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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 51 章 如果又骗了她


    松开手的条件性反射太快。


    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那一瞬间, 盛吟的手像块木头,处在逃离的半空, 不知道怎么继续动作。


    “到时春拍就用这个反应速度,你就不用担心了。”


    瞥见盛吟的茫然失措,沈敛止轻笑。他不动声色地继续说着,“如果想数字训练或者视觉练习,我倒是还可以帮忙。”


    这些天除了日常的工作筹备,盛吟闲下来的时候都没松懒。


    在客厅书房的时候都会练习快速处理数字的专力, 基础的手眼心并用重复来回练习,还缠着沈敛止跟她玩数独,可算是用功到连对手都没敢放水。


    沈敛止现在主动说起这话,就很像被放开被抛下的人来安慰她这个每每逃遁的人。


    盛吟把头埋在蓬绒的鹅黄围巾里。


    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沈敛止, 确认他没有在生气,也没有什么其他不满的情绪之后, 盛吟才嗯着点了头, “我——。”


    “去吧。”沈敛止侧身过去, 伸手帮盛吟解下安全带。


    他清冽的气息靠近, 让人安心得很。盛吟没再说什么, 只回了句好, 然后下车。


    就快到新年了, 盛家的老宅里平时的冷清, 在这个时候就更显得十分寥落。


    冬日的风阵阵吹过, 院里的大树枝桠还是秃棱, 放在几年前, 那些枝桠现在就应该已经挂上了小灯笼和铜钱福结。


    事实上,之前的每一年都是她爸爸安排布置得妥当温馨的。现在冷清了些,好像也很正常。


    垂下乌睫, 盛吟看着地面青石砖上的裂痕,心底浮上一些空荡荡的凉意。


    明天开春之后,等大树抽出新叶,花重新开,就都好了。


    走过长廊,站在沉色的门前,盛吟把垂落的长发别在耳后,抬手敲了三下门。


    门开,在盛吟的心跳趋于平缓的时候。


    宋宛兰坐在那,还是像盛吟上次过来见她时的样子。


    素黑衣,白胸针,神色平淡,但面容比前两个月更清瘦了很多。


    盛吟鼻尖有点酸。


    宋宛兰和她有多久没见了,从盛吟这次回国到现在,这么多个月,盛吟和宋宛兰就只见了寥寥几面。


    这间茶室,除了现在冬日的寒凉,还有上回两人之间的不愉快。


    盛吟低声叫了宋宛兰,“妈,我前两个星期让李伯帮忙收拾一下家里,没想到现在家里这么忙,李伯都还没时间。”


    李伯当时接起了盛吟的电话,可能是太意外,可能是觉得盛吟难得主动提起,李伯语气有些抖地连连跟盛吟说好。


    “是我跟李伯说不用的。”宋宛兰抬眼望向盛吟。


    李伯当时跟宋宛兰提起时,宋宛兰淡淡地就说不用,“又没人回来过年,你还叫李伯做这事干什么。”


    没人。


    没有人比盛吟更能明白宋宛兰说出这两个字时的沉痛,有人用高浓度的酒精、刺激浓烈的香烟、要死要活或者各种癫狂的行为,试图以此排消她们痛苦崩溃抑或绝望疼痛的情绪。


    但宋宛兰没有。盛吟和宋宛兰都只是绝口不再提起,好像从来没有失去过。


    顿了顿,盛吟说着,“妈,有人,我们一起。”


    盛吟知道宋宛兰看到她只会更怆痛。此刻盛吟说出这句话,说不清自己什么心情,她只觉察宋宛兰情绪仿若有些微妙。


    宋宛兰是想拒绝,或者是质疑的,但是最后宋宛兰没有接盛吟这句话。


    “最近过得怎么样。”


    宋宛兰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盛吟已经在跟她说着最近的事。


    盛吟细细地说着最近的工作安排,偶尔发生的一些小插曲,凡此种种,只是在有沈敛止的环节里,盛吟略过了沈敛止。


    但是宋宛兰不是为了问这些事而找盛吟回来的。


    兔毫青釉茶盏里面没有茶叶,只有白热水冒着烟,等盛吟的话有了顿号,宋宛兰适时地接了下去问盛吟,“除了这些,你有别的想和我说没?”


    宋宛兰抬起眼。


    她墨黑的眼睛隐在热雾后,表情看不真切,只是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坐在对侧的盛吟。


    盛吟断了截的话音没再继续。


    她看着宋宛兰身上素黑的高领针织衣,上面别着的白兰花胸针,本来是有叶绿,但现在只剩下全白的花瓣。


    “妈,我还想和你说,我们重新开始吧。”


    说这话的时候,盛吟几乎没忍住地就想掉眼泪。


    “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生活,重新开始生命。


    天上星辰月亮一直都在,穿过幽深和昏暗,总会有春日和藤花。


    她说这话,是用了多少时间,才能在宋宛兰面前说出这话。


    看着盛吟微红的眼,宋宛兰沉默了一会。


    她仅有的几抹温柔,不是在此刻对她的女儿点头应好,再看着她女儿重新踏入之前的深渊黑河。


    宋宛兰不觉得盛吟现在的重新开始有多好,“好。那你说说,你对现在的他,了解多少。”


    简单直接地,盛吟开始知道宋宛兰这次叫她过来的意图。


    她们之间绕不过的,除了盛吟的爸爸,还有沈敛止。


    “剩下的了解不太多,所以正在重新开始了解。”盛吟回答,没再隐瞒。


    尔后盛吟看到宋宛兰微微起身。


    她推了茶杯水给盛吟,但推茶杯的手并没收回去,而是以一种久违地,盛吟怀念的姿态握住了盛吟放在身前的手。


    一直待在室内的宋宛兰比冒冷风回来的盛吟的手还要冰冷上几分。


    太过怀念,以至于盛吟心颤了下,她的眼泪终于还是簌簌。她想说很多话,但盛吟觉得宋宛兰接下去想说的话会让她说不下去。


    宋宛兰说,“如果他又骗了你呢?”


    茶盏里的水谁都没喝。


    最后,这次是宋宛兰先离开茶室,宋宛兰走了很久,盛吟才把门重新打开。


    “沈敛止不会的。”盛吟刚才这样轻轻地回了宋宛兰。


    而宋宛兰的回应,是怔了怔之后,轻轻地,微漠地笑了-


    过来时的青石砖路上。


    天色没有来时的早,天阴沉沉的。风比来时的冷,稍微一吹,枝桠就发出咯吱的刺耳摇摆声。


    沈敛止一直等在外面。


    看着天空乌雾虬结,在大雨没下来之前,盛吟还是先出来了。


    她的神色不太好,不知道想些什么。沈敛止走到盛吟面前时,盛吟甚至完全没有察觉。


    “沈敛止,你这么快就来了。”盛吟被高大的阴影拉回了神。


    他就没离开过,沈敛止伸手忍不住揉了揉盛吟的脸,“嗯,来得正好。”


    她脸上的表情控制得很好,这一向是盛吟擅长的。


    外头的天色越来越暗,车开动之后过了一会,雨声就隔着车窗玻璃,清晰又模糊地打在车窗上。


    雨声淅淅,不说话也不会也太过安静。


    路灯都逐一亮起,沈敛止伸手把车内的灯都打开,就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说。


    昏黄的光线下,盛吟一直在看着沈敛止。


    直到雷声滚得更大,秃棱的树枝被如注的大雨打得歪歪倒倒,盛吟的视线才转而看向白茫茫的车窗外。


    这种天气比起下雪天,很多人都不会太喜欢,更遑论本身就有洁癖的沈敛止。


    雨水打在沥青路,路面上的灰尘随着雨水溅起。有些不平和排水不好的路面,甚至已经开始汇流成积水。


    “我想走路回去。”盛吟说完,又重新更大声地说了一遍,几乎是自暴自弃,“就在那停车,我想走回去。”


    是,盛吟知道,自己就是在无理取闹。


    她现在脑里一直想着的,都是刚才宋宛兰说的那句话。


    沈敛止没做错什么,当年也可以不算他骗她,大家都有难言的疤伤。但是盛吟的这二十几年里,从来没有这样害怕再次被欺骗,再次地落空。


    昏天黑地里滚着雷,大雨倾盆里,盛吟说完这两句话后,沈敛止就只侧首看了盛吟一眼。


    车当然没停下来,她知道她确实离谱,盛吟有些难过。


    她就是想,想看沈敛止为难的样子,想干莫名其妙而不讲道理的事。


    盛吟眼眶热热,意识到自己可能有些类似发病的情绪起来后,盛吟就更觉得宋宛兰的话有道理。


    她的妈妈没再给过她的爱,沈敛止能给她吗。世上没有谁一定非谁不行,她又怎么会知道沈敛止到底是怎么想怎么看待她的。


    还没等盛吟胡思乱想多久,盛吟朦胧迷怔就看到车再往前开了几百米后,车停了下来。


    沈敛止没多说什么。


    他伸手把他放在车后座的外套披在盛吟身上,打开车门,沈敛止到车后备箱拿出伞,尔后走过来帮盛吟开车门。


    瓢泼的雨气之间扑到盛吟脸上,盛吟发热的眼眶一下子被扑冷了。


    “沈敛止?”冷意让盛吟清醒了几分。


    眨眨飞进雨的眼睛,盛吟一脸莫名地看着沈敛止。


    沈敛止撑开伞,递给盛吟,他在车门前背对着盛吟蹲下,是半跪半屈膝的姿态。


    他俯首,语气未改地跟盛吟笑着说,“那我们就走回去。”


    地上溅起的雨水哗哗溅在沈敛止的裤管上。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比小雨还低柔,“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盛吟的手僵着,环住沈敛止的脖颈,蓦地安静下来。


    当年那孤高的月岭上的雪,那个图书馆里踽凉淡漠的沈敛止,他踩着积水,走过泥泞,稳稳地背着盛吟,即使那把伞完全挡不住雨。


    一个半小时的走路形成,路过的人和车络绎不绝。他们看过来的眼神形形色色,尤其是盛吟还在沈敛止的后背上眼眶红红。


    盛吟觉得宋宛兰放不下过去的这种情绪不好,但是盛吟自己又好到哪里去。


    抱着沈敛止,盛吟把自己的心脏靠过去。


    近在咫尺,盛吟自己也意识到,其实她一直都还是不敢完全地,全身心地去信任沈敛止。


    完全地信任和暴露在一个人面前,那那个人要伤害到她,简直轻而易举。之前的盛吟可以,现在的盛吟。


    “——沈敛止,我相信你。”


    带着雨声的话语从他的后背传来。


    沈敛止的脚步顿了一下,“好。”


    第52章 第 52 章 也告诉你一件事


    放着好好的车不开, 偏要在暴雨天走路回去。等盛吟和沈敛止回到的时候,雨也只是稍微小了一些。


    物业岗亭的安保大哥正打着哈欠, 隔着濛濛的雨帘,看到走在雨里的两人,他哈欠都停了下来。


    “改天我得跟庄奶奶好好说说,这俩人可真是——”般配,安保大哥啧了一声。


    盛吟还趴在沈敛止的背上,她一只手还攥着那把伞。


    事实上, 这把伞也没太有撑着的必要。


    雨本来就大,加上有风在刮,这会盛吟和沈敛止两个人浑身都是湿漉漉的。


    隔着濛濛的雨帘,盛吟也看到了正饶有兴致往他们这边瞅的安保大哥。


    “沈敛止”盛吟视线飘躲回了沈敛止身上。


    一路上沈敛止走得稳稳当当, 也有很多路人看着她们,但这会看到熟人, 盛吟才有些不好意思。


    沈敛止侧过头, 示意他有听到, 他开口温温, “快到了。”


    她不是说这个。头往前倾多一点, 盛吟轻声靠近沈敛止耳边, “嗯我想自己下来走。”


    沈敛止眉梢几不可见地压了一下。


    他侧过头, 只一眼, 在看到安保大哥的时候, 沈敛止就了然地点头说好。


    小区里的草木枝被风雨吹得横七竖八, 沈敛止牵着盛吟的手, 一个一个的脚印被细雨冲掉又踩下。


    电梯里。


    电梯清晰明亮的平面镜反照着盛吟和沈敛止两人狼狈的样子。


    身上的衣服沉甸甸地还在滴着水,黏糊在胳膊和身上,整个人都不算太舒服。


    盛吟看着沈敛止那双踩过泞水的鞋, 裤管上溅着的泥点,难以想象他得有多难受。


    也挺好想象他应该是挺难受的。


    盛吟笑出了声,她大约知道,沈敛止好像在担心她。


    一个难以忍受分毫污脏的人,为了她,嗯,这勉强也能是沈敛止迁就自己的极大付出。


    盛吟在心里偷偷给自己想象中的沈敛止的那份喜欢多加上一点。


    盛吟用亮亮的眼睛看向面色不算太好的沈敛止。


    沈敛止脸色只剩下无可奈何,他伸手捏在盛吟衣服的后脖颈上,轻松提了起来,“就有这么好笑?”


    压在身上沉甸甸的重量霎时轻了不少,盛吟更轻快了些,她老实巴交地点点头。


    “盛吟——。”


    沈敛止却是很认真地叫她的名字,像是想要撂什么话的样子。


    盛吟恍然抬头,看向沈敛止的眼睛,确实好像沈敛止有些在生气。


    她不知道,沈敛止想。


    她不知道自己知道什么猜到什么。他本来是有几分绝望,那种她什么也都不愿意和他说的浓深到底的失望。


    但在盛吟抬头的时候,在看到眼前已全然乖巧的姑娘时,这些想法在那一瞬间都弥散了。


    沈敛止说不出什么责备的话,默了半响才说,“下次不许这样了。”


    冬日雨寒,淋过雨的盛吟面色白得盖过冰雪。


    屋门刚打开,屋内和屋外的温差就让盛吟不自主地打了个颤。


    方糖早就敏锐地听到开门声,没停顿地立马小跑过来围着两人转,顺便蹭了半身水。


    “今天天气这么好,我带你下去跑跑?”


    盛吟低头还和方糖开玩笑,听不出真假,不过已经是全然忘了刚才某人说过的下次不许。


    她的声音从鼻腔像是灌了水的发出。


    方糖当然没听出来,很开心地回应了盛吟。只是直接被沈敛止无情否决,“不行。”


    沈敛止没看方糖一眼,帮盛吟把湿沉的鞋子和外套脱了丢在玄关处,拿着沙发上的毯子把盛吟一裹,带着她往浴室去。


    “沈敛止,你不难受?要不要一起?”


    始作俑者虽然理亏,但是还很坦然地邀约刚才雨中的代步工具。


    代步工具却还是冷静拒绝,“——有事叫我。”


    在浴室门前闷站了两秒,把盛吟推进浴室后,沈敛止就把浴室门也给她带上。


    外面应该还在下着雨,门一关上,门内的人脸上笑容终于没再维系下去。


    密闭无人的空间里,盛吟有些木木地看着透明到淡漠的玻璃。


    他是喜欢自己的,不是像她妈妈说的那样。


    她妈妈只是太担心她了,也是因为太爱她了。


    这个爱说起来,竟然让她又有些想笑。


    不知道为什么,浴室的热水打下来的时候,盛吟又想起她妈妈,她感觉心里烂了的地方原来竟然好像是没愈合过。


    雾腾腾的热水带着泪水往下掉,止不住地,有些崩塌。


    对,她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一面佯作无事希冀勇气,一面又崩溃茫然。很想有人爱,又很怀疑那份爱意。


    水声不断,似乎也只能听到水声。


    沈敛止站在门口站了很久。


    方糖在他脚边吠了好几声,沈敛止一动未动。


    开了阳台的风,湿漉漉的雨气和风涌了进来,带着电话那头人的话飘了过来,“小事,交给我就行了”


    沈敛止靠在阳台边上,说,“劳烦了。”


    这都不是事,电话那头的张程式点头应承,“沈哥今天是去哪了,连车都丢我们这边半路上。”


    “半路和阿吟走回来的。”沈敛止说得简短扼要。


    走路,张程式难以置信,“在这大雨天?放着车不开?”


    要是张程式看到这样的沈敛止,估计更是大吃一惊。


    “盛老师这爱好真是”


    张程式说一半又不敢说,但他还是很想说,“沈哥,就现在这样,不也挺好的?”


    “你们在一起,男女之间的感情不就那么回事,和好如初的新鲜劲就在这几个月澎湃。男人的事业多重要,沈哥,就听我一句,你想想你之前是为了什么,就你现在已经唾手可得,你就真得要直接丢弃——?”


    “是,真得。”沈敛止淡声。


    可能是感受到张程式都快气得发昏了,但是也没太多跟他解释。沈敛止说,“什么重要,自己知道。我就是想清楚是为了什么,才做的决定。”


    张程式有些牙根紧绷,要说起思辨和逻辑,他也不用和沈敛止比。


    但凡他能怎么说得过沈敛止的,张程式早说了,但他就是不甘,“如果盛老师知道了,她难道会——”


    “阿式。”沈敛止头一次打断别人的话,“她要是知道了,我也只能去求她的原谅。”


    电话那头的张程式安静了一会,最后骂了一声操。


    他们这种守纪律的人,很少说粗口,除非是真得忍不住-


    盛吟在里面泡了很久的热水,到了头昏脑涨的时候,盛吟才想起自己要停止。


    裹着暖绒的衣服出来,房间和客厅都看到人,盛吟往阳台走去。


    雨声细碎如低歌,沈敛止在微暗的阳台那。他还是穿着一身湿透的衣服,眉上的湿发冷冽。


    她本来想问沈敛止,却看到沈敛止在打电话。


    在脚步停下来之前,盛吟还是不小心听到了一点。


    “?”盛吟微微歪头看着挂断电话的沈敛止。


    听到是张程式,盛吟顺便问沈敛止,“张程式最近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意见应该还挺大,就是不知道从哪来,难不成张程式还记着她最先开始时对沈敛止的恶劣态度。


    她这不是当时也没想到沈敛止也是无辜的,说到底,张程式也是太过小肚鸡肠了,盛吟不由腹诽。


    刚在浴室哭过,盛吟细长的眼角还有淡淡的红,在灯下轻易就看得出来。


    但是她不说,也没关系。沈敛止垂眼看她,“车离他住的地方不远,我让他去帮我们找人把车拖走。”


    那辆雨天在半路被车主遗弃的孤零零的车。


    “去客厅坐,让方糖陪你一会,我先去冲个热水。”沈敛止伸手摸了摸盛吟半干的发顶。


    盛吟半迷糊被沈敛止安排在客厅的沙发上时,才想起,她本来是还想问为什么沈敛止不把他身上的湿衣服先换掉。


    温柔暖黄的灯光照得冷水泡完热水泡的人儿愈发懒软。


    满屋静谧。


    沈敛止出来后,方糖正甩着尾巴绕着沙发走圈圈。沙发上,盛吟上面盖着的薄毯子歪歪斜斜。


    把盛吟抱回卧房的床上,沈敛止低下头在她眼睛上亲了亲。


    这些天的适应,让盛吟终于在夜间也能感应到这是她有所熟悉的气息。


    她抱着沈敛止,虽然她今天晚上的状态更不好。


    在夜间,盛吟说的话都是含混不清的。今天更是整个人一直在掉眼泪,意识看着有些崩溃。


    沈敛止出声想唤回她,“阿吟?”


    盛吟没回应,但是她抓住了沈敛止伸过去想摸她额头的手。她迷糊说着,“沈敛止,我其实有事,想告诉你的。”


    “好。你说,我都在听着。”沈敛止现在比较担心盛吟淋雨发烧了。


    被抓着的手没抽出来,沈敛止用另外一只手摸了摸盛吟的额头。


    还好,体温看着是正常的,沈敛止的手贴在盛吟的脸颊。


    闭眼哭着的盛吟一抽一抽的,似是犹豫地摇摇头,“还是再等等。”


    再等等,人总是做出某个决定的时候容易,但是付诸行动的时候却每每会退缩。


    然而沈敛止确实也不是那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特别是现在盛吟看着也不是清醒的状态。


    沈敛止没说不好,只是问盛吟,“阿吟是要等到什么时候。”


    立下个付诸行动的时间,能让退缩的脚步不退得无边。盛吟想了下,她的长睫遮着眼,却还是在夜间的暖灯下烁烁。


    “就,再过几个月。”


    她显然也还是不清醒,沈敛止想,“那我到时也告诉你一件事。”


    第53章 第 53 章 她是?


    这一年的新年来得突然而又不同于任何一个往年。


    过年时候的盛家老宅, 安安静静,和盛吟上回回来的时候也许算是别无二致的。


    “好久没回来过年了, 还习惯吗?”李伯过来端东西,看着盛吟笑呵呵问她。


    盛吟正坐在院里,风吹得她鼻尖微红,和手上红色的围巾手套搭在一起,是院里的另一抹亮色。


    李伯看了一眼和盛吟同坐在院里的宋宛兰,向她们打了声招呼之后就离开院子。


    风吹过, 大树枝桠上挂着的小灯笼和红福结抖动得轻快。


    宋宛兰有些不适应,她闭闭眼,语气缓慢,“你出去这几年, 倒是真变了不少。”


    连她的话也不听了。


    宋宛兰都已经让人别布置院里的这些东西,看着让她有些烦心。


    上回盛吟白着脸离开, 谁都知道。结果再回来时, 盛吟就跟没事了一样, 还自顾自地把老宅里里外外都布置了个新年的样子。


    听了现在宋宛兰的话, 盛吟小声笑了下。


    对着她的女儿, 沈敛止也是真有办法, 宋宛兰无端地有些自嘲。


    宋宛兰抬眼看向盛吟那副手套和围巾, “我记得, 你好像一直都很少穿戴这颜色的? ”


    那是挺扎眼的大红色。


    盛吟不过犹疑了两秒, “是比较少, 他送的。”


    空气里似乎是有轻嗤的一声。这时候的一月, 话语还能比天气更寒凉,只是两人这次都平静了很多,情绪也都是淡淡的, 那天说过的话仿佛就是个意外。


    盛吟这两天一直在这陪着宋宛兰,某些时刻又有些回到当年的错觉。


    “他可真有办法。”宋宛兰脸上此时也没愠色,她知道的,盛吟迟早也会知道,“所以,阿池那边,你也就直接和他说开了?”


    盛吟点点头,“不会影响我们后续的配合合作的。”


    “后续都还没开始,你怎么知道后续。”宋宛兰一句话堵回盛吟。


    盛吟一时语噎。


    只是盛吟也明白,宋宛兰并不是那种想要她靠什么手段去获取助力的父母。她和她爸爸一样,正直豁然。


    “嗯,我会记得注意的。过两天去江家拜年,妈妈要一起去吗?”盛吟乖巧应好。


    安然地聊了几句之后,盛吟取下手套。


    按着宋宛兰曾经教过她的茶道,盛吟热好温茶器,放入茶叶,洗茶,提起沸水,热腾腾的香伴着茶水出茶。


    盛吟捧着茶杯把茶水递给宋宛兰,“妈妈,新年快乐。”


    是要像天气般渐渐和暖的,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她这样说过话了。


    宋宛兰显然是怔了一下,从那杯茶水里面回过神来,“新年快乐。”-


    G市,红旗和小灯笼挂满的街道上,车人都很少见到。


    “叔叔,我还以为你这里也是冷清清的。”爽咧的声音带着满满的不可思议,“想不到,这也不太像叔叔你的风格啊。”


    林为言正站在屋里,惊讶地打量着。


    他一直还留在G市。反正岑从筠是管不到他了,只是反复叮嘱林为言别老给沈敛止找麻烦。


    林为言是个怕孤寂的人,年节很多人都阖家团聚,林为言当然更闲不住,干脆不打招呼就直接从原先沈敛止的那个住所过来。


    多亲热,他可从来没和沈敛止一起过个年节。


    这还是林为言第一次过来。


    死皮白赖对于林为言来说,他也不会不好意思,左右都是他叔叔的。


    只是林为言也没想到,现在沈敛止住的这里,除了鸽子灰的墙,其它大多数是和原先风格大不一样的装潢。


    暖色的窗帘,日光四洒。地毯蜜色,抱枕绿色,杯子花色。


    就连屋主人——沈敛止的身上,都破天荒地穿着红色的毛衣。


    在这之前,林为言也从没想象过,还能见到沈敛止身上出现这样的颜色。


    怎么说,好看是好看的,就是整个人的状态不太对。


    沉溺在恋爱里的男人,好辨别得很,这话在沈敛止身上,原来也是不能免俗啊。


    听说沈敛止已经决定要从检察院离开了,张程式还一直让林为言再跟沈敛止劝说劝说,难道张程式说的那些竟然有部分是真的。


    当然还是不能全信,林为言慢吞吞地又转头。


    暖白的桌和透明茶几上,欲滴的白玫瑰鲜艳花香。


    这在以往,林为言合理怀疑可能只有那些狗毛在这个屋子里出现。


    现在呢,就连圆滚壮实的方糖,那狗脖子上都系了个扎眼的红色短围巾。


    林为言默默摸着自己光溜溜的脖子。


    “看在我之前天天溜你的交情上,方糖你老实说,这屋子有女主人了是不是?”林为言低头扯着方糖的红色短围巾。


    “嗷。”


    方糖听懂了,甩着个大脑袋,把自己的红色短围巾从林为言手里扯救出来后,方糖飞快地小跑去屋里。


    没一分钟,方糖矫捷地又从屋里跑出来,回到林为言跟前。


    它的口里叼了一个杯子,摇着脑袋让林为言拿去。


    这可能是仿唐还是仿宋时的陶瓷杯,林为言判断不出来,但觉得大概率是。


    他拿起玻璃茶几上放着的,沈敛止的杯子,翻看得仔仔细细。


    一样的红绿黄莲花底,楷书“福”字,纹饰鲜艳,最令人震惊的是莲花上还绘制了鸳鸯。


    鸳、鸯。


    和方糖嘴里叼着的那一个杯子上的鸳鸯显然是一对,两个凑在一起还是回首相望的一对样子。


    这杯子,莫名有种说不出的熟悉,隐约让林为言想起一个人来。


    热腾腾的水被端到眼前。


    林为言回神,眨巴眼睛看着递给他水的沈敛止,和那个盛着热水的透明玻璃杯。


    更有猫腻了,家里只有那么一对鸳鸯杯子是特例,其它的杯子都是竖纹的透明玻璃杯。


    “叔叔,你这,谁送的吗?是那个张大哥?还是?”林为言小心地示意了下,他还是有些怵沈敛止的,问得也有点磕磕绊绊。


    “这还挺”看着那复古到不行的陶瓷杯,林为言斟酌了一下用词,“别致的。”


    沈敛止在林为言身旁坐下,丝毫不以为意林为言的惊骇,“嗯,你手上拿的那个杯子,是我女朋友的。”


    林为言相当震惊。


    好一会儿,林为言才从他叔叔真得在谈恋爱的事实里面反应过来,林为言支支吾吾:“我,该不会打扰你了吧叔叔。”


    有种捉到人的欣喜,又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感。怪不得岑从筠再也没提过给沈敛止介绍女孩子,估摸也是岑从筠知道了。


    就剩下他这一个不知情的,林为言小心地刺探了下,“叔叔你女朋友发了信息过来?”


    “她等下回来吃饭,我介绍她给你认识。”沈敛止低头看手机,再抬眼时,唇边是清淡的笑意。


    “那我在这,好像也不太合适,会打扰叔叔你们的二人世界啊。”林为言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他是有多想知道,连眼睛都完全不受他控制,不停地不礼貌地瞟向沈敛止的手机屏幕。


    敞亮,沈敛止给对方的备注是[行星]。


    这得多有分量的一个女孩子。


    “嗯。”沈敛止望了一下好奇到了顶点的林为言,他回答了林为言,“但是她一直也想找个机会和你说,今天正好。”


    不赖啊,林为言暗道,这女孩子的性格一看就更敞亮了。还一直想见他,等下见面,不知道是不是得热乎地叫她一句叔母。


    林为言搓搓手。


    “你也可以等下见面完就走。”还没等林为言说好,沈敛止加了这么一句。


    “知道了,知道了,我本来还有事想问你呢。”林为言嘀咕,伸手把那显眼的陶瓷情侣杯放回桌上。


    看着沈敛止已经伸手拿起一本书翻看着,林为言不由地望着那陶瓷杯出神,“叔叔,你有没有觉得,这两个陶瓷杯子还挺古风古气的?盛姐姐的那几期《读懂文物》你有看吗?”


    “肯定没看。”林为言自发帮沈敛止回答。


    就上次沈敛止和盛吟那两次剑拔弩张的见面,林为言拿起那只陶瓷杯子自言自语,“也不知道哪里买的,感觉盛姐姐应该也会喜欢。”


    沈敛止翻书的动作有一瞬的暂停。


    但是很快,沈敛止放在桌上的手机有信息的震动声进来。


    门口的密码嘀嘀声同时响起。


    “人到了是吧,我去门口把人家接进来。”林为言急匆匆地抢下了开门的活。


    门已经开了,显然那个开门的人家也不需要林为言去接。


    然而林为言看到站在门口的人的时候,还是愣怔了好久。


    盛吟站在门口,她的笑容挂在瓷白的脸上,眼睛乌亮,比上次他们见面时更多了几分明快。


    “姐姐,你怎么来了?”


    “为言,你什么时候来的。”


    盛吟和林为言的话先后落下,林为言花了好一会功夫,才反应过来。


    她用的“来”字,这主谓就感觉她就是本来在这屋子里的。林为言瞠目结舌,“来?我这是来的,我叔叔的家里,吧?”


    那这确实是,盛吟老实地点点头。


    “姐姐你,这是来找我叔叔?”林为言结结巴巴。


    这好像也算是,盛吟好像还是得点点头。


    “叔叔,你女朋友说要过来?”林为言梗着脖子转去看沈敛止。


    沈敛止脸色如常,他走过来,让林为言往旁边让让之后,沈敛止牵着盛吟的手走进屋来。


    门关上,林为言僵滞站着,他看沈敛止帮盛吟取下那裹在身上的红围巾。


    林为言想过去帮盛吟的手悬在了半空。


    这个场景,简直就像极了当时他和盛吟坐着同一班飞机,刚回国,在机场的那个时候。


    彼时,他向盛吟介绍沈敛止,盛吟向沈敛止打招呼,她伸出去的手,被沈敛止无视,悬在半空。


    那个时候的林为言有多为难,他冷汗直流得,一个是他叔叔,一个是他心仪的姐姐,他都不知道他叔叔的脾气能那么差。


    结果现在,盛吟身上那红色的围巾,手上红色的手套,和沈敛止身上那红色的毛衣,怎么看都怎么像是一个系列出来的。


    林为言脑袋嗡了又嗡,“不是,叔叔,你这也太过界了吧?你不是说,你女朋友要来呢?”


    “对。这就是我女朋友,盛吟。”沈敛止说道。


    林为言脑袋里像是有什么炸开了。


    “她是你女朋友?”林为言的声音蓦地都变了,“她什么时候是你女朋友?”


    “那张大哥说得都是真的吗?他说你之前就被她无情地抛弃过一次,那现在,你是真得要为了她,离开检察院?”


    盛吟挂在脸上的笑意停顿了下来。


    她转过头,看向沈敛止。


    第54章 第 54 章 那你又是怎么想的


    年初二, 盛吟还乐呵地在门口和林为言沈敛止他们说新年快乐。


    只是听清了林为言的话,盛吟有些迷惑地看向沈敛止。


    在外面吹的冷风慢慢散去, 盛吟瓷白的脸上有淡淡的红晕。


    这是对林为言那句控诉她无情抛弃沈敛止的尴尬。


    但回暖的头脑思索了下,林为言那话,什么叫为了她?


    这些天,她好像也没发现出什么特别的,可能她忙了点,但是除了很偶尔的时间, 盛吟看着沈敛止确实好像是在看那些什么数据。


    别的不说,沈敛止做什么都好,他的家世优越到不行,除了财力, 他自身能力也没得挑剔。


    如果说沈敛止要去做些什么,那盛吟会毫不犹疑地相信他可以。


    但无论去做什么, 盛吟还是希望那是沈敛止真正想做的事情, 而不是他那个讨人厌的爷爷催着他。


    在这段和沈敛止约好的, 要更了解彼此的时间过程中, 盛吟认识了以前从不知道的沈敛止和他爷爷, 他的爸爸妈妈。


    盛吟不像沈敛止。


    盛吟的原则很简单, 她喜欢沈敛止, 那沈敛止不喜欢谁, 盛吟就不喜欢谁。


    只是按现在林为言说的, 沈敛止难道这是, 准备, 改行?


    盛吟不遮不掩的疑惑被沈敛止看在眼里,她眉眼弯着明晃晃地就在跟他说——林为言他说得是真的还是假的。


    今天为了搭他送她的红色围巾,盛吟戴了一对嵌着月亮的星轨弯弧耳坠。


    金灿灿的月亮和红色的星轨在她耳垂边摇着, 她笑着等他回答,像月光下盛开的明朗的皎洁。


    沈敛止摇摇头,还没说什么,盛吟就“哦”地点头,她有些紧张,“不会是因为你爷爷吧?”


    看到沈敛止又对她摇了摇头,盛吟才放下心,呼出一小口气。


    稚然又可爱。


    沈敛止伸手捏了下盛吟的手心,然后和她十指交握,“先进来,晚点我跟你说。”


    盛吟点点头,她应了声好。


    人和人之间的信任,会在构建亲密关系的过程里建立。不知道什么时候,沈敛止得到了盛吟那么多的信任。


    看着林为言的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青。


    先放下了沈敛止带来的疑惑,盛吟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她主动开口跟林为言打招呼,“为言,好久不见。一直想约你一起吃饭,但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林为言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刚才沈敛止会说,他女朋友一直想见他。


    他看着盛吟的眼里,晶晶亮的。


    而沈敛止,他牵着盛吟手的动作再自然不过,看着盛吟的眼神和对盛吟说的话也好像是寻常的温柔。


    所以,现在的沈敛止和盛吟是真得在一起,张程式说得没错。


    那像张程式说得那样,沈敛止和盛吟当年也真得曾经在一起过,然后分手。


    所以,在机场那个时候,也不是他们两人的初见。


    那天雪夜,盛吟半路下车,也只是因为不想见到沈敛止。那次在惊蛰小馆,盛吟和沈敛止针锋相对也是有原由的。


    从来就没有什么两人磁场不合,没有什么两人互相不喜。只是单纯的,两人当时是想见到对方,又很不想见到对方。


    林为言虽然大大咧咧,但是他也想得明白,沈敛止和盛吟之间,得是真喜欢过,才会在这几年后一直没放下过。


    结果现在,两人倒是好上了,还瞒了他这么久,也不对,应该是他完全也没敢往那方面想过。


    林为言的脑瓜嗡了又嗡,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其中扮演的好像是什么paly的角色。


    林为言简直差点咬断后牙槽,“不是,我?@#&#@%$*#@%$*?”


    憋着股闷气,林为言跟在他们两个身后一起进了屋。


    落地窗外日光胜春意,鸽子灰和蜜色掩映,放在豆绿抱枕旁的红围巾溢目生色。


    圆滚的方糖在眉眼弯着的女孩子身旁打滚,没滚几下,就被它那冷漠的男主人按着头安分坐好。


    温白水剔透地流入透明玻璃杯,绸缎般的深褐满在那对纹饰鲜艳的古瓷杯里。


    盛吟和沈敛止坐在一起,他们亲昵的那对杯里盛着同样的喜好。再看看自己面前的温白水,简直让林为言觉得荒谬到不行。


    所以根本就不奇怪为什么林为言看着这只陶瓷杯子就想起盛吟,这原本就是盛吟选的杯子,所以沈敛止才会用上这么花俏的杯子。


    “姐姐,你不是喜欢喝茉莉花茶的吗?”林为言看着那两个杯里的红茶,抑郁又不甚甘心地问着盛吟和沈敛止,“还有当时,叔叔你说过,不会再有下一次。”


    沈敛止当时说的,不会再有去见盛吟的下一次。


    那时候在惊蛰小馆,林为言先帮沈敛止点了壶红茶,尔后盛吟就说她喝茉莉花茶。


    当时两人一言一语冷嘲热讽的尴尬场景,林为言仿佛还历历在目。回家之后,林为言看着沈敛止满脸冷霜,放下的这句话,让林为言都完全不敢再说些什么。


    此时此刻,林为言看向沈敛止,他本来不想提起,但谁能忍得住。


    林为言语序错乱地倒出一堆他的疑问,“你们四年前真得在一起?那到底为什么分手?”


    “还有方糖是怎么回事?前两次你们见面的时候?那次姐姐你送我叔叔回家?你们现在是怎么又在一起为什么在一起?”


    要问的实在是太多,林为言满脑袋里的不可思议不亚于告诉他,现在他们住的这颗不是圆的地球,而是方的月球。


    四年前和盛吟分手后,才养的方糖,是因为沈敛止知道盛吟设想的未来里面有一条边牧。


    刚开始的见面,是两人对彼此过往伤害的不释怀。


    林为言撞见的那次,也是沈敛止,骗的盛吟送他回家。现在也是沈敛止,找了无数的理由让自己搬了过来。


    然后是盛吟,不决的人听从了女神福尔图娜的方向舵,微微悬着的天平终于倾斜,并逐渐倾塌。


    现在再回想起来,重新遇见已经非常不容易,能再重新开始又是多么地有勇气。


    当时所有的事情,所有的反常,完全可以理解。但是在当时,林为言又完全不敢进行这样可怕的想象。


    他有好几次,本来就能知道的,林为言现在心里就是一个劲地懊恼。


    而在娓娓的道来里。


    “实际上,她之前喜欢喝的是各种不健康的东西。”沈敛止继续说着。他还记得,带着微不可查的轻责,“让她喝两口没味道的水,她肯定宁愿渴着。”


    那你之前也根本很少喝红茶的,盛吟丢了一个眼光过去。


    清晰的棱角在冬季的日光里柔化,沈敛止轻轻笑了起来,“在之前,是的。”


    “你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我也是这样的,阿吟。”


    胜火的光亮绵延流向他们,胖边牧在日光下摇头晃脑,听着男人如常的声音说着最动听的情话。


    林为言看着沈敛止。


    那个一直在条规和原则铁轨上的人,仿似抖掉了一直披在身的冷清和凉霜。


    他终于走进了知苦知痛的烟火世界,带着他从不示人的爱意和温柔。


    林为言蓦地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那几个问题的答案。


    最后他们三人也没在家里用晚饭。


    年初二,沈敛止其实早就订好了一家私房菜,这会他们直接过去就可以了。


    从这里,开车过去就得用一个多小时。


    而沈敛止,刚好是个平日里从不在早晚高峰出行浪费时间的人。


    只能是因为盛吟,林为言看向盛吟,“姐姐,这家很好吃吗?”


    盛吟摇摇头,“没试过呢,一般预订得提前两三个月。”


    因为特别难约,所以盛吟就有些反骨地一直想来这家私房菜试试。


    得到回答的林为言瞬间明白。


    “饿不饿?有零食。还有一会才到。”沈敛止在一边和盛吟说着。


    林为言叼着个盛吟分给他的大白兔奶糖,刚才的闷气揉成了一腔挫折。


    天幕还没黑之前,他们就堪堪到了。


    私房菜的名字挺好听,珠玑古巷。


    那实在是个非常适合爱人用餐的地方,红纸灯,连成排的温烛火,还是盛吟一贯喜欢的木色江南。


    壁上是花鸟林鹿,屏挡是云深月高,把他们隔在单独的暖融空间里。


    闽南红菇云腿炖的水鸭汤清甜,金不换焗乐虾搭着花雕百合十分鲜脆,西柚汁酱锁蚝豚吃起来像是酸甜口的冰淇淋。


    几个小吃配菜都点了上,雕成繁花模样和造型别致的菜色,就算不好吃也好看。


    比盛吟先下筷子的菜,沈敛止试完之后会点评两句给盛吟。


    主人家看得出很用心,过来好几次问盛吟她们有没有哪里不合胃口的。


    饶是刚才吃了一堆零食的盛吟也挑剔不出来,她一直摇头,“没有,好吃的。”


    桌上有盘叫“落汤钱”的小甜品,糯叽叽的一团里面软绵绵,口感上却是外焦里嫩。


    盛吟夹了一个又一个,愣是没分辨出来外面那层是什么做的。


    “你好,帮我们重新下两道菜。”在盛吟又端详的时候,沈敛止已经叫来了服务生。


    骨节分明的手指向了那盘糯叽叽的落汤钱。


    “就只有我一个人在吃,吃不完。”盛吟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拉回来。


    沈敛止和林为言就只夹了一筷子,就没再动过。


    “吃不完可以打包回去给方糖。”沈敛止眉梢微挑了一下,好像也是个惦念家里胖边牧的好主人。


    “那要不再来个甜品,这个,看着挺好喝的。”沈敛止还在建议着。


    林为言好奇地探头过去看,发现沈敛止指着一道十年陈皮红豆暖汤圆。


    绵密的陈皮豆沙,流心的汤圆馅和糯软的红豆,看着就是甜口。


    沈敛止觉得挺好喝?


    林为言轻咳了下,他朝着服务生摆了摆手。


    最后,毫无意外地,只有盛吟在品尝着收尾的这道甜品。


    林为言张了张口,又忍下没说。


    自己确实不应该在这里的,林为言有这个自觉。


    在林为言的目光再一次从桌上的小雏菊投向盛吟时,林为言还没张口,就接收到了来自沈敛止警告的目光。


    林为言其实是还想问什么的,沈敛止知道。


    沈敛止淡淡地瞥向他,“为言刚才说还有事,要先走,我先送他出到门口。”


    “我?”林为言瞪着眼睛回看向沈敛止。


    “为言要先走了吗?”碗里的汤圆还没吃完,盛吟巴巴停下,也看向沈敛止,“那我们要不就一起回去,可以送为言。”


    沈敛止的推却早就想好,“知不知道这里为什么叫‘珠玑古巷’?往这边走过去还有个古镇,现在新年节日很热闹,我们等下一起去看看?”


    投其所好不外如是。


    沈敛止半哄,“阿吟,你先坐在这等一下。”


    说完沈敛止起身,盛吟目光亮亮地朝为言挥手,“改天再见。”


    “叔叔。”


    跟盛吟道过别,绕过屏挡,林为言跟在沈敛止的身后出去。


    林为言想问盛吟,为什么当时要离开这么多年,那以后呢,她和沈敛止规划的未来呢。


    这是为沈敛止问的。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沈敛止一眼就看穿林为言的纠结。


    “不用问她,也不准问她。”沈敛止一字一眼地和林为言说着。她有她的难处,沈敛止自觉有很大的责任。他很后悔当时,但是绝对不后悔现在。


    爱人总会自觉亏欠,这句话,林为言从沈敛止身上得到验证。


    他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林为言还是最后想问一句,“叔叔,那你呢。”


    你又是怎么规划你们的以后。


    第55章 第 55 章 你不在的那几年


    绵密的陈皮豆沙见底的时候, 盛吟抬头,才发现沈敛止正倚在门口看她。


    沈敛止的皮肤在温烛光下有种冷玉的质感, 分明的鼻梁和喉结与光明和阴影交织。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沈敛止倚在门旁,长腿支地。花鸟林鹿在他的身旁,好看得过分,和当年在图书馆垂着冷睫的沈敛止是截然不同的实感。


    原来,当年那个年少的沈敛止,长大了会是现在的样子。


    餐桌上小雏菊鹅黄的蕊温温暖暖。


    甜食和碳水还有眼前的沈敛止, 让盛吟有些笨地坐在那。


    又怎么会有这么让人心动的女孩子。


    沈敛止走上前,他右手指骨微曲,轻轻碰在盛吟的脸颊上,“阿吟, 要不要再吃点?”


    不吃,谁再吃谁是猪。


    今晚好像自己也只是吃得稍微多几筷子, 盛吟没好气地拍下沈敛止的手背。


    沈敛止的手顺便就牵着盛吟起了身。


    他的另一只手拿着盛吟披在一旁的外套。


    “那我们出去走走。”


    沈敛止没有骗她。


    从珠玑里面出来, 走过两条长街, 越往人多的地方走, 就能看到这附近是有个古镇。


    小古镇的门口是很老的城墙石头砌成的门, 裂痕道道。因为是新年佳节, 四处张灯挂喜, 有种辞旧迎新的良好诠释。


    沈敛止把手上盛吟的外套帮她披上。


    浓莱茵蓝的大衣外面半披着红澄澄的围巾, 漂亮得像荧幕上走出来的月光天鹅。


    长街人来人往, 他们的手牵得牢牢的。


    盛吟很喜欢路上经过的这些老东西, 走两步路就得停一会。


    沈敛止也不愧是当年陪盛吟修过史学课的好学生, 听着盛吟的点评,他还能认同地再补充上几句。


    “沈敛止,和你聊天真是不怕会冷场。”盛吟哇地惊叹。


    她还很好奇长街上摆着的那些闻起来很香的小点心, “看着好像挺好吃的?”


    “你不是说要打包些吃的回去给方糖吗。”半响之后,盛吟站在一个在冬天还能冒出一堆冷烟的小摊前。


    摊主笑眯眯地递给她一个冒着冷烟的冰淇淋,粉色的雪糕顶上面放了几块切成片的草莓。


    “沈敛止你要不要吃点。”盛吟咬了片草莓,草莓也是冰过的,在这寒冬的晚上,盛吟那一口好牙都有点被冰得颤了下。


    “好吃么。”沈敛止帮盛吟接过冰淇淋。


    这个刚才在珠玑私房菜里还想着狗的好主人,现在摇了摇头,云淡风轻地说着,“方糖它不喜欢吃这个。”


    只是这也不好吃,沈敛止看着盛吟都开始抽鼻子,“要不把这冰淇淋带回去给它。”


    盛吟就着沈敛止的手,一勺一勺挖完这冰淇淋,末了还往沈敛止嘴里也送了一勺,“我说沈检察官,这离我们那的距离,和现在这天气的温度,等我们回家,你说这冰淇淋还能叫冰淇淋吗。”


    你之前冬天这么冷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知冷暖吗。


    沈敛止慢慢说出口,他牵着盛吟被冰冻凉的手。


    虽然不知冷暖,但还是很想你,只是想你的时候就会知道更冷。


    吃完冰淇淋,盛吟开着玩笑。


    玩笑话说完,她就看到沈敛止本来黑邃的眼睛安静地在一瞬间黯了下去。


    这个元月,冬风凛冽却温软款款。


    有蒲公英的花絮盈盈绕绕灌满心口,盛吟心脏怦怦跳动,她踮了脚,飞快地在沈敛止好看分明的右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再回到家里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月光色的风吹过牵着手的两人。


    开了门,沈敛止先进屋去把灯全打开。


    盛吟松开沈敛止牵着的手,从他的手上提过个小袋子,朝着屋里轻快地喊了两声,“方糖,给你带了吃的回来,快点过来。”


    “乖乖呢?——”


    安静的屋里没有方糖的任何声音,盛吟转了一圈,不合理地发现,方糖竟然都不在屋里。


    出门的时候,门都锁好了的,盛吟转头回去看沈敛止。


    看着沈敛止拿出手机,盛吟凑过去。


    手指一划,解锁之后,沈敛止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待读消息里,有好几条来自[林为言]的消息。


    沈敛止连别人的微信称呼都改得非常规矩板正,就只有一个姓+名,再无其他昵称外号备注。


    20:03,[林为言]:刚才没吃饱,怕叔叔你把方糖也饿死,我顺便把方糖带走了


    20:26,[林为言]:我只是和方糖一起吃饭。不是帮叔叔你制造什么两人世界两人机会,等下晚点我就马上送回去。


    21:13,[林为言]:叔叔你们回来没?


    21:50,[林为言]:还没回来吗?


    22:09,[林为言]:[动画表情]


    连续好几条信息,分开不等地间隔了几十分钟。


    看得出发信息的人还挺愤懑不平,并且好像因为生气发完,思考过后又反复在修正自己上一句的语气。


    盛吟眨眨眼看着这个被人控诉会饿死方糖的沈敛止。


    看来林为言的攻击明显没什么作用,收到信息的沈敛止完全不为所动。


    沈敛止很平静地敲了一句信息回他:“那它先在你那养段时间,什么开销都算在我这。”


    可恨的地主,连句麻烦也没有!


    收到信息的林为言更气了,可恶,他到时一定不会给沈敛止省钱。


    林为言抱着一旁一起坐在沙发上方糖那圆滚的狗头哀嚎,“只剩下你陪我了方糖,只有你,我们的好方糖,从来没有骗过我的任何感情——”


    回完信息的沈敛止,反手把手机丢到透明玻璃桌上。


    时间确实也不早,沈敛止刚一侧过头,就看到还眼巴巴望着他手机屏幕的盛吟。


    不知道盛吟刚才看没看清林为言的话,沈敛止还是跟盛吟解释了下,方糖在林为言那,不用担心。


    然而盛吟的眼神也没挪开过一下。


    “?”


    盛吟的目光还是巴巴望着沈敛止的手机,沈敛止失笑,原来,“是想看我手机?”


    果然,盛吟当即点点头。


    “先去换身舒服的衣服,回来我把手机给你。”这其实没什么,沈敛止示意他的手机就放在那,他不会去动。


    沈敛止伸出手摸了摸盛吟今晚被风吹乱的头发。


    盛吟“好好好”点头,“不过你那么爱干净,你先去洗漱,我等会再过去。”


    盛吟鼻尖应唧了一下,沈敛止做事可好歹都严谨得很,她这个突击不是刚刚好么。


    沈敛止失笑,他认真想了下,看着盛吟兴致勃勃的样子又怕她失望,“真得没什么好看的。”


    话不多说,盛吟把沈敛止推去了盥洗台前,再踩着绵软软的地毯坐回沙发上。


    拿起桌上沈敛止的手机,盛吟心满意足地按下熟悉的解锁密码。


    就像沈敛止自己说的,他的手机里空空荡荡的,很少留下别的痕迹。


    他的讯息列表里还是空空的。


    上回在惊蛰小馆质问盛吟的那唯一一条短信——盛吟单方面发给他的分手,现在也没有再留存。


    是个不记仇的好孩子。


    盛吟很是有些做贼心虚的心理,她打开了联络人列表。


    所有人都是板正的姓名躺在沈敛止的列表里面,这点盛吟没有怀疑过,沈敛止的一贯性原则。


    只是她的名字呢。


    盛吟拉着列表往下,按着拼音索引。S那列,盛吟思索了下,没有可疑的别人,也没有她。


    心想总不可能,盛吟顿了下,怀着忐忑的道不出的心情,盛吟打开了沈敛止手机里的微信聊天框。


    看清了沈敛止的置顶,确认了她的大狗头头像,她在沈敛止那的备注标签之后。


    盛吟回到联络人列表,输入了[大行星]这几个字。


    原来,这才是她在沈敛止手机通讯录里的备注名字。


    屋内的灯光是暖暖的通明,抱枕和毯子这一切都在慢慢换成她喜欢的颜色。


    在这片让她很安心的空间里,盛吟甚至不敢去想,沈敛止到底把她置顶了多久,就在几年前她删掉他之后。


    如果联络人列表和好友通讯录里都能记录这些轨迹,那是不是也就能记录着,当年她删掉沈敛止之后,沈敛止一直留存着的关于她的痕迹。


    他是不是发过很多信息给她,有没有问过她为什么。


    盛吟想起沈敛止那本厚厚的记录本上,那标识的每一个星星。


    他永远是很多人信服的天之骄子,很优秀,又很漠漠然。而这些星星对他意味着什么,盛吟很清楚。


    偌大的屋内安安静静,沈敛止再出来时,盛吟手里已经拿着书。


    看上去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是不是很无聊?”沈敛止自觉,他不会哄人,也是个很无趣的人,“我的手机只有一些照片而已。”


    还都是她的照片。


    闻着沈敛止身上已经熟悉的洗发水的味道,盛吟把头扎进沈敛止的怀里。


    突如其来的亲昵和主动,让沈敛止整个人都沉滞了一下,他轻声问她,“怎么了?”


    盛吟却会错了意,她突然想起,自己晚上在外头人来人往的,衣服也没换,也还没洗漱。


    自己是个挺喜欢干净的人,沈敛止就更是了。


    “啊。”盛吟短暂地讶咿地叫了一声,然后这声很快就消音。


    是沈敛止伸手按住了她的发顶,没让她逃离开他干净的怀里。


    盛吟瓮声瓮气地提醒沈敛止,“我没怎么了。只是,小阿止,我可还没洗头洗香香呢。”


    那是上回,岑从筠打电话给沈敛止的时候,盛吟很“不小心”地听到了岑从筠叫“阿止”。


    从那个时候开始,盛吟时不时就开玩笑也这样叫起沈敛止。


    “嗯。”沈敛止失笑地应了她一声。


    沈敛止抱着盛吟,盛吟干脆像只裹着衣服的树袋熊窝在他怀里。


    盛吟捏着他的手指,不再去想刚才的事,“小阿止,过两天我要和我妈妈去阿池家里做客。我们家和阿池家的长辈是故交,之前每年都会来往拜访。小阿止你呢?”


    盛吟抓着把沈敛止的手指没松开,发顶还余留的香味,伴着指间的痒痒麻麻连到神经,沈敛止稍微动了动手指。


    “可能在家看书,我们家没什么亲朋需要我这几天拜访的。”


    虽然有很多人想来拜访他。


    盛吟眨眨眼,“书?什么书?”


    盛吟想起之前在书房看到过的,那本书签夹到中后段的书,已经让沈敛止放到了客厅里。


    她春拍需要的资料就放在隔壁架子上。自从盛吟的资料越备越多,沈敛止就在客厅里多放了一个书架。


    六层高的牙白书架,绝大多数的地方都被盛吟占用。只有一小角,放着沈敛止的三四本书。


    沈敛止抱着盛吟没放手,他稍一侧倾身,伸手够到书架,把那本依旧夹着书签的书取下来递给给盛吟。


    《亲密关系》。


    这是一本很专业的属于心理范畴的书,让盛吟觉得很眼熟。


    沈敛止看着盛吟,“你不在这里的那几年,我去修读了心理学。”


    第56章 第 56 章 看不见的公爵


    夜色沉沉, 盛吟抱着那本书,有些怔怔地。


    手上温黄的书封, 有些熟悉的感觉,让盛吟默不作声了一会。


    沈敛止的身上,有淡淡的,这些天彼此相同的沐浴露味道。


    心理学上,有个普鲁斯特效应。


    这个效应的意思是,感官能带来刺激。像咖啡和香氛馆, 会通过保持特定的熟悉的气味,激活大脑和心里面的记忆,以至于还可能能唤起你当时闻到这种气味时的情感。


    此刻,这个一直陪在她身边的人正在她面前。


    盛吟终于想起来自己应该点点头, “这样,心理学简单吗?好玩吗?”


    “不简单, 不好玩。”


    如果盛吟是白日般的敏锐, 她就能轻易听出沈敛止现在的语气是多么的钝涩。


    他试图坦白一个他们从没谈论过的禁区。


    那是比任何一座高山一处峻岭都难翻越的困境。


    他总是要说的, 沈敛止单膝抵着沙发, 他的声音放得很轻, “我修读心理学时的老师, 叫裴晚南。”


    裴晚南, 那个五十多岁的和蔼地像个长辈的裴晚南, 那个在国内心理学领域算得上顶好的教授。


    那个今天盛吟还发了信息过去, 想约一次长谈的裴晚南。


    裴晚南确实心理学的造诣很高, 去听过裴晚南讲座的人就知道, 裴晚南的共情和修复治疗能力。


    沈敛止的老师是裴晚南,也没什么问题。


    优秀的学生搭厉害的老师,本来也无可指摘。


    盛吟脑袋里晕晕的, 她本来想跟沈敛止说,裴晚南,她也认识的。


    但是话到嘴边,她的思绪突然有一半变得清晰了。


    他是裴晚南的学生,而她,却只是裴晚南的病人。这种不平等甚至居高临下的关系,让盛吟怎么说得出口。


    世界上有多少再巧合的事情,还能巧合成这样。她的尴尬和不堪,甚至可能通过另一个人的口中被他知道。


    盛吟点点头,“那这个老师是不是很厉害?”


    沈敛止也点头,“是。”


    非常厉害,所以她和他才这么巧都找的她吗,盛吟突然有点想笑,“那你怎么认识裴老师的?”


    “——打听来的。”这次沈敛止的回答有点慢。


    以盛吟对沈敛止的了解,这种迟疑,只能是沈敛止在思考。


    这个简单的问题竟然还能难倒沈敛止了。


    盛吟顺着往下问,“那你,是慕名这个裴晚南老师而去?”


    她看着沈敛止摇了摇头,“还是因为你觉得其它学科都太简单了,所以你想试试,关于人心和感情这类比较复杂的学科?”


    盛吟的疑问没得到解答,她再次看到沈敛止摇了摇头,“不是。”


    那有什么必要,一定要告诉她他老师的名字。


    盛吟从混沌的思绪里拨出这条线,想了想,她重复,“不是慕名而去吗?那是你喜欢心理学?又或者,为什么你会有想学心理学的这种念头?”


    盛吟细细数了数有可能的原因。


    她一连串问了很多的问题,看着沈敛止摇了下头,就好像她好不容易为他堆砌好的理由和借口轻松被他击否。


    沈敛止说,阿吟,都不是。


    这门学科很复杂,在她身上,他有的是时间,也从来不缺什么耐心,但是他缺一个坦陈的机会。


    “因为你,阿吟。”沈敛止从盛吟有些凉的手上帮她接住那本书,“我想,知道你的心情。知道你很开心或者很不开心的时候,都能陪着你。”


    “在你每次感知到喜欢的事物和人的时候,像你每一次主槌完满结束的时刻,或者像你在想你爸爸的那瞬间。”


    屋里暖黄的灯随着沈敛止的话一点点变成冷白,桌上的鲜花和夜幕嵌着的星星谢了暗了。


    盖在夜色下和梦布里的疮伤被揭开。


    鸣笛般的刺耳,让盛吟脸上的笑意都消失了,“你提我的爸爸干什么?”


    盛吟的话语,盛吟的眼睛,和所有,都是刺人而难以接近的浓烟。


    “不准你提起他。”


    盛吟的声音有些平静,那是不同于往日,匿藏很久的情绪恶兽。


    ——他本来要听她的,他本来就是准备全部听她的。


    但却要除了这件事。


    黑夜静谧,沈敛止把书丢在沙发上。他按着盛吟的肩,伸手把她抱得更紧了一点,想把她一整个人融进他怀里。


    沈敛止很怕她再跑掉,“好,我不提。那我能问,你想不想他吗?”


    怎么会不想,盛吟当然想。


    非常想。因为太爱,每天夜里入睡之后,这种想念,就像一把刀,在梦醒之时一刀一刀割着盛吟。


    甚至在当时和沈敛止分手时,盛吟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哪种疼痛占据了主导,抑或是它们的交织让她当时的精神完全就溃败。


    她曾经也是多志骄意满的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现在沉湎在这种想念里面的她,是多么的病态。


    这种对自己扭曲心理的认知,一直是支撑她去对外寻求帮助的残余动力源。


    然而到了夜里,盛吟在情绪深渊里全身就像被携裹着,就那样,在茫茫大雾里分不清,一边陷落,一边想着,这不是也好像挺好的。


    这就是她没对裴晚南坦白的其中一部分。


    人总是很难自控,盛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对着沈敛止点头。


    但沈敛止的声音犹如连接深渊和现实的桥梁,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


    盛吟惘然了片刻,循着声音,看清了眼前沈敛止的脸。


    他在说话,说着书上有的一句话,但是盛吟没听清楚。


    她只知道她很困了,也很累了。


    “我,先去睡了。”


    没回答沈敛止的问题,盛吟用力掰开沈敛止的手。


    从他温热的怀里退出,匆匆丢下最后这句话后,盛吟就从沈敛止身上跑开了。


    然而她明明也还没去洗漱。


    时间是晚上的十一点多。


    沈敛止翻开手上的那本书,那一页淡黄的书页上有一句,“既然会爱,就会爱她的全部。”-


    ——最近有没有做之前那样的梦?


    她有一小段时间没找裴晚南了,裴晚南没帮她记录。虽然盛吟多次隐瞒,裴晚南的记录情况其实也不准。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沈敛止知道了什么?


    ——她是不是应该跟沈敛止说些什么?


    连她都不接受这样的自己,谁还会接受她?沈敛止可能真得喜欢她,但是她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再承载被抛弃多一次的可怕。


    洗漱完,换上软绵绵的睡衣,盛吟躺在床上,她把自己的头埋在枕头里。


    在窗外夜幕和屋内通明灯光巨大的明暗对比强烈下,盛吟在心里拷问了自己好几个问题。


    在想起最后的这个问题,和最初踌躇的自己时,盛吟就觉得越想越烦。


    喘不过气的感觉一点点上来,就连被子的那一角都被盛吟翻来覆去地揉捏。


    “是不是该睡觉了。”沈敛止的声音适时地在她身后响起。


    也不知道他过来了多久,盛吟捏着被子的手一抖,莫名而来的窒郁一下就又莫名其妙卸掉了大半。


    沈敛止后来好像管得越来越多。


    盛吟小小声“喔”地应了沈敛止一声。


    就着沈敛止过来掰正她的手,盛吟翻了个身就把头埋进沈敛止的怀里。


    今晚不想和沈敛止再说话。


    安心的气息在鼻尖,盛吟睡得快,也睡得沉。


    只是安静的夜,在无边无际里,盛吟做了一个不知道多长多短的坏梦。


    在情绪波动纷杂的这一天,盛吟在这个梦里没有看到之前的快乐。


    在这个梦里,她不再是坚硬的蚌壳。她的软弱和混沌被很多嘈杂尖叫攻击着,她看到她爸爸不再沉睡。


    她本来应该开心,但当她爸爸走得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盛吟看见,他的全身和脸上都长着可怖的釉质和色斑。


    在无声中暴裂,腐烂,最先开始的快乐到最后只剩下恐惧。


    在过去的几年,她的爸爸一直都不是这个模样,这次盛吟却被她爸爸吓得醒了过来。


    心跳震得脏腑好像都跟着颤,盛吟吓得睁开了眼睛。


    她小口地喘着气,映在她眼里的是一个宽热的胸膛。那干净柔软的睡衣上还绣着绿色的小怪兽,是龇牙咧嘴的可爱。


    盛吟慢慢平复自己的气息。


    这小怪兽睡衣是盛吟买给沈敛止的,她自己身上这套绣着的是奥特曼。


    睁着水蒙蒙的眼睛,盛吟脑袋里还在不可避免地回忆着刚才看到的那可怖场景。


    她可以想象自己现在一头的冷汗。


    也许是被噩梦吓到,盛吟的嘴里有点干。人却好像越来越清醒。


    闻着沈敛止身上令她安心的熟悉气息,盛吟精神的沉重才觉得慢慢卸载了一些。


    她抬头,看向沈敛止。


    沈敛止睡觉的时候,也像他平时那样安静,一直都是这个姿势,很少变动过。他离她离得很近,就好像她有什么需求需要他一样。


    试探性地,苍白地,盛吟小声地喊了一句,“沈敛止——”


    “沈敛止,我做噩梦了。”盛吟看到沈敛止没有睁眼,没有反应,她小小声地告诉他。


    他大概是真得睡着了,就这样让他不知道也挺好的。但是她刚才怎么会在那一瞬间,就想告诉他。


    有些说不上来的闷闷的窒郁。


    盛吟难过地又不受控地想掉眼泪。可能是被掀起藏了许久的伤口,可能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爸爸怎么变成那个样子。


    她的爸爸从来不舍得这样吓她,是不是她的态度让爸爸伤心了。


    但是盛吟比先前的任何一个晚上都要清醒一点点。她知道不能哭,等下要是沈敛止被自己哭醒,就得问自己为什么了。


    盛吟的难过还没来得及正经开始和抑制,她的发顶就被人用下巴蹭了蹭。


    像方糖蹭她时候的动作,盛吟微微一怔。


    “——怎么了?”沈敛止的声音从她低着的发顶上传来。


    他沙哑地问她,“睡不着吗?”


    盛吟有些木然,她脑袋有些不清楚,但她看到沈敛止正闭着眼。


    他像只大型安抚犬科动物,还在用下巴蹭她发顶,“要不要我给你讲睡前故事?”


    沈敛止还是闭着眼,只是清冷的棱角和薄唇说出与他不符的话语。


    就像他也在做着梦一样。


    盛吟的抽搭一下子就停了,也就是这时候,盛吟才发现自己刚才好像已经掉过了很多眼泪。


    抬手一抹,她的手上脸上都是凉凉的。


    盛吟的动作胡乱抹着,沈敛止完全也没看到。


    他闭眼慢慢叙述着,“在一个很久前的国度,有位年轻的公爵,他拥有着世界上最大的财富和土地,可是他却一直不开心。”


    “公爵很喜欢玫瑰,他的领土上种满了各色的玫瑰,但是,公爵都看不见。”


    第57章 第 57 章 更好的人


    公爵看不见的原因, 盛吟后来也没听到。


    她的手紧紧扯着沈敛止的小怪兽睡衣,发呆地听着沈敛止冷清的声音讲着不太相衬的童话故事。


    再睁眼时, 已经是金黄鲜亮的阳光替代了灯亮。


    盛吟再去问沈敛止公爵后来怎么样了的时候,沈敛止说,这个故事还没有一个结局。


    怎么会有没有结局的故事,那就是沈敛止自己诌的,盛吟想。


    三月是春天的第一个月,是桃花开的时节。


    在这个月里, G市的风已经微暖,沿路有冒出新绿的小芽。


    万物复苏的这个时节,除掉厚重的外套和棉帽围巾,人身上终于少了几分慵懒。


    “阿吟, 我又要去考试了——”电话那头,毛奕奕一声中气十足的巨吼给自己提前鼓足士气。


    胆气从电话那头漏逸出来, 传到通话这端的客厅甚至带起回响。


    盛吟把手机拿着离她耳旁半米远, 她轻轻地笑。稍一移开眼, 她还能看到身旁的沈敛止正挑眉对着她有所思的笑。


    看来沈敛止也清楚地听到了。


    “知道了, 那这几天你可别再熬夜。”在毛奕奕一大堆的话语之中, 夹杂着盛吟一两句的回应。


    盛吟想了想, “那天要不要我陪你去考场?”


    “那可不要, 陪我去考场, 这怎么跟当年看我去补考大英一样。”


    毛奕奕连忙拒绝, “陈远帆到时陪我一起去就好了。等你春拍的事完满结束, 我们再一起出来聚聚。”


    盛吟点点头说着好。


    盛吟说话的兴头不是很大, 但毛奕奕在,她们的对话就一直热络着。


    毛奕奕也没让话停下过,“阿吟, 杜老师布置的功课和资料你都学完了没有?沈敛止呢,听说杜老师还挺喜欢你俩的呀。”


    “还看不出,沈敛止竟然还有这方面的才华。”


    毛奕奕的声音没有刻意压小,说到这还越吼越大声,说话的内容没有一句不是明明白白地传到了沈敛止的耳里。


    毛奕奕就是故意的。


    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沈敛止老发信息给陈远帆,让陈远帆告诉毛奕奕,让毛奕奕和盛吟多聊天。


    沈敛止怎么不直接找毛奕奕呢,这一人传一人的,沈敛止也真是不嫌麻烦。


    毛奕奕本来不想理沈敛止,但是这又是盛吟,所以毛奕奕一边积极地和盛吟打电话,一边又不死心地老想阴阳沈敛止。


    不过就算毛奕奕再怎么内涵,沈敛止脸上也还是淡淡的笑。


    他的手上正若无其事地拿着书在翻,目光却不经意地在盛吟停留。


    盛吟一边听着毛奕奕电话,一边看着外面。


    她的眼神有些没有聚焦,不知道是在看阳台的花,还是在看着外面的日光。


    向阳的落地窗承载了温柔的暖色阳光,他们的阳台现在种了月见草、牡丹还有一大片玫瑰。


    再过段时间,落地窗前还能做个花藤秋千。


    如果没有方糖,阳台上的花花草草现在应该已经非常茂盛。


    盛吟从一阵阵的金光眩晕中,看到了方糖正在阳台那打滚,地上都是它扒拉下来的花瓣和小叶。


    阳台窗台上已经做了加固的密实的银色围栏。不知道是防方糖,还是用来防她的。


    盛吟想起上次她站在窗台往外面高空望下去的时候。她想起了她的很多个梦,在天空中,在大海里,那些失重的,不由己的感觉,应该跟从窗台上落下的那种感觉是别无二致的。


    让人害怕,又让人着迷。


    也就是这个时候,盛吟意识到,原来她自己好像真得有些不太妥当。


    “阿吟?”通话那头没得到回应的毛奕奕轻轻嘀咕叫了一声。


    这可能是最近沈敛止一直在骚扰陈远帆的原因,毛奕奕想着。


    陈远帆最近都被沈敛止的信息量震惊。


    尤其是当毛奕奕建议沈敛止可以多给盛吟讲笑话时,陈远帆都担心自己被沈敛止拉黑,结果沈敛止竟然问了他一句,“讲什么笑话。”


    这话问得简直惊悚,陈远帆都认真考虑起了这真得是沈敛止吧。


    “阿吟,你可不要太辛苦了。”毛奕奕语气都开始带着些担心。


    最近盛吟也在刻苦用功。


    四月下旬,就是春拍的日子了,盛吟的压力有多大。


    盛吟拿下慕家藏品的联合拍卖权,之前又在国外的几场拍卖上主槌。这次在国内春拍里主槌,却算是第一次,相当于是在国内同行里打招呼。


    现在离四月春拍也没有多少时间,艺术品拍卖的市场在国内外又不一样。


    国际拍卖场上,瓷器可能算是长期占着半边天。但是目前在国内来说,书画才是国内拍卖的主场。


    所以就算盛吟对瓷器觉得再过稳妥,她也还是得再选一场书画的主槌。


    所以他们这两个月还特意请了国内的杜老师,过来指点和顺便一起参加春拍预展。


    毛奕奕说的杜老师,就是在书画鉴藏上的资深老师。


    这些天,杜老师就差搬过来和他们一起住了。


    盛吟的美感鉴赏没得说,然而毛奕奕和他们一起凑去预展的时候,挺讶异地发现杜老师也挺喜欢沈敛止的。


    “沈敛止不是也不想去检察院了,和你同行我看也能行。”


    光是沈敛止这模样站上去,可不就是活脱脱矜冷贵公子,一抬手一落锤,肯定有很多人为他买单。


    毛奕奕一边想着,一边在和盛吟开着玩笑。


    听到毛奕奕这笑话,盛吟回过神摇摇头笑,毛奕奕不知道,最近沈敛止其实也挺忙的。


    有时候盛吟都隐约觉得,沈敛止也睡得不是很好。只是他的面上一向风轻云淡,盛吟也就总觉得可能也是自己多想了。


    自己最近确实有些想多了,盛吟想着。


    上个月她找过裴晚南。她们长聊了一次,很久。


    人要剖开自己的心是真得很难。


    裴晚南照常帮她记录了最近的一些状况,也像往常之前那样,问了她一个问题,最后盛吟是跟她说了自己害怕被抛弃。


    这句是实话,谁都害怕被抛弃。但裴晚南说,她觉得有个更好的人适合陪伴她。裴晚南说的时候,不是用心理医生这个词。


    盛吟问她是谁,但裴晚南只温柔地笑着摇摇头,她说,等到时候再说。


    裴晚南是觉得自己没办法再陪伴她了吧,盛吟已经换过了好几个心理医师了。


    盛吟出神地想着,她还没回复裴晚南呢。


    再和毛奕奕聊多一会,盛吟放在茶几上的水杯由温热放到冷。沈敛止默不作声地,帮她换成温热的,又在那晾到冷。


    沈敛止来来回回换了三遍温水之后,盛吟终于和毛奕奕挂断电话。


    “喝水。”沈敛止淡淡出声说话提醒盛吟。


    盛吟点头说好,不过也没有去喝水。


    她一直在望着窗外那已经变得很明媚的阳光。


    不知道是最近累的,还是她本来就没有好过,情绪的反复,让盛吟觉得和裴晚南承诺过的那些回应好像又已经坠进了忘川里面。


    之前,盛吟曾经对裴晚南承诺过,如果有一点的不舒服,她就立刻告诉裴晚南。她也曾答应裴晚南,对她不隐瞒。


    但是她喜欢撒谎的坏习惯一贯难改。


    坠进去多好,不用挣扎起来多好,盛吟想着。需要努力的事情总是不被大家所选择,因为困难和辛苦。


    盛吟望着外面红灿灿的落日,她有些迷茫地问,“沈敛止,你看外面太阳的颜色,像不像《燃烧的六月》里面那条橙红的长裙?”


    盛吟问的时候,这种语气,这种场景,似乎是之前很多次盛吟从曾经这么迷茫地问着别人,或问着自己。


    沈敛止移开眼,顺着盛吟的目光看出去。


    外面的落日在沈敛止眼里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燃烧的六月》是维多利亚时代一副伟大的画作,那画作主要是仿效了古希腊绘画艺术,用沉睡的女神宁芙和那伊阿得斯参照的绘画风格。


    油画的大篇幅是一个穿着橙红长裙的女孩子睡在那,画中的右上角摆放了一盆有毒的夹竹桃,一边是睡眠,一边是死亡。


    这画挺特别。


    在当时这幅画被大众认可为是存世最美画作,但过了维多利亚那个时代,这幅画进入了拍卖行,起拍价低至一百多英镑,也没有人感兴趣,以至于这幅画直接在当时流拍。


    流拍,也就是卖不出去,没有人愿意成交拍下这副只是几千人民币的名画。


    流拍可以称得上是拍卖主槌最害怕遇上的事。


    可是这幅画在七十年代后不断攀升,到现在,已经估值一千四百万英镑往上。


    当时的大多数人又怎么会想到这幅画还能有今天的价值。


    这是艺术品收藏的价值之一,也是拍卖师的价值之一。


    有时候拍卖师的审美就像创造,需要很大的勇气和坚定的判断,才能完成艺术品和拍卖师之间的相互成就。


    盛吟的眼睛里盛满了落日的金红,还有些许迷茫。


    她在担心被打败。


    她在担心,担心自己没有达到她爸爸妈妈的期许,而这些担心往往会把她往情绪的深渊推去,任何多余的压力和外界的任何一项因素都有可能导致自己世界崩塌。


    沈敛止想起这些天晚上的盛吟,每天的凌晨两三点,盛吟就会无意识地想陷在大雾落入大海,整个人汗泪交织,极度不安。


    像是被剥离到恐惧深渊,她甚至不太敢沉睡。


    然后在每天黎明将起时,盛吟又开始清醒。每天的白日,盛吟又扬起脸地对他笑,像明媚的暖暖的玫瑰。


    在关于她爸爸的事情上有回避症状,情感的麻痹,让她拒绝交谈。


    如果在心理学上,这应该叫创伤后应激障碍,在面对的时候,很可能还会伴随着闯入性症状。


    但不应该心理学上任何的名词术语去形容盛吟,她不是病人,她只是现在情绪不好而已。


    沈敛止在第八所的时候,见到过很多因为各种缘故而被自己情绪彻底压垮的人。


    很多医生其实看了太多生命的来来去去,内科外科妇产或者是儿科,他们的死亡都是可以想象的,这些科室在面对生死的时候都可能已经觉得是再疏松平常不过。


    这些知道生命已经到尽头的病人家属或者病人本身,面临时的情绪就像溃堤一般的外泄,他们痛苦绝望地接受自己的死亡通告。


    但是心理科的不一样,他们的情绪和精神状况让他们选择了不一样的倾泻和述说,甚至绝大部分可能,他们完全不想对任何人进行述说。


    他们处于一种大家无法共情,不被理解,被抛弃的艰难处境。而这也让他们在面对的时候更难坦然。


    她已经很勇敢了。


    沈敛止放下手里一直拿着的,却没在看的书。


    他走过去,坐在盛吟同侧,和她望着同一个角度下的同一个金红太阳。


    他握着她的手。


    她的手柔柔软软,指尖微红,犹如染满桃花的丹樱。


    沈敛止点点头,“是有点,但是也不太像。它比<燃烧的六月>更有价值。鲜活的生命力是任何东西都没办法比拟的。”


    “画作都可以估价,但是真正无价的更有价。”


    “不过我们盛老师有什么价是估不出来的。”沈敛止伸手拿过那杯温水递到盛吟嘴边给她。


    看着盛吟终于喝了两小口,眼光还直盯盯地看着自己,沈敛止才缓慢地接着往下说,“当时你转账给我算那个油费,那个停车费,还有房费,不都是算得挺准挺精细的。”


    记忆伴随着温水站上心窝肺。


    油费是盛吟刚回来的那天,大雪,在机场,盛吟假装不认识沈敛止,坐了他的车后想结给沈敛止的那个油费。


    停车费是之前盛吟因为车技不佳车卡在小区楼下的那次,沈敛止帮她把车开了回去。房费是盛吟第一晚借宿的时候,想和他撇清关系所以又转了房费过去。


    都几个月前的事了,沈敛止现在突然提起来。


    死去的尴尬回忆一下子涌上心头,想起自己转的那个几百块,再想想人家沈敛止这财力,这什么估价,说起来比较像在嘲讽沈敛止。


    盛吟有些讪讪,小声嘀咕,“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那么斤斤计较还记得那么清楚。”


    沈敛止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他记性就是那样好。


    盛吟讪讪地想找回场子,“机场那次,大半夜的,我还提前下车了。”


    要不是刚好遇到那个好心的师父,她那天不还得在那被冷风吹傻了。


    “都怪你。”盛吟开始强词夺理。


    “是是是,那为了怪我,你现在是不是还要和我结下这几个月的房费。”沈敛止点头。


    听了这句话,盛吟不由笑了起来。


    转过头,她看到沈敛止格外认真的脸,“当时看着你向我伸过来的手,很怕我自己握上了之后,我会抓着死不放开。”


    所以在机场那天,盛吟维持面上的神色向沈敛止伸出手,沈敛止连基本的礼貌都没有了。


    但凡沈敛止不在意,他依然可以让自己像个陌生人,向她伸出他的手,冷漠,淡然,而不是转身就走。


    春季和煦的风终于带着冬日的解释姗姗而来。


    所以从来不是她想的她会被抛弃,她永远是他最坚持的选择。


    盛吟还在想着,脑门突然感觉有些痒痒的。


    有手指落在盛吟的脑袋瓜上,轻轻的,痒痒的,有些呆的盛吟生理上的反应还是忍不住让她慢慢红了耳朵,“小阿止,你干什么呢。”


    “不要管我。你专心看你的落日,想你的事情。”沈敛止的手指还落在盛吟脑袋瓜上。


    他的指腹干燥温热,在她的太阳穴和脑袋瓜上轻轻打圈。


    盛吟半靠在沈敛止的怀里,他低低的话在耳旁,相信他,一切交给他。


    金红的太阳最后也会沉入远方的楼宇海平线下,最后的光亮也会消失殆尽。城市的钢筋水泥总是冰冷,但是霓虹灯会逐一亮起,万家灯火之下,总有温柔生长的。


    盛吟打开手机,回复了裴晚南的消息,“好,什么时候见见新的心理医师?”


    第58章 第 58 章 见面,你好


    金红的日光消逝之下, 独立的复式老宅。


    木色的长椅上,裴晚南伸手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老花镜, 她温和的眼神一如既往,只是心情比平时纷杂不少。


    从业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裴晚南做这样的桥梁。


    看着盛吟发来的信息,这段陪伴关系也差不多走到了尾声,然而裴晚南还是有些担心的。


    裴晚南试图和沈敛止进行最后一次沟通, “陈教授那边对这种情况的疏导和疗愈非常擅长,我和她已经沟通过很多次。她的讲座,你之前也是去听过的,对她应该很有信心。”


    “现在的状况已经趋于和缓, 我很理解你的想法,但是由陈教授介入也是一种助益, 可以试着再相信一次陈教授。”


    这是裴晚南第一次说这么啰里啰嗦的话, 同样内容的话, 重复来重复去地说, 而且这啰嗦的对象还是她那个聪明年轻的学生。


    不是怕他看不懂, 而是太怕他不想看。


    她这个学生是为了盛吟才来当她学生, 虽然理解, 但是裴晚南一直也不怎么赞成沈敛止的这种行为。


    沈敛止这种介入在这个领域来说是被不允许的。


    个体很容易对心理咨询师产生依赖, 将过去关系中的情感和情绪投射到咨询疏导师身上。这种投射可能是无意识的, 但情感的产生和转移是真实的, 也就是移情。


    只是这又有些不一样, 因为沈敛止本身就是盛吟过去关系情感中主要的一部分,这种参与,更复杂, 谁又能说这一定不好。


    裴晚南专业的判断有一丝的动摇,还因为沈敛止的承诺,让裴晚南犹豫。


    他没把盛吟当成病人,他把盛吟当成他的医生。


    裴晚南低头看着沈敛止的回复,也是如她预想的一样。沈敛止只是道谢,然后说他会持续去拜访和请教陈教授,其它方面的意思没有动摇。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和她见面?她想和你见见了。”裴晚南问沈敛止。


    她想和他见见,不是和沈敛止,是和新的心理咨询医师。


    对方似有一世纪那样漫长的沉默。


    夜半时分,时隔十数小时,裴晚南才收到沈敛止的回复,“如果可以,请等她春拍后再见,谢谢老师。”-


    春季时令的风和煦微微,拂着额前的碎发痒痒。


    金黄落在窗帘上,日光让盛吟睁开眼。看着老早就从灰色替换成暖杏的窗布,再清醒了一些,她一个滚身,顺着熟悉的味道翻进沈敛止的怀里。


    沈敛止伸手,怀里已经很好适应这样突如其来的投入。


    “现在还早,再睡一会?”沈敛止在这半年也是学会了很好的睁眼说瞎话。


    鸽子灰色的墙上挂着的钟摆已经是八点,盛吟本来就赖了一会床了,她斜眼看向沈敛止。


    沈敛止手环在她腰间,薄唇不慌乱地继续说,“今天也没什么事,你最近得多休息。”


    本来压力就快到临界点,多休息肯定是对的。


    但那可不一定,盛吟可还有事。


    盛吟拍了拍让沈敛止松开手。她半俯起身,手机放在床头柜上,越过沈敛止,盛吟的手想去够着拿回她的手机。


    白绿色干爽的睡裙,乌黑的长发和松松垮垮的睡裙一起半起半落。她的半边身体还倚在他身上借力,露出一片光洁的锁骨。


    盛吟的脖颈很好看,白皙细腻,纤细如玉,尤其是现在仰着的时候,沈敛止还能明显感受到她的体温和她几近无隙的呼吸。


    沈敛止目光下移,定在盛吟腰间。过了几秒的漫长,沈敛止慢慢移开眼,伸手轻松拿到手机递给盛吟。


    在大学时,盛吟就老想着玷污沈敛止这表面冷如冰的高岭花。


    结果世事的发展总是让人完全想不到。几年的时间里,她和沈敛止分手,决裂,到现在复合,谁能想到现在的他们,在一个被窝里一起睡了这么久,还纯良到什么也没发生。


    盛吟没注意看其它,她的全身心此时都在想裴晚南。


    从沈敛止的手里接过手机,被沈敛止又塞回被窝后,盛吟没停顿地就解锁手机。


    屏幕亮着,看到裴晚南的回复,盛吟的动作滞顿了一下。


    这个滞顿很明显,她的眼神,至少在那个页面停留了二十秒。


    沈敛止低头,环住她的动作更紧了一些,“怎么了?”


    盛吟的手机屏幕换的防窥屏,沈敛止低头一看,只能看到一片不带字的黑,还有盛吟那微拧着的细眉。


    她不动不出声,在他怀里就像株细弱的藤枝。


    “我在想一件事。”过了四分钟,思绪缥缈的藤枝抬头,仔仔细细地定定看他。


    在沈敛止心里都开始有些沉的时候,藤枝好像确认了什么事情一样。


    “阿止,你觉得我春拍准备得怎么样。”藤枝开口问他。


    在认识盛吟之前,沈敛止从不说假话。在认识盛吟之后,沈敛止说了几回假话。但这回不是,沈敛止认真地评价,“很好,过分地好。”


    从沈敛止说出来这几个字,简直是相当好的评价和肯定了。


    不说谎的人说出来的话总是特别有信服力,闻言盛吟也笑了下。


    “不用等到风浪平息才启航,不用在想象中预演失败。”你本来就是生命的战士,成长的骨骼会更加强壮。


    爱让荒野能重新开花,爱人的话语像温柔的推力,让人心里跟着安定下来。


    这是值得奔赴的征程,盛吟低下头,啪嗒啪嗒地在手机上敲着信息。


    点击发送之后,盛吟呼了一口气。放下手机,盛吟空出的手去回抱了沈敛止。藤枝攀在花树上仰头看他,“阿止,我想在春拍前处理一件事。”


    她终于觉得她可以以一种更好的心态去迎接接下去的日子。


    眼前暂时的安全感和慢慢攀升的幸福指数总让盛吟产生不真实感。


    像悬浮在半空,在眼前,却又不落地的不踏实感。


    盛吟想要伸手去抓,想要很确切的那种得到,而不是感觉自己总在浓厚的云端。然后,“然后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这是她刚才看着他然后当下做出的决定。


    突如其来的告白,沈敛止看着盛吟虹膜中自己的倒影。


    她的话语犹如狂风呼啸滔滔而来,穿过万里长空千度冷雪,让他滚烫炙热地呼吸着。


    ——所以沈敛止才觉得,盛吟是他的医生。


    沈敛止想起之前,在图书馆她无掩溢出的善意,在雨天坚持给他递伞时她肆意的欢喜,在山上看到他来时的相信。他想起每次她朝他跑来的毫不犹疑,展开的眉眼和心意。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这么一个人,在他的世界里燃烧,比太阳和月亮都更明亮皎洁。


    像盛夏的黄柠檬海盐气泡水,千疮百孔的气泡冒着,炸开后浸着却也还是甜的。


    她的灵魂只是暂时漂流在外。


    而这世上很多人的心都是枯萎的,只有她,鲜活充沛。在五风十雨里,她比任何人都要勇敢,比任何人都更值得生活的厚爱和馈赠。


    现在的数十个早晨,盛吟在他怀里不安,抑或在他怀里撒娇,在他怀里闹和贴,她软糯地喊他“阿止”,不清醒地蹭一蹭他。


    他知道盛吟的意思,但他也怀疑,这个决定很可能会影响到这次的春拍。可能更好,也可能更坏。


    离春拍也就剩下两周,沈敛止想起现在盛吟沉甸甸的信任,想到那即将到来的不安。


    还有这一刻。


    沈敛止动情地吻了盛吟。


    盛吟被吻得几乎踹不上气来,原先半环在她腰上的手已经离开。


    平日清冷的沈敛止不再,盛吟推了几下沈敛止的胸膛,也没让他停得下来。


    他有些没控制住的意味,动作的轻重都不像往日,甚至带着些祈求性。


    有些要将她吞下去的意味,盛吟疼得眼睛都开始泛起些水蒙蒙。


    松垮的睡裙一点点往下掉,肩上的凉意让盛吟认真思索端详起来。


    她好像是太不尊重沈敛止作为一个成年男性的正常需求。在沈敛止睁开眼的时候,盛吟安慰他,“时间还早。”


    这还是他们可以继续的时间。


    盛吟伸出手,回环住沈敛止。


    沈敛止的全身绷得更紧了


    十几分钟后,盛吟在盥洗台。白绿色植物大战僵尸的无风情睡裙被她丢在盥洗台旁,盛吟打量着自己的身上,除了锁骨和脖颈上留下的点点痕迹,沈敛止其它都克制得很好。


    “我该起了。”这是沈敛止沙哑十分说的话。


    然后他就像恢复冷静似的去了洗手间。


    明明她刚才看到沈敛止眼眶都烧起来了,是吧?她没看错对吧?


    真是新时代持身端正的另类,这也太难拿下,盛吟小声嘀嘀。


    对着盥洗台的镜子打量了十几分钟,脑子里只剩下嘀咕和不解的盛吟才走出卧室。


    她觉得自己现在更相信自己可以应对两周后的春拍。她对裴晚南的问询进行了确认,是的,春拍前和新的心理咨询医师进行沟通。


    然后盛吟终于收到了裴晚南的消息,时间,地点,都有了,只是还没对这个新的老师介绍一下-


    白灰简单的书房里,上灰下白的圆形无棱角烟灰缸放在书桌上。


    沈敛止是不抽烟的。在最令他痛苦烦躁的那段日子里,沈敛止也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没有焦距地放空着。


    这个烟灰缸是之前张程式自己过来,顺便带来放在沈敛止这的。


    要是抽烟可以解决烦恼,张程式现在估计都可以把自己抽死了。


    张程式嘴里咬着烟就是停不下想骂人的心,看着沈敛止的动作,忍不住又取了一支咬在嘴里。


    两支烟并排咬嘴里的这种奇异举动,终于为张程式赢来了沈敛止的一个抬眼。


    沈敛止手上正在收拾着资料,有些还有用的资料准备送给张程式,有些拿去毁掉,还有很多盖着红章的金本本,摞摞堆堆都是他优秀的见证。


    沈敛止已经正式离开了,他说什么都劝不动沈敛止。张程式一早就知道了,所以他才烦。


    那如果是盛吟呢。


    说不好,他也搞不懂。


    张程式烦躁地拿出打火机,嗤地火苗窜起,一把把他嘴里叼着的两支烟都点上。


    吞云吐雾的缭绕里,张程式在感慨还是烟是好东西时,张程式就恍惚看到骨节分明的手朝他伸了过来。


    在担心沈敛止要把他的烟按掉的时候,张程式正想闪躲,只见沈敛止的手伸到了张程式跟前,就再也没动。


    那手是一个索取的动作。


    这是?


    ——张程式觉得自己的判断应该不会错,沈敛止现在是在跟他要烟。


    “”张程式看着沈敛止接过了烟,所以,现在的沈敛止是有多烦呢。


    屋里阳光温暖灿烂,映得阳台上新栽的花和爬栏藤都变了颜色。


    盛吟和裴晚南定好的时间是这个周六,下午三点。


    地点也很近,离盛吟她们小区只有几公里远的一个私人独立咨询室。


    盛吟换了身衣服,宽松的半高领单衣,蜜色的植绒长裙,是一身舒服的状态。像沾着春日的丹樱,但还带着曙光和微风起时的不安和忐忑。


    她相信裴晚南,现在也相信自己。


    盛吟手里还拿着裴晚南给她的一个小信封。


    信封里头封着东西,还没拆开。


    裴晚南说是上次盛吟留宿时,落在裴晚南家里的。裴晚南还给她,现在也就算是物归原主。


    上次,留宿在裴晚南家里,那应该是刚回来在机场遇到裴晚南的那天晚上。


    把小信封先收好,盛吟循着地址来到了这个咨询室。


    第59章 第 59 章 好,你很好


    事情的经过发展说起来好像也没有很复杂。


    那日阳光微煦, 小花似被晒焦焉了低着头,弥漫着焦躁的不安。


    咨询室的墙面米白, 灯光柔和,沙漏和绿植零散错落在暖白的台面上。沙发是安全的半圆形,刚煮沸的水正在咕噜噜冒泡。


    整个环境布置得让人觉得很舒服,安全,让来人不容易有被评判的尖锐。即便可能这种粉饰只是试图为接下来的不舒服减少一些。


    盛吟是准时到的,但还是晚到的那一方。


    门敲了三下, 门里一声低沉的回应,熟悉的感觉让盛吟她伸手推开门的时候,沈敛止就已经站在了里面。


    他的脸半背着阳光,阴影也没隐去他脸上棱角的紧绷。他的视线有些沉, 很注意着门口这边的动静。


    门推开后,两个人打了个照面, 相对而视。


    室内和缓的香氛有一瞬的滞凝。


    盛吟本来就是很聪明的人。这阵子的相处过程, 加上沈敛止已经让她知道和了解到的那些事, 件件样样, 串成线, 逐一浮排在盛吟脑里。


    盛吟在想, 裴晚南是沈敛止的老师, 果然, 之前这种被按下的隐隐不安还是被证实。有的时候她也会怨自己的敏感, 或者说是敏锐。


    沈敛止到底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觉得她可怜, 才同情她,他是站在施恩者的位置来看待她的吗。


    他看着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看到她挣扎的时候,他又是怎么想的。


    “所以,沈敛止你为什么在这里?”这是盛吟那天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事情其实显而易见。


    然后是一个清脆的巴掌声。


    受了的沈敛止红着脸,纹丝不动,声音低哑,“盛小姐,想求您重新认识一下。”


    “我是心理执业医师沈敛止,只为您执业。”


    所以这就是沈敛止脱掉那身检察官制服的原因,所以她长久以来没说出口的不堪和难受,沈敛止全部都知道,只是他不说。


    那天阳光温暖,气温却低到让人心里发寒。


    他听到盛吟在里面嚎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说,“沈敛止,我那么相信你,你怎么还能骗我——”


    看着她哭,这感受像肺里灌满了内疚自责,十分难受,话语无法描述的痛苦。


    解释的话语在她的面前十分苍白,沈敛止把在脑海里排演了无数遍的话语说出来。


    只是好像任他说什么,盛吟都毫无反应。沈敛止更慌了,但盛吟毫无回应的同时,沈敛止坚持不走。


    直到毛奕奕过来。


    这不是动画里主角终于如愿以偿要在一起时,又出现了更大的boss给他们制造麻烦。


    这是他们在一起之后,主角好像突然发现他们在一起从一开始就是被预谋的是件错误的事情。


    盛吟大哭了一场之后,搬回了自己住的地方。


    “搬回去了?什么时候?有人帮忙吗?”沈敛止听到林为言说,当下就抬眼看向林为言。


    其实盛吟的行李不算多,甚至可以说很少。


    也许是因为这几年在外面养成的习惯。沈敛止其实最先开始是有些意外的。


    但当他想到这可能还是因为她一直在飘泊,像她无处不敢安放的灵魂,想通了这里面的原由后,就不觉让他眼圈发热。


    那日之后,毛奕奕把沈敛止赶了出来。


    沈敛止回到了原先一直住的地方。


    又回到那个满目冷灰墨灰的住所,放眼纯粹的冷色,只是在这住了好些天的林为言凌乱的东西为这里平白增加了许多烟火气。


    林为言看到沈敛止回来的那一刹那,刚迸发的喜悦没两秒就被骇怕推翻。


    昔日漆黑的眼瞳里现在愈发沉黑,憋得干涩如刀割,连同被一起赶回来的方糖站在他旁边,都不敢大声吭哧一点。


    林为言也很想知道,但是林为言也真得不清楚,“我也不知道,是从阿年那里打听到的。”


    林为言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到这个地步。唐乐年最近对林为言的态度也是阴阳怪气的,也许是沈敛止真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事。


    盛吟从沈敛止那里搬走了,沈敛止也没在那里住。


    那个屋子的房门一直打开着,不知道是在为谁留门。


    林为言看着沈敛止脸上已经消退的巴掌印,竟然还有人往沈敛止脸上呼巴掌,毕竟是一个那样孤冷的天之骄子。


    甚至沈敛止又跟林为言要了烟。


    不喜的烟草味呛进肺里,有种粗粝的痛感。


    暗色沉沉压在睫毛上,过了好半宿,沈敛止又想到盛吟是不是跟那天坐在医院里一样,心情是不是也是这样。从最初的恐惧,愤怒,到最后慢慢地平静做出选择。


    做出离开和强制割裂的选择。


    沈敛止一想起来,就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这是意料之内的,只是沈敛止现在甚至评估不出,盛吟的心态。


    那天盛吟的眼神让沈敛止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心如刀割,他设想过,但是实际发生的时候,还是根本无法面对。


    饶是再敏锐的沈敛止,都看不出那天盛吟的眼底是什么样的颜色。


    但眼神交汇的那刹,是心脏被刺穿的发凉。


    他可以不以心理咨询医师的身份,但是她要求必须见面,那他就必须告诉她真相了。


    他终于知道了,她的症结。


    那是害怕被抛弃,在最亲的人离去的时候,那种绝望衍生而出的。在裴晚南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他终于知道了。


    他不可以选择一直不告诉她,他不认为这是件可以隐瞒的事情。这件事上,他不能说谎。


    “如果在这件事情上隐瞒,那我们的以后应该怎么办。”岑从筠听到了沈敛止几近绝望地问她。


    “那,那就别隐瞒”岑从筠被那份痛苦骇怕。


    岑从筠不知道沈敛止做了这么多事,在她眼里,这么不甚理智的事。


    沈敛止对岑从筠袒露过情感的次数屈指可数,就连沈敛止父母不在时,她都只从这个冷静而又几近脱离世俗的年轻人身上听到一句想他们了。


    而现在,沈敛止迷惘又苦痛,甚至,卑微。


    说实在话,岑从筠觉得沈敛止不应该和盛吟在一起。


    年长的人大多会对岁月投降,对生活的理解也往往会更不一样。


    岑从筠也不是愚蠢的人,她看得出,盛吟对沈敛止的影响多大。在人生的大方向上,沈敛止也能为之校正,她不认为沈敛止需要这样去负担。


    “那你之后想要怎么做呢?”岑从筠问沈敛止。


    “想要她,像之前一样。不管谁,什么时候,看到她,都会觉得‘她一定正在被世界所爱’”。


    想要她如火燃烧,灿烂笑着,想要她一直在白昼,不再沼泽。


    而在实现这些之前。


    “阿止——”岑从筠开口想说点什么,她也确实说了很多劝沈敛止的话。


    毕竟劝沈敛止放弃的话很容易就能说出来很多,那种让沈敛止坚持的话岑从筠才说不出口。


    沈敛止静静在听着,也可能只是在想其它的事。沈敛止清楚知道,“我的以后,必须要和阿吟在一起。”


    快乐或沉重,或在灰烬里,或在黑暗里,但都在向往生命的径路里。


    而他,再怎么样都不会让这次的春拍出现任何一点的问题。


    和岑从筠挂断电话后,林为言看着沈敛止一直坐在那。


    四天过去后,直到沈敛止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洗漱整理衣着。


    穿鞋的那一瞬,林为言终于确认沈敛止是要出门了。


    林为言有些紧张地看着沈敛止,巴巴结结地问他,“叔叔,你这是去哪呢?和谁一起?我和你一起啊。”


    林为言的话像是小石子投入了大海,毫无回音。


    直到林为言终于忍不住又要开口时,沈敛止才说,“我出去一趟,不用。”


    不用他一起啊,林为言巴巴地看着沈敛止出门,但是沈敛止也没说他到底要和谁一起出门啊。


    一色到底的杏子灰墙面,吊顶同色。


    “知道了,我没事啦,只是阿吟这几天看着太正常不过。”毛奕奕和陈远帆正通话说着悄悄话。


    越来越正常,看着是挺好的,只是毛奕奕觉得总有哪里说不出的古怪。


    挂完电话后,毛奕奕拎着袋零食就往客厅走去。


    这几天在这和盛吟一起,古物的知识跟着增进不少,食欲和饭量也增长了许多。


    这客厅布置得还不错,连软装都看上去是暖暖的。但是几个月没住人,现在再过来再一看,毛奕奕竟然觉得好像没有比沈敛止那边更暖。


    盛吟正坐在栗色的地毯上,薄衣光脚。


    “这地毯看着好像比隔壁的薄哦?”毛奕奕干笑地问盛吟。


    盛吟有时随性了一些,睡在沙发上,或者坐在地毯上。沈敛止早就把隔壁的地毯换成了厚毯,所以这边的地毯肯定比那边要薄上很多。


    “不知道,可能吧。”盛吟点点头。


    毛奕奕认真思忖打量地盯着盛吟,这几天,盛吟比刚开始的第一天要冷静了很多。


    不是毛奕奕说,那天毛奕奕把沈敛止赶出去,也是非常冲动的了。


    这几天毛奕奕时不时冷静下来之后,她都佩服起自己。竟然敢对沈敛止做那样的事。现在再看到盛吟这模样,想想也觉得她那天还是便宜了沈敛止。


    只是她也不能像盛吟那样,给人家一巴掌不是。


    “阿吟,这是什么?”毛奕奕看着盛吟手上拿着个小信封,已经两三天了,时不时就拿起来看上一小会。


    白色不透的信封里包了个什么东西,从外面只能看到是个硬物件。


    不知道在想什么,盛吟就只拿在手上。


    “我帮你拆开?”毛奕奕凑过去挨着盛吟,一块坐在地毯上。


    “地上凉。”盛吟不让毛奕奕坐下,她看着这几天毛奕奕身体好像不太舒服。


    这地上是凉,暖气早就已经关了。听到盛吟的关心,毛奕奕笑眯眯地伸手拉着盛吟坐回软沙发上。


    盛吟还是自己拆开了那个小信封,这是裴晚南给她的。


    其实看着大小形状,盛吟已经大概猜得到是什么。


    那是她熟悉到不行的那个U盘。半指大小,栗色小长方形,多年的痕迹让它磨损得已经露出了里面泛银的金属色。


    翻到u盘的背面,刻着的是字母——SLZ。


    这是她借宿在裴晚南那时丢掉的那个U盘,结果兜兜转转,裴晚南还是帮她收了起来,甚至在这个时候选择还给了她。


    “呃——”毛奕奕又发出了个像嗝不是嗝的声音,这几天不知道是消化不好还是饮食问题,毛奕奕看着不太舒服。


    “我陪你去看看医生吧。”盛吟把那个U盘丢在桌上。


    “不用,就是消化不好,我让我们家老陈送点消食片过来了。”毛奕奕摆摆手,她记得,“你今天是不是还约了杜老师?”


    毛奕奕划出行程表确认了下。


    “时间快到了都,赶紧换衣服,我们一起去。”毛奕奕“啧”一声,时间观念她果然比盛吟还要好点。


    推着去换了身衣服,今天是预展,经验老道些的拍卖师在预展上就能看出个七七八八,杜老师也跟着一起过去。


    还有沈敛止。


    沈敛止提前了两小时出门。


    一推门,盛吟和毛奕奕就看到沈敛止已经站等在门外。


    毛奕奕眼神飘着看向盛吟。


    盛吟的目光有一瞬细微的摇动。


    三人面面觑着没说话。直到盛吟开口问沈敛止,“那一年,分手之后,你也是这样等我的吗。”


    盛吟指的是她说分手之后,沈敛止在盛家老宅那个灯下狼狈等了一晚的当年。


    学校论坛上现在都留有的那张狼狈照片。


    是的,她可以作证,毛奕奕在一旁简直想拼命点头。


    好不容易蚌壳沈敛止的嘴动了一下,他正想开口,毛奕奕万分期待着的时候,盛吟寡着一张脸对着沈敛止说,“你别说话。”  ?


    毛奕奕的期待在一瞬被破灭,让沈敛止不说话,那盛吟还问呢。


    “呃——”毛奕奕又大大地打了个跟yue差不多的嗝。


    迎着两人投向她的目光,毛奕奕脸不红气不喘地说,“既然沈敛止过来,那我就在这等我们家老陈过来给我送消食片。”


    “你们先过去吧,沈敛止,注意安全,小心开车。”毛奕奕老妈子地多叮嘱了两句,希冀的目光望向沈敛止。


    沈敛止的目光看向盛吟,盛吟没理会他,她对着毛奕奕点头说好,“等下记得让远帆带你去医院。”


    好好好,毛奕奕满口应承。


    关门前,毛奕奕还在对着两人一起离去的背影挥手。


    缓和气氛的角色和打圆场的能力是有多么重要。


    毛奕奕大咧咧的话语之后,层层雾霭就笼罩在剩下的两人之间。


    电梯内,显示屏上的数字从三十慢慢地一直往下掉。


    二十八,沉寂的沈敛止先开口,“刚才和杜老师联系过了,听说预展的成色大家都觉得还行,他等下会和我们一样准时到。”


    二十三,沈敛止还在说话,“这场书画拍品有三百多件,数量不少,总估价九亿上下。有些新晋画家的画也在里面,他们有的也会参加这场拍卖。”


    十六,沈敛止的话还在继续,“那天天气有点转凉,到时出门多披件外套。”


    空白音持续了十六层。


    在电梯显示屏的数字跳成0,电梯门慢慢打开时,沈敛止问盛吟,“这几天,睡得好吗?”


    在沈敛止说了这么多句话之后,他的这句话终于是得到了回应。


    “这几天我不想和你谈论别的事情。”盛吟声线几乎是笔直的平,没有多的起伏。


    看得出她的态度应该是没有纵容自己在这个节骨眼想下去。


    这就好。


    虽然沈敛止早已经想好了,不管怎么样,这场拍卖都不会让它有一点不完美。


    看到盛吟现在这样,意外地,沈敛止是有些为她感到骄傲的。


    沈敛止沉寂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