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薛讷 若说起这个,便什么病都没有了……
几日后,重润在通天宫设宴招待随金刚来神都的使者。通天宫(明堂,又称万象神宫)高近三百尺,华丽壮观,巍峨无比。
林邑、真腊、师子国、大食国、古唐国、勃泥等国家地区的使者都被眼前的建筑所震撼。
抬头看不见顶的宫殿,精巧而又神秘的壁画,艳丽华美的地毯,高大坚固的朱红柱子,柔软而飘逸的帷幔……
使者们按照鸿胪寺的培训向大唐皇帝行礼,偷偷瞥了一眼,却见是一位极为年轻俊逸的青年,身着绣龙黄袍,嘴角噙着如春风般的笑容,令人神迷心醉。
他们的手脚几乎不知道要放到什么地方了,被宫人引着行礼,然后坐下,虽听不明白这位皇帝说了什么,但想必也是极和煦的话。
今日设宴款待使者,宫人端着酒馔鱼贯而入,里面的佳肴令人目不暇接,香味更是扑鼻而来。
丝竹之声响起,曼妙的舞姬袅袅走进来,翩翩起舞,有人不觉身子前倾,更有甚者起身走出坐席,迫近观看。
大唐的丰饶和瑰丽给了这些使者巨大的震撼,不觉自惭形秽。
通天宫中宾主尽欢,洛水两岸也是热闹无比。朝廷特许随使者来的商贾在洛水两岸售卖货物,真是熙熙攘攘。
却说临洛水的一座酒楼上,因人都去了洛水两岸看热闹淘便宜货,据说胡椒比东西两市的便宜一半,因而酒楼冷冷清清。
二楼的雅间里,却是欢声笑语不断,歌伎弹着琵琶唱着时兴的调子,对着面前的三位郎君巧笑嫣然。
三人正喝在兴头上,一人问:“三郎,你怎么没去宫中赴宴?我听说当今陛下在宫中召见外国使节。”
这位名唤三郎的人正是李隆基,丁忧之后,朝廷仿佛把他忘掉一般,他想谋求个官职,托了人,但总是没有下文,便知道是上头的意思,遂以饮酒交友为乐。
“我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李隆基恍若平常,举起酒杯说:“再说了,那些白蛮、赤蛮、昆仑奴有什么好看的。”
“是是是,三郎说的是,不如咱们在外面吃酒自在。”另一人道。
一人转头透过窗户看见泊在岸边的楼船,神神秘秘道:“我听说长宁公主派人出海,运回来不少奇珍异宝。上次公主府宴会,厅中摆了一尊六尺高的红珊瑚……”
李隆基道:“怎么,你也想出海?”
这人讪笑了一回,“我没个本钱,也没个当宰相的妹妹张罗。”
李隆基嗤笑一声,不说话,只管喝酒。另外一人见了,忙岔开话题,叫歌伎上来,笑说:“你体己的新曲子就不要藏着了,你知道这位是谁吗?”
歌伎抱着琵琶上前,笑回:“谁不认得他,他是临淄王。”
这人道:“你好生侍奉,若是伺候地好,说不定收你到府中当王妃。”
李隆基笑起来,道:
“不要听他胡言乱语。”
话虽如此说,但谁不知道临淄王?他纳了乐工之女,长子就是这女子所生,临淄王妃无子,这王府日后就是这名歌伎的,故而歌伎舞姬见了他极为热情,若是博他欢心,诞下儿女,那就是一步登天了。
然而,李隆基言笑晏晏,心里却十分烦闷,自从他阿耶去世后,前后两位皇帝都对他们一脉极为冷淡。长兄李成器还好些,宫中宴饮都邀他前去做门面,而其他人仿佛被遗忘了一般。
其他兄弟有俸禄拿,有酒馔吃,有乐舞看,就认为这日子比早些年在宫中战战兢兢好多了。
但是李隆基却越来越烦,见过天地之大,他不愿意养猪一样被朝廷养着,但不这样,又不能怎样,故而对安乐公主这个在朝堂招摇的外嫁女更是嗤之以鼻,心中暗骂皇帝昏庸,大臣眼瞎。
裹儿也参加了宫中的宴会。宴会上没怎么喝酒,一结束就回到值房去了,顺便把荣娘也带来,丝毫没有让小孩做事的心虚。当初,上官婉儿、裹儿和湘灵也是这个年纪就在则天皇帝身边做女史了。
“你以我的名义,写一份折子,推荐张九龄为船政使,使他主管造船一事,湘灵出为广州市舶使。”裹儿对荣娘道,荣娘应了一声。
裹儿去做自己的事情了,筹划新建水师。安南、广州、泉州和扬州是大唐对外最重要的贸易港口,其中安南和广州极为繁荣,尤以广州为最,番坊住有近十万海商。
安南和广州处在南边,泉州居中偏南,扬州居中偏东,这几地都有水师护卫,当然除了这些地方,登州等北方临海城市也有水师。
裹儿展开舆图,想了半日,便去找兵部尚书薛讷咨询意见。原同中书门下三品兼兵部尚书解琬于两年前病逝,从朔方调回来的薛讷成为他的接替者。
薛讷是薛仁贵的长子,自幼随军,曾镇守过安东,想必对水军比旁的将领更熟悉些。
只是裹儿去了兵部的值房却不见人,问了才知道薛讷身体不适告假回家修养。
裹儿知薛讷沉默稳重,必是真病了,想了一想,进宫与重润说了这事。重润一听,叹息道:“你带太医去看看他吧,老一辈的将领没剩下几个了。”
裹儿听了告辞离去,带着太医奉命来到薛府。太医诊治之后,出去与薛家人说开方用药的事情。
薛讷坐在榻上,苦笑道:“老臣多谢陛下隆恩,只是这身子……唉,有心无力。”
裹儿道:“薛公不要想这么多,安心养病就是。”
薛讷的身体自己明白,从去年冬天起,就精力大不如从前,当宰相虽风光,但是误了国家大事,就辜负了圣恩,还有就是阻了后来者的道。
这般想着,他便顺势和安乐公主说起告老致仕的事情来。
裹儿的眉头紧皱,道:“我今日来有个缘由,本想向你问些安东水军的事情,找不见人才知道你告病了,与陛下说了一声,他急得立刻派了太医,并让我也一起过来。
你这一致仕,倒教陛下说我不仅不会办事,还把这么尊老将给弄丢了。要说你说去,我可不敢。”
薛讷闻言立刻笑了,连称不敢,又问:“公主想问水军什么?我知道的不多,公主不嫌弃我倚老卖老就好。”
裹儿立刻道:“薛公说什么我听什么,只怕你的身体……”
薛讷一挥手,笑道:“若说起这个,便什么病都没有了。”
裹儿放心不下,叫人给他上了茶,自己先出去问了太医。太医说,薛相公这病是旧疾复发,慢慢将养着,受不得累。
薛讷见她回来,便笑说:“久病成良医,我说不妨事就不妨事。公主不是要问水军?我现在就和你说。”
裹儿坐下认真聆听,薛讷说到兴头处,连之前打仗的经历都说了。裹儿见状,又向他请教用兵练兵之法,薛讷也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直到家里人端来药才歇了一歇,又继续说下去。
他这样有精神,重润知道后,以至于薛讷连上了五封年老致仕的奏疏,才准了奏,仍保留他的宰相头衔。
第172章 武灵儿 谁说这个了,我的差事该怎么办……
湘灵的调令下来了,被调往广州担任市舶使,筹办组建水师的费用。裹儿请了假,带着荣娘为她送行。
神都城外的别离亭中,裹儿笑着对湘灵说:“你去吧,那里海阔天空,也千万小心风浪。”
湘灵的丈夫立在马车外,翘首等着,听说广州繁华,但再繁华的地方有神都繁华吗?前往岭南之地,他充满了疑惑和不安,但也因着湘灵又生出了向往。
湘灵挽了挽被夏风吹落的披帛,笑道:“我走了,公主多保重。”
裹儿双手抱着湘灵,拍着她的后背,刚才说了千言万语,此刻已经到了离别的时刻。
松开之后,裹儿又执起湘灵的手,道:“咱们从少年起就认识了,虽分别过,但很快又到了一起。此一去山高水长,你千万珍重。还有,你是我们的退路。”
湘灵点头,道:“我从宫中出来跟了公主,就没有想过其他的,公主放心。”
裹儿道:“我原本想让女王和你一起,只是我身边要有个孩子。待几年后植儿平安归来,我把女王给你送去当学生。”
湘灵道:“我知道了,公主留步,我要走了。”说罢,她转身离去,裹儿望着她的背影挥手。
湘灵上车之际,转头朝裹儿微微点头,然后登车放帘,慢慢消失在古木交柯的苍翠中。
她回身解开缰绳,对等候自己的荣娘说了一声:“咱们回去吧。”
荣娘点点头,说:“阿娘,你不舍得湘灵姑姑走吗?”
裹儿笑了一下,“不舍得,怎么舍得呢?不过,总要分开啊,等过几年,你也去广州好不好?”
荣娘抬头,她身量的到了裹儿的鼻子上,面容稚嫩,但眼睛里却充满了灵气和活力。她没有问什么,出于对母亲的信任,一口答应了,“好呀,我开大船,把什么岛都打下来并入大唐。”
“这么有志气!”裹儿笑道。
荣娘哼哼了几声,伸手指点江山,道:“我看到的土地都是大唐的。”
“唉哟,还这么霸道。”裹儿上了马,与荣娘并肩而行。
“走了,咱们回去。”荣娘忽然策马扬鞭,一身的红在翠色中浓烈如火。裹儿跟在她身后,脸上露出笑容。
二人没有回家,一起去了皇宫。荣娘去找韦淇说话,裹儿则到徽猷殿与重润说事。
由于湘灵离开,裹儿以公主府的名义发了招贤令,招纳有才学的女子入府做事,又请姊妹姑母等熟人推荐。
太平公主听了,将几个小娘子的名单亲自送来。裹儿出门迎接,大为高兴,“还是姑母想着我。”
太平公主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等你想起用人时再去培养就已经晚了。”
裹儿亲昵地扶着太平公主的手臂,道:“这不是有姑母在吗?”
太平公主事多,与裹儿说了一会子话,也没留下用饭就走了,倒像是给这几个小娘子背书来的。
裹儿做事效率奇高,立刻派人去请这些小娘子过来考较一番,皆中意。
她留下三个在公主府做事,又推荐了两人做女史。她又见武灵儿聪明伶俐,做事有章法,问了她的意见,便其与那两人一起进宫。
裹儿忙着新法的执行和水师等诸多事情,日子过得充实,也不觉时间流逝。
一日她忽然抬头看向窗外,却见银杏叶变黄,才知道秋天到了,又转过头吩咐人做事,心里忍不住想,下一次感慨时间流逝,说不定是窗外大雪漫天呢。
重润从晚上的清寒透体,感觉到夏日躁意的退去。秋夜无眠,他起身披了一件衣裳到外面散步。
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皎洁的银月,重润漫步在月光下,地上花树影子如藻荇般交错。
不知走到了哪里,一阵悠扬的琵琶声伴着水音传来。重润驻足聆听,待琵琶声停,他仍然回味着袅袅余音。
“前面是谁?”忽然一个虚张声势的女声传来。
重润扭头示意,一个小寺人走了出去,原是要他打发这个女子的,谁知这女子竟然跟着小寺人来到跟前。
“妾身武灵儿拜见陛下。”女子行了礼,道:“打搅陛下雅兴,罪该万死。”
重润笑着让她起来,道:“自家人何必见外。你深夜不睡,是遇到了什么委屈。”
武灵儿摇头,道:“今晚的月色如此好,忍不住在弹了自己新谱的曲子。”
“原来如此。夜深露重,早些回去休息。”重润叮嘱了一声,自己带人回到殿内睡下。
但是武灵儿却睡不着了,脑海中不断浮现着陛下的容貌,和煦的笑容,超逸的风姿,让她忍不住心动。
外面的人早对陛下的后宫议论纷纷,有人说他要把皇位传给安乐公主所以没留下后裔,有人说他伤了身体,还有人说他不爱红妆爱蓝颜……
可谁也没说陛下长得这么丰神秀逸啊,武灵儿捂着心口,感受那强有力的碰撞。
她长得好,家世好,聪明伶俐,且族中有几位显赫的公主,耳濡目染,对兄嫂选的人家挑挑拣拣,不愿意随便将此身托付了。
武灵儿先去了太平公主手下做事,又跟了安乐公主一段时间,原先是打算做个女官,将来像湘灵一样招赘。
武灵儿现在做的是宫中女官,辅佐太后处理宫务,往日都是下午过去汇报事情。
这几日她都是早早去了偶遇皇帝。喜欢是掩饰不住的,韦淇见武灵儿的目光黏在重润的身上,心中纠结。
她不想改变现状,但这样的想法对于重润是不是过于苛待了?韦淇愧疚极了,故而就这样纠结着。
身为当事人的重润早已司空见惯,本以为是小丫头的一时迷恋,但没想到她是越陷越深。
裹儿也知道了这件事,想了想一笑置之,只不要人外传此事。
又一次被武灵儿堵住,重润心中叹了一口气,在武灵儿湿漉漉的目光下挥退宫人。
“你有什么事情要与朕说?”重润缓缓道。
谁知武灵儿是个大胆的,也许是笃定没有男人会因为痴情女子表达爱意而怪罪她。
重润反射似的举起双手,尴尬不已,道:“你先松开再说,有什么委屈,我给你做主。”
“谁给我受了委屈,就是陛下给我了委屈,我的五脏六腑受着痛苦的煎熬,但是陛下视而不见,任由我独自承受痛苦。”武灵儿哽咽的声音传来。
重润叹了一口气,推开武灵儿,道:“你……你回去休息一段时间再来。”
武灵儿任由泪水滚落到腮边,道:“不,我才不要走。陛下,我喜欢你,我要做你的女人。”
重润闻言,笑了一下,“这话说的孩子气,我的年龄能做你的父亲了。”
武灵儿听了一顿,呜呜咽咽哭着:“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然后握着帕子转身跑了。
重润无奈笑笑,然后带着宫人回到徽猷殿,叮嘱了一句不要将此事外传,就处理政事去了。
他本以为此事到此为止,只是这武灵儿不达目的不罢休,自从那日后,明目张胆地来徽猷殿送荷包香囊和羹汤点心。
这日,重润叫住武灵儿,挥退众人,让她坐下。
“你不要白费心思了。”重润明确拒绝道。
武灵儿振振有词:“我喜欢你,与你无关。”
重润有些头疼,这种与熊孩子交流的无力感又来了(他的外甥中有不少是熊孩子)。
他想了想,还是冷酷地说:“你给我造成了困扰。”
武灵儿听了,双手撑着桌案直起身子,连连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陛下,你不要自苦了。”
重润一听这话,又是好笑,又是无力,道:“朕是皇帝,自苦什么?”
武灵儿一顿,又理直气壮道:“你身为皇帝,本应有后宫三千佳丽,但现在后宫空无一人,不是自苦是什么。
我要成为你的妃子,你担心什么我都明白,我什么都不要,名分、子嗣,我只要你。”
这股热情让重润感到哭笑不得,他因而坚定地拒绝了武灵儿,道:“小娘子,人生的路很长,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走吧。”
“走?”武灵儿咬着唇泫然欲泣,看着那个温和儒雅的男子正冷冰冰说出这样的话来。
重润道:“走,离开皇宫。”
“什么,你要撵我出宫?”武灵儿尖锐地叫起来。
重润点头道:“是,你困扰到朕了。”他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且又是供人看的猴子。
武灵儿又羞又气,满面通红,跺着脚,咬牙道:“我真是白瞎了眼睛看上你。”说罢,便气呼呼跑了。
重润只当她是小孩子脾气,又是自家亲戚,叫人进来,道:“你去给太后说一声,宽慰她几句,不要使人看低她。不看在亲戚的面上,就看在她年龄还小的份上。”宫人应了一声,飞也似的去了。
武灵儿回到住处,将衣服摔到包袱皮里,恨不得伏在榻上大哭一场,但她怎么会为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伤心呢。
正想着,忽然太后命人叫她。韦淇见了她,仔细打量一回,是个美貌热情的小娘子,可惜了……
韦淇宽慰了她几句,又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使她去了致知院太平公主处。
武灵儿辛辛苦苦一两年,又是托人说好话,才进了安乐公主府,又去皇宫,如今一朝回到起点,回到家中几乎要哭死。
她阿娘忧心忡忡,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莫强求,你没有做皇后的命。”
武灵儿抬头,眼睛鼻子哭得通红,大声反驳道:“我就是喜欢他,啊啊啊,他怎么这么冷酷呢?”
武灵儿又伏在被褥上大哭,她阿娘叹了一声:“你……你哭出来也好。”
“我以后要怎么办啊?”武灵儿哭道。
她阿娘忧心道:“等几年事情淡了,让你哥哥嫂子,再不济我求求太平公主,给你挑一个可心的人。”
武灵儿猛地起身,哽咽道:“谁说这个了,我的差事该怎么办啊?”致知院只教教小孩子,太平公主喜欢,她不喜欢。
第173章 李继植 我也算是对列祖列宗有交代了……
武灵儿想了一晚上,打听到安乐公主回府,虽然羞愧难当又心虚不已,但还是来了,求安乐公主帮她谋个差使。
她知道安乐公主不会拒绝。
果然,她问出口,裹儿就好脾气地问她 :“你想去哪个部门?工部、户部、刑部,我都能举荐你进去先做个小吏。”
“不,我不去这些部门,我想去广州市舶司。”武灵儿鼓起勇气道,虽然她不惧怕流言蜚语,但分心处理这些事却是麻烦。
陛下和公主重视百姓,且地方最容易出成
绩,到时以功升官,再回来面对那些长舌大臣,岂不痛快。
裹儿听到这里,倒对武灵儿高看一眼,再次确认了一遍:“那广州是岭南之地,风俗殊异,气候酷热,你真的要去哪里?”
武灵儿坚定道:“我要去,请公主成全。”武灵儿不知道安乐公主什么打算,但湘灵是安乐公主的心腹,她去的地方一定是重要的地方。
裹儿道:“好,我答应了,回去准备一下,过两日就出发,到时候湘灵安排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武灵儿顿时喜笑颜开,道:“多谢公主殿下。”
“去吧。”裹儿笑道。武灵儿告辞离去,浑身轻松,回到家中和母亲一说,得了一通埋怨和满腔担忧。
武灵儿心悦皇帝一事就如秋日的一朵瑰丽的花,绽放之后,又悄然凋谢,当事人之一南仕广州。
大唐如今国力强盛,后突厥灭亡,其部落相继归附,安西朔方虽有小规模战乱,但很快平定,百姓安居乐业,盛世之相已显。
只是姚崇这位宰相却没有多长时间了。临终之际,回顾往事感慨万千,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
先帝和陛下对他信重,将国库托付给他,委以重任,不曾猜疑半分。如今他就要死了,见到陛下,也算没辜负他的所托吧……
先帝弥留之际最担忧的是兄妹骨肉相残,他生前陛下和公主关系融洽,死后就不是他操心的事情了。现在压力给到了宋璟,这人是他的朋友、同僚和知己,也是他的对手。
谁能想到执掌用人之权的官员竟然连任十多年,他和自己一样受到先帝一家的信重。
朝中能有这样待遇的,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重润和裹儿都在姚崇病重之际过来探望,姚崇看着一双如日月般的兄妹,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人心都是肉做的,这对兄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心胸宽广,仁政爱民,勤奋节俭,一直是姚崇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模板。
先帝是个有福之人啊,姚崇又一次感慨。
“我去之后,望陛下和公主以大唐江山社稷为重。”这是姚崇对皇帝和公主的遗言。
姚崇离去后,重润和裹儿都难过不已,一时难以适应,决定将姚崇陪葬桥陵。当然,桥陵除了姚崇,还有数个有功于社稷的大臣,如张仁愿、郭元振、解琬、韦安石等人。
虽然陪葬皇陵是一件极其风光的事情,但是陪葬的是中宗陛下……反正众人的心中微妙至极,就好比诸葛亮死后陪葬在刘阿斗身边。
精明能干的户部侍郎宇文融继姚崇之后成为新的户部尚书,秉承姚崇遗志,继续主持税法改革,减轻百姓负担,抑制土地兼并,各地设置常平仓,平稳物价。
一眨眼四年的时光倏忽而过,与裹儿分别许久的植儿回来了。这四年中,一开始众人以为安乐公主的儿子在宫中做侍卫,但后来一直没见人,才有消息传出来,他被安乐公主外放出去。
皇帝无子,而安乐公主之心,世人皆知。她的一双儿女自然也为世人瞩目。
可惜众人一不留神,武继植悄然消失,等他回来,凭借军功成为一名正六品的昭武校尉。
众人才知他的去处。原来四年前,武继植隐姓埋名,去了军中历练,立下战功,升为校尉。
裹儿仔细打量他一回,只见他双目炯炯,白皙的肌肤被风沙吹得粗糙黝黑,整个人如同蓄势待发的雪豹。
她心中大为欣慰,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回来了。”
“回来了。”植儿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外面辛苦了。”裹儿心中充满了自豪。
“儿子不孝,让阿娘担忧了。”植儿道。拜见过母亲,他又去见了父亲、舅舅和阿婆。
重润看到他这般糙汉模样,惊得起身,围着他转圈打量,拍拍他的后背,捏了捏他的肩膀,十分不解道:“你怎么长成这样?”分明是他理想的模样。
“俗话说,外甥像舅,说不定我要是出去了,也会变成这个样子。”重润唏嘘中带着羡慕。
这弄得植儿尴尬不已,道:“陛下,我……就是在外面天天训练,吃得多。”
重润闻言顿时笑起来,拉着他的手,让其坐在身边,问起他这些年的经历来,又念叨了一句:“你母亲真能狠下心啊。”
对于最后一句,植儿只是讪笑略过,刚要说话,就听宫人禀告说,太后过来了。
二人忙起身相迎,韦淇扶着宫人进来,也不理会重润,只上前双手摩挲着植儿的脸,眼睛都红了,道:“回来了,回来了啊。”
植儿见到阿婆布满皱纹的脸,一时愣住了,又忍不住心酸起来,叫道:“阿婆……”
裹儿的一双儿女几乎是在宫中长大,是小一辈中与韦淇最亲近的孩子。
重润和植儿一左一右搀扶韦淇坐下,叙过别离之情,韦淇骂了几声裹儿,道:“这么小的孩子,她怎么忍心放出去呢?”
植儿不好说什么,重润掩口而笑,见韦淇看来,笑嘻嘻道:“许是怕你骂她,今天就没敢过来。”
韦淇重重哼了一声,又拉着植儿问长问短。植儿一一回答,又将这些年的经历拣了些说给韦淇。
“哥舒翰是个好的,我要重重赏他。”韦淇赞赏道:“他先受你阿娘推荐,后在你阿翁身边担任千牛卫。过了两年,你阿翁说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就把人外放西域去了,果然是个忠臣猛将。”
裹儿放植儿去西域,并非放手不管,而是托哥舒翰照顾培养。哥舒翰提心吊胆四年,终于将人平安送走。
哥舒翰不知道的是,他的调令也下来了,被朝廷调往朔方,而他的父亲哥舒道元升为安西副都护。
待植儿说完,韦淇和重润感慨叹息,道:“咱家出了个将才。”
植儿听完,羞赧道:“我哪有那么好?比我强的人有很多。”西域真是人才辈出,植儿在那里结识了不少青年小将。
韦淇忽然说了一句,道:“对了,植儿年纪也大了,千万不要学你这个舅舅,我选了几家淑女,你看重哪个,咱们就定哪个。”
一句话说得植儿满脸红胀,这逗得重润哈哈大笑。
韦淇给了重润一巴掌,对植儿道:“终身大事,你好好想想。”
植儿垂着头不说话,重润笑道:“先不说这个,该用膳了。”
重润命人传膳,片刻后宫人提着食盒进来摆膳。韦淇心疼植儿在外面吃苦,案上觉得好吃的,都叫人送去,而自己则欣慰地看着他吃。
“人壮了,胃口也好了。你多学学,不要老不出徽猷殿。”韦淇的最后一句是对重润说的。重润连连称是,不敢反驳半句,趁她不注意,还朝植儿做鬼脸。
膳毕,韦淇知他们舅甥有事商议,便起身回去午歇。重润见春光明媚,惠风和煦,遂带着植儿坐船游湖。
“怎么了?”重润见植儿扶住额头问。
植儿无奈笑笑:“猛地坐船,有些头晕。”
重润看到不远处岛上的宫殿,道:“划到那边,咱们上岸观赏湖光山色。你要多习惯习惯。”
不一会儿,舅甥弃船上岸,来到向阳的一处凉亭,亭外海棠烂漫。
亭边设着两个风炉,一炉烧水煮茶,一炉烫酒。重润挥退宫人,植儿忙端水泡茶。
“你今年多大了?”重润忽然问。
植儿回道:“二十三了。”
重润点头,道:“岁月催人老啊,也该想想以后了。”他比植儿大了整整二十岁。
植儿闻言看去,却见这位舅舅根本不显老,面如冠玉,儒雅温和,风度翩翩。
“舅舅正值当年,怎么能说老呢?”植儿道。
重润摇头,笑道:“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你回来了,就去羽林军做果毅都尉。这些年羽林军大部分从边地抽调,你按例也能调一些自己的熟人来。”
植儿听了,惊疑不定地抬头,连呼吸都停了一滞,重润见状,只是抱怨了一句,“大惊小怪,这点魄力都没有,白让你去战场了。”
当初让植儿去战场,也有重润的意思。身为玄武门的胜利者,他们知道政变靠的是军队,也不须多,三五百人就能成,故而一直把北军牢牢抓在手中。
植儿既心虚,又羞愧,不敢抬头看舅舅。重润见状,哈哈大笑起来道:“你想什么呢?”
植儿吃惊地抬起头,只见重润豪气道:“当然是我们和别人斗。”
“我们……”植儿不解地重复道,不应该是她阿娘兵变,夺了舅舅的皇位吗?
重润用手敲着桌案,仿佛在敲外甥的榆木脑袋,道:“你不会以为我立你母亲为储,没有人反对吧。”
“啊……”植儿怔愣地叫着。
重润道:“立你母亲为储君成为皇帝,是先帝、太
后和我共同的心愿,你难道不知道这个?”
重润伸手拍了拍植儿的肩膀,道:“我当皇帝,裹儿做事始终掣肘,不能长久。我也想看看我妹妹当皇帝是什么样子,想看看她会把国家治理成什么样子。”
重润现在还尚年轻,过几年,立储就会成为朝廷各派关注的重点,也很有可能成为大唐内耗的起点,故而要早做打算。
植儿震惊得不能言语,只道:“舅舅我……”
重润还有心情开了玩笑,“你又不在水里,救救你做什么。
我妹妹目光长远,税法改革、唐律改革、还有军队改革,哪一样不利国利民,延大唐国祚?推她当皇帝,我也算是对列祖列宗有交代了。”
重润说着,脸上流露出老怀欣慰的神情,这让植儿哭笑不得。
“舅舅,我知道了。”植儿深吸一口气,一脸斗志昂扬。
重润道:“你以后就从母姓,姓李,李继植。”
植儿,不,现在应称为李继植,郑重行礼道:“是,舅舅。”
重润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道:“这才是我李家的好儿郎,不扭扭捏捏。”
植儿一个趔趄,喃喃道:“舅舅,你手劲也太大了。”
重润瞥了他一眼,道:“以后还有更重的东西等着你们呢。”
裹儿比他对大唐百姓更有责任心,比他更勤政,比他更有见识,也比他更有魄力去整治大唐弊病,而且她的一双儿女都不是凡庸之辈,这足以让他将大唐社稷这副重担转交裹儿一脉。
第174章 祝福 宋公,你应该祝福我
植儿回去后,将与舅舅的谈话说给裹儿,裹儿并不以为奇,说起另外一事:“你要成亲了。”
植儿想了一想,道:“全凭阿娘和舅舅做主。”他没有喜欢的人,短时间也选不出什么来。
裹儿虽然应了,但心下想着还是要安排他和几个女孩见一面,选出个中意的。
植儿忽然又问:“妹妹要成亲吗?”
裹儿笑了一下,摇头道:“她的婚姻,自己做主。”
裹儿往日细想一些事情,会感到一阵蚍蜉撼树的无力。她力主给植儿联姻,是因为她潜意识认识到,联姻能为植儿带来助力,但是联姻带给荣娘的却是桎梏。
一旦荣娘成亲,不仅裹儿自己,连天下也会怀疑若是荣娘掌握了权力,会不会被人(夫婿)窃取。当然,她的夫婿必定会做此事的,因为那可是皇位啊。
就如裹儿,她逼死公公武三思,与驸马反目,豢养情人,两个孩子几乎在宫中长大,就这样还有很多人认为她是武家人,而非李家人。
裹儿必须要与武家斩断关联,证明她只是利用武家,而非受制于武家。这还是在武家出过皇帝(武曌)以及曾有人争储的基础上。
这个世界潜移默化地将男性培养得野心勃勃,将女性驯服得乖巧温顺,而这几乎成为二者的本能。
千百年来,这些由男子制定的规则如同降临在众生身上的黑夜,不断催眠着男男女女,男人在广袤的社会中厮杀争夺资源,女人被看不见的手挤压在男人的身下,抢着吃从男人指缝间掉落的渣滓。
即使再清醒的男人在利己的顺境中,也将会被黑夜侵蚀,成为受益者和加害者……
女子也会被黑夜催眠,服从规则,但是被挤压生存空间的切肤之痛让一部分人去怀疑,去反思,去批判,去挣脱。
想毕,裹儿内心喃喃叫了一声:“女王,我的孩子,我意志的继承者。”
母子说了一会子话,便散了去。裹儿叫来荣娘,将刚才的感慨说了一番。
荣娘握着拳头,眉眼锋锐,斗志昂扬,道:“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曾被愚公所移。”
裹儿深吸一口气,羡慕她一往无前的勇气和豪情,在见识到敌人强大后,她有时不免感到悲观。
“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1”裹儿说着说着自己笑了:“我道不孤,后继有人,怕什么。”
荣娘重重点头,二人相视一笑,裹儿感到身上一阵轻松,又想起对荣娘的安排来。
“你阿兄去西域,一来是让他知民间疾苦,二来是掌握军权。我原本打算送你去广州市舶司和水师,扬帆远航,扬大唐国威。还有就是我的私心,万一将来形势有变,留下你一条血脉。”裹儿娓娓道来。
荣娘想了想,然后道:“好。市舶司和水师都是相对新生的领域,秩序未全,我去了后,反而能事半功倍,以最少的精力获得最大的成果,比去西域朔方安东等地方好多了。”
裹儿道:“你明白了,我就不多说了。你什么时候走?”
荣娘道:“知道我嫂子是谁后再走也不迟。”
过了几日,荣娘的嫂子就确定下来了:杨宪,出自弘农杨氏观王房,父兄官职不显,但观王一脉出了三位宰相,长宁公主的驸马也出自这一房。
从唐初开始,李家、武家、杨家、韦家,四家遍结姻亲。植儿的妻子出自杨家也就不意外了。
杨宪本名杨娴,后来自己改名宪,与植儿同龄,曾在致知院上学,十三岁毕业后,回到家中继续读书,才名远扬,两名进宫的女官有一名就是她。
植儿和杨宪互相看重知根知底的情谊和对方的才干,还有家世,所以这婚事才顺利成了。
杨家自然乐意至极,从武曌掌权到中宗,他们被当做外戚重用,但是从中宗朝开始,韦家慢慢取代了杨家的地位,也像杨家一样出了三位宰相,驸马数人。
二人的婚期定在次年正月,但荣娘等不了这么久,她也如兄长一样,悄悄离开神都,前往那未知的大海,搏击风浪去了。
温室里养不出绚烂的花。他们二人将来的处境或许比自己更艰难,所以更需要磨砺出勇气、毅力和恒心。
她放心地将儿子放入羽林军中,若他没本事收服羽林军,但以后的事情或许就没有以后了。
裹儿在朝中二十多年的经营慢慢显露出来,她培植了自己的力量。对于朝中重臣,裹儿不需要别人跟从她,只要他们保持沉默即可。
户部尚书宇文融是她亲手提拔的官员,刑部侍郎韩休是她推荐的,工部是她的自留地,只有吏部尚书宋璟这位老臣有些风险,不过这没关系,裹儿已经想好了对策。
景龙九年正月,植儿和杨宪成亲。
三月,广州都督张说调往北庭都护府担任北庭都护。
八月吏部尚书兼宰相宋璟因性情耿直,招人怨恨,屡被弹劾,被外放贬为广州都督;,广州都督府司马张九龄调任泉州刺史,兼任泉州市舶使
神都郊外的别离亭边,裹儿骑马由众侍卫簇拥着追上两袖清风的宋璟。
杨柳依依,裹儿相信宋璟的才华和操守,但怀疑他会不会为人鼓动,成为捅向自己的一把刀,就像当年的张柬之对则天
皇帝一样。
“宋公……”裹儿对上宋璟洞悉一切的目光,忽然笑了,叉手道:“此行保重。”
宋璟沉默半响,看着裹儿的眼睛,道:“公主,一直像现在不好吗?”公主摄政,辅佐皇帝兄长,甚至他默认皇帝去后,由公主继续辅佐皇帝侄子。
裹儿听了,没有愤怒和不甘,道:“我是太宗皇帝的曾孙、则天皇帝的孙女,身体里流淌着他们的血液。
高祖皇帝曾以神都许太宗,与隐太子分陕而治,太宗皇帝没有止步。则天皇帝监国摄政,囚禁睿宗,但她也没有停下称帝的步伐。
宋公,这无关于性别,而只关于一颗心。”
宋璟听了,半响道:“你这样会让大唐陷入内乱啊。”
裹儿闻言大笑起来,“自李唐立国以来,除了阿兄,哪个皇帝的即位没有经历过动乱?玄武门之变、废太子承乾谋反、武周革命、神龙政变,历历在目。”
宋璟哑口无言,沉默不语。
裹儿又道:“宋公,有一人十四岁入朝做事,从地方到中央,勤勤恳恳,以民为本,至今已有二十七年;有一人年龄不知,性情不知,才干不知。你觉得哪个更适合当皇帝?”
宋璟张了张嘴,他明白前一人就是安乐公主她自己。
裹儿又道:“宋公,我的一双儿女你也见过,植儿稳重机敏,荣娘胆大心细,均是璞玉。
宋公,你该祝福我。让大唐国强民富,是我此生的梦想。我梦想有一天,生活在这片土地的百姓真正体会到大唐给予他们的安全感:
水旱蝗震了,朝廷调拨人力和粮食帮助他们重建家园,渡过难关,不必沦为奴婢;
普通百姓不会为租税逼得卖儿鬻女,不会被徭役消磨去性命,他们有田耕,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
奴婢部曲,大唐不会将他们视作畜产,只会将他们当做普普通通的人,殚精竭虑地提高他们的地位,保障他们的生命安全;
打仗残疾的将士,朝廷给他发抚恤金,给他找营生的活计,不必使保卫家园的英雄冻毙雪中;
有才能的将士和有才干的官员得到奖赏和提拔,不肖的官员得到处罚和罢黜。
宋公,你应该祝福我,我必将与太宗皇帝一样,用一辈子的时间和精力战战兢兢做个好皇帝,洗去所谓登位的不正当性。我要让青史因为性别为女使出吃奶的劲儿抹黑我,也抹不去我的功绩。”
宋璟定定看着这位光芒四耀的公主,眼睛慢慢湿润了,安乐公主的梦想又何尝不是他的梦想?
他是安乐公主一力推荐的,这些年他得罪了很多人,但都被公主挡下了。一个正直的人当不了长久的官,除非他的君主信任他,护着他。
然而这些宋璟都有了,他的君主只缺了性别一样东西。
“我这辈子会一直盯着公主,即便死了,我也会继续盯着公主。”宋璟的喉咙发涩。
“欢迎之至。”裹儿并没有被吓住,道:“我连太宗盯着我都不怕,还怕你不成?”
“那公主怕什么?”宋璟忽然问。
裹儿听了,叹息道:“我大概最怕大唐的百姓被世道、被天灾、被人祸……碾为齑粉。”
第175章 落子无悔 我要以最小的代价翦除腐枝败……
最近以来,神都气氛诡异,众人间的谈话仿佛加了暗语。
“你觉得那个……”神都人各个化为谜语人,这人以手指着天道:“他是什么意思?”
这人对面的那人却以手指地,道:“就是这个意思。你觉得她怎么样?”
这人想了一想,不自觉点头道:“也行……算了,这和我们什么相关,喝酒喝酒。”
那人嗤笑一声:“我看你是被惯坏了,岂止也行,是很行!你回去问问老一辈人,现在是什么日子,过去是什么日子。”
这人凑上来,疑惑了一声,道:“哈?”
那人不耐烦挥手道:“你回去问问自己就明白了。”政治清明、轻徭薄赋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治世。
这样的情形发生在每个角落,有人焦虑,有人赞同,有人事不关己,还有人蠢蠢欲动。
这日,消失许久的武朵儿以幕离遮面回到公主府,面见裹儿,不知说了什么事情,然后又消失了。
裹儿在重润的放任和配合下,频繁地调动人事,就好像以天地为棋盘,不断在里面落子。
韦淇担忧的这一刻终于快要来了,但她保持着沉默,默默地祈祷着一双儿女能够保全。
她此刻没有立场,直到输赢定了那一刻,她的立场偏向于落败的孩子。
所有都知道安乐公主想要称帝,但只要没挑破,众人都能当这一切没发生。
皇帝逐渐减少了接见大臣的次数,而安乐公主慢慢掌控朝堂,将所有反对她的声音清洗出去。
上一次女子称帝在三十多年前,谶言纷纭,酷吏肆行,而这一次只有紧张的气氛和难以诉诸于口的躁动。
李重福以强占民田的罪名,贬为郡王,幽禁王府严加看管。其他二位在外的亲王李重茂李重俊也被皇帝派兵严加监管,而诸位公主纷纷闭门谢客。
风声鹤唳。
昏暗的屋子里,几人低声说话,皆神情紧绷,仿佛心跳声和呼吸声就在耳边萦绕。
“安乐公主乃武家妇,她若为帝,这天下不就是姓武了吗?当年我阿耶手握南衙军权,为了大唐江山社稷的稳固,辅佐先帝登位。
然而现在呢,你们看看朝中就是安乐公主的一言堂,若任由她称帝,我李唐江山倾覆不在,我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阿耶……
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岂可受制于一女子?”李隆基说到气愤处,捶着桌案道。
众人道:“王爷所言甚是,可是她羽翼已成,为之奈何?再者,陛下年轻,与安乐公主兄妹情深,又岂能愿意?”
李隆基气得颤抖:“那李裹儿做了什么事,刻薄寡恩,冷血无情,世家无不怨她,只因她势大,才不得不闭上口。
陛下……唉,他糊涂啊,他丢了江山社稷,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那些在神龙政变中死去的将士?”
一人叹道:“陛下原是好的,只是被兄妹之情迷住眼睛,可安乐公主一死……陛下那里……”
李隆基冷声道:“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过错负责,我们做的就是像五王那样拨乱反正。”
众人的兴致一下子高昂起来,纷纷赞同道:“是。”从武周革命到神龙政变,天子不过是数十骑拥立而已。
……
李隆基此刻感谢朝廷没有将他外放,他在神都结识不少人,有的是世家子弟,有的是宗室子弟,有的是宦官小吏,有的是豪侠儿,有的是市井无赖……皆有义气豪情。
这次政变并不简单,幸好安乐公主为他提前做了一些事,将先帝的三子不仅打发得远远的,还看得牢牢的。
安乐公主必须即刻死,而在事成之后,陛下也要死。李隆基冥思苦想,可总找不到下手的地方,安乐公主最近上下值都百骑前呼后拥,而公主府的护卫有上千人,实力远超过李隆基。
陛下更不用说了,高居深宫。他现在虽然不大管事,但一没立皇太妹,二没说过传位于安乐公主,众人也一时不好将矛头对准他。
但很快好消息传来了,安乐公主并没有一味求稳地做皇太妹,她想要兵变称帝。
*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重润十分不解,他手里抓着棋子,盯着棋盘道。
裹儿坐在他对面,手里拈了一颗棋子,随口道:“还不是为了阿兄你?”
“我?”重润惊得抬起头,无奈笑笑道:“这干我什么事情?”
裹儿道:“证明你是被迫的,以后祖宗们打你骂你,就全推到我身上,与你无关。”
重润无奈笑了,填了一颗白棋,道:“落子无悔。”
裹儿想了想道:“我要以最小的代价翦除腐枝败叶。”
重润提醒道:“小心玩脱了,没了命。”
裹儿道:“几年前我会这么担忧,但现在不会了。即便我败了,还有完美无缺的你,以后就全交给你了,记得为我报仇。”
重润手顿了一下,摇头道:“下棋,下棋,落子无悔,落子无悔。”
“啪”一声,一枚黑棋落下,“落子无悔。”裹儿坚定地重复道。
二人没有在意输赢,下了几盘,命人收了棋盘。裹儿忽然问:“那个东西,你用着怎么样?”
重润眼睛一亮,竖起大拇指道:“很好,我很喜欢。”
裹儿笑得灿烂,道:“那就好。我若输了,全靠你了。”
“你放心,有阿兄在。”重润郑重地承诺道。
裹儿看向窗外,只见叶子又黄了,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啊。”
重润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跟着感慨道:“是啊,现在是景龙十年了。在我眼中,你昨天还是那个玉雪可爱命令我教你写字的小女娘,今天就是顶天立地的大女子了。”
裹儿听了,看着重润,唤了一声:“阿兄。”
“咱们一辈子是兄妹。”重润笑着上前,伸手揩去裹儿脸上的踌躇。
裹儿笑了一下,道:“九月初一是个好日子。”
“秋高气爽,确实是个好日子。”重润赞同道。裹儿又说了一会子话,就告辞离去。
待她走后,重润没有叫人进来,而是坐在一面铜镜前,抚摸着脖颈,即便年过四十,但他丝毫没有显老,权势和优渥的生活培育了他翩然绝世的风姿。
“真是一颗好头颅。”重润发出了与某个皇帝亲戚相似的赞叹。
镜中的人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从容得就好像不是他李重润似的。
相比于出生在流放路上的裹儿和几个不知事的妹妹,那时重润和他的父亲一样惶恐无助。
被流放时,他已经三岁了,虽记不得事,但他记得被封为太子的激动和喜悦,忘不掉被赶出皇宫的无助和恐慌……
房州的幽禁岁月,少年的重润眼睁睁看着父亲被吓得要投缳自尽,岂能不害怕?隐太子和齐王的男嗣被屠戮一空。
“阿兄,教我写字。”
“阿兄,教我骑马。”
“阿兄,给我改文章。”
“阿兄,阿耶又来了……真是拿他没办法,我说过多少次了,咱们一家会大富大贵平安终老的……算了,算了,我去劝劝他。”
……
在那段黯淡无光的岁月,妹妹是唯一的亮色,以一种笃定却又自然的姿态告诉他,没事的,一切都会没事的,如春风般抚慰那颗惶恐不安的心。
重润那时就想,如果他有能力了,妹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什么也不用顾忌。
可是后来啊,他没有帮上妹妹,却先被妹妹救了一条命。
重润伸手拂上镜中的自己,却留下一道道指印,镜中人越发模糊起来。
他坐着出神半响,才叫人进来,命他们把镜子擦干净,自己则去处理公务了。
第176章 谋反 你为什么兜了这么大圈子杀李隆基……
“来了,来了!”
洛水上,一条小船靠近画舫,搭了板子,船上的小贩挎着一篮秋梨进了画舫。
画舫外间垂着纱幔,窈窕的女子正在舞柘枝,琵琶伴着优美的歌喉如绮霞落在碧波荡漾的洛水上。
小贩穿过舞女歌姬,进了内室,只见密不透风的室内坐着几人。一见他进来,忙问:“有消息了吗?”
小贩未及放下篮子,气喘吁吁道:“有新消息。”
“快说快说。”众人催道。
正中坐着的人就是李隆基,他道:“不要催,让毛仲放下篮子,喝杯茶慢慢说。”
小贩正是李隆基信任的仆从王毛仲,他向来与北衙军的一些军官相交莫逆。
王毛仲放下篮子,凑近道:“万骑的果毅都尉葛福顺说,八月三十晚上的调动有些不正常,本来该他们当值,但是却换成了武家那小子。”
李隆基闻言,沉吟良久,道:“八月三十吗?这消息是真的?”
王毛仲点头道:“不仅葛福顺,连陈玄礼所属的那部万骑也被调开了,与他换岗的是武家外孙裴敏。”
李隆基低头思考,他的妻兄王守一急道:“一定是八月三十了,安乐公主府的仆从从西市定了数十只羊约定在三十日宰杀。王爷,你还在犹豫什么?”
李隆基觉得现状十分棘手,安乐公主有党羽吗?有,她的党羽是她的儿子还有几个娘们,除了李继植,其他人根本无关紧要,但是李继植深得皇帝喜爱,常居宫中,最近更是没有出过宫。
进宫杀李继植,相当于进宫杀陛下,难以上青天。李重润当了几年监国,十年皇帝,积累起了威望,只要他发话,只怕士兵当场倒戈。
政事堂的相公们虽与安乐公主交好,但并非依附她,而且与睿宗和李隆基极少有交情,唯二交情好且有威望的老臣,宋璟调到广州,张说调往北庭,一个在天南,一个在地北,无济于事。
杀安乐公主成功性不高,但引发皇帝和太后报复的可能性极大。
李隆基左右为难,深觉现在不是发动政变的好时候,犹豫道:“要不我们再等等?”
“等?等什么,等安乐公主称帝?当年则天皇帝称帝时,徐敬业和越王李贞都发生过叛乱,但旋即平定。时不我待,安乐公主要发生叛乱,谋求帝位,焉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隆基的好友姜皎道。
李隆基道:“李裹儿到底要做什么?”若他是李裹儿,必定要走正常的路径,先成为皇太妹,然后“劝”李重润退位,自己登上皇位。
“或许因为她和陛下都未下定决心吧。”高力士猜测了一句。
李隆基看向他,高力士道:“安乐公主只比陛下小了三岁,他们都不年轻了,再过两年,群臣必将请陛下册立储君,那时又是异常纷争,不如现在快刀斩乱麻。”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王毛仲道:“以后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时间拉得越长对安乐公主越有利,但对李隆基却利大于弊,朝廷一直将万骑飞骑的将士外放,指不定明天就轮到葛福顺和陈玄礼了。
若是葛福顺和陈玄礼一去,好不容易经营来的局面就轰然倒塌。
“我们该怎么做?”姜皎道。
李隆基道:“明日晚上把葛福顺和陈玄礼一起叫来,商议要事。”
王守一脸上一喜,道:“王爷,你下定决心了?”
李隆基道:“当年太宗皇帝发动玄武门事变时,曾要掷签,掷签以决不疑,现在疑惑已决,咱们就要商议如何行事。”
“确实如此,王爷果类太宗。”众人纷纷道。
植儿向来听母亲的,母亲让他如何调动将士,他就如何调动,只是心中难免有疑惑和担忧。
他站在玄武门上,吹着深秋的风,仰望漫天繁星,不由得想起自己与杨宪临别之前的场景。
那日植儿才从母亲处回来,得了最近几个月不要回家的指令。杨宪指挥人给他收拾衣物,见植儿进来,挥手打发侍女下去。
“你知道了,”植儿进来说:“阿娘叫我这几个月不要回家。”
杨宪点头,说:“殿下是为了你好,如今殿下出入都要带足了侍卫。你看看还差些什么。”
植儿走过去向榻上看了一眼,颔首道:“你收拾得很妥当。”
杨宪上前搬着植儿的脖颈,靠在他胸膛上,说:“我心里不踏实,你千万保重。”
杨宪不知皇帝的态度,平日只听说皇帝与安乐公主兄妹情深,又将夫婿和小姑视为己出,但是涉及到皇权呢?
她不知道这份情是真是假,这份情能不能压过皇权,故而心中对继植十分担忧。万一陛下反悔,继植就是羊入虎口。
植儿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道:“你在家中多加留意。”他顿了顿,又道:“你选了我,后悔吗?”
杨宪嗤地一声笑了,“不后悔,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全天下的人也知道你们要做什么。”
植儿无奈笑笑,道:“原来如此,难为你了。”
杨宪道:“万事有殿下在呢,你要千万小心。”
从那日起,植儿就来到宫中,只是面对舅舅时,心虚和愧疚交织,不敢直面舅舅的目光。
时间越来越临近,植儿感到周围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几位同僚好友盯着他的目光闪烁着躁动,则天皇帝都能当皇帝了,安乐公主为什么不能当皇帝?
安乐公主当了皇帝,李继植就是皇太子,而他们就拥有了从龙之功,将来出将入相,大展宏图,名留青史。
目光交错间,众人的想法不言自明,对此植儿只是绷着脸,心里却道:“且不说成与不成,即便成了,还有个更得母亲真传的妹妹呢。”
甲胄上的寒光拨弄着众人的心弦,时间越来越近了,但是皇帝除了同意各种调令外,其他的根本没有什么异常,依旧对植儿十宠信。
李隆基次日
秘密接见葛福顺和陈玄礼,商议之后,还是决定趁着安乐公主与陛下两败俱伤之际,坐收渔翁之利,若二人还活着,再趁乱杀二人,伪装成兄妹自相残杀。
“皇帝难道不闻不问坐视安乐公主势大?”李隆基怀着一丝疑问问道。
葛福顺道:“深宫之事,我们不了解,但人之长情,陛下虽然愿意将皇位传给安乐公主,但是不是现在,然而安乐公主势力越来越大,只怕等不了了。”
陈玄礼也附和道:“若非王爷时时关注,谁能料到安乐公主在权势一手遮天之后,还要发动政变。”
两人的话语打消了李隆基的疑惑,政变这事讲究时不我待以及当机立断,错过机会悔之不及。
公主府中,裹儿放下茶盏,笑着对万叶涛道:“时间到了。”
万叶涛感慨了一句:“是呀,就用他们的血为我们扫清道路。”
八月二十九,有人告发临淄王李隆基勾结羽林军果毅都尉葛福顺、陈玄礼等人谋反。
重润立刻下令抓拿相关人等,着命户部尚书宇文融和刑部尚书
韩休审理此案。
李隆基等人仓促间全部被抓获,无一幸免。李隆基被抓住时错愕不已,然后是恐惧和颤栗。
皇宫里,重润看着裹儿送来的名单,松了一口气,道:“这是老天要收他啊。”说罢,他幽幽看了一眼裹儿,道:“我还以为你真要政变呢?”
裹儿笑了一下,摇头道:“我为什么要政变?我想要名正言顺地当上皇帝。”这样比政变更有意义,更具有效法性。
重润一顿,颇带几分幽怨道:“我还以为你为了我好给列祖列宗有交代,会选择政变的。”
裹儿脸上闪过疑惑的表情,道:“可是这样会显得你无能,我不想让我的阿兄成为这样的人。”
重润无奈笑了一下,道:“算了,唯有功业长存,我这几年做得像模像样,又给国家选个好继承人,此生无憾了。对了,李隆基交给你处理了。”
裹儿点头道:“好。”
重润好奇道:“你为什么兜了这么大圈子杀李隆基?”
裹儿想了一想,认真道:“这是两件事,第一是不能因梦杀人,第二是李隆基犯了谋反之罪,所以才该死。”
重润听出了差别,又仿佛觉得没什么差别,不过这些以后都要交给裹儿她自己考虑了,故而叮嘱道:“不要心慈手软,留下祸患。”裹儿应了。
这次是谋反,谁也救不了李隆基。裹儿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给别人解惑,尤其这人是李隆基时。
裹儿正如其言,她想过通过政变上位,但她更想要的是程序上的正当性和合法性,以便为后人效仿,而不是使后来人警惕和戒备。
第177章 皇太妹 皇天不负有心人,殿下得偿所愿……
宋王李成器听到这个晴天霹雳,双腿一软,几乎倒了下去,喃喃道:“我就知道三郎这个性子会惹出大事的。”
说话间,李隆范和李隆业兄弟脸色苍白地上门来商议如何救三郎。李成器挥退下人,逼问两个弟弟:“这个事情你们参与了没有?”
两人连忙摇头,纷纷道:“我们听阿耶的话,平日也不交结朝臣,只吃酒赏乐。三郎……唉呀……大兄,这该如何是好啊?”
李成器摇头道:“我也不知啊,谋反乃是大罪,你们立马回去,闭门谢客,三郎的事情,你们不用管,我来说。”
李成器几兄弟的关系素来亲厚,突闻三郎谋反,一时难以相信,又追问了一句:“这是真的吗?”
李成器在弟弟们期待的目光中,缓缓点头,道:“千真万确,三郎的胆子太大了啊。你们回去吧,免得受连累。”
“我们岂会怕连累,三郎的命要紧啊。”李隆范闻言立刻道。
李成器苦着脸,道:“自古以来谋反者能有几人保全?三郎……你们要紧。”
李成器三催四催,李隆范和李隆业才回到家中。李成器素手无措,只能上书请罪,试探陛下和公主的态度,又暗暗使人拿府中至宝托太平公主求情。
太平公主接下宝物,转头找到裹儿,说明来意。裹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要为李隆基求情?”
太平公主抿着茶,道:“陛下又不是李隆基的爹,我也没这么大的脸。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把话带到了。对了,我那不孝子你怎么处理?”
薛崇简与李隆基关系亲密,不过这两年外放到地方,因而没有掺和李隆基谋反一案。
裹儿反问:“与他有什么关系?”
太平公主长叹一声,道:“算了,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我是管不了他了。”
两人说了一会子话,太平公主告辞离去,裹儿送她出门。
过了几日,李隆基谋反案审理完,判决下来了,李隆基等主谋皆叛斩首,李隆基一家被废为庶人流放黔州,其他人家或流放或没为官奴。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处罚,其他与李隆基有关联的人,虽未参与谋反,但都明升暗降,外放地方。
李隆基处决那日,裹儿没有去看,只是听说李隆基在去法场的路上破口大骂安乐公主牝鸡司晨,哭睿宗皇帝,笑大唐将移鼎……种种癫狂之状,不一而足。
神都紧张的气氛尚未散去,重润以膝下无子,下诏让五品以上的官员举荐堪为储君的宗室子弟。
这份诏书是在大朝会上直接宣布的,朝臣听到后一下子都蒙了,继而窃窃私语。
散了朝会,裹儿肃着脸回到值房,继续处理公务,大唐疆域广阔,更需要用精力经营。
诏书宣召全国,李重俊听到后,心中一动,望向妻子杨芸儿,眼睛里都是蠢蠢欲动。
杨芸儿立刻反驳道:“你想都不能想,那是太后一脉的儿女在做戏呢。咱们什么身份,胡乱牵扯进去,临淄王就是你的下场。”
李重俊听了,泄气道:“唉,那可是皇位啊。”
杨芸儿道:“现在闭门谢客,不见外人,若是有人推荐你或宗晖,立刻上报给朝廷。安乐公主和陛下把咱们忘了,才是好事呢,你看看临淄王什么下场,自己身死,家人流放,几代人也就是那样子了。”
李重俊感同身受,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低声道:“安乐是真的敢杀人啊。”
“有什么不敢?”杨芸儿道:“上面有大兄顶着,咱们还算不碍事,这事过了,我备上一份厚礼给十一娘送过去。”
十一娘就是杨宪,也是杨芸儿的堂妹。
李重俊道:“罢了罢了,如今正经王爷都要巴结不知姓武还是姓李的小孩子去了。”
杨芸儿嗤了一声,道:“要是安乐公主是个男的,早就当上皇帝了,你也没有这么多牢骚。”
李重俊讪笑一声,又一次认命了,他们几兄弟除了重润,其他的就好像不是先帝亲生的。
朝臣举荐储君的奏疏陆续上了,安乐公主的名字频繁出现在重润的案头,只是几位重臣的奏疏尚未呈送上来。
重润想了一想,便把几位相公请来商议此事。宇文融是安乐公主提拔的,他心里愿意安乐公主为储君,只是此事事关重大,影响深远,便谨慎起来。
刘知柔见众人不说话,只好道:“先帝一脉诸子孙无有贤名过安乐公主,可陛下传位于安乐公主,安乐公主百年之后,又传位于谁?”
这才是重臣们最担忧的事情,他们不怕安乐公主改换国号,怕安乐公主的孩子改换国号。
重润的目光扫过众人,这些都是诚心用事的老人,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话,便道:“裹儿一双儿女天资粹美,又是朕看着长大的,便是亲生儿女也不过如此了。”
刘知柔听了,只好言明道:“老臣并未对殿下的一双儿女有任何看法,只是这江山以后是姓李,还是姓武?”
重润闻言笑起来,道:“当然姓李,民间亦有女子继承家业的先例。”
韩休问:“那驸马算什么?”
重润:“裹儿与驸马早已决裂,而且以裹儿之智力,驸马根本不用担忧。”
众人思索良久,重润则趁机开心地宣布,道:“你们都没什么意见,就上书立安乐公主为储君,至于其他防止李唐鼎祚转移的事情,你们慢慢想,时间长着呢。”
众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韦嗣立回神,问:“陛下这话是为公,还是私?”
重润笑了道:“裹儿值得,所以朕才想这么做。”
韦嗣立等人闻言,见皇帝铁了心要这么做,没有再说其他的,就散了。宇文融次日就上书请立安乐公主为储君。
神都关于此事议论纷纷,不过年纪大一点的人对于女子为帝司空见惯了,也不觉有什么不对。
那些四夷酋长仿佛约定好似的,纷纷上书为安乐公主立为储君助威,正如当年劝进则天皇帝那样。
“策划女子称帝,我们是专业的。”某个不知姓名的武氏门客曾经自豪道。这话传到安乐公主的耳中,她一笑置之,全权将舆论这场战争交给这人处理。
则天皇帝称帝那年的舆情重演,上万神都居民到大业门前上万民表,请求立安乐公主为储君,继承李唐江山。
重润登上大业门,接见百姓,表示会慎重考虑,并赐百姓酒食。
立安乐公主为储君的呼声越来越大,而重润也收齐了相公们请求立安乐公主为储君的奏疏。
刘知柔写奏疏时百般犹豫,又有万般不甘,不甘安乐公主不是男的,又不甘陛下没有子嗣。
他提着毛笔,自言自语道:“这不知是祸,还是福,百年之后,后人又如何看待我等。”但他终究还是写下了这本奏疏。其他人也是如此。
地方上的奏疏也陆续上来了,众人有说皇帝春秋正盛的,有拥立安乐公主的,有没有上书的,也有出言反对的。
张说就是出言反对的人之一,不过被淹没在拥立的奏疏之中。
终于在腊月,重润下诏册封安乐公主为皇太妹,诸子女皆从李姓,为李氏宗室,并依照册封皇太子的礼仪册封了皇太妹。
册封完回到家中,裹儿就见武延秀高兴地直打转儿,喜道:“你这可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份,皇太妹啊,啊……真厉害,真厉害。”
武延秀兴奋得说不出话来,看得裹儿直乐,她向武延秀展示了自己的储君礼服,笑说:“为了这身衣裳,我做了二十多年的准备。”
“皇天不负有心人,殿下得偿所愿,日后更近一步。”武延秀笑说。
家中诸人过来祝贺,崇训与她商议是否宴请宾客。裹儿摇头道:“行百里者半九十,行事低调。再过几日,我们就要搬到东宫去了。”
“东宫?”崇训诧异了一下,武延秀也惊讶得看过来。裹儿朝武延秀使了个颜色,武延秀撇撇嘴离开了,把屋内的一众人也带走了。
崇训心中深吸一口气,抬头望着安乐公主,虽然她年过不惑,但依然美得雍容华贵。
裹儿给崇训斟了一杯茶,崇训接过来,以开玩笑的口吻问:“你有什么要我做的?”
裹儿道:“从公主府搬迁到东宫的事情,要劳烦你了。”
崇训笑说:“这是什么值得说的事情?”
裹儿沉吟了一下,道:“有一件事我只能向你问个意见。”
崇训正襟危坐,示意裹儿继续说,只听道:“你觉得皇夫要夺公主女帝的皇位,是怎么夺权?”
崇训听了脸色一白,嘴唇动了动,一股热流涌上四肢八骸,心中百般冤屈,脸色瞬间变得通红。
“怪我没说清,让你误会了。”裹儿见了,笑道:“如今我登上帝位十之八|九,你的品性是什么样子,我岂能不知道?我在前头把样子打好了,日后我们的后代若出现有能力的公主,也比着我们来。”
崇训信了裹儿的解释,如今他算是对死去的阿耶有交代了,阿耶没有争到皇位,但他的一双儿女现在已经拥有了竞争皇位的入场券。
他想了半响,没有说话,裹儿抿着茶,静静地等待。
“世间女子多重视情爱,待驸马生下继承人后,遣送驸马出家,另择保姆名师养育孩子。”崇训仿佛下定决心道。
裹儿起身,朝崇训行了一礼,道:“驸马大义。”
崇训扶起裹儿,嘴角泛着苦笑,道:“过几日,我给陛下上书请求出家为道士。”
武家因为皇位得到很多,也失去很多。
他也是。
第178章 王屋山 皇权此刻向他露出狰狞的利齿。……
皇宫中,植儿接过舅舅批阅过的一本奏疏,才知道他的阿耶要出家为道士,放下奏疏,行了一礼,匆匆告退。
他出宫后,直奔渡月山庄,只见父亲正在收拾东西,见他过来,招手让他近前,指着榻上的东西,道:“这是留给你的,那是留给你妹妹的。”
植儿呆呆愣愣,崇训一见他这个样子,心下会意,笑问:“陛下把我的奏疏批了?”
植儿下意识地点头,崇训挥手让人退下,叫他对面坐了,笑说:“你怎么这个样子?这是好事,我的孩子以后就是这大唐江山社稷的主人了。”
“阿耶……”植儿喊道,心中五味杂陈。
崇训伸手给他整了整衣领,道:“外面的风那样凛冽。来人,上了一盏滚滚的茶来。”
小厮听了,立刻端着茶盘进来,植儿接过茶盅握在手中,眼睛盯着崇训,道:“阿耶,我不想让你走。”
崇训笑了,道:“这是什么话,我不独为的是你们,还有你们的孩子,以及这江山社稷。不要做什么感叹,也不要有什么犹豫,你天生就是王,不要顾忌这世间的条条框框。
你姓李也好,姓武也罢,都是我的儿子。不要有什么犹豫,姓哪个于你有好处,就姓什么,说什么数典忘祖,老祖宗要是知道有你们一定高兴地连自己的名姓都忘了。”
这话说中植儿的心事,他诧异地抬头望着这个沉默温和的父亲,不料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崇训对上植儿的视线,明白他心中所想,伸手拍了下植儿的肩膀,道:“若论对你阿娘的理解,你还比不上我呢。”
植儿垂下头,心中惭愧,崇训教他道:“以后也不要小看任何人,三人行,必有我师,这话说着容易,其实做起来一点都不简单。”
“是。”植儿道:“可是……可是,阿耶,为什么要去王屋山,神都附近都有道观,再者把公主府改成道观也有先例。”
崇训笑说:“说什么傻话。想必你舅舅一定给我了道号,以及至少郡王待遇。见过你母亲了?”
植儿摇头,崇训道:“去见你阿娘,这事是我自己提的,与旁人无关。”
植儿刚起身要走,又被崇训叫住,他过头来,崇训起身上前,道:“那是你阿娘,也是君,你心里要明白。再有……”
崇训摇头笑笑,挥手让植儿离开,植儿见他欲言又止,追问到底。
崇训叹了一口气,道:“你和你妹妹都是我的孩子,将来……将来,你们不要骨肉相残。”
植儿一愣,精神恍惚了一下,皇权此刻向他露出狰狞的利齿。
“我……”植儿深吸一口气,道:“阿耶,你放心。”
崇训面上笑了,催他去见他娘。
正因为这句话,崇训心中更加担忧,陛下与裹儿一个恬淡无争,一个锐意进取,还是今天这样的情形。
再看看植儿和女王,两人哪个都不愿意退,两虎相争,必有一死,手心手背都是肉。
他的心比当年的中宗更纠结,不过纠结了半响,又想到时间还早,什么变故……不,不能想变故,万一出变故,他们一家必将殒命。因而,崇训心中更加纠结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他心有所动,朝外一看,正好抓住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武延秀,收拾好心情,嗤笑一声:“既然来了,怎么还不进来?”
武延秀佯装大方地走进来,目光扫过打包的行囊,轻咳一声,道:“你真要走啊?”
崇训瞥了武延秀一眼,冷笑道:“这不是要给你腾地方吗?”
武延秀冷哼一声,大摇大摆坐下来,道:“你为了谁,我难道不知道?哎呀,谁能想到我们竟然有这样南辕北辙的结局?”驸马出家,自己搬入东宫。
崇训道:“你多大了,还说这样的话?色衰而爱驰,你好好想想以后吧。对了,你今年快五十了吧。”
武延秀比裹儿还大三岁,最讨厌别人说他的年龄,闻言剑眉一竖,冷笑道:“公主风华正盛的年纪由我陪着,这已经足够了。本来还想好好与你说说话,但现在看来也没什么必要了,告辞。”
“不送。”崇训在后头道:“祝你们恩爱长久。”
武延秀闻言立刻转身,脸上闪过得意的神情,问:“这话是真话还是假话?”
崇训的神色出乎武延秀意料的郑重,道:“与其是别人,我宁愿是你,至少你不会害她。”也不会害我那双儿女。
武延秀嘴角咧开,笑道:“算你有眼光,以后那些莺莺燕燕保准近不了公主的身。”
崇训由衷道:“保重。还有,她不喜欢你背着她做什么坏事。”
“这还用你说,论察言观色,你算老几。”崇训志得意满:“走了,算了,你要保重。女王是我闺女,植儿是咱家的大郎,你就放心地交给我吧。”
说罢,武延秀如同斗胜的公鸡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崇训在后面无奈笑笑。
多好的性格,多肤浅的人,正适合公主,也适合他的一双儿女。
却说植儿找到裹儿,又不知要说什么,连问话都显得无力,在回来的路上,他已明白缘由。
裹儿却说:“见过你阿耶了,有什么疑问。”
植儿张张嘴巴,道:“阿耶他……”
裹儿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为了我,也为了你们。当然啦,他是出家,又不是见不到,召他回来,或者你去看他,谁也不能拦着。”
话虽如此说,但植儿明白,他想要皇位,就要与武家割席,将自己视为李家人,可是他放不下他的阿耶啊。
见儿子情绪低落,裹儿的巴掌落在他的腰上,道:“什么大不了的事,这都是给那些凡人看的,何必做这样的姿态来?”
植儿情绪稍缓,陪裹儿说了一会子话,才怏怏回到院子。
次日一早,崇训要离家去王屋山修行,裹儿等人送他出门。崇训此刻换了一身道袍,越发显得仙风道骨。他被重润封为太玄真人。
裹儿叮嘱了几句,特意将空间留给这对父子。植儿面有不舍,眼睛直勾勾盯着崇训。
“白雪。”
两个字瞬间就让植儿满面羞红,他忙回头看了一眼,又立刻转过来,瞪着崇训,崇训情不自禁地笑出声:“傻子,我走了,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王屋山吗?”
植儿摇头,崇训问:“提到王屋山,你想到了什么?”
“仙人李耳和王子晋在此问道,还有愚公移山。”植儿立刻回道。
崇训点头,道:“嗯,我想要说的就是愚公移山,你母亲就是愚公,想要移去人心的偏见。你记住这句话,就知道以后怎么与你阿娘如何相处了。”
植儿心中一酸,没想到阿耶竟然为自己考虑至此,便道:“我记住了。”
崇训的手搭在植儿的肩膀上,再次叮嘱:“愚公移山,你要做的是愚公。”
植儿重重点头,眼睛一红,抿紧唇。
崇训转身离开,登车之际,忽然转头看向裹儿,四目相对,粲然一笑,如同当年的初见。
如今物是人非,他阿耶去了,他出世了。虽然他失去很多,但是或许天下人得到的更多。
侍卫簇拥着崇训消失在凛冽的北风中,阳光透过枯枝照在身上,带来一丝暖意。
裹儿送走崇训后,只感慨了几声,便忙于政务了。
张说真是个祖宗啊,他上书辞职了。裹儿虽然不喜欢他,但喜欢他的能力,允文允武,这样的人即便是在人才济济的大唐也十分少见。
裹儿本想写一封书信劝说张说,但是上一次她和兄长也这么做了,然而事情没成。
裹儿转念一想,将原安西副都护哥舒道元提拔为都护,然后使重润否了张说的辞呈,朱笔批语横着看竖着看,就只有一句话:张公,你也不想西域陷入动乱吧。
虽然朝廷重用蕃将,但这些蕃将常作为临时行兵的大将军或者各卫将军,然而极少用蕃将镇守要地(羁縻区除外)。
张说之所以提出辞呈,是不满安乐公主作为皇储带来的江山动荡。他若真辞了,这西域还有谁能镇得住突厥贵族出身又与于阗联姻的哥舒道元?
张说那边没有再上书后,裹儿又将张孝嵩提拔为安西副都护,节制哥舒道元。
倒是哥舒道元上书提过要告老还乡,一来是有他在,他的儿子永远被压着;二来他儿子哥舒翰比他打仗的天赋更好;三来就是他的身份。
哥舒道元少时是在突厥长大的,随父祖归顺大唐,而哥舒翰则是长安长大的,接受的是大唐的教育,大唐可以给他高官显爵,可以让他领兵作战,但是想要宰做相,进入唐核心决策圈,只怕大臣们不会同意,但是哥舒翰就不同了。
当然,如今朝廷需要他哥舒道元一天,他就做一天的安西都护。
阳春三月,重润下诏封李继植为广平郡王,封李荣(荣娘)为汾阳郡主,几天后又下诏使皇太妹摄国事。
裹儿当上皇太妹,肯定不是等自己死了再登上皇位的,如今她的势力越来越大,为了不使大唐陷入内耗,也不使兄妹落到反目的地步,重润后退一步,主动开启让位的步骤。
人贵有自知之明,这副担子终于要交出去了,看样子似乎能和平地交出去,重润感到大为欣慰。
裹儿一见阿兄的诏书,就明白他诏书背后的意思,也开始主动揽事做事,为继承帝位做最后的准备。
朝中的大臣拦不住裹儿成为储君,也拦不住她称帝。或许在别的朝代,女子称帝惊世骇俗,但则天皇帝才去了三十多年,再来一位女帝并不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