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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秦甲的提议成功换来了一个大脑瓜子,委屈的秦将军捂着脑袋,不解又无辜地反问道:“属下说错什么了吗?凭着我们现在的实力,若是联络长安的兄弟们提前部署,发动奇袭完全能实现这种可能啊。”


    “太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若是任由他登上皇位,以后也不知道怎么为难我们。难道您忘了先前他是怎么欺辱您的吗?”秦甲越说越郁闷,最后干脆垂着头沉默站着。不知是不是想到了曾经那些欺辱的经历,威猛的汉子红了眼眶,委屈得像是要哭出来似的。


    见此,秦阙叹了一声,缓声解释道:“若是我们趁着太子登基发动奇袭,就算本王能顺利登上那个位置,也只是个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到时候四方诸侯打着正义之师的名义攻向长安,兄弟们有几条命能扛?”


    “而且我们主力一旦为了镇压叛乱去了长安,鲜卑匈奴高句丽会趁虚而入。匈奴那边也就罢了,好歹有林帅和西凉铁骑镇守。可我们幽州呢?原本应该镇守边疆的戍边将士成了镇压叛乱的主力,幽州百姓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好日子,又要深陷水深火热之中。难道你想看到我们辛苦建成的家园再一次战火纷飞生灵涂炭吗?”


    秦甲一怔,半晌后摇摇头:“不愿意。”


    一路跟秦阙和温珣走来,秦甲知晓他们有多努力才能将幽州从荒蛮贫瘠之地建设成百姓们安居乐业的家园。他的家人也被他接到了幽州,爹娘说这辈子从没过过过这么好的日子。家里人吃饱喝足身体好了起来,孩子们身强力壮,就连他的妻子也再一次大了肚子。


    他确实想打到长安一洗前耻,也想跟着秦阙成就一番事业。可是成事的过程哪里会一帆风顺,免不了牺牲。他可以牺牲,但是他不希望自己的家人流离失所。


    这时候温珣也缓声说道:“秦将军,我知晓你的心情,也理解你的想法和做法。只是我们现在还没到攻入长安最好的时机。一来正如王爷所说,我们主动出击,名声上落了下风,弑兄篡位的罪名会一直将王爷钉死在耻辱柱上。二来我们幽州目前还没有支持长期战的实力。”


    “今年的税收被我挪去修桥铺路建大坝水库去了,粮食你也知晓,今后三年要分一半支持凉州卫。若是三五月能攻下长安也就罢了,可若是攻不下呢?”


    “太子登基何等重要,不只是京畿大营会严格把控长安,周边的州府也会出兵守在附近以防万一。幽州和司州之间还隔着冀州、并州,就算我们取道并州,也有打草惊蛇的风险。”


    “秦将军,如果用一个合适的状态来形容我们现在的情况的话,我觉得我们现在是正在茁壮成长中的孩童,还没有到能披甲上阵的程度。”


    秦甲张张口,眼神中有一闪而过的失望和落寞:“那王妃……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强壮到不被朝廷左右?”


    温珣笑了笑,柔声道:“不着急,成长总要时间。秦将军,我们现在要做的是低调隐忍。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底气足了,什么时候都能给对手一巴掌,到时候该慌的是对方就不是我们了。”


    果然还是温珣的话管用,秦甲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和缓了下来。他抬手揉揉自己的面颊,抱歉道:“对不住啊王爷王妃,是属下太心急了,说了不该说的话,属下认罚。”


    秦阙爽快地拍拍秦甲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自己人别说罚不罚的话。秦甲,不要心急,不要被眼前的局势迷惑做出错误的判断。秦璟上位就上位,登上皇位只是个开始并不是结束,他端坐高位不代表以后就能高枕无忧。别乱想了,早些赶路,咱今夜住雁门郡去。”


    秦甲此时已经冷静下来了,他咧嘴应了一声:“好嘞!”


    车队向北开拔,进入山峦中后,气温明显降了下来,天上落下了细雪。秦阙给暖炉中添了几块碳,捅了捅炭火后,又往炭火旁边丢了一把开口的板栗。关上暖炉门后,端王爷若有所思:“父皇转性了吗?竟然会禅位?我还以为他走了之后才能轮到秦璟上位。这么父慈子孝,有些不习惯。”


    正在剥橘子的温珣也有同样的感觉:“是不正常。”


    一般而言,太子会在先皇驾崩之后顺理成章登上王位,但是有些太子运气不好,做了一辈子太子,最后走在了先皇前头。有时候遇到开明的先皇,对太子格外放心,就会提前让位让太子登基。


    而景瑞帝显然不是那种开明的帝王,在温珣看来,景瑞帝是个很奇怪的皇帝,他醉心权势却又无心朝政,喜欢玩弄人心却又不喜欢被人算计。这样一个人,会提前禅位吗?


    剥了一瓣橘子塞入口中后,温珣身体一震,握橘子的手一僵。他不动声色瞟了一眼秦阙:“有没有一种可能,圣上并不是为了彰显自己的贤能,而是出现了他不得不提前禅位的情况?我们在长安的人,有没有传什么消息回来?”


    一边说着,温珣一边剥了一半橘子塞到秦阙手中,“尝一尝,挺甜的。”


    秦阙不疑有他,随手剥了一瓣丢嘴里:“说是前些日子父皇身体……”下一刻秦阙的俊脸皱成一团,酸涩的橘子汁顺着他唇角往外直溢:“呸呸呸……”


    吐出口中的酸橘子后,秦阙心有余悸:“我的天,这个橘子是怎么长的?太提神了。”


    说着二人对视一眼,坏心眼地笑了笑。下一刻车窗开了,秦阙拿着半个橘子招呼秦甲:“秦甲,这个橘子特别甜。”


    傻乎乎的秦甲策马而来,他已经习惯了王爷王妃时不时投喂他几口东西了。一口橘子入口,秦甲身体一僵,握着橘子不动声色去前方了。没多久车队中传出了部曲们骂娘的声音,听得车厢中的二人心情格外舒畅。


    成功整蛊了部曲们的端王和王妃笑了一阵后,秦阙想起了自己还没说完的话:“之前倒是有人传了消息,说父皇身体欠佳。我觉得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若只是身体欠佳,大不了太子监国。秦璟这么迫不及待地上位,看来不只是皇姊败了,就连父皇都……”


    温珣想得更加深远:“看来这次回长安,我们得多住一段时间了。”


    秦阙不解:“为何?”


    温珣轻笑一声:“我若是秦璟,我上位之后就要收拾那些势力膨胀的藩王,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你这个同胞弟弟。你手握军权,我若是放你回幽州,岂不是助长了你的气焰?我要留你在长安的理由很光明正大,我日理万机没空照顾父皇,而你这个手足,正好替君侍疾。”


    秦阙面色沉了下来,越想越是心惊:“说是侍疾,却有千百种方法来对付我,到时候我能不能活着离开长安,他一句话的事。”


    意识到这招的可怕之后,秦阙眼神凝重地看向了温珣:“琼琅,这招如何破解?”


    温珣轻笑一声:“不用他开口,我们需要主动去做。过完年后,圣上抱恙的消息就会传出来了。作为皇子,你遍寻名医和名贵药材,宣告天下大大方方回去便是。”


    秦阙一时没明白温珣的意思:“他都要我命了,设好了圈套让我往里面钻,我不避开就算了,还能一头扎进去?”


    温珣眉头一挑:“那么多的名医名药,总要加派人手看护,原本只能带百人的队伍,现在能数十倍地添人。全天下人都知晓你回去侍疾,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我倒是要看看他还能用什么办法来对付你。”


    秦阙紧皱的眉毛舒展开来:“妙啊!”


    温珣缓声道:“具体事宜等回幽州之后可以和师伯他们商议,他们见多识广一定能相处更加稳妥的办法。总之,我们要做到滴水不漏,我们要占据道德和仁义的制高点。”


    秦阙双手一抚:“你说得对!”


    时间转瞬即逝,新年过后,景瑞帝抱恙的消息很快传了出来。原本准备二月启程出发去长安的端王提前到了正月出发。同端王一同出发的,还有幽州的上百名“大夫”。


    崔昊骑在高头大马上面对这群大夫,目光严肃道:“身板子不用挺这么直,还有,你们手里提着的是医药箱不是长刀长矛,不用这么拘谨。崔巍!你小子手欠对不对?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玩暗格里面的弓、弩!”


    “还有你们这些小药童,规矩都记下了吗?!”


    晒得黢黑的“大夫”们低头瞅瞅身上的粗布衣衫,不习惯地呲出了雪白的大牙:“是!”


    临出发前,崔昊还是不放心他亲手带出来的精兵,他再三警告道:“你们记住,无论是谁跟着王爷入了皇宫,都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若是察觉情况不对,及时传信。再喊一遍我们的口号!”


    “谁都不能阻止王爷侍疾——”


    “很好。”崔昊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策马走到了秦甲身边:“你们跟着王爷一路多操心了,若是出了事,一定传讯,我们就在并州境上,一旦看到信号就会杀入长安。”


    秦甲认真道:“放心吧,有我在一定照顾好王爷王妃。”


    另一边,长福正不放心地拽着温珣再三关照:“去了长安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要不你还是把我带上吧?我保证不给你添乱。”


    不知是哪个大嘴巴说漏了,长福如今觉得长安是龙潭虎穴之地,他家弟弟去了长安就像一条腿踏入了鬼门关。长福整个心像是被吊起来了,无论如何都无法安心。


    温珣再三保证道:“阿兄,我们只是回去参加新帝登基大典,这很正常的。侍疾也是因为听说圣上身体不好,没有别的原因,阿兄你别担忧。等登基大典一结束,我和王爷就回来了。不会有事的!”


    长福搓着手长叹短吁,看着温珣的脸欲言又止。温珣实在见不得自家阿兄这么谨慎的模样,只能转移话题道:“阿兄你别光顾着担忧我们,这几个月我们不在,家里就要靠你和吴伯袖青他们撑着了。”


    长福张张嘴,看着弟弟的俊脸再次问道:“阿珣啊,真不带阿兄去吗?”


    温珣笑着给了长福一个拥抱:“没事的阿兄,你看,我们带了这么多人。而且长安也安排了人马,问题不大,所有藩王都要入长安观礼的,我们不是例外。”


    长福的眉头并没有舒展开,他长长地喘了几口气,最后像是下定决心一样说道:“有一件事,本来想等过一段时间再和你商量的,现在告诉你也无妨。”


    温珣好奇道:“什么事啊阿兄?”


    长福认真看着温珣的双眼,拘谨又忐忑道:“红玉……又有身孕了。才一个多月,府医说,看脉象是个男胎。我和红玉商量了,这个孩子生下来之后,想抱给你和王爷养。”


    “我原本有些担心,怕我蠢笨,孩子生下来长得丑也不聪明。可是看小枣长得还行也不算太笨,我想着如果是男孩儿好好教育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自家的孩儿知根知底,以后养大了,让他给你们养老送终。”


    “你,你不要觉得阿兄是眼馋你们的身份和地位,故意将孩子塞给你们的啊。阿兄没有那个意思,我和红玉说好了。等孩子长大了,你们事情也有眉目了,到时候我就带红玉和小豆小枣他们回吴郡。孩子不会知道他的身份,我们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所以阿珣,等你们回来之后,你们就做爹爹了。答应阿兄,一定要好好回来好吗?”


    温珣定定地看着长福,眼泪一点点涌了上来:“阿兄……”


    若是别人说这话,温珣还真会觉得他图谋不轨,可是自家阿兄是什么人,他再了解不过了。就连收养的小豆,长福都视如己出好好教导,自己的第一个男孩,他一定视若珍宝。可是为了自己,他愿意献出自己的宝贝。


    这样的深情厚谊,温珣如何偿还!


    长福笨拙地给温珣擦泪:“哎,不哭不哭。阿兄就是这么一说。等孩儿生出来还得再看看,万一长得丑,阿兄就自己留下了。我和红玉会再努力,生个漂亮乖巧聪明的孩子给你们。总之别人有的,我们阿珣也会有。”


    等温珣和秦阙会和时,秦阙盯着温珣发红的眼眶:“噫,什么情况?怎么还哭上了?”


    温珣抽抽鼻子,含笑道:“等我们从长安回来时,我们就做爹爹了。”


    秦阙瞳孔一缩,震惊的眼睛往温珣的小腹上扫去:“你,你怀啦?你,你什么有这个功能了?!”


    温珣:……


    第92章


    得知了长福和红玉的想法后,秦阙倒是没什么意见。正如长福所说,自家的孩子知根知底。他和琼琅总会老去,虽说以他们的实力不会担心养老问题,可有几个贴心的孩子围在身侧,感觉还是不一样的。


    但是端王爷也有一点小要求:“养孩子没问题,但是不能太丑啊。”可爱的孩子再多他都喜欢,万一遇到个不整齐的,端王爷得心塞。


    温珣哭笑不得:“阿兄说了,若是长得丑他就自己留着,这点不用你担心。而且我家阿兄一点都不丑,红玉也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你看小枣长得多好看,他们的孩子不会丑。”


    秦阙扫了一眼温珣,摸了摸鼻尖低声嘀咕着:“想要长得像你这样的……”他家琼琅多好看,要是能有几个像琼琅这样的孩子,他睡觉都能笑醒。


    温珣干笑两声,目光在秦阙身上扫了两下,眯眼道:“其实我也想要几个长得像王爷的孩子。”


    端王爷遗憾地双手一摊:“哎,没那功能啊。”说罢他翻身上马,对着温珣伸出手:“上来吧我的王妃,本王想同你共乘一骑。”


    等环住温珣腰身后,端王爷凑近他家王妃耳边,轻声道:“接下来的行程会有些无聊,不若我们专研一下怎么生出小琼琅和小行远?”


    温珣伸手摁住了秦阙的手背,无奈道:“这个议题不用研究,我两都不具备生孩子的功能。”感受到秦阙的不屈后,温珣清清嗓子压低声音:“再闹你就给我下去。”


    秦阙讪讪缩回了爪子:“不闹了不闹了。”说罢他挺直腰身侧目对部曲们吩咐道:“出发。”


    正月十八,端王一行从蓟县出发。


    因为带上了大夫和药材,前行速度被拖慢,经历了长达一个月的跋涉后,众人才到了长安地界。


    看着城墙下迎接自己的队伍,秦阙觉得有点可笑:“当初离开长安时,可没这么多人送我。”


    温珣对此倒是不奇怪:“从古至今一直如此,雪中送炭的少,锦上添花的多。”若不是秦阙现在发展还算可以,明面上也算是掌握了“部分”兵权的大藩王,此时他们会像其他无权无势的藩王一样,入城不见一丝水花。


    秦阙双手从温珣的腰间穿过,下颚搁在心爱的王妃肩膀上,有些烦躁道:“还没进长安,我就已经开始想回幽州了。”


    一想到即将要面对的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端王爷头疼心累全身不舒服。现在想想,在幽州的日子虽然忙碌也有很多烦心事,可他们是在做实事,付出的时间精力和心血能够看得到。可在长安城里,就算有豪情万丈和七巧玲珑心,也只会被消磨殆尽。


    温珣轻轻抚摸着秦阙的手背,安抚着暴躁的伴侣:“没事,打起精神来,争取早些完事回幽州。”


    按照以往惯例,回到长安后要去皇宫中拜见圣上。秦阙已经在袖中藏好了沾了辣椒汁的帕子,想着见到父皇的时候来一场父慈子孝感人至深的痛哭流涕场景。结果接见他的不是景瑞帝,而是秦璟。


    秦阙还没哭出来,秦璟已经握着他的手哭上了。太子殿下声泪俱下,先是表达了对秦阙的思念和惦记之情,又对秦阙带了大夫侍疾的行为大为赞赏,最后又是拥抱又是拍肩,对秦阙这一手足充分展示了兄长的关心和爱护。


    秦阙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又一身,看着秦璟装模作样的面容,最终他忍无可忍地问道:“太子殿下,不知父皇可好?”


    秦璟这才擦去眼泪,恢复了满脸的笑容:“父皇身体抱恙移居长春宫,他还不知你提前回来的消息。走,皇兄陪你一同去见他,见到你,他一定很高兴。”


    说完后,秦璟又看向了温珣:“琼琅也一同去,都是一家人,父皇若是见到你们夫夫恩爱,身体也会好些。”


    长春宫离御书房不远,走上半柱香就能到。春寒料峭,长春宫中的火龙将整个寝宫烘得火热,浓烈的熏香味道充盈着每个角落,二人却还是从异常浓烈的熏香中闻到了腐朽的味道。


    五年前还不可一世的景瑞帝,如今已经躺在了床上,他眼歪口斜形容枯槁,半边身体僵直得不能动弹,全身上下只有右手还能胡乱地摆动着。


    明显的脑梗中风症状,温珣眼神幽暗,他终于明白秦璟为什么能顺利控制朝堂下个月登基了。想必朝臣都知晓景瑞帝的情况,事实上景瑞帝也不会好了。


    景瑞帝变成了一具正在等死的活尸。


    秦璟遗憾地说道:“半年前父皇突然倒下,等他再醒来就成了这幅模样。身为儿子,看到父亲成了这样,我焦急惶恐,生怕自己照顾不周让父亲受了委屈。还好现在行远回来了,有你照顾父亲,我这个做兄长的能安心许多。”


    说罢秦璟弯下腰强硬握住了景瑞帝正在摇晃的右手,深情道:“父皇您看,行远回来了。您最爱的儿子行远从幽州回来了!他还带回了好多优秀的大夫,有他照顾您,父皇您一定能早些好起来。”


    装模作样地抹了几滴泪后,秦璟抽抽鼻子,对秦阙叹道:“行远啊,不是兄长不想在此陪你,只是政务繁重,兄长必须集中精神才能稳住朝局。这长春宫所有的宫人仆役都交由你调遣了,还有太医院的太医们,你尽管用。兄长已经对宫中禁卫交代了,以后见你如见我,宫门不落锁了,你想什么时候入宫都可以。”


    “行远啊,父皇就拜托你了!”


    等秦璟的身影消失后,秦阙猛地打了个哆嗦,“娘的,我脏了。”被秦璟拉拉扯扯之后,秦阙感觉自己全身都像是被虫子爬了似的,刺挠得难受。


    而温珣则垂眸,神情中有几分凝重。见伴侣如此,秦阙刚想问什么,就听温珣缓声道:“行远,我们先看看父皇的情况吧?”


    秦阙低头看了看床榻上瘦得皮包骨的景瑞帝,虽然他自小不得景瑞帝宠爱,夫子之间的亲缘也很浅,可是看到自己的生身父亲成了这般模样,秦阙心里还是堵得慌。


    “父皇,我是行远,我和琼琅来看您了……”秦阙想要握住景瑞帝的手,可是景瑞帝如今不认人,形容枯槁的老者浑浊的眼神中流露出了恐惧,他的右手一个劲往床榻内部偏,想要避开秦阙。


    “父皇……”秦阙的手悬在空中,指尖微微颤动着,“父皇啊……”


    景瑞帝不认识人了,除了长公主秦福贞之外,他害怕一切靠近的生人。掌管大景二十多年的景瑞帝走下了神坛,变成了一个年迈的无力的老者。


    等走出长春宫时,秦阙的眼眶已经红了:“我原以为看到他这样,心里会有快意,会释然会轻松,可为什么看到他这样,我又……恨不起来了呢?那么多年的无视轻慢,只是因为他老了他不能动了,我就放下了吗?”


    温珣不知如何安慰秦阙,他只能伸手握住了秦阙宽厚的手掌:“别多想,等见过了母妃和皇姊之后,我们再召集太医和大夫们会诊。”明知道景瑞帝恢复的希望很渺茫了,可温珣还是宽慰道:“说不定父皇还能好起来。”


    离开长春宫后,二人直奔秋华宫。这些年英贵妃居住在此,一直没挪窝。得知温珣和秦阙回来了,英贵妃一早命宫人准备了香浓的鱼羹,一进秋华宫就能闻到各种点心的香味。


    端看英贵妃,她还保持着几年前的模样,甚至比当年他们离开长安时更加端庄优雅了。可是看到幼仪从一个黄毛小丫头变成落落大方的姑娘时,二人才察觉到了岁月的痕迹。


    幼仪现在已经不是喜欢窝在美人怀里的小姑娘了,不过她还是很喜欢她的五哥五嫂。这些年从幽州送来的小物件,幼仪每一件都很喜欢。她特意带上了万花筒琉璃盏之类的小玩意,想让五哥五嫂陪着自己多玩耍一阵。


    英贵妃见此有些头痛:“万万没想到,我如此娴静的性子,却养了个活泼的孩子。都十二岁了,马上快要及笄了,还是这么跳脱,可如何是好。”


    秦阙乐呵呵地揉着幼仪的头发:“母妃,女孩活泼一些好,没有哪条律法规定女孩一定要娴静优雅。幼仪这样很好,活泼开朗天真直率,我们幽州有很多姑娘都像幼仪一样活泼大方。以后有机会,一定带母妃和幼仪去看看。”


    说起幽州之事,英贵妃对着二人欣慰地笑了:“当初你们去幽州时,母妃心中忐忑,怕你们在幽州站不稳脚跟。如今看你们也有了一些兵权,那大将军王没为难你们,倒是一件好事。就是啊……”


    要说正事,英贵妃吩咐宫人将幼仪带了下去。等幼仪的声音消散后,英贵妃才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圣上好不了了。”


    “卒中本就是致死的病,就算救回了他,他也依然无法站立。如今他虽然还活着,也只是活着感受身体腐朽罢了。我只能庆幸,他意识全无,不然清醒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溃烂腐朽,清醒的等死,该是多绝望的事。”


    “比起这个……”英贵妃眉头皱起,凝重的眼神在二人身上扫过,“等太子上位之后,你们二人该如何自处?”


    “太子为人你们可能不太了解,他这人惯会用手段使心计,最见不得有人威胁他的位置。这两年你们的实力日渐增长,听说还有其他藩王想要拉拢联系你们。你们可千万别犯胡涂,不可被人寻到了错处。”


    英贵妃的顾虑不仅如此:“还有这次,你们大张旗鼓带着大夫打着‘侍疾’的名号回长安,确实,你们先行一步,让太子无从发难。不过这也正中了太子的下怀,无论你们是主动侍疾还是被动侍疾,母妃只怕你们有来无去啊!”


    英贵妃说的事,温珣也早已想到了:“是啊。长安毕竟是太子地盘,侍疾一事无论我们愿不愿意都得担下。圣上躺着一日,我们就得伺候一日,等圣上走的那一日,我们也因为‘悲伤过度’跟着一起去了。这种事很正常,即便有人心中有疑虑,只要太子还在高位上,这事就没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秦阙揉了揉眉心,“死后的谥号再好听一点用都没有。秦璟想要弄死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英贵妃见二人已经有准备,才稍稍安心下来:“你们可有对策了?”


    温珣老实说道:“这次回长安,带了一些人手。人手不多,满打满算只有一千人。”


    英贵妃讶然:“一千人?你是说随行的部曲和那些大夫吗?这能顶什么用呢?”


    秦阙和温珣对视一眼,微微一笑。


    随行的部曲自不必多说,能被秦阙选中的都是武艺高强之人。那些大夫都是再军营中淬炼出来的军医,他们文能号脉治病,武能披甲上阵。大夫身边的“小药童”,更是萧瑾瑜一手练出来的高手,可以一当百,一百人的队伍能悄无声息灭了上千人。


    明日起,秦阙会让这些军医和药童会进入皇宫。他们对付不了千军万马,可侦查渗透他们在行。用不了几日,整个皇宫的禁卫人数、轮班时辰等都会被摸得清清楚楚。一旦收到信号,是秦阙被禁军团团围住,还是秦璟的脑袋挂在城墙之上,就看谁反应快了。


    当然,这是最差的情况。若是可以,温珣还是希望他们能顺利回幽州。


    喝了几碗鱼羹后,二人起身拜别了英贵妃。想要破秦璟的局,他们还想听听长公主的意见。和秦璟斗了这么多年,长公主虽然已经露出了颓势,可温珣相信,她手中必定捏着大杀器,说不定能帮他们一把。


    第93章


    长公主府离端王府只有几条街的距离,温珣他们连王府都没回,就带着礼物直奔长公主府了。


    曾几何时,长公主府是长安城中最热闹的府邸,门前人来客往,哪怕到了夜晚也依然会有人送拜帖和礼物。


    时过境迁,偌大的公主府前门可罗雀。府门虽然大开着,可只有两个昏昏欲睡的门房值守。


    见到这一幕,秦阙不免有些心酸,长安城的人情冷暖他曾经切身体会过,如今看到尊敬的皇姊被人轻视,说不难过是假的。


    长叹一声后,秦阙握住了温珣的手:“走吧,我们去看看阿姊。”


    得知温珣和秦阙来探望自己,秦福贞很快迎了出来。几年未见,长公主容颜依旧,只是神情中多了几分遮掩不住的疲惫。


    秦福贞引着二人去了正厅,又亲自给二人斟上了茶水,举手投足间,依然是一派大家风范。


    秦阙抬头看着秦福贞的眉眼,最终还是没能忍住:“阿姊,你还好吗?”


    秦福贞眉眼低垂,可是唇角却微微上翘,“尚可,虽不太愉快,但也能过得下去。倒是你们在幽州日子可还好?”


    秦阙双手端着茶盏,认真道:“挺好的。”


    秦福贞眉眼弯弯,柔声宽慰道:“好就行。行远,你给阿姊一句实话,如今的你可有自保之力了?”


    秦阙怔了一下,而后认真颔首:“有。”


    秦福贞笑容更加灿烂:“阿姊知晓,你是个做实事的人,琼琅又有大才。你们在一处,只要不行差踏错,一定能过得好。比起在长安,你们去幽州或许不是坏事。”


    秦阙张张口:“阿姊若是愿意,等太子登基后,可以带着殊儿与我们一同回幽州……”


    秦福贞眼神温柔地看了秦阙一眼:“如今的形势,已经不容阿姊东奔西走了。不过这样也好,阿姊有阿姊的命运,你们有你们的责任。”


    说罢秦福贞抬头看了看大门的方向,温声说道:“说起来,行远和琼琅还没见过殊儿。”


    话音落下,宫人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孩童出现在了门外。那孩子眼神清澈明亮,长得犹如仙童一般,不知是不是见到生人有些害怕,他的眼眶有点红,脑袋抵在了宫人的脖颈上,只敢偷偷抬眼打量温珣和秦阙。


    秦福贞让宫人将秦殊放下,揉了揉养子的软发之后温声道:“殊儿,这是阿娘对你说过的五叔和五婶。你喜欢吃的奶糖豆就是他们从幽州给你送来的,还有你心爱的小马驹,也是他们送你的。”


    秦殊抬头怯生生看向了温珣和秦阙,下一刻,他嘴巴一扁,乌溜溜的眼眶中已经浸出了泪花。


    秦福贞轻叹一声,无奈道:“殊儿,娘亲平日如何教导你的?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动不动流泪,你的规矩和教养呢?”


    秦殊仰头抽了抽鼻涕,强忍着泪一板一眼地对着温珣和秦阙行礼:“秦殊,见过五叔,五,五婶。”话没说完,哭腔已经憋不住了,豆大的泪珠吧嗒吧嗒砸在了地上。


    温珣喜欢孩童,尤其是长得可爱的孩子。秦殊一落泪,他的心立刻就软了,于是连忙哄道:“殊儿是吗?快来让我看看。”


    原以为秦殊只是怕见人,却没想到秦殊抬起泪眼看了一眼秦福贞,在秦福贞点头后,他挂着泪站到了温珣身前:“秦殊见过五婶。”


    小鼻头已经落泪变红,秦殊哪怕哭,也哭得风情万种,将来长大了也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小姑娘。


    温珣顺势张开了怀抱,将孩子抱在了怀里。看着孩子朦胧的泪眼,他像变戏法一样从衣袖中摸出了一小袋奶糖:“让我看看是哪个宝宝掉金豆子啦?哦~是我们殊儿呀~来~请殊儿吃奶糖,答应我,吃完了奶糖就不哭了好吗?”


    秦殊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温珣,然后缓缓点了点头:“嗯。殊儿听五婶的话。”


    温珣心中柔软一片,见多了小豆小枣在家里翻天的模样,难得见到这么乖巧的孩子,别说一袋子奶糖了,他恨不得将身上所有的对象都掏出来交给秦殊把玩。


    秦阙见秦殊脸颊鼓鼓眼中含泪的可爱模样,他忍着笑意对秦福贞说道:“阿姊真会养孩子,殊儿听话又懂事,一看就是乖孩子。”说完秦阙还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秦殊稚嫩的脸颊,声音柔和地哄着:“殊儿乖,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轻易掉眼泪。回头五叔教你骑马射箭可好?”


    秦殊认真点点头:“殊儿喜欢骑马。”


    秦福贞眼神复杂地看着被温珣抱在怀中的秦殊,声音温柔道:“看来殊儿很喜欢你们,这孩子很好带,他聪慧,去年已经启蒙认字了。他有些黏人,对待熟悉的人会格外娇气一些。饮食上面还行,不挑食,就是每日要饮一碗甜牛乳。哦,对了,他还喜欢听人给他讲故事,什么故事都听,晚上要抱着老虎布偶入眠。”


    秦阙瞅着窝在温珣怀里默默掉泪的秦殊,爽朗笑道:“娇气就娇气呗,小孩儿娇气一些很正常,我们家琼琅到现在还娇气……嗯?”


    突然间秦阙手一顿,眼神惊讶地扫过秦殊和温珣的面庞:“第一眼见殊儿就觉得有些眼熟,现在一看……琼琅你看,殊儿的眉眼和你好像。”端王爷像是发现了不得了的事情,他眯眼认真端详着,越看越惊奇:“真的喏,琼琅你快看。是不是长得好看的人,都有相似之处?”


    温珣低头和秦殊四目相对,别说,他和秦殊还确实有几分相似:“哎,是哦~”


    秦福贞定定看看着被秦阙和温珣轮流抱在怀中逗弄的秦殊,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等秦阙和温珣离开长公主府后,二人才惊觉,他们想要探知的消息一句都没能问出口,相反二人倒是陪着秦殊玩了好一会儿。


    秦阙捂脸无奈道:“这都是什么事啊……”


    温珣倒是想得开:“长公主帮忙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她如今有了殊儿,也算有了依靠,能远离朝堂纷争也是好事。别想太多了,既然没办法从阿姊这里得到帮助,我们还是多靠自己吧。”


    从长公主府离开后,二人径直回了端王府。虽说打着侍疾的名义入了长安,可总要回家安顿一下。


    几年没回府,王府倒是没什么变化,吴伯选的人手很可靠,即便主子不在家,他们也将王府照顾得不错。


    又看到了熟悉的风景,温珣心中感慨:“其实我挺喜欢端王府的。只可惜我们回来得有些早,没看到王府最美丽的时候。”


    湖畔的杨柳光秃秃,就连琼华院中的玉兰树也只有拇指大的花苞,着实有些无趣。


    秦阙倒是不在意:“父皇赐我这座宅子,我也没住多久。若是你喜欢这样的布局,等回幽州之后,我们再建一座王府就是。”


    温珣眉头一挑,揶揄道:“看不出来,王爷背着我存了私房?”


    秦阙双手一摊,“哪有,我哪里有私房钱?我身上有几个银钱,你还不清楚?”


    温珣幽幽道:“那你还大言不惭再建一座?实话告诉你,把我两卖了都卖不到建半座园子的钱。”


    秦阙震惊:“什么?!我们两个加起来竟然这么不值钱?!”


    笑闹间,秦甲带着商人装扮的范祁走了过来。年前范祁已经带着部分兄弟装成商贾混入了长安城。这段时间,范祁在长安城中没少忙碌,盘铺子开商号,安插眼线排布人手……在范祁他们的部署下,秦阙他们的安全又能得到一份保障。


    原本范祁不应该出现在端王府上,或者说,他不应该今天就出现。可范祁有不得不出现的理由,他从袖中掏出了一封信恭敬递给了温珣和秦阙:“王爷王妃,入夜时,有人将这封信放在了属下的案桌上。”


    秦阙接过信封,还没打开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熏香味。信封上的字体更是眼熟,不是秦福贞的字又是谁的?


    打开后,簪花小楷跃然入眼:行远,琼琅,眼前的困境不用担忧,阿姊会为你们扫清障碍。阅后即焚。


    秦阙的指间微微颤动,他不确定地问温珣:“皇姊是什么意思?”


    温珣分析道:“也许长公主府已经不安全了,所以皇姊才会在我们想要出言询问时阻止我们。可长公主准备怎么帮我们,我是真的猜不到。”


    长公主聪明睿智,她的心思比海还要深沉,温珣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唯一能肯定的是,长公主对他们还抱有善意。


    这就足够了。


    接下来一段时间,秦阙和温珣每天都会去宫中亲自给景瑞帝侍疾。每当秦璟和朝中重臣来视察时,都会见到这两口子认真在给景瑞帝喂药或者擦身体。


    景瑞帝生了褥疮,半身溃烂恶臭难闻,别说亲手擦拭身体精心上药了,很多人看一眼就恶心得要吐了。可温珣和秦阙却毫不嫌弃,在他们的精心照料下,景瑞帝的精神状态也好了许多,有几次他甚至抓着秦阙的手口中呜哇作响似乎想要说什么。


    这一幕让朝臣动容,一时间端王爷在朝野中声名大作。每日都有雪花一样的拜帖被送到端王府。幸好温珣和秦阙大部分时间不在府邸中,才躲过了人情往来。


    离太子登记大殿越来越近,这几日宫中逐渐变得热闹了起来,到处可见悬挂红绸的宫人。新帝登基普天同庆,秦璟这几日意气风发,许是前朝需要忙碌的事情太多,又也许是觉得秦阙和温珣翻不出浪花来,他往后宫跑的次数少了不少。


    二月的最后一天,当秦阙和温珣准备如往常一般照顾景瑞帝时,长公主穿着一身素衣娉娉婷婷走进了长春宫。在秦阙和温珣侍疾之前,一直是长公主在照顾景瑞帝,因而景瑞帝神志不清时只认长公主一人。


    秦福贞一出现,景瑞帝的双眼就亮了,右手忙不迭地伸向了过去:“啊,啊~”


    秦福贞看着温珣和秦阙微笑道:“怎么?为何如此看我?侍疾本就是我这个长公主的事情,你们没回来之前,父皇由我和太子精心照料。前些日子,我被杂事困扰,因而累你们替我分担重任,如今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也该由我继续照顾父皇了。”


    看着长公主眼中的光芒,温珣心中生出了一个念头:长公主该不会是想亲手送景瑞帝上路吧?如若不然,她如何能帮自己破了秦璟的局?


    仿佛为了印证温珣的想法,秦福贞柔声笑道:“你们两位这段时间辛苦了,下去好好休息吧,父皇有我照顾,你们安心便是。就是殊儿见不着我可能会有些闹腾,我将他送到了你们的府上,希望你们能好好照顾他。”


    “还站着作甚?回去吧。”


    秦阙不疑有他,还随口问道:“阿姊,你能行吗?要不我给你搭把手?”


    长公主笑着摆了摆手:“走吧。”


    擦身而过时,长公主目不斜视看向了幽暗的长春宫,语气温柔又坚定道:“行远,琼琅。”


    秦阙和温珣脚步一顿,驻足回眸:“嗯?”


    长公主脚步没停,面上挂着柔和的笑容:“殊儿黏人,你们多担待。”


    温珣对着长公主的背影恭敬拱手:“阿姊放心,我们一定照顾好殊儿。”


    第94章


    长公主不是第一次侍疾,往常侍疾时,都会有宫人伴随左右,她只需要向征性地给景瑞帝喂上几口药就行了。可是今天,秦福贞却挥退了随行的宫人,亲手给景瑞帝清理患处。


    女人的体力终究不敌男人,等给景瑞帝换好衣衫后,无论是秦福贞还是景瑞帝都出了一身汗。景瑞帝口不能言,只能哼哼着表达着自己的不适。


    见此,秦福贞只是抱歉地笑了笑,“弄疼父皇了吧?对不住啊,女儿力气小,不如行远他们照顾得妥当,让父皇受累了。”


    在秦阙和温珣的照顾下,景瑞帝的情况越发好,如今已经不像先前那般浑浑噩噩了。他甚至能无奈地叹了一口大气,眼睛深深看着女儿,眼底带着淡淡的无奈。


    汤匙同药碗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秦福贞纤长的手指轻轻搅动着汤药,而后她舀起一勺药放到自己唇边抿了一口:“父皇,喝药了。”


    景瑞帝闭眼偏头,用行动表达着自己的抗拒。苦涩的汤药灌了一碗又一碗,饶是坚强的帝王,也有些承受不住。


    秦福贞早就预判到了景瑞帝的反应,她轻笑一声:“父皇,今日的汤药是甜的。”


    景瑞帝睁开双眼,僵着脖子扭头看向了秦福贞,秦福贞眉眼弯弯:“真是甜的,不然父皇闻一闻,是不是有蜜糖的味道?”


    汤匙在景瑞帝的口鼻间转了一圈,确实有一股隐约的蜜糖味传来。景瑞帝这才眨眨眼,接受了长公主的投喂。


    抿了一口汤药后,景瑞帝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淡淡的清甜缠绕在口舌上,这是他倒下至今喝过的最美味的东西。


    景瑞帝一口接一口,就在汤药还剩半碗时,秦福贞却放下了汤匙。在景瑞帝疑惑的目光中,秦福贞抬手,将碗中剩下的汤药一饮而尽。


    品砸了一番后,秦福贞笑着放下了汤碗:“他们说,这药在口中含的时间越长,越能品尝到甜味。许是我含的时间不够长,我怎么觉着,有些酸涩呢?”


    景瑞帝瞪着眼瞅着秦福贞,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


    “父皇,你可知你我方才饮下的是什么?”秦福贞轻轻将景瑞帝露在被子外的手轻轻塞入了被子中,她的声音柔和得像是哄婴儿入眠一般,“你我刚刚饮下的药,名为醉春红,香甜如蜜糖,人喝了之后会在睡梦中无声无息的死去。”


    “说起来,这是霍氏一族的秘药。当年我的母后就是因为它,才会带着我那还未出世的弟弟睡了两日,而后一同离开了。”


    景瑞帝右手一僵,双瞳惊惧地睁大,看秦福贞的眼眸中满是惶恐。他想要挣扎想呼唤,可吼间只能发出溺水一般的咕噜声。


    秦福贞捡起水盆中的帕子,轻柔地拧干,慢条斯理在景瑞帝的面颊上擦拭着:“父皇年少时,就像如今的行远一样。不居长,不居嫡,没有显赫的母家,也没有过硬的才学和武艺,因而不得皇爷爷看中。”


    “世家出来的高门贵女看不上您,是外祖慧眼识人,将自己的女儿,我的母亲嫁给了您。这些您还记得吗?”


    过去的事情怎会忘记?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听女儿提起,只会将景瑞帝心中的惶恐不断放大。他的右手从被子中穿过,慌乱无措地晃动着,像是想要阻止秦福贞接下来的话语,又像是想用这条唯一能动的胳膊拖着自己的残躯离开。


    秦福贞在景瑞帝面前向来是温婉贤淑的,可是这一次,她却强硬地摁住了景瑞帝的手,凑在他的耳边一字一顿地说道:“母亲为您生儿育女操持家业,许氏一族也拼尽全力支持您。”


    “您在母亲和许氏的帮衬下逐渐在朝野中崭露头角,慢慢的得到了皇爷爷的器重,也结识了更大更好的助力。那时候我和母亲看着您意气风发,真心为您高兴,可是您是怎么做的呢?您为了获得霍氏一族的助力,以平妻之礼抬了霍氏一族的女儿进门。”


    “许氏比起霍氏终究底气不足,您明知那霍氏不是一个会容人之人,偏偏纵容她在后宅中兴风作浪欺辱我和我的母亲。”


    “母亲身怀六甲之时,霍氏一碗醉春红要了她的命,事后所有人都说是我母亲孕中贪杯才损了身体害了性命……”


    秦福贞眼中浸出了泪,她笑着抬手抹去了泪珠,认真看着景瑞帝的眉眼:“母亲的死您真的不存疑惑吗?您真的不知霍氏所作所为吗?那是您结发的妻子,就算您对她无情无义,她的腹中还怀着您的孩子。那是个男孩,七个月了,但凡您对我们母子稍稍有些怜悯,您都可以救他一命。”


    景瑞帝痛苦地闭上眼睛,眼角滑下了两滴泪珠,吼间的声音破碎得像是野兽在嘶吼。


    见到父亲颤抖瑟缩的模样,秦福贞毫无波动,甚至冷笑一声:“您现在觉得痛苦了?悔恨了?晚啦!”


    “失去了母亲和弟弟,也失去了父亲的关爱,女儿在后宅中寸步难行。时间长了,女儿也认命了,我认清了母族的无力,认识了您的凉薄。我本想着就这样吧,我毕竟是个公主,等及笄之后嫁出去,能自保就行。”


    “可万万没想到,就连我的婚事,您都要纵容着霍氏糟蹋我。”


    “您明明曾经亲口许诺我,我的婚事可以自己做主,可还是任由霍氏为我指了婚。那人您见过,您说他风神俊秀是我的良配,可事实上,他和他的家族都是霍氏一族的拥趸,我若是真嫁过去了,这辈子就再也没有安宁可言。”


    “所以,我弄死了他。”秦福贞眼底闪过了狠厉,“那是我第一次杀人,父皇您知道吗?得知那人的死讯之后,我心中只有快意。生平第一次,我掌握了自己的命运。我凭什么要受霍氏的操控和欺辱,我的命运只有我自己能操控。”


    “当我哭泣着跪在地上,发誓这辈子为了一个我只见过两次的男人守节时,长安城的人都在歌颂我的痴情时,只有我自己知晓,我求的到底是什么。”


    “我恨,我恨我不是男儿身,我恨我母族不强大,我恨所有肆意践踏我摆弄我命运之人。所以我要强大起来,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脉资源,壮大属于自己的势力。”


    “从那一日起,我活着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报仇。霍氏和她的子孙乃至霍氏全族和他们的利益家族,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这么多年,我利用您的不忍,一点点培植自己的人脉,提拔母家,打压霍氏。您不是没有察觉,您只是觉得这样很好,霍氏不能独大,有个制衡之人也行。”


    “您冷眼看着我和太子你来我往,看着我们此消彼长,若是您没倒下,可能到现在依然像一柄秤砣一样,压在我和太子中间……”


    “爹啊,这些年女儿也算经历了风浪,成长了,成熟了,聪慧了……那个端庄娴熟的贞儿终是被女儿亲手杀了,活下来的只是长公主,看似菩萨面,内里已经腐朽烂透了。”


    “这几日我经常做梦,梦到您还没迎娶霍氏进门时候我们一家子。那时候我们住在小小的瑞王府上,爹每日去上朝办差,回家时会从大街上给贞儿带一点小点心。娘操持家务,在小小的院落里种满了五颜六色的花。爹爹,您还记得那些吗?”


    秦福贞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应当不记得了吧?我最珍贵的回忆对于爹而言,其实是一段暗无天地的日子吧?”


    景瑞帝吼间的动静越来越响,僵直的手指紧紧抓住了长公主的衣袖:“吱……真……”


    许是药效上来了,秦福贞觉得头脑有些昏沉,人也有些困顿。她一点点将衣袖中景瑞帝手中抽出,双眼亮得惊人,语调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对了,告诉您一件事,您知道您为什么会卒中吗?是您心爱的太子在丹药里面动了手脚,而我早就知晓了他的意图,却没有阻止。”


    “爹,你算计了身边人一辈子,临了被人算计也是应得的。事到如今,我才发现您所有的子嗣中,太子才是最像您的那个,自私凉薄翻脸无情。我努力了这么多年,终究不敌他。”


    “呜呜……”景瑞帝再度尝试着伸手去拽秦福贞的袖子,不知是不是长公主的话刺激到了他了,竟然有断断续续的话语从他吼间冒出:“解……解药……”


    秦福贞平静地看了景瑞帝一眼:“爹,就算给您解药,您的身体也只能茍延残喘罢了。听话啊,该放手时就放手。”


    两行老泪顺着景瑞帝的面颊滑下,他再一次伸出手,这一次他牢牢抓住了长公主的手,吼间挤出了干涩的语调:“爹……死……贞儿……活……爹死……贞儿活……贞儿活……”


    秦福贞身体一震,像是听见了世上最动人的话一般露出了释然的笑容。一边笑着,长公主一边用柔软的手反握住景瑞帝干枯的手掌,温暖的手掌轻轻在父亲的手背上抚摸着:“爹,贞儿已经活不了了。太子布好了局,您注定要带走一个您的子嗣,不是我和殊儿,就是行远和琼琅。”


    “他是男人又是太子还占了正统的位置,早经站在了制高点上。父皇,贞儿心中其实很不甘哪,明明我才学在太子之上,可偏偏是女儿身,在皇权至上的大景,我再出色也还是敌不过‘正统’二字。”


    “行远是个好孩子,这些年我这个做阿姊的,对他诸多利用他却毫无怨言。琼琅才学惊世,若不是秦睿做了混账事,他本该登堂拜相。如今他们好不容易在幽州有了自保之力,我希望他们能好好活着,别再卷入是非,安心为国为民做一些事。”


    “至于我……许氏嫡支投诚太子的那一天,我就彻底的输了,活着也不过是茍延残喘。我亦有尊严,让我跪着活,我不愿意。何况我有了殊儿,他小小年纪没了亲生爹娘,我总要为他多想想。”


    景瑞帝老泪纵横,断断续续地吐出破碎的字眼:“爹……对不……住你……对不住……”


    秦福贞眉眼弯弯,“没事,爹,女儿不怪您。黄泉路上,你我父女相伴,不寂寞。女儿也非纯善之辈,对不起您的事也没少做。我们父女呀,终究还是活成了彼此都陌生的模样。”


    景瑞帝还想说些什么,可是眼皮却沉沉往下落,他努力睁开眼,想看清女儿的模样。可是秦福贞温婉的容颜最终还是不断地模糊……模糊……


    眼见景瑞帝偏过头睡了过去,秦福贞轻轻将父亲的手指掰开,仔细放在了被子下方。整理好床榻和被褥后,她抬起手轻拍两声:“开始吧。”


    等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她就能去见自己的家人了。


    等温珣和秦阙回到端王府时,就见秦殊抱着老虎形状的布偶站在了廊檐下。小小的孩子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扁着嘴,要哭不哭地看着二人。


    秦阙上前几步蹲下身体温声哄道:“殊儿还记得五叔和五婶吗?阿姊这两天有些忙,五叔和五婶陪你玩哦。”


    两行泪从秦殊的眼眶中滚下,他将心爱的老虎布偶塞到了秦阙怀里,而后后退两步像模象样地跪在了地上:“殊儿见过爹爹。”


    圆圆的泪珠在青石板上晕开,秦殊小小的身体颤抖着,带着哭腔的声音清晰地说着:“阿娘说,以后五叔和五婶就是我的爹爹了。”


    秦阙心中一惊,呼吸顿时乱了。愚钝如他也明白了皇姊的意思,她将最宝贝的殊儿交给了自己,以身为子,替他扛下了一切。


    明知道皇姊的做法对自己只有利没有害,可是秦阙还是乱了:“我要回宫,我要去见阿姊。”


    没等秦阙起身,温珣已经一把摁住了秦阙的肩膀,他红着眼眶难过地摇了摇头:“晚了。”


    秦阙感觉自己的手脚发麻,吼间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他有很多话想说,可是话到口边却不知能说点什么。最终秦阙抖着手将秦殊搂在了怀里,哽咽道:“殊儿乖,乖……”


    伴随着秦殊嚎啕大哭的声音,丧钟传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圣上驾崩了——”


    第95章


    就在秦璟美滋滋等着登基大典的时候,景瑞帝驾崩了!


    这就意味着太子殿下心心念念的登基大典不能如期进行。国不可一日无君,在景瑞帝的灵前,太子殿下就这么匆匆忙忙地接过了玉玺,灰头土脸地登基了。


    没等秦璟拿出新帝的架势来责问伺候的宫人,长公主就因为悲伤过度,跟着景瑞帝一起走了。弥留之际,长公主还当着朝中重臣的面流着泪将自己的幼子托付了给了端王爷。


    长安城中流言四起,有人说是新帝挑选的吉日不吉,要不然圣上怎么早不驾崩晚不驾崩,偏偏挑选他快要登基之前没了?也有人说新帝不仁,容不得景瑞帝和长公主,因而在登基之前才会下狠手扫清障碍,要不然长公主为何将幼子托付给端王?直接托付给新帝不是更好吗?


    总之朝野上下议论纷纷,长公主的一套连环招下来,直接将刚登基的秦璟给干懵了。


    秦璟做梦都没想到,秦福贞竟然能狠成这样,宁愿舍了性命也要膈应自己一把。一个斗败了的秦福贞,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他本来想弄死的是掌握了部分军权正在逐渐壮大的秦阙啊。


    长公主和圣上去世之后,端王夫夫悲痛欲绝,在灵堂上几度哭到晕厥过去。见此场景,就连秦璟也只能违心地夸他们至纯至孝,让他们保重身体回王府休息。


    私底下秦璟气得眼珠子都红了,天知道当他看着秦阙和温珣二人在他眼前晃荡的时候,他的心情有多么糟糕。若是可以,他恨不得直接将二人封在棺材里,省得他闹心。可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不好下手也就罢了,若是秦阙和秦殊他们在长安城中再出什么意外,就算动手的人不是他,他也得背了这口大锅。


    先皇殡天,新皇要守孝二十七日。秦璟的算计落空心中不爽,再加上连续守孝吃不好睡不好,没几天眼睛周围就出现了浓重的青黑色,嘴角也起了一溜水泡。


    相比于秦璟,秦阙他们的日子要稍微轻松一些。


    送走了唠唠叨叨的秦淳谙后,秦阙面色凝重地走向了后院。没走两步,他就看见秦甲指挥着部曲们抬着一箱箱的东西往王府搬:“哎,都小心着些啊,别磕着碰着了。”


    秦阙脚步一顿:“秦甲。”


    秦甲急忙小跑上前,不等秦阙开口便主动交代道:“王爷,这是大夫们从太医院中拓写下来的脉案和药方,王妃吩咐了,这些东西很重要,要先行一步运回幽州。”


    入长安时,秦阙和温珣带了上百名大夫和药童,秦阙他们侍疾时,这些军中的大夫们也没闲着,他们在努力同太医院的太医和药童们搞好关系。最初时高高在上的太医们对这些乡下来的赤脚大夫不以为然:开什么玩笑,乡野来的大夫能治什么毛病?


    然而大夫们身后站着的是幽州铁骑和部曲大营,问诊看病上面他们确实不如见多识广的太医们,但是在治疗分筋错骨跌打损伤这一块,这群大夫无敌了!


    饶是太医们久经风浪,也没见过直接将手伸进患者胸腔,直接抓着心脏按压恢复心跳的手法。只是浅浅展示了一下止血和接骨手段之后,不少太医对幽州来的大夫们就心生敬意。


    狠啊,不愧是从战场上厮杀下来的大夫,不愧是用活人练出来的急救手段,这一手足够温室里四平八稳的太医们学上好几年的了。更别说大夫们身后有着强大的智囊团,再硬骨头的太医也在他们的种种攻势下卸下了防备。


    总所周知,皇室太医院集中了全国最优秀的医者,集齐了数不清的药方。温珣给大夫们下了命令:尽可能的拓下药方和病案。


    大夫们不负温珣嘱托,短短半月,就将太医院从前朝开始积攒的药方给拓下了大半。他们有信心,等到离开长安时,整个太医院的脉案都会被他们完整地拓下。


    秦阙微微颔首:“那确实需要细致一些,有多少算多少,先往幽州送一批再说。”


    秦甲应了一声后,快速环顾了一下四周。秦阙眉头一皱:“做什么?有什么话好好说,贼眉鼠眼的,这是在自己家里!”


    秦甲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嘿嘿嘿,这不是习惯了么,谨慎些总没错。”说着秦甲压低声音,小声道:“王爷,这几天在太医院的兄弟们说,给皇帝问诊的张太医被扣住了。兄弟们去查了一下,您猜怎么着?”


    秦阙揉了揉眉心,幽幽道:“别逼着本王揍你。”


    秦甲清清嗓子,八卦道:“兄弟们偷了张太医的脉案来看:咱新帝他自从景瑞帝离世之后就不举了。不光不举,以后的子嗣可能也艰难了。”


    秦阙愣了,猛地抬头看向了秦甲:“是真是假?”


    秦甲双目灼灼:“这种事情自然不敢蒙骗王爷。张太医是太医院最德高望重的太医,他的方子不会错。只是属下有些奇怪,新帝先前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得了这怪病?”


    秦阙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秦福贞的面容,半晌后他冷笑一声:“许是缺德事做多了,先人来找他麻烦了。”


    吸了一口气后,秦阙关照道:“这事不要乱传,在我们离开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秦甲慎重道:“属下知道!”


    看秦甲的背影消失后,秦阙呼了一口气,大步走向了琼华院。阳光明媚,琼华院中阳光最好的回廊下放了一张躺椅,躺椅上秦殊正在呼呼大睡,而温珣则坐在一边一手手握着书卷,另一只手则在轻拍着秦殊的小身体。


    见到这一幕,秦阙的脚步不由得放轻了,就连阴郁的心情也变得明朗了起来:“睡啦?”


    温珣放下书含笑点头:“嗯。阿姊去世后,这孩子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应当非常难受,这几日他吃不好睡不香。先前他在我怀里哭了一场,应是把心里的那股气给泄出来了。我喂了他一点甜牛乳和点心,你看,他睡得多香。”


    秦阙伸手将秦殊身上的小毯子往上拉了拉,他一屁股坐在了躺椅另一边,隔着躺椅小声说道:“我要进宫一趟。”


    温珣了然地点点头:“是该进宫一趟了,总不能全程都呆在王府,该做的文章还是要做的。需要我去陪你吗?”


    秦阙摇摇头:“不用,你在家陪殊儿。我知晓分寸,你不用担忧。琼琅,你放心吧,阿姊用命给我们铺的路,我一定会带着你们平安走下去。”


    皇宫中一片缟素,随处可见披麻戴孝神色凝重的宫人。距离上次秦阙在灵堂前哭昏过去已经有七日了,当脚步虚浮的秦璟走进灵堂时,就见秦阙恭敬跪在蒲团上,纸钱燃烧的光亮照亮了端王沧桑的面容。


    见秦璟进门,秦阙连忙起身弯着腰上前搀扶:“皇兄。”说话时,他的目光下垂,快速在秦璟不可言说的位置转了一圈。


    秦阙的乖顺显然没有让秦璟放下敌意,这位刚上任的皇帝上下打量了秦阙几下,不辨喜怒道:“身体好了?”


    秦阙没有抬眼,只是腰压得更低了:“父皇和阿姊离开,皇弟悲痛欲绝引得旧伤复发,让皇兄担忧了。”


    秦璟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装模作样扶了秦阙一下后,他指了指蒲团:“一家兄弟,别说这么生分的话。明日父皇和皇姊就要下葬了,我们两兄弟陪他们最后一程。”


    说是想陪,可是灵堂中安静得只能听见香烛纸钱燃烧的声音。秦阙本不是话多的人,秦璟不主动开口,他主打一个闷声不吭。


    “听说幽州现在不错,北镇鲜卑高句丽,就连夫余也变成辽北郡了。皇弟这些年在幽州做了不少实事啊。”


    秦阙心中长叹一声,果然被温珣猜中了,他这个皇兄嫉贤妒能,不能为自己用的人才统统视为敌人。在幽州这几年,秦阙也算学了一些东西,闻言他抽了抽鼻子,悲伤地看向了秦璟:“为君分忧是臣子的责任,皇兄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人身无长物,只会横中直撞。说来惭愧,就连打鲜卑攻夫余这事,也是占了身份优势。”


    秦璟眉头一挑:“听说那卫椋给了你一些兵权?”


    秦阙苦笑一声摇摇头:“哪里算是兵权啊,都是一些麻烦。那些个老弱残兵,打又不能打,养又养不起。朝廷削减兵力,卫椋将那些不能披甲上阵的兵给了我,我帮他养着人马,卫椋又得了名声又拿了好处。臣弟心中苦啊,也不知该向谁诉苦。”


    秦璟神情未变:“章淮章州牧可是琼琅的恩师啊,说起来也算是我半个恩师,他过去了就没帮你争取到什么好处?”


    秦阙面色古怪地扫了秦璟一眼:“好处?大将军王卫椋在幽州镇守半生,岂是章州牧能撼动的?实不相瞒,章州牧到了幽州不久,本想帮我和琼琅争取一些话语权,那卫椋好生蛮恨,竟直接绑了他带去了居庸关。短短几月,章州牧被折磨得形容憔悴,我见了都心疼。”


    这倒是真的,卫椋当着黄门郎的面掳走了章淮,事后章淮一连写了十几分折子骂卫椋狼子野心。景瑞帝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最后也只是派人口头警告了卫椋,并没有实质性的惩罚。


    这么看来,秦阙他们在幽州的日子并不好过?


    不,秦璟并没有放松:“是吗?那听说幽州有盐厂有楼船,卫椋也掺和了?”


    说起这个,秦阙苦水更多,他干脆调转了方向,对着秦阙控诉道:“皇兄,臣弟对您说句实话吧。那幽州就不是个好地方,穷啊!若不是想法子谋生路,弟弟我可能已经饿死在幽州了。”


    “那盐厂本是我们开的,想着赚点小钱贴补一下,后来也被刘氏占了大头。弟弟没用啊,为了活命只能弯腰低头……”


    秦阙的手拼命掐着自己的大腿,眼中浸出了泪:“要说楼船,真是冤枉弟弟了。你是知道的,北方将士不善水战,就算修了楼船,谁能上船啊?是我三千部曲?还是卫椋给的那些老弱病残?”


    “没有楼船?可是我听说你们如今有五艘楼船了,还给楼船命名了。”秦璟若是能随便被人忽悠,也不能登上帝位,对于秦阙的话,他并没有几分信服。


    秦阙眉头皱起,为难道:“实不相瞒,不是楼船。就是几艘渔船,琼琅爱吃鱼,幽州不比长安随时都能吃上鲜鱼。幽州的那些刁民惯会糊弄人,几次下来,我想着打几艘船专门捕鱼,这才让琼琅吃上了鲜鱼。没想到这事竟然惊动了皇兄,是弟弟的不对。”


    想到探子送来的消息,秦璟手指轻轻在大腿上扣着:“这么说来,是下面的人乱传消息?”


    秦阙叹了一声,惆怅道:“我倒是希望自己能在幽州过上好日子,皇兄啊,自从到了幽州我才知晓先前过的日子太悠哉了。如今什么事都需要我操心,我只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过自己的安稳日子就行。”


    糟糕,掐过头了,大腿一定被掐青紫了。看来不是所有人都能毫无负担地胡言乱语,秦阙憋得泪都出来了,可秦璟还是将信将疑。


    见秦阙这幅怂样,秦璟抿了抿唇强压着心底的烦躁:“皇兄也盼着你能好,兄弟间随意问几句,莫要如此谨慎。往后我们兄弟还要互相扶持,以后要多多来往。”


    凭着秦璟对秦阙的了解,他这个弟弟向来不是会隐忍低调的人。若是秦阙真像他想象的这般厉害,先前那些造反的藩王要拉拢他时,秦阙应该按捺不住了。


    或许……真是传言不实?


    秦阙缓缓点头,“皇兄说得对,来日方长。”


    第96章


    在官员们的哭嚎中,景瑞帝和长公主被抬入皇陵妥善安葬,至此,掌管大景二十五年的帝王成为了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笔,长公主同太子之间嫌弃的腥风血雨也成了不为人知的过去。


    景瑞帝和长公主下葬后的第二日,秦璟召开了他的第一次朝会,朝会上,秦璟改年号“天兴”。


    秦阙混在群臣中间对着新帝三跪九叩,神色间满是恭顺。许是秦阙的态度取悦了秦璟,又或许是身下的龙椅让这位新帝觉得心安,朝会过后秦璟竟然和颜悦色的问秦阙,准备何时返回幽州。


    原以为秦阙会马不停蹄赶紧溜,却不料秦阙叹了一口气,“本想早日返程,然而母妃忧思过重身体不适,我和琼琅想等她身体好些再走。而且幽州山高水远,一去也不知何日才能回长安,殊儿想和他的伙伴们告个别。”


    秦璟了然地点点头:“也是,亲朋挚友总是难以割舍。你们什么时候离开记得同我……朕说一声,朕亲自送你们出城。”


    下了朝会后,秦阙径直去了秋华宫。


    春意渐浓,庭院中花香弥漫。秦殊和幼仪正在庭院中玩耍,不远处的回廊下,英太妃正和温珣一边闲聊,一边关注着两个孩子的动静。


    秦阙一进门,温珣就看到了他。四目相对后,温珣遗憾地摇了摇头。秦阙眼神一暗,明白伴侣这边并不顺利。


    英太妃早就将二人的神情举止看在了眼里,见此她轻笑一声:“你们两别当着我这个老母亲的面隔空打哑谜,行远你来坐下,先喝一碗鱼羹。荠菜春笋黄鱼羹,出了秋华宫,你们再也尝不到这个滋味。”


    时令鲜物凑在一锅中,炖煮出来的味道自然令人难忘。秦殊一连喝了三碗,喝得小肚子溜圆后才不舍地放下了碗筷:“好喝,多谢祖母。”


    英太妃从身边的盘子中抓了一小把米花糖递给了秦殊,同时关照幼仪:“幼仪带殊儿去玩耍吧,记得不要跑太远,远离水火。”


    秦幼仪大咧咧放下碗筷,擦了擦嘴后快乐地去抓秦殊的小手:“知道了!”反倒是秦殊,被拖走之前还规规矩矩对着众人行了个礼。


    孩子们笑闹着跑开了,英太妃感慨道:“不得不说,长公主是会养孩子的。殊儿被她养得极好,当初秦睿若是能得她亲手抚养,也不至于行差踏错落得后来的下场。”


    猛不丁听到了秦睿的名字,秦阙竟然有些晃神,他已经有好些年没听到这个名字了。回过神后,端王爷手中的汤匙轻轻同碗底碰撞着:“秦睿毕竟有自己的生母,阿姊当时也没那么大的权利。”


    长公主的权势是一点点开始壮大的,最初时,她只能以皇姊的身份辅助秦睿,等她发展壮大时,秦睿已经不受控了。若是秦睿能听长公主的话,一步步稳扎稳打,现在登上皇位的是谁还尤未可知。


    英太妃今日感慨颇多:“先帝故去后,我突然觉得宫中的老人越来越少了。如今来往的宫人也好,御花园中行走的妃嫔也罢,好多都是陌生的面孔。我原以为那些我厌憎的人离开后,自己能舒心一些,却没想到他们走了,我竟然开始怀念他们了。”


    “年轻时觉得这高高的宫墙困住了我,却不知何时,我已在心中筑了高墙,再也无法适应墙外的生活了。”


    温珣抿了抿唇,再次试图劝道:“母妃,高墙之外天宽地广,您读了万卷书,一定会喜欢那个自由广袤的世界。”


    在大景,圣上殡天后,他的妃嫔们有两种选择。有子嗣的可以随着子嗣去往封地,没有子嗣的可以留在后宫中,新帝也会善待他们。


    温珣他们早就打定主意,想带英太妃和幼仪离开长安去往幽州。一来可以让母妃和妹妹见一见长安之外的风土人情,二来将来也能不被掣肘。


    可是无论温珣如何劝说,英太妃始终没松口。


    笑了几声后,英太妃接过了温珣手中的空碗,亲手为他添了大半碗鱼羹。将鱼羹递给温珣后,英太妃缓声道:“你们的来意,其实我早已知晓。你们都是至纯至善的好孩子,我知晓跟着你们去幽州,我和幼仪都能得到妥善的安置,以前想做却没机会做的那些事也能实现。只是我也有我的考虑,正好你们都在,我也不隐瞒你们。”


    “其一,我出身清流之家张家,蒙家族庇佑,前半生衣食无忧。如今我双亲年迈,留在长安,我虽不能侍奉左右,可多少也能照拂家中。”


    “其二,幼仪今年已经年满十二,再有三年,她就到了及笄年纪。实不相瞒,我已经在替她相看人家了,她性子跳脱,我只盼她能觅得良人,过得幸福安康。”


    秦阙眼神暗了下来,母妃的考虑没错。幽州虽然在他们的治理下稳步发展,可是比起长安终究差了不少,幼仪在长安能挑选的空间更大更好。


    “其三你们在幽州做的那些事,瞒得了别人瞒不住我。很好,作为母亲,我非常欣慰能拥有你们这样优秀出色的儿子,母妃为你们骄傲。我知晓你们想带我和幼仪离开,是不希望将来新帝用我们来威胁你们,可你们有没有想过,越是这个时候,我越是不能走?”


    “我留下,一来可以为你们通风报信,二来也是人质。只要我还在新帝手中,他就觉得你们有软肋被我拿捏了,对你们的防范心也就降低了,有我打掩护,你们想做什么事放心大胆去做便是。”


    “若是……真的有那么一日,新帝握着我和幼仪的性命,让你们卑躬屈膝左右为难,母妃会亲自动手,不让你们限于困境。”


    秦阙和温珣瞳孔一缩,二人的眼眶齐齐红了:“母妃!”


    英太妃笑着摆摆手:“我最见不得你们这样,你们需要记住。你们已经仁至义尽,你们给了我选择的机会,我今日作出的决定亦是权衡利弊之后择出的最好选择。”


    秦阙哪里还能喝得下鱼羹,他的呼吸彻底乱了,端碗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将碗放在桌上后,秦阙深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翻涌的情绪后,才哑着嗓子开口:“儿子……让母妃操心了。”


    英太妃爽快的笑了一声:“操心?哈,行远啊,这你可说错了。母妃心里开心着,骄傲着。原以为我这一生子嗣单薄,这辈子注定要在宫墙内蹉跎一生。可没想到老天爷对我不薄,我儿历经艰难终于走上了正道,做的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我女活泼娇俏率直明朗,对我这个母亲言听计从信任关爱。”


    “有你们这样的好孩子,我知足。只可惜前些年我自恃清高看不上宫中那些钻营之辈,到如今我儿需要用人之际,才惊觉自己帮不上任何忙。”


    英太妃慈爱地看着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的两个孩子:“母妃给你们一句实话:离开长安后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考虑我和幼仪。我们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是也不会给你们添乱。”


    “再多说一句,成大事者心智要坚定,该舍就要舍。明白了吗?”


    从秋华宫离开时,温珣和秦阙眼眶通红,二人各自牵着秦殊的一只小手,沉默着向宫门的方向走去。


    秦殊时不时抬头看看两个爹爹,最终忍不住问道:“爹爹,你们怎么啦?是不是祖母骂你们了呀?别难过……”


    说着秦殊从衣袖中摸出了一个精致的小荷包,打开荷包后,他取出了两粒绿色的糖分别塞到了温珣和秦阙手里:“殊儿请爹爹吃糖,阿娘说,难过的时候吃点甜的,心里就不苦了。”


    看到孩子这么乖巧,温珣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秦殊的软发:“爹爹们没事,殊儿不用担心。下午我们有时间,可以陪你去和你的小伙伴道别,你平日里的小伙伴都有哪些啊?”


    秦殊像是没听到温珣的话一般,他低下头,从荷包中摸出一粒糖塞到嘴里含了起来。从温珣的那个角度看去,能看到秦殊鼓起来的小脸颊。


    就在温珣觉得秦殊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听见了秦殊微微失落的声音:“我没有小伙伴了,他们在阿娘出事的时候都没出现,他们不配做殊儿的小伙伴。”


    “阿娘说,真正的伙伴无论我是贫穷还是富有,是发达还是落魄,都会用相同的态度对我好。我之前太年轻,不懂阿娘的意思,现在我明白了,阿娘说得是对的啊。”


    听着年幼的秦殊说着老气横秋的话,二人觉得又心酸又好笑。秦阙弯腰抱起了秦殊,认真说道:“没事的殊儿,人这一生会遇到很多人。总会遇到真正的伙伴,等到了幽州,你会有很多很多伙伴。”


    秦殊乌黑的眼睛亮晶晶:“真的吗?”


    秦阙认真保证道:“真的!我们殊儿这么好,一定会有很多人真心喜欢你。”


    在长安呆了几日后,温珣他们决定四月初六离开长安。临行前,琼华院的那一树玉兰绽放出了满树的花。


    温珣仰头看着在风中摇曳的玉兰花,感慨道:“没想到还能看到花开。”


    秦阙伸手将温珣搂在怀中,亲了亲他的额头后叹了一声:“是啊,二月初时花苞只有拇指大,短短一个多月就开了一树的花。”


    好花好月好风景,秦阙心念一动:“喝点?”在幽州时,二人总会忙里偷闲过二人小世界,入长安后二人东奔西走,直到今日才能得片刻休息。


    温珣抬眼看了看秦阙,缓缓点头笑道:“好,喝点。”


    玉兰树下的小石桌上摆了几道小菜,一如几年前温珣对秦阙坦言的那一日。秦阙已经不记得当时温珣说了什么了,只记得月光浮动花影摇曳,玉兰树下的美人在酒水的作用下面颊微红双眼迷离,那真是比天上月树上花更美的景色。


    几杯水酒下肚,秦阙想到了当时粗鲁又莽撞的自己,心有余悸道:“琼琅,那一日你在花下摆酒,向我吐露心声。若是当时的我没听你的话,而是将你当成别有用心接近我的探子,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模样呢?”


    温珣笑吟吟地抬眼看了秦阙几眼,而后不动声色在秦阙的酒盏中倒满酒水。


    秦阙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自我分析着后续:“你别说话,你让我想想。若是我不信你,你会想办法离开端王府,然后改头换面为自己报仇。你很有可能会投入秦璟手下,届时不止是秦睿,就连我和阿姊也会成为你的报复目标。”


    “秦璟有了你简直是如虎添翼,他至少能提前两年登上皇位。”


    “至于我……我可能会糊里胡涂做个枉死鬼,到死都不知道是谁算计了我。”


    这么一说,秦阙背心汗毛竖起:“哎哟,我可真是凭着自己的傻和憨躲过了好大的劫数啊!”


    温珣“噗”地一声笑出了声,不得不说秦阙进步很大,他如今分析的情况和当年自己的想法当差不离:“所以说真诚是必杀技,我待王爷以诚,王爷待我傲慢,就证明你不是我想要的人。王爷还我真情实意,无论你是否有才学和实力,至少做人方面,你是没有问题的。一个人品可靠的人,总不会差到哪里去。”


    清冽的甜酒在杯中荡漾着,温珣轻轻抿了一口酒水,抬头看了看满树繁花:“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脾性,尤其是身居高位者,常年被人捧着哄着,身上的缺点就会无限放大。”


    “其实有件事我先前有所隐瞒。当年秦璟问我,为何到了长安之后没去寻他。要不然凭着师父的举荐信加上他的照拂,我也不会被人算计。其实不是的,在我到达长安的当日,我就曾经去过秦璟的府邸。”


    秦阙双眸睁大:“啊?!!”


    温珣不在意地笑道:“有门路为何不走?我若是真清高,被人毁了名节断了前途之后,就该一根绳吊死自己以铭心志,又何必老老实实喝一个月的五红汤?”


    秦阙眉头皱起,认同地点了点头:“嗯,也是。那你见过秦璟,为何还?”顿了顿后,秦阙猛地摇了摇头:“不对,当时我带着你去见秦璟时,秦璟的言行举止根本不像见过你。”


    温珣笑着点点头:“是呀,那一日我没能进得去二皇子府。皇子府上的门房见多了要攀关系走后门的穷书生,我递上去的拜帖被他们随意压下了。后来我想着,既然拜帖没用,我就在皇子府门前等着吧。”


    秦阙猜测道:“没等到?”


    温珣轻笑一声:“等到了,不过没能说上话。当时随我一起等待的还有一名学子,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只知晓他运气不好,入长安的路上被人摸去了银钱,后来一路讨饭才到了长安。我见他时,他衣衫褴褛瘦成了皮包骨,可即便如此恩师给的举荐信却被他贴在了胸口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秦璟回府时,那人先一步迎了上去。我远远站着,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看到那学子跪在地上双手颤抖地举着举荐信,而秦璟漫不经心地拿去看了一眼,而后将举荐信团成了一团随手丢在了一边。”


    “秦璟进府门后,我去搀扶着那学子起了身,他的眼神中已经没了神采,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说,秦璟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什么东西’。后来我看了那封被丢弃的举荐信,那学子的恩师名不经传,只是一个郡丞。”


    “都说长安人才济济,入长安参加考核之人哪个不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才子?可是到了长安之后才发现,才学比不过门第,天才泯然众人。”


    “我站在二皇子府的大门外想了很久,即便我有恩师的举荐信,即便我自诩有才学,可这样一个毫无怜悯之心,只凭门第用人的皇子值得我追随吗?当然,我有用时,他会对我友善,可若是某一天我对他不再有价值了呢?那时候等着我的又是什么?”


    “所以遇见你后,我很高兴。你为人大方善待部下和身边之人,你能听得进谏言,最重要的是我们行远心有怜悯之心,会将自己的粮食分给灾民。你像是一块蒙尘的玉石,在我面前一点点去除了泥沙露出了华光。我很欣喜,我在所有人之前发现了你这块璞玉,更欣喜能和你携手共进退。”


    这真是世上最动人的情话,一时间秦阙想哭又想笑,他狼狈地抽出衣袖擦拭着自己的眼眶:“琼琅,你真是……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微风吹过玉兰花树,黄白色的花瓣扑簌簌落地。树下二人相拥相吻,难解难分。


    第97章


    四月初六一早,为了表达帝王的仁慈和宽厚,秦璟特意起了个大早,亲自送各路藩王们到了长安城门口。装模作样小半个时辰后,秦阙一行终于踏上了归途。


    眼看长安城越来越远,秦甲等部曲开始忙碌起来。嘈杂的马蹄声穿过车窗,秦殊不安地往温珣的方向拱了拱。


    温珣敏锐地捕捉到了孩子的情绪,他笑着放下手中的书卷,将秦殊搂在怀里:“是不是有些害怕啦?没事的,这是部曲们在保护我们,等我们回到幽州之后,爹爹带你去见更加威猛的战马和披甲的铁骑好不好?”


    秦殊双手拽着温珣的衣摆,抿了抿唇小声问道:“爹爹,皇帝叔叔是不是不希望我们回幽州?”


    温珣早就见识过秦殊的聪慧,如今听他问出这样的话来,也没想着瞒他:“你皇帝叔叔觉得我和你秦爹爹是隐藏的威胁,他不希望自己身边有危险,因而对我们有些敌意。”


    秦殊抬起乌溜溜的大眼睛认真看着温珣:“那爹爹们对皇帝叔叔真的有威胁吗?”


    好问题,竟然问住了温珣。


    想了想后,温珣眉眼弯弯对秦殊说道:“爹爹们从没想过成为谁的威胁,我们只想带领我们治下的百姓过上好日子。可是如果谁将我们当成想象中的敌人,我们也能成为他真正的敌人。”


    秦殊歪着脑袋若有所思,大人之间的爱恨情仇和利益博弈对于这个年纪的他而言还是太复杂了。温珣笑着揉了揉秦殊的软发宽慰道:“莫怕,你只要记得,我们会安全地到达幽州,你会遇到很多志同道合的小伙伴,见识到天宽地广。”


    车帘微微晃动,这时就见秦阙抓了一把五彩斑斓的小野花钻了进来。将野花束递给温珣之后,秦阙随意道:“已经安排妥当了,到了前方岔道,我们北拐入并州。”


    温珣微微颔首:“行,就是一会儿你又要被灵寿王叨叨了。”先前本来说好了,秦阙他们会和冀州的几个藩王一同前行,从冀州北上。可是控制大半个冀州的世家许家嫡支已经转头秦璟,温珣他们怕中途出现不可控的麻烦,因而选择从并州走。


    不说这个还行,一说这话,秦阙痛苦地抹了一把脸,沉重道:“已经说了,秦淳谙死活要与我们同行。”冀州并不太平,几个藩王互相看不顺眼许久,秦淳谙好不容易抱住了秦阙的大腿,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


    听到这一噩耗,温珣已经开始提前脑瓜子疼了:“看来接下来这一路,耳根不得清净了。”


    秦阙无奈地叹了一声:“没办法,有些罪总是要受的……”


    不过温珣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妙计:“快,给部曲大营传信,让萧奕范岭入并州提前候着。”


    秦阙双眸一亮,顿时笑开了花:“哎嘿,还是我家琼琅聪慧。”说着端王爷起身在自家王妃面颊上留下了响亮的一个亲吻,而后乐滋滋地下车传信去了。


    温珣已经习惯了秦阙时不时嘬他一口的行为了,一时间还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可等他低头看到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时,他的老脸顿时红成了一片,不知道该怎么向孩子解释。


    倒是秦殊很体贴:“这边是阿娘说过的两情相悦吗?我懂的!”


    温珣捂脸,看来以后和秦阙亲密的时候得稍微注意一些了,他们已经是做爹爹的人了,不能当着孩子的面失了分寸。


    入了并州境后,一路风平浪静。许湛清和许湛澈两兄弟亲自带队护送着车队北上,一路上众人甚至有心情停下来赏一赏风景。就这样走走停停,五月初时,温珣他们回到了蓟县。


    王府中人提前得知了消息,得知王府有了小世子之后,长福他们早早守在了门口,伸长脖子等着车队进入他们的眼帘。


    当温珣从马车上下来时,就见自家阿兄双眼放光地看着自己。往常时,长福早就开始嘘寒问暖了,可是今日,他的目光频频看向了车帘,期待不已:“宝宝呢?”


    当秦殊掀开帘子钻出来时,长福一愣,随即抚掌大笑:“哎哟!这个宝宝和我家阿珣小时候一模一样!这个好!这个好啊!”


    说着不等温珣介绍,长福就对秦殊张开了双手:“宝宝,我是你阿伯。阿伯家里有小狗狗,带你去看小狗好不好呀?阿伯家里还有小哥哥和小妹妹,让他们陪你玩好不好啊?”


    秦殊早就听两位爹爹说过长福,他乖乖行了个礼,而后看向了温珣他们。见温珣他们笑着颔首后,便害羞地张开双手:“阿伯抱抱。”


    长福快乐地抱起了秦殊,脚不沾地地往王府的方向走去:“吴叔你看,这孩子好乖。红玉小枣小豆!快来看宝宝!哎呀,这宝宝真可爱啊~和我们阿珣小时候一模一样!”


    温珣对着长福的背影伸出手:“阿兄……”


    事到如今,温琼琅不得不面对一个悲伤的事实,有了秦殊之后,他在阿兄心里的地位下降了。还是秦阙想得开:“没事,你看,吴伯不也不理本王了么?习惯就好。”


    没等温珣和秦阙携手进府门,秦甲便快步来报:“王爷王妃,朝廷传旨的人向州牧府去了!”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在对方眼底看到了警觉和不安。


    等二人赶到州牧府时,章淮已经接完了圣旨。圣旨上说得天花乱坠,传达的意思只有一条:调章淮去别处,另派人来做幽州州牧。


    对此章淮倒是不意外:“老夫同当今圣上也有半师之谊,他是什么性子的人,老夫清楚。这一天迟早会来,这道圣旨已经比老夫预料中晚了。”


    章淮是朝廷命官,接到朝廷的旨意只能服从,若是抗旨就是大罪。而且朝臣每隔一段时间官职变动也正常,章淮被调去长安任少府卿,算起来也是高升了。


    见自家徒儿和师侄面色灰败的模样,章淮一边卷着圣旨一边宽慰道:“也是好事,为师做了这么多年的地方官,终于能入长安做一回京官了。你们也别这幅模样,琼琅啊,为师入长安未必是坏事,朝中有个自己人你心里该踏实。”


    温珣心中酸涩:“这是皇帝给我们的警告。”要不然圣旨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着他和秦阙回到幽州的这一天来了,秦璟明白了要抽走他们的助力,在幽州安插自己的人手。


    秦阙咬牙道:“他娘的,本王好歹是藩王,幽州境内的大小官员本王有自主任免的权利。本王这就上书朝廷,凭什么他秦璟对我们的政务指手画脚?”


    章淮哈哈笑了两声,伸手摁住了秦阙的肩膀:“你和琼琅一路殚精竭虑走到今日,切莫冲动坏了大事。再说了,师叔我没别的本事,若是需要时也能活得一手好稀泥。圣上让我做少府卿,我做便是了。他寻不到我的错处,捏不住我的把柄,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顿了顿后,章淮哂笑一声:“真以为咱幽州州牧这一职谁来都行吗?不说别的,这些年从卫椋手下走过的州牧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派个明白人过来也就罢了,派个胡涂蛋来,谁哭还不一定。你们只管放心,不用担心我们这些老家伙,做好你们该做的事。”


    眼看温珣眼眶又红了,章淮“啧”了一声,掏出帕子不太温柔地给徒弟擦脸:“这么大的人了,说哭就哭,也太娇气了。你若是真心疼为师啊,为师走之前你让长福给我多炖几次肘子。”


    说罢章淮摸了摸微微凸起的肚子,眯眼满意道:“为师现在也是你所说的标准身材了,吃几个肘子不过分。”


    从州牧府出来时,秦阙二人的脚步有些沉重。走了几步后,温珣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天空,又转头看了看州牧府敞开的大门,苦笑道:“我原以为我们会有很长的时间慢慢发展,可现在我觉得我们的头顶悬着一柄随时会落下的利刃。”


    秦阙握了握温珣的手,咬牙道:“实在不行,反了他的,现在也不是毫无胜算。”


    温珣眼神变化了好几次,最终摇了摇头:“不打没有准备的仗,不作无谓的牺牲。接下来我们需要更加慎重,更加冷静。王爷,忍字心头一把刀,忍耐的日子不好受,但是为了将来,再坚持坚持。”


    *


    时光飞逝,眨眼间三年的光阴流淌而过。


    三年内,朝廷每隔一两月都会有圣旨传到幽州,或者是继续让铁骑削减兵力,或者是幽州的盐业朝廷要分一杯羹,或者是加重幽州的税收……


    在朝廷的压榨下,温珣他们憋住了气,硬生生的挺住了。朝廷给了幽州巨大的压力,可是端王爷没有将这些压力转嫁到百姓头上,幽州的百姓依然有饭可吃有地可种。


    三年下来,幽州境内的人口超过了三百万,可耕种的土地也超过了两百万顷。新增的官道上,随处可见繁忙的车马,山海关外原本荒芜的几个郡,放眼一看满是生机勃勃的田野。


    而想要做到这一步,温珣和秦阙承受了难以想象的压力。这二人起早贪黑,亲自抓各处的建设,为此二人忙得脚不沾地,经常十天半月见不着人。


    秋高气爽时,幽州第二十个大型养鸡场在蓟县东郊建成。这座养鸡场正式运营后,幽州境内的百姓餐桌上就能出现价格优惠味道鲜美的鸡肉了。


    忙完养鸡场的奠基仪式后,温珣提着一篓子鸡蛋,脚步虚浮,打着飘着走进了长福家的小院子中。


    一进院子,三个孩子便向温珣飞奔而来:“爹爹!”“阿叔~”“酥酥……”


    三年过去,秦殊已经从敏感细腻的小宝宝长成了健康活泼的小世子。入了幽州之后,秦殊见识到了天宽地广,温珣拜托几位师伯教他识文断字,教他强身健体。如今秦殊年纪虽小,却已经有了这个年纪难得的见识和格局。


    小枣也从走路不利索的小姑娘变成了蓟县苗苗班正式开蒙的小学子,今年秋天刚入学的她随了红玉,小小年纪就展示出了惊人的女红天赋。


    唯有两年前出生的小果,现在说话还有些含糊,一张嘴就疯狂掉口水。纵然如此谁也阻止不了他对小叔的喜爱,一见面他就抱着温珣的小腿啃了起来。


    三个孩子簇拥着温珣,兴高采烈地分享着最近的好消息。比如秦殊得了夫子最多的夸奖啦,小枣能给自己和弟弟梳小辫啦,小果骑着大黄去买糖啦……


    虽然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温珣还是认真响应了每一个孩子,鼓励表扬了他们。


    长福进门时,就见被孩子们簇拥的温珣面色发白,惊得他连忙出声:“阿珣?你还好吗?”


    温珣伸手抚摸着孩子们的脑袋,疲惫地笑道:“还行,就是好困。”


    长福立刻去屋中搬了一个躺椅放在了回廊下:“快来睡一会儿,你这是从哪里回来的?怎么累成这样了?快来躺一躺,阿兄现在做晚饭。”


    温珣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快散架了,躺在躺椅上时,关节发出的咔咔声清晰传入他耳中。直到躺下时,他才知晓自己有多疲惫。


    大黄和小黄一左一右趴在温珣的脚边,和煦的秋风吹过墙角的野菊花,在浓郁的花香中,温珣的眼皮沉沉往下掉。不知何时开始,阿兄的小院子成了他唯一可以放松的地方。只有在这里,他不是温琼琅,不是端王妃,而是可以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的小阿珣。


    耳边传来了长福的询问声:“阿珣啊,想吃点啥?”和温珣说话的同时,长福还要分神给几个小不点:“你们几个小家伙慢点,别摔了。”


    温珣眼皮沉重,哼哼了两声:“都行……阿兄做的我都喜欢。”


    孩子们的嬉笑声混着长福的念叨传来:“对了,小豆被膳食堂留下了,膳食堂的师傅说让他先做一段时间帮工,适应了之后再让他上灶。挺好,以后也算是有手艺的人了,能安身立命啦。哦,还有还有,红玉手巧,嘉和公主让她帮忙给女儿做嫁衣了,昨日她拿了一本册子回来,上面的花纹真好看。”


    一开始时,温珣还能附和着长福应一两声。渐渐的,长福的声音逐渐远去,温珣偏过头去,呼吸变得均匀绵长。


    等长福在围裙上擦拭着手出来时,就见自家女儿正站在躺椅旁边,将自家弟弟的秀发编成了一绺绺的小辫子。见此长福对着女儿扬起了手,做出了威胁的动作。然而小枣根本不怕爹爹,她对着爹爹露出了雪白的小细牙:“爹爹,阿叔长得真好看~我给他编辫子,他就更好看啦~”


    长福只能低声下气地哄自己家女儿:“哎,好看好看,小祖宗,你快离你阿叔远一些,让他好好睡一觉吧。快,快去看看小果,别让他走丢了。”


    “好了好了,小家伙们都别闹了,快来我这里,爹爹给你们做饼吃,别打扰你们小叔睡觉。殊儿,阿伯做你喜欢的牛乳鸡蛋糕怎么样?”


    清甜的牛乳香弥漫开来,温珣翻了个身,睡得更沉了。


    第98章


    在阿兄的小院子中睡了一阵后,温珣的精气神又回来了。虽然很想和家里人多呆一阵,可是看到在院门口探头探脑的部曲,温珣知道他必须得离开了。


    起身伸了个懒腰后,温珣扬声对着小厨房的方向唤道:“阿兄,我得走了,不吃晚饭了。”


    长福应声从厨房中小跑了出来,宽厚的圆脸上满是无奈,眼神中又流露出几分提前预判的庆幸:“饭都做好了,怎么能不吃呢?阿兄知道你忙,特意给你准备好了汤饭,现在不冷不热,对付两口再走。”


    说着拽住温珣的手往小厨房走去,口中还念叨着:“真是的,少你一个天又不会塌。不好好吃饭,熬坏了身体受罪的还是你自己,阿兄又不能替你疼。”


    温珣乐呵呵地听着阿兄的嘀咕,搭着耳朵应道:“嗯嗯,阿兄说得对,我吃。”


    只要温珣在,长福准备的都是温珣爱吃的东西。温热鲜美的饭菜填饱了温珣的肚子,也给了他前行的动力。


    出了院门后,温珣抱歉对着传讯的部曲笑了笑:“抱歉,久等了。有什么事吗?”


    不是重要的事情,部曲们绝不会在温珣放松的时候打扰他。跟在温珣和秦阙身边的部曲都知晓,难得的放松对于这二人而言太宝贵了。


    看到部曲送来的消息后,温珣神色逐渐凝重:“这么多粮食?林珅将军可说了缘由?”


    四年前的冬日,在卫椋师伯的促成下,温珣他们和林帅达成了供粮条件,原本到去年冬月时,三年之约就已经满了,幽州可以不管凉州卫了。然而看在同门份上,看在同为戍边军份上,温珣他们还是决定继续供下去。只不过这次林帅付出的就不只是两军交战时凉州卫退兵三十里这种轻飘飘的承诺了。


    部曲汇报道:“林将军说匈奴有异动。”


    温珣微微颔首,思忖片刻后说道:“我知晓了。王爷回来了吗?”走了两步后,温珣决定不浪费时间,“备马,我去一趟部曲大营。”


    这段时间,秦阙一直在部曲大营中坐镇。温珣找秦阙的同时,秦阙也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他。刚打了个照面,秦阙便震惊道:“琼琅你知道吗?秦璟疯的厉害,昨日早朝上,他对朝臣说他要迁都。”


    迁都?!


    这可是一件大事啊。


    从前朝开始,长安就是帝都,朝廷多少军机要塞围绕着长安部署?多少百姓挤破脑袋也想在长安安家,至于那些达官贵人世家贵族,哪户人家在长安没有产业?秦璟疯了?说迁都就迁都?


    不对,秦璟自登基之后虽然脾气见长,性子越来越古怪,可是迁都这种大事一定不是他心血来潮的想法。


    温珣思忖片刻后分析道:“方才我接到了部曲的汇报,林师伯这次要三倍的粮,说匈奴有异动。你说……秦璟迁都会不会和匈奴有关?”


    秦阙他们远离长安,这几年虽然对长安的关注有所加强,可是毕竟人手有限,加上种种原因,得到的消息滞后且并不全面。温珣和秦阙大眼瞪小眼一阵后,决定缓一缓,再等几日待事情全貌清晰之后再做决定。


    连日奔波,温珣和秦阙困顿不已,今日实在不想再跑了,二人准备在大营住一晚,明日精神好一些再回王府。没想到刚走出会议室,就见范祁范统领垂头丧气从二人面前飘了过去。


    这可稀奇了,范祁是个精神的小伙子,素来龙精虎猛,逢人就笑。温珣认识他这么多年,没见他如此沮丧过。


    秦阙招招手,直接唤来范祁身后的小部曲,小声问道:“你们范统领怎么了?”作为一个合格的领导,关爱部下是他的分内之事。


    小部曲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们统领被心爱的姑娘拒绝了。”


    嗯?!


    失恋了?


    虽然很想笑一笑,可秦阙还是清清嗓子,认真问道:“哪家的姑娘啊?竟然拒绝了范祁?”


    作为部曲大营能拿得出手的统领之一,范祁能文能武模样也不差,打马上街时也会收到姑娘们的帕子和鲜花,这样的小伙子竟然也会被人拒绝?


    小部曲抬眼看了看自家统领失魂落魄的背影,在王爷和王妃好奇的眼神中,小声出卖道:“是周姑娘,周袖青,周姑娘。”


    闻言温珣和秦阙眉头一挑:“哦~是袖青啊,那范祁不冤。”


    早在红玉和长福成婚的那年,温珣和秦阙就旁敲侧击过袖青的想法。这个年代,姑娘超过十八还未婚嫁就算是大龄了,那一年袖青正好满十八。


    温珣想着,如果袖青有那个想法,就替她把把关,在部曲或者铁骑将领中挑选几个人品家世都过得去的年轻人供她挑选。只要袖青点头,他们会以兄长的身份送袖青出嫁。


    然而袖青当时就坚定地拒绝了,说她志不在此,二人也只能尊重袖青的意见。


    这几年袖青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才华,在她的运作下,王府商号已经开到了临近好几个州府。若不是有袖青在,这几年朝廷压榨幽州,温珣二人也很难扛下压力。


    秦阙笑道:“范祁这小子有眼光,可惜啊袖青不是一般姑娘,就算我有心帮他,只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原以为此事就算揭过了,没想到二人从膳食堂溜达回来后,又见到了在二人院外徘徊的范祁。


    一见面,范祁就对着温珣恭恭敬敬跪下了,磕了三个响头之后,面容俊朗的范统领红着眼开口了:“王妃,属下当年只是部曲大营中一个普通部曲,容王妃看中,赐属下差事,教属下识文断字,大恩大德属下没齿难忘。”


    秦阙是知道自家部曲的性子的,一般情况而言,当范祁开始绕圈子攀交情,定是有求于人。往常都是他经受范祁的要钱要人还要粮的纠缠,今日终于轮到温珣了吗?递给温珣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后,秦阙双手抱胸,美滋滋看起了热闹。


    眼见范祁眼泪在眼眶里面打转转,温珣捏了捏眉心,轻叹一声:“范统领,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话你直言便是。”


    范祁委屈的眼泪实在绷不住:“自八年前第一次在王府见到袖青姑娘,属下便为她的风采倾倒……”


    八年前在渡雹水河时,范祁混在部曲中起哄被温珣看上,温珣觉得他性子活络是个能做事的人,因而开发辽东辽西郡时,他成为了部曲统领。后来到王府要钱时,温珣让他直接和袖青接洽,也就是在那时,范祁第一眼就沦陷了。


    然而那时候范祁家贫,见到天仙一样的袖青,只敢将那份爱慕之心深埋心底,不敢误了姑娘。这些年他努力办差事,深得王爷王妃赏识,也终于有了安身立命的本事。身边的同伴们相继娶妻生子,唯有他一直惦记着袖青。


    这份爱意并没有因为时间褪色,反而随着二人的接触越发珍贵。因而范祁鼓足了勇气,对着袖青表白,结果却被袖青婉拒了。


    范祁不解,明明二人相处融洽,袖青对自己也不是全无好感,为什么她要拒绝自己?痛苦不已时,他听范岭那个大嘴巴说起了长福和红玉的事,当年红玉也是因为种种顾虑拒绝了长福,或许袖青也有隐情?


    于是范祁前来求助温珣,希望温珣能看在他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面子上,帮忙探探袖青的意思。


    这倒不是难事,温珣不加思考便答应了下来,只是有些丑话他必须说在前头:“过几日有空时我帮你去问问袖青的意思,也会适当地为你说几句好话。只是最终决定权在袖青手里,袖青若是不同意,你也就歇了这份心思,懂了吗?”


    范祁脸上终于露出了喜色:“属下知道,多谢王妃!多谢王爷!”


    等范祁兴高采烈地出去之后,温珣和秦阙对视一眼,二人齐齐叹了一声。身居高位真不容易啊,除了要运筹帷幄之外,还要关心部下人生大事。


    为王难啊!做王妃更难!


    想到这里,秦阙竟有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他美滋滋将温珣抱在怀里狠狠亲了几口:“还是本王好,傻人有傻福,抱得美人归。”比起范祁八年苦追,想想当年他追温珣的那些小手段和小伎俩,简直不值一提。


    温珣哭笑不得:“好啦,别贫嘴了,快睡吧。明日严慎要设宴,又不知什么牛鬼蛇神要入幽州了。”


    严慎是三年前接替章淮职务的幽州州牧,毋庸置疑,他是秦璟安插在幽州的棋子。要说这位严州牧也真是顽强,上任三年就被架空了三年,还要面对卫椋时不时的精神恐吓,换一般人早就受不了这个穷气跑路了。可是他不但坚持下来了,还锲而不舍持之以恒地往幽州各个岗位上塞人。


    这等毅力,等折返帝都时,不被秦璟提拔至九卿之列,都对不住严州牧三年来的忍辱负重。


    几日后,温珣和秦阙终于拼凑出了秦璟迁都的真相:匈奴集结了三十万大军,号称要挥师南下。


    而这些年大景重文轻武,不断削减军备和戍边军人数,尤其是凉州和幽州,如今明面上凉州只有六万大军了。匈奴三十万大军,就算调集凉州、幽州、并州三洲兵力也难以抗衡。


    朝中主战派和主和派吵了好几个朝会,面对来势汹汹的匈奴大军,最终做出了妥协和退让。朝廷会效仿前朝和大景立朝时的做法,派公主同匈奴和亲,换取“可贵”的和平。随着公主一同前去匈奴的还有无数的金银和工匠,金银的作用自不必多说,工匠们则能帮助匈奴建设城镇传授农耕之法等。


    此外朝廷准备从长安迁都至南阳,仿佛只要拉开帝都和匈奴之间的距离,匈奴的威胁就能小一些。


    得知这个消息,秦阙发了好大的脾气。他从没见过秦璟这般贪生怕死寡廉鲜耻的帝王,戍边的武将们都没想过要投降,而作为王座上的帝王,竟然先软了!


    气狠了的秦阙和温珣从会议室出来之后,当即拍板:林帅要的粮草全数供应。不仅如此幽州和并州军暗自抽掉两万兵马入凉州,受林帅驱使。


    铁骑大营中人马鼎沸,运粮的送人的忙成了一团。秦阙亲自坐镇居庸关,确保运送到凉州的粮草和人万无一失,也防止鲜卑听到风声来打劫。


    朝廷发生的事并没有传到幽州百姓们的耳中,铁骑大营的调度也是暗中进行没惊动幽州官场。幽州境内风调雨顺,官员和百姓们正忙着秋收。温珣作为主心骨,自然留在了蓟县稳定后方的同时亦能迷惑敌人。


    这一忙就忙活了大半个月,直到秋收结束,温珣听完各郡县的官员汇报了今年秋收成果后,他才想起了那一日范祁的恳求。


    回到王府后,温珣让部曲给袖青传了个消息,他则在后院中沏好了茶水,静等着袖青的到来。而接到温珣传讯的袖青,换上了一身天青色的衣衫,好好打扮了一番。


    听见脚步声后,温珣抬头看去,就见回廊下袖青正款款走来。几年过去,袖青出落得越发端庄娴雅,看到她,温珣疲惫的情绪也舒缓了许多:“来啦?”


    袖青笑着颔首:“王妃相邀,奴必然前来。”


    温珣笑着摆摆手:“别这么生分。”说来也怪,别人唤自己“王妃”,温珣只觉得正常。可是袖青唤自己“王妃”,温珣总是不舒服。想来应当是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将袖青当成了可靠的家人和朋友。


    “今日没有王妃,只有琼琅。实不相瞒,我受人之托,有几句话想问问你的意思。”待袖青坐下后,温珣笑吟吟看了过去。


    袖青抬手端起了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后浅笑道:“容奴猜一猜,托您问话之人是范祁?”


    和袖青说话总是这么通透,这姑娘双眸一转,就像是能洞察人心似的。温珣也不遮掩,微微颔首:“嗯,是他。我想问问,你对他是个什么看法?真的半点情谊也没有吗?”


    袖青认真看了温珣许久,而后低头无奈地笑了笑。等她再抬头事,清澈地眼神中满是坚定:“王妃,若是奴没记错,这是您第二次问奴有关于人生大事的想法了。奴同上一次的回答一样,奴不想婚配。”


    “这并非是奴羞涩或者用来搪塞您的话语,而是奴肺腑之言。奴知晓,范统领年少有为姿容甚伟,蓟县心悦他的姑娘多了去。奴蒲柳之姿,能得他看中真心相待是奴的福气。若是同范统领在一处,奴会像红玉一样,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将来也会有几个可爱的孩子。”


    袖青唇角上扬,眼神明亮:“然而,那不是奴想要的生活。诚然,很多人觉得,嫁人生子是女子最好的归宿,可奴不这么认为。”


    温珣提起茶壶慢慢给袖青斟茶,他的动作不急不缓,令人赏心悦目。这不是主仆之间的问话,而是朋友之间的倾心交谈,他知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袖青眉眼弯弯看着温珣,待茶水八分满时,她伸出修长的手指,托住了精美地茶盏。摸了摸光洁的茶盏后,袖青转头,看向了秋意盎然的庭院,声音轻柔道:“奴这一生有三幸,一幸,幼时生于富贵之家,父母怜爱衣食丰美,习得书卷一二。”


    “然一夕间家道中落,双亲俱亡,奴沦落风尘。在家中养出的几分傲气和骨气,让奴痛不欲生,想要挣脱泥潭却能力不足,想要放任自流却又不甘。被人当众欺辱时,有一位公子护我周全,他以礼相待,他对我说:死固然是一种解脱,可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唯有活着才能有希望。”


    “那位公子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如同皎皎明月,照亮了泥泞污垢之中的我。那一日,我死去了,奴活了下来。此,为一幸。”


    “二幸,奴入了端王府。端王仁厚,未曾磋磨奴。吴伯温厚,未曾轻贱奴。红玉爽朗,同奴情同姊妹。琼琅……琼琅至善至纯,尊奴敬奴。遇到你们,奴重新有了家人,找到了存在的意义。此,为二幸。”


    “三幸,便是现在。得王爷和你信任,容奴崭露头角做出了一番事业。奴万分感激,满心骄傲。此时哪怕是死了,奴亦能对黄泉下的亲人自豪地说:奴没有愧对他们的栽培,奴遇到了世上最好的人,成就了一番事业,见到了广阔的天空。”


    袖青鬓发上的流苏微晃,她眼底的水光隐隐波动,她就这么笑吟吟地看着温珣,一字一顿道:“至此,后宅的院墙已经困不住奴,奴想要的东西早已得到。范统领很好,可是奴志不在此,奴只想看着自己在意的人过得越来越好,只想着凭着自己的能力,为身边的人排忧解难。”


    “奴很高兴,此生不是谁的玩物,不是谁的附庸。奴每一天都真真切切地活着,做自己喜欢并且擅长的事,为自己在意的人发挥作用。奴很满足现在的生活,此生亦不想成为谁的妻,成为谁的母亲,那些事情和情感对于现在的奴而言,并不重要。”


    “奴活着,周袖青活着,这就足够了。”


    “或许某一天,奴也会因为某个人而心动,但是至少不是现在。若是真有那一日,奴也会主动出击。”


    很少能听袖青说这么多话,这姑娘一直以来都是安静且含蓄的。能掏心掏肺对着别人剖析自身本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温珣庆幸,庆幸自己有幸成为了能让袖青信任的人。


    轻轻抬起茶盏后,温珣同袖青浅碰一杯:“谢谢你对我坦言,说来惭愧,枉我自觉自己是你的朋友,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交心之言。”


    袖青的笑容越来越灿烂,她抬手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笑道:“世道对于女子而言并不公平,奴能有你这样能倾心交谈的挚友,又是一幸。”


    这一次不用温珣动手,袖青主动斟茶。茶汤摇曳,袖青端起茶盏,主动与温珣碰杯:“敬挚友琼琅。”


    温珣双手端茶,认真回应:“敬挚友袖青。”


    第99章


    当温珣将袖青的意思转达给范祁后,范统领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呆愣许久。


    温珣也不催他,有些事需要自己想通才行,别人的劝慰并没有多大的用。见范祁面色复杂木头似的呆坐着,他贴心地唤来部曲,让部曲给范祁倒了一杯茶。


    白色的热气在茶汤上若隐若现,范祁换了个发呆的姿势,从温珣那个角度看去,就像是上辈子见过的一座有名的雕塑。


    突然范祁深吸几口气,脸上露出了往日那样灿烂的笑容:“属下明白了!谢王妃告知!属下终于知晓如何同周姑娘相处了。”


    这倒是让温珣有些惊讶,他还以为范祁想通了之后会放弃追求袖青,像其他部曲一样寻个顺眼的姑娘按部就班地成家。范祁在接到袖青明显的拒绝之后,竟然还想继续追求袖青?


    温珣眼神中的疑惑太明显,范祁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抱歉地解释道:“是属下先前不了解周姑娘,想当然地觉得她和普通姑娘没区别,因而对她许诺了种种。现在才发现,原来周姑娘想要的并非是华美的衣食,更不是相夫教子的生活。她需要的是枕边人无条件的信任和支持,而这些属下从没对她说过。”


    “属下并非古板之人,并不觉得女子成婚之后就要呆在后院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属下有自己的差事,周姑娘也有自己的事业。属下若是真心爱慕她,就要成为能与她并肩之人,而不是忝着大脸画个大饼将她困住之人。”


    “难怪先前同周姑娘谈论起未来时,周姑娘神情会越来越古怪。谢谢王妃!属下真是愚钝,竟然现在才明白周姑娘的意思。”


    温珣微微挑眉,“你能回过神来很好,袖青确实不是一般的姑娘,若是真想追求她,拿出诚意来。还有,若是你已经拿出诚意,她却依然不松口,你也需要尊重她的意愿。”


    范统领起身对着温珣郑重行礼,眼神坚定道:“属下知晓!多谢王妃!”


    温珣摆摆手,好笑道:“行吧,去找袖青好好说说。祝你顺利。”


    就在范祁兴高采烈出门时,秦阙猛地推开了房门,可怜范祁毫无防备,被门板拍了一脸。秦阙并没注意到这个小细节,而是强压着怒火声音颤抖地对温珣说道:“秦璟让幼仪去和亲了。”


    温珣端着茶盏的手一抖,茶水溅出,打湿了身前写了一半的文案:“幼仪?!”


    这还没完,秦璟眼神阴翳:“护送幼仪出嫁的是少府卿和大鸿胪。”


    鸿胪寺负责大景对外藩国的外交事物,大鸿胪送和亲公主倒也合理。只是如今的大鸿胪不是别人,正是英太妃的父亲,幼仪的外祖张世国张大人。张家是清流之家,张大人也是天下文人仰慕的大儒之一,并且张大人还是一个坚定的主战派。


    派张世国送自己唯一的外孙女去匈奴和亲,这与往他心上扎刀子没有区别。而且将主战派的大臣送去匈奴就是一种投诚,将大景武将和主战派朝臣脸面踩在脚下的献媚。


    而大景目前的少府卿是章淮,少府卿一职掌管皇室财务和宫廷事物。按道理说怎么都轮不到章淮送幼仪和亲,可秦阙接到的消息千真万确,温珣的恩师章淮也在护送公主的行列中。


    匈奴穷凶极恶,集结了三十万大军的匈奴人对大景这片肥沃的土地势在必得。曾经在凉州卫大军中呆了七年的秦阙深知长城北边的那群游民本性,这群人不会因为大景贡献了公主和财宝就满足。哪怕大景的皇帝已经做足了姿态放低了身份,他们想翻脸随时会翻脸。


    待秦阙情绪稍稍和缓后,温珣正色道:“行远,这次的和亲不能成,无论去和亲的是不是幼仪,这事都不能成。”


    秦阙怎会不知这事的轻重,沉吟片刻后,他认真道:“师父已经传了信件来,和亲使团路过凉州时,他会截住使团送往幽州。我准备再抽调几万兵马亲自跑一趟凉州,和匈奴这一仗必须打,而且必须要赢。”


    温珣也是同样的意思:“好,我支持你。点兵的时候把火炮带上,让匈奴见识一下我们秘密武器。”


    藏兵千日,等的就是这一天。


    当然,这一战后,秦阙的名字将会传遍大景每一个角落,他和秦璟再也不会维持表面的和平。大景百姓心中的天平也会不可避免地倾斜,秦璟能不能坐稳至尊之位就要打个问号了。


    *


    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和亲队伍走得很急,甚至等不及过完新年。可怜英太妃还在幻想着为女儿寻一户稳妥的人家,只等及笄之后就能送女儿出嫁。突如其来的一封圣旨断了英太妃的梦想,也断了幼仪的未来。


    秋华宫中菊花开得正艳丽,回廊下英太妃亲手为女儿插上华美的发簪,不远处等候公主的宫人们正在等候着。


    过分厚重的发冠沉沉压在了幼仪的脑袋上,显得她的脸蛋越发稚嫩。英太妃后退两步,从头到脚细细段看着女儿的面容,而后又上前两步细细为女儿整理着衣襟。幼仪抬头看着母亲,两行泪从眼眶中不可控地落下。她张张口想要说什么,可是最终只发出了轻微的抽噎声。


    英太妃扯了扯唇角,想要给女儿一个安抚的笑。可是到了这一刻,她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当年你刚生下来时,红红的,小小的,哭声像小猫似的。那时候母妃就在想啊,这孩子这么娇弱,能不能平安长大呢?后来啊,你会爬了,会走了,会脆生生喊我母妃了,我看着满后宫乱窜的你,心中的大石头落下了一半。母妃那时候想着,不求我女儿娴良淑德,但求你身体健康无忧无虑。”


    “母妃……”幼仪的眼泪流得更凶,母妃的面容在她的眼中越发模糊。


    英太妃掏出帕子轻轻擦拭着幼仪的脸颊,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不哭,妆哭花了就不好看了。稍后还要去拜别朝臣,莫失了我张家女儿的风骨。你要昂首挺胸,大大方方走上殿,挺直脊梁直面天颜,你要身体力行告诉朝臣,我张灵辉养出来的女儿不畏缩不逃避。”


    “你且安心,一路护送你的是你的外祖还有外祖的挚友章淮先生,章先生亦是你五婶的恩师。有他们照拂,在离开大景之前,你会很安全。”


    “入了匈奴也不要害怕,你是大景的公主,一言一行代表着大景国威……”说到这里,英太妃偏过头,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她的女儿才十三岁啊,还没到及笄之年,就被贪生怕死的兄长送去了虎狼之地。十三岁啊,怎能不怕?她这个做母亲的,恨不得以身代之,只求女儿一世安康。


    大道理谁都懂,谁都能说,谁都可以高高在上满口仁义道德。可是真轮到自己的时候,怎能不心痛?怎能不担忧?


    看着年幼的女儿早早戴上了成人的发誓,哪怕她身上的衣衫再华丽,衣衫之下那副身躯也太过单薄。英太妃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痛楚,她上前紧紧地和女儿相拥。


    哪怕泣不成声,英太妃还是小声对女儿说道:“幼仪,母妃真的很后悔。三年前你五哥五嫂再三相邀,请我们母女去幽州,要是那时随着他们去了就好了。事到如今,悔之晚矣。”


    “你且记住,陪嫁里面有一个小小的檀木盒,里面有一粒药。若是……若是实在撑不过去,痛苦得无法前行时,它能帮你解脱。”


    “幼仪,幼仪啊,母妃的心肝,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


    “时辰到——”宫人上前拉住了母女二人的衣袖,想要硬生生将哭成泪人的二人分开。


    就在此时,英太妃猛地转头,眼神凶狠道:“松手!下贱的东西也配碰本宫和本宫的女儿!”


    宫人讪讪松开了手,英太妃抬起头,深吸几口气,压下了奔流的泪。她掏出帕子轻轻擦拭着幼仪的眼角:“母妃先前对你说的那些话,你都记住了吗?”


    秦幼仪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记,记住了!记住了,我身上流淌着大景清流之血,我是大景公主,代表大景威严,一言一行不可失了大景体面。”


    英太妃红着眼重重点了点头:“对,幼仪是世上最好的公主。今日起,母妃不能再陪你左右,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答应母妃,好好的!好好的!”


    秦幼仪拜别了帝王和君臣,和亲的队伍从皇宫西门浩浩荡荡向西出发。待看不见送行队伍的影子时,秦璟才沉下脸转身向着宫门内走去。


    长安不能待了,除了来自匈奴和鲜卑的威胁之外,长安离凉州幽州太近了。凉州的林渊根本不给他这个皇帝面子,每次粮草倒是要得勤快,此外朝廷安插的人手,都被林渊给架空孤立了。


    幽州更不必说,无论是卫椋还是秦阙,表面对他这个皇帝尊敬有加,背地里根本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说来可笑,上位三年,他这个皇帝窝囊。大景最强悍的两支队伍,他一支都调不动。


    就在秦璟闷头走路时,身后的朝臣中突然传出了一阵骚动:“是谁?”“好像是英太妃?”“哎哟,英太妃怎么站宫墙上了!!”


    秦璟仰头看去时,只见宫墙之上,英太妃一身素白。她凝视着送行的队伍,宛如一座雕塑。听见朝臣的议论声后,英太妃低头看向了宫墙之下的秦璟,冷笑一声:“我家幼仪没有辱没先人,她虽然还未及笄,却勇敢地担起一国公主的责任。”


    “相比之下,秦璟,你就是个废物。你嫉贤妒能贪生怕死!先人的荣耀被你踩在脚下,大景子民的尊严你弃之不顾!有你这样的帝王,是大景的不幸,是百姓的不幸!”


    斥责声中,不少朝臣低下了脑袋。匈奴只是集齐了大军压境,秦璟就已经吓破了胆,他甚至没容朝中武将战上一战,就匆匆忙忙地求和了。


    屈辱啊!


    还有一部分朝臣则指着英太妃痛骂,有人说她大逆不道辱骂君王,有人说她失去爱女疯魔了。


    嘈杂的议论声中,英太妃再度抬眼看向了和亲队伍前行的方向,又转头向西北看了一眼。


    轻笑一声后,她张开手,身体前倾,像是一只白色的燕从宫墙上飞了下来。


    “啪”地一声闷响后,宫墙下多了一具白色的尸体。英太妃双目微微睁开,鲜血从她身下晕开,染红了身上素色的衣衫。


    朝臣们或者静默不言,或者尖声惊叫,但是这一切都和英太妃无关了。


    秦璟面容扭曲地看着面前的尸体,原本英俊的面容因为阴鸷的眼神变得可怕。他招招手,压低声音唤来宫人:“抬下去。”若是有人细听,会发现这几年秦璟的声音越发尖细,隐约和他身边伺候的太监差不多了。


    宫人行动迅速,很快宫墙下只留下了一团没来得及冲刷的血迹。秦璟凝视着这团血迹,自言自语道:“你以为用这种手段就能威胁朕?天真,用不了多久,你和你引以为傲的孩子们就会团聚。”


    *


    英太妃的死讯传到幽州那一天,幽州下了好大一场雪。握着消息的温珣抬眼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面上虽然没有表情,可是两行泪却止不住地往下落。


    幼仪去匈奴和亲,护送女儿去虎狼之地的人是自己的父亲,英太妃知道,这一去一家三代再也没有见面的那一日。凭着张大人的骨气,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外孙女去送死。英太妃父女没想着逃避也没想着回头,他们用自己的命全了气节。


    将消息纸条小心折好,温珣吩咐部曲:“英太妃之事,先不要告诉王爷。待接到幼仪之后再告诉他。”


    部曲去而又返,这一次带来了一封烫金的请帖。刘氏一族上一任管事人要离开幽州了,走之前想邀请温珣赴宴。


    最近幽州事务有些多,温珣已经推了绝大多数的邀约,可是刘氏一族的邀请他还真无法推脱。刘氏上一任管事人刘湍帮了温珣很多忙,原本三年前刘湍就要回去了,可是不知道他和嫡支的人说了什么,又在幽州留了三年。


    正是因为刘湍的存在,幽州的盐业才能一再拓宽市场。虽说后来朝廷也想分一杯羹,但是总体还是赚得多。并且因为刘氏的存在,温珣省了很多心。


    刘湍要走,于情于理温珣都要去相送。


    另一边,秦阙已经带着铁骑悄无声息地进入了凉州界。林渊亲自来接了秦阙,二人跨过长城,亲自摸到了匈奴大军扎营处。望远镜的镜片在风雪中得到了很好的隐蔽,通过望远镜,二人将匈奴大营的大半部署摸得差不多了。


    林渊趴在雪窝中,双手托着望远镜,怕口中哈出的热气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说话之前他抓起地上的雪塞到口中嚼了嚼:“你那铁坨坨有没有用过,到底能打多远?”


    秦阙纠正道:“不是铁坨坨,而是火炮。我和琼琅做过试验,最远能打十里。三里内能击穿两寸厚的铁板,一枚炮弹落下,直径百丈内无人生还。”


    林渊手一顿,呼吸急促了起来:“那你他娘的等什么等?打一炮让老夫看看?”


    秦阙轻笑道:“那玩意动静大,一旦开炮方圆十里炸雷一样,很容易引起人注意。师父莫急,很快就会让您看到它的威力。”


    林渊嘀咕了一声:“娘的,竟然对着老夫卖弄了起来。竟有这种道理……”


    突然间,秦阙抬头看向了东北方向,眉头突然皱起。林渊以为他发现了敌情,连忙转过望远镜看去,可望远镜中只见风雪漫漫,哪里有敌情?


    “一惊一乍,什么情况?”


    秦阙困惑地摇了摇头:“不知为何,突然心口一紧,有点担忧琼琅。”


    林渊轻笑道:“你还是先操心操心自己,琼琅何其谨慎,幽州被你们治理得铁桶似的。你那么多的部曲暗卫护着王府,还怕琼琅出事?安心吧,再不济还有卫椋和你另外两个师伯在,真有急事,他们会挡上一二。”


    秦阙也觉得是这个理,想了想后轻声道:“应该是我想念他了,从我们二人成婚至今,还没分开这么久过。”


    林渊只觉得牙酸,半晌后无奈地摇摇头:“万万没想到你也会有儿女情长那一天。”


    第100章


    匈奴大军集结压境后,林帅接到了三道圣旨,三道圣旨传达了同一个意思:不可开战。


    哪怕林帅再三上书朝廷,表明自己的决心和凉州卫将士们请战的意愿,秦璟都不敢应承。


    对方可是三十万大军,而凉州卫的守军在这些年削减下只有六万人。在秦璟的想象中对方五倍的军力,稍有不慎就是灭国之战。


    大景皇帝的软弱让匈奴人自信满满,他们时不时在边境处集结,隔空挑衅长城之上的大景将士。大多数将士们听不懂匈奴话,可是对方恶意满满的眼神和讥讽的嘴脸却能看得清楚。血气方刚的将士们憋了一肚子气,急需要发泄出来。


    虽说大规模打不起来,可是小范围的冲突却在每天上演。在秦阙来到凉州卫的第三日,武威郡的一支守军和匈奴探子发生了遭遇战,守军十人去一人回。那一人还是被匈奴人重创之后特意放回传讯的。


    这个消息犹如一滴凉水飞入了滚沸的油锅,凉州卫的将士们群情激奋,誓死要和匈奴人决一死战。


    林帅直接将再次来传旨的黄门郎扣了下来,神色冷俊地说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什么圣旨?先打了再说。


    在黄门郎惊恐的眼神中,林帅大手一挥,派小将给匈奴那边的首领传了讯,要求双方集结兵力,大大方方战上一场。


    这一举动让匈奴大军兴奋不已,天知道他们多想用林渊的脑袋祭旗,多想冲入长城后方那一片肥沃的土地。


    双方将领在武威郡外约了一场大战,匈奴人得知凉州卫只有六万人,因而没有将三十万大军都调来。他们调集了十八万人,兵强马壮的十八万人,信誓旦旦要给冲破关隘,用大景将士的尸体铺就南下之路。


    腊月初八,辰时,匈奴大军于武威郡北侧长城外集结。


    站在巍峨的城墙上朝北看时,匈奴人和他们□□地战马浩浩荡荡而来,像灰黄色的潮水,快速覆盖了白色的雪花。


    自古大军交战时,会下战书,约好时间地点。时间一到战鼓擂响,将士们开始冲锋。当匈奴人到来时,却只见到了盘桓在他们面前的城墙和城墙上稀稀拉拉几个凉州守军。


    看到这一幕,匈奴将士们哄笑起来。哪怕听不懂他们的话语,亦能从他们嘲讽的口哨声和语调中分辨出他们的意思,他们无非是在嘲笑凉州卫将士们的胆小和怯懦——两军交锋,其中一方竟然不敢出城应战!这不就是明晃晃的胆怯吗?


    对方甚至还派出了粗通大景官话的将士喊话:“大景的林元帅,你的胆子被狗吃了吗?”


    “到底打不打?不打的话出城跪在地上,对我们的主帅磕三个响头,说你认输了,我们就班师回去!”


    “大景人,胆小如鼠!哈哈哈哈——”


    不标准的大景官话回荡在长城外,气得林老元帅咬牙切齿:“他娘的,老夫这就下去,扇得他找不到北!”


    若是平时,林帅早就冲下去一马当先了。可是今天他只能骂几句,再扭头看向站在身边的秦阙。端王爷手中握着望远镜,看了匈奴人的阵型后,又抬头看了看天。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下方的匈奴人叫嚣声越来越大时。秦阙放下望远镜,抬头看了看天:“辰时到了,开打。”


    下一刻秦阙抬起了手,紧接着,站在长城楼台上手握红色旗子的幽州将士猛地挥起了手中的旗子。


    “轰——”


    长城上传来了剧烈的爆裂声,一团团白色的烟云从长城上升起。紧接着,数百道白色的烟云从长城上起飞,每一道烟云前方都裹挟着一枚黑色的炮弹。


    那些炮弹速度极快,它们飞过了叫嚣的匈奴前排士兵,径直落向了匈奴人最多最密集的地方。


    惊天动地的爆裂声从匈奴人阵型中传来,浓烈的烟云伴随着横飞的血肉炸裂开来。一时间人马惊惧的惨叫声嘶鸣声响彻一片。匈奴人原本还算规整的阵营,顷刻间乱了。


    秦阙唇角微微上扬,他转头看向林帅。不缓不急道:“师父你看,这便是我们的秘密武器,你可喜欢?”


    随着秦阙的话音落下,第二批炮弹也飞了出去。接二连三的爆炸声响彻了长城之外的地界,当林帅稳住身形看去时,就见匈奴主帅方才所在的那个小山包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匈奴的十八万人马完全处于炮弹的十里射程外,没等打完第三发炮弹。战场上能站立的人马已经所剩不多了。正如秦阙所言,一发炮弹落下,方圆百丈无一生还。只要炮口配合得当,三批炮弹就能将匈奴人的阵营覆盖。


    不仅如此炮弹落下时,巨大的声响和炸裂的火光将战马惊得魂不附体。惊了的战马不听指挥,号称在马背上就能闯天下的匈奴人第一次被自己的战马背刺了。战马们仓皇逃窜着,完全不顾它们主人的死活。


    林渊拖着望远镜的手抖得不象话,看到侥幸从炮弹下生还的匈奴人像无头苍蝇一样仓皇逃窜,他老人家猛地叹了一口气:“哈哈哈哈!爽!太爽快了!哈哈哈哈哈!老天开眼哪!!”“老夫此生,从未打过如此痛快的仗!”


    往常打仗时,刀锋对刀锋,拼的是将士们的体力耐力和能力,拼的是行军布阵哪一方将领能抢得先机。可是有了火炮这种逆天的东西之后,战局发生了本质的变化。


    该怎么形容此刻的感受呢?若此时林帅带领的队伍处于炮口覆盖范围内,他会满心绝望。可是当握着火炮的人是他时,林帅只觉得畅快。


    老元帅甚至擦了一把泪:“他娘的,老夫活了六十多年,头一回打得这么爽快!行远啊,做得好!做得好啊!”


    这些年凉州的百姓受到了匈奴人多少次滋扰?匈奴人仗着兵强马壮,一到秋冬就挥军南下烧杀抢掠,林渊见过太多悲剧。如今看到匈奴人的鲜血和残肢,他心口的这团怨气终于散了。


    而此时,凉州和幽州的将士们终于冲了出去。他们的马儿耳朵被棉花塞住了,方才的炮火声对战马影响不大。此时别说上万人出击,即便冲出去的只有数千人,也足够收割那些晕头转向找不到北的匈奴人。


    林渊心中畅快,他靠在城墙上扶着望远镜兴致勃勃看着下方地战况:“十八万匈奴人,今天至少没了十五万。匈奴人号称三十万大军,主力已经所剩不多,剩下的足够老夫慢慢收拾。你给我留点人手,粮草给足了,明年老夫打到他们的王庭。”


    “哎哟,那支队伍是你们幽州的?好生猛。就肩膀上系着白色纱布的那支队伍,哎?他们在做什么?”其他将士追击匈奴人,一旦追到就一刀毙命,唯独肩膀上系着白纱的那群人,抓到人后熟练地挑断手筋脚筋,然后把人五花大绑地捆了堆一起……这倒是让林帅看不明白了。


    秦阙凝神看去,片刻后笑了:“是我们的军医队伍,他们在抢人。”


    怕林渊不理解,秦阙还贴心解释道:“先前去长安时,我们从太医院运了不少医书回来。只是有些方子苦于无人练手,现在多抢几个人,就能多让军医们练练手。”


    林渊瞳孔猛地一缩,吸了一口冷气后佩服地竖起了拇指:“还是你们厉害,回头留几个军医下来,也练练我们凉州卫的医者。”


    这样要求不过分,秦阙点点头:“好。”


    借着林帅话锋一转:“火炮也留几十门下来?还有你们幽州并州将士用的武器不错哦,给老夫留些。”


    秦阙抿唇不动声色瞅着林帅,林帅呵呵笑了两声:“都是你的兵马,你好意思厚此薄彼?”


    话都说道这份上了,秦阙也只能点头:“行,回去我和琼琅商量商量。”


    *


    对匈奴一战,凉州卫大获全胜。不明内情的人只当林帅用兵如神,以区区六万人横扫了匈奴十八万人马,为大景打回了脸面争回了国威!


    战报传到幽州的那一日,正是腊月初十。看到战报,温珣脸上的笑容压都压不住。


    看着眉开眼笑的弟弟,长福忍不住问道:“笑得这么开心,应是有好事了。来,吃个酥糖。”


    车轮滚滚,马车中的人微微摇晃。长福从身后的背篓里摸出了用油纸包裹的酥糖,从中摸出了一块满是坚果仁的酥糖块递给了弟弟。


    温珣心满意足地啃着酥糖:“啊,这个好香,酥脆还不甜腻。阿兄,这个好吃。”


    长福骄傲地抬起手:“那是!小豆他们都爱吃这个,不过我不敢让他们多吃,回头蛀牙了麻烦。嘿,我这次做了一大锅酥糖,除了这些之外,其他的放在厨房的竹篮里面了。殊儿还机灵一些,小枣和小果只会摸米缸,从来不会往上看,哈哈哈哈~”


    这几年幽州发展很快,除了原有的城市之外,还新建了不少乡镇,望乡便是其中之一。蓟县往南行,坐马车一个时辰就能到达望乡。


    望乡条件优越,北靠蓟县南临冀州,固安河从中流淌而过,加上新的官道建成后,十里八乡的商人都喜欢在此交易。这里不止渔业发达,盐业、制造业都可圈可点,因此不少商人在此汇聚。就连四大家族之一的刘氏,都将新庄园安在了望乡。


    温珣今日来,是为了送别刘湍,而长福则是蹭车的。


    到了蓟县后,长福总觉得不能坐吃山空,他先是做小生意卖各种小零嘴,积攒了一些积蓄后,又开了一家小饭馆。


    长福手艺好,给的菜量足价格又实惠,如今他的小福气饭馆已经成了蓟县城南百姓们最喜欢的饭馆之一。若是能寻到冬日里也能给饭馆供鱼的贩子,饭馆里面的招牌菜就能一直跟上。


    车厢中满是酥糖的香甜味,长福将开包的油纸塞到了温珣手边,随意道:“对了阿珣,到了望乡之后你把我放下,等我忙完了之后再去寻你。对了,你们什么时辰能结束?”


    说起这个,温珣苦恼的叹了一口气:“还不知呢,应当不会早。世家宴客你是知晓的,每次都有说不完的客套话,若不是实在无法拒绝,我宁可和阿兄去逛鱼市。”


    长福哈哈笑了两声:“那可不行,鱼市鱼龙混杂,你长着一张很好骗的脸,你一过去,商贩都得抬价。你可别捣乱了,若是想吃鱼,一会儿我去看看,买点稀罕的鱼,回家做点好吃的。”


    阿兄的揶揄,温珣从来不在意,他的注意力被长福的话转移,想到了之前赴宴的时候吃过的一道菜。温珣用两根手指头认真比划着:“有一种小鱼,这么长,炸酥了很好吃!”


    闲谈间,望乡近在眼前。


    长福背上背篓,麻溜地从马车上下来,“你好好做事,阿兄去买鱼。”说罢还装模作样对着护送温珣的萧瑾瑜等人行了个礼:“我家弟弟麻烦各位兄弟照看了,回头请大家吃饭。”


    萧瑾瑜哭笑不得,却还是认真回礼道:“温大人客气了,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如今温珣出行,身边随行的明卫暗卫不下百人,这次来望乡,萧瑾瑜更是贴身保护。没办法,如今这个局势,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刘氏庄园在望乡城东,作为刘氏一族的新宅子,它秉承了世家一贯风格。说是庄园,其实关上大门就是堡垒,和温珣曾经去过的谢家堡有异曲同工之处。


    刘氏一族在幽州经营多年,刘湍更是执掌幽州分支八年,他要离开,幽州地界上和刘氏有过往来的客商们都来送行了。


    刘宅门前人来客往,见到这一幕,萧瑾瑜眉头微皱,他唤来身后的平民装扮的部曲吩咐了几句。


    得知温珣到了,刘湍急急迎了出来,许是宅中来了不少客人刘湍会客劳累,又许是他跑得太急,他的面颊和眼眶泛红,气血上涌。他抱着一件白狐大氅站在了马车外,语气急促热切道:“王妃!您来了!天凉,湍准备了一件狐裘,还请王妃赏脸披上,莫着凉了。”


    温珣眉眼弯弯,客气地笑了笑:“多谢刘公子。”


    八年来刘湍从没遮掩过对自己的情谊,温珣不瞎又不傻,怎会不知?


    最初时,温珣很别扭,和刘湍相处时有些不自在,甚至考虑过重新扶持几个盐商代替刘湍经营幽州盐业。


    后来发现这么做实在划不来,而且刘湍做事也有手段,交代给他的事情,他从没让自己失望。时间长了,温珣也就知晓如何同刘湍相处了:只要将刘湍当成一个热情的喜欢分享的朋友对待就好。


    萧瑾瑜接过狐裘细细检查了一阵,确认安全后,才将狐裘递给了温珣。看到温珣披上了狐裘,刘湍整个人都洋透着喜色,整个人也轻松了下来。


    刘宅中温暖如春,根本用不着这一身狐裘。进门后,温珣便将喷香的狐裘脱了还给了刘湍,同时还夸奖道:“多谢刘公子。”


    刘湍脸上笑容更深:“王妃没受凉就好。”


    入后宅时,温珣惊讶地发现刘氏后院中竟然长了一池青绿的莲花,茁壮的莲叶上,几朵红荷正微微摇晃。这真是稀奇,外面冰天雪地,想要培植一池莲花,花费可不小。


    温珣作为贵客,自然不会和普通宾客坐在一处,他被刘湍亲自引入了贵宾堂。贵宾堂内已经有三位宾客了,其中一人温珣认得,那人是刘湍的小侄儿。几年过去,当年圆乎乎的小胖子刘琇已经长成了玉树临风的青年了。


    刘琇身侧站着两人,一人约莫四十出头,申请中有几分倨傲,面容同刘琇有几分相似。还有一人身量中等,头发花白,三角眼中透露着精明的光。


    打了个照面后,温珣对这两位不知名的人有了几分猜度,想必那申请倨傲的人,正是刘氏家主,而另一人约莫是刘湍的接班人。


    果然,刘湍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大哥刘阮,另一位……王妃可以唤他子安。至于琇儿,王妃先前已经见过,湍就不再介绍了。”


    温珣对着三人笑着颔首,大大方方受了三人的礼。待温珣入座后,萧瑾瑜站在他身侧,用随身的银针试探着温珣身边的茶水和果盘。


    见此刘阮有些不悦:“端王妃的侍卫,未免太谨慎了些。”


    不等温珣开口,萧瑾瑜便沉声解释道:“先生莫怪,王妃身份尊贵,谨慎一些总无大碍。”说话间,银针已经将果盘和茶水过了一遍。


    温珣笑道:“诸位莫怪,这是王爷的命令,萧将军也是奉命行事。”


    看着温珣身侧身姿如松异常能打的萧瑾瑜,刘阮和子安交换了一个眼神,二人端起茶水,隐去了眼底的嘲讽和寒意。


    等待开席的时间是无聊的,好在温珣已经习惯了应酬。客套间,温珣发现刘琇神情有些紧张,当他看去时,刘琇甚至会慌张地挪开眼。


    温珣最初以为是刘琇又做了什么不靠谱的事情被父亲和小叔逮住了,可是没多久,他突然感觉到了些微地不对劲。


    酥麻的滋味从胸口蔓延而且速度极快,等温珣察觉到不对劲时,他的手指竟然连茶盏都端不住了。茶盏怦然落地,温珣眼前的世界变得扭曲,视线忽明忽暗起来:“萧……”


    到底是什么时候被麻痹了?他明明只抿了一口茶!而且茶水也经过了萧瑾瑜的检测,怎会如此?


    好在萧瑾瑜敏锐地捕捉到了温珣的异常,他眼神一凝,快步冲到院中。不等他抬手将信号弹放出,小院内突然蹿出了十几个家丁打扮的死士。那些人直奔萧瑾瑜而来,三两下就缠得萧瑾瑜只有抵挡的力量。


    温珣呼吸急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就在他内心焦灼之际,就听身边的刘阮冷笑一声对刘湍说道:“你可想好了,为了这么个东西坏了圣上的大计,到时候圣上怪罪下来,刘氏可不会为你担着。”


    刘湍一把上前,搂住了温珣摇摇欲坠地身体。低头深嗅一口后,刘湍坚定道:“我不悔,圣上若怪罪下来,我一人担着就是。”


    说着刘湍的手轻轻拍着温珣的后背,声音温柔地像是呢喃:“王妃,莫怕。湍给您下了一点小小的毒,等离开幽州立刻为你解了。王妃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也是为了您好,幽州完了,端王也完了,您跟着他不会有未来。跟着我吧,我对你好。”


    温珣全身麻痹得说不出话来,听着院中越来越激烈地打斗声,他心急如焚。刘氏贵宾厅远离其他宾客,就算萧将军在刘氏府门外密布了暗卫和眼线,可后院中发生了什么其他人并不知晓。


    刘湍一把扛起了温珣,声音中透着几分狂喜:“王妃,我们走暗道。等你的部下发现异常时,我们已经远走高飞。王妃,这样的日子,您期待吗?湍期待了八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