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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尚书左仆射 果然是武家的男人(够不要……


    裹儿出了宫,一迳往公主府去了。公主府诸人出门迎接,武延秀也在其中。


    这两年他胆子越发大了,不以做公主情人以耻,反而以之为荣,无妻无子,优游浪荡,令人瞠目结舌。有人私下里说,果然是武家的男人(够不要脸)。


    裹儿安抚过荣娘,抽空朝武延秀一笑,他会意,便悄悄离去,在竹园等待她过来。


    到了掌灯时分,裹儿才披着一身夜色过来。武延秀忙接衣奉茶,问长问短,殷勤侍奉。


    莲花烛台烛光闪烁,裹儿躺在武延秀的腿上,道:“出去这一趟,真把人累坏了。”


    武延秀给裹儿按揉太阳穴,笑说:“公主也太实心眼了些,让别人去岂不好?偏偏爱自己受累,依我看是你自作自受。”


    裹儿翻身伏在他怀中笑了半天,武延秀莫名其妙:“这话有什么好笑的?”说着便伸手向裹儿的胁下抓来。


    裹儿连忙躲闪,拉扯间,两人衣衫褪了一半。


    “别闹了,再闹我都恼了。”裹儿笑道。


    武延秀哼了一声,趴在她耳边,说:“公主几个月没回来,心疼心疼我。”


    裹儿推开他的脸,嗔道:“我今儿累坏了。”


    武延秀握着裹儿的手,密密地亲吻着,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裹儿听了,倒捏手捏脚来。


    “放心,保管累不着你。”武延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裹儿,看得她口干舌燥。


    武延秀见她意有所动,拉下红色的纱帐,举目所见都是令人躁动的红。


    裹儿的呼吸忍不住急促起来,武延秀扯下发带,也是红色,一边轻轻地安抚她,一边系在她的眼睛上。


    ……


    心中的躁动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火,把身体到理智燃烧殆尽,枕畔仅留下几点泪痕。


    次日,裹儿在往常的时辰醒来,通身畅美,神清气爽,倒是武延秀还在酣睡。


    她轻手轻脚下了榻,看见烛台上的蜡烛已经燃尽,烛泪挂在烛台枝丫上如同结成了一串串珊瑚子。


    外面的丫鬟进来服侍裹儿梳洗更衣。临走之前,裹儿走到榻前,就见武延秀醒了。


    她伸手摸着武延秀的脸颊,武延秀抱在她的手放在胸前,问:“晚上回来吗?”


    裹儿回说:“阿耶说想我了,留我在宫中住几天。”


    武延秀颇为遗憾地亲吻了裹儿的手,说:“在宫中时,你要想我。”


    “好。”裹儿一口应了,举起手上的祖母绿戒指,说:“这是你送我的,看见它,我就想起你。”


    武延秀恋恋不舍道:“慢走,早些回来。”


    裹儿点头,放下帐子,便出了门。夏日天亮得早,熹微的晨光已经洒向天地。


    裹儿骑在马上,裹着白露的夏风凉凉地吹在脸上,令人心旷神怡。辉煌灿烂的明堂犹如一盏明灯,指引着裹儿前行的方向。


    神都这座城市如同温柔的女子正慢慢醒来,她挥着夏风的披帛,拂过每一个孩子,裹儿感到一股温馨和熨帖。


    今日没有大朝会,裹儿直接去了值房,万叶涛一早就到了。一见她进来,立刻站起,笑说:“我就知道公主会过来。”


    说着,便倒了一杯茶,递给裹儿,叙过寒温,便汇报起户部的事情。裹儿听完,说:“你做的不错。”万叶涛已经升了员外郎。


    她又问:“朝中还发生了什么大事情?”


    万叶涛坐下来,“最大的事情莫过于相王病重。”


    正说着,其他人陆续过来。裹儿便把户部的所有人叫来,开了一个会,又吩咐了些事情下去。


    上午,宫人过来请裹儿去徽猷殿参加小朝会。裹儿便跟着去了,就见重润正坐在案前批阅奏疏。


    一见她进来,重润满脸笑容,揶揄道:“哎哟,我家的大善人回来了。我听说你从太上玄元真君那里学到了什么仙术,斩杀什么蝗神,也教教你阿兄我。”


    裹儿回来路上就听过这些无稽之谈,说她是什么神仙转世,太上玄元真君的弟子,斩蝗神,灭其子孙,甚是了得。


    她第一次听就浑身不自在,现在被重润打趣,忍不住上前要去打他。重润说来立刻就跑开了,他一边跑,一边挑衅,“咦,你急了!”


    裹儿气得夺过太监手中的拂尘,追着他要打。


    “咳咳!”殿外仿佛起了沙尘暴,几位相公的喉咙都不舒服起来。


    裹儿狠狠瞪了一眼重润,才转身回来做下,佛尘就放在手边。重润朝裹儿得意一笑,坐下来,命宫人请相公们进来。


    众人拜见后,各自坐下。


    重润叫人上茶,道:“这次李尚书去河南道治蝗,破除迷信,仅用两月蝗虫已灭大半,百姓传诵,做得极好,当赏,升为尚书左仆射。”


    裹儿没有意外,昨天阿娘和她提过这事,忽然想起:“户部要怎么办?”


    重润说:“仍由你兼任。”裹儿点头。


    张仁愿道:“安西来信说,大都护郭元振病逝了。”


    重润惊了一下,道:“让官员护送郭公灵柩回长安。郭公去了,这安西大都护何人能当得?”


    张仁愿回说:“副都护郭虔瓘才识高远,足智多谋,可为安西大都护。”


    其他人也没意见,重润便道:“上官侍郎拟旨。”上官婉儿应了一声。


    张仁愿又道:“臣老迈多病,只怕时日不多,请太子准了臣的辞呈。”


    重润和裹儿都看向他,面露惊诧。裹儿道:“季节变换,偶然生病是有的,难道张相公要弃我们兄妹而去?”


    张仁愿忙道:“臣不敢,只是臣早年受了伤,最近越发难受,精力不济,恐耽误朝政,还望太子公主成全。”


    重润见状,又想起张仁愿是七八十的老人了,心中不忍,便道:“张公你仍任同平章政事兼太子宾客,兵部这些庶务就……还要找个熟悉边务的人来管着为好。”


    裹儿想了想,说:“我听说北庭都护解琬多次上书请求还家,他年纪也大了,不如诏他回来担任兵部尚书。张相公,你觉得这人如何?”


    张仁愿笑回:“宰相之才。”


    重润问:“宋公呢?”


    “无异议。”宋璟回道。


    重润颔首道:“那就加封同平章政事,上官侍郎拟旨。”上官婉儿应了。


    众人又商议了其他官员的任命,过了半日,方散了。


    裹儿留下没走,她隔着窗户看这些老人离开,忍不住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啊。”


    重润也走过来,道:“是啊,李峤相公、苏瑰相公等人陆续去了,张相公和韦相公的身体都不好……”


    裹儿正感慨着,重润忽然道:“对了,借你家植儿一用。”


    “他一个小孩子,找他做什么。”裹儿好奇道。


    重润说:“我住在皇宫,诸事不便,让他过来当个千牛卫,给我跑腿。”


    裹儿想了想,说:“我回去问问他。”重润叮嘱道:“一定要他过来。”


    裹儿辞了重润,去迎仙宫探望李显。李显躺在树荫下的榻上打盹,宫人在旁边扇扇子,听见脚步声,他睁开眼睛,招手说:“过来陪我坐坐。”


    宫人搬来胡凳,裹儿就榻边坐了,笑问:“阿耶,我阿娘呢?”


    李显说:“你两位姐姐来了,要去看荷花,我嫌坐船头晕就没去,咱们爷俩呆着舒舒服服说话。”


    裹儿脆声应了,叫人拿来果碟茶具。她说:“阿耶这两天懒懒的,昨天荣娘还说你金口玉言,说好了去看她蹴鞠,怎么就没去了。”


    李显说:“女王说这话时一定嘴撅得老高,这点特别像你。”


    裹儿笑了,“阿耶是说我和女王脾气不好?不过这时说这个,也晚了,都是阿耶把我们惯怀了。”


    李显的笑声牵动肺部竟然咳嗽起来,裹儿忙为他拍背喂水。


    半天,李显才止住咳,摆手说:


    “人老了,不中用了。”


    裹儿道:“阿耶还年轻着呢,说这个干什么。有你在前面,我们什么都不怕。阿耶最疼我,再多疼我几十年。”


    “几十年?那可不成。”李显笑道。


    裹儿哼了一声,道:“阿耶说起来还是不疼我。”


    李显道:“你知道你两个姐姐过来做什么吗?”


    裹儿脱口而出:“要钱?”


    李显忙道:“不是你五姐六姐。”也只有这两个孩子过来,李显韦淇才会主动问她们缺不缺钱。


    裹儿说:“是三娘和八娘过来了,韦家没什么大事啊,韦安石年老,但看着还有几年的活头。”


    李显神秘兮兮,说:“韦家想求娶女王。”


    “他们想屁吃。”裹儿道。


    李显下巴抬起,“我也这样说,立刻回绝了她们。女王可不是一般的孩子。按理,植儿居长,韦家怎么没看上他?”他说着纳闷起来。


    第162章 薨逝 我讨饭养阿耶。


    当然是因为韦家要投机了,又不想过于靠近,就选了荣娘联姻。


    “算了,不说这事了。”裹儿转而说起别的事情,李显配合地转移话题,闲话日常。


    忽然有宫人匆匆跑来禀告:“相王……相王薨了。”


    李显一愣,心如刀绞,“哇”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身子踉跄着要栽倒,裹儿一把拉住,忙问怎么了,又高声让人去叫太医。


    殿内顿时慌乱起来,宫人围上来。裹儿扶李显坐下,李显说:“不妨事,我要去相王府。”


    裹儿见李显神情清明,说话清楚,先回道:“让太医看了,再说其他的。快去叫皇后和太子过来!”


    说着,接过温水喂李显让他漱口,又拿来茶给他吃。李显见裹儿吓得脸色发白,反而安慰她:“不妨事,我自己的身体好着呢。”


    “来人,摆架去相王府。”李显吩咐道。


    裹儿猛地发现李显不同寻常,过于平静,心中不安,只得随他:“快去吩咐人准备好仪仗。”


    太医提着药箱气喘吁吁跑过来,裹儿急道:“快给陛下诊脉,刚才听了相王的噩耗,吐了一口血。”


    李显说:“我精神好,身体也好,不用看,先去相王府。”


    裹儿抓过他的手,按在枕上,说:“仪仗需要一些时间,先诊脉。”


    太医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探手按诊,诊完一只又诊另外一只手。裹儿急问:“太医,陛下怎么了?”


    李显也盯着他,太医回说:“陛下仿佛是急火攻心的模样,老朽才学浅薄,不敢下定论。”


    其他几位太医也过来了,裹儿闻言只好让他们都诊过一遍,商议用药。


    “这是怎么了?”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厉喝,就见韦淇带着三娘和八娘从外面急匆匆赶来。


    宫人连忙散开,裹儿起身让韦淇坐在榻上扶着李显,简略地说了一遍。正说着,就见重润也匆匆过来。


    李显道:“没什么,我要去相王府。”翻来覆去地只是说要去相王府。


    裹儿和重润留下韦淇低声安慰李显,做手势叫太医出去说话。“陛下到底是怎么了?你们把话说清楚。”裹儿问道。


    太医令道:“陛下身子本来就一直细心调养,不宜大喜大悲。今日忽闻相王薨逝,大悲大痛之下,急火攻心,故而吐了血,只是陛下的情绪还未散发,恐有损龙体。”


    重润道:“先开药吃。这情绪怎么散发?”


    正说着,有宫人来说:“陛下问仪仗好了没?”


    裹儿道:“你告诉陛下吃了药再说其他的。”宫人去了。


    重润问太医令:“陛下与相王兄弟情深,敢问太医令陛下能否过去?若不去,这情绪怎么散发?若去了,再添悲恸又如何是好?”


    太医令踌躇不敢言,裹儿道:“你们先去开药吧,留下几个人跟着陛下。”太医令等人退下。


    重润和裹儿四目相视,都看到对方掩不住的担忧。又有人来催,二人只好回到院中。


    李显仍在念叨去相王府,连韦淇的话也不听了。韦淇有心要劝,但见他着了魔的样子,不敢再劝,生怕出什么问题。


    “这如何是好?”韦淇以目示意一双儿女。


    重润和裹儿对视一眼,犹豫了半响,然后不约而同地点头。裹儿走过去,道:“阿耶,把药吃了再去。”


    韦淇扶着李显进殿,换了素服。早有人包了衣裳给重润和裹儿送来,二人也换衣,卸了妆扮。


    太医捧了丸药过来,李显用过,便急着要去相王府,韦淇不放心也跟了去。


    锣鼓开道,重润和裹儿分别坐在后面的马车里。街道两侧架起布障,侍卫握刀立在左右。


    马车辚辚,裹儿的心一直提着,生怕阿耶受不了打击,以己推人,想必阿耶和相王少时也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兄弟。


    一直到了相王府,只见府门大开。裹儿和重润下了车,快步来到前面,扶帝后下来,就见李成器带着一众兄弟姐妹子侄哭着迎出来。


    李成器和寿昌县主跪着扑到李显怀中大哭,李显看着这一对儿女,那股钝钝的悲伤蓦地尖利起来,一时受不住,便搂着侄儿侄女痛哭出声。


    韦淇忍悲道:“陛下听了相王的噩耗,悲伤难抑,吐了一口血,强撑着身子过来。先进去看看相王吧。”


    裹儿和重润苦劝李显,李显才略略止住,只道:“我要看看弟弟。”


    李成器姊妹忍悲引着李显来到灵前,见太平公主在一边低泣,李显忍不住又大哭一场,众人再三劝了,他才止住。


    重润问李成器,说:“相王叔父可有遗言?”


    李成器哭道:“阿耶说他算是功德圆满,请陛下和姑母不要伤心,葬礼不可奢华,陪葬不需金银器皿,只用些瓦陶之器就好。”


    李显捶着榻道:“这不行。相王曾做过皇帝,又有功于李唐社稷,以帝王之礼葬之。”


    李成器等人跪下苦求,只说先父遗命不敢违背。李显此刻恨不得给弟弟最好的,闻言不禁生气。


    韦淇劝道:“成器他们刚没了爹,你再骂他们,好不可怜,他们也是一片孝心。”


    重润也道:“陛下与相王兄弟情深,成器阿兄他们也是一片孝心,都是为了相王好。其他的让有司斟酌着去办是了。”


    李成器等人只好应了。李显是上了年纪的人,身子又不大好,太平韦淇李成器都劝他回去。李显不得已只好回了,命礼部尚书韦安石充当山陵使,再三叮嘱不可怠慢。


    韦安石先命钦天监看了入殓时间,又过来找太子公主商议。相王临终遗言要求薄葬,但他又以皇帝的礼节下葬,韦安石故而拿不定主意。


    裹儿想了想,说:“当年义宗皇帝的丧仪是什么规制?”义宗皇帝就是李弘,李显的兄长,早薨,被高宗以天子之礼厚葬。


    重润眼睛一亮,道:“就按义宗皇帝的旧例来,至于薄葬还是厚葬……”


    裹儿道:“如今事死如生,厚葬成风,别的且不说,就


    看看茂陵,汉武帝何等雄才大略,茂陵也逃不过被盗的命运。别人我不敢说,但我死后一定要薄葬。”


    重润闻言笑道:“是了,我也要如此。”


    韦安石忙道:“太子和公主怎么能说这些不详之言?原是我惊扰两位殿下,是我的错。”


    裹儿道:“你和成器阿兄商议陪葬一事,其他的不可怠慢。薄葬这个事,我去劝陛下。你不用管了。”


    韦安石感激道:“多谢殿下。”说完,他便心满意足地去了。


    殿内只剩下裹儿和重润二人。裹儿笑说:“我从不信鬼神,你也不信?”重润道:“你不信,我更不信了。”


    裹儿哼了一声,“你学我。但是厚葬真的要不得,前汉那么强,汉武帝又那么厉害,不是也被盗了几次,索性就不要葬什么金银玉器。再说了,这些金银埋入地下,多可惜,在大唐境内流通多好啊。”


    重润笑骂了一句,“三句话离不开钱。”裹儿起身告辞,去找阿耶给他说薄葬的事情。


    裹儿一迳来到迎仙宫,走到殿前,听到里面的说话声,叫人通禀后才进去。只见李显眼睛红肿,歪在榻上,神情怏怏,韦淇坐在一边喝茶。


    “有什么事?”韦淇问。


    裹儿回:“没什么事,就过来看看阿耶。”


    韦淇说:“你不用担心他,他命硬着呢。”李显听了,哼了一声。


    裹儿说:“刚才韦相公过来找我和阿兄,说是拿不定主意。我们商议后,让他按义宗皇帝的旧例办。还有就是相王遗愿要求薄葬,若以天子礼葬,则有违相王遗愿;若薄葬,则有损阿耶的兄弟之情。”


    韦淇不置可否:“你们有什么办法?”


    裹儿看了眼李显,道:“阿兄也同意了,说以后他也要薄葬。”


    “啊?”韦淇放下茶盏,摇头道:“不行,你们百年之后吃什么?”


    “我从不信……”裹儿在韦淇锋锐的目光下改了口,说:“那就啃老,求阿翁阿婆接济些吧。”


    高宗和则天皇帝的丧礼都是李显筹备的,韦淇自然知道里面陪葬了多少好东西。


    “你真是一点出息也没有。”韦淇又好气又好笑,骂道。


    裹儿突然神秘兮兮上前,附在韦淇耳边说:“说到这个好像只有乾陵和昭陵没有损坏……”


    韦淇吃了一惊,随后大怒,骂起来:“掘陵墓的混账东西,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李显好奇地凑过去以目示意,韦淇恨恨地小声说了。李显想了想半响,“薄葬就薄葬吧,相王薄葬,我也薄葬,大家都薄葬……”


    裹儿补充说:“若真死后有灵,就去昭陵和乾陵讨饭吃。”


    李显正伤感着,听了就嗤一声笑出来,“要去你去,我才不去。”


    “我讨饭养阿耶。”裹儿满脸陪笑说。


    “胡说八道。”韦淇又笑骂了一声,李显护着她说:“多好的孩子,你不要因为她不讨饭养你,就老是骂她。”


    韦淇听了这话,气得咬牙,伸手戳着李显的额头,道:“你们这对讨饭父女,自己过去吧。”


    说着,韦淇起身出了宫殿,留下裹儿和李显面面相觑,忽然两人同时笑出声,互相指责。


    “阿耶,你把阿娘气坏了,咦,该怎么办啊?”


    “胡说,分明是你,要哄你哄,我不哄。”


    “你的话令阿娘恼羞成怒,与我无关,休要赖到我身上。”


    “你先说讨饭的,羞不羞,堂堂公主去讨饭,你阿娘听了岂不生气?孽障,还不受罚?”


    “向老祖宗讨饭不丢人……”


    父女俩在殿内吵闹,站在窗前的韦淇松了一口气,沿着游廊出去,招手叫来宫人,吩咐说:“你给太子说一声,就说陛下也同意薄葬了,让他拟旨发出去。”


    重润知道后,赞道:“还是裹儿有办法。”


    第163章 世道 我当然要跟着阿娘


    皇帝倡议薄葬,自己以身作则,相王响应,兄弟情深,两全其美。


    相王的皇陵定在了富平县凤凰山,已经征发数万民夫开始修建。因着李显看重,韦安石主持丧礼战战兢兢,不曾因为相王退位而糊弄。


    三个多月后,陵墓建成。李成器和韦安石护送灵柩前往凤凰山,北风阵阵,哀乐悠悠。


    这位本性淡泊的皇子,终于解脱了。他前头有三个同胞兄长,每个都做过太子,他那时觉得皇位离他很远,也不稀罕皇位,只想着做个闲散宗室,寄情音律,潇洒一生。


    然而,他那精明强悍的母亲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包括他,废了三兄,推他登上皇位成为傀儡,囚禁数年,释放之后,又接连遭到母亲和兄长的猜忌。


    天地一片素白,相王归葬凤凰山。


    “凤凰善鸣,弟弟一定喜欢这个地方。”李显送完相王的灵柩,回来歪在榻上长吁短叹。


    “对对对,他一定喜欢。”韦淇连声道:“你倒心好,把这个好地方让给他。”韦淇喜欢凤凰山这个名字,可惜被李显一意孤行作为相王的皇陵。


    李显还要往凤凰山迁几座大臣墓,被重润和裹儿以不和礼制拦住了。陪葬的是相王的儿女家人也就罢了,但若有大臣,岂不是和正统皇帝没有区别?那他的子女是不是可以拥有皇位继承权?


    故而重润和裹儿都不同意,李显也后悔说这话,此事作罢。


    送灵柩归来,重润叫来裹儿,于无人处,说:“那李隆基回来了,而且他要在神都守孝三年。”


    裹儿道:“你不是已经做得很好了吗?”重润和裹儿在相王丧礼时,不约而同地重视李成器,略过李隆基。


    重润闻言笑起来,说:“他的威胁已经去了一半。”相王在世时,李成器是太子,长幼嫡庶横在了李隆基的面前,成为他很难跨过去的一道坎。


    裹儿道:“不能掉以轻心。”


    重润说:“他有三年的孝,有这三年足够了。”


    李显即位后,一反武周的政策,优待宗室,尤其是相王。相王去后,这个政策就要慢慢调整为严格限制诸王宗室,禁止大臣与诸王结交。


    裹儿会意,道:“我去当值了。”重润转头笑着对植儿说:“代我送送你娘。”


    “是,殿下。”植儿刚准备要走,重润叫住两人:“对了,裹儿别走,有件事我想和你说。”


    裹儿转身扭头问:“什么事?”


    重润指着植儿,道:“继植这个名字有些拗口,我想给他改个名字。”


    植儿一愣,下意识地看向母亲。裹儿接收到他目光中的惊讶和些许无措,温柔地看着植儿,问:“你想改名字吗?”


    植儿思索半天,摇头道:“我已长大,太子舅舅给我起个字吧。”


    重润眉毛一挑,看了一眼植儿,笑道:“确实长大了,那就字桓,双植谓之桓。”


    植儿听了,嘴里念了一回,遂笑道:“谢谢舅舅,我很喜欢。”说完,便辞了重润去送裹儿。


    出了鹿宫院,裹儿停下脚步,伸手理了理他的衣服,问:“在太子处有什么不习惯的吗?”植儿摇头。


    “你要多听多看,不懂的趁闲可以问你舅舅、上官婕妤和我,不要闷在心里,你一向爱自己瞎捉摸。”裹儿叮嘱道。


    植儿说:“过两日我休沐回家,阿娘你也要回家吗?”裹儿点头,植儿脸上露出笑容,道:“我等阿娘一起回家。”


    二人分开,裹儿去当值处理事情。相王丧礼浩大,耗费不少,之后要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姚崇修筑的捍海塘接近尾声,不是年末就是来年春上,他就会调回神都重掌户部,继续主持新税法变革。


    李显的身子越发不好了,尤其在相王去世后,他本来就有风疾,这些年修身养性,一心静养才有今天。


    光相王去世后的三个月就病了三四回,迎仙宫弥漫着一股药味。


    韦淇一味地激发李显,说什么怕儿女不和,李显那口气就又提起来,只是受限于身子,提不长久。


    到了那日,裹儿和植一起回到家中。植儿从学堂出来,猛然接触朝政有诸多不解,又不敢过分劳动舅舅和上官婕妤,只好藏在心中,向母亲问询。


    母子坐在亭中,一边赏玩园中秋色,一边你问我答。待末了,植儿忽然问:“阿娘,舅舅待我们兄妹视若己出,他喜欢小孩,为什么不纳妃蓄婢?”


    植儿小时不懂,还洋洋得意过舅舅疼自己,长大了懂得自然多了,而且舅舅和母亲间的默契,使他心中更郁闷了。最近又有太子府的人在耳边提这个事情。


    “你还知道纳妃?哦,你也是到年纪了。”裹儿先是调侃一番儿子,尔后才回答他的问题:“这个需要你自己去观察,或者直接问你舅舅,他要是不敷衍,就会把原因告诉你。”


    植儿先是被打趣,又一无所获。然而,自诩身为兄长的他,越发沉稳寡言,这让一向逗孩子而乐的裹儿感到十分遗憾。


    “阿娘,你们在背着我说什么悄悄话?”人未至,话已到。荣娘提着裙子,跑过来指着两人大声道。


    “我们呀,在说女王的功课。”裹儿笑说。


    荣娘显然不相信,坐在石凳上,“你们骗人,我的功课好着呢。阿娘,你们在说什么呀?”


    荣娘的眼睛一眨一眨地,植儿回道:“在说朝政。”


    “说什么朝政,我也要听。”荣娘坐直身子,仿佛随时能指点江山似的。


    裹儿记性好,便将刚才植儿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荣娘听得若有所思,凝眉沉思的小模样叫裹儿十分新奇。


    “你懂这个?”


    荣娘理所当然道:“有什么不懂的,今天不懂,明天就懂了,先听着没坏处,这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说来说去,还是不懂啊。”裹儿了然地敲了一下荣娘的头。荣娘吐了吐舌头,转身爬起来跑了。阿娘和荣娘的互动,看得植儿一阵羡慕。


    “这孩子总是疯跑,一味地玩。”裹儿道。


    植儿笑了一笑,“阿娘,我现在有个疑惑。”


    裹儿见荣娘被侍女接着,便转过头看着植儿。植儿道:“我在想我和宗晖与舅舅的关系谁更亲近?”宗晖是李重俊的儿子,也是李显的孙子。


    “你的想法呢?”裹儿饶有兴致地问。


    “从血缘上,阿娘你和舅舅一母同胞,我自然比宗晖与舅舅的关系亲近;但是从宗法上,我姓武,他姓李,我为甥,他为侄,自然比我更亲近舅舅。”植儿回道。


    “那你觉得你舅舅和谁亲近?”裹儿问。


    “我。”植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裹儿道:“上古之世,人知其母,不知其父,舅舅担任了父亲的职能。若你生在那个时候,便不会有今日这个疑惑了。”


    植儿若有所思,裹儿问:“则天皇帝晚年一直在立子和立侄之间徘徊,按血缘,子与母亲的关系最近,但她为什么要考虑姓武的侄儿呢?”


    植儿回道:“则天皇帝姓武,她的侄儿也姓武。”


    裹儿抚摸着他的头,道:“世间的路,男子早几千年前就画好了道,这就叫世道。


    则天皇帝最大的错误是不应该遵从这个世道,世道说同姓为一家,儿子注定要继承父,选子则武周不存,选侄则与人情不符。


    她在这个世道里,即便找到成为皇帝的理论支撑,也走不远,因为这个世道不是为她设计的,换而言之,这个世道容不下她,哪怕她极力向这个世道靠拢。


    这个世道不会接纳她,哪怕一时强悍,压倒众人,也逃不过神龙政变。”


    “这就是他们口中的拨乱反正。”裹儿意味深长地对植儿,说:“从来没有例外,从来没有。”


    植儿问:“那要如何去办?”


    裹儿道:“她要做的是打破这个世道,亲手为这世间划下道来。”


    说完,裹儿抚摸着植儿的头,问:“你的道是什么呢?”


    “我的道?”植儿重复了一句。


    “植儿,这世间的道道不利于身为女子的我,却利于身为男子的你。可你再想想,身为我的儿子的你,这份不利会从我的身上传递到你身上。加在你身上所谓的有利,不过是从你的姊妹姑母母亲身上得来的。”


    裹儿的话颇为拗口,她此刻没有把植儿当做儿子,而是当做地位平等的男子。二人利益相关。


    植儿闻言,恍若闪电照亮了一瞬他的脑海,又觉得离阿娘更近了。


    裹儿环视四周,黄花满地,红叶蹁跹,池水瑟瑟,落日西沉,唯有虫鸣鸟啼。


    “植儿,我希望你看得更长远些,不要贪图近道,那不是捷径,而是通往失败的道路。”裹儿道。


    植儿虽疑惑阿娘为何这么说他,但仍回:“我记住了。”


    裹儿拍了一拍自己的额头,苦恼了半天,然后伸手戳着植儿的额头,笑起来:“你呀已经长大了,和我一道走下去吗?不过,我如果执意走下去,你也只能跟着我了。”


    植儿立刻笑了:“我当然要跟着阿娘,不是崇简表叔那个笨蛋。”植儿一直觉得薛崇简是个大笨蛋,太平公主是他的阿娘啊。


    不同政见出身的人,真的玩不到一起去,植儿很小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故圣人云,吾日三省吾身。”裹儿道。


    植儿道:“我记住了。”


    裹儿笑了一声,“你要省的不是为‘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而是‘听阿娘的话了吗?阿娘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做的事阿娘赞同吗?’”


    植儿:“阿娘……好吧。”


    裹儿一把揽住植儿的脖子,道:“人常说女儿贴心,你知道为什么嘛?”


    植儿猜测:“许是女子……嗯,可爱,我不如女王可爱。”


    “不,可爱并不独属于女王,你像她这么大也一样可爱。女儿贴心是因为女儿与母亲处在相同的景况,而儿子则不同。


    他一出生,根据这世间的礼法,占据了这世间的好处。父辈的资源属于他,而女子仅有一些俘财。


    女子带着这些浮财嫁人后,成为母亲,便理所当然地承担起子女的教育,父亲则隐身了,甚至还会给子女多添几个异母的兄弟姐妹。


    儿子尽管觉得父亲做的不对,但这份怨愤是不会朝着父亲发,而是朝着母亲,抱怨母亲没有争到父亲的宠爱,抱怨母亲没有提前解决这些麻烦。


    他宁愿不认一心爱他的娘,而愿意认那个不着调的爹,就是因为认了爹,可以理所当然地继承爹的遗产。”


    植儿听说,眼前的迷障被拂开,心神清明起来,回味着母亲话的余味。忽然他一愣,这个在全神都都适用,好像不怎么适用他们家。


    “阿娘,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对我有意见似的?”植儿敏锐地觉察阿娘对自己的戒备,遂不解地问道。


    裹儿松开手,站到他的对面,盯着他的眼睛,毫不躲闪道:“因为你既是我的儿子,也有可能是我的敌人,就像薛崇简那样。”


    植儿强调:“阿娘,我不是薛崇简。”


    “真的吗?我不信。”裹儿依然抱有警惕之心。


    植儿灵光一闪,忽然问:“舅舅是阿娘的同伴吗?”阿娘从来没有戒备过舅舅。


    裹儿一愣,半响才道:“你舅舅他懂我。”她说这话时,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容。


    植儿忽然道:“阿娘,你也相信一下我吧。阿娘,我为有你这样的阿娘而感到骄傲。我的阿娘就像元宵节的月亮一样耀眼。”


    裹儿愣住了,抬头看向植儿,植儿早已长得比他的母亲高了,若非眉眼间的青涩,定会让人误以为是成人。


    “阿娘,你与舅舅并肩前行的时候,也要回头看一看跟在后面的我嘛。”植儿带着一丝埋怨,幽幽道。


    裹儿心中一动,满是惊讶。植儿则认真道:“我想成为阿娘那样的人,探寻这世间的真理!”


    “真理?”裹儿一头雾水,她没想要探寻真理啊,简单的希望自己能重新划下世道。


    植儿理所当然道:“对啊,探寻这世间的真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裹儿给他了一拳头,道:“我探寻的是让这世间都臣服的真理。”


    植儿道:“我也一样。”


    裹儿道:“我们不一样,好不好?”


    植儿坚持到:“一样。”


    裹儿道:“你这个年纪说什么探寻真理,真的很中二。”


    “中二是什么?一定不是什么好词。”植儿道。


    裹儿一时也不知如何解释,遂举了个例子,“就比如你刚才说的探寻真理,再比如有人说要干翻全世界。”


    植儿听了,忍不住打了寒战,道:“说出干翻全世界这话,也太尴尬了。”


    “你那话就令我尴尬地抠地。”裹儿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植儿还是坚持道:“我与阿娘口中的儿子不一样。我小时想的是为什么阿娘有恒国公,而别的同窗只有阿姨?我想的是人活着的意义?人为什么活着?”


    “阿娘,你不懂我,只会疼荣娘。”植儿心忧道。


    这些话让裹儿震惊不已,半响,她又是心虚又是好奇,问:“你想出什么来了?”


    植儿郑重其事道:“人要活着。”


    裹儿踮起脚伸手拧植儿的耳朵,道:“你和你娘还故弄玄虚?”


    植儿连声叫疼,小声嘟囔道:“我总算明白荣娘像谁了。阿娘,你放手,我说,我说。”


    裹儿放开手,植儿揉着耳朵,神神在在地道:“人在死亡面前没有任何区别,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人没有自己想的那么重要,他只是自己,只是自己而已。”


    裹儿心思有理,但这与真理有什么关系,这样想着,顺手呼了植儿的后脑一巴掌。不过,这次交谈扒开儿子沉默的心,发现他竟然也是一个有趣的人。


    果然是她的孩子,没一个是孬种。


    “这世间笨蛋很多,我不是。”植儿为自己正名,同时大声道:“我要有朝一日,阿娘为我感到自豪。”


    “自豪不能当饭吃,快下来吃饭。”崇训站在山坡下对着山坡上的两人喊道。


    裹儿恍然回神,天已经黑了,秋风吹得身体发寒,忙拉着植儿下去了。


    崇训道:“荣娘等了你们半天,你们嘀嘀咕咕在上面说什么,神神叨叨的,难道你们一点也不饿?”


    裹儿道:“孩子思想有些问题,要修理修理,所以忘了时间。”


    植儿道:“我与阿娘各说各的,谁也没说服谁。”


    三人一路说话回到院里,就看见荣娘眼巴巴地等了他们半天,遂赶忙盥洗用饭。


    吃罢饭,裹儿回到竹园,和武延秀闲话起育儿的难处来。武延秀听了半天,面上附和,心中十分庆幸没有孩子,还是自己独自一人潇洒自在。


    第164章 驾崩 不要骨肉相残。


    冬季河水结冰前,姚崇从杭州坐船从大运河回到了神都,一路上他看到官船连绵不绝,上面载着从南方征收的绢帛和粮食,热闹非凡。


    繁忙的景象让姚崇感到自豪,以及一股迫切的责任感。每当他们做出一点功绩后,安乐公主都有更高的目标等着他们。


    名留青史,盛世宰相……真是让人拒绝不了啊。


    姚崇如是想着,弃船登车,回到神都,先派人去吏部说了一声,然后回到家中沐浴更衣,洗去风尘,等待皇帝召见。


    果然姚崇上午到的,下午就被宫人接去面圣。姚崇跟着宫人来到徽猷殿,只见到了太子,却不见皇帝。


    拜见之后,听姚崇问起,重润脸上闪过一抹黯然,道:“陛下病了,喝了药正睡着,等醒了,我们一起去探望他。”


    姚崇惊问:“陛下的龙体严不严重?太医说是何病症?”


    重润知姚崇是老臣,并不隐瞒,“比往日更严重些,风疾复发,头晕目眩,不能坐立。”


    姚崇的心猛地揪起来,重润唉声叹气过,便道:“姚公,先说说你在江南的事情吧。”


    于是姚崇便说起在江南的所见所闻来,末了叹道:“原先臣以为公主说的江南会成为赋税重地抱有疑惑,但现在臣的疑惑全去,这江南真是得天造化的好地方。”


    重润笑说:“确实是好地方,姚公在江南修筑的捍海塘守卫万顷良田,又修提挖河,开垦出良田数万亩,大功一件啊。”


    姚崇笑说:“上有圣明天子,下托黎明百姓,臣不敢居功。”


    正说着,忽然有宫人过来禀告:“陛下醒了。”


    “咱们就过去吧。”重润起身,与姚崇一起去了迎仙宫。一见迎仙宫,姚崇就闻到一股酸臭的药味,皇后扶着皇帝坐起来,安乐公主伺候陛下漱口喝茶。


    李显原本身宽体胖,但现在却颧骨高耸,面色青黑,须发花白,形容枯槁。


    “陛下……”姚崇不知为何看到皇帝的景况,心中一酸,忍不住落下泪来。


    李显见状却笑起来,“坐近来。”


    裹儿让开位置,姚崇坐下来。李显道:“你终于回来了,回来好啊,还在户部干。”


    “臣谢陛下隆恩。”姚崇行礼道。


    李显握住姚崇的手,笑道:“我的身子自己知道,最近连早朝都不能上了。以后,这双儿女就托付给你们几个老臣照看了。”


    姚崇吃了一惊,忙道:“陛下只不过一时病了,按时吃药就好了。再说,陛下比臣还小六岁,你这样说,愈发显得臣老迈不堪大用了。”


    裹儿闻言,笑说:“姚公这个年纪正是闯荡的年纪,阿耶,你不能这么说他。”


    李显叹道:“儿女都是债啊。”姚崇深有体会,他的儿子还在岭南呆着,他也不想这人回来。


    君臣又说了一会子话,重润见李显有倦色,便带着姚崇出来,路上道:“明日会下诏书,官复原职。”


    说着,重润叹了一声,道:“你走这几年,神都发生了不少事情,张相公和韦相公在家养病,只怕……唉,对了,朝中从西边调来的兵部尚书解琬解相公,你见过吗?”


    姚崇道:“早年曾同朝为官,听闻胆略过人,注重大体,料敌先机,是个难得的将帅之才。”


    重润:“他理民也好,韦相公现在不能管事,朝中提拔了韦嗣立做礼部尚书,工部尚书改为刘知柔,裹儿兼任刑部尚书,实际由韩休、张九龄这两个侍郎主事……”


    姚崇见重润将朝中的事情娓娓道来,言行举止与当年无差,心中感慨,陛下真是好命啊。


    “安乐公主去刑部,是要做什么事情吗?”姚崇敏锐地察觉到不同,问道。


    重润颇为苦恼道:“她想要修订法律。”


    “唐律在永徽年间已经修过一次,现在修往哪个方向修?”姚崇好奇问。


    重润想了想,压低声音说:“孤和你说了,你不要说出去。”


    姚崇凑近,重润悄声道:“和税收改革的方向一样。”姚崇一愣,随后笑了,“这个快不得。”


    重润点头,说:“她去刑部,正要找几件事情杀杀威风,做个由头呢。”


    姚崇赞道:“怪道两个侍郎都是刚直不阿之人。”


    “正是。”重润边走边说,到了徽猷殿,笑说:“天已晚了,陛下他们吃饭不知什么时候。姚公陪孤用完饭再回去,免得叫人说一回来就被叫去,连口饭都没捞着。”


    姚崇听了,笑起来说:“殿下要是不说,臣还没意识到自己肚子饿了。”


    重润立刻叫人送上饭,用完饭才叫宫人送姚崇出宫。姚崇次日就接到圣旨,也没摆酒宴客,家中只有老妻并几个孙子,除了教导孙子并无他事。


    第三日,姚崇就过来当值了,熟悉的伙伴们换了人,但都不是那等阿谀奉承之人。只是有才的人都有自己的个性,小朝会中免不了争吵。


    重润和裹儿都不以为意,朝廷的宰执班子全是一个意见才可怕,道理越是讨论越是明白。


    朝政上倒是一切都好,就是李显的身子渐渐坚持不住了,一直卧床。公主们和太子都进宫侍疾。


    新年时,李显在众人的搀扶上,勉强露了一面,便不能再坚持了。冬去春来,天气渐渐暖和,但李显的病越来越重,数度昏迷,几次病危。


    宫中已经开始准备大丧的东西冲喜。裹儿格外珍惜与阿耶相处的时光。


    李显昏睡醒来有精力了,陆续召见重臣,为儿女铺路。他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死亡的阴影将慢慢吞噬他。


    他束手无策,不能反抗,只能在余下的光阴里,珍惜与家人相处的时光。


    夜已深,万籁俱寂,只有烛光的摇曳,添了几分诡谲的动静。李显翻了个身子,韦淇立刻惊醒了,抬头去看他,只见他睁开眼睛,指着外面。


    韦淇以为他要喝水,忙叫宫女送来,李显摇头。韦淇问:“显,你想见裹儿和润儿?”


    李显微微点头,立刻有宫女将偏殿侍疾的二人叫来。二人和衣睡下,闻言立刻赶来。


    李显靠在韦淇的怀中,喘了喘,挥退众人,只剩下一家四口。


    “手……”李显艰难地说道。


    裹儿和重润的手伸出来,李显将自己的手盖在上面,道:“无论……日后谁当了皇帝,都不要……不要骨肉相残。”


    裹儿和重润一愣,眼泪都落了下来,道:“我们记住了。”


    李显缓了缓,道:“好……好……裹儿……润儿……我的孩子……”


    裹儿无声哽咽着。李显喘了喘,看着裹儿道:“裹儿,以后不要急,要慢,要慢下来……”


    裹儿含泪点头,李显的眼珠转动看向重润,缓缓道:“润儿……你要好好的……。”


    “是,阿耶。”重润亦含泪点头。


    “叫大臣过来吧。”李显连日浑浊的眼睛现出几分清明来,显然是回光返照。


    裹儿点头,带着哭声道:“请相公们进来。”


    因着李显病重,重臣们也都宿在宫中以待万一。听了召唤,立刻起身前往迎仙宫。


    裹儿和重润跪在榻前,相公们见状也跪了一地。李显咳了几声,平复后,虚弱道:“朕无才无德,一度被废,上天不弃,再登皇位,战战兢兢,不敢懈怠。


    朕崩后,七日而殡,皇太子即位于柩前。减园陵制度,薄葬,不用金银珠玉,不要烦民。


    封安乐公主为定国安乐公主,参决军国大事。众位爱卿用心辅佐朕这双好儿女。”


    姚崇等人哭道:“陛下……”


    李显摆手道:“外面候着吧。”


    裹儿看了眼阿耶和阿娘,拉了拉重润的衣袖,一起与大臣们出来了,将空间留给这对患难夫妻。


    韦淇早已哭成了泪人,紧紧搂着李显。往日,她嫌弃李显胖得连年轻时的仪态都丢了,如今抱着他瘦骨嶙峋的身子,心中酸楚难言。


    “一朝见天日,誓不相禁忌。”李显说的低不可闻,但韦淇清楚地听见了。


    “我……我要走了,你好好活着,不要太看重韦家和姊妹,与儿女生分了。”李显道。


    韦淇咬着唇,哽咽道:“好……”


    李显伸手要抚摸韦淇的脸庞,韦淇忙握住他的手覆上脸颊。李显眼睛流了泪,“你和年轻时一样美,下一辈子找个有雄才大略的夫婿,而不是跟着我受了半辈子的苦。”


    韦淇的泪珠滚落在李显的手上,烫得他心里酸酸涩涩,悲悲楚楚。


    “我谁也不找,就找你,哪怕你是个农夫商贾。”韦淇道:“你是被我逼烦了?”


    李显笑了一下,道:“下一辈子你做男人,我做女人吧。我没你有胆识和才干。”


    韦淇气得笑出泪来,“你这样憨厚淳朴的女人谁愿意要?”说着就将李显紧紧抱在怀中,低声哭出来。


    裹儿站在殿门前面,流着泪,不说话,寒冷的风吹到脸上,传来密密麻麻地疼。


    今夜是阴天,天空堆着厚厚的云。不知过了多久,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


    裹儿和重润忙冲进去,就见阿耶躺在母亲的膝上,神态安详,仿佛不曾受过病痛折磨。


    太医令上前颤抖着探视鼻息,良久,沉声道:“陛下龙驭宾天了。”


    众人一起大哭起来。半响,姚崇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太子遵陛下遗召登基。”


    重润忍悲道:“阿耶溘然而去,孤怎有心情行此事?”


    众人再三劝了,重润方允,以皇帝之名行事。裹儿姚崇等人拜见新帝。


    重润道:“韦相公暂掌南衙军,戒严京师。安乐公主暂掌被北衙军。姚相公遵陛下遗诏主持丧事。宋相公派出宣抚使分道宣慰天下。”几人都应了,各自散去。


    第165章 皇陵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庄严悠远的钟声回荡着整个神都,宣告着一代帝王的离去。


    裹儿走出迎仙宫,朔风吹来,但她却感觉不到冷,回过神来,暂将悲伤掩下。她对身边的羽林大将军,说:“皇宫戒严,加强巡逻,关闭宫门,任何人敢闯宫门,就地正法。”


    “是。”羽林大将军吩咐下去,她自己则带着兵士巡视各门,护卫皇宫安全。


    钟声惊醒了太平公主,她猛地起身下床,身侧的俊秀青年也跟着起身,忙问:“公主怎么了?”


    太平没有理会,喝道:“来人!”


    春兰披着衣服进来,焦急道:“听钟声,好像是陛下驾崩了。”


    太平公主道:“立刻传府中僚佐来议事厅,把仆从都叫醒,府内严加戒备,关闭府门,任何人来叫门都不能开。”


    “是。”春兰连忙下去。


    青年拿起衣服赶忙给太平公主披上,太平公主低头一看肩上的红绸袄,抬手给了青年一巴掌,怒道:“蠢货,你家死了兄弟,穿得这样花红柳绿,滚出去!”


    青年吓得脸色惨白,连滚带爬出去了。太平公主抓着袄往地上一掷,眼圈慢慢红了,抿着嘴,在侍女的侍奉下梳洗换上素服,立刻去了前面的议事厅。


    僚佐们都被匆忙叫来,脸上惊疑不定,窃窃私语。太平公主进来坐下,厅内安静了一下,开始议事。


    守卫忽然过来禀告:“公主,坊外有许多兵在巡逻。”


    太平公主道:“天子驾崩,京师戒严,你们不要大惊小怪,任何叫门都不要应。”


    守卫应了退下去。新旧交替,不得不防,当年神龙政变时,二张的兄弟就是这样被南衙军攻入府中斩杀的。


    议完事,太平公主坐在榻上,没有丝毫睡意,直到解禁的鼓声一声一声地传来。


    没过多久,府外有人叫门,说是陛下驾崩,请公主进府。太平公主才命开了门,坐车来到皇宫南门。


    她先是诧异,随后了然,跟随宫人进了迎仙宫,只见满宫挂着孝布,勾起了太平公主的悲意。


    “兄长……”太平公主放声大哭,踉跄着来到灵柩前,捶胸顿足。李显已经在吉时入殓。随后几位公主陆续赶来,宫内被悲伤吞噬。


    李显不是好皇帝,也不是纯粹的好人,只是个普通人,才能平庸,有爱憎,有好恶,有缺陷。


    幸运的是,他善待的人没有辜负他,同样爱着他,比如他的妻子,他的太子以及他的女儿。


    韦淇由宫女搀扶着出来,对众人道:“先帝临终遗命,将私藏的玩器分给长公主和公主们。素云请诸公主进入后殿。”


    几人进去了,只见案上摆着各色珍宝玩器,都是眼熟之物,常见摆在殿中。


    韦淇道:“陛下提倡薄葬,皇陵之中不陪金银器物,只用瓦陶之器。你们是陛下最挂念的人,把这些留给你们做个念想吧。素云,把陛下生前拟的单子拿来。”


    素云将单子送到众人手中。太平看到上面的东西,皆合自己心意,心中一酸,又落下泪来,其他几位公主也都哭了。


    仙蕙擦了眼泪,突然问道:“阿娘,七娘呢?”


    韦淇回:“她有别事忙去了。”


    仙蕙又问:“这些器物,阿耶可有分给七娘?”


    韦淇道:“他留了随身的玉佩给七娘,又给女王留了块蓝田玉,其他的再没了。”


    仙蕙欲言又止,想要分几样给裹儿,韦淇制止了她,道:“这是你阿耶分配好的,按在你们各自的脾性|爱好。


    五娘手头散漫,多分她些金银珍宝绢帛;太平喜欢书法,名家字帖多留给了你姑母……你们不要辜负了他的好意。”


    众人闻言,想起李显素日的好来,又忍不住哭了一场。


    天渐渐亮了,裹儿巡视归来,身上披着一层寒霜。她先去见了重润,汇报完事情,回到灵前哭了一场,后又与母亲姑母姐妹见过面。


    宫门次第打开,大臣们穿着孝衣依次祭奠哭丧,随后面见新天子。


    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裹儿的心一抽一抽地疼,那个最爱他的人走了,再也见不到了,想到此处泪水又忍不住流下来。


    她坐在案前,铺


    纸蘸墨,微一思考,便下了笔,泪水也随着笔触啪嗒啪嗒地落下,晕染了一片墨迹。


    半个时辰后,裹儿卷起纸张,找到重润,道:“阿兄,我想把这个陪葬皇陵。”


    重润接过来,打开一看,竟是阿耶的形状,心中被字里行间的思念和悲伤触动。


    裹儿说:“我想将随身的香囊陪葬,但是陪葬禁金银。我对睿宗薄葬的请求很冷静,却无法冷静地对待阿耶薄葬这事。唉,若人死后有知,不知道阿翁阿婆会不会欺负阿耶……”


    裹儿说着就笑了,笑着就哭了。重润下来,携她入座,温柔而坚定道:“不会,阿耶的皇帝做得很好。”


    裹儿道:“怎么不会?或许是文德皇后贤德,可怜阿耶……算了算了,咱们家一堆乱账,不提也罢。阿翁阿婆总不能打死亲儿子吧。”


    重润笑了,“不会,当然不会。这份阿耶形状就依你所言,随葬皇陵。你写得很好,我想以此刻碑,昭示后人。”


    裹儿道:“我的字不好,须得阿兄出马。”


    重润点头,道:“好。你不要过度伤心,阿耶不想看到你我为他哀毁过甚。”兄妹说了一会子话,有几波人来找两人,便散开各去做事。


    李显的后事很快商量出章程,定了谥号,又定了庙号,安抚宗室,调动人事,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不知不觉几个月过去了。


    这日,天气晴朗,重润率文武百官与当年李显护送则天皇帝灵柩归葬乾陵那样,带着中宗的灵柩千乘万骑西还长安,前往桥陵,将这位慈父送到灵魂安息的地方。


    丧礼过后,众人回到神都。李显的一切慢慢淡化,他的音容笑貌只留在了妻子和儿女的心中,朝臣迎来了新的帝王。


    这年改元景龙,李重润成为了大唐的主人,而裹儿此刻理解了当年太平公主的处境,一时间很难适应。


    那个无条件包容她的人走了,裹儿她自己要学会面对一切,当然也包括重润。


    李显驾崩,韦淇想要搬出迎仙宫,被重润拦住了。这迎仙宫是韦淇住惯的,也是宫中陈设最好的宫殿。


    韦淇笑着拒绝了,“宫殿依旧,人不在了,换个地方也好。”


    重润只好从了,为母亲令选宫殿住下,而他则挪到了迎仙宫居住。迎仙宫迎来了新的主人。


    新帝登基,各方蠢蠢欲动,连素日臣服的大臣也有了小心思。


    这日有御史上奏,说:“后宫无人,请陛下择良家子充之。”


    重润以孝期未过,狠狠骂了御史一通,将其流放岭南。


    “阿兄,你难道不想要个知心人,给我找个嫂子?”武家也有自己的小心思,裹儿忍不住出言道。


    重润见植儿不在,便笑着问她:“武崇训就罢了,你为什么选择武延秀呢?”


    裹儿想了想,道:“他人长得俊,知情识趣,听话不惹事,又是武氏诸人,没有那么多麻烦。”


    重润又问:“你离了他们,还会再找吗?”


    裹儿摇头:“太麻烦了,至少现在不会。”要找一个不惹事,容貌俊美,又知情知趣的人很难,至少太平公主现在还没有稳定的情人,长的三五年,短的就几天。


    乍富的人很难保持本心,而那些世家子多有自己的小心思。


    重润闻言,笑了,“我也一样。”说罢,他走过来,拍着裹儿的肩膀,道:“裹儿不要迷茫,也不要为我担忧,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


    裹儿跟着也笑了,然后又道:“阿兄你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


    重润道:“我呀,我想保护我的家人,从来没有改变过。”


    裹儿垂眸,道:“我与你的想法不一样。”


    “哈哈,你想做圣人嘛,我知道。咱家有你一个这样的,就很好。”重润爽朗地笑道。


    裹儿直直地盯着重润,半响,道:“我会继续追寻自己的道路。”


    重润意有所指,道:“是啊,你比我更适合。”


    说开之后,兄妹因为君臣关系产生的隔阂慢慢消融。


    龙椅坐着虽然好,但是重润心中更多的是房州的流离岁月和东宫的囚禁时光。


    日子漫长,无所事事,他从生存想到了死亡,从权势想到了世事无常……想了很多,又拿自己和裹儿对比,裹儿思想丰富,显得他是多么得浅薄无知,这让他十分羡慕。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这是裹儿的写照,他想拿来这句话作为自己的写照。哦,这就是裹儿小时候说的拿来主义吧。


    没有人规定皇位上的人一定要利欲熏心,逼父杀兄(弟姐妹)吧。九五之尊,万人之上,固然畅快顺意,但是大唐十六道的担子很重。


    重润有时想这或许是李唐皇室的宿命,兄长宽厚豁达,弟弟(妹妹)锐意进取,隐太子和太宗是如此,自己和裹儿是如此,相王家的李成器和李隆基也是如此,或许还有植儿和女王……


    重润想了又想,最后得出一个连他都信服的荒谬结论,这李唐血脉有毛病吧。


    第166章 铜字 我听说你没钱,收了武崇训的钱……


    这日,裹儿下值回府,坐在榻上看《道德经》,荣娘跑进来,滚到她怀里像扭股糖似的扭来扭去。


    “你要做什么坏事?”裹儿搂着她笑问。


    荣娘搬着她的脖颈,道:“阿娘,我想要三千钱。”


    裹儿奇怪地问:“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荣娘深受李显和韦淇的喜爱,平日所得赏赐之物不知多少。


    荣娘道:“神都的锦绣阁新出了一对蝴蝶发钗,别人都买了,我也想买。”


    裹儿道:“我记得你有几顶宫造的蝴蝶花冠,外面的工匠再怎么巧能及得上宫中的?”


    荣娘扭来扭去,撒娇道:“我想要这个,阿娘。”


    裹儿想了想,命人把自己的那对金镶玉蝴蝶式样步摇拿来。


    侍女去了半日,用红漆盘盛着步摇进来,荣娘起身看去,只见蝶翅镂刻如花树,中间嵌着白玉,下面缀金缀玉缀珠,精巧美丽。


    “好漂亮,比别人的都好看。”荣娘忍不住赞道。


    裹儿将发钗插在荣娘的发髻上,只是她尚幼,头发不长,插不安稳,遂道:“等你大些再戴这个,这是我小时你阿婆送给我的,如今送给你了。”


    荣娘点头,立刻叫人收起来。裹儿又道:“我让府里人给你打几对草虫小钗,这个正适合你戴。”


    荣娘应了,又回来搬着母亲的脖子,问:“阿娘,咱家没钱了吗?”


    裹儿笑了一下,问:“你怎么知道的?”


    荣娘道:“刚才还不确定,现在确定了。”裹儿闻言伸手拍了几下女儿的背,道:“只是铜钱少了一些,库里还有绢帛。去玩吧,我要看书。”


    荣娘好奇:“阿娘你看什么书?我也要看。”


    裹儿极为爱惜这本则天皇帝亲手书写的《道德经》,见女儿扒着要看,只好一面悄悄使眼色让人收起来,一面带她去了府中一处僻静的院子。


    只见院中摆着各样东西,诸人皆低头做自己的事,叮叮咣咣地个不停。


    荣娘的嘴巴张得老大,不顾脏污,跃跃欲试地要上手摸一个泥模。裹儿连忙拉住荣娘的手,道:“别动,这个泥模在风干。”


    荣娘收回手,围着泥模转圈,转头问:“阿娘,这不是下人房吗?这里怪有意思的,早知道我就多来这里玩了。”


    裹儿道:“这不是下人房,我招了一些能工巧匠并擅常术数的人做事,大多都是良人。”


    “阿耶说不许我靠近这里。”荣娘利落地将她的父亲卖了。


    裹儿一想,定是武崇训担忧荣娘年纪小,好奇心旺盛,怕她来这来这里伤着了,就故意哄她说是下人房。


    裹儿带着荣娘进了一扇门,只见面阔三间,不曾隔断,有十来人在里面做活,室内弥漫着一股油墨香味。


    夕阳透过大窗户照在一面轮盘上,金光璀璨,引得荣娘连忙跑过去细看。


    “这是字?”荣娘趴在轮盘上,只见上面整整齐齐排列着铜字。


    裹儿指了靠墙根的一排摞得等人高的箱子,道:“咱家的钱都在这里面了。”


    “这里面都是铜?”荣娘问。


    裹儿点头,道:“嗯,咱家的铜钱都换成了铜。”其实可以直接将铜钱融了铸铜字,但是朝廷禁止融铜钱。这是裹儿拿钱从工部买来的铜做的铜字,故而账面上的钱不甚宽裕。


    荣娘取出一个来,上面残留着油墨的痕迹,好奇问:“这是小印?”


    裹儿叫她放回去,两人来到旁边的条案上,只见几个匠人正在拿着刷子刷一个木框,片刻后揭下印满字的纸张。裹儿接过来一张递给荣娘。


    荣娘好奇地接过,不小心手上蹭了点油墨,但她的注意力在纸张的内容和形式,这是一张邸报。


    “阿娘,这一张卖两个钱,准能卖出去。”荣娘道。


    裹儿道:“这才刚弄好,过几天修整一下铺子卖。”


    荣娘兴致勃勃,道:“不用闹市的铺子,偏远处找个屋子就好了,再招几个孩童,到各坊间去卖,准卖得好。”


    裹儿道:“……你比我还热心。”荣娘嘿嘿笑了两声。母女又看了别的东西,直到侍女叫她们回去用饭才出来了。


    铜字试验好后,裹儿将成品拿给重润看,重润看了也十分喜欢,道:“这印刷一些小东西,比雕版和抄写便宜了许多。刘知柔年纪大了,你兼着工部,这事就交给你去办。”


    裹儿应了,重润又问起她修订法律的事情。裹儿闻言抱怨起来,“当年长孙无忌怎么修的法律,贵贱悬殊,又根据什么五服减一等二等的,还有罚铜赎罪,……看得我头都大了,我都怀疑长孙无忌是为自家才这样制定法律了……”


    重润笑着听裹儿抱怨完,问:“你准备怎么改?”


    裹儿苦笑着摊开手,道:“还能怎样改?上面的条款放眼望去都是利于朝堂上的这些人这些家,要削去他们的利益,他们少不得要与我拼命干仗,只能一点一点来。”


    重润好奇起来,问:“你想要将法律改成什么样子?”


    “公道。我希望每个人都能从律法中讨回自己的公道,而且不受良贱、远近、士庶、贫富……等影响。”裹儿坚定道。


    重润听了,心中感慨万千,摆手让她去了,临走还叮嘱道:“一百年都不能做到你说的这些,你慢着点来。”


    “别学隋炀帝这个糟心皇帝。”重润在心里默默补充道。隋朝灭亡有很多因素,但是大运河是其中之一,然而大唐现在依赖着这条运河从南往北运粮运绢。


    下值后,裹儿回到家里,却见崇训托着锦盒过来。裹儿诧异,如今孩子大了,连荣娘也知道武延秀的事情,故而不像他们小时那样常在一起用饭。


    “这是做什么?”裹儿命人让座上茶。


    崇训进来坐下,挥手让侍女退下,将锦盒推给裹儿,说:“这是我这些年的租税,没怎么花,你拿着用吧。”崇训封了镐国公,封邑五百户。


    裹儿笑起来,将锦盒往回推,“定是女王不知和你说了什么,我不缺钱,前儿拿铜钱从工部换了一些铜做铜字,如今库里的绢帛堆积如山。”


    崇训闻言一愣,裹儿见状,手按在锦盒上,笑说:“你若是不急着用,我拿来有个赚钱的用处。”


    崇训洗耳恭听,裹儿说起建船队出海行商来。崇训对裹儿信重,只听了两句,便立刻答应了。


    裹儿道:“我管户部的时候,就看到广州等几个港□□上来的税极多,那定是个好营生,而且我想看看海外是什么样子。”


    崇训问:“你准备怎么弄?”


    裹儿道:“我拉上几个姊妹一起,免得被她们说有了发财的门路不找她们。”


    崇训点了点头,道:“这样也好。”又说了几句,便起身告辞离开。


    裹儿送走崇训,与荣娘一起吃了饭,便回到竹园,就看见武延秀丢金饼玩。


    她瞥见案上的箱子,里面铺了一层的金饼,便问:“你这是要打个金铠甲不成?”


    说着便在榻上坐了,武延秀直起身道:“这些钱多不多?”


    “多,怎么不多?有人一辈子还见不到一块金饼呢。”裹儿笑回。


    武延秀说:“我听说你没钱,收了驸马武崇训的钱。”


    裹儿失笑:“谁又把这个告诉你的?”


    武延秀:“你别管,就只说有没有。”


    裹儿点头,道:“他本一片好意,不好拒绝,正好我想组一只船队想出海试试。”


    武延秀指了指箱子,道:“我把这些给你,比他的多不多?”


    裹儿笑起来,“多,便是我也没有这么多黄金。你哪来的?”


    武延秀笑道:“分家分来的。”武承嗣留下偌大的家底,其中武延基和武延秀分了大头。


    裹儿道:“那我收下了,你等着,我现在给你写一张字据。”


    武延秀手一摆豪气万千,道:“要什么字据?不用写。”


    裹儿摇头,笑说:“你来给我磨墨,我给他写了一张,也给你写一张。你是好意,赔了也不追讨,但若赚了,不给你分红,岂不是误了你这份好意?你对我好,我的心难道是石头做的?”


    武延秀扭扭捏捏起来磨墨,道:“这里早已是我的家了,你这么说,多见外。”


    裹儿睨了他一眼,笑说:“你快些了,别磨蹭了。”武延秀哼着草原的小调,一边磨墨一边问长问短。


    裹儿在休沐的时候,又借着长宁的宴会,给姊妹们说了这事,诸人中有感兴趣的,不感兴趣的,但都或多或少取了钱过来,入什么股。


    裹儿拢了钱帛,交给门下的人办理此事。如今大唐幅员辽阔,但是裹儿想知道海外到底是什么样子,最好能弄来金银和良种来。


    武延秀偶然见了此事,不由得为裹儿担心,“你不怕他们把钱给你卷跑了?”


    当年徐福骗了秦始皇的金银,带着三千童男童女,一到大海上就无影无踪了。


    裹儿笑道:“且不说几人同不同心,家族妻儿什么的,就单说他有了钱,去哪里花。神都和长安的富庶繁华,又岂是别国能比得上的?”


    武延秀心下明白,笑说:“原是我想多了。”


    第167章 登闻鼓 奴婢告发主家,除谋反、叛乱、……


    过了几日,荣娘从学堂回来的路上,听见孩童叫卖邸报,两文钱一张。


    她立刻叫人停下,买了一张送来,果然就是在自家看到的那种端庄秀丽的字体。


    马车刚要起步,她忙叫住,掀开车帘,对远去的孩童叫道:“小孩,你过来!”


    一个七八岁的男童折返回来,抬头问:“贵人有什么吩咐?”


    荣娘趴在窗框上,问:“你卖这个,怎么算的工钱?”


    男童的手臂上托着厚厚一叠邸报,他踌躇了一下,最后道:“掌柜的说了,卖十份给我一个钱。”


    荣娘又问:“你要是卖不完呢?”


    男童道:“卖不完,就把剩下的邸报送还给掌柜的。”


    荣娘道:“你再给我来四份。”说着,从荷包里掏出八个钱,从窗口递给男童。


    男童将邸报递过去,接了钱,笑道:“祝贵人万福金安,事事顺利,将来封诰命。”


    这是男童新学的吉利话,这卖邸报的活计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的,选了几轮,又押了一些钱才拿到这个的。


    荣娘将邸报叠好,自言自语道:“阿娘用了我的计策,至少卖二十张就得给我一个钱。”可惜,她也只是想想罢了。


    若是说了,她阿娘必定要把她吃的、穿的、住的都算成钱,她还小,这样一来就亏大发了。


    荣娘回到家中,将邸报当做上学归来的伴手礼给家里的人送去了,连武延秀都有一份。这愈加坚定了武延秀要将遗产留给荣娘的念头。


    植儿还在扭扭捏捏,荣娘早已坦然承认武延秀就是家中的一份子,就像她薛菲姐姐家里有个二娘,当然薛菲姐姐还悄悄给她说过,她还有个小爹。


    这群孩子的父母长于则天皇帝的统治之下,则天皇帝去了,又有个安乐公主在朝堂上拨弄风云,故而他们受了不少影响。


    有几个和荣娘差不多大的女孩,私下里说悄悄话,将来也要娶个三夫四侍的。


    当裹儿知道这个事情时,无语至极,想要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给她讲了一些生理知识。


    “阿娘我懂了,想要征服男人,必先要征服世界。”荣娘豪气万丈道。


    裹儿道:“……是这个道理。”则天皇帝已经证明了这个道理,据她所见各种男子中,论做情人的资质,张氏兄弟当为翘楚。


    若则天皇帝不是皇帝,张氏兄弟会乖顺地侍奉她?


    想毕,裹儿一巴掌拍在荣娘头上,道:“你年纪这些小,怎么知道这些呢?”


    荣娘坐在秋千上,一双脚荡来荡去,说:“大家都知道啊,所以就知道的多了。薛菲说她将来要养七个,我要养十个。”


    “那是人,可不是你们用来夸耀的工具。”裹儿告诫她道。荣娘伸出舌头吐了吐,然后跳下秋千跑了。


    裹儿无奈地笑了笑,忽然有宫人禀告说:“永泰公主来了。”她便起身来到前厅,就见仙蕙坐在前厅喝茶,腿边依偎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这是仙蕙的女儿茂娘,小名妙妙。


    “妙妙见过姨娘。”茂娘小大人似的行了礼,玉雪可爱的模样让裹儿稀罕地不得了,立刻抱在怀中。


    裹儿和仙蕙抱怨起荣娘的调皮来,苦恼不已:“这孩子越来越大,越不好管,还是妙妙最可爱。”


    仙蕙道:“我瞧你家荣娘就很好,聪明大胆。”两人说话,怕茂娘无聊,裹儿叫来侍女带茂娘去找荣娘玩耍。”


    仙蕙问:“我听说你有一个法子,比那什么雕版还便宜,一夜能印出几千张邸报。”


    裹儿笑了,说:“你说的是这个呀,我正好要找你呢。”


    仙蕙道:“我也有事找你,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事。”


    裹儿问:“你先说。”


    仙蕙叫宫女拿出几册书来,说:“我没什么本事,有时闲着无聊,养了几个文人给我写志怪话本。有几个写得好的,我想拿给姊妹们看,只是抄写太麻烦,而且又慢,能把人急死。”


    长宁是标准的大唐贵妇,平日里设宴骑马打猎打马球,宾客如云,而仙蕙与她不同,她爱静,最近几年又添了看话本的爱好。


    故而公主们开府后,仙蕙养了擅长写话本的文人,也有文人羞于让人知道自己写话本,故而遮着脸将话本交给府上的人,领了赏钱就走了。


    话本良莠不齐,仙蕙挑出一些写得好的,与姊妹们分享。独乐了不如众乐乐。


    裹儿听完,大笑道:“我们想到一处去了。我原想着要找你去商量,邸报不过是试水而已,这里面有好多事情能做的。你先随我来,把你拿的话本也带上,让那些匠人看看。”


    说着,裹儿便带着仙蕙去了匠人房,仙蕙抬头看见上头的牌匾,念道:“天工院,这名字倒好,就看符不符实了。”


    待仙蕙看过铜字如何印刷后,又连声道好,临走前见捡字的人眼熟,便问了一句。


    这是个五六十岁面无无须的白胖老头,他一开口,仙蕙立刻笑起来:“我在宫中见过你,只觉得面善。”


    老头满脸堆笑说:“六公主好记性,我正是宫中出来的,因着年迈干不了活,本要退休,咱家干了一辈子伺候人的活计,我要是手头没活干,觉都睡不安稳,幸好七公主从天而降。”


    裹儿笑着对仙蕙道:“你别听他这么说,是专门找他帮衬我来的,这次的事还得需要白公公的帮助。”


    白公公忙问什么事,仙蕙便将话本的事情说了。白公公想了想,道:“印十份也是印,印百份千份也是印,不如印多些拿到西市卖。”


    白公公说完立刻打嘴,陪笑说:“我不该拿这些世俗经济污公主的耳。”


    仙蕙笑起来,“行了,这定是裹儿的主意,即便裹儿没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裹儿道:“咱们既然想到一处,我就不多说了,这事就交给白公公去办了。”


    白公公笑说:“两位公主放心好了。”说着,他就要拿话本。


    裹儿笑说:“这个先不急,我选过了,再给你送来。咱们做这个原不图几个钱,只要顺心顺意才好。”


    白公公意会,他原先做的是伺候人的活计,不管赚多赚少,主子心情顺畅为大,而且这两位公主也不缺什么钱财。


    裹儿和仙蕙出了天工院,便吩咐人去把湘灵请过来。湘灵如今在朝中做了中书舍人,又在公主府附近置办了房舍,故而侍女去了一顿饭的功夫,便带她进来了。


    湘灵笑说:“这个点叫我来,两位公主莫不是要请我吃饭?”说着,便坐下了。


    裹儿一听也笑了,道:“饭也有,只是需得你帮个忙,若是帮好了,你天天住这里也使得。”


    湘灵嗤一声笑了,“我才搬出去几日,又要住进来,让我松快几日才好。”


    湘灵身为中书舍人,出入前朝后宫,官虽不大,却能在皇帝公主面前说上话,故而有不少人求娶,但她仔细思考后,从武家的旁支选了俊秀青年入赘。


    则天皇帝在时,这些武氏诸王纳妾蓄婢,生了一堆孩子,如今则天皇帝去了,大都坐吃山空罢了。


    虽然是吃软饭,但武家的人吃软饭的多了,也不以之为耻,而且湘灵年轻美貌,才华横溢,又执掌制诰,哪个不爱?这人一听这事,就去了。


    三人打趣一阵子,仙蕙将事情说了,裹儿接着道:“既然咱们要印书,就按咱们的要求来。这些话本,有的是妒人家富贵,编排出一些东西污人家,也有的在文中夹带私货。


    就比如哪个什么,新娘受尽舅姑、丈夫虐待,最后凭借善良以及任劳任怨取了家人的谅解,阖家大团圆。


    这是什么大团圆?坏人只有在需要好人的时候才有可能‘变好’。像这样规劝女子任劳任怨的话本要大改。女子难道不是人,难道就不配活得顺心如意?”


    湘灵听了,笑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仙蕙想了想,道:“原来你打这个主意。”


    裹儿笑着问仙蕙,道:“你就说咱们三个比别的女子过得快活不快活?”


    仙蕙和湘灵一时都笑起来,“你说话就说话,别拿我们做话头。”


    三人说笑一回,裹儿看时间不早,便命人传饭,又把荣娘和茂娘叫过来,湘灵看两个小丫头十分稀罕。


    过了两日,裹儿命人把两份计划书,送给仙蕙和湘灵。湘灵那边欣然答应,没什么意见,反而是仙蕙派来一位秀美绝伦的娘子。


    这娘子行礼道:“奴家武灵儿拜见七公主。”


    裹儿仔细打量一回,道:“好标致的小娘子,你是哪家的?”


    武灵儿回道:“奴家的亲伯父是太平公主的驸马。”


    裹儿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先恒定王家的灵儿妹子,你该常来逛逛,几年不见,没想到你出落


    得和神妃仙子似的,快坐,上茶。”


    “七公主见笑了。”武灵儿坐下来,说:“六公主叫奴家来说,七公主的主意极好,她还有几间西市的铺子,若是没地方,这个尽管拿去用,只是不要见外才好。六公主还说她本是玩乐,七公主不要放在心上才是。再者,书印好了,先送来几部。”


    裹儿一口应了,又问武灵儿:“你多大了?”


    武灵儿回:“十九了。”


    裹儿看了一眼武灵儿的发型,没有嫁人,问:“如今在哪里做事?”


    武灵儿回道:“我跟着太平公主在致知院做助教,今日送茂娘回来,就领了这个差使,我也想过来探望七公主。”


    裹儿笑起来,“都是自家人,你想来就来,不必见外。对了,六娘让你传话,可给你把事说全了。”


    武灵儿回:“六公主给我闲话提了几句,说了铜字印刷、又请湘灵嫂子改编的话,其他倒是不知了。”


    裹儿笑道:“你既然能做助教,定然识字,帮我做一些话本的校正可好?”


    武灵儿回:“奴家略识几个字,读了几篇文章,若是七公主不介意,愿意一试。”


    裹儿笑说:“不白劳动你,来人,将我的那对金钗拿过来。等湘灵做好了,我派人给你送去。”


    武灵儿道:“是,七公主。奴家……”


    裹儿笑说:“不要提什么奴家了,就你啊我啊自称就好。”武灵儿又陪裹儿说了一会儿话,便起身告辞。


    她走后,裹儿对着她的背影笑了一下。她自然明白六姐派这姑娘来传话的意思,不过武灵儿若是有上进心,又是个有才的,裹儿不介意帮一手。


    过了几日,武灵儿将湘灵改过的话本送来,裹儿看过之后,就让白公公去刊印一千本。


    白公公心中咂舌,犹豫这么多卖不出去,但一想这是两位公主的吩咐,便去了。过了七八日,他送来一部样书,说是已经做完了。


    裹儿看过去,只见蓝皮线装,字迹清晰,看上去赏心悦目,道:“你们辛苦了。”


    白公公笑了一下,说:“这是咱们印的第一部书,得了公主这话,老奴就能放心了。”


    裹儿道:“你取二十部派人送去永泰公主府,五部送到湘灵府上。其他的,你就琢磨定个价往铺子里一放。”白公公应了退下。


    湘灵接了几次校正和修改话本的活计,不曾出错。裹儿又亲自考较一通,见其才学不错,便先留她在公主府中做事。


    天气越来越冷了,树上挂着几片倔强的金黄叶子,北风把阳光的热气吹得一丝不剩。


    上值时,天还好好的,下值后天空阴得低沉,风越来越大,眼见着雪粒子从天上落下来。


    裹儿刚出门,就见宫人过来,对她说:“太后宣公主进宫。”裹儿跟着他去了,进了宫殿,就见母亲正在赏歌舞。


    “阿娘,你叫我来什么事?”裹儿笑着在韦淇身边坐下。


    韦淇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衣裳,冰冰凉凉的,嗔道:“怎么不披了斗篷,来人将那件白狐的披风拿来。”


    裹儿将衣襟拉出来,露出貂皮的里,道:“阿娘你看,我穿得厚,不冷。”


    韦淇摸了裹儿的手,又让人赶紧端滚滚的茶过来。裹儿接过捧着喝了,听着悠扬的音乐,笑说:“阿娘这里真是好悠闲。”


    韦淇往后一靠,道:“你留宫中住一晚,看这天要下一晚上雪,明日还要上朝,那路上多冷。”


    裹儿道了一声好,韦淇又说:“荣娘他们几个去学堂了,这宫里一个说话的也没有,我呀,就只能看看她们唱唱跳跳。”


    裹儿道:“阿娘你想不想去温泉宫休养?”


    韦淇心中一动,但想了想,还是打消了主意,说:“再说吧,天冷了,早些用膳早些休息。”说着,韦淇便命人传膳。


    裹儿忽然瞥见案上有几本话本,便笑说:“这定是六姐送来的,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呢?”


    韦淇笑起来,说:“上次她过来,听我提了一口无趣,便搜罗这些话本送来给我解闷。”


    “我听说你们姊妹合开了一家印书的铺子?”韦淇问。


    裹儿回道:“是的,第一次印了一千本全卖完了,又加印了一千本,行情不错。”


    韦淇笑着点头,道:“这法子倒比雕版好。”裹儿道:“若说一劳永逸,印大件东西,还是雕版好。这些小件的东西,铜字印刷比较方便。就是这铜字太贵了,也就我们能用得起,其他人只能用泥和木了。”


    韦淇看到裹儿一脸心疼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将她搂在怀中摩挲。


    膳毕,母女躺在一张床上。韦淇翻来覆去,道:“你说我去温泉宫,好吗?会不会让你们为难?”


    李显去后,韦淇在宫中着实寂寞,往日千般嫌弃他,但他不在了,韦淇心中仿佛缺了一块似的。几个孙辈都在上学,又不好强拘他们入宫陪自己。


    裹儿转过头,道:“阿娘你想去就去,带上足够伺候的人,只是我们不能时常陪伴你。”


    “我还要你们陪伴?你们且放心,我又不是吃素的。”韦淇枕着手臂道。


    “你阿耶他是皇帝,牵一发动全身,哪里都不方便去,现在好了,他去了,我多少可以轻松些。”韦淇故作轻松道。


    裹儿抱住韦淇,道:“阿耶在世没让你受过委屈,我们做子女的自然不能比阿耶做的还差。这事一说,阿兄准能答应。”


    韦淇笑起来,“你又乱说话了,快睡觉吧,也不知你哪来的精力,这么旺盛。”


    外面簌簌地下着大雪,万籁俱寂,屋内温暖如春,香炉中烟雾袅袅,一室温馨。


    早上,裹儿刚一动,韦淇也跟着醒了。韦淇问:“什么时辰了?”宫女回道:“快寅末了。”


    裹儿起身,掀开帐子,一股轻寒袭来,扭头道:“阿娘你继续睡,我去了。”


    说着,下了床,到外间梳洗去了。韦淇披着衣裳坐起来,道:“吃些滚热的羹汤再走,记得把斗篷披上。”


    “知道了。”裹儿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来。


    她梳洗好,走出宫殿,入目所见白茫茫的一片,已经下了厚厚的一层雪,天空如同笼罩着一层灰蓝色的轻纱,散落在一尘不染的雪地上。


    阶前的白雪早已扫去,又偶然有几片被风吹到上面。裹儿一迳来到通天宫。


    朝中正议着事,忽然一阵鼓声传来,殿内顿时安静下来。这个时候有鼓声显然不正常,裹儿凝神听了半天,回道:“好像是前头的登闻鼓响了。”


    话音落下,殿内窃窃私语,重润道:“来人,去看看怎么回事。”


    侍卫去了半日,回来禀说:“启奏陛下,一名女子敲响登闻鼓后,就冻得晕死过去。”


    重润惊了一下,道:“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此事交由刑部处理,务必问清这女子的冤屈。”


    裹儿出列道:“是,臣请太医为这女子看诊,免得因天寒丢了性命。”


    “这是自然。”重润一口答应。侍卫领命出去,请太医为那女子诊治。


    此事一出,众人心不在焉,草草汇报完,早朝便散了。裹儿回到值房,早有宫人将这女子的来历,悄悄告诉她。


    “既然这样,那这案子就交给李郎中审理,张侍郎督办。”裹儿心中想道。


    这李郎中的李并非皇室之李,而是赵郡李氏,张侍郎自然就是张九龄。


    李郎中听了吩咐,不情不愿请示了张九龄,便去审办此事。


    那女子业已醒来,宫人见她穿得单薄,便借了一件厚衣服给她穿,灌了一碗药,终于能把事情说清楚了。


    原来这女子是卢家九房的一个奴婢,名唤墨香,姐姐因生得貌美被主家收了房,前几日说是失手打了贵重东西,被主家打了四十板子,不料她怀了孕,一尸两命。


    她的兄长去讨说法,也被打了几十板子,次日就去了。女子的阿耶死的早,重病的亲娘听到一双儿女的噩耗也没了。


    墨香从卢家逃出来,她不知道要找哪个衙门,看书看戏时听到有什么登闻鼓,便跑到宫门前,敲响了登闻鼓。


    李郎中一听这话,心道,这个案子好审理,唐律上写得一清二楚,便派人去了卢家核实情况。


    案件进展得十分顺利,墨香没有说谎,墨香姐姐和墨香兄长都因违法卢家家法被打了板子,事后卢家也派大夫去医治,因他们命薄就死了,墨香娘亲的死亡也与卢家无关。


    李郎中第二日便将卷宗上呈给了张九龄,张九龄看完,气得满脸红胀,双手颤抖不已,指着他道:“这就是你办的案子?”


    李郎中笑说:“情况属实,属下按律办案,且都有迹可循,并无不妥。”


    张九龄听完,将卷宗掷在地上,气道:“好啊,卢家打死奴婢,竟然无罪,这名无辜女子反而被判绞刑?”


    李郎中眉头一皱,道:“张侍郎,我是按律办案,两名死者皆因过错,被主家责打,致死的原因皆非杖责,一人因小产,一人因高热,主家事后又派人去医治,按律减五等,当然是无罪。奴婢告发主家,除谋反、叛乱、


    谋逆外,皆处绞刑。”


    张九龄道:“荒唐!那女子打碎了什么金贵东西,为何卷宗上没写?那女子怀孕几个月,主家知道吗?可有仵作验过尸身……整个卷宗错漏百出,你还有何颜面在刑部?”


    李郎中生性高傲,闻言立刻怒了:“我按律做事,怎么到侍郎嘴里都是错?这是公主吩咐我做的,你既然不同意,就去找公主说去,我不奉陪了。”说完,便甩袖而去。


    张九龄枯坐良久,又起身将卷宗捡回来,仔细看了一遍,便起身去找顶头上司安乐公主。


    若是无罪之人被绞死,有罪之人逍遥法外,那这天下还有什么王法?宫门前的登闻鼓还不如拆掉算了。


    张九龄义愤填膺地来到公主的值房,却被人告知安乐公主进皇宫去了。


    他只好回去,因这案是公主指派李郎中审的,他只是督办,没有安乐公主的话,下面的人指挥不动,只好派人叮嘱照看好墨香。


    他回到家中,却听到女儿张婉如悄悄问他,“阿耶,你们真把敲登闻鼓的小娘子判了绞刑,还判了打死两条人命的卢家人无罪吧。”


    张九龄一惊,忙问:“你怎么知道的?”


    张婉如没有回答,恳求道:“现在全神都都知道了。阿耶,你可怜可怜那个小娘子,我听说她为了给姐姐兄长还有枉死的母亲寻个公道,几乎舍命出来。


    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她一身单衣,老天没收她的命,你们要收她的命,岂不荒谬?”


    张九龄愣住半天才回神,他临近中午才得了结果,怎么一下午就传遍神都?显然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别人怎么说?”张九龄问。


    张婉如道:“大家都可怜这个孝悌的小娘子无辜丧命,阿耶,登闻鼓本是为这世间鸣不平事,要是杀了这小娘子,一来违背了本意,二来日后以讹传讹,谁还敢去敲登闻鼓?


    陛下仁善,最是孝悌,这样的小娘子嘉奖还不来及,怎么要杀她呢?阿耶,你可要想清楚。”


    张婉如说着竟然为墨香求起情来,张九龄听着脸色变了几变,喃喃道:“我就知道这事不会这么简单的。”


    张婉如叫了几声阿耶,张九龄才回过神来,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我明白了。”


    神都这一年波澜不兴,最近出了个敲登闻鼓的大事,一下子把众人的兴趣都提起来了,众说纷纭,好像有人不知道这事,仿佛不是神都人似的。


    一时,范阳卢氏、墨香,连主审官出身的赵郡李氏都成为神都舆论的焦点。


    第168章 北风 子岂能告父,奴岂能告主?


    真的假的,奴婢告发主人要处绞刑?


    神都的坊市中议论纷纷,很多人也是第一次知道这条律法,不由得瞠目结舌。


    邸店的老板趴在柜台上,一边拨着算盘,一边和旁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那要是主家杀人放火,奴婢也不能告发了?”一人道。


    “那是自然,律法就是这么规定的。我瞅着那墨香小娘子是活不了了,唉,为人奴婢,身不由己,命不由己,连牛马都不如。”另一人叹道。


    “古有缇萦救父,这小娘子也是孝顺的可怜人,只希望陛下能够赦免她。”一人道。


    “你怎么可怜这些奴婢,要是你的奴婢告发你,你会饶了他们吗?”另一人则不赞同道。


    一名黄衫汉听了,拍着桌案站起来,斥道:“某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要是做了错事,他们告发我,坐了监狱,是我罪有应得,与旁人有什么干系?”


    一人嗤了一声,“奴婢律比蓄产,良贱天悬地隔,你心疼他们做什么?”


    老板抬起头,缓慢而坚定道:“话不要说得太满。三十年前,我也是这么想的。十多年前,家里受了灾,阖家沦为奴婢,在主家受尽磨难。


    后来,先帝开恩,官赎为良,全家十口,只剩下我和一个小孙子活着出来了。”


    这话一出,邸店内顿时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落在老板身上,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老板眼圈红了,嘴角动了动,道:“我劝你们积点口德,指不定哪一日,我们就沦为奴婢了,妻女姊妹任人羞辱,求告无门,唯有一死,或许连死都不能。”


    黄衫汉顿了顿,端了一碗酒放到老板案上,“相逢既是有缘,某请老丈喝一碗酒。”


    老板闻言,一股热流涌上眼睛,“多谢郎君。”


    说着,他端起酒一饮而尽,目光扫过众人,道:“咱们都是小本买卖,行商坐贾的,养不起几个奴婢,做的是本分生意,但万一要是老天爷不开心,一场火一场水的,说不定就沦为奴婢牲口了。


    就像墨香小娘子的兄长姐姐,主家杀他们就和杀死一只蚂蚁一样,即便告到朝廷也是个死。唉,作孽啊作孽。”


    黄衫汉锤了一下桌案,愤愤不平道:“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那是人,会说会动,不是牲口,怎么有人把人当牲口呢?”


    老板摇头道:“奴婢告发主家处绞刑,谁家的奴婢最多,当然对谁就有利。”


    忽然有一人道:“这可不是?这条律法封了奴婢的口,主家那些脏的、臭的、烂的都捂住了,外面瞧着光鲜亮丽,依我看,还是咱们小门小户的好,一看就能看到底。”


    又有一人道:“说到这个,我婶娘的侄女在宫中做过宫女,年初陛下为先帝祈福把她们提前放出宫。


    她回来说,宫中的规矩虽多,但先帝、太后、陛下和几位公主都是极和气的人,从不打骂她们,年节赏赐不断,有人生病还请太医医治。


    宫中采买宫女,给了宫女家中一笔钱,宫女每月有月例,又管饭管衣裳,放出宫后还有赏赐,若是在贵人跟前伺候,贵人还会另有赏赐。”


    老板感慨道:“先帝、陛下、太后和公主都是仁善的人啊。”


    众人跟着叹息,黄衫汉仍想着那小娘子,道:“那她要怎么办呢?”


    老板叹道:“官官相护,你也不想想墨香小娘子的主家是什么人家,那是范阳卢氏,审办此案又是出身哪一家,那是赵郡李氏。”


    “是啊,是啊,我给你说,这个可不是个案,像这样的事情多着呢,还是那句‘奴婢告发主家处绞刑’,都被封口了,外人根本无从知晓。”


    “是啊,被子一盖,里面什么东西谁知道呢。”


    ……


    张九龄上值后,想了一想,还是将卷宗呈给安乐公主,指出里面的诸多缺漏。


    裹儿命人把李郎中和刑部的人都叫来,让张九龄和李郎中当堂辩论。


    李郎中抓着律法不放,张九龄则一句一句地指出卷宗的缺漏,两人争得面红耳赤。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怒气几乎扭曲了李郎中那张俊秀的脸,“这是太宗皇帝定下的唐律,又岂是你能置喙的?”


    张九龄回道:“太宗皇帝仁政爱民,奴婢难道不是大唐的子民?时移世易,出现了许多新情况新问题,故而朝廷才一再


    发出敕令格式。”


    ……


    裹儿面色平静地听完他们的辩论,各打五十大板,“李郎中审案粗疏,张侍郎感情用事,这事你们都不要管了,容我想想,都下去吧。”


    众人散了,各自回去。


    神都关于此案又翻了新,一个叫张九龄的岭南人因为给墨香小娘子说情被罚闭门思过,连堂上两人如何争辩都传得沸沸扬扬。


    裹儿出了值房,正好碰见立在门口的韩休韩侍郎,他朝裹儿行了一礼,一双清透的眼睛对上裹儿,又立刻垂下来。


    四目对视的刹那,双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对方的心意。裹儿朝他微微颔首,便从他身边过去了,紫袍和红袍交错而过。


    此事悬而不决,神都议论纷纷,大臣有上书弹劾张九龄的,也有质疑这条律法的,纷纷扰扰,莫衷一是。


    神都的消息也日日更新,大臣的跟脚出身都被扒出来了。


    邸店里老板依旧拨着算盘,听着客人议论墨香告主案件的进程。


    “上书支持的都是那些世家子,他们当然支持了,反对的都是咱们小民百姓。”这人道。


    那人说:“是啊,你也不想想兄弟两个都能闹矛盾呢,何况是那么大的家族?说不定里面藏着什么猫腻,不能说,不能说啊……”


    “是啊是啊……”众人心照不宣,说:“喝酒喝酒。”


    事情纷纷扬扬闹了十多日,李郎中和张九龄都被搁置不用,裹儿另派韩休查明此案,案情已经查明。期间阻碍,自不必说,但幸好开棺验尸,提审诸人,都已查清楚。


    主家娘子因妒杖毙怀有四个月身孕的墨香的姐姐,而墨香的兄长则是被主家郎君无罪杖毙,墨香的母亲也因此而病逝。


    卷宗呈给几位相公和皇帝,众人商议起来要如何处置。如今事情已经闹大,必须要给天下人一个说法了。


    “无罪打死奴婢,按律徒一年,那主家娘子杖毙孕妇罪加二等。此事影响恶劣,不允主家郎君以官或铜赎罪。诸位有什么意见?”裹儿问道。


    众人都道没什么问题:“也该从重处罚。”


    裹儿说完,叹道:“但是墨香我就不知该如何判了,想听听诸位的意见。”


    宋璟道:“法不平则要改。当年太宗皇帝之所以要定下这样的律法,是因为国家初定,四海不平,北有突厥,西北有吐谷浑和吐蕃,为了维持稳定,不得已出此下策,且针对的是诬告谋反一事。


    如今大唐四海升平,这奴婢也是大唐的百姓,若将他们以牲口视之,与夷狄有什么区别?我大唐乃是礼仪之邦。视奴婢为牲口,这非太宗皇帝本意,也非先帝和陛下的本意。”


    韦嗣立道:“祖宗之法,岂可随意更改?且这奴婢乃是主家购得且养大成人,再造之恩过于父母。子岂能告父,奴岂能告主?”


    姚崇道:“主家视奴婢为子,就不会出现墨香兄姐这样的惨案。”


    裹儿补充道:“此案并非个案,刑部今年卷上有一千三百多宗,这还不论那些被大家族藏着掖着的。魏晋南北朝时,五胡乱华,胡人把汉人呼之为羊,百姓易子而食,良人随意被略卖为奴婢……各种惨状,触目惊心。


    大唐从那个黑暗的时代过来,立国百年,应一扫沉疴旧病。诸位相公都是读圣贤书的,且阿衡天下,与那些只读书的人又不同,当知行合一。百年后,千年后,后人会记住我们的善行。”


    刘知柔也道:“这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往日世家大族斋僧敬道,舍米舍钱,怎么轮到自家的奴婢反而吝啬起来?”


    裹儿笑说:“刘尚书提到这个,让我想起一件可笑的事情,就发生在我在幽州任职时。


    那年河北道闹了饥荒,我去募粮赈济,遇见一个老丈。我问他,‘河北饿殍遍野,如果你有一万石粮,你愿意捐给百姓吗?’


    老丈毫不犹豫道:‘我愿意。’


    我再问:‘朝廷如今调拨下赈济粮,你可愿意把牛捐出来运粮?’


    老丈立刻拒绝了,我就纳闷了,一万石粮可比一头牛贵重多了,便问他原因。他说:‘我真有一头牛啊。’


    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殿内有觉得可笑的。重润笑道:“不要贫嘴,这事必须要有个结果了。你是刑部尚书,你来说怎么办?”


    裹儿道:“人命贵重,人死不能复生。这条奴婢告主的律法不符合实际,应该删去。与这条相关的,还有卑幼控告长上。


    我认为应当将实告和诬告分开来看。若是诬告,那自然是没什么可说的,是为不孝。若是实告,卑幼虽没有愚孝长上,却忠于国家,大义不亏,略加惩戒即可。”


    重润想了想,道:“确实是这个理。虽然有容隐之说,但是卑幼打断长上行恶,不至于犯下大罪,法不容情,也算是一种孝顺。


    且朕是君父,口含天宪,天下的子民皆是我的孩子,若因忠于律法,忠于我而死,是何道理?天地君亲师,君在亲之前。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宋璟等人道:“理应如此。”


    重润道:“李仆射、宋相公,还有韦相公,你们就按这个意思,修订律法,这事以李仆射为主导,务要以人为贵。”


    三人道:“是。”


    裹儿想了想,道:“新法不能判旧案。墨香按律当处绞刑,可其兄姐无罪惨死,母亲又去了,她是个孝悌之人,若处死了她,只怕人心不服。


    我想向陛下求一道特赦令,赦免她死罪,收做官奴,在掖庭劳役。还望陛下成全。”


    重润叹道:“是个可怜的人儿,就这样吧。”


    众人散了朝会。韦嗣立追上裹儿,道:“公主这样,只怕会引起朝野非议。”


    裹儿笑起来,边走边说,“我明白你的顾虑,也是为了我好。我的启蒙老师是先郇国公,也就是我的舅舅。算起来,咱们是读一样的书,学同样的道理长大的。


    你在地方任职,我听说你爱民如子,想来对奴婢乱象也有不忍,只不过是牵扯过多,左右掣肘罢了。”


    韦嗣立听到这里,心中稍解,道:“公主明察秋毫。”


    裹儿继续说:“在其位,谋其政。我如今是宰执,怕这个怕那个,只怕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韦嗣立听了,心中汗颜,道:“公主大义。”


    正说着,忽然有宫人过来叫裹儿回去,说是皇帝找他。裹儿便辞了韦嗣立,往皇宫去了。


    由于墨香告主案影响太大,裹儿命人将案件简述,张贴在天津桥南昭示众人,给这事暂且划上一个句号。


    过了几日,好事者将此事编了话本,刊印出去,神都百姓看得是津津有味,又大快人心


    墨香从牢里出来的时候,已经临近新年,是一个年老的女官过来领她的。


    女官抱着一身绵衣裳,面容严厉,说:“你的判决下来了,奴婢告主当绞,托陛下和公主隆恩,赦免你的死罪,罚你入掖庭劳作。”


    墨香呆呆愣愣的,问:“那卢家主母和郎君呢?”


    女官回道:“卢家主母判了徒刑两年,郎君革职,判了徒刑一年。行刑的奴婢也各有处罚。”


    “不要愣了,把衣服穿上,跟我回掖庭。”女官将衣裳递给墨香,背过身去,耳边听到一股压抑的啜泣声。


    半响,墨香从牢房中走出来,跟着女官到了外面,只见太阳已经落山,巍峨的宫殿给暮色添了一抹艳丽。


    她心里明白,即便朝廷赦免自己,回到卢家也早晚是个死,去掖庭反而是一条生路。


    敲登闻鼓时,她已经生死置之度外,但现在她想活下去,带着家人的那份活下去。


    长长的巷道中,偶有宫人匆匆而过。


    女官一边走,一边小声说:“你先去学规矩,然后再到掖庭做工。你也不要瞧不起掖庭,如今上官侍郎和湘灵舍人都是从掖庭出来的,改贱为良,乃至做官,都有可能。


    你进宫后,有时间就多去读书,只要有一技之长,明习吏事,擅长术数,哪怕能画个画,写


    个字,绣个花,就能过下去……”


    墨香咬着唇,垂头掩饰眼中的泪水,身上的冬衣一直暖到她的心里。


    天渐渐黑了,风也越来越大,但吹在她脸上却并不凛冽,就好像母亲粗粝的手在抚摸着她的脸,与她告别。


    第169章 新律 因为只有我能做,没有人能够取代……


    墨香告主案尘埃落定,但是由此引发的各种问题还没有结束,一是关于李郎中和张九龄的处置,二是修订新律。


    李郎中执法粗疏,不适合在刑部工作,被调去礼部,而张九龄则外放为广州都督府的司马。


    临走之前,裹儿把他叫到值房谈话,“从神都调到地方,你心里有委屈吧。”


    “属下不敢。”张九龄道。


    裹儿让座,笑说:“坐下,你就要走了,咱们就当朋友之间说说话。”


    张九龄坐下来,裹儿问:“你知道广州都督是什么人吗?”


    张九龄回:“张说张都督。”


    裹儿道:“我听闻他对你极为赏识,你这次去就是在他的麾下做事。你是文学出身,但与大部分不通庶务的人不同,精明能干,又有将相之才。”


    张九龄忙说:“公主谬赞了,属下如何当得起。”


    裹儿说:“不历州县,不拟台阁,武将出将入相,这是朝廷的定制。你心里明白就好了。张都督是能臣干将,未来不会拘于广州一隅,你好生跟着他学习。”


    张九龄道:“是,多谢公主提点。”


    裹儿笑了,“你和韩休都是人才,宋相公给我要了几次人,说两人都放在刑部可惜了,他们吏部也缺像你们这样刚直的人。如今,我就如他的愿,把你外放。但不是吏部,宋公身体硬朗着呢。多接触些事务,对你的将来有好处。”


    张九龄说:“承蒙公主和宋公厚爱,属下愧不敢当。”


    裹儿道:“你心里有个数。对了,我有两件要紧的事情要吩咐你,之后会给你下诏令。第一件是关于修新律法,其中涉及到海外行商部分,广州乃中外交汇之地,你多收集些信息,若有想法写出来传到刑部。


    修新律法,要慎之又慎,多方听取意见,公卿大臣、名家宿儒、男女老少、华夏夷狄、贩夫走卒、部曲奴婢……只要是踏入大唐土地上的人,都要听听他们的声音和想法。


    你需要负责收集的信息主要有两种,其一是关于中外贸易的商法,其二是海外诸国来人他们的律法是什么。”


    张九龄听了,说:“现在羁縻地区都是因俗而治,这胡商也多用本族法。”


    裹儿道:“这些我也知道。”


    她一面说,一面在案上蘸了茶水,画出大唐的疆域轮廓,继续道:“大唐的领土不可受人侵犯,这是我们看得见的大唐。还有一个无形的大唐,而法律就是其中的一类疆界,若将处罚的权力让给外人,这疆界就失了一部分。


    现在大唐强盛还好,若有遭一日,大唐衰落,别国崛起,你想想会是怎样的情形?别国人在大唐杀人放火,却无法可依,最后只能交与别国处置,这些罪犯本来就是为他们做事的,他们会处置这些人吗?”


    张九龄细思恐极,又道:“公主言之有理,只是这如何……”


    裹儿笑道:“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此事干系重大,我会一一拜访相关人士,拟出章程来。”


    张九龄心中稍安,知安乐公主做事向来沉稳,便问:“那第二件事是什么?”


    裹儿道:“这事关系到国家,也和我们几个公主有些关系,我们姊妹出钱组了商队出海,打探前路,据我所知海外多金银铁矿以及良种等等。


    海外来唐者多,大唐出海外者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张九龄开口道:“我大唐物产丰饶,繁荣昌盛,海外仰慕华夏风华,纷纷过来。”


    “不,你错了。”裹儿继续道:“这意味着,若我们两方为敌,一人武器长,一人武器短,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等待我们的只有被动防御,无法犁庭扫穴。”


    张九龄一愣,不由得毛骨悚然,又听安乐公主道:“我要你做的事情也有两件,其一是收集海外诸国的资料和航海信息,其二是改进造船技术,我到时派金刚与你对接。”


    “是,公主考虑深远。”张九龄不由得心服口服。


    裹儿道:“当年的白江口之战,以少胜多,全赖刘仁轨刘公等将领指挥得当,士兵用命。大唐不惧怕任何一场陆地战,但若真要海战,只怕陆战的信心要减了七八分。”


    张九龄听到这里有些担忧,道:“属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既然说了,那就说吧。”裹儿道。


    “穷兵黩武非仁人所为。”张九龄道。


    裹儿闻言,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道:“军队只是震慑的手段,也是迫不得已的最后一步。”


    张九龄点头。裹儿想了想,道:“还有一事,我也给你提个醒。”


    张九龄道:“公主请讲。”


    裹儿道:“你和张道济(张说,字道济)都是文学之士,也是有才干之人。可其他的文学之士,在吏干方面连平平都算不上。朝廷选拔官员最重理民治戎方面的才能,无论是文采之士、世家子弟、流外小吏,甚至奴婢部曲,只要有才,就会被擢拔,不论出身。


    那些文学之士能写出那样的文章,想来也是聪明人,聪明人写东西快,多沉下心学学吏事,比天天嚷着什么怀才不遇强多了。


    这里是朝廷,肩负着天下万民,哪怕是最小的县丞都要管辖数千上万户,朝廷要为这些百姓负责。这就是一些人所谓怀才不遇的原因。


    当然,也不是说文学没有用处,翰林院、中书省还有礼部都适合文学之士。”


    张九龄听得额头冷汗直冒,汗颜不已。裹儿道:“你是明白人,又奖掖后进,我才和你说两句实在话,这话你也不要外传。遇见有志向,听劝的,多提点提点,为朝廷给百姓培养人才。”


    张九龄起身长揖一礼,道:“某受教了。”


    裹儿说完话,张九龄便离开回值房交接工作,过了新年,他便起身前往广州。


    送走张九龄后,裹儿又叫来韩休说话。“宋相公给我说了几次,把两个大才放到一处太浪费了,我扛不住,想必你也听说了,张侍郎调到广州都督府担任司马,他走后刑部的事情就由你执掌,我去修订新法。


    刑部主管刑法,正需要你这样刚直不阿的人。若是遇到决定不了的案件,就过来问我。”


    韩休听了,心中一动,陛下和公主刚过而立之年,而二人信赖的姚崇宋璟的年纪却大他们二三十岁,姚宋二人老去,自然是他们这一辈人补上相位。


    从安乐公主的话味探出,张九龄和他极有可能是下一代重点培养的人才。张九龄去广州都督府,想必是按姚崇的路径培养,而他可能按宋璟的路径培养。


    朝中有人认为张九龄外放是贬谪,可是张九龄的上司是张说,那是提拔举荐张九龄的人,他到广州都督府,就像回了老家一样。


    想毕,他心中一热,充满豪情,道:“是,公主。”


    裹儿道:“刑部的事情,你心里有数就行。还有别的事情吗?”


    韩休忽然想起一事,问:“公主,新法未出之前,奴婢告主的奴婢该如何判?”


    裹儿道:“先分清实告和诬告,两者处罚不同,再者,死刑要慎重,情有一线可原要缓决,卑幼告长上也按此处理。”


    “是,公主。”韩休说完,见裹儿端起茶,便告辞回去处理政事。


    裹儿也要开始忙自己的事情,她致力于修一部新的大唐律法,使大唐土地上的百姓都能受到法律的保护,也使作恶者不敢为恶。


    韦嗣立虽然知道安乐公主做事向来有自己的主见,修新律法想必也是一言堂,心中日夜不安,生怕安乐公主惹怒世家,被逐出朝堂。


    他虽然出身世家,但不可避免地倾向安乐公主和皇帝掌权,他们是韦家的外甥,韦家三人能相继为相,与这个不无关系。


    但是当他听完安乐公主修订律法的计划后,心中的不安散去,若是安乐公主能按照她说的坚持做下来,这部律法的执行将不再有大问题。


    再有几日就要过年,裹儿依然埋首各朝律法以及大唐卷宗案例,整个人看得恍恍惚惚,让韦淇等亲人心疼不已。


    翻了年,裹儿开始上书皇帝征召名儒、乡老以及精通律法者来京共议新律,修订修法。


    有些年迈不能来的或不愿来的,裹儿或是下令当地长官去请,或者亲身前往交谈……


    除了汉人,裹儿还征求蕃将(官)和羁縻首领的意见。


    裹儿下定决心,沉下心要做这件事情,除了必要的事情,其他的都暂放在一边,这让重润十分不解。


    “当年的新税法,你起了个头,其他交给姚公去做,怎么律法就偏偏需要你亲自上手呢?”重润好奇又无奈道,他发现妹妹倒有几分甘于


    恬淡的性格,这个时候不应该培植亲信,结交将领吗?


    前头都有人手把手教她了,怎么照着作业都不会抄呢?


    裹儿回道:“因为只有我能做,我会做,没有人能够取代我。”


    是的,没有人能够取代裹儿主持修订新律。重润迎着裹儿坚毅的目光,整个人如同醍醐灌顶,心中有一个想法,或许这部新律就能够把裹儿看清。


    一眨眼到了景龙四年春,新律终于修订好了,历时三年,由安乐公主主编,耗费一百多人的心血,经大唐君臣同意,颁行刊定天下。


    这部律法名唤《景龙律》,与之前的《永徽律》相比,删除了不合时宜的条款,最显目的是取消了绝大部分八议(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特权,提高奴婢部曲以及卑幼的地位,保护他们的生命安全。它还规定罪刑法定,限制官员的自由裁量权。


    此外,明文规定凡在大唐疆域上发生的案件,由大唐的官员按照大唐律法审办;羁縻区或者部落聚集区,也颁定了明文法,此法由大唐指导,羁縻区和部落聚集区的首领们主持编纂。


    除了《景龙律》外,裹儿还写了《法意》,专门阐述《景龙律》各部分律法立法的初衷和由来。


    一千多年来,《景龙律》和《法意》一直是封建时代冠冕上的明珠熠熠生辉,闪烁着人文的关怀,是任何朝代修法都绕不过去的高山。


    它是在繁荣强盛的大唐统治下,由一群自信、开放、包容、开明、博学、昂扬进取的大家编纂而成,其大部分立法内核超越了时代。


    当然这都是以后的事情。立法简单,执行难。裹儿早在去年就开始着手培养官吏学习新法,今年更和吏部宋璟合作,将新法纳入官员的考核,督促大理寺和刑部加强各地上报案件的审核。


    第170章 金刚 金刚从林邑千辛万苦取回来的良种……


    这日,裹儿正在值房处理公务,转头冷不防见自家的侍女在门口探头,遂出去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侍女立刻道:“公主,郑总管回来了,驸马叫我来给你说一声。”


    “啊?”裹儿吃了一惊,立刻回身给值房的下属说了一声,便与侍女一起回去。


    她骑马还未靠近洛水,就看见几座四五层高的楼船,张灯结彩,锣鼓齐鸣,载歌载舞,神都的百姓纷纷围在河两岸看热闹。


    穿过天津桥,回到公主府,裹儿将缰绳交给侍从,连马鞭都忘了放,一迳往花厅去了。


    她一进屋,金刚就立刻站起来,笑得灿烂,又带着激动,上前行礼:“公主!”


    裹儿一把握住他的手臂,仔细打量一回,忍不住心疼道:“黑了,也瘦了,你在海上吃了多少苦啊。”


    话音刚落,金刚的眼泪不知为何落了下来,裹儿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臂,扶他坐下。


    金刚含泪带笑推辞,连道不敢,裹儿按他坐下道:“出海九死一生,我为你平安归来感到高兴,今日只讲家人情谊,不说其他的。”


    金刚才坐了,道:“奴……我也没做什么事,就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金刚在裹儿不赞同的目光下,改称我。


    侍女端来茶,知道郑总管出海回来,盯了他一眼,目光中有好奇,也有高兴。


    金刚笑着接过茶。裹儿叫住侍女,道:“把女王也叫回来。”侍女领命去了。


    她与金刚叙过别离之情,便笑说:“我回来的路上看到几座高高的楼船,上面还有昆仑奴载歌载舞。”


    金刚回道:“这是我和公主说的随我前来的使臣和商贾,大部分使臣住到鸿胪寺,剩下的人就住在船上。”


    裹儿点头,道:“你真是越发出息了。”


    金刚憨笑了一声,“当年公主给我赐姓时说,我若姓了郑,还能下西洋,如今真去了。路上遇到了不少大风大浪,但都转危为安,想必是公主赐姓的缘故。”


    裹儿听了,凑近金刚,神神秘秘低声道:“这个姓好,尤其对于寺人而言,遇水则发达,名垂千古。”


    金刚笑起来,道:“公主越发爱开玩笑了。”裹儿见被识破,也乐起来。


    金刚道:“我给公主带了几样宝物。”说着,便叫人呈上来。


    裹儿看过去,都是些珍珠、琥珀、宝石、麝香、犀角、象牙等名贵之物,只是最后一样用普通的黄松木盒子装着。


    她隐约有个猜测,努力稳住手,打开盒子,果然是一捧稻种,猛地回头转身,“这就是那个稻种?”


    金刚起身,笑回:“就是这个,虽然广州几地都试种了一些,但我想公主定然喜欢,就带了回来。”


    “喜欢喜欢,当然喜欢。”裹儿一边连声道好,一边叫人只留下这个,其他的收进库房。


    “驸马,你也来看看。”裹儿恨不得向所有人分享此刻的幸福。


    “什么好东西,我也要看。”忽然从厅外进来一人,正是武延秀。


    裹儿笑说:“就是金刚从林邑千辛万苦取回来的良种。”


    武延秀拍了一下额头,道:“对对对,你和我说过,我怎么把这个忘了。”说着,便转身走过去,将崇训挤开,伸手捏了几粒,用指腹碾着,只是不如平日所吃的米润泽。


    “若真能成功,百姓就多了果腹的稻米。”崇训让开道。


    裹儿接道:“除了这个,若将来中原发生饥馑,还能从南方调粮赈济。”


    武延秀道:“公主还是这么一心为民。”


    正说着,荣娘也回来了,见到金刚也是十分高兴,拉着他问长问短,十分好奇海外的事情。


    金刚答了,又握着荣娘的手,感慨道:“小娘子长大了,出落得有几分……太平公主的模样。”其实,荣娘更像则天皇帝。


    裹儿笑说:“像太平公主才好呢,姑母是有福之人。”


    “人来齐了,传饭吧。”裹儿道。


    金刚环视一圈不见小郎君,心中疑惑,但面上如常,笑着应了。


    他吃着家常的便饭,感动地对裹儿道:“公主,我在外面,就想着家里这一口饭呢。”


    “你多吃些,但不可积食,日子长着呢。”裹儿叮嘱道。金刚连连点头。


    吃罢饭,崇训、武延秀都离开了,裹儿则带着金刚和荣娘去了书房,挥退众人。


    金刚看着荣娘为裹儿铺纸研墨,又感慨一番:“小娘子越发能干了,这让我想起公主在圣人跟前的时光。”


    裹儿道:“她呀,勉勉强强,去年开始跟着我做事。”


    金刚趁机问出自己的疑惑:“公主,怎么不见小郎君?”


    裹儿道:“去年我把他外放出去历练,留女王在身边。”


    荣娘闻言道:“等阿兄回来,我也要出去。”裹儿道:“这个自然,金刚你闲了多教教女王。”


    金刚忙应了,荣娘立刻打蛇顺棍上,朝金刚施了一礼,口呼师傅。金刚连忙推辞,裹儿道:“达者为师,你就应了。”


    金刚笑起来,朝荣娘还了一礼,算是应了这事。他从怀中取出一份海图,又叫人把一匣子日志抬过来,与裹儿和荣娘说起航海以及沿途各国来。


    次日,重润召金刚进宫,为他和群臣讲解航海见闻。相公们听了,大为震惊,看着舆图忍不住道:“还有这么多地方啊?”


    金刚点头,道:“世界之大,奴婢出去之后发觉自己就是沧海一粟,不过奴婢所见过的大小国家没有强盛如大唐的,大小城池也不如神都长安繁荣。”


    重润闻言,道:“前汉张骞通西域,被誉为凿空,金刚此行与张骞类似,你有功,朕封你开国县伯,随从皆有封赏,那些死去的人,也要多加抚恤。”


    金刚跪下谢恩,颇为遗憾道:“奴婢辜负圣恩,行至天竺南端因风浪大,船只不宜再走,便回来了。”


    重润道:“这与你无关,先回去歇息吧。”金刚行礼告辞离开。


    他走后,重润命人将金刚整理的粗略账册传给众人。待众人看过后,裹儿道:“金刚这次出去,属于半私人半官方的性质,带去的货物主要是丝绸、瓷器、茶叶、纸张,漆器以及铜钱,回来的有香料、珠宝、珍禽异兽、种子和铜铁金银。”


    重润摇头道:“铜钱不能外流太多,大唐本来就缺铜,流出太多,容易引发钱荒,除了铜,还有金银也是一样。”这三种自古以来都作为货币使用。


    裹儿接着道:“大唐要对来往贸易中的香料和珠宝征收重税,免得金银铜外流。还有,朝廷要提倡节俭,禁奢侈。”


    重润颔首,道:“你、姚公和张说拟一个章程来,要慎重一些。对了,要鼓励胡商以铜铁金银来大唐贸易。”


    裹儿和姚崇道:“是。”


    裹儿又想起一事,摇头笑道:“金刚从勃泥洲采购了大量胡椒,购价仅是神都胡椒售价的千分之一。”


    此话一出,众人大惊,纷纷算起成本,脸上的表情几乎维持不住,“这么便宜!”


    那他们之前高价买的胡椒算什么?不知谁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裹儿指着自己的脸,道:“算人傻钱多,叫别人速来。”


    重润嗤一声笑了,道:“不要胡闹。我大唐幅员辽阔,可有类似的地方种植这些?”


    裹儿道:“金刚已经买了几株幼苗,在崖州、雷州试种,看看成果如何了。”


    重润点头,道:“现在该说更重要的事情了。”


    姚崇踌躇道:“建海船,组水师,这肯定是一大笔钱啊,府库只怕……”说着,他不断地摇头,话未说完,但意思表达到了。


    朝廷没有那么多的钱去建什么水师海船。姚崇看重润的目光有点像看穷兵黩武的汉武帝。


    裹儿道:“金刚和我说,他们这一行遇到的海盗至少有十多起,若没有强大的水师护卫,只怕海运发展不起来。这水师海船必须要建。”


    宋璟道:“这海运有什么好处?”


    裹儿揶揄道:“至少能把胡椒的价格打下去,不让你们花冤枉钱,吃不起胡椒。”


    重润咳了一声,裹儿这才认真道:“其一是引进良植,比如林邑早熟耐旱的稻谷,勃泥的胡椒,还有药材以及其他的草木。


    其二是文化交流和文化输出,三人行,必有我师,虽弹丸小国,亦有可取之处;大唐是大邦,文明开化远超各国,通过海路,这大唐的文化能传播到各地……”


    宋璟问:“这有什么用?”


    裹儿回:“说大唐话,学大唐文,按大唐的规则做事,这还不够吗?”


    宋璟一愣,想了半响,才微微颔首。


    裹儿继续道:“其三是用大唐的丝绸、瓷器、茶叶和纸张换取国外的金银铜铁等矿物,这些都是必需品。大唐缺金银铜铁啊!”


    姚崇想了想,仍坚持道:“建水师和海船的钱不能挪用现有的税租税,这些钱都有用处。既然是水师,那公主就从海关关税上想办法,现有的租赋不能动。”


    其他人也纷纷赞同,裹儿想了一想,道:“也好,只不过我做事的时候需要各部提供协助。”


    姚崇一口答应,“可以给人,但不会给钱。”众人纷纷附和。


    裹儿:“……海关关税得有人专门掌管,其他部门不能调用这部分钱。”


    姚崇道:“若发生战争或者饥荒,不论什么钱都会动用。”


    裹儿道:“这个自然,建水师海船本来就是为了大唐和大唐的子民,永远不会偏离本心。”


    姚崇点头,道:“五年之内……”


    裹儿反驳说:“建个大船连五年都不止。”


    姚崇道:“那十年……十年做出些成果来,再谈其他的。”


    裹儿微微颔首,重润道:“那就这样,裹儿上个细致的章程来。”


    事情议定,众人各自散去。重润将裹儿留下,挥退宫人,说些家常话,问起植儿的近况来。


    裹儿道:“托了可靠的人照看,消息还是上个月传来的,想必应该还好。”


    重润端起茶,喝了一口,看了眼裹儿,问:“我总觉得你对勃泥洲特别关注。”


    裹儿也喝着茶,刚才说得口渴了,道:“你觉得植儿和女王如何?”


    重润道:“植儿沉稳,心里有成算,女王胆略过人,有几分像……像她,都是有才干的好孩子。”


    裹儿说:“是呀,都是好孩子,所以我才担忧,正如爹娘担忧我们兄妹一样。”


    重润放下茶盏,伸手拍了拍裹儿的肩膀,“说得你好像比我厉害似的,当然你确实比我厉害,但远远不够。”


    说完,他眉毛一挑,好整以暇地看着裹儿。裹儿哼了一声,用手指敲了敲桌案,道:“钱,海关关税。兵,水师。”


    重润失笑道:“且不说那水师有没有,即使有,难道你要开船逃到勃泥洲去?”


    “我才不会走呢。”裹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