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我被迫造反了 > 80-90
    第81章


    温珣和秦阙在雍奴县呆了三天,折返蓟县的那一日,他们带了满满一车海鱼。这是广阳号下海时捕捞上来的海鱼,雍奴的工匠和部曲们得知温珣爱吃鱼,特意将海鱼用冰封了,保证每一条鱼吃起来都鲜嫩。


    自从和秦阙在一起后,温珣并不缺鱼吃,长福更是隔三差五换着花样给他做鱼。可这是楼船捕捞的海鱼,意义非凡,他们要将鱼带回去让部曲将领和铁骑兄弟们也品一品海鱼的鲜味。


    正是春收时节,道边都是忙碌的百姓,空气中弥漫着谷物的清香。经过官府的大力推广,幽州田地中耕种的作物物种繁多,田野中栽满了高矮不已的作物,放眼一看让人心旷神怡。


    温珣趴在车窗上,嗅着带有谷物清香的热风:“我喜欢闻收获的味道,尤其是收稻子的时候。之前秋收时,师父会给我放半月的假期,我就回家和阿兄一起收庄子上的稻谷。刚割下来的稻草湿漉漉,味道特别香,我有时候累了直接倒在稻草上睡一觉。”


    幽州这边春天收小麦,秋天收水稻,除了冬天来得比吴郡早之外,在农业种植这方面不比吴郡差。而且这里还没有他讨厌的梅雨季,因而每到收获的时节,温珣总爱出门转悠。


    秦阙随手揪起落在他衣衫上的白粉蝶丢出了车窗外,惊奇道:“看不出来,你还会做农活?你究竟还有什么不会的?”


    温珣呲牙一笑,老实道:“我就是个添乱的,到家的时候阿兄基本都已经雇人收好了。我家阿兄勤快,他闲不下来,和阿兄一比,我是又懒又馋。”


    秦阙笑了:“长福确实很勤快,不过你也别把自己说得一无是处。你满肚子的学问,人聪慧又漂亮,我若是长福,也会将家中的杂事处理好,不让你分心。其实我很羡慕你们兄弟两,在没遇见你们之前,我觉得天下的兄弟都是些面和心不和的狼,都想着趁你病要你命。直到看到了你和长福,才知晓世上真的有手足至亲的说法。”


    温珣闻言颇为感慨:“是啊,我运气真好,爹娘身故之后阿兄不离不弃,若是他不跟着我来幽州,现在已经在吴郡当上闲散掌柜了,说不定已经当爹爹了。”说起爹爹这个话题,温珣双眸一亮,凑到秦阙身边拽了拽秦阙的衣袖,小声道:“行远,我和你说个事。阿兄可能好事将近了,说不定我们王府又要举行一场喜事了。”


    秦阙一愣:“啊?什么时候?长福和谁好事将近了?”


    温珣凑近秦阙耳边低语了几句,秦阙双眸睁大,难以置信:“什么?!长福和红玉?!什么时候的事?我竟然一点都不知晓!”声音之大,竟然吓走了试图从车窗中飞进来的菜粉蝶。


    温珣一把捂住了秦阙的嘴巴,“嘘,你小声些,出来之前阿兄还憋着劲没问红玉的意思,你这么一嚷嚷,传出去之后若是不成,让红玉如何自处?”


    秦阙连连点头,声音压低不少:“对对,是这个理,事以密成。”想了想后秦阙只觉得不可思议:“缘分真是奇妙啊,没想到他们竟然能看对眼。长福细心,红玉大方,倒是般配。哎~正好蓟县城郊有一套不错的院子,可以给他们做婚房。”


    想象了一下长福那闷葫芦的样子,秦阙又有些好笑:“咱舅兄男子汉大丈夫,喜欢人家姑娘大大方方追求便是,扭捏个什么劲。”


    温珣突然想到了秦阙看上他的时候不管不顾直接表白被拒的事情,笑了一阵后,他缓声道:“不是所有人都像王爷一样看中了谁直接开口,阿兄性情温厚,在别的事情上还好,可在男女之事上还是缺些胆气。也罢,我这个做弟弟的就多为兄长的终身大事操点心吧。等阿兄主动开口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回到王府后还是我来问一问吧,这二人磨磨蹭蹭真是急死我了。”


    回到王府后,部曲们忙着将加了冰的海鱼往大营中送,温珣则揉着酸胀的腰龇牙咧嘴地下了马车。端王府的马车再好,也架不住长途跋涉,每次出一趟远门,对温珣的身体就是一次考验。


    吴伯和长福早早等在了门外,吴伯心疼地拉着二人上下打量着,口中不断说他们黑了瘦了。温珣扫了一眼,没见袖青和红玉。这倒是稀奇了,往日他们回来的时候,一定会看到这两个姑娘的笑脸。


    温珣随口问道:“袖青和红玉呢?他们不在府中吗?”


    长福咧嘴笑了笑,笑容有几分不自然:“袖青跟着范琉大儒去了范阳……”


    温珣想起来了:“对对,是我忘记了,幽州织造的事情。”


    今年幽州种植的棉花多达三千亩,当然,光靠去年那三亩地结出的棉籽远远种不了千亩之多。去年棉桃开始结棉花之后,温珣便和王楮取得了联系,通过王楮牵线搭桥,他们和几支远赴番邦的商队取得了联系。


    春天时几支商队从番邦带回了更多的棉花种子,眼看今年的棉花进入了采收期,温珣便拜托大师伯帮忙联系工坊加工制造这些棉花。范琉是个用人不拘一格的大儒,他觉得袖青是个可造之材,于是就带袖青去忙活这事了。


    “红玉……红玉生病了……”长福低下头,脸上虽然带着笑,可是看起来像是要哭了似的。


    温珣一怔:“生病了?府医怎么说?”


    长福摇了摇头,“她不让府医看。阿珣,我觉得是我不该问她那些事。那天我问了她之后,红玉哭得停不下来……”


    温珣若有所思,看起来长福已经主动迈出了那一步,而红玉拒绝了他?这不应该,喜欢一个人的眼神藏不住,红玉若不是对阿兄有意思,怎会给阿兄做一双又一双的鞋?半晌后温珣安慰道:“没事阿兄,这其中可能有什么隐情,一会儿我和王爷去看看她。”


    等温珣和秦阙忙完公务收拾妥当天已经黑了,想到明日他们要去部曲大营选拔水师,温珣觉得去看红玉这事不能再耽搁了。


    二人第一次迈进了红玉所在的院子,这感觉挺奇妙的,温珣忍不住笑道:“长这么大,我第一次进姑娘家的院子。”


    秦阙握了握温珣的手:“这话说得,不知情的还以为你是登徒子。有本王陪着你,你怕什么?”


    红玉的卧房中透着烛光,远远的,二人便看到了红玉印在窗上的影子。温珣站在窗外,轻轻敲了敲窗,缓声问道:“红玉,听说你病了,我和王爷来看看你。你哪里不舒服?可需要让府医来看看?”


    房中传来了对象落地的声音,红玉像是碰翻了什么东西,声音也变得局促了起来:“王,王爷王妃,我……我没事,一切都好,不用宣府医。”


    秦阙“啧”了一声,纳闷道:“既然一切都好,为何躲在房中?”


    温珣宽慰地摸了摸秦阙的手指,温声道:“是不是我阿兄说了什么惹得你不痛快了?听阿兄说,你这几日茶饭不思,他很担忧你。他说若是他说错了什么话得罪了你,他向你赔礼道歉,让你别关在屋中生闷气。”


    话音落下后,秦阙甚是惊讶,从回来到现在,温珣也就在府门口和长福说了几句,全程他都在旁边,长福何时说过要赔礼道歉的话了?


    温珣用口语回应道:“你不懂。”


    秦阙无奈地双手一摊,好吧,他不懂,在感情这事上他只会直来直去,哪里会迂回。


    “说起来,这事怪我。是我对阿兄说,喜欢一个人要大胆地说出来。可能是我误会了你们的关系,给你带来了困扰,抱歉啊红玉……”


    温珣话音还没落下,屋中就传来了红玉的抽噎声:“不是的,琼琅,不是这样的。你很好,长福也很好。是我,是我配不上他……”


    “那天长福对我说,他喜欢我,想要和我成婚,想要和我长长久久过日子。我其实可高兴了,我也喜欢长福,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男人,无论是谁嫁给他都会幸福。可是琼琅,我给不了长福想要的幸福。我,我在太子府上时被嬷嬷灌过绝育的药,我生不了孩子,给不了长福想要的家。”


    “长福对我越好,我越难受。他这么好的人,应该找个好姑娘,和他一起过安稳的好日子,生几个可爱的孩子。我能给他什么呢?我大字不识几个,身体还有残缺,这样的我怎么配得上那么好的长福?”


    “琼琅,该抱歉的人是我。是我隐瞒了自己的残缺,是我起了不该有的贪念。你,你回去告诉长福,就说红玉不是良人,以后他会遇到更好的姑娘。我,我已经拜托袖青给我寻了一份差事,等袖青回来,我就离开王府。你让长福把我给忘了吧……”


    红玉绝望的哭泣声穿过纸窗,听得窗外的二人心中酸涩。红玉是当今太子送到端王府上的瘦马,像她这样的姑娘,皇子府中一抓一大把。她们像是一个对象被主人随意送出去讨人欢心,为主人获取想要的情报。


    若不是红玉坦言,二人竟不知,这些姑娘们在被送出皇子府前,还得被一杯药毁了做母亲的希望。


    “红玉,你不要妄自菲薄。你很好,你是个大方勇敢坚定的姑娘,不要因为别人的过错耽误自己的幸福。”温珣始终记得他们离开长安那一日,红玉将自己全部身家换成了物资,赶着驴车追上他们的样子。他一直觉得红玉身上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却不知这份无畏之下隐藏着深刻的伤痛。


    “而且这些话,你有没有告诉长福?”温珣软声建议道,“原本你们二人的感情事情,我这个做弟弟的不该多嘴。只是我觉得,有些事有些话你们得告诉对方。若是长福不能接受,你也算是争取过努力过了,可若是什么都不说,让他不知所措因而产生了误会,就算将来你离开王府了,想起这事来,就能心安吗?”


    “红玉,没有子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将来有机会收养几个孩子也很正常。没有血缘关系,也能成为亲人。不要去想未来有可能会发生的糟心事,人活在当下,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


    听见温珣劝慰红玉的声音,秦阙扬声道:“红玉你别担心,你大大方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说自己想说的话。出了事本王给你担着,你若是担心长福将来对你不好,本王给你做主。”


    “什么子嗣不子嗣的,琼琅刚才说得很对,将来有机会了收养几个合眼缘的孩子,没机会两个人开开心心相伴到老不好吗?本王和琼琅要是像你这样想,根本走不到一起,难道本王和琼琅比那些貌合神离的夫妇差吗?”


    “人啊,活在当下。能遇到一个知心人不容易,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


    红玉呜咽声渐渐平息了下来,声音中多了几分忐忑:“我真的可以吗?我这样的人,真的可以拥有幸福吗?”


    温珣还没来得及响应,就听长福的声音从院中传来:“可以的!红玉!可以的!”


    不知何时,长福竟然跟在了二人身后。此时长福泪流满面:“没有孩子算什么?只要我们好好的比什么都强。你若是喜欢孩子,我们以后就收养几个,若是不喜欢,我们就两个人过。”


    红玉卧房的门慢慢开了,眼眶哭红了的红玉站在门口,自从长福对她表白之后,她日夜煎熬,短短几日整个人憔悴了一圈。


    温珣轻轻拽了拽秦阙的手,指了指院门的方向。他们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剩下的就看红玉和长福二人的了。小情侣互诉衷肠时,他们两个再站着就有些过分了。


    等退出了红玉的院子后,秦阙眉头皱起,看起来有几分迟疑。温珣笑道:“想什么呢?”


    秦阙偏头看了看温珣,神色复杂道:“琼琅,你喜欢孩子吗?”


    相处这么久,秦阙想什么温珣早已清楚。听秦阙这么问,温珣笑道:“得看是什么孩子,我喜欢聪明的好看的乖孩子,不喜欢调皮捣蛋的熊孩子。怎么?动了想要收养孩子的心了?收养之前得做好准备,养孩子可不是养小猫小狗,养了之后要负责,除了给予他衣食饭饱之外,还要教育他成人成才。不说事事亲力亲为,但是至少孩子小的时候,得带在身边。”


    随着温珣的话语,秦阙的眉头越来越紧:“算了算了,现在已经忙不过来了,就当我没说。走吧王妃,我们该休息了。”


    长福和红玉说了什么,除了他们之外无人知晓。温珣只知第二天他们刚起床,就发现门口跪着眼睛肿成了毛桃的二人。


    长福握着红玉的手,不顾温珣和秦阙的阻拦对着他们重重磕了三个头。等长福起身后,面容憨厚的兄长露出了幸福的笑容:“阿珣,王爷,我和红玉想在秋天成婚,而且我们想收养小豆。”


    红玉低着头羞涩道:“先前是我想岔了,多谢王爷王妃开导,如若不然我这辈子就会和长福错过了。”爹不疼娘不爱的她漂泊数年,终于握住了独属于她的幸福。


    温珣笑眯了双眼,“好啊!”真好,他家阿兄终于找到相伴一生的人,红玉也将拥有自己的幸福了。


    抬头看看湛蓝色的天空,温珣觉得在幽州的日子越来越有盼头了。


    第82章


    幽州有了三艘楼船,每一艘楼船还要配上十几艘护卫舰,想要驱动楼船和它的护卫舰,每一艘楼船至少要配上一千水军将士。


    到哪里去找三千水军将士?


    按照以往的惯例,秦阙和温珣会从他们的部曲中选拔。


    说起端王府的部曲,那真是谜一样的存在。按照大景律例,藩王部曲不超两千,秦阙特殊一点,他离开长安时景瑞帝多给了他一千人,于是明面上秦阙部曲的人数有三千。


    可事实上从建了部曲大营之后,就不断有人拖家带口投奔而来,甚至退役的铁骑将士也眼馋部曲们的待遇。如今若是召回散落在各郡县的部曲们,大营已经住不下了。


    然而从两万多人的部曲队伍里挑三千水师出来却成了横在秦阙眼前的大难题。


    别问,问就是北方将士不善水战。别说让他们变成浪里白条,能在水里蛄蛹两下不沉底的都算是高手了。


    为了选拔水师,温珣特意命人在马场中的饮马河旁挖了几个标准泳池。一方面能让将士们在相对干净的水里游泳,另一方面也方便将溺水的将士捞出来。


    秦阙站在泳池旁边看了一阵后,沉重地揉了揉脸,骂了一句脏话:“娘的,本王要的是骁勇善战的水师,而不是一群翻肚皮的田鸡。”


    温珣本来没想笑,可是正巧扫到有几个将士从他面前蛄蛹着前行,那泳姿还不如田鸡。偏偏将士们看到他们二人来视察,一个个都想展示自己的英姿,于是水池中出现了一大群仰着脖子泳姿奇怪的……田鸡。


    若是平时看到手底下的人如此不成样,秦阙早就跳出去做示范了,可是这会儿秦阙还真没办法身先士卒做榜样。没办法,堂堂端王爷不会游泳,他还不如他的将士们,他一到水里就沉底,压根儿浮不起来。


    “都怪该死的秦睿和秦璟,若不是他们小小年纪心思恶毒将我推入池塘,本王怎会怕水?缺心烂肺的混蛋玩意儿。”秦睿再一次被拖出来被端王爷口头鞭尸,当然,千里之外的太子殿下也没能幸免。


    骂完了自家两个怨种兄长之后,秦阙又开始气闷:“呵,水师,水师有什么好的,谁他娘的想要水师?想不通的人才想要水师。”


    眼看又有两个小部曲翻着白眼儿被拖出了水池,秦阙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他娘的,就这样还想争霸海上?还想组建幽州水师?就这样的站船头也是被风刮水里的命!”


    眼看秦阙骂天骂地骂自己,温珣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眼见秦阙面色都青了,温珣擦擦笑出来的泪花,软声宽慰道:“好啦,别生气了,总要慢慢练的。”


    气恼一阵后,秦阙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算了,我也没资格说他们,我还不如他们。琼琅,你一会儿教我浮水如何?”


    说起这事,秦阙就万分佩服温珣。同样是落水之人,温珣却在落水之后学会了浮水,而他到了水里却像石头一样下沉,说出去简直丢人。


    温珣应了一声:“好,一会儿我们去饮马河的浅水滩那边浮水。”


    秦阙笑道:“不止是水浅吧?还能顺便捉鱼对不对?”


    前几天路过马场时,秦阙发现温珣在饮马河畔停了下来。饮马河中的鱼圆头圆脑,趴在河底的泥沙上一动不动,当地人唤作呆子鱼。温珣空手捉了小半娄,衣衫湿透,走的时候还不忘将呆子鱼带回家,让长福炖了一锅鲜美的鱼汤。


    温珣并不否认:“是啊,浮水的乐趣便在于此啊。在老家时,每当到了夏季涨水时节,庄上的孩童们便会成群结队下河。最初时我也不敢,可是跟着大家游戏了一下午后,溺水的恐惧就消失了。小时候偷摸着下河忘记时辰,阿兄经常捏着小竹枝站在码头上逮我,我没少挨打。”


    秦阙想了想长福揍温珣的模样,认同地点了点头:“水火无情,确实该打。”


    温珣有些不服气:“可是阿兄摸鱼比我还狠,一到夏天他在河里泡着,晒得泥鳅似的。他每次都提早上岸,然后专门蹲我,太气人了。”


    就在二人准备向饮马河的浅水区走去时,部曲通传,卫椋带着数百铁骑已经到了营房门口了。


    这可稀奇了,要知道卫椋这人无事基本不出居庸关,什么风将他吹来了?


    卫老将军一如既往地简洁明了,见面之后他顾不上寒暄,直接指了指身后那数百将士:“训练水师之人给你们带来了,一共三百零一人。”


    说罢卫椋颔首,示意身后的将士们抬了一个木箱子上来:“这是他们的档案文书,以后他们将由你们驱使。”


    说罢卫椋身后的小将们整齐划一地行礼,看向温珣他们的目光中满是忐忑和期待。


    温珣打开木箱子,拿起最上面的档案文书翻看了一下。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这一位铁骑参军竟然曾是江淮水师的将军。若不是为官时家里人收了贿赂被人检举揭发了出来,现在他还在江淮水师中安心当他的官。


    温珣诧异地合上了这份文档,眼神惊奇地看向卫椋:“大将军王,这是……”


    卫椋摆摆手随意道:“这些人,有不少曾在水师中服役,因为种种因缘际会入了幽州铁骑。现在幽州正是用人之际,有他们在,或许能帮上一些忙。”


    卫椋说得还是太含蓄了,在楼船没被造出来之前,幽州并没有水师。一支合格的水师,可不只是将士们会浮水这么简单。如何驾驭船只,如何协调部署,如何躲避风险规避麻烦……这些都是不外传的机密。


    如果说制作楼船是摸着石头过河,那训练水师则是蒙着眼睛赶路。卫椋带来的这些人马将成为幽州水师的基石!


    这可将温珣和秦阙二人乐坏了,万万没想到,他们的师伯早已洞悉了他们的困境,更是直接将人手送到了他们的营房中。顾不得寒暄,二人连忙将这些人迎到了营房中。


    确认好这些将士的身份后,秦阙命令崔昊好好招待了他们。而他和温珣则要去感谢送来了及时雨的卫椋,如此深情厚谊,真叫二人不知说什么好。


    卫椋已经在大营的营房中睡了一觉了,见二人进门,他打了个哈欠直接道:“老夫知道你们想说什么,会说什么。那些屁话就不用多说了,如果真想感谢老夫,来点实际的。”


    温珣太喜欢卫椋的性格了,他最喜欢和直爽的人对话,于是他直起脊背笑吟吟问道:“师伯想要什么?只要我和王爷能拿得出来,您只管开口。”


    是看中了他们部曲大营中的兵器还是对象?是要粮还是要布?只要部曲大营中有的,卫椋回程时就能带上。


    哪知道卫椋扫了二人一眼,眯眼慢声道:“听说第三艘楼船的名字还没定下?依老夫看,上谷号这个名字就很好。”


    温珣:……


    秦阙:……


    原来卫椋是来争第三艘楼船的名字的!若是先前没说那些话,此刻二人早已点头了。可偏偏……


    见二人眼神复杂,卫椋声音也提高了几分:“怎么了?小看我们上谷郡吗?对,我们上谷郡确实比不上涿郡,没几个城池,耕地也少,可是我们兵多啊!你们就说,每年养铁骑花的钱,谁能超过我们铁骑?”


    “我们上谷郡虽然不挣钱,可是我们会花钱啊!听我的,第三艘楼船就叫上谷号。”


    温珣有些为难:“可是师伯,我和王爷已经放下话了,第三艘楼船的名字要各郡用春季的赋税来争,而且到时候各郡的数据会公示。这……”


    卫椋偏头看向窗外,幽幽叹了一口气:“丢人,老夫就知道,这张老脸已经不值钱了。想我堂堂大将军王,想要抢一艘楼船的名字都抢不到。”


    温珣头皮开始发麻,他最见不得师长露出这般神情,只能讨饶道:“师伯,如今各郡春季赋税还没出来,说不定这次上谷郡能力压其他就郡呢?再说了,楼船制作工艺会越来越好,就算咱抢不到第三艘的命名权,越往后,楼船越好对不对?”


    “如果您实在想早些看到以上谷郡命名的楼船,那师侄答应您,第四艘船,就叫上谷号行不行?”


    卫椋哼哼了两声,“这滑头劲和你师父一模一样,难怪他看你像看眼珠子似的。也罢,反正上谷号跑不了,早一些晚一些又能如何?”


    长叹一口气后,卫椋语重心长道:“曾经老夫也想过建设水师,只是没钱又没人。北边有鲜卑,南边有朝廷,稍有不慎,腹背受敌。还是你们年轻人敢想敢干,不声不响就把楼船给造出来了。人啊,不服老不行咯,稍不留神就被年轻人超过了。”


    “师伯……”


    卫椋爽朗地笑了:“这是好事,天下迟早要交到你们的手中。老夫看到能干的年轻人,心中甚是喜悦。”


    “好好干,缺钱缺粮老夫可能帮不上忙,可若是缺人。幽州铁骑十万人马,总能挑选出你们想要的人才来。”


    第83章


    卫椋从部曲大营离开时,温珣和秦阙除了派出了部曲护送他之外,还给他带走了十几车肉罐头。大将军王特别喜欢这些饱腹美味存放时间还长的肉罐头,自从肉罐头出现以来,他已经派人要走好几批了。


    瞅着卫椋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秦阙哭笑不得:“我还以为师伯会要兵器,没想到他竟然看上了我们的肉罐头。也不奇怪,肉罐头确实稀奇,你是不知道,他老人家第一次尝到肉罐头时,连里面的汤汁都用馒头蘸干净了。”


    温珣瞅了秦阙一眼,笑道:“你可别光顾着笑师伯,你忘记了?第一次品尝肉罐头时,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秦阙认同地点点头:“是啊,你最初和我说,用铁罐子能保存做熟的肉,我本不信。直到你拿着放了一个月的肉罐头在我面前打开,我才知晓自己有多浅薄。”


    温珣轻轻摩挲着秦阙的手指,软声宽慰道:“不是你见识浅薄,而是钢铁珍贵,若不是我们幽州发现了铁矿,我也舍不得用铁来做储物罐子。”


    秦阙反手握住了温珣作乱的手指,放到唇边亲了亲,而后畅快道:“值!用肉罐头换人才,太值了!回头等咱再做一批罐头,继续去铁骑换人才。”


    温珣“噗”地一声笑了:“这话可不能让刚来的那些水师听到,要不然他们还以为自己只值几个肉罐头。现在咱罐头产量少,才显得稀奇,等到年底罐头工坊建成了,就怕将士们吃腻了看都不看一眼。”


    秦阙双眼一瞪:“他们敢!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啊,竟然还敢挑三拣四?不吃就给本王饿着,不惯着他们。外头还有多少人连饭都吃不起,竟然有人嫌弃肉吃腻了?”


    温珣笑了笑:“我就是打个比方罢了,我相信终有一日,我们的百姓吃啥有啥。”笑闹一阵后,温珣深吸一口气:“走,让我们去见见那些水师将领们。”


    操练水师这事他们二人不太懂,不过用人不疑,卫椋能将这些人送来,温珣他们也就放心大胆的用上了。这三百零一人充分发挥了自身的才智和价值,短短数月,就将不善水战的三千部曲练成了不惧风浪的水师。


    温珣为何会确定这三千将士逐渐勇猛呢?因为从泉州港送来的鱼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不少鱼只有远海深海才能捕捞到。用楼船捕鱼效果远超普通渔船,如今幽州境内普通百姓也能吃上物美价廉的海鱼了。


    十一月份,秋菊开得最灿烂的那几天,温珣再一次收到了水师运来的海鱼。和海鱼一同运到王府上的,还有一张海上舆图。


    三艘楼船沿着幽州海岸线游走了一圈,将海湾内的所有岛屿都细细记录了下来。全新的海域图并入了幽州大舆图之内,弥补了海上空白,也方便将领们选定水师大营的位置。


    等沿海的水师大营建设完成,楼船和水师们也逐渐到位,幽州海岸线将会稳如金汤,再也不用担心别处的水师悄无声息进入幽州腹地了。


    温珣愉快地提着新出炉的海鱼出了王府后门,王府后门正对着一条小巷。小巷中只有三户人家,他径直向着巷尾最后一家走去,一进门便扬声唤道:“阿兄,阿嫂,新鲜的海鱼来了。”


    没错,这座紧邻王府的宅子是长福在成婚之前盘下的新房。他拒绝了温珣送的更大更好的房子,特意选择了这套房子。


    为了购买这套宅子,长福掏空了身上所有的积蓄,最后还问温珣借了三十两银子,并且还强硬地写了欠条。温珣知晓阿兄的脾气,他只能无奈地收了欠条,日后从别的地方补偿阿兄。


    九月初,长福和红玉在这座宅子中成婚了。婚宴是长福一人操办的,参加婚宴的只有几个亲近之人,满打满算只有一桌。原本温珣和秦阙想要给他们好好操办一下,然而他们却拒绝了。事后一想,能一家人坐下好好吃一顿喜宴,对于长福和红玉而言就是幸福。


    新宅子不大,眼睛一扫就能将整个合院看得清清楚楚。长福和红玉都不是懒散之人,二人将小院子收拾得紧紧有条,小日子过得特别滋润。


    温珣话音刚落,就见长福从堂屋中迎了出来。长福熟练地接过温珣手中的竹篓,无奈道:“上次拿来的鱼还没吃完,怎么又送这么多来?哎哟,这许多带鱼哪!”


    温珣笑道:“小豆不是喜欢吃炸海鱼吗?秋天的海鱼肥,再说气温也低了,放得住。对了,阿嫂呢?”


    长福道:“出门有一阵了,说是先去找袖青姑娘拿什么绣品,然后顺便接小豆下学,估计再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一边提着竹篮往厨房中走,长福一边叹气,“哎,小豆这孩子真是愁人。昨天做术算题,马舍里有四分之三匹马,稚童平均年龄一百零八……”


    温珣揣着手紧跟着长福的脚步,笑吟吟道:“小豆只是术算差了点,其他还好。我听他的夫子说,他脑子很灵活,在班上兜售阿兄做的炸串,赚了不少铜板。”


    长福脚步一顿,咬牙道:“难怪他让我多做一些炸串,我以为他是请小伙伴吃,结果他竟然卖上铜板了?回来我得夯他一顿,你别拦着我,孩儿不打不成器……”


    正说着,门口传来了红玉的声音,紧接着小豆的欢呼声传了过来:“小叔!小叔!”


    不知为何,小豆对温珣格外热情,自从捋顺了自己该叫温珣什么后,只要看到温珣,人还没靠近招呼已经打起来了。


    不过可怜的小豆还没意识到他最喜欢的小叔在他爹面前把他偷偷赚钱的事情给捅出来了,小豆还没笑多久,院中就传来了哭声。揍了儿子的长福依旧不解气,一边给带鱼裹粉一边告诫温珣:“以后他若是在学堂里面做了坏事,你别给他遮掩,知道了不?”


    油炸带鱼金黄酥脆,长福夹了几块炸好的带鱼,虎着脸走到了小豆身边:“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以后不许在学堂中赚同窗的钱,知道了吗?”


    小豆挂着泪,注意力很快被炸带鱼吸引了:“知道了爹爹……”


    倒是红玉抽了抽鼻子,眉头皱起:“今日的带鱼怎么这么腥?炸的时候就觉得腥,闻着有点难受。”


    长福嗅了嗅盘子中的鱼段,纳闷着:“怎会?刚从泉州港送来王府的新鲜带鱼,阿珣亲自送来的,怎会腥?”


    红玉还想说什么,却突然面色一白,猛地起身走到了院子的角落干呕了起来。温珣见此场景急急跑出了门,去王府中召唤府医了。


    府医带着他的小药箱来了,一阵把脉后对着长福拱拱手,满脸喜气道:“恭喜啊,尊夫人已经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这可将长福和红玉惊到了,等温珣将府医送出门后,就见红玉正在长福怀中痛哭。红玉难以置信地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被灌下了绝子汤的她,竟然有了自己的宝宝?


    “许是绝子汤被代谢掉了,草药熬成的东西,一两碗哪里就有奇效了?阿嫂切莫情绪激动,府医说了,现在月份小胎相不稳,一定要静养。”温珣的这句话有奇效,红玉的泪“啪”一下收住了。


    红玉抽了抽鼻子坚定地点点头:“琼琅说得对,我要平心静气,现在开始好好养胎。”长福立刻安排上了:“我一会儿去前头问问府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养胎的汤水炖给你喝。”


    长福虽然看起来冷静,可是炖汤时舀水的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险些将冷水浇到炸带鱼的锅中。


    还是温珣眼疾手快挡了一下,这才没让热油四溅,不过他的衣袖却被水给浸透了。温珣一边拧着衣袖中的水,一边好笑道:“阿兄被幸福冲昏了头脑,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正说着,温珣看到长福的眼眶中滚出了两行泪。温珣一愣:“阿兄,你这是喜极而泣吗?”


    长福捂着脸蹲在灶台前,双肩抖动,指缝中渗出了晶莹的泪:“阿珣,我觉得好不真实,像是做梦一样。”


    温珣哭笑不得:“果然是喜极而泣,阿兄,不至于不至于。”


    长福呜咽着:“我感觉现在的好日子像是偷来的一样,好怕哪一天梦醒了。我怕我在做梦,怕你是假的,爹娘是假的,红玉是假的,小豆和我身边出现的所有人都是假的。我怕我醒来,还是那个爹不疼娘不爱的陈小五……”


    温珣一怔:“陈小五是谁?还有阿兄你的意思是说,阿爹阿娘不疼爱你吗?”爹娘故去时,自己只有六岁,长福也不过十岁,在他看来温家爹娘对他和长福一视同仁啊。


    长福摇了摇头,指缝下露出了通红的双眼:“我说的是我的生身父母。阿珣,你只知我是爹爹从大水中救上来的孩子,却不知我先前是谁,家住何方,为何会落到大水中。你们都以为我被洪水泡了太久遗失了记忆,其实我并没有忘记被爹娘救起之前的事。”


    温珣小心扶起了长福,给他倒了一杯温水,缓声宽慰道:“阿兄,你别着急,你慢慢说。我在这里,我在听着,我哪里都不去。”


    长福抱着杯子喝了几口水,声音沙哑道:“咱庄子上游五里地有个陈家村,我原本是陈家村村民陈二小的第五个孩子。我上头有三个兄长,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我没有名字,陈家人管我叫小五。”


    “从小爹娘就不疼爱我,我不像我其他的兄长那么机灵,又不像两个弟弟那样乖巧。每天一睁眼,等着我的就是做不完的事情和听不完的责骂。他们说我憨说我没用,陈二小动不动甩我巴掌,几个兄长也会背地里欺负我。大水来的时候,哥哥弟弟们都被放到了木盆里,只有我……只有我抓着木盆边……”


    “我求他们救救我,让我也上去,以后我乖我听话。可是他们没有拉我,直到我体力不支被水冲走,他们一个人都没拉我一把。若不是遇到了巡河的温爹爹,我已经淹死了。”


    “阿珣,其实我心里一直有愧疚。自从我去到了你们家,看到了不打骂人的温爹爹,看到了会给我饼吃的阿娘,再见到会对着我笑的你,我就不想走了。我装傻充愣,我卖力讨好,我不想回去做被爹娘和兄弟姐妹欺负的陈小五,我想做温家的长福。”


    “可是这些年,我心里很不安,我总是觉得是因为我,爹娘才会早早过世。因为我占了温家的福气,才会让你遇到坎坷的事。你看我这些年顺风顺水,现在我还做了爹爹,可是我觉得我是个小偷,这些好日子是我偷来的。”


    “阿珣,我是不是很坏,我贪图好日子不愿意离开温家。我是不是在做梦?梦醒了我就又是那个一无所有的陈小五了?”


    温珣握住了长福粗糙的手掌,这些事他第一次听阿兄说,听完之后,他心中只有心疼和愧疚。他不知道自家阿兄一直背负着这么悲伤的过去,不知道他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阿兄,你不坏,你是世上最好的兄长,你孝敬爹娘,友爱兄弟,世上没有比你更加纯善之人了。你也不是贪图好日子的人,爹娘故去之后,家里的事情都是你一人撑着,没有你就没有我。你不是一无所有爹不疼娘不爱的陈小五,你是温长福,是老天送到我们温家的好孩子,是我的好兄长。”


    “你没有做梦,我们兄弟互相扶持这么多年不是做梦,你从吴郡走上千里到幽州照顾我,这份深情厚谊,我永世不忘。你和红玉相知相爱不是做梦,你为小豆的成长幸福和苦恼也不是梦。”


    “阿兄,这些都是真实的。陈小五早已死在了洪水中,从洪水中爬起来的那个,是我的好兄长温长福。阿爹给你取的名字,希望你能拥有长长久久的幸福。所以阿兄,你不要怀疑,也不要恐慌,这一切都是你通过自己的双手赚来的,这都是你应得的。”


    温珣眼眶泛红,低头时几滴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对不起啊阿兄,这些年我不知道你背负了这么多。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你对我的好,却没发现你心里这么难受。对不起啊……”


    “阿珣啊,别说对不起。你没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能到温家,能成为阿爹阿娘的养子,能有你这么好的弟弟,是阿兄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厨房内,兄弟二人抱头痛哭,厨房外红玉捂着嘴和小豆红着眼眶,秦阙来到温家小院时,就见四人哭得各有千秋。


    端王爷抬头看看天空,秋高气爽的,多好的天气,这群人哭啥?


    第84章


    时光飞逝,眨眼间温珣和秦阙到幽州已经满三年,这三年中幽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曾经荒芜的土地变成了一望无际的田野,原本需要仰仗着世家和贵族才能混一口饭吃的百姓们有了土地家里也有了余粮。原本不断被外族侵扰的土地,反而成了让临近州府的百姓羡慕的存在。


    在端王来到幽州之前,幽州的人口一直在减少。作为大景土地面积能跻身前五的州府,幽州的常驻人口一直在底部徘徊。可是从温珣和秦阙来到幽州的第二年开始,幽州的人口就有了增长的趋势。


    直到今年,幽州新出生的婴儿数量达到了新高,百姓们能吃饱喝足,各郡县的医馆数量翻倍,婴儿也不像先前那般容易夭折了。如今走在街头巷尾,随处能听见婴儿的啼哭和欢笑声。


    端王府也不例外,七月,红玉生了一个大胖闺女,乳名小枣。小枣可爱白净见人就笑,很快成为了王府众人的开心果。就是这孩子嗓门不小,白天还好,到了夜晚扯开嗓子哭时,就连温珣和秦阙也能听见动静。


    当婴孩的哭声再一次穿透夜风传到王府时,温珣迷迷糊糊睁开双眼,伸手摸索着被褥上的厚棉衣:“小枣今天哭了好久……”


    秦阙一把摁住了温珣的手,将他摁在了被子中:“那边有乳娘和府医看顾着,你好好休息,没事的。再说了,你一个大男人过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小豆都比你会抱孩子,自己的孩子,长福和红玉会哄。”


    不怪秦阙心疼温珣,最近有不少文人学士来到了幽州。为了安置这些人,温珣四处协调忙得脚不沾地,眼下出现了一片淡淡的青黑色。


    “睡吧,没事的,孩童夜啼再正常不过。夜深了,我们明天还要去居庸关,你若是不睡好,明日没精神。你听,孩子哭声小了。”秦阙将温珣往自己怀中搂了搂,温珣头枕在秦阙胸口,竖耳听了一阵,果然哭声小了很多。


    瞅着温珣的睡眼,秦阙心疼道:“平日里你倒是知道告诉我该放手时就放手,轮到自己时倒是有操不完的心。你提拔了那么多的官员,不就是用来做事的么?事事都要你亲力亲为,他们做什么?”


    声音顺着胸膛传来,震得温珣耳朵酥麻。温珣蹭了蹭脸颊下温热的身体,含糊道:“这次来的人不一样……”


    秦阙好气又好笑道:“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一群酸儒吗?怎么?我们幽州没人会识文断字?还是我们范家学院的学子们写不出锦绣文章?这群人平时在自己的地盘上舞文弄墨就算了,到了我们幽州地盘,高傲个什么劲?”


    等秦阙嘀咕完再低头看时,只听见了温珣均匀的呼吸声。端王爷挫败地叹了一口气,低头亲了亲温珣的额头,心疼又无奈道:“睡吧。”


    其实道理秦阙都懂,他已经不是曾经那个憨直的王爷了,跟了温珣这么久,轻重缓急他也能分得清。这次来幽州的那群人若是普通百姓,自然不用温珣出面,可是那些人中有不少是在各州县颇有名气的学士。


    他们来幽州,并不像寻常百姓一般讨活路,说白了,这群人是来考察自己的。若是自己能拿出让他们信服的力量来,他们将会效忠自己。而这些学士,每一个人身后都有一个正在观望的世家大族。


    当朝堂开始混乱时,世家大族总比普通百姓先察觉到异常。如今朝堂中长公主和太子斗得你死我活,总会有人另辟蹊径寻找能真正依靠的大树。


    “琼琅,是我让你受委屈了……”秦阙怎会不知温珣是为了自己才会如此忙碌,看着伴侣眼底的青黑,他只希望自己能尽快强大起来。


    饶是前一天晚上累得眼皮都睁不开,第二天上午,温珣和秦阙已经精神奕奕出现在了居庸关中。天上飘下了小雪,秦阙手中的大伞悄悄往温珣那边倾斜,漆黑的伞面遮挡了将会落在温珣身上的细小雪花。


    二人身后跟着二十多辆马车,上面装着一套套棉花褥子。去年和今年棉花收成好,铁骑的将士们去年冬天就已经穿上了暖和的棉大衣巡视了,今年冬天,他们也能陆续盖上暖和的棉褥子了。


    卫椋看着一车车的棉褥子神情复杂,半晌后才幽幽说道:“这种好日子,这辈子能过一次,死了也值了。”说完他老人家认真看向了温珣和秦阙二人,“同我入营账。”


    一入营账,卫椋便端正坐在了主帅的椅子上,他眼神凌厉地凝视着二人:“知晓我今日唤你们二人前来所为何事吧?”


    温珣老实道:“听师伯和师父们说了。”倒是秦阙有些懵,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啊?”


    卫椋轻笑一声:“娘的,就知道我的这些同门都不是好东西。”说完卫椋从案桌的抽屉中取出了一个精致的盒子,打开盒子后,又从中取出了一只巴掌大的铜虎。


    若是细看,能看出这只铜虎从中间被一分为二,贴在一处时又能奇迹般地成为一个整体。这便是能调遣整个铁骑的虎符。


    卫椋端详着已经磨得包浆的虎符,神情变了又变,最终叹了一声又将虎符放到了盒子中。他单手托着盒子走到了秦阙身前,语重心长道:“你们初来幽州时,老夫曾经对你说,我会给你机会考察你,若是觉得你有能力,会将铁骑交与你。”


    木盒子沉甸甸地落到了秦阙的双手中,卫椋抬起手重拍秦阙的肩膀三下,鹰隼一般的目光难得地柔和了下来:“虎符交予你,十万铁骑的指挥权从今日起正式转交给你。端王爷,请善待你手下的将士们,请守护好幽州这片土地。”


    见秦阙傻愣愣的模样,卫椋眉头一皱:“怎么?还需要老夫将铁骑将帅聚拢,当着他们的面将虎符交给你吗?别麻烦了,他们早就知晓这事了,过几日他们会从驻地来见你。”


    温珣拽了拽秦阙的衣袖,秦阙才猛地回神。


    端王爷单膝跪下,双手将虎符举过头顶:“定不负大将军王所托!”


    卫椋扶起了秦阙,扯着唇角笑容温和道:“现在开始你是统帅,已经没有大将军王了。我二十岁入铁骑大营,今年六十一了,满打满算掌管铁骑四十一年。这些年有功劳有苦劳有心酸也有血泪,是时候卸下担子,将天下交给年轻人了。”


    温珣抿唇静默不言,眼眶中隐约有水光闪动。卫椋扫了温珣一眼,咋舌道:“哭啥啊,这是对你们的肯定。换成旁人,他们都没资格见这虎符。”


    温珣声音干涩:“师伯……”他深知,师伯若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根本不会允许旁人在自己的地盘上发展势力。这一路走来,若不是师伯再三伸出援手,他们也无法在幽州站稳脚跟,更别提收拾世家肃清官场了。


    卫椋同样笑着轻拍了温珣的肩膀:“老夫该庆幸,有你们这样的好孩子接了我的班。我知晓你和端王爷心中有沟壑,幽州的军和民交给你们,我放心。”


    “老夫虽然年迈,但是这双眼睛看得清,这颗心啊分得清贤愚。”笑了几声后,卫椋唏嘘道,“说起来还挺好笑的,我曾想过自己放权的那一天会是什么情况。已经设想过自己可能会手握虎符死在战场上,却没想到老天爷还是善待我,让我找到了得意的接班人。”


    “哎,你两给我一句实话,要是老夫贪恋权势,一直不肯将虎符给你们,你们是不是准备一直这么等下去?”


    话音落下后,温珣和秦阙面面相觑,最终秦阙不好意思地看了卫椋一眼,讪讪道:“其实我觉得,铁骑有师伯坐镇很好,我和琼琅能腾出时间和精力去做更多的事……”


    卫椋捋着花白胡须笑了一阵后双眼一瞪:“想得倒美!老大不小的人了,还让老人家给你扛江山。少偷懒,今日起你老实跟着我,虎符虽然交给了你,可是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秦阙拱拱手:“听师伯的。”


    卫椋抬头看了看营账外面的雪花,感慨着:“这居庸关啊,我守了一辈子,突然闲散了下来,还有些不习惯。少年时觉得这方方正正的营房困住了自己,总想着有机会去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和天空。可如今有时间了,我却觉得自己走不出这里,亦不知将来能去何处。”


    温珣宽慰道:“师伯不用这么说,师祖今年九十多了,兴致来时还四处游学。等行远熟悉了铁骑要务之后,您可以随心所欲去您想去的任何地方,到时候您想游学就游学,想赏景就赏景。正好我师父和其他师伯们都在,你们还能同门一起出行。”


    卫椋凝神看向账外灰蒙蒙的天空,遥想着将来的美好退休生活,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可是那笑容很快就淡了下去:“是很好,不过师伯这心里,还有一件未了的心愿。”


    见温珣二人好奇地看向自己,卫椋也不卖关子:“过几日老夫要去一趟鲜卑,接几个人回来。”


    “遣妾一人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鲜卑乱了这些年,嘉和公主和她的孩子们饱受折磨,当年老夫亲自送她出了居庸关,这些年她孤身一人在鲜卑,为我大景传递了很多重要的消息。如今老夫年事已高,嘉和也垂垂老矣,老夫想将她和她的孩子接回幽州。”


    “老夫知晓,让她留在鲜卑,继续给我们传递消息是上上之选,只是人老了,心中总会有个念想。当年老夫亲口答应她,有朝一日接她回家,若是现在不去,只怕将来有这个心却没这个力了……”


    嘉和公主的事情温珣和秦阙早有耳闻,鲜卑宇文部动迁之后,剩下的拓跋部和慕容部内斗得厉害,嘉和公主当时嫁给了慕容部的皇子,可惜那皇子没能当上慕容部的王,前些年抑郁而终。可怜嘉和公主孤儿寡母,要在慕容部活下去,还要借机往大景传消息,作为一个柔弱的女子,她为大景的牺牲已经足够了。


    秦阙正色收好虎符,认真道:“嘉和公主要接回来。这两年我们打入鲜卑的探子也不少,足够传递消息了。公主……姑母为了朝堂牺牲太多了,确实该接她回家了。师伯,我同您一起去接姑母回家。”


    卫椋上下打量了秦阙几眼,笑道:“傻小子,你如今已经是铁骑统帅了,切记,天塌下来也不要以身犯险。坐在这个位置上,有太多人盯着你,老夫要去的是鲜卑王庭,这趟鲜卑之行切不可打草惊蛇,人越少越好。”


    “私自接和亲公主回家本就是杀头的大罪,这事老夫自己处理就行,你们就不要淌这趟浑水了。若是实在想帮忙,等老夫接回嘉和之后,你们想办法安置了她便是。”


    温珣心中有些忧虑:“师伯,接回嘉和公主这事是不是迫在眉睫?若是不着急的话,我们可以用更加稳妥的方法接他们?”


    卫椋轻笑道:“老夫知晓你说的更加稳妥的方法是什么,你想到的办法,老夫何尝没想过。如今鲜卑内廷混乱,这是接她回来的最好时机。除了见到老夫本人,否则她不会信任任何试图带她离开的人。在回家这件事上,嘉和吃了太多的苦头,不能再让她绝望了。”


    “你们放心吧,我已经安排妥当,这么多年的部署,接几个人来幽州问题不大。你们要相信师伯。”


    第85章


    铁骑值守幽州北部,崇山峻岭间蜿蜒起伏的长城便是将士们便是大部分将士们值守的阵地。在铁骑统领们赶来见秦阙之前,卫椋亲自带着秦阙和温珣登上了长城。


    老将军眺望着风雪中的鲜卑,语气苍凉:“自大景立朝至今,我们和外族的争斗从未停止。东有高句丽夫余鲜卑,西有匈奴番邦,我们脚底的这道长城是大景百姓的生命线。你且记住,切不可让异族之人突破这条生命线,若是有一日你站在了这里千万记住宁可死战,也不后退一步。”


    秦阙正色道:“师侄明白。”


    卫椋满意地点了点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低语着:“我们大景的长城东起山海,西至玉门,横跨幽州并州凉州,长度足有万里。幽州境内长城八百里,十里一座烽火台,二十里一座岗哨。经年累月不知多少将士埋骨于此,又不知还会有多少年轻人会来到这里。每两个月,老夫都会将幽州境内的长城跑一遍……”


    “你和老夫的情况不一样,不过老夫还是希望你,得空时能站在长城上看一看。这墙头站着的每一个将士,都是血肉之躯,都是家国的希望。身为主帅,身先士卒的同时,也要多体谅他们的不易。”


    秦阙拱手:“师侄记下了。”


    一边走一边说,卫椋恨不得将自己镇守居庸关一辈子学到的东西灌到秦阙和温珣耳中。不知过了多久,风雪越发大,卫椋停下脚步,眺望着被雪覆盖的城楼。


    寒风呼啸着吹开了三人身上的棉大衣,卫椋转身看了看温珣和秦阙额前被霜雪冻住的头发,许久后长叹一声,不舍道:“回吧。”


    第二日起,陆续有统帅带着自己麾下的将领们赶回居庸关,参见秦阙这个新出炉的铁骑主帅。


    若是换成其他藩王手中掌握了兵权,必定第一时间巡视营房,遇到刺头还能顺便立个威。主打一个让大家知晓,现在是谁当家做主。


    然而到了秦阙这里,端王爷高座帅位震慑将帅的场面并不存在。


    卫椋在三年前就指着秦阙和温珣告诉他身后的统领们:若是不出所料,以后他们就是铁骑主帅。


    最初时,不少将领并不服气:端王?毛头小子一个,上过几次战场?知道幽州内情吗?一过来就当家做主,他配吗?还有他身边那个唇红齿白的王妃,看着弱不禁风,别说杀人了,只怕连鸡都没杀过,他也能当主帅?开什么玩笑。


    更有不少人猜测,秦阙的到来会打破幽州现有的平衡,说不定鲜卑大军还没打来,幽州先乱了。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让铁骑的将士们看不透情况了:卫椋并没有对秦阙有排斥之意,甚至大将军王还带秦阙冲锋陷阵;秦阙也没有咄咄逼人索要权利,他和温珣同铁骑的将领们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每当端王部曲有什么好东西,铁骑兄弟们也能分得一份。


    三年多的时间里,铁骑将领们无数次出入部曲大营。他们听着大儒讲课,吃着美味的土豆和玉米,穿着妥帖的衣衫,手握锋利的兵刃……


    苦难的日子肉眼可见地变得有盼头了,部曲和铁骑们也早已从互相提防的状态磨合成为异姓兄弟了。


    当铁骑将士们得知秦阙正式接管了虎符之后,这群人欢天喜地的过来拜见新老大了。一见面,一群铁骨铮铮的汉子们咧着嘴开始傻笑:“王爷,上次送来的弩箭可还有?”“王爷,听闻实验楼中有能在千丈外杀敌的新武器,什么时候让兄弟们见识见识啊?”


    尤其是三个卫统领,更是没将秦阙当外人,一进帐篷,寒暄的大嗓门和笑声便传了出来。


    温珣本来也该在营房中和铁骑的几大统帅打个招呼的,可是他进去了之后又老实退了出来。没别的原因,他那脆弱的耳膜有点扛不住。


    统帅们似乎有一种错误的认知,他们觉得嗓门越大就热情,于是一个个吼着说话。只在门口停了片刻,温珣的脑瓜子就被震得嗡嗡的,耳膜上像是有八百只鸭子在跳舞。机智的他决定先晚一阵再进去,让那群精力充沛的汉子们先消耗一下体力。


    听着将领们的大嗓门,站在远处清耳道的温珣心有余悸:“幸亏平西师兄和刑武还在并州值守,若是他们一道回来,营房的顶都能被他们掀了。”


    这时就见卫椋身边的传讯小兵快步跑了过来,温珣原以为是卫椋找他有话要说,却没想到那小兵行了个军礼后,从袖中掏出了一封信件双手递给了温珣:“王妃,这是大将军王给您的信。”


    信件上,苍劲有力的字体跃然入目:琼琅,行远,北上之事不要告诉师门。师伯出发了,勿念。


    修长的手指将信纸捏皱,温珣心里猛地一空。他原本想着卫椋离开时自己和秦阙去送一送他,再安排一些人马中途照拂着。


    可是正如卫椋所说,这次入鲜卑,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不,就连卫椋离开也悄无声息。就是卫椋这一去杳无音信,这种不确定的感觉让人有些难受。


    饶是秦阙也招架不住铁骑将领们的热情,没过多久,他从营房中窜了出来擦了擦头上的汗珠:“一群悍将。


    见温珣站在原地,秦阙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温珣压低声音,眼眶微红:“师伯出发了。”


    秦阙同样震惊:“什么时候的事?怎么这么急?我以为他会……”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可能大了些,秦阙连忙压低了自己的嗓门,“师伯有自己的安排,他这辈子都在和鲜卑人交手,我们不会比他更了解鲜卑的情况。相信师伯,相信他能带回姑母。”


    温珣抿唇抬头看了看北方的天空,乌压压的铅云低垂,眼看着一场暴风雪又将来临。温珣强压下心中的忧虑,缓声道:“只希望师伯早去早回。”


    鲜卑是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他们的王庭在何处知晓的人并不多。温珣和秦阙不知卫椋走的哪条路,现在到了哪里。他们又想派人去鲜卑探听消息,又怕自己的动静太大反而会让卫椋涉险。于是日复一日地焦急等待着,期盼着卫椋能早些回来。


    腊月初十,卫椋离开居庸满一个月,一大早卫震东三人便领着温珣和秦阙出了居庸关。


    居庸关以北十八里陉道旁连绵几座山被称为英雄冢,山上密布着战死将士们的坟冢。


    卫家三个统领一言不发,领着二人径直上了英雄冢上最高的山。山上的衰草被寒风吹得东倒西歪,不知名的坟冢间散落着腐朽的纸钱。等爬到山顶时,温珣才发现山顶上立了一座新修的墓,墓碑上刻着“大将军王卫椋衣冠冢”几个大字。


    温珣和秦阙身体一震,二人盯着墓碑久久回不过神来。直到卫定北开始撒纸钱,温珣才恍惚地开口:“这……这是什么情况?”


    卫震东干涩的嗓音响了起来:“义父走之前告诉我们,若是顺利,也就二十几日他就能接回嘉和公主。若是不顺利,等到今日,让我们领你们来看看他的衣冠冢。今日不归,他老人家多半回不来了。”


    卫向南笑不出来,他的眼眶中已经浸出了泪,“毕竟是去鲜卑王庭,怎么可能没有危险。义父说了,若是他回不来,让我们不要费心去找他的尸身。就让他的尸身留在鲜卑,将来大景铁骑脚踏鲜卑时,他会庇佑我们的将士。”


    温珣头一低,两行泪滴滴答答滚了下来,自责不已:“我该劝住他,不让他去鲜卑……”明明有更好的方法能接回嘉和公主,为什么偏偏要让卫椋一个老人家北上?


    卫定北红着眼睛在坟头添上新土,“义父这人倔得很,认定的事八头牛拉不回来。他早就想去鲜卑接人了,只可惜我们四人蠢笨,无法让他老人家安心。如今有了你们,他才能放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见温珣哭成了泪人,卫震东劝道:“小师弟,不要哭。义父说了,人早晚都有这一遭。这座山头位置很好,南守居庸北镇鲜卑。我们的兄长小弟都沉睡在这里,将来我们也会葬在这里。大家热热闹闹,不会寂寞。”


    卫向南涕不成声:“义父交代了,如果他回不来,让我们不用等了,早些出殡。大过年的不要因为他冲淡了年味和喜气。”


    寒风卷着纸钱猛烈的飞扬了起来,好似满山的英魂都认同了卫家兄弟的话。温珣原本不断在告诫自己,不要激动,事情还没到毫无转机的时候。可是看到明黄色的纸钱在自己身前旋转时,他感觉紧绷了一个月的情绪突然兜不住了,脑子里的那根弦一下断了。


    风中传来了温珣声嘶力竭的哭声:“他说自己做好了万全准备,他说让我们安心勿念。我和行远信任他,才让他北上去接人。可现在人没接到他杳无音信,就留给我们一座衣冠冢?他这个大将军王怎么当的?他怎么能言而无信骗人?!”


    “出殡?不!一日见不到人,一天看不到尸体,幽州的大将军王就还在,我决不允许出殡!”


    秦阙红着眼抱着情绪激动的伴侣,凝视着纂刻着卫椋名字的墓碑。泪眼中,仿佛看到了卫椋对着自己颔首微笑的模样……


    从英雄冢上下来之后,温珣就昏昏沉沉发起了高烧。昏沉之际,他感觉自己的额头上传来了凉意,恍惚睁开眼,他看到了自家师父红肿的泪眼。


    章淮扯着唇角苦涩笑了两下:“事情……我们都知道了,师父和师兄们都来了。不怪你,琼琅,这事不怪你和行远。子衿素来如此,别说你拦不住他,就算我们整个师门都站出来阻拦也无济于事。”


    温珣的目光在床榻边转了一圈,“什么时候了?”他昏睡了多久?


    章淮还没来得及说话,秦阙压低的声音便从一边传了过来:“今日是腊月十三,你昏睡了三日。琼琅,你身体可有哪里难受?”


    温珣觉得眼睛酸胀得难受,脑子也有点迷糊,在继续昏睡之前,他低声说道:“不要出殡……再等等……”


    虽然卫椋笃定自己能在一个月间接回人,可这年头山高路远又没手机,万一路上出点事耽搁了也很正常。若是按照卫家几个统领的意思出殡,万一卫椋没死,回来发现自己被迫死亡,那就好玩了。


    “行远,派人出去找找师伯他们,万一他们只是被绊住了……再等等……再等等……”


    听温珣低声念叨的声音,秦阙将温珣的手轻轻塞回被子里:“好,再等等。你别想这些了,好好养身体。”


    腊月十八,幽州有传言流出,说大将军王卫椋已经身故,始作俑者是端王。饶是铁骑营房一如既往,可是营房前已经有不明情况的百姓出现了。


    眼看铁骑们又扣住了几个煽风点火的探子,卫家几个统领急得都团团转:“王爷,不要等了。再等下去,恐生事端。”


    卫椋之所以做那么多准备,就是不希望有人借着自己出事来为难秦阙他们。朝廷安插到幽州的探子太多了,稍有不慎,就会被这群人钻了空子。


    秦阙沉吟片刻,刚想说话时,就见崔昊急急跑了进来。崔昊凑到秦阙耳边低语了几句,秦阙眼睛一亮猛地起身:“请他进来!”


    听说有人拿着卫椋的随身令牌进了营房,饶是身体还没恢复的温珣也艰难地爬了起来。当温珣来到牙帐中时,正巧见到部曲领着一个穿着斗篷的黑衣人从自己面前走过。


    那黑衣人进了牙帐之后站定了身体,虽然斗篷遮盖了他的大半张脸,可温珣等人却知道他在环视四周。秦阙目光如炬盯着黑衣人:“不知阁下是谁?我们大将军王现在身处何处?”


    黑衣人身上的斗篷轻微震了一下,而后他抬起粗糙的双手,揭开了斗篷,露出了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庞。


    谁能想到黑衣人竟然是个中年妇人,这妇人身量中等面色枯黄,可是眼神却格外淡定从容,甚至在秦阙问话时,她的唇角还在微微上扬。


    温珣心念一动:“行远,她是嘉和姑母!”


    嘉和公主笑容更加温和,她赞赏地看了温珣一眼,又对着秦阙满意颔首,而后用长安官话缓声道:“对,我是秦嘉和。卫老将军如今在蓟县城东的客栈中,他受了伤,还请端王爷派人去救治他。”


    第86章


    通向蓟县城东的马车上,温珣正在听嘉和公主讲述他们一行惊心动魄的逃亡经历。嘉和眼神愧疚:“卫老将军其实安排得很妥当,若是不出意外,我们早该在数日前就顺利到达幽州。是我这边被人钻了空子,不小心泄露了行踪。为了保护那些潜伏在鲜卑的暗探,老将军不得不带着我们绕道而行。”


    这一绕就拉长了行程,原本他们应该从居庸关入幽州,后来改道后,他们是从辽西郡入的幽州。


    温珣给嘉和倒了一杯甜茶,缓声道:“姑母请喝茶。难怪我们派出去的探子始终找不到你们的消息,原来是方向找错了。只是……辽西郡紧邻山海关,铁骑在山海关有营房,你们为何不在山海关营房休息?”


    不仅如此,从蓟县通往辽东辽西的官道上也有官驿,卫椋随时可以通知官差传信,何苦带着孤儿寡母一路颠簸?殊不知那段时间他们为了找卫椋,一个个都急得上火了。卫椋怎会不知轻重缓急?他晚回来一日,不可预知的危险便会多上一分。


    闻言嘉和抬眼看了看温珣,不好意思道:“应当是因为我和我的孩子们身份特殊,老将军不想横生事端。”


    若是按照卫椋的计划,他们顺利出了鲜卑来到幽州,从此隐姓埋名做个普通百姓。可偏偏嘉和那边走漏了风声,如今鲜卑和朝廷也不知道有多少探子正在搜寻嘉和和她的子女。若是卫椋带着他们径直去了山海关营房,难免会被有心之人察觉。到时候卫椋讨不了好也就罢了,说不定还会将秦阙和温珣卷入事端中。


    温珣闻言眉头皱起,略略思索一阵后,掀开车帘唤了一声:“行远。”


    待秦阙钻入车中后,温珣温声细语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我们不能大张旗鼓去客栈接师伯,现在有很多眼睛盯着我们,师伯和姑母一路隐藏身份才到了蓟县,切不可现在出问题。我们直接回王府,然后派部曲悄悄将师伯和表弟表妹接回府上。”


    秦阙应了一声:“行,我去安排,你注意身体,好好陪姑母。”


    当车帘放下后,温珣便见嘉和眉眼笑道:“一路上听老将军提起你好几次,那时我便想着,到底是多优秀的孩子才能值得老将军如此夸耀?直到从辽西一路西行,我看到官道两边的良田和屋舍,才彻底信服。”


    温珣并不觉得自己做的这些有什么值得夸耀的,相反,他无比佩服眼前的嘉和公主:“若是没有姑母传递消息,幽州早已生灵涂炭。姑母,先前师伯对我们说,等接回您之后,让我们看着给您安排一个身份,我拟了一张单子,回头您看看?”


    嘉和笑着摆摆手,目光柔和道:“你们都是妥帖细致的好孩子,这种事你们看着办就行。其实这辈子还能踏入大景的地界,我便已经心满意足了。在大景的那些年,我本以为世上除了卫将军之外,不会有人再惦记我了。却没想到,我还能回来,能回来就好啊,回来就好……”


    说罢嘉和掀开了窗帘,透过透明的玻璃看向车外的世界。阳光从玻璃中穿过,落在了嘉和枯黄的脸上。


    温珣想到了师伯对他说过的话,嘉和公主十五岁就被先帝派出去和亲了。踏出大景国土时,她只是个稚嫩的少女,哪怕心中惶恐惊惧,却不得不因着自己公主的身份,向着未知的国土坚强走去。


    三十多年的风霜雨雪侵蚀了公主原本娇嫩的容颜,让花朵一般的她变成了如今苦败的模样。她为了所谓的和平,搭上了自己一辈子的幸福。


    一个女人的一辈子,她经历的伤痛和苦难,在“两国和平”的大旗之下不值一提。文臣史官们高唱着赞歌,脚踩着和亲公主的血泪,庆祝着“来之不易”的和平,谁会想到千里以外的异国他乡,那些和亲的公主们正在遭受非人的折磨?


    温珣低下头,鼻尖酸涩。用女人来维持的和平又怎能长久?他们还是太弱小了,若是足够强大,将来不会再有任何一个公主踏出国门去和亲!


    卫椋和嘉和公主的两个孩子很快就被部曲们秘密接到了端王府上,一个多月没见,老将军面容憔悴胡子拉碴,整个人看起来清瘦了一大圈。


    为了掩护嘉和和孩子们撤退,卫椋后背中了一箭。最初时,大家以为卫椋的伤势不太严重,哪知道快要到蓟县时,卫椋双腿一软直接晕了,可将大家吓得不轻。


    温珣和秦阙站在床边,亲眼看着府医给卫椋换了药。见卫椋还是面色发白昏睡不醒,温珣有些担忧道:“大夫,大将军王身体如何了?”


    府医摸了摸白胡须,扫了温珣二人几眼后,慢悠悠说道:“脉象平稳,人没事。”见温珣神情依然凝重,府医缓声解释道:“大战胜利之后,会有很多将士倒头就睡。主要是因为人的精神紧绷时,身体并不会感觉到劳累,可是一旦放松,身体就会感觉到异常疲惫,大将军王便是这种情况。王爷和王妃安心,大将军王没问题,让他好好睡一觉,睡醒了人就轻松了。”


    仿佛为了证明府医的话,床榻上传出了绵延不绝的呼噜声。也许是因为睡姿的问题,卫椋的呼噜声格外有力。


    温珣这才放心了下来,送走了府医后,他和秦阙一起将卫椋翻了个身。看着卫椋眼睛周围的大黑眼圈,温珣又好气又好笑:“师伯也太谨慎了些,万一我们真听他安排出殡了,现在他就是名义上的死人了。”


    秦阙轻笑一声:“或许师伯根本不在意这些,他只想着将姑母接回幽州。”


    话音落下后,温珣眼神敬佩道:“是啊,师伯若是在意这些虚名,也不会提前做那么多部署和安排。既然师伯无大碍,我们先出去,让他好好睡一觉。”


    就在二人准备退出客房时,章淮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哎哟,睡着哪?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怎么睡得着?卫子衿,卫子衿,你他娘的给我们醒醒!”


    章淮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范栗和他的另外两个师兄。除了范琉还在老实扶着他白发苍苍的老爹之外,范璃和章淮二人撸起袖子就冲到了卧房中。


    温珣和秦阙尝试着拦了,没拦住。


    卧房中很快传出了卫椋的痛呼声和范家同门七嘴八舌的叫骂声,其中章淮的中气最足:“师兄们都让开!让我一屁股坐死这老东西!啊?这么大的人了,用脚指头做决定吗?!”


    “对!该打!”“你不知道你这一去,把孩子们折腾成了什么样,回头你给我老实罚跪一个时辰!”


    骂声中夹杂着卫椋弱弱的声音:“要死,要死要死……师父,师兄,师弟,我错了,我错了啊!”


    听着这声音,秦阙突然觉得有点解气:“挺好,世上还有人能收拾得了卫师伯。”让他老人家以身涉险,害得琼琅大病一场,该!


    范氏同门的恩怨让他们自行解决,出了院门后,温珣和秦阙径直走向了安置嘉和公主的院子。一进院子,秦阙便看到回廊下有一位少女在和大黄小黄玩耍。


    见秦阙他们进门,少女起身怯生生地看了二人一眼。秦阙笑着安慰道:“你就是秦韵吧?我是你的表兄秦阙,这是你的表嫂温珣,很高兴见到你。”


    秦韵对着二人行了个礼,小声说道:“见过表兄表嫂。娘亲和兄长在屋内,我,我去唤他们。”


    见秦韵仓皇离开的背影,秦阙唏嘘道:“可怜的孩子,这段时间颠沛流离,被吓怕了。”温珣垂下眼帘:“想必在鲜卑,他们也没能得到善待。”


    嘉和公主在鲜卑三十多年,生了五个孩子,可是因为种种原因,最终只有最小的两个孩子活了下来。除了秦韵之外,卫椋还从鲜卑带回了嘉和唯一的儿子秦简。


    秦简生得斯文俊秀,和他瑟缩胆小的妹妹相比,他是个颇有眼界和见地的人。只可惜秦简的一条腿跛了,走路时得依靠着拐杖才能走得稳妥。


    原以为第一次见面,表兄弟之间会有些许尴尬,没想到秦阙和秦简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二人从大景国情聊到了鲜卑局势,从调兵遣将引申到了行军布阵。


    畅谈之后,秦简唏嘘道:“其实先前我曾经想过争一争,为母亲和妹妹争出一番天地。如今却有些庆幸,幸亏前些年着了他们的道折了一条腿。若是当时争成功了,打死我都不想和你在战场上交锋。”


    秦阙谦虚道:“阿弟过奖了,其实在战法上,我的水平很一般。我们的大营里面有很多擅长行军布阵的将领,你若是有兴趣,明日随我一道入营去看看。”


    秦简神色有些微妙:“表兄就不怕我探听你们的军事机密?对我一点都不防备?”


    秦阙淡淡一笑:“别说这种傻话,既然到了幽州我们就是一家人。姑母也好,你们也罢,这些年为了大景吃够了苦头。如今回到了家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什么不方便的只管对我们说。”


    秦简抬头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和妹妹,不出所料看到了二人眼中的泪光。低头思考一阵后,秦简深吸一口气,抬头道:“既然表兄没将我当外人,我就说一件我知道的事,表兄知道了也能早做防范。”


    秦阙眉头一凛:“什么事?”


    秦简道:“慕容部中有人打入了大景朝堂和朝中重臣以及未来储君搭上了线,他们已经私下做好了交易。不出所料的话,用不了多久,朝廷削减铁骑人数的旨意就快传到幽州和凉州了。”


    话音落下后,秦简却没从秦阙和温珣脸上看到惊讶之色,一时间他不确定地猜测道:“莫非……表兄表嫂也有所耳闻?”


    秦阙笑着指了指温珣,“琼琅先前猜到了这种可能,放心吧,我们不怕。”


    前两年,温珣和范家的大儒们就讨论过朝廷何时会削藩,并为此提出了不同时期不同状态的应对之策。现在的他们,已经能自给自足了,朝廷给不起的军费开支,他们自己供;朝廷养不起的铁骑,他们自己养。


    多大点事。


    第87章


    在端王府休息了三日后,鼻青脸肿的卫椋骑着黑骏马,在铁骑几个统领的护送下,雄赳赳气昂昂的回了居庸关。


    瞅着义父青紫的脸,刚得知了内情赶回家的卫平西有些纳闷:“不是说此次北上凶险异常吗?怎么义父的伤,看起来都是拳脚伤?”


    卫震东压低声音提醒道:“嘘,你小声些,义父脸上的伤是被师伯和师叔连手揍出来的。说是让他长长记性,以后别用脚指头做决定,于是一群人专门打脸。”


    卫平西倒吸一口凉气,扭头看了看站在王府门口儒雅的师伯和笑容和煦的师叔,表情扭曲道:“好狠……”


    武将过招时有个不成文规定:打人不打脸。而义父家的这几个同门,看着斯文儒雅,下手一个比一个狠。


    眼见卫椋的背影消失在长街上,范氏两兄弟转头对温珣二人说道:“剩下的事情你们就不用操心了,安心准备过年吧。”


    先前有人造谣说秦阙为了夺权谋害了卫椋,他们在幽州境内煽风点火制造事端,引得军心不稳民心惶恐。现在卫椋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就该轮到那些造谣的人慌了。


    卫椋能稳幽州这些年,靠的不只是能带兵打仗。对付这些要毁幽州基石的敌人和探子,他会展示出自己的铁血手腕。


    送别几位师伯和师父后,天上又开始落雪了。温珣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想到前段时间的喧闹和无措,突然觉得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见伴侣看着天空笑了,秦阙也觉得前所未有的放松。对视一眼后,二人同时开口道:“走一走?”


    往年到了腊月时节,这二人总会从端王府后门溜达出去,在蓟县随意走上一圈。最初时,他们是想看看城中百姓的生活和物价,看看还有什么需要他们去关注改善的地方。可是现在,城中物资丰富,百姓生活相比几年前有了质的飞越,就连路边摊的馄饨里面也出现了肉馅儿。他们的行走不再带有目的性,而是更加随意和轻松。


    临近春节,蓟县的大街小巷满是烟火气,卖年货和小食的摊子挨挨挤挤,没走多远,秦阙手中已经提了好几个油纸包。


    见温珣在卖簪花的铺子前停了下来,秦阙来了兴致:“要买簪花吗?买那个最大的最红的!”


    秦阙还记得有一次温珣随他赴宴时,头上戴了一朵特别华丽的簪花。虽然那时候他和温珣还没现在这么深厚的感情,可那时候他偷偷看了温珣好久。第一次意识到,原来男人簪花也是好看的。


    温珣有些好笑:“这是袖青的铺子,你真是对家里人在做什么一点都不了解。”


    秦阙瞅着热闹的沿街商铺惊了:“袖青的?好家伙,她不是开布行的吗?怎么又开始卖簪花了?”


    温珣缓声解释道:“卖不出去的布做成簪花,这不就合理了吗?”


    说笑间,秦阙眼尖地看到了正在售卖簪花的秦韵,当下端王爷瞪大了眼睛:“秦韵?她,她怎么来卖簪花了?”


    温珣笑道:“是姑母让她来练胆的,说在鲜卑时没有条件,以至于女儿胆小怕事。现在有了条件,多练练胆气。”


    不得不说能姑母是有眼光的,在她和袖青的刻意安排下,没几天,秦韵已经从见人就躲的少女,变成了落落大方的姑娘。如今捻着簪花对客人做介绍时,她脸上带笑神态从容,眼神中满是自信的光。


    看到了秦韵现在的模样,秦阙微微颔首,“这样很好。对了,秦简昨日对我说,年后想要去部曲大营历练,我想着先给他安排一个百夫长职务,若是能胜任,将来再提拔他。你想不到他选了一圈要去做什么?”


    温珣竖起耳朵,好奇道:“做什么?”


    秦阙有些哭笑不得:“他要去养牛。”


    温珣:!!!


    秦阙无奈道:“我劝他,凭着他的才学和智慧,养牛太委屈他了,结果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之前勾心斗角的日子太伤神了,以后他就想过安静没烦恼的生活。养牛很好,牛儿性子温顺,给口吃的就誓死跟随,比人好对付多了。”


    温珣颇为感慨:“是啊,秦简说得也确实有道理。”


    在鲜卑时,身为慕容简肩负着太多,承受了太多的无奈,如今成了秦简,他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


    逛了几条街后,雪下得越发大,大团大团的雪花落下,年味越发浓烈了起来。就在二人还想往前走一走时,秦甲追上了他们:“王爷王妃,朝廷来人了。”


    每年入冬后,藩王就要准备上贡给朝廷的年礼了。朝廷收到年礼后,会回赠一部分礼品给藩王。路上来回折腾,一般过年前几日,藩王们才能收到朝廷的年礼。


    今年的年礼同往年差不多,不过跟着年礼而来的还有一封圣旨。前几日秦简说的话成真了,朝廷要求铁骑削减人数,十万铁骑,要削掉三万人。


    一般而言,这种重要的圣旨,朝廷应该派专人去铁骑营账中宣读。可现在,这封圣旨却跟着无关紧要的年礼传到了幽州,若是秦阙他们没提前做好准备,此时看到这封圣旨,会觉得愤怒和屈辱。可是现在,他们波澜不惊,甚至还有点想笑。


    送走了朝廷的人马后,秦阙握着圣旨好笑道:“方才那传旨官员的面色你看到了吗?他怕是恨不得我拔剑把他给砍了,好给朝廷一个出兵的借口。”


    温珣接过圣旨又看了一遍,慢悠悠道:“若是曾经的你看到这样一封圣旨,肯定会中了他们的圈套。”


    秦阙认同地点了点头:“这是真的。先前的我脾性耿直,不会迂回。看到这封圣旨必定血冲上头:铁骑们镇守边疆随时要应对敌人来犯,抛头颅洒热血不说,还要防备朝廷随时背刺。幽州上千里防线,区区十万人马本就已经兵力不足,若是再削减人数,根本防不住外敌来犯。朝廷文官动动嘴,却要将士们用命来填补他们的无知。稍有良知之人,怎会不怒?”


    最初时,秦阙听温珣对他分析说朝廷有可能会削藩的说辞时,也觉得难以置信可笑至极。可是当一切都变成现实摆在他面前时,端王爷只觉得心惊胆战。


    “不敢想象若是我毫无防备接到这样的圣旨,现在该是何种心情?”反正无论是什么心情,都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气定神闲胸有成竹。


    温珣细细卷好圣旨,慢声道:“这边是伸手问别人要钱要粮的坏处了,别人掌控自己的命脉,扼住了自己的咽喉,总归不好受。”


    将圣旨放好后,温珣叹了一声:“朝廷动了削藩的心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突然发难,定会引起朝局动荡。王爷切记,现在最慌乱的一定不会是我们。明年哪怕天塌下来,我们都要稳住。”


    今年的春节,注定了有不少藩王日子难过了。朝廷削减兵力来减少军备开支,常年靠朝廷养兵的藩王们面临两个选择:要么自己勒紧裤腰带自己养兵,要么老老实实听朝廷的话。


    别处的藩王日子过得如何,秦阙他们管不着,但是今年的春节,他们过得很开心。粮库充实有肉有粮,百姓们安居乐业,铁骑们吃饱喝足,还有什么比家里有粮兜里有钱更有安全感?


    和瑞二十四年,注定是动荡的一年。朝廷削藩的举动惹怒了各州府的藩王们,哪怕是远在幽州的温珣和秦阙,也会时常听到哪哪的藩王反了的消息。当然,藩王们没有形成势力,小规模的动荡很快被朝廷压了下来。


    同时秦阙也收到了好几个小藩王的结盟请求,大家都不傻,除了朝廷把控的军队之外,大景最强的两支队伍就是幽州铁骑和凉州铁骑。凉州铁骑元帅林渊受朝廷调度,出了名的不讲情理。小藩王们能依靠的只有同为藩王的秦阙了。


    而秦阙面对其他各路小藩王的橄榄枝统一选择了无视,他很忙的。有这个时间结盟和朝廷开战,不如多练兵,多开荒,多种地。


    别问,问就是没时间,问就是不在家。幽州现在只有七万铁骑了,那么长的边境线,总要有人守着。端王带兵去巡视了,没空参加小藩王结盟。


    在端王爷和端王妃和幽州官员整体的装傻充愣下,幽州偏安一隅稳扎稳打。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眨眼间又到了幽州飘雪的季节。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温度也格外低。一场大雪过后,大半个幽州银装素裹,百姓们已经囤好粮食猫冬去了。


    今年王府账面上有钱了,温珣拍板改建王府。王府内换了更加安全节省燃料的暖炉不说,还换了透明的大玻璃窗户。屋内温暖如春,温珣的那盆水仙花提前开花了,一进门就能闻到沁人的幽香。


    眼看屋外又开始下雪,温珣收拾了案桌前的文件:“今日就到此吧,雪天路滑,回家的路上注意安全。”


    等前来汇报工作的部曲和官员们离开之后,秦阙端着一盆新鲜瓜果闪身进了屋子,“他们可真能说。”


    温珣笑道:“开会就是这样,你不能只听好消息不听坏事。何况事关民生和明年春耕,总要慎重一些。”顿了顿后,温珣抬眼看向秦阙,笑着露出了一口白牙:“你猜明年春耕,我们幽州可耕种的土地有多少顷?”


    秦阙想了想后说道:“今年秋天已经有一百一十多万顷了吧,我猜……一百三十万顷?”


    温珣眉头一挑:“一百四十万顷。我们幽州总人口还不到三百万顷,如今已经有一百四十万顷的耕地了,足够了,明年就算不扩种高产作物,就算种普通作物,百姓和将士们也能吃饱了。”更何况家禽家畜养殖也番了好几番,明年百姓们也能时不时吃上肉了。


    想到幽州之前的荒僻和贫穷,秦阙有些唏嘘:“你看,其实我们的百姓真的很好。勤劳肯干扎实,只要上面的人只要能为百姓们多考虑一点,百姓们就能创造无限可能。”想到动荡的朝局,秦阙叹了一口气,“就怕上面的人为了一己之私争权夺利,到时候生灵涂炭山河破碎啊……”


    温珣眼中的笑意淡了一些:“是啊。”可身为一州之主,他们能做的,也只有保全一州百姓。


    短暂的沉默后,秦阙转移话题:“来,吃甜瓜。第一茬暖房甜瓜,好吃!”


    温珣捏了一块甜瓜品了品,果然又脆又甜:“真的,这个品种好,回头给师伯他们送点去。”


    秦阙笑道:“不用你说,已经安排部曲送过去了。”


    正说着闲话时,部曲通传道:“王爷王妃,大将军王来了。”自从将虎符交给秦阙之后,卫椋的活动范围就不局限在居庸关了,今年他老人家经常骑着马各处晃荡,听部曲说,他甚至跑去了乐浪郡溜达了一圈,还登上了上谷号楼船。


    前几日听说他去了代郡,原以为他要顺便溜达去并州看看五城,没想到这么快他就回来了。


    卫椋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年轻人。这十几个年轻人身上披着棉大衣,裸露再外的手上脸上生了密密麻麻的冻疮。他们面容枯黄神情憔悴,眼神中还带着忐忑。


    秦阙的目光从这些将士们脸上滑过时,神色顿时凝重了起来:“你们是……凉州卫?”


    温珣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他连忙说道:“快进来。让厨房做些热食,快,越快越好!”


    秦阙曾经在凉州卫中呆了好几年,虽说每一个兵卒模样不同,可是凉州兵和幽州兵他还是一眼就能区分。看着这些年轻的小将们抱着碗狼吞虎咽,温珣心中酸涩:“慢慢吃,锅里还有。”


    卫椋沉默着坐在上首位上,他低着头,看着铅灰色的地砖。不知多了多久,卫椋声音嘶哑道:“林老狗倔脾气,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了,他不会求人。人,老夫给你们带来了。事情怕是不会小,于公于私老夫都希望你们能帮他们一把。但是这事……挺大,你们若是拒绝,也情有可原。”


    说话间,凉州卫的将士们已经吃饱了。他们脱下身上暖和的棉大衣,在秦阙和温珣面前跪下了。年轻的小将们以头抢地,领头的小将更是泣不成声:“去年开始,朝廷让我们凉州卫削减兵力。林帅想尽一切办法安置了部分人,可是心有余力不足。今年凉州大旱,百姓们食不果腹,朝廷又拿不出粮草。我们出发之前,军中的粮草只能支撑月余。匈奴人来势汹汹,兄弟们吃不饱如何冲锋陷阵。请端王爷看在过往情谊上,救救林帅,救救凉州卫的兄弟们!”


    “请端王爷救救凉州卫的兄弟们!”


    秦阙眼眶发红,他在凉州卫呆过,怎会不知凉州的情况?凉州的边境比幽州更长,边界外的匈奴更残暴。十万凉州军都未必能将整个边界护住,若是再削减兵力,无异于朝廷从背后捅了戍边将士一刀。


    血脉相连的凉州兄弟,秦阙怎能不帮?可是一旦出手,凭着他那父皇和太子猜忌的德行,他的安宁日子也就到头了。


    秦阙的指尖微微颤抖着,他几乎用尽了全部理智,才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琼琅,再养十万兵,我们养得起吗?”


    话音落下后,秦阙觉得自己的手被一只温暖的掌心覆盖了。抬眼看去,就见温珣含笑的眼:“养得起。”


    “可若是……这支兵不受你我控制,将来可能会对着我们刀剑相向,你还想帮他们吗?”


    温珣依然眉眼弯弯:“将来的事,将来再说,君子论迹不论心。王爷想做什么,大胆做便是。无论将来凉州将士会不会对我们刀剑相向,至少现在他们需要我们的帮助,若是我们不帮他们,十万将士要挨饿受冻。都是大景同胞,爹生娘养的,能帮一把是一把。”


    秦阙反手用力握住了温珣,眼中几乎落下泪来:“好。”


    第88章


    豪言壮语是放出去了,可接踵而至的问题却将秦阙给难住了。安顿好凉州来的将士后,秦阙先拉着温珣还有卫椋开了个内部小会议,将他想到的一些难点说了出来。


    十万大军每一日都要用掉几十车的粮草,幽州和凉州之间并不相邻,就算飞过去中间还隔了一个并州。而并州一半平原一半丛山峻岭,从平原转道凉州,中间还得路过司州;从山岭中穿过,车马通行都是问题。想要无声无息将粮草运送到凉州,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除此之外,凉州卫的十万人马需要支持多久?是一两个月,还是一两年?这些事情都需要提前商议好,才能安排后续工作。


    秦阙困扰地叹了一口气:“数量少也就罢了,上万辆马车,就算伪装成商队也要分裂成几百个。目标太大了。两军将帅之间私下交付粮草是大忌啊,稍有不慎不光是我倒霉,就连林帅也讨不了好。”


    朝廷本就在削藩,他的动静若是大一些,只怕前脚刚给凉州送了粮草,后脚朝廷就要下旨让他回长安等候发落了。这也就算了,若是粮草被有心之人截了,他的一番心意付之东流,凉州卫的将士们还要继续饿肚子。


    秦阙想到的问题也是温珣想说的,西去凉州山高水远,若是没有安全的运粮通道,这个忙他们就算相帮,也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实在想不到办法后,温珣扭头看向了卫椋,笃定道:“师伯能将凉州的人带到我们面前,就证明您是信任我们和凉州军。师侄给您一句实话,筹集粮草问题不大,不过我们需要安全的运粮通道?王爷仁厚,愿意支持凉州卫,这是他的情分和格局。可若是支持凉州要折了自己,那就得不偿失了。”


    卫椋抬眼扫了温珣几下,眼神中多了几分赞许:“那是自然,若是不能保全自己,那这个忙不帮也罢。”顿了顿后,卫椋指向了舆图上的长城:“琼琅行远,现在长城在我们手中。”


    巨大的舆图上细致地记录了临近几个州府的山川河流,其中代表长城的线条弯曲地从幽州延伸到了并州境内。只不过从并州雁门郡向西,长城变得断断续续,这里的长城依山而建,靠天然地貌形成天堑。


    曾经匈奴和鲜卑连手,像钢刀一般插入并州,分割了并州的领土。后来鲜卑战败吐出了五城,幽州铁骑连忙派出了卫平西,秦阙也趁机将刑武调了过去。这几年他们并不是只顾着挖矿守城,他们还联系了定北侯许泰抽空扇了敌人几巴掌,陆续让他们吐出了几座城。


    那些为了抵御外敌建立的长城再一次发挥出了自己的作用,刑武他们占了领土后,第一时间调集了将士和并州当地的百姓,将破败的长城再度修缮完毕。


    看着地图上斜斜延伸到凉州境内的长城,温珣眼睛一亮:“确实可以走长城,就是将士们要受累了。”并州段的长城崎岖陡峭,车马上不去,只能靠人力搬运。


    卫椋轻笑:“搬吃的还能算辛苦?又不是疾行偷袭有性命之忧。”


    温珣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如果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别说让自己翻山越岭,就算拼了性命也愿意。思考一阵后,温珣认真道:“还有一事,在正式支持凉州卫之前,我们需要和林帅面谈。”


    这么多的粮食送出去,可不是为了养将来的敌人。出于仁义道德,秦阙再林帅危难之际伸出了援手,可将来若是凉州铁骑反过来刀剑相向,这个后果秦阙和温珣都不想看到。


    卫椋颔首正色道:“这是自然,就算你们不说,老夫也要提出来。他林老狗承了我们的恩情,将来要是忝着个老脸对我们动手,老夫第一个饶不了他。”


    秦阙有些惭愧道:“林帅对我有恩,按道理说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还对他老人家有诸多要求……”


    卫椋眼睛一瞪:“你在说什么胡话?他对你的那点恩义那是理所应当。你好歹是个皇子,到了他的地盘要是死了,你当他的小日子能好过?你要记得,你和琼琅现在对他的帮助是无法用个人恩义来衡量,粮食送到凉州,救下的是千万条性命。他林老狗没那么大脸,你的小命也没那么值钱!”


    秦阙:……


    温珣:……


    看出来了,师伯对林帅有怨气。


    这就神奇了,明明有怨气还能出手相助,这到底是朋友还是敌人?


    几日后温珣和秦阙到了并州境内,他们要在并州西河郡境内的哨所中和林渊会面。这次见面的时间地点是卫椋定下的,因而卫椋也跟着一起到了西河郡。


    说起来这还是被圣上赶到幽州之后二人第一次离开幽州境,按照藩王非诏不得离开封地的说法,这二人已经能被言官们吊起来骂了。


    可在幽州和并州的土地上,谁能参他们?


    幽州自不必说,那是自家大本营。掌管并州半数兵马的定北侯许泰前几年就在两个孙子的牵线搭桥下和幽州睦邻友好了。


    车马一路向着西南前行,温珣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不太刺激。”想当初他们踏入并州境时,每一天都心惊胆战,生怕有人来追杀他们。现在这么四平八稳的,走在并州的大地上和在幽州走没什么区别。


    秦阙神奇地理解了温珣的意思,沉默了片刻后,他有了个好主意:“要不给定北侯传个信,让他派几路人马来撵我们一下?让我们感受一下故地重游的滋味?”


    温珣摆摆手:“可别,刑武他们在前方接应,可别闹出误会来。”


    正说着,车窗外传来了阵阵马蹄声,循声看去官道上一队人马正疾驰而来。领头的将军怀中捧着一柄大钢刀,不是刑武又是谁?


    “并州西河营将士恭迎王爷王妃——”


    西河郡的营房是今年刚建的,营房规模并不大,里面的设施却一应俱全。刚到营房内,温珣就被迎面而来的热气逼得后退了两步:“好家伙,虽说并州产煤,你们也太舍得烧煤了吧?”


    刑武手捧大钢刀憨憨笑着:“这不是听说王妃来了么,大伙儿心里高兴,就多烧了几个暖炉。对了王妃,前短时间送回去的礼物您可还喜欢?”


    好问题,竟然将温珣问住了。前段时间刑武送什么东西回去了?他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还是秦阙凑到他耳边提醒道:“柿饼和醋。”


    温珣恍然大悟:“喜欢!柿饼香甜,醋蘸水饺特别香,还有牛肉块对不对?牛肉也煮得好!对了,还有一种大大的芝麻饼,酥脆香甜很好吃。”


    刑武立刻呲着个大牙笑了起来:“王妃喜欢就好,喜欢就好。”说完刑武转身对身后的部将说道,“晚宴加上水饺牛肉和芝麻饼。”


    看到这一幕的卫椋抬起手呼了卫平西一个脑瓜子:“混账玩意儿,看看人家多细心,哪像你这个小兔崽子,见面就说我长褶子了。”


    卫平西苦着脸,捂着脑袋委屈不已:“可是义父,孩儿没说错啊……”


    卫椋心塞:“娘的,养了几个憨货。”


    温珣和秦阙能来并州,将士们都非常开心。他们中有很多人是这两年才加入并州戍边军的,虽然之前没见过端王夫夫,可是这二人的名字却时常在他们耳边转悠,他们能吃饱穿暖住上宽敞命令的屋子,手中能握着杀敌的兵刃……这一切都是端王夫夫的功劳。


    尤其是温珣,人美心善还聪慧,从邢统领到许将军都对他敬佩不已。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那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啊。


    在营房中转了几圈后,林元帅他们的坐骑也到了营房中。听将士通传后,秦阙脊背挺直呼吸变得急促,肉眼可见地紧张了。


    温珣有些好笑:“行远怎么这么紧张?”


    秦阙心有余悸:“被林帅骂了太多次,已经形成条那啥了。”温珣眉头一挑:“条件反射。”


    秦阙肯定地点点头:“嗯,对,条件反射。以至于听到他来的消息,已经开始全身不自在了。”


    温珣安慰道:“放心吧,你现在是王爷,不是他手下的将士,他应该不会骂你了。”


    没多久,温珣就见到了传说中不近人情的林帅。林帅身材高瘦,神情严肃,眼神坚毅,和温珣想象中用兵如神的老将军一模一样。因为是秘密前来,林帅没有披甲,只穿了一身略显单薄的黑衣。


    刚打照面,林帅就和卫椋对视一眼。哼了一声后,二人同时露出了不屑的神情偏过头去。


    而后林帅的目光从温珣和秦阙身上扫过,看温珣时,那眼神还算得上柔和,结果刚和秦阙的眼神对上,林帅的骂声就响起来了:“老夫先前教你的那些兵法怕是教到狗肚子里面去了,什么样的蠢货会去养一支不受自己控制的兵?什么样的莽夫才会在蠢货的煽动下离开大本营到陌生的地方来?”


    秦阙张张嘴,想辩解什么,却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声:“看吧,我就知晓会是这样。”


    温珣:……


    林帅的“嘴脸”他也算见识到了。


    没等秦阙说话,卫椋已经忍不住了:“你他娘的给老夫嘴巴放干净一点,是谁点头哈腰来求援的?求人要有求人的样子。这是两孩子心善,不忍心看将士们忍饥挨饿才伸出援手,你他娘的有能耐,自己的兵自己养啊!”


    林渊冷哼一声:“你这老贼说什么风凉话,当初他两要是来我凉州,现在哭着喊着求援的就是你。老东西,得了便宜还卖乖,把你挂城墙上!”


    卫椋半点不让:“谁挂谁还不一定啊,有些人七斤半的鸭子八斤半的嘴,活了一辈子干啥啥不行也就只会打个嘴炮。”


    “老夫骂自己的徒弟关你屁事,再说了,老夫哪点骂错了!慈不掌兵,他不长脑子!”


    “要点脸吧,要是他不帮你,你挂城墙上风干了都要不到粮。”


    眼见两个老将军撸着袖子对骂起来了,二人身后的将士们齐齐陷入了沉默。关键时刻还是温珣缓和了气氛:“诸位将军远道而来辛苦了,营房中已经准备了饭菜,大家先去吃个饭休息一下吧。”


    至于两个对骂的老将军就让他们再多骂几句吧,两军对阵之前总要互相问候对方将领家祖宗十八代的。


    习惯就好。


    在两位老将军对骂之时,温珣已经向凉州卫的几位将领打听清楚了凉州卫现在的情况。今年秋季凉州大旱,粮食减产,官府的粮草迟迟未发。凉州十万铁骑也收到了朝廷要减三万兵的旨意,只是林帅一直咬牙死扛着。


    只能养活七万人的粮草现在要养活十万人,哪怕朝廷的粮草及时送到,也注定了凉州卫的将士们要挨饿。幽州如果要支持凉州卫,那就不是支援三五个月的事了。


    就在温珣垂眸思索时,林渊和卫椋一前一后推门而入。林帅目光沉沉地看着温珣和秦阙,认真道:“匈奴狼子野心,不用三年一定会挥师南下。三年,老夫恳请端王爷和端王妃,供我们三年的粮草。”


    “朝廷给的粮食老夫只能养活三万人,多出的三万人,就要拜托你们了。”


    温珣轻叹一声,手指轻轻再桌面扣了两下:“林帅,明人不说暗话。想要幽州提供支持,我们需要你的一份承诺。”


    林渊站直了身体,认真道:“只要不是让老夫起兵谋反,老夫都答应。”


    温珣闻言微微一笑:“王爷和林帅有师徒情谊,自不会陷林帅于不忠不义之境。可我们也不希望将来凉州卫和幽州卫的将士们刀兵相向,林帅只要写下保证,若是将来有一日两军对垒之时,你主动退兵三十里,我们保证凉州卫三年内不会有将士饿肚子。”


    林渊闻言垂下了眼帘,似乎在慎重地思考这事。凉州卫的将领们则忐忑地站了起来,两军对峙时自己主动退让会让将士们士气受挫,后果会很严重。可现在若是不答应,凉州卫的十万将士可能挺不到两军对峙的那一日。


    “见好就收吧,人都到这里了,装什么装。”卫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真他娘的到了打起来的地步,难道你觉得我们幽州兵打不过你们?”


    林渊咬牙恨声道:“士可杀不可辱,你懂个屁!不装一下会显得老夫没有面子。”


    第89章


    温珣提出的要求并不过分,供养一支强军三年,只要一个将来的承诺。林帅略略思索后,当着两军将帅的面写下了保证书,并且盖上了凉州卫的帅印。


    印章盖下之后,凉州卫的将军们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不管将来如何,至少现在开始,凉州卫的将士们不用忍饥挨饿了。


    温珣和秦阙也是言出必行的人,保证书拿到手的当天,第一批物资就已经到了西河营。


    第一批物资是用来探路的,因而数量并不多,不过上面装载的物资却让凉州卫的将士们大开眼界。往常收到的粮草,就只是字面上的粮食和草料。粮是粗粮,大豆居多,高粱小米麦子其次,往往百车之中,只有几担白米。草料就更加通俗易懂了,喂马烧饭用的,人根本吃不了。


    凉州卫中负责接管第一批粮草的将军叫林珅,在凉州卫中摸爬滚打数十年的将军看着面前打开的一个个铁罐头目瞪口呆:“不是……肉还能这么保存?”


    每一个铁罐子中都装着满满的肉,无论是猪肉还是鸡鸭肉,每一种都色香味俱全。大块的肉浸在荤油中,光是看一眼就给人莫大的满足。温珣让将士们各自取了一种肉罐头,放在火上烤热了,让凉州卫的将军们当场品尝。


    吃到第一口肉罐头时,凉州卫的将领们不少人红了眼眶。逢年过节才能吃得上的肉,真的能成为他们平时的军粮吗?


    让林将军他们惊讶的不只是肉罐头,还有随车而来的粮。这些粮食并不是他们平时见到的模样,林珅从麻袋中拽出了一把梆硬的树枝状的东西,不太确定道:“这个是……草料?”


    刑武解释道:“这是土豆粉条,用水一煮又顺又滑,加上辣椒酱,天冷最适合吃这个。”


    土豆高产但是不易存储,于是在众人的努力之下,不易存储的土豆换了一副模样。除了眼前的土豆粉条之外,车上还有土豆干,土豆粉和一系列容易保存的土豆制品。


    玉米就更别说了,得知这它的产量和作用后,那两袋子金灿灿的玉米粒晃得凉州卫的将军们眼睛都红了。


    西北的汉子们对辣椒的接受程度也非常好,品尝了几种辣椒酱后,林珅已经和几个将军们攀关系讨人情,想要搞上一袋辣椒种子回去了。


    眼看凉州卫的将军们围着车马又惊又喜,林渊默默退到了营房拐角的背风处,从腰间取下了烟杆。敲去烟枪中的灰烬后,老元帅抖着手往包了浆的烟头中塞烟丝。


    今日的火石也不知怎么回事,敲了好几次,都没能将烟丝引燃。


    就在林渊挫败地放下烟杆时,一边伸出了一支点燃的火折子。林渊抬头看去,就见裹着狼皮大氅的温珣弯着腰,不太熟练地给自己点上了旱烟。


    林渊神色平静地看了温珣一眼,低头抽了几口旱烟。淡青色的烟气被凉风吹散,林渊背靠着营房坚实的墙壁,眼神柔和道:“多谢。”


    温珣收好火折子,抿唇笑了笑,又招手唤部曲取了一件棉大衣来。他将大衣展开,声音柔和道:“这是棉花做成的衣裳,轻薄温暖,四师伯试试?”


    林渊“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而后猛地转头睁大眼睛看着温珣,连旱烟都顾不上抽了:“嗯?!”


    惊愕片刻后,林渊眉头皱起,轻声嘀咕着:“卫椋这老东西,不是说什么都没告诉你们吗?”说完这话后,林元帅又自我否认道:“不不,也许是章淮透露的……”


    温珣微微偏过头,眉眼弯弯看着眼前的长者轻声抱怨着。直到林渊抬眼看了自己一眼又一眼后,他才笑道:“师伯不用多想,是我自己猜到的。”


    “到幽州后,我才知晓师父是范氏门生。这些年几位师伯助我和行远良多,唯独提起四师伯时,师伯和师父们都闭口不提。最初我以为是四师伯出了意外人不在了,后来又觉着,可能是四师伯做了什么让师门忌讳的事,所以大家才不提起你。”


    “就连行远,也一直在疑惑,范栗大儒亲传的四弟子到底是谁?”


    “直到看到了您和卫师伯,我才确认了。你和卫师伯一样身份特殊,因而师门才三缄其口,对您避而不谈。”


    林渊轻叹一口气,“我和卫椋一个掌西凉一个镇幽州,太多的眼睛盯着我们了。若是让外人得知我们都是范氏门生,会给师父他们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说完这话后,林渊看着温珣浅笑道:“原本师父在收了我之后,就准备不再收徒了。你师父是个意外,你又是意外中的意外。你表字琼琅对不对?确实人如其名,聪慧机敏,人如璞玉。”顿了顿后,林渊眼神惭愧:“是我没教好徒弟,让你平白受了委屈。行远这人直率莽撞,先前听那张岩挑唆做了不少蠢事,跟着他你受累了吧?”


    过去的事,温珣本不想再提,可是听林渊这么一说,他也忍不住想要为秦阙分辨几句:“师侄倒是觉得他很好。他能辨明是非,能听得进道理,对部下信任且大方,而且心善坦荡。虽说我们的相遇有些波折,可是……”


    说到秦阙,温珣脸上露出了笑意,“可是他对我很好。师伯,能遇到他是我的幸运。”


    林渊抽了几口烟,幽幽叹道:“遇到你,也是他的幸运。准确一些说,他能遇到你,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这傻东西啊,先前老夫一直在担忧他将来该如何收场。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一个不会弄权的傻子,身边又没人帮扶,争又争不过抢又抢不赢,偏偏还有妇人之仁,此生怕是难成大事,能做个闲散王爷偏安一隅已是他最好的归宿了。”


    “却没想到,他有这种造化,遇到一个能为他考虑周全的人,能成就一番事业,能在乱局中找到一条生路,还开了一片太平。”


    “更没想到,先前不看好他的我,有朝一日竟然要向他求援。说起来,老夫这心情,还挺复杂。”


    林渊拢了拢身上的棉大衣,吐出了一个大大的眼圈,抬头看天声音苍凉道:“掌管西凉铁骑时,老夫曾经立誓,此生只做纯臣不涉党争,不问朝廷,只守边塞。可忙活了大半辈子,却发现我才是那个憨直蠢笨之人。”


    “是时候要为下面的年轻人考虑考虑了……”


    温珣默默站在林帅身边,听他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这种感觉很奇妙,明明眼前之人是杀伐果决的老元帅,却因为师出同门的关系,温珣觉得他身上有种亲切感。


    同样的感觉林渊也有,往常和自己的徒弟以及部下相处时,林渊总会忍不住暴躁。可是和温珣站在同一个墙角下晒太阳,林渊却觉得心神宁静,连带着心情也好了起来。


    秦阙找来时,就见这一老一少正晒着太阳眯眼说着闲话。


    林帅脸上和煦的笑容让端王爷头皮发麻,在林帅身边那些年,他从没见林帅笑得如此放松过。


    林渊一眼就看到了探头探脑的自家徒弟,他直起身体,敲掉了烟斗中的残渣:“可是粮草已经对接完毕了?”


    秦阙颔首:“是。”


    西河营的将士们会将第一批粮草运送到并州和凉州交界处,然后凉州卫的将士们会背着粮草翻山越岭。每一批粮草什么时候交,交多少,需要多少人运粮,双方都已经安排好了负责的人马。


    将帅非诏离开驻地是大忌,见事情已经安排妥当,林渊也该带着他的人折返凉州了。临行前,林渊将秦阙叫到了一边,看起来像是有话要交代。


    看着林渊严肃的面容,秦阙心中有些忐忑,不过想到这是在自己的地盘里,他又多了几分底气:“林帅。”


    林渊沉吟片刻,认真道:“先前你听张岩的话离开凉州卫时,老夫曾对你说过,将来走出去,不要说我是你的师父。”


    想到前些年做的那些没头脑的事,秦阙惭愧低头:“林帅所言极是,当初是我不分好赖。”


    林渊的声音多了几分柔和:“张岩已死,你也寻到了正道,做出了一番事业。老夫要为先前斥责你的那些话对你道歉,慈不掌兵,心慈手软是兵家大忌,当初老夫觉得你可能会走掌管兵权之路,因而对你严厉,看不上你瞻前顾后顾此失彼的蠢样子,有时候说话确实难听了些。回想起来,你是皇子,将来要走什么路,本就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先前老夫说的那些不中听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秦阙闻言,鼻尖酸涩。当初在凉州卫时,林渊亲手教导自己兵法和武艺,他确实对自己严厉,现在想来也是怒其不争。若是异位而处,自己未必能比林帅做得好。


    秦阙低头,语气愧疚:“是我那时候不懂事,辜负了您的栽培。您也是为了我好,想要护住我,才会严格要求我。”


    林渊满意地点点头:“果然是长进了。”


    满足地舒了一口气后,林帅正色道:“对于现在的你而言,心善不是什么坏事。你走的路已经发生了变化,已经超出了老夫能预测的极限,老夫帮不了你什么,只给你一句话:将来遇到事情,多和琼琅商量,多问问卫椋他们。”


    秦阙双手抱拳恭敬弯腰:“徒儿记下了。”


    林渊脸上出现了笑容,声音越发柔和:“记下就好。还有一句话,算是老夫托大了:以后加倍对琼琅好,他是个好孩子,遇到他是你的福气。”


    林帅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几句话说完后,他翻身上了马。


    眼瞅着林帅要扬鞭,卫椋扬声道:“走啦?天要黑了,你老眼昏花,住一晚再走呗?”


    林渊策马扬鞭,马蹄声中,老元帅坚定地声音传来:“不住了,早些回去早些安排。你多保重,别死了啊。”


    卫椋凝视着林渊的背影,直到看不见这行人,才幽幽说道:“你也是。”


    林帅他们走得潇洒,秦阙和温珣却要在西河营住上几日。虽然他们还要过几天才走,可是刑武已经早早安排上让他们带回去的礼物了。


    看着新烤出来的芝麻饼,秦阙打趣道:“邢将军怕是要将西河营所有的白面都烤成芝麻饼让我们带走。”


    刑武憨憨笑着,“这饼耐放,王妃爱吃。王爷王妃拿回去送人也是好的。”


    秦阙想了想后说道:“也是,师伯和师父也爱吃这个,回头给他们送点去。”


    正巧从旁边路过的卫椋脚步一顿:“送什么送,他们凉州卫难道不会自己烤饼吗?还要你们烤好了送去,他林老狗好大的面子!”


    秦阙愣了一下:“凉州卫?”


    卫椋指了指饼:“不是要给林老狗送饼吗?”


    秦阙解释道:“我说的师父是章淮章州牧。”


    卫椋吸了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秦阙,半晌后叹着气摇着头走了。秦阙一头雾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等拿着刚出炉的芝麻饼回到营房后,秦阙嘀咕着:“我说给咱师父送饼,师伯以为我要送给林帅,我解释说是咱章淮章师父后,师伯像看傻子一样看我。我……是不是又说错什么话了?”先前也是,他跟着温珣一同唤章淮为“师父”时,章淮还特意纠正了他。


    温珣一开始时还能不动声色啃着饼,可是看秦阙越来越困惑,神情像极了大黄忧郁看天的样子,他忍不住笑出了声来:“你还没发现?”


    秦阙一脸无辜:“发现什么?”


    温珣喝了几口水,压下了满嘴的香甜:“先前你不是问四师伯是谁吗?你还没注意到吗?林帅就是那个四师伯啊!今天我和林帅说了那么久的悄悄话,你都没听见?”


    秦阙:……


    秦阙:!!!


    端王爷遭受了今年最大的刺激,一时间他呆呆站在原地,神情一片茫然。直到温珣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猛地回神:“你是说,你是说!”


    “对~就是那个意思,我也是前些日子看卫师伯那么积极为凉州卫的将士们牵线搭桥才往这上面想。若不是同门,若不是非常信任,师伯怎会如此上心?乱世之中谁的拳头大谁就有话语权,这个道理卫师伯不会不知。他不但带着凉州卫的将士们来到了我们面前,还一手促成了今日的面谈。对于一军统帅而言,这不合常理。”


    秦阙惊奇地看着温珣:“所以说,我们其实是同门师兄弟?我,娶了我的师弟?”


    温珣笑吟吟颔首:“是呀。而且今日林师伯前来会谈,远不止是为凉州将士们求粮来的,他是在观望在试探。朝廷背刺他,他要为手下的将士们选择明主了。”


    原以为秦阙听了这个后会恍然大悟,结果秦阙“呲溜”一声挤到了温珣身边的椅子上,一手挑起了温珣的下巴。狠狠亲了温珣一口后,秦阙眼神欣喜又期待:“快,快唤我一声‘师兄’,让我高兴高兴!”


    温珣:……


    第90章


    温珣说的重点,秦阙是一句都没听,端王爷的注意力完全跑偏,只顾着调戏自家师弟去了。等秦阙闹腾完毕,温珣已经累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抬起来了。他嗓子干涩,面对舔着脸凑过来的秦阙,想骂都骂不出声。


    秦阙也知道自己闹过头了,这会儿乖乖捧着温水伺候他家小师弟喝茶,同时还不忘保证:“好琼琅乖师弟,师兄不闹你了,你喝几口水缓缓。”


    抿了几口茶后,温珣才觉得自己的嗓子舒服了些。翻了个身后他看向了秦阙的俊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腰快断了……”


    秦阙麻溜地放好水杯爬上床,双手轻轻扶住了温珣的腰身,修长有力的手指顺着温热光洁的皮肤熟练揉开:“这个力道如何?”


    温珣趴在床上,鬓边的碎发随着秦阙的动作微微晃动。不得不说,端王爷这一手按摩手法深得他意:“嗯,好。”


    瞅着温珣昏昏沉沉犯困的模样,秦阙心中一片柔软。得知温珣是自己的小师弟之后,秦阙总觉得他家王妃变得柔弱又乖巧:“先前不知道林帅就是四师伯时,我每次看到你和范家的大儒还有学子们站在一处时,都觉得自己和你们像是两个世界的人。看到你站在大儒们身边谈笑风生,整个人闪闪发光,感觉离你好遥远。可是现在,琼琅,我觉得离你近了一些。”


    大手在紧致的腰身上按压着,秦阙低头亲吻着温珣的肩膀,用长了胡茬的下颚轻轻磨蹭着身下光滑的皮肤:“阿珣,我好高兴也好庆幸。我原本以为我是不幸的,六亲缘浅手足相残,可是一路走来,我又觉得老天爷对我不薄。母妃、吴伯、师父、你……乃至整个师门,你们都是上天恩赐给我的惊喜。”


    “怎么办阿珣,我现在觉得自己底气好足,感觉这些年压在自己身上的大山也开始松动了。”


    温珣翻了个身,同秦阙四目相对,摇曳的烛光照亮了二人的双眼,温珣在秦阙的眼眸中看到了小小的清晰的自己。他伸手同秦阙十指相扣,缓慢又坚定地说道:“行远,只要稳打稳扎,你的底气会越来越足。”


    大景号称有百万雄兵,可分散到十三州后,除了幽州和凉州之外,其他州府的屯兵满打满算也就只有十万。这十万人中还有很多后勤人员,每个州府真正能披甲上阵的也就只有两三万。


    而目前为止,幽州能披甲上阵的将士,已经超过了十五万。更别提那些后勤人员,在无数次的演习和对冲中,哪怕是膳食堂的伙夫也能拿着擀面杖来上一套棍法。


    如今他们还和凉州卫的将士们有了良性的发展,真到了两军对战那一日,相信林帅会有正确的选择和判断。


    不知不觉间,秦阙已经从不被人看好的皇子,成长为大景最有实力的藩王了。只要大家能稳住,不被朝廷套牢,不被人蛊惑走错了路,秦阙的实力只会越来越强。


    在西河营住了几日后,温珣和秦阙启程返回了幽州。回去时,二人从太原郡绕了一圈,除了拜访定北侯许泰之外,还转道去了一趟并州谢家。


    这几年温珣和谢世卿一直有书信来往,朝堂中的一些动向,谢世卿也会在信中对温珣透露一二。前段时间谢家家主身体抱恙,谢世卿请了假,从长安回到了老家。温珣想着正好顺路,可以去拜访一下这位旧友。


    幽州并州前些年战乱不断,因而这边的世家大族都喜欢将本家修建成堡垒。依靠山川河流为屏障,若是遇到战乱,囤好粮食堡门一关,堡内的族人们就又能抵抗外敌,又能正常生活。


    温珣曾经在幽州见过这样的堡垒,却还是第一次身临其境。


    谢家堡外环绕着人工开凿的护堡河,想要进入谢家堡,只能通过堡垒四方的廊桥。看谢家堡的规模,竟然比部曲大营还要雄伟,温珣不由得惊叹出声:“好大的工程量!”


    世家底蕴可见一斑哪,他们部曲大营那么多人,到现在还没挖出护营河呢。


    得知温珣他们会到自家来,谢世卿早早地守在了谢家堡外的廊桥上。看到端王一行的车马后,谢世卿迎了上来:“琼琅!可算等到你们了。”


    毕竟不是幽州的土地,若是被人知道端王和端王妃到了谢家堡,难免会生出事端来。所以谢世卿直接告诉家里人,他有两个朋友路过,他自行接待就可以。


    几年不见谢世卿,原本俊秀的青年黑了也瘦了。唯一不变的是,他还带着那高高的帽子,见到温珣时,眼中的光芒依旧:“数年未见,琼琅风采依旧!”


    说完后谢世卿又转头看向了秦阙,友善地笑了笑:“秦先生,欢迎来到谢家堡。”


    秦阙颔首微笑:“正巧路过,琼琅听说你回家了,就带我来见见你。打扰了。”


    之前见秦阙时,秦阙黑着脸,看着非常不好惹。可是这次见面,谢世卿却感觉到了端王爷鲜明的变化。端王变得柔和了,和温珣站在一处时,就是一对璧人。


    见谢世卿对着温珣笑得一脸灿烂的模样,秦阙不由得抬头看向了他的帽子,又低头瞅了瞅谢世卿的鞋底。在长安时,他曾经和谢世卿见过两次,每次见面都见他戴着高高的帽子。一开始他只是觉得这个帽子有些高得过分,后来听温珣说,这是谢世卿特别定制的帽子,专门增高用的。


    谁能想到钟灵毓秀的谢家天才谢世卿,最介意的就是自己的身高呢?除了高帽之外,他还有特别定制的高底鞋。穿上高底鞋戴上高帽,不知情的人就不会发现他的身高有水份了。


    果然,随着谢世卿的行走,衣摆下露出了比平常鞋子厚两倍的鞋底。秦阙给了温珣一个佩服的眼神,若是他穿着这样的鞋子,别说健步如飞,光是平地行走都能摔得半身不遂。


    谢家堡内人潮涌动,偌大的堡垒内部看起来和普通集镇没什么区别。谢世卿引着端王一行入了自家府邸,挥退下人后,他亲手为二人斟茶倒水:“家中茶水粗陋,委屈二位了。”


    温珣笑道:“在我面前你就不用说客套话了,这可是上好的铁观音,我们在幽州可喝不到这么好的茶。”


    谢世卿哈哈一笑,爽朗道:“这不是在官场学了几句么,可惜我蠢笨,始终学不到精髓,估计这辈子都学不会了。”


    谢家在并州还能算得上是个世家,可是在长安,谢家根本不入流。这就导致了谢世卿做官时经常被排挤,可怜的小谢叹了一口气,取下了头顶的帽子:“琼琅看我的头发。”


    温珣扫了一眼,差点将口中的茶水喷了出来。高帽下的秀发已经见底,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头皮!温珣呛咳了两声,惊愕道:“这是什么情况?怎么脱发这么严重?”


    谢世卿心累地将高帽戴了回去:“可别提了,官场倾轧,从做了那该死的博士祭酒起,我就没有一日消停。如今朝野纷乱,太子和长公主争得你死我活,就连我这个边缘小官儿,都要被卷入其中。我是怕了,赶紧回来躲一阵。”


    温珣和秦阙对视一眼,虽说他们在幽州也会时常收到朝廷传来的消息,可是那些消息并不详细,哪里有身在长安的人知道得多?


    谢世卿也知晓温珣他们今日来访的目的,看了看二人后,他叹道:“二位也没将我谢仲文当成外人,我就对二位说句实话吧。长公主终究棋差一着,已经露出颓势了。”


    “冀州许氏,本是先皇后的母族,前些年依靠长公主和大皇子得了不少好处。后来大皇子走了之后,长公主过继了一个孩儿,我原本想着,许氏会继续支持长公主,可万万没想到,冀州许氏转投到了太子门下,长公主被打击得不轻。”


    秦阙眉头皱起:“那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谢世卿道:“上个月我告假离开长安时,听闻掌管京畿大营的骠骑将军被三公曹带走了,说是收受贿赂,数额巨大。”


    温珣并不知这位骠骑将军是谁,不过看秦阙突然凝重的眼神,他知晓这事应该不止是收受贿赂那么简单:“行远认识那位王将军?”


    秦阙微微颔首:“当时我从凉州卫调至京畿大营后,就是这位王将军关照我。”


    让秦阙从凉州卫回长安是长公主的决定,她调秦阙去京畿大营,也是希望秦阙能帮她一把。看来这位王将军是长公主的人,他被带走了,就证明长公主无法把控京畿大营了,也就意味着长公主无力和太子正面抗衡了。


    秦阙抬头看了看长安方向,沉重道:“天终究是要变了。”


    同谢世卿闲谈了小半日后,温珣他们得离开了。


    谢世卿再度送他们到了廊桥上,虽然知道留不住二人,可谢世卿还是想多说一句:“天色都快暗了,休息一晚再走吧?”


    温珣笑着摆了摆手:“回去还有事,仲文今日对我们说的事情很重要。将来若是有机会,我和行远再同你把酒言欢。”


    谢世卿抿了抿唇,眉宇间有几分担忧,思索一阵后,他斟酌道:“原本凭我的身份,不该说这话。不过我还是想要劝你们一句,太子若是顺利登基,恐怕接下来就要收拾各路藩王。先前各州府不断有藩王造反,你们千万慎重,不要卷入其中。”


    谢世卿并不知幽州的具体情况,他知道的都是温珣和秦阙要让朝廷知道的一些事,因而他真诚得为自己的友人而担忧:“若是事情真到了无法转圜的余地,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自己。”


    温珣眉眼弯弯对着谢世卿拱拱手:“我知道了,谢谢仲文。”


    谢世卿还想说什么,就见不远处有一匹高头大马飞奔而来。


    秦甲停在了廊桥外,对着秦阙和温珣做了个手势。见此温珣温声对谢世卿说道:“仲文,若是年后不着急回去的话,可到幽州来转一转。”


    眼看二人策马离开,谢世卿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哎,也不知琼琅有没有领会我的意思。若是还被大将军王把控着铁骑,等太子上位,你们二人该如何是好啊!”


    而另一边秦甲带来了朝廷的消息:“王爷王妃,明年三月初三,太子登基为帝,朝廷传旨让各路藩王回长安参加新帝加冕仪式。”


    秦甲眼神中闪动着奇异的光,他搓着手认真又期待地问道:“王爷王妃,兄弟们这次要不要提前准备?三月初三打回长安,现成的礼台,咱王爷直接登基?”


    秦阙:……


    温珣:……


    好家伙,他们手下的这些部将,比他们还要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