虫绝迹,如今见你们虔诚,又实在可怜,说给你们也无妨。”


    村长又悄悄觑了一眼裹儿,只见她生得像个神仙似的,身边又有一个金童似的少年和美貌的女子,想起夏夜乘凉时说的闲话,遂怀疑这是哪个神仙下凡。


    村长战战兢兢恳求道:“求仙人救救我们。”


    裹儿颔首说:“好说,你寻一处高台,把这尊蝗神像也抬过去。再找几人敲锣打鼓,唤来的人越多,这法子就越顶用。”


    村长忙慌慌吩咐人去做,又与剩下的几人抬着神像,引着裹儿去了庄子里。


    裹儿坐在铺着草席的高地上,带来的侍卫分列左右,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村长坐立不安。


    第159章 灭蝗 天若降灾祸,尽在吾身,与尔等无……


    此处虽然离汴州治所不远,但来回需要两三个时辰。裹儿见等待的时间长,便低声吩咐了武朵儿几句,也叫植儿跟着去了。


    半日后,武朵儿拿钱雇了十几个妇人,垒起简陋的灶台,杀鸡煮粥,引得众人垂涎欲滴。


    待饭菜做熟,裹儿起身更衣过来,系上围裙,拿着大木勺打饭。众人踌躇观看,裹儿笑着招手让村长先来,给他打了一碗鸡肉粥,“吃好了,才有力气做事。”


    村长惴惴不安,但这饭菜皆是熟人所做,能省一顿是一顿,又想着这是哪个神仙,便安心抿了一口。


    鸡肉煮的酥烂,撕成肉丝搅入粥中,鸡汤打底,香得浓郁。成年人忍住了,小孩忍不住,叫着要吃。


    无论何人,皆可吃粥。村里的鸡粟不够,又有隔壁庄子的村民送来。


    村长吃完,这才回过神,忙请侍卫们也去吃。植儿看得若有所思,也过去帮忙抱材烧火。


    他听到农妇抱怨:“蝗虫再不退,只怕连柴火也烧不起了。”


    那人说:“是啊。他们给的价格不错,我卖了一只鸡,留下了几只,以后只怕越来越贵。”


    这人说:“是啊,粟米我卖了一斗,给了我几尺大红布……”说着,这人看见植儿忙住口陪笑,植儿回了个微笑,目光落在她们皲裂的双手上,指甲缝隙留着洗不去的风霜余烬。


    “不用怕,发生蝗灾,朝廷会赈济的。”植儿说了一句。


    这人见植儿说话软和,伸手指了指天,问:“你们是哪了一路的?”


    “啊……我……我……”植儿看向母亲,见她端着粗瓷碗正喝粥,道:“她是我娘,等人来齐了,你们就知道了。”


    那人好奇问:“你会撒豆成兵,点石成金吗?”植儿是他们见过最齐整的孩子,长得和仙童一个模样。


    植儿摇头:“这是方士骗人的把戏,不足信,你们不要被人骗了。”


    忽然武朵儿端着一碗粥递给植儿,说:“你倒是如鱼得水,吃些垫垫肚子。”植儿接过来道谢。


    又过了几顿饭的功夫,忽然前面飞鸟骤起,扬尘弥漫,马蹄声如雷鸣般响起。


    裹儿望着远方,笑了一下,将木勺递给旁人,道:“时间到了,留几人看着火,其他人都过去吧。”


    裹儿回到高台上,这台子上杂草稀稀落落,还有蝗虫爬来爬去,当然那尊蝗神像上也爬了几只蝗虫。可见蝗虫对“蝗神”并没有畏惧之心。


    汴州刺史倪若水扶了扶官帽,整理下衣服,带着下属,疾走几步上前,行礼道:“汴州刺史倪若水拜见安乐公主殿下。”


    “啊,公主?”周围发生一声惊呼,随后跪下来一片,高呼起“公主千岁”来。


    裹儿道:“都起来吧。”众人战战兢兢,尤其是接了公主打饭的那些人。


    倪若水起身。裹儿直接问他,说:“朝廷已经下诏灭杀蝗虫,汴州为何不执行?”


    倪若水回道:“蝗虫乃是天灾,非人力所为,请公主明鉴。况且杀戮过多,有损天和。”


    裹儿喝道:“水旱蝗震,哪一个不是天灾?大禹治水,郑国修渠,王景治河,历朝历代从未停下过救灾。蝗虫啃食庄稼,百姓饿死,这难道不是有伤天和吗?”


    倪若水不敢言,半响又道:“德行不修,天降灾祸,只有修德才能免去蝗灾。”


    “你身为牧民之官,治下发生蝗灾,难道是因为你德行不够吗?”裹儿带了几分厉色。


    倪若水低头没有话语,他身为一州刺史,却在大庭广众下,被安乐公主如此斥责,羞怒不已。


    裹儿放缓了声音,上下打量一番倪若水,道:“倪刺史,你过来。我在朝中就听说过你,你进士及第,满腹才学,又办事勤恳,义方敬直,举贤荐能,是个难得的人才。


    臣民们因蝗灾难治,恐惧蝗虫,这我都知道,可是眼睁睁看着蝗虫吃了百姓的庄稼,那百姓要吃什么?


    蝗虫一日产百卵,若不加以灭除,那整个大唐要如何?你仔细想想这个道理,是也不是。”


    倪若水神色稍缓,请罪道:“臣有愧皇恩。”


    裹儿道:“你们怕这蝗虫,我不怕,若有什么灾祸降到我是身上。”


    说着,她拔出腰间的刀,双手紧握,将那泥塑蝗神像的头削去,尘泥飞溅,又从地上抓起一只蝗虫,放进嘴里,将其慢慢嚼碎咽下。


    众人皆大为震撼,不知所措。


    裹儿举起手中的刀,大声道:“若蝗神有灵,我已毁其神像,啖其子孙,天若降灾祸,尽在吾身,与尔等无关。”


    武朵儿等人回过神惊呼:“公主!”


    裹儿不为所动,又连说三遍,众人不知为何都跪下来,心口喉间仿佛堵着什么东西似的。


    “倪刺史。”裹儿道。


    “臣在。”倪若水应道。


    裹儿说:“传令下去,汴州境内张贴告示灭蝗,要说三件事,第一把我刚才的话写上;第二,召集州县青壮灭蝗,灭蝗以正役论;第三,开粮仓,以蝗虫换粮,蝗虫一斗换粮一斗,蝗子一斗换粮两斗。”


    倪若水道:“是。”


    裹儿道:“你快去吧。”倪若水留下几个属吏等候差遣,自己带人飞驰回到府衙。


    倪若水走后,村民仍然吓得不敢动弹,为裹儿的胆魄所摄。裹儿见了,扶起几人,看了眼天色,说:“再过一两个时辰就要黑了,你们准备准备去抓蝗换粮,多少能度日。”


    村民们听此,再看蝗虫那狰狞的身体,突然觉得万分脆弱,伸手一碾,便肠破肚流,不再可怕。


    “我们现在就去,现在就去……”几名村老激动地语无伦次道。


    村长道:“天色已晚,庄里简陋,但恳请公主留住。”


    裹儿笑说:“已经叨扰了,不敢再烦你们。那些灶台还有粥汤,抓蝗时垫补肚子吧。告辞。”


    她说着便带人离开,坐车往传舍去了,远远听见众人高呼“千岁”的声音。


    植儿和她坐在一起,倒了一杯水,裹儿忙漱了口,心里想着恶心死了,但在孩子面前只强装镇定,说:“蝗虫用油炸了,最是好吃。不过,那些聚在一起变黄的蝗虫有毒,不能吃,绿色的能吃。”


    植儿重新倒了一杯茶,又从荷包里取出蜜饯来,说:“好啊,我们去传舍就吃蝗虫。”植儿心道,他的气魄也不比母亲差。


    裹儿嘴角弯起,拍着他的肩膀,赞道:“好孩子,让我们敬畏的不是鬼神,是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是头上的天空,是脚下的土地,是生命。”


    植儿问:“这就是阿娘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裹儿点头,说:“你这样说也没错。你比我幸运,一直生活在富贵之中,但我希望你能看见一同与你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大约明年或者后年,我准备让你出去历练。”


    植儿道:“这就是阿娘说的,希望我和妹妹获得绝地翻盘能力和勇气的办法吗?”


    裹儿道:“对,你果然聪颖。”


    母子说着话,一路到了传舍,让侍卫抓了些蝗蝻来,命庖厨清洗炸了一盘,送上来作为晚饭。


    趁着间暇,裹儿回到屋里,就提笔写奏疏。她不料此处蝗灾如此严重,又来得匆忙,只好临时想了办法,调动百姓灭蝗的积极性。


    裹儿将此事写在奏疏中上报朝廷,又下令河北道受灾的地方依此办事。裹儿有便宜行事的权力(程序上合法,不给人口实)。


    用饭时,不料武朵儿也来了,她是寻着香味过来的,“公主有什么东西藏着掖着不让我吃。”


    裹儿眉头一挑,“只怕你不吃。”


    植儿补充道:“嘎嘣脆鸡肉味,不,比鸡肉还好吃。”


    武朵儿更好奇了,上前一看,其他几碗饭与自己的无异,只有这一道炸得焦黄酥脆的蝗虫。


    “嘎吱”。“嘎吱”。


    裹儿和植儿母子同时拿起一只扔到嘴里吃起来,似乎在嘲笑武朵儿的胆小。


    “是可忍,孰不可忍?”武朵儿心里道,也拈起一只往嘴里一扔,小心翼翼地嚼着,眉头拧上又舒展。


    “怎么样?”裹儿问。


    武朵儿咽下去,说:“得加点盐,撒点胡椒更好了。”她一面说,一面从二人的盘里拔了一半出去,“让他们也尝尝去。”


    “朵儿姐姐……”裹儿叫不住,无奈地笑了笑。母子吃罢饭,裹儿叫植儿去睡。


    植儿问:“当初阿娘做则天皇帝女史时,也会在则天皇帝不睡时,提前去睡吗?”


    裹儿笑道:“我们当时排班。今日你去睡吧,等你大了,有你累的。”裹儿再三催促,植儿只好去了。裹儿将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后,才去睡了。


    次日一早,裹儿带领众人往前走,只见路上已经有青壮拿着扫帚网兜抓蝗虫,还有妇人老人小孩拖着口袋在田间翻来翻去。


    继续往前,只见城门前搭起了帐篷,衙役们正往下一袋一袋搬粮食,烧着几口大祸。门口张贴灭蝗的告示。


    倪若水正指挥众人,一见裹儿等人过来,忙迎上来,叫道:“公主殿下。”


    裹儿点头,赞道:“果然名副其实,朝廷没认错你,这么能干勤恳,一路上,我看到不少百姓去捕蝗虫了。”


    倪若水尴尬一笑,“臣愚钝,至今才明白。”


    裹儿笑了,问:“这蝗虫你准备如何处理?”


    倪若水回道:“我问了一些老人,可以用火烧、土埋、水淹,滚水浇等办法。”


    裹儿又给他提了一些有毒蝗虫和无毒的区别,“那些散居的才能吃,聚成一团偏黄的有毒最好不要吃。”


    倪若水听到这话一滞,早有小吏报给他说,公主殿下带着其子和随从抓了蝗虫炸了吃。


    倪若水虽然觉得灭蝗虫有伤天和,但他依然这么做了。


    他听公主话味,自己在朝中名声不错,只要这次立了功,讨公主的眼缘,差不多就能调回神都。


    倪若水太想回神都,太想进步了,也顾不上灭蝗伤不伤天和了。


    第160章 相王 我快要自由了。


    裹儿见汴州诸县灭蝗如火如荼,便带人继续前行督促州县。


    车队路过一处界碑,裹儿想起这个县实行了新税法,便想了解一番。


    故而让侍卫缀在后面,自己带着几人扮做行商往村里讨水喝,却发现一个人芽儿也没有,原来都去捕蝗虫了。


    武朵儿笑说:“妹妹,你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扮演的行商中,武朵儿是大姐、裹儿是二姐,植儿是三弟。


    裹儿一面走,一面道:“这是好事,这样的好事多来些更好了。”


    武朵儿道:“全赖公主妙计。”


    裹儿摇头说:“这都是那几斗粮食的功劳。”以蝗虫换粮食,灭蝗与救灾结合在一起,一举两得。


    几人无功而返,回去路上,却见田埂上有个老妇带着孙子挖蝗子。裹儿停下来,问:“阿婆,你老人家好啊。”


    老妇抬头问:“小娘子好。小娘子去哪里?”


    裹儿说:“我们准备去县城西北的王家庄寻亲,不料走到此处,迷了路,求阿婆帮忙指个路。”


    老妇又问:“哪个王家庄,这里有好几个王家庄。”


    “关帝庙的那个王家庄。”裹儿回。


    老妇指着前头说:“沿着这条路走上三四里,往右拐,进了县城,西北边第一个庄子就是。”


    裹儿说:“多谢了。我阿耶年纪大了,想落叶归根,回原籍落户,阿婆,我听说这个县与别的县税不同,这是真的吗?”


    说完,裹儿又叫人帮忙给老妇抓蝗子。老妇仔细打量一回裹儿,问:“你是谁?”


    裹儿说:“我家中排行第二,阿婆叫我二娘就好,那是我弟弟。我家原是商人,阿耶想让弟弟读书考科举将来当大官,怕商人影响他前途,就让他落个民户。听说这里的赋税比别处交得多,可是真的?”


    老妇看这群人衣着鲜亮,想必是有钱得很,便说:“交多交少得看人家,像我们这样的穷家,徭役省了一大半,也不用交布,只多交个什么户税,几十个钱,去年算下来省了不少。但是你们家……看样子不是小户人家,肯定比我家交得多,不过你们也有钱。”


    裹儿笑说:“我家那边收户税,正是收得不少,所以才将弟弟分家另住呢。那我就放心了。我大姐夫去神都经商回来,说朝廷还要改税,不知道改成什么样子。”


    老妇的小孙子听见了,叫说:“不要收税了才好!”这小孩才五六岁,瞧着聪明伶俐,不却上,也不怕人,还教大孩子(植儿)如何找蝗子。


    裹儿笑道:“我也想着不收税才好,可是朝廷花钱的地方多,不能不收税,只望着他们少收些吧。”


    小孩听见这话,大声道:“我当了官就不收税,还能让国库充足。”


    裹儿笑起来,道:“好志向,等你为朝廷解决了国库的难题,朝廷就不会收老百姓的税了。读书了吗?”


    老妇说:“我们哪有钱读什么书,能吃饱就不错了。”


    裹儿说:“相逢即是有缘,他既有这个志向,你不要误了他。”


    说着,裹儿从头上拔下一对金簪,又从怀里掏出一块银饼,用帕子抱起来,递给老妇说:“就当我送他的束脩。”


    老妇人吓得连忙推辞,裹儿硬塞给她,悄声道:“别让别人看见了。”老妇人立刻往怀里一塞,左右环顾。


    裹儿说完便起身带人离去。回到车上,植儿若有所思,裹儿见他满手泥土,便倒水给他洗手,问:“你想什么呢?”


    植儿欲言又止:“那个小孙子是女孩。”


    裹儿先是一愣,噗嗤笑出声,道:“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是女孩了就更好了。”


    那个小孩穿着大人衣服改的旧衣,补丁摞补丁,脸上被风吹得皴裂,头发剃得短短的,怪不得自己认错了。


    裹儿一路而来见百姓官员上下一心积极灭蝗,便开始转道往回走,此时路上所见蝗虫少了许多,于是心中大安,又督促官员不得懈怠,那粮食换蝗虫的法子要继续到秋收完。


    却说神都中,相王的病越来越沉,李显亲临相王府探望他。李显坐在榻边,挥退众人,想与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弟弟说些话。


    熟悉是年少时的熟悉,陌生是成年后的陌生。


    他们同出一胞,经历也极为相似,看他仿佛就是看另外一个自己。当然,只有李显这么认为。


    “你还小,我让太医好生给你诊治,缺什么就去宫里取。”李显安慰弟弟道。


    相王形容枯槁,脸上只有病气,闻言摇头说:“太医救得了病,救不了命。”


    李显闻言,眼圈立刻红了,强忍悲恸,“何必说这个话。”


    相王的目光仿佛穿过了李显,看向了外面辽阔的天空,半响才道:“我快要自由了。”


    一句话又说的李显流下泪来,愧疚和心疼夹杂在一起。相王反而笑了一声,道:“这是我们皇室中人的命啊。”


    兄弟二人沉默许久,只提起少时的那些记忆来,相王青黑的脸上露出几分笑容,一时冲淡了病气。


    李显已是花甲之年,禁不住伤感,宫人得了韦淇的命令,催他早日回去。李显叮嘱了相王几句才离开。


    他一走,几个孩儿便进来。相王精力不济,勉强支应了兄长,又强撑着问了一句三郎可有回来,不等回答,便昏睡过去。


    李成器留了人伺候,兄弟到外面议事。“三郎到什么地方了?”他问道。


    一人回:“快了,按日子来说,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


    另一人说:“不知陛下与阿耶说了什么事情?”


    李成器叮嘱说:“你们不可莽撞,阿耶想说就自然说了,不说就不要打扰阿耶。”


    那李隆基此刻已经过了神都的城门。他得知消息后,倍道兼程,抛了姬妾儿女快马加鞭回来。


    时隔几年再次回来,他竟然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为官岭南,他不是没有想过放弃,但是他心有不甘。


    本来他可以……


    过去种种多说无益,李隆基此刻的心神都在相王身上,恨不得立刻飞到他的身边。


    幸好不曾晚。李隆基回到府中,来不及梳洗,就大步走到正院,几兄弟看到他立刻惊喜不已。


    “三郎。”


    “三郎。”


    兄弟们围上来。李成器引路道:“知道你心急,先去看阿耶,动作轻些,阿耶刚睡下。”


    李隆基的脚步果然放轻了,依着榻沿跪下,看着那只保留了几分记忆中模样的脸,顿时眼泪落下,哽咽起来。


    许是父子连心,相王的眼皮动了动,睁开了眼,开口问:“三郎回来了吗?”


    李隆基蓦地哭出声:“阿耶,三郎不孝,三郎回来了。”


    相王喘了喘,连声道好,“回来就好,回来就不走了,回来好啊。”李隆基捧着相王枯瘦的手只是哭,所有的情绪倾泻而出。


    李成器几人见了,悄悄退出来在院中等候。李隆范低声说:“我听说鸿胪寺在准备大丧的礼器,规格极高。”


    其他几人意会,但是他们情愿不要这些,只要阿耶能多延几年寿命。


    几日后,裹儿也回到京师,她外出两个月,风尘仆仆,刚一进京,连家都不曾回,就被宫人叫到皇宫去了。


    裹儿母子洗去风尘,来到迎仙宫,李显和韦淇设宴招待他们。


    韦淇把裹儿叫到身边,好一顿摩挲,直叹道:“黑了,又瘦了,都吃了什么?我听说你吃了蝗虫,脏不脏,我可怜的孩子,小时候遭了多少罪,长大了更遭罪……”


    裹儿颇为头疼,又是尴尬,小声说:“阿娘,植儿还在呢。”


    韦淇更大声了,“他在有什么,你往日吃了多少苦,他亲身体会了才知道你的辛苦。”


    植儿立刻说:“我与阿娘同行同住,才知阿娘做事不易,实在惭愧。”


    李显把植儿叫来坐在身边,问起话,植儿将所见所闻一一说了。


    李显不住点头,赞道:“你要跟着你娘,多看多听,多学着些。”植儿应了。


    四人用完膳,裹儿打发植儿出皇宫回家休息,自己则给李显说起河北道的人烟阜盛和百姓安居乐业来,他听到这里,极为开心,“我这也不负了阿耶所托。”


    裹儿继续说着外出的趣事,阿耶却没有附和,抬头看去,只见李显竟然坐着睡着了。


    韦淇也发现了,面露愁云,示意裹儿先出去,裹儿依言照做。她才轻轻推醒李显,收起愁容,埋怨道:“你也真是的,女儿说了许久,你竟然睡着了。”


    “裹儿呢?”李显醒过来忙问。


    “已经走了,你去榻上睡会儿。她已经成了家,该回去看看,明日我留她住在宫中。”韦淇扶着李显起身,送他到室内休息。


    韦淇放下帷帐,又留了心腹宫人候着,才出门,看见裹儿就站在院中等自己。


    “阿耶这是怎么了?”裹儿担忧道。


    韦淇挽着裹儿的手臂,一边走,一边说:“还能怎么样,他年纪大了,头疼脑热常有的事情。他胆子吓破过,看见相王病重,自己吓起自己来,精力渐渐不好了。”


    裹儿问:“太医怎么说?”


    韦淇回:“那起子开太平方的人能有什么用,常说的就是好生静养。我看他这破身体遗传了先帝,一点不像则天皇帝。”


    则天皇帝这个年纪,人生最


    辉煌的时间才开始。


    “你阿耶这身子不中用。”韦淇道:“若非他执意去看相王,怎么会这些天一点精神也没有?全是他自找的。”


    裹儿知阿娘嘴上骂得厉害,但心里却极为担心阿耶的身体,不由得宽慰起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