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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不知刘湍给自己下了什么药,温珣感觉自己像一条僵直的鱼。他做梦都没想到刘氏兄弟这么疯,为了不让他怀疑竟然不顾刘氏分□□些人的死活,布置了一场并不高明的局。


    是的,这个局并不高明,甚至算得上粗糙。


    只要将温珣和部曲暗卫分开,凭温珣和萧瑾瑜二人之力,又怎能敌得过十几个死士?


    想要破这个局也不难,此刻只要有部曲和暗卫闯入,刘氏一族的阴谋自然无法得逞。


    可事到如今,谁能闯入破局?


    没有萧瑾瑜的命令,暗卫们不敢擅自行动。他们所在的小院雅致宁静,远离正厅,小院入口还有刘氏家丁值守,又有谁能听见这里的刀刃相撞声?


    电光火石间,温珣脑海中已经将眼前的情况分析了个透彻。听刘阮的意思,应当是秦璟想要在迁都之前卸了秦阙的助力,而自己就是那个助力。眼下秦阙不在幽州,正是对自己下手的好时机。


    看着刘湍满是喜色的脸,温珣觉得自己应该有更加强烈的情绪,比如懊恼悔恨愤怒……然而现在,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宁死也不能被带走。


    清白声名啥的无所谓,温珣不在乎那个。他只怕自己不死,秦璟用他做人质威胁秦阙,让秦阙交出手中的种种权利。凭着他对秦阙的了解,秦阙真会因为他受制于秦璟。


    如果真是落到那样的境地,温珣觉得自己不如死了痛快,至少自己死了之后,秦阙没了软肋也敢放手和秦璟一搏。


    就在刘湍欢欣地准备扛起温珣时,通向小院的那条回廊上传来了人声。似乎有人闯了进来,并且和守卫的刘氏家丁正在掰扯。


    温珣一下就听出了自家兄长越来越近的声音。


    长福的声音很好辨认,带着吴郡乡音,心情好的时候,声调上扬话音拖长像唱歌似的。而现在长福的心情并不愉快,声音急促语调尖锐,像爆豆子似的:“哦哟,你们两个小哥真是没规矩。我是王妃的兄长!兄长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我在王府时想见王妃都不打招呼的,你们刘家的规矩难道比王府还大?再说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见一眼王妃,问他一个事情就走。”


    “你别拽我呀,拽我做嗲?你们好奇怪,刘氏给你们几个银子啊,你们拦我做嗲?”


    听到阿兄的声音,温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家阿兄此刻应该在望乡鱼市上,怎么会出现在刘氏宅院中?阿兄没有部曲的身手,就算他发现了院中异常,就怕帮不上忙还要搭上一条性命。


    气流从温珣吼间穿过,发出微弱的声响,他多想高呼一声,让阿兄别过来!


    可惜温珣的想法还是落空了,深陷苦战的萧瑾瑜并没有和他想到一处去。此时见到了希望的曙光,全身染血的萧瑾瑜嘶吼着:“温大人!!王妃被投毒!刘氏兄弟要害他!你快让兄弟们支持!”“温大人!救命!”


    话音落下,回廊上再也听不见长福的声音。而萧瑾瑜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当即后悔地想跳脚:“哎呀!!”


    糟了,温大人一定被值守的家丁害了。


    温珣双耳嗡地一声,天灵盖像是被谁狠狠打了一棍子,大脑一片空白,呼吸也不自觉地暂停了。


    阿兄……


    然而下一刻,院中传来了两道洪亮的声音:“大人!属下来了!”原以为来的会是刘氏的家丁,却没想到回廊上跑来的竟然是自家暗卫。


    萧瑾瑜急切地问道:“你们怎么来了?温大人呢?方才过来的时候你们看到他了吗?他还好吗?”


    有了两名部曲的加入,萧瑾瑜身上的压力骤减。此时就听其中一人回应道:“回禀大人,方才属下二人在王府外值守,是温大人说自己心神不宁,让我们陪着他来看一眼王妃。温大人没事,他跑得慢,属下先来支持大人,那两名挡路的家丁已经被属下们就地正法。”


    听到这话,温珣憋在胸口的一口闷气终于喘了出来。


    太好了,阿兄没事。


    也不知阿兄是如何得知自己出事了,一定坚持要来看自己一眼,正是这份惦记,才让眼前的局面发生了扭转。


    在两位属下的帮助下,萧瑾瑜终于有了抬手放信号弹的机会。红色的信号弹呼啸着升上天空,炸裂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望乡。


    不知情的百姓们好奇张望着,只当是刘氏宅院有了什么喜事正在庆祝。可是收到信号的部曲暗卫以及望乡的守军全部因为这一发信号弹动了起来,很快刘氏宅院就会被围城铁桶,谁都别想逃出去。


    萧瑾瑜的声音响彻了庭院:“张斐!协助温大人保护王妃!”


    帮手已经闯入了院中,想要带走温珣已经不可能。刘阮兄弟清楚地意识到,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可刘湍还是坚持着将温珣扛在了肩上:“走,走,王妃,湍这就带你走!”


    可是刘湍刚一转身,就看到了自家兄长胳膊上锋利的袖箭。刘湍哀求道:“兄长,求您让我带走他吧,来得及,来得及……”


    刘阮冷着脸警告刘湍:“放下,闪开,别让我说第二次。”


    哪里还能来得及?死士们已经退到了门口,端王的暗卫各个身经百战,哪里是普通世家豢养的死士能抵挡的?他们刚一行动就被人发觉了,若是强行带着温珣离开,他们根本走不出望乡。


    刘湍明白这个道理,他愣愣地看了刘阮几眼,而后身形踉跄了一下后退几步,又将温珣放回椅子上。


    刘阮扫了刘湍一眼,恨铁不成钢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若不是你横插一脚,我们已经离开望乡,何至于此。”


    刘湍哀哀地看着温珣,眼中落下泪来:“王妃,温珣,琼琅,湍,是真的爱慕你啊!”温珣冷着眼,对刘湍偏执扭曲浅薄的爱嗤之以鼻。


    也许是温珣眼底的嘲讽太明显,刘阮实在见不得一个将死之人如此嚣张。他抬起手笔,袖箭对准了温珣的胸膛。就在刘阮准备扣动扳机时,一个石块从窗口飞了过来,不偏不倚地砸到了他的脑袋上。


    “啪”地一声脆响后,刘阮则捂着脑袋痛苦地惨叫着。鲜血从刘阮的额头上滑下,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何时遭受过如此沉重的打击。顿时他脚步踉跄身体摇摇欲坠,眼瞅着要晕过去了,要不是刘湍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刘家主此时已经倒在地上了。


    温珣的目光落在了身前不远处的地上,那里落着一块染血的石头,拳头大小,质地光滑,像是小院中铺路用的鹅卵石。萧瑾瑜三人陷入苦战,显然无法分神来救他,能在这种情况下摸石头砸人,手劲大准头好的,只有他家阿兄。


    一击得手后,长福避开了拥堵的门厅,从窗口翻了进来,猫着腰摸到了温珣身边。趁着刘氏兄弟注意力不在他身上,长福一把扛起树桩子似的温珣,夺命一般向着门厅地方向跑去。


    被兄长扛在肩膀上时,温珣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眼角眉梢不由得带上了笑意,可惜他说不出话来,只能亲昵地小声地嗯了一声。


    阿兄~


    他家阿兄来救他了~


    长福跑得很快很急,温珣像个麻袋似的挂在他的肩膀上随着他的步伐摇摇晃晃。视线晃得厉害,让本就麻痹的温珣头昏眼花,可是他却不觉得难受,只有说不出来的安心。


    眼看长福快要迈过门坎,厅堂内突然响起一声爆喝声:“还想跑?拿命来!”


    袖箭破空的声音而来,长福闷哼一声。温珣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他的目光落在了长福的后背上。今日长福穿着靛蓝色的棉衣,此时靛蓝色上出现了一团不断晕开的灰色,灰色中间有一点寒芒,那是袖箭的尾巴。


    长福中箭了!


    嘈杂的声音从厅堂中不断传来,混着庭院中刀兵相接声,听起来有几分不真实。


    “许家主,您快来看看我兄长!”


    “别看了,快背着你兄长入暗道,晚了谁都别想走。”


    “别管温珣了,没有解药他活不了!”


    温珣感觉那支袖箭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晃动的视线里,袖箭上的寒芒示威一般占据了他全部心神。


    阿兄中箭了,大夫,他需要大夫!


    鲜血顺着伤口晕开,后背上的靛蓝被血染成了青黑色。每跑一步,长福的胸腔就像滚沸了的开水壶一样咕噜着,不敢想象现在的他有多痛苦。


    普通人若是中上这么一箭,此时早已痛得直不起身。可是长福却强忍着痛楚加快步伐,他将温珣稳稳的扛在肩上,目不斜视眼神坚定地向着来时的路狂奔而去。


    长长的回廊上溅了一滴滴的鲜血,刀剑交接声逐渐远去,温珣听见了萧瑾瑜泣血地嘶吼声:“温大人!王妃交给你了!兄弟给你垫后!你向前跑不要回头!”


    晃动中温珣艰难地抬起头,看向了回廊尽头。狭小的回廊上,萧瑾瑜和那两名暗卫小兄弟手握兵刃背对着他的方向,像是一堵墙,为他们挡住了身后的死士。


    回廊幽深漫长,长福的脚步逐渐沉重,呼吸声越发粗重急促。


    “嗯嗯……”阿兄,把我放下吧。


    “嗯嗯……”阿兄,放下我,快去找大夫。


    “嗯嗯!”阿兄,别管我了。


    往常和长福说话,长福从来不会不理温珣,可是这一次,温珣没有得到阿兄的响应。长福就这么坚定地扛着弟弟,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向前跑。他目光涣散地看着回廊尽头那道圆形的拱门,过了这道拱门,刘氏就别想困住他家阿珣了。


    拱门越来越近,长福的视线越来越糊越来越越晃,双耳也出现了尖锐的鸣叫声。


    白色拱门上笼罩了一层光,像极了说书先生说的南天门。而门前不断涌入的端王府暗卫则像是从天而降救援他们的神祇天兵。


    看到那些人,长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终于停下了脚步,然后弯下腰,小心翼翼将温珣放到了地上。


    温珣早已泪流满面,直到现在他才看清了长福的模样。长福的胸口透出了一小截袖箭,他口鼻染血,脸上却带着宽慰的笑容。


    长福伸出颤抖的双手,为温珣整理了衣襟和发冠,又轻轻摸了摸温珣的面颊。刚张开口,鲜红的血便开闸了一般从长福口中涌出,长福用方言虚弱地说道:“阿熏,覅破……”【阿珣,不怕……】


    说完这话后,长福长长喘了一口气,身体前倾,倒在了温珣的怀里。他的手从温珣脸颊边滑落,再也没了生息和动静。


    “啊……”阿兄啊……


    “啊……”阿兄你醒醒……


    温珣从没这么痛恨自己过,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他的阿兄就躺在他的身上,他却无法给兄长最后一个拥抱。


    “啊——”


    我的阿兄啊——


    *


    不是所有的离别都有预兆,不是所有的再见都能好好告别。


    就比如温珣和长福,明明早上时,二人还在马车中说笑,此刻却已天人两隔。


    温珣握着长福的手,妄图感受到丝丝暖意。可是没有,长福的手冷得像冬日的冰。身体也没了往日的柔软,面色更是变成了灰白色。


    温珣低头凝视着阿兄的脸,掏出帕子蘸着温水再次为他擦拭着唇角和脖颈上的淤血。哪怕已经擦拭了几十次,洁白的帕子依然染上了铁锈红。


    崔昊赶来时,就见刘氏主宅成了停灵之所。刘氏正厅中则用门板摆了五具尸身,除了长福之外,这里还躺着萧瑾瑜和三个暗卫兄弟。


    庭院中的尸体更是一眼数不清,这里面有萧瑾瑜他们杀死的刘氏死士,也有方才试图抵挡暗卫问话的刘氏分支之人。


    刘氏分支的人正跪在别院中战战兢兢,今日来赴宴的宾客们更是惶恐得不敢哭泣。方才他们见证了什么是铁血手段,谁能想到以温厚宽仁出名的温珣,为了问出刘氏兄弟下落,竟然不惜代价不择手段?


    扫了一眼院子后,崔昊阔步向着正厅走去:“启禀王妃,属下已经集结五千兵力,随时可以开拔。此外,广阳、渔阳、辽西号也已待命。”


    温珣直起身体,转身对着崔昊微微颔首:“辛苦崔将军。”


    大夫解了温珣身上的麻药之后,他便给暗卫下达了第一条命令:问出刘氏兄弟下落。


    刘氏分支这么多人这么多仆役,刘阮刘湍他们部署再周密也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总会有人知晓其下落。


    果然逼问之后,温珣有了意料之中和意料之外的消息。刘氏并没有充分的理由和端王闹掰,是冀州许氏嫡支许以利诱,才让刘氏不惜放弃幽州分支也要搭上这条船。


    冀州许氏嫡支,曾经是长公主大力扶持的母家,可是在长公主失势时,他们却背刺了长公主投劳了当时的太子。这对长公主的打击是致命的,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秦阙和温珣对许氏嫡支并不待见。


    秦璟想要断了秦阙的助力,许氏嫡支跳出来接了这个任务。许氏家主知晓,若是他大摇大摆来幽州,必定会引起秦阙的警觉,因而他联络了刘氏,用刘氏做掩护对温珣下手。


    事到如今事情已经很清晰:对温珣下毒的是刘氏兄弟,射杀长福的是冀州许氏。此时刘氏兄弟已经和许氏族长退回到了冀州境,想必他们正在窃喜,为秦璟除了一大隐患。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温珣又给暗卫下达了两条命令,一条是回蓟县调兵;另一条是给三位师伯传信,让他们稳住幽州军政要务。


    如今大军已经集结完毕,师伯们也在路上了。温珣颤悠悠吐出一口浊气,眼眸中闪着愤怒的火焰,一字一顿道:“拔营,老子要血洗冀州许氏。”


    第102章


    冀州是一片肥沃且混乱的土地,说它肥沃,是因为冀州大地上几乎都是平原,这里有良田沃土和江河;说它混乱,是因为它被几大世家瓜分,从先帝登基开始,冀州诸侯王之间每年都会爆发大大小小的冲突。


    因而当幽州铁骑穿过冀州中山郡直奔安平郡时,路过的百姓们并没有惊慌失措,他们只是抬起疲惫的双眼,死气沉沉地扫过装备精良的铁骑。


    幽州的将士们见惯了百姓夹道欢迎欢天喜地的模样,看到冀州百姓面黄肌瘦灰头土脸的样子,不少将士们心有不忍,同时也意识到了幽州和其他州府的不同之处。原本是大景最荒僻的州府之一的幽州,如今已经成了沃土和家园,养育了他们和他们的家人。


    而现在,他们的家园正在遭受严重的侵害,为他们遮风挡雨的人正遭受来自朝廷的迫害,这怎能让人不气愤!


    拿到最新情报的崔昊策马快步奔向了队伍中央的马车旁,轻轻扣了扣车窗:“王妃,定北侯许泰传信:刘氏兄弟和许家主已经退到了梨山,定北侯派出两位许统领领兵从并州出发支持我们。此外,王爷也到了并州境,不日将回到幽州。”


    玻璃后方车帘微动,露出一双满是血丝的双眼,温珣的声音隔着生了雾气的玻璃听得不是很清晰,不过崔昊还是从他爆皮的嘴唇翕动中分辨出了温珣的意思。


    温珣说:知道了。


    从幽州赶往冀州安平郡的三日来,温珣只喝了几口水,一路上他没闭眼休息过。将士们扎营时,崔昊总能看见车窗上印出的影子在忙碌。


    眼看车帘再度放下,崔昊抬手扇了自己两巴掌,懊恼的摇摇头:“嗨呀,真笨哪!”往常不如意时,温珣总是会开导他们,让他们放宽心。可是轮到温珣难过时,他的这张笨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眼见王妃一日比一日憔悴,他们这些将士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除了干着急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再一次停下修整时,韩恬捧着茶盏从马车中退了出来。崔昊等将士急急围上去:“小韩,王妃说什么了吗?”


    韩恬沉重地摇摇头:“和前两日一样只喝了几口水,王妃一直在写东西,这两日已经写了五本小册子了。再这样下去,身体都要熬坏了!”


    话音落下,韩恬猛地想起了什么,顿时他的神情越发难过了。


    即便此刻开始修身养性,留给王妃的时间也不多了。也不知那刘氏兄弟对王妃下了什么阴狠的玩意,大夫们摸了脉之后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最后医术最高的那位大夫才在众人的逼问下吐露了实情:除非找到医术更好的大夫,否则王妃怕是过不了这个春节。


    温珣的身体正在快速恶化,虽然现在看起来只是疲惫了些憔悴了些,好像睡一觉就能缓解,可是用不了多久他就无法保持清醒了。


    崔昊恨恨又骂了一声,不知是骂自己还是骂狗日的刘氏兄弟,亦或是骂不开眼的贼老天。深吸一口气后,崔将军提起马鞭环顾四周高声催促道:“兄弟们都休息好了吗?休息好了我们继续赶路!”


    早些赶到安平郡,活捉刘氏兄弟,逼问出解药下落!


    将士们拧成了一股绳,原本需要四日的路程,只用了三天就到达了目的地。


    冀州安平郡境内有一座小山丘,山丘的形状像是一个歪倒的大鸭梨,当地人称之为梨山。许氏一族原本是梨山脚下普通的百姓,朝代更迭新旧交替,许氏发展壮大,最后整座梨山成了他们的私产,梨山也成了许氏的祖宅扎根之处。


    梨山之上高楼迭起廊桥蜿蜒,许氏族人在梨山上种满了梨树,待到春日梨花胜血连绵起伏美不胜收。可惜现在是腊月,见不到绚烂的梨花。


    温珣他们到达梨山脚下时,正是傍晚时分。许氏主宅亮起了灯,临近新年,红色的风灯漫山遍野,屹立冀州上百年的许氏祖宅,大大方方向着来者展示着自己的恢弘和大气。


    不怪许氏人还如此悠哉,梨山脚下有河流环绕。河的一面是匆匆赶来的五千幽州铁骑,另一面的梨山脚下,则是许氏调集来的冀州守军。时间仓促,许氏只能调来安平清河和巨鹿三郡的部分守军,饶是如此,人数也有三万人。


    幽州兵马再强壮又能如何,五千对三万,没多大胜算。更何况幽州将士轻装前行,携带的粮草最多只能支撑半月,而冀州守军有梨山作为后盾,根本不怕打持久战。而且僵持的时间越长,许氏能调集的兵马越多,幽州这点人马根本不够看。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的情况,温珣怎会看不明白?


    河对岸的守军叫嚣得厉害,常年混战,让守军将士们练就了一身说脏话的好本领。听着河对岸守军的叫嚣声,幽州的将领们气得肝疼,偏偏温珣还不让他们响应,憋得更痛苦了。


    崔昊在马车左右团团转,最后实在憋不住了,他敲响了车窗:“王妃,您就让兄弟们骂几句吧,憋死我了。”“王妃,您说句话啊,您一句话,兄弟们立刻冲到对岸,一定给您活捉许氏家族和刘家那几个混账东西!”


    在崔昊催促第三遍时,温珣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火炮,安好了吗?”


    崔昊连忙回应:“好了!已经按照您的要求,对准许氏祖宅方向了。”


    温珣掀开帘子,钻出了马车。他的目光从对岸密密麻麻的守军上空掠过,停在了梨山上宫灯最密集处。红色的灯火照亮了精美的古建筑,温珣乌沉沉的眼眸也被对岸那团璀璨的灯火点亮了:“真漂亮。”


    “我一直希望幽州的山山水水亦能有这样精美的建筑,有这般浑厚的底蕴。”


    温珣唇角绷直,眼底的欣赏被冷意遮盖,他站在马车上,抬手指向了许氏祖宅的方向:“听我命令,开炮。”


    崔将军等的就是这一刻,几乎在温珣下令的同时,他手中的红色令旗重重挥下:“开炮——”


    梨山脚下响起了炸裂的炮击声,浓烟冒出的同时,对岸的梨山上鸟兽惊飞,许氏祖宅中冒出了一团团炫目的火光。墙倒屋塌声伴随着许氏族人痛苦的哀嚎声传了出去。


    第一轮炮击后,许氏祖宅已经在炮火中消失了大半,只有没被炮弹波及的几个小院还有红色的风灯闪着微光。


    对岸的守军们再也叫不出声来了,他们惊惧地转头看向身后的梨山,不敢想象炮弹若是落到了他们中间会是怎样的场景。有反应机敏的将领已经回过神来了,趁着夜色,趁着混乱,他们赶紧带着自己的人马撤离。更多的人还没回过神来,有些人甚至被吓破了胆子,对着炮火升起的地方连连磕头,口中高呼着“天火!是天火!”


    温珣抿着唇看着塌了一半的梨山,不用望远镜,他也将对面的情况看了个清楚。炮声过后,对岸人仰马翻,这幅场景取悦了他,温珣满意地眯了眯眼睛,缓声对崔昊说道:“继续,不要停。我不想看见对面还有一丁点红色。”


    崔昊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温珣的意思。崔将军有些为难,不是他不想打,而是他还记着自己的使命,他们要活捉刘氏兄弟,逼问出解药的下落。若是再来一轮炮击,万一把刘氏兄弟炸死了,王妃可怎么办?


    这时,对岸山上竟然升起了白色的旗帜,许氏一族的人被火炮炸懵了炸怕了,他们要投降了。也不奇怪,许氏嫡支本来就没什么风骨,要不然也不会在政治博弈中给对手滑跪。


    崔昊看着升起的白旗,急切地说道:“王妃,他们投降了!投降了!”战场上一方升白旗,另一方就不能继续打了。


    不光如此,许氏族人还让人到河对岸喊话,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端王妃,我们给你解药,你别打了!”


    “我们错了!许氏一族再也不敢对您和端王爷出手了!求您,给我们一条生路吧!”


    “族长犯错,族人不知情啊!请您念在我们许氏一族族人无辜的份上,高抬贵手啊!”


    “和谈,我们愿意和谈!”


    崔昊舒了一口气:“王妃,他们愿意给解药了。”


    温珣唇角上扬,他接过了崔昊手中的令旗,沙哑的声音中带着快意:“投降?我眼神不行耳朵不好,看不见白旗听不到投降声。”“解药?什么解药?我不需要解药。”


    崔昊心中猛地一咯噔:“王妃,您……”


    温珣的眼神并没有因为对面的喊话而变得柔和,他凝视着河对岸,声音缥缈得像是要随风散去:“我的阿兄也不知情,他也很无辜。萧将军和几个暗卫小兄弟亦是如此,他们做错了什么?我和行远又做错了什么?”


    “从头至尾,我们只是想自保,想为百姓做一些事,想要在乱世中有一块能扎根的土地。”


    “我们做错了什么?”


    “我们勤勤恳恳忍辱负重,为的是让身边的人过上好日子,而不是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眼前而无动于衷。”


    说罢令旗再度挥下,温珣咬牙亲口下了命令:“再打——”


    第二轮火炮声响起,梨山最高峰直接被炸平,伴随着对岸的哭嚎声,崔昊在温珣眼底看到了扭曲的疯狂和快意。


    崔将军心中一颤,胸口像是被巨锤狠狠抡了一下,他清楚的意识到一件事:王妃不想活了。


    他追着刘氏兄弟和许氏家主入冀州,并不是为了他们手中所谓的解药。而是要在自己死之前,亲手处决伤害他至亲的人,向来思虑周全的他豁出一切,也要手刃仇人。


    所以温珣面对挑衅选择视若无睹,所以他才会祭出部曲大营的杀器。从失去长福的那一刻起,王妃痛得发疯了。疯狂的王妃也没失去理智,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他已经冷静的盘算好了未来。


    “狗日的贼老天,你开眼看看你都干了什么蠢事!”崔昊抢过了温珣手中的令旗,高大的汉子偏头擦了一把泪,狠狠挥下了手里的令旗:“打!继续打!不要停!”


    什么礼义廉耻,什么仁义道德,统统不要了!


    二轮、三轮、四轮……梨山上一朵朵绚烂的火光绽放,歪倒的鸭梨形状的山丘在炮火下一点点被炸平炸秃。


    当将士们将带来的炮弹全部打空时,梨山已经消失了。


    辉煌数百年的许氏嫡支,在炮火中飞灰湮灭。


    看了一眼对岸的废墟,温珣掏出帕子闷声咳了两下,脸上出现了往日的笑容。他满意地点点头:“很好,收兵,回家。”


    崔昊眼尖地看到温珣手中的帕子上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威猛的崔将军红了眼眶,狠狠抽了抽鼻子:“好,回家!”


    *


    并州巍峨的山峦中,秦阙几人正顶着风雪前行,马蹄深入一尺厚的积雪中,人和马的腿上溅满了凝结的冰花。


    刑武嘶吼着:“王爷,马不行了!”


    几人座下的战马气喘吁吁精疲力尽,秦阙扫了一眼沉声回应:“去前方驿站换马!”这一路走来,他们已经换了十几次战马。冰天雪地山路难行,对于战马和人而言都是巨大的考验。


    事到如今,秦阙唯有庆幸:幸亏并州有自己的人马,不然也不知该如何走完这一路。


    原本此刻,端王爷应该在凉州等候着和亲的队伍,然后带着幼仪和师叔他们稳稳折返幽州。可是现在,他的心悬在了半空中——长福和萧瑾瑜被杀,琼琅被投毒时日无多。


    无论哪一条消息,都让秦阙心急如焚。端王爷懊恼悔恨,只怪自己思虑不周,让人钻了空子。


    驿站已经备好了快马,匆匆啃了几口干粮后,秦阙等人正准备翻身上马。这时秦甲握着信鸽快步走了过来:“王妃,王妃带了五千精兵入冀州炸平了梨山,许氏嫡支没了。”


    秦阙一怔,随即问道:“那解药呢?琼琅拿到解药了吗?”


    秦甲嘴唇翕动声音颤抖:“第一轮炮击后,许氏一族人求和,王妃没有接受。解药……没有拿到。”


    瞬间一股冷气从脚底心冲到了头顶,秦阙全身发凉:“没有解药?怎么能不要解药!”烦躁地走了两步后,秦阙憋闷得眼眶都红了:“他怎么能不要解药!他疯了吗?!”


    焦躁的端王爷在战马身边转了几个圈圈,狠狠踢向了官道边铲起的雪堆:“他不要命了,也不要我了吗?他也想象母妃一样离开我吗?!”


    突然间,秦阙全身汗毛倒竖,堵在胸口的气猛然散开,他的心像是空了个大洞,凉飕飕地又硬又疼:“对……他想象母妃那样,为我扫清障碍。”


    一直以来,温珣的名声都很好,尤其是这些年,他在幽州做了很多实事招揽了无数贤才。冲着温珣投奔幽州的人数不胜数,而那些人才都在幽州找到了用武之地,成为了幽州的基石。这些年幽州被朝廷打压,百姓们虽然不知情,但是官员和人才却知道得清清楚楚。


    温珣一直说,他们缺一个真正和朝廷敌对的契机。


    现在契机就摆在了眼前:朝廷茍且偷生,靠着和亲和迁都想要拜托和匈奴的大战,他却带着凉州并州和幽州的将士们打了个漂亮仗。这一仗之后,端王的声名和威望会达到空前绝后的程度。


    若是此时再爆出朝廷毒杀了端王妃,幽州将士、官员、贤才、百姓们的愤怒将达到顶峰。若是再爆出温珣是范府门生,这把火足够引燃大景有识之士心中的火焰……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秦阙的心开始狂乱跳动起来,他抖着手去抓战马的缰绳:“快,快走!”不能再耽搁了,若是所料不错,温珣此刻一定在安排后事。


    端王爷翻身上马,喘了一口粗气:“今日一定要到达雁门郡,三日内我们一定要回到蓟县。”


    晚了……就来不及了。


    *


    正如秦阙所料,温珣安排好了一切。往返冀州的这一路,他想了很多,写了很多。他给师伯们传了信、给相熟的官员和贤才传了消息、定下了幽州将来五年十年的发展计划、将脑子里能想到的超前的法子一一记了下来……


    小炭笔写了一支又一支,小本子写了一本又一本。直到快到蓟县时,温珣才惊觉没什么可写的了。他将所有的东西整理好,又招来韩恬替他整理了衣衫和发冠。


    快要到家了,不能让迎接他的人看到他的狼狈和颓态。


    马车还没入蓟县,就被人拦了下来。车没停稳,范琉便蹿上了马车。温珣很想起身和师伯打个招呼,他努力了两次,却只能虚弱地靠在了软垫上。


    他起不了身了。


    温珣抱歉地对范琉笑了笑:“师伯,对不起,让您操心了。”


    范琉只是看了温珣一眼,眼泪就憋不住了。在范琉的印象中,他的这个师侄无论何时都是清风朗月的存在,他站在哪里,就能成为那一处最明艳的风景。可是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如今面色惨白,眼睛一圈泛着濒死的红,身上透着一股死气。


    “快,快。”范琉抖着手,从衣袖中掏出了一个锦盒。打开锦盒之后,里面放着一粒拇指大的褐色药丸,“这是元帝赐给我爹的大还丹,能解世上百毒,快服下。”


    温珣定定看了看锦盒,又抬眼看了看范琉,而后释然地笑了:“别浪费这等宝贝了。师伯,您应该清楚,我死了比活着更有利。”


    “能布置的已经布置了,能利用的也已经利用了。财力、物力、人力、民心……都到位了。师伯,我该走了。”


    范琉泪流得更凶:“小小年纪说什么死不死的。我爹还活蹦乱跳,你在胡说什么?小嘴一张胡言乱语,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你师伯不敢揍你?快用药!”


    “你师父已经在来的路上了,用不了几天他们就到幽州了。听话,快吃了药。好歹他也教你一场,难道你就没什么话亲口对他说吗?听话啊,乖。”


    说着不由分说将药丸塞到了温珣口中,范琉一手端着茶水,一手摁着温珣的胸口,一边强硬给温珣灌药一边流着泪恐吓道:“老老实实吃了药,乖乖休息几日。天塌下来有我们这群老家伙顶着,剩下的你别多想。”


    药丸从咽喉滑下,温珣有些遗憾地抚了抚胸口:“浪费了……”


    范琉“砰”地一声放下茶盏,向来温和的大儒瞪着眼流着泪毫无压迫感地威胁道:“浪费什么浪费?!你给我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


    温珣抿唇笑了笑:“师伯,你们这样,让我如何能安心?”


    “人性贪婪,活了一日就想着再活一日,有了一点甜头和希望,就会念着更多的甜头和希望。你们给与我这么多的希望和关怀,万一……我舍不得了该怎么办?”


    范琉哭得直不起身,一边哭一边骂道:“胡说八道,你再胡说,我,我就代你师父揍你。”


    温珣闷声咳了两下,唇角有血溢出,他虚弱地笑着:“师伯和师父感情好,揍我几下,我也认……”


    喘了几下后,温珣抬手拉开了车帘,看着蓟县的城门,他有些恍惚地问道:“今日是腊月几时啦?我还能赶上阿兄他们的葬礼吗?”


    “腊月二十。”范琉不敢告诉温珣,怕温珣伤心,长福和萧瑾瑜他们前两日就下葬了,“你回来晚了,赶不上了。赶不上就……”


    就好好活着……


    话没说完,温珣微微偏过头笑了笑:“赶不上也没关系,阿兄旁边的位置我已经定下了。是不是葬在部曲大营后面的山上?那里很好,能看到马场,春夏秋有数不清的野花绽放,阿兄和我都很喜欢那里。”


    “希望阿兄慢点走,我还有一点事情没做完,希望我做完之后,能赶上他。”


    范琉扬起手示威一般挥了挥:“不要再胡言乱语!你得活着,你得好好活着!”


    不知是不是药力上来了,温珣觉得特别困,他的头搁在了车窗边,口中低声呢喃着:“车马真慢,行远到哪里了,我还有话没说……”


    范琉定睛看去时,温珣已经偏过头沉沉睡了过去,眼角一滴泪正顺着消瘦的面颊悄悄滑落。


    第103章


    这一觉应当睡了很久,温珣做了很多梦,梦里光怪陆离,他似乎经历了很多事,体会到了很多复杂的情感,可睁开双眼时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醒了醒了!”耳边的声音嘈杂,温珣转头看去时,就见床边人影晃动,遮住了窗口透入的光亮。待视线稍稍清明后,温珣看见了一张张紧张的面容,看清了他们眼底的担忧。


    环视一圈后,温珣扯了扯嘴角,艰难地说道:“有劳诸位了……”


    部曲大营和铁骑营房稍稍有些实力的军医们都来了,不止如此,只怕幽州稍有名气的大夫也都被请来了。这里面有他熟悉的面孔,更多的他却叫不上名字。


    就算不看众人的脸色,温珣也知晓自己的身体情况应当是不大好。在蓟县门口被师伯拦下时,他还有力气抬手去扯车帘,可现在他需要休息好一会儿才能艰难抬手。不仅如此,就连每一次呼吸,他都觉得胸口闷疼,更别提高声说话了。


    温珣侧头看向站在床边的医者,轻声问道:“我还能坚持多久?”


    须发皆白的老大夫顿时红了眼,颤巍巍道:“王妃放宽心好好调养,定能……长命百岁。”


    话音一落,在场不少医者眼神不忍。哪有什么长命百岁,元帝赐给范栗大儒的大还丹不知是失效了还是不对症,服用下去后并没能改善王妃的中毒情况。再这么恶化下去,王妃能撑过小年夜都是奇迹了。


    温珣抿唇一笑,神情柔和道:“承您吉言。”顿了顿后,他开始赶客:“屋中有些憋闷,大家都回吧。你们还有病患需要救治,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医者们并没有因为温珣的话而散去,温珣想了想后明白了:“我知晓了,不会让大家白跑一趟。”说着,温珣眯起眼语调轻快地调侃道:“我也算是疑难杂症患者,来都来了,大家都来摸摸脉,记下我的脉象和症状,将来遇到同样症状的,万一能帮上忙就再好不过了……”


    部曲大营王爷和王妃住的小院中人头攒动,医者们有的在伏身写脉案,有的在和同僚小声讨论药房,更多的则在排队,等着去摸一摸温珣的脉象。


    廊檐下背风向阳处放了一张躺椅,温珣躺在铺了狼皮的躺椅上,一边小声回应着医者们的问话,一边凝神看向院墙外。


    今日天气晴朗,金色的阳光暖暖的落在了院外的几颗果树上。部曲大营的果树品种很多,到了这个时节,大多数的果子已经到了部曲们的肚子里,只有枝头高处还有特意留下喂鸟的果子。院墙外的的柿子树上落了几只小麻雀,它们正在叽叽喳喳啄食着橙红色的柿子。


    看着鸟儿在枝头跳跃,温珣突然想起大营刚刚建成之时的一件小事。那时候他问长福,营房中种些什么好,长福说,种果树,种柿子和苹果树,到时候好事一箩筐平平又安安。


    突然间,温珣胸口像是被什么给狠狠捏了一下,痛楚让他皱起了眉头。闷哼一声后,他对一旁正在号脉满脸忐忑的医者笑了笑:“不碍事。”


    看了看院中的医者后,温珣觉得自己今日还有时间去做点事。他侧头对躺椅边候着的韩恬说道:“去帮我买些香烛纸钱,再去小福气饭馆里买几只肥肥的烤鸭,记住啊,要肥肥的。”


    阿兄最喜欢肥嫩嫩的烤鸭。


    回来之后还没找到时间去看阿兄和萧将军他们,趁着自己还有力气,总要去看上一眼。


    长福他们葬在了部曲大营北边的缓坡上,这里长眠着为了幽州建设不幸殒身的部曲和贤才们。缓坡上青松挺立庄重肃穆,站在高处能俯瞰不远处的部曲大营。


    崔昊背着温珣向着新立的几座坟冢方向前行,还没靠近时,崔将军眼尖地看见长福的墓旁多了一团黄。当崔将军看清那团黄是什么时,身体猛地一僵。


    崔昊的异样引来了温珣的注意,温珣顺势看去,就见大黄蜷缩在簇新的墓碑旁,泛白的皮毛被冷风吹得微微摇晃。


    往常见到温珣时,大黄都会快乐地蹦跶来,求摸摸求抱抱。哪怕近些年大黄逐渐老去,腿脚不太好了,只要温珣在附近,大黄都会带着小黄来看看他。


    跟着长福跋涉了几千里,从吴郡到幽州扎根的狗狗,不知何时已经走完了它的一生。哪怕到死,它都要守在心爱的主人身边。


    温珣身体一抖,呼吸猛地粗重了起来。半晌后,他自言自语道:“大黄也走了啊……也好,一起走有个伴儿。”


    崔昊放下温珣时根本不敢转头看温珣的表情,他怕他多看一眼,就要没出息的哭出声来。


    温珣面对着长福的墓碑,嗓音一如既往地柔和:“崔将军,我想和阿兄待一会儿,你去旁边等我一会儿行不行?”


    走过十几座墓碑后,崔昊含泪转身看了一眼温珣的方向。温珣弯着腰,额头抵着长福的墓碑双肩抖动着。明明没有听见一声呜咽声,崔昊却觉得眼前的场景悲痛得让他窒息。


    大黄的身体又冷又硬,老狗的身躯摸起来早已没了幼犬的柔软,温珣坐在墓碑前,背靠着冰冷的石碑,右手轻轻抚摸着大黄僵硬的脑袋和脖颈。他眼神空洞的看着前方,好似被整个世界遗忘了。


    秦阙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


    从凉州到幽州,原本要跑大半个月的路,秦阙只用了十余天就跑完了全程。没有人知晓这一路走来他有多惶恐不安,他在脑海中盘算了许久,再见到温珣他该说点什么?


    是该热血沸腾地向温珣诉说那一场碾压式的胜利?还是该表达这段时间自己憋在心中的情绪?是该生气地质问温珣为什么擅作主张随随便便就放弃了解药?还是该体谅温珣的苦心,顺着他的意愿安抚他的情绪?


    秦阙想了很多很多,可是当他看到温珣时,那些已经想好的话语竟然一句都说不出口,酝酿好的种种情绪也都消散不见。


    他的王妃就这么孤零零地坐在至亲的坟墓前,怀抱着早已死去的老狗,乌沉沉的眼睛里一片死寂。


    这一刻秦阙清楚地意识到:琼琅的世界一片荒芜,什么都不剩了。


    听见秦阙的脚步声,温珣迟钝地抬起双眼看了过去。看见秦阙满脸的风霜和狼狈的面容时,他扯着唇笑了笑:“行远,你回来啦……”


    而后温珣唇角下撇,再也绷不住情绪了,两行泪顺着他的眼眶滚落。秦阙听见温珣哑着嗓子哽咽着说道:“行远,母妃死了,萧将军死了,阿兄死了,现在连大黄都不在了……”


    秦阙嘴唇翕动,身体的反应快过了意识,他几步上前一把将温珣搂在了怀里,声音颤抖语无伦次:“对不起,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对不起琼琅,我又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些糟心的事了。”


    温珣伸出双臂抱住了秦阙,他仰起头,嚎啕大哭起来,像是迷路的孩子寻到了自己的亲人,又像是想要一股气发泄了心中的痛苦和委屈:“是我害死了我阿兄,是我害死了萧将军他们,是我!”


    端王爷一遍遍亲吻着王妃被泪水打湿的眼角,一遍遍纠正着温珣的说法:“不是你,是秦璟作恶,你没做错任何事,你没害死任何人。”“长福和萧将军他们至死都在庆幸,他们在敌人的阴谋下保护了你。”


    “琼琅,你没害死任何人。你从没想过害人!”


    好不容易安抚下了温珣的情绪,又将大黄仔细埋在长福旁边后,秦阙背着温珣慢慢向着部曲大营的方向走去。


    月余不见,温珣瘦了一大圈,背在背上轻飘飘。发泄了一场,又见到了亲近之人,温珣觉得安心,他将下颚搁在秦阙肩上,眯着眼昏昏沉沉地发着呆。


    秦阙掂了掂双臂的分量,沉声提醒着:“琼琅,别睡,同我说说话吧。”


    风穿过松柏林,庄重又肃穆,四周沉默的墓碑让秦阙心惊。向来胆大的端王爷难得露了怯,生平第一次,他如此痛恨死亡,如此害怕身边之人离开他。


    温珣动了动,偏过头轻轻含住了秦阙的耳垂。带着热气的声音含糊传入秦阙耳中,在信任的人面前,温珣并不想遮掩自己的感情:“我很想你,行远。你走之后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你。”


    秦阙不懂分秒是什么意思,但是温珣的意思他明白了。他亦是如此:“离开你的这段日子,我也是每天都在想你。到了饭食时辰会在想,我家琼琅好好吃饭了吗?今日吃了些什么?到了入眠的时辰又在想:床榻暖和了吗?琼琅今夜会不会着凉?”


    温珣小声笑了:“嗯,我也是这么想你的。我还比你多想一点,我会想啊,战场刀剑无眼,求老天开眼,莫伤了我家行远。”


    秦阙笑了一声后,唇角缓缓绷直:“我很好,刀剑没有伤我,这一战我们赢得漂亮。我只是没想到,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只恨自己安排得不够妥当,还是让你遭了罪。”


    “你看,我总是如此莽撞,无论什么时候都需要人提点。琼琅,没了你我肯定不行。所以你一定要好起来,我们还有一辈子要走。你不能撇下我一个人,知道了吗?琼琅,你得答应我。”


    其他的承诺,温珣能闭眼答应,可是秦阙现在想要的回答,他却没办法给出回应。


    秦阙等了许久,久到耳边的呼吸声变得均匀,久到他觉得温珣已经睡过去时,温珣细如蚊蚋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行啊,行远,我做不到了。”


    “曾经随着恩师读书时,恩师对我说,史书是由血泪铸造而成的,能留名者多少会有遗憾。那时的我,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并不能理解其中深意。我那时候想着,此生若是能为天下百姓做些实事,便是无憾了。”


    “同你来幽州之前,我就知晓我们要走的是一条艰难的路。想要做点事,一定会面对巨大的风险和阻碍,我原以为自己想得很清楚,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甚至觉得,若是真到了需要我舍生忘死的那一天,我能顺势而为,为重要的人争取最大的利益,我便死而无憾了。”


    “后来啊,看到阿兄死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发现,其实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坚强,我没有那么冷静也没有那么睿智,我甚至展示出了让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残酷和暴戾。然后我明白了,行远,其实我没有那么伟大,我也只是个有私心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


    “其实,我该在灭了刘氏、为阿兄报仇之后就干脆利落地去死。那样才能全了我浅薄的谋划,才能不负这么多人的牺牲。可是我没那么做,我总觉得我还有事情没做完,还有些安排没到位,还有想见的人没见到,想说的话没说完……”


    “你看,我多贪心,我明明已经见到了最想见的人,还能同你这么亲密地说一些心里话。按道理说,我应该心满意足了。”


    “可……还是不行。我还想多和你说说话,还想和你多呆几个时辰。你看,人的贪婪和欲望就是这样一点点壮大的。”


    “你可不能再引诱我了,再这样下去,我贪心不足又无力回天可如何是好?”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时,秦阙只觉得自己脖颈处一片冰凉。当耳边再也听不见温珣的声音时,秦阙微微侧头看了过去。


    端王爷的泪在满是灰尘的面颊上冲出了两道沟,凝结的泪珠挂在胡茬上结成了冰碴。


    秦阙眼神悲伤地看着温珣沉睡的脸,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清语调:“可是,没了你,我怎么办啊?”


    “琼琅,没了你,我一个人如何是好?”


    第104章


    一场大战加上连日的奔走,让秦阙疲惫不堪。睡着的端王爷眼下淤积着浓浓的青黑,英俊的面孔上带着深深的倦色。他的呼吸声比往常重了许多,就连温珣摸他的脸颊,都毫无知觉。


    将秦阙的手塞回被子后,温珣轻轻为秦阙掖好被角。他的动作很轻,深怕惊醒了秦阙。当然,凭着他对秦阙的了解,即便此刻他的动作再大一些,发出的响动再厉害些,秦阙也不会醒。


    “行远,我该走啦。”如气息一般的告别声从温珣口中溢出。


    他该走了,见了想见的人,说了想说的话,再拖拖拉拉就不礼貌了。


    深深看了秦阙一眼后,温珣顺手将床头旁悬着的短刃摘了下来。部曲大营出产的短刃锋芒毕露见血封喉,对准自己的脖颈,只要轻轻一划拉,事情就结束了。


    温珣手握短刃轻手轻脚的走向了屏风外,绕过屏风时,他再一次转头看向了床榻上打着小呼噜的秦阙,强压下心中的不舍,轻声说了一句抱歉。


    屏风后方有会客用的椅子,温珣端坐在椅子上,抽刃出鞘。牛皮制作而成的刀鞘安静无声,锋利的刀刃闪着寒芒,靠近脖子时,脖颈上不自觉地冒出了鸡皮疙瘩。


    深吸一口气后,温珣咬紧牙关,偏过头去露出了颀长的脖颈,锋利的刀刃顺势向着颈部动脉的位置压了过去。


    一刀下去,神仙难救,他的痛楚也能到此为止了。


    就在温珣准备迎接着痛楚和死亡到来时,刀刃突然动不了了。一滴滴温热的液体顺势滴落在温珣脖颈上,他惊愕地抬头看去,就看一只有力的大手稳稳抓住了刀刃。


    摇曳的烛光透过屏风照亮了温珣身侧的人,秦阙右手抓着刀刃,眼含悲泪居高临下。


    “你要做什么?”


    秦阙难以置信地质问着,任由血与眼哗啦啦落下。


    “你怎么能如此狠心?”


    孔武有力的汉子泪流满面,声声泣血。


    “温琼琅,你怎么能留我一个人?你不要我了吗?”


    带血的短刃重重落到了地上,温珣定定看着秦阙的眼眸,眼神悲怆,面颊上一片冰凉。下一刻他被秦阙重重抱在了怀里,秦阙呜咽着:“你怎么可以对我这么残忍?你不可以这么对我……”


    秦阙的身体在颤抖着,差一点,差一点他就要永远失去阿珣了。不敢想象他要是慢了一步,会见到怎样惨烈的场面。


    靠在秦阙颤抖的胸膛上,温珣痛苦地闭上双眼,口中只能呢喃着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行远……”


    秦阙的右手被锋利的刀刃割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深可见骨的伤口足以证明温珣寻死的决心。秦阙没让医者上麻沸散,就这么生忍着让医者为他缝合了伤口。


    右手掌在剧烈的痛楚下微微颤抖着,秦阙红着眼眶自言自语:“好疼。”当初琼琅为了阻止许泰杀许湛清许湛澈两兄弟,也在手掌上留下了深深的伤口,当时的他也是这么疼的吗?


    “你们同我说句实话,琼琅身上的毒能解吗?他还有多久?”


    为秦阙缝合伤口的大夫不敢抬头看秦阙,更加不敢欺骗秦阙。在秦阙压迫性的眼神下,老大夫说了实话:“若是寻不到解药,王妃撑不过除夕。”


    闻言秦阙身体一怔,随即茫然抬头看向窗外黑洞洞的天空:“现在是几时啦?”


    “启禀王爷,今夜……今晨是腊月二十五。”


    秦阙呼吸粗重了几分,他低头看向裹了纱布的双手,静默一阵后又抬头看向了身边被惊动的部曲统领们:“传本王的话,招幽州五品以上的官员和将领来部曲大营。”


    “送王妃……不,为本王备车,本王要和王妃一同回家。”


    秦甲应了一声正要下去,就在他准备撤离时,刑武突然拽住了秦甲:“秦兄弟,你看王爷!”


    秦甲狐疑看去,晃动的烛火下,秦阙偏着头看向了屏风后方温珣沉睡的床榻,乌黑的长发披散开来,顺着肩颈顺滑地蜿蜒。秦甲一时间没觉得哪里有问题,直到刑武压抑又惊恐地声音提醒道:“头发,你看王爷的头发!”


    秦甲细细看去,只见秦阙的乌发中多出了一些白芒。就在大夫为秦阙缝合伤口的片刻中,秦阙的头发肉眼可见地白了一片!


    秦甲心惊不已:“王爷,你……”


    秦阙抬手竖在唇边,嘘了一声后低声道:“小声些,莫吵醒了王妃。”


    *


    腊月二十六,幽州五品以上的官员和将领们齐聚部曲大营。


    往日得王爷或者王妃传召,众人都会喜笑颜开,他们知道王爷和王妃召唤他们一定有好事发生,可是现在众人一言不发面色凝重,眼底满是遮掩不住的愤怒。


    膳食堂中温暖依旧,能容纳数千人同时就餐的大堂中挨挨挤挤站满了人。膳食堂最前方,秦阙双手杵着长剑,目光沉沉地直视前方。他的右手掌心中缠了厚厚的纱布,原本满头的青丝变成了刺目的花白。


    看到王爷的头发,在座的人不少红了眼眶。他们可以忍受朝廷一次又一次的欺压,可以忍受出钱出力却不沾任何功劳,唯独无法忍受他们尊重信赖的人遭受迫害。


    是的,迫害。


    在场的官员和将领们几乎都是温珣和秦阙一个个选拔出来的,可以这么说,没有端王夫夫,就没有现在的他们,也没有如今的幽州。他们见证了这二人从无到有的过程,好不容易日子好过一些了,却要遭受横祸。


    谁不知端王夫夫伉俪情深?如今王妃身中剧毒命不久矣,王爷心中哀恸一夜白头。


    人群中传来了抽泣声和压抑的骂娘声时,秦阙终于动了。他暗沉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低沉嘶哑的声音响起:“本王知晓琼琅近日给在座的不少人传过消息,凭着本王对他的了解,他必定希望诸位能规劝本王,让本王隐忍,切莫冲动……”


    “大道理谁都懂,本王也不例外,轻重缓急权衡利弊,这些年本王已经为了所谓的大局做了太多的退让。”


    “可是今日,本王不想再忍了。本王同诸君说一句实话,琼琅若是遭遇不测,本王余生只会做一件事,那就是冲入皇城,用秦璟的血祭奠他。”


    “本王会不择手段,不惜代价,所以诸君规劝本王的话可以不必说了。今日召集大家来此,本王只想告诉大家一件事:朝廷不仁倒行逆施,本王忍无可忍准备起兵反了!”


    “本王给诸君选择的机会,若是愿意追随本王,本王会善待你们。若是不愿意,大门敞开,诸君现在可以走。”


    秦阙话音刚落,人群中就传出了愤怒的吼声:“狗日的皇帝不做人事!早就该反了!”“朝廷不仁!当反则反!”


    “反!反!反!”


    潮水一样的咆哮声从膳食堂传出,众人压抑了多年的情绪在咆哮声中被点燃。直到将“造反”二字大声吶喊出来时,众人才意识到,他们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


    部曲大营中热血的那一幕,温珣并没有看到。此刻他正斜斜地坐在窗前,握着竹笛断断续续吹着。吹笛子是一件需要气力的事,如今的他没有之前的中气,吹出来的曲子不成调。


    偏偏有人就听懂了曲调:“这曲子好轻快,叫什么名字?”


    笛音暂停,温珣笑道:“太久没吹奏这首曲子,有些忘了曲调。你若是喜欢,一会儿我将曲谱给你。”转头看去,就见袖青双手端着一个托盘缓步绕过了屏风。


    袖青穿了一身水粉色的衣裙,她挽了鬓发,画了一个绝美的妆容。认识袖青这么多年,温珣还是第一次看到袖青打扮得如此艳丽娇俏。


    “今日的打扮好看,你生得美,就该打扮得娇俏些。”温珣从不吝啬自己的夸奖,他真心地表达着自己的感受,“好看。”


    袖青抿唇笑了笑,上前将托盘放在了温珣身前,“红玉熬的米粥,原本今日应该轮到她来看着你,可是果果受了凉有些发烧,她走不开。”


    温珣垂下眼帘,惭愧道:“是我让阿嫂担忧了。”


    听到这话,袖青呵呵笑了两声:“你又岂止是让红玉担忧,听闻你前日晚上动静很大啊。”


    温珣叹了一声,以袖遮面恳求道:“求你了,给我留点面子。”


    他自杀未遂,还害得秦阙伤了手,大晚上的把秦甲崔昊刑武一群武将吓得够呛,部曲大营鸡飞狗跳。


    营房刀刃多,怕温珣想不开,秦阙连夜将温珣送回了王府。如今他的屋子里,墙壁和柱子上贴了棉花,屋中的利器都消失不见,就连案桌上的笔杆和砚台也没了。


    这还不算,如今只要他动一动,至少有八个暗卫盯着……想要寻死真的很难。


    袖青点到为止,她俏生生站在温珣面前,修长的手指揭开了托盘上的瓷瓮。一股香浓的米粥味迎面而来,米粥上还飘着碧青色的小咸菜,这香味同阿兄煮得一模一样!


    见温珣盯着粥瓮出神,袖青拿起粥勺为温珣盛了一小碗粥:“这是红玉从长福那里学来的方子,听说往常你生病没胃口时,就喜欢这一口。红玉让我给你带几句话,她说,长福虽然走了,可是她的家没有散,你是她最重要的亲人之一。小豆小枣果果他们还小,他们需要你这个叔父。”


    “红玉还说,长福走的时候脸上带笑,神态安详。他一定在高兴,觉得自己这个做兄长的终于能帮上弟弟的忙了,所以你不要觉得对不起阿兄对不起红玉,你好好活着,才是对他们最大的回报。”


    温珣眼眶一红,袖青总能让他无话可说。


    “你昏睡时,红玉和孩子们来看了你好多次,范家几位大儒还有卫老将军也来了……大家都不希望你出事。你还不知道吧?如今王府门外来了好多百姓,大家听说你生病了,都在为你祈福。”


    温珣沉默地低下了头,袖青叹了一声,将粥碗塞到了温珣双手中:“看看是不是你喜欢的味道?”


    米粥的味道一如既往的香浓,小咸菜脆嫩可口,也是记忆中的香味。温珣搅动着粥碗,声音干涩道:“好喝,和阿兄煮得一样好喝……”


    袖青微微一笑,等温珣喝了一小碗粥水后,她拍拍手:“怕你无聊,奴给你唱个小曲儿解闷吧。”


    随着话音落下,两个部曲抬着袖青的古琴快步进了房间。架好古琴后,袖青大大方方走到了古琴后方坐了下来,手指轻轻从琴弦上滑过。


    琴音悠扬,袖青的嗓音更是清越。她一张口,温珣才发现她弹奏的曲子有些耳熟。再听袖青的歌声,更是一口标准的吴侬软语,听得人身体都酥了。


    温珣眉头微微皱起,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首曲子,可是一时间想不起来了。


    清越的嗓音回荡在在房间中,一曲终了,袖青微微侧目看向了温珣,用柔软的吴郡方言问道:“郎君可还记得这一曲?”


    温珣想了想,抱歉地摇摇头:“总觉得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袖青,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吴郡方言?说得挺好。”


    袖青坦然地笑了,眼中浸出了几丝泪光:“奴从没学过吴郡方言,因为奴就是吴郡人。奴本名周云岫,家父曾是扬州府巡盐御史。家父渎职收受贿赂,天子震怒查抄了周府,周家十六岁以上男子斩首,女眷为奴为婢。”


    “奴当年十三,被发卖至吴郡点翠楼,因奴有几分姿色,老鸨没有给奴挂牌,而是想要将奴培养成点翠楼的头牌。”


    “奴……痛不欲生,想死死不了,想逃逃不掉,终日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入点翠楼半年后,老鸨逼迫我登台献艺,奴忙中出错,被客人当众羞辱。是您,是第一次被同窗拉着来点翠楼的您,在奴一身狼狈时,给奴披上了您的外衣。”


    袖青笑着落下泪来,她望着温珣,软声问道:“您还记得吗?”


    温珣眼中的恍惚变成了惊讶,随即恍然大悟:“是你!竟然是你!”


    在吴郡求学初有名头时,恩师曾经提醒温珣让他多结交权贵同窗,将来也好有个助力。他听话的去了,结果发现自己和那群人理念实在不合。后来他被那群人拉到了青楼中看了一场让他不愉快的表演。


    高台上那名稚嫩的歌姬还是个幼女,因为弹错了几个音节,被人泼了酒扯了衣衫。小姑娘瑟缩成一团,躲在古琴后面跪着直发抖,看起来非常可怜。


    当时的他心中气闷,又喝了几口酒水,一时气愤上头就为姑娘出了头,也因此和那群纨绔割袍断义再无往来。


    万万没想到,当年那个哀哀哭泣的小姑娘竟然是袖青!这是何等的缘分,当年那个只会哭泣的小姑娘竟然成了他的家人,成了他们的左膀右臂。


    “是奴!郎君品性高洁,救奴于水火,奴此生不忘。您曾经留给奴的那些话,奴一直记得。端王府初见您时,奴一眼就认出了您,可是您似乎不记得奴了。这也不奇怪,您帮助了太多人,不记得奴也是正常的。”


    袖青抬手擦去面庞上的泪珠,她绕过古琴,掀起裙摆,恭恭敬敬跪在了地上以头抢地:“郎君曾经留给奴的话,奴想完完整整还给您。”


    “郎君,死了固然能一了百了,可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唯有活着才有希望。”


    “奴不懂朝廷纷争阴谋阳谋,奴只知,当下的情况即便您死了,皇帝依然会针对王爷。失去您,亲者痛仇者快。所以琼琅,不要寻死好吗?”


    “我们正在努力为你寻找名医,这世上总会有人能解你身上的毒。你若是一死了之,为你正在奔波的亲朋该多难过?为你而死的那些人岂不是白死了?”


    “琼琅,奴知道活着很难,可是总要试一试不是?我们都没有放弃,所以求你也不要放弃好吗?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也别放弃好吗?”


    “你身边还有王爷,还有亲人,还有朋友和无数牵挂你惦记你的人。琼琅,活下去好吗?”


    “活下去,好吗?”


    第105章


    可能是袖青的话起了作用,也可能是濒死之人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求生欲,温珣不再抗拒大夫们的救治。


    治疗并不轻松,尤其是在病灶不明的情况下,大夫们不敢下猛药,只能根据温珣的脉象开药针灸。更何况温珣中的毒太猛烈了,饶是大夫们用尽浑身解数,也只能看着王妃一天比一天虚弱。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外出寻找名医的部曲,希望他们能带回希望。


    药喝多了胃酸胀口发苦,针扎多了身体麻……总之,挺不好受的。


    昏沉中,温珣听见了熟悉的呼唤声:“阿珣,阿珣哪。”是阿兄的声音!带了吴郡口音,发音时珣和熏不分。


    温珣一怔,随即一喜,连忙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不知何时,他身边起了一层浓密的雾气,温珣看不清脚下的路,只能扬声回应着:“我在,阿兄。我在这里,阿兄你在哪?我看不见你。”


    “我看到你了,你就站在那里,别动。”长福的声音好像就在耳边,可是又像隔了很远有些飘忽的感觉,“你脚下有河,鞋子别沾水了。”


    耳畔传来了潺潺水流声,温珣低头看去,只见脚下的雾气开始散开,脚尖前方不到一尺的地方便是潺潺流动的河水。正如阿兄说得那样,再往前走,就要掉到河里去了。


    “阿兄,你在哪里?我来找你。”温珣环顾四周,除了白茫茫的雾气之外,阿兄的影子都看不到。


    “我在这里,你看。”长福的声音再度传来,与此同时,雾气逐渐散去。清澈小河的另一边,阿兄和大黄正站在河坎另一边。


    阿兄身穿红色的袄子,神情温和眉眼带笑。大黄脖颈上系着红绳,大黄狗哈着气,对着温珣拼命摇尾巴。温珣从没见过这样的长福和大黄,这一人一狗身上像是笼罩了一层柔和的光,看起来气色和精神好极了。


    温珣抬手挥了挥,笑道:“阿兄,大黄,你们等等我,我这就过来。”说着他的目光顺着小河看去,想要找到渡河的小桥。可是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弥漫着白色水汽的河水,没有船也没有桥。


    看来只能涉水过去了。


    好在眼前的小河看着不宽,水流也很清澈。就在温珣准备下水时,长福阻止道:“别浪费力气,也别沾水,你过不来。阿兄就是想你了,来看看你,和你说几句话。我和大黄还要赶路,说完话我们就走了。”


    温珣心里着急,脚步向着河的方向挪了几寸:“阿兄……”


    这时候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原本清澈的流速缓慢的河水像是有了生命一样,向着温珣双足的方向缠绕了过来。就在水滴快要缠到温珣足尖时,对岸的长福猛地一吼:“滚!别动我弟弟!阿珣后退!”


    大黄也跟着吼了起来,脖颈上的毛都炸开了。


    人声和狗叫声回荡在小河之上,温珣下意识后退一步。原本已经卷上岸的河水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看起来和先前没有任何变化。


    诡异的一幕让温珣的意识逐渐回笼,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对岸的长福和大黄,“阿兄,大黄……这是……”


    “阿珣不怕,有阿兄和大黄在,这些脏东西不会伤到你。你再后退一些,哎,再退一些就更安全了。”


    温珣呆愣愣地看着这一幕,也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阿兄和大黄已经走了的事。恍惚一阵后,温珣再看河对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阿兄,我是在做梦对不对?”温珣袖中的手攒紧,他心中酸涩,想哭却哭不出来。


    可长福却急急地说道:“阿珣哪,不哭。你多掉一滴泪,阿兄和大黄走得就不舒坦。快别哭了,看到你好好的,阿兄高兴。好不容易见一面,你该多笑笑。”


    温珣哪里笑得出来,他委屈难受:“阿兄,你走了之后还是第一次入我梦,我以为你怨我,不肯来见我……”


    长福手忙脚乱地解释:“这是说什么话呀,阿兄怎么会怨你!阿兄能帮你一次,为我阿珣挡一灾,心里别提多高兴了。阿兄不是不想来看你,而是你是有大功德的人,小鬼不能靠近你。”


    长福咧着嘴笑容宽慰地叹了一口气,“阿珣是做大事的人,老天爷保佑你逢凶化吉。眼前的困难是暂时的,你好好喝药,好好治病,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身体就会好起来。阿珣福大命大,一定能远离灾祸。”


    “阿兄能在走之前见你一面,心满意足啦。”


    温珣死死咬着嘴唇,痴痴看着长福的脸。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长福的面容还是开始模糊了,白色的雾气又开始浓厚了。


    渐渐的,就连长福的声音也开始飘忽了起来:“阿兄走了之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阿兄我啊,这辈子运气真好,能有你这样的兄弟。看到你好好的,阿兄也就放心啦。”


    眼见河对岸只能看见模糊的形状,温珣心中焦急,却只能徒劳地唤道:“阿兄,你和大黄要去哪里啊?阿兄你再同我多说几句话啊!阿兄,我还能见你们吗?”


    长福独有的憨厚笑声混着大黄两声轻快的犬吠声传来:“我们走啦,去过好日子去啦,你别惦记我们,好好过日子啊。”


    “我家阿珣大富大贵,长命百岁……”


    温珣对着长福他们背影消失的方向伸出手去,忙声呼唤着:“阿兄!大黄!阿兄……”


    模糊中,他看见长福抬手对着自己挥了挥,带着笑意的模糊声音传来:“回吧阿珣,回吧——”


    “琼琅!琼琅!”耳边传来了秦阙着急的呼唤声,温珣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他轻轻推着。


    温珣猛然睁开双眼,眼泪糊了双眼,他茫然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行远……我怎么了?”


    烛光下,秦阙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他眼神中带着遮掩不住的哀痛:“方才你一直在唤阿兄和大黄,我怎么都唤不醒你。”


    时间过得飞快,今日已经腊月二十九了。


    从昨天晚上开始,温珣便陷入了昏睡中。问脉的大夫来了一波又一波,最初时,秦阙还会紧张地问一问,可是那些大夫们要么是不敢抬头看他,要么同先前一样叹着气摇着头。


    最后部曲大营医术最高超的老大夫在秦阙的逼问下说出了实情,他说,温珣的脉搏已经弱得摸不出来了。最早今晚,最迟明日,就该准备后事了。


    在离开之前,或许王妃会短暂地清醒过来,届时他也许会觉得身体轻松的情况。那不是因为病情好转了,而是……回光返照。


    秦阙听了这话后,便一步没离开过温珣身边。就在方才,他听见温珣呓语,口中喊着阿兄和长福,哪怕闭着眼睛,眼泪也止不住地流出。


    听到秦阙的话后,温珣抽了抽鼻子,抬手轻轻拂过秦阙银白的长发。说来神奇,梦里他肝肠寸断痛不欲生满心不舍,可是醒来之后,那种欲绝的心情却消失无踪。


    相反,此刻他心情很平静,还能和秦阙诉说自己的梦境。温珣扯着唇角,缓声道:“我没事,是阿兄入我梦了。他说,他要和大黄去过好日子了,让我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惦记他。”


    “梦里有一条河,隔开了我和阿兄大黄,那条河明明看着不宽,喝水看起来很清澈,可是当我靠近时,河水就像活过来一样,要将我拖下去。是阿兄和大黄保护了我,行远你看,他们走了还在惦记我。”


    “不知道是不是阿兄来看过我的原因,行远,我觉得我身体好了,不痛了,还有点饿,我想喝点米粥。”


    秦阙偏过头去,双肩不经意地颤动了两下,嗓音低沉:“好,喝米粥。”


    喝了一小碗米粥后,温珣松快地舒了一口气:“今天是几时啦?师父他们到幽州了吗?”


    秦阙没有告诉温珣时辰,只宽慰道:“并州下了大雪寸步难行,师叔和幼仪他们的车架困在了半路上,可能还要耽搁几日才能到蓟县。你安心养着身体,过两日就能见到他们了。”


    温珣抬眼看了看秦阙,而后往床榻内侧挪了挪身体。他侧着身,伸手拍了拍空出来的位置:“怎么面色这么难看?遇到什么烦心事啦?上来说与我听听?”


    “可是朝廷那边又为难你了?”想来灭了许氏嫡支的消息已经传到长安了,说不定朝廷已经派出人马在来幽州的路上了。温珣有些抱歉地笑了笑:“我这次捅了个大篓子,要委屈你了。”


    秦阙爬上床,轻轻将温珣拥在怀里,吻了吻怀中人的额头后,他轻声说道:“没有的事,你别多想。师伯他们已经让范氏门生将事情的原委传出去了,是许氏和刘氏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你没做错。”


    温珣往秦阙怀里缩了缩,他将脑袋枕在秦阙胸口,听着秦阙平稳的心跳,感受着爱人的体温:“是我思虑不周,让大家为我操心了。尤其是你,行远,对不住啊……”


    秦阙扯了扯唇角,实在笑不出来,“你没有对不住我,从来都没有。世人欺我辱我看不起我,就连我自己,也承认了自己是一个有勇无谋的莽夫。那时候的大家都看不上我,偏偏只有你,说我是蒙尘的明珠。我伤了你,毁了你的清白和名声,让你从一个天骄之子沦为了被人轻视的男妃,你却对我从无怨怼,对我真心相待。”


    “我知晓,我们之间是我配不上你,若不是因为我勉强占着皇子的身份,我和你之间,才是真正的云泥之别。我将天上的明月拽了下来,却无力护你周全。琼琅,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闻言温珣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表情变得微妙起来:“其实……是有过怨怼的。你还记得初来幽州的路上,有一次我将你的眼眶锤得青紫吗?”


    秦阙一愣,这种小事,他已经不太记得了。这时就见温珣狡黠地笑了:“我故意锤的,因为你喝醉酒在我脸上乱亲,趁你醉酒,我狠狠锤了你。不止这个,那时候见景瑞帝时怕你哭不出来,我特意选了最辣的朝天椒,后来你眼皮都辣肿了,还在听我的意见去长公主府打秋风。”


    秦阙声音沙哑,逐渐哽咽:“你真是,这种小事,哪里算得上怨怼?”


    温珣的手指轻轻放在了秦阙胸口,隔着衣衫感受着秦阙的体温:“算。我知晓,那时候的自己有更好的做法,却还是选用了最让你丢脸的法子来达到目标。发泄了怨气的同时,我也完成了对你的试探。”


    “原来我家行远嘴硬心软,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啊。这个男人品性不错,可以拿捏,可以慢慢教。你看,其实我从来都不像看起来的这么纯善。”


    修长的手指抬起轻轻抚摸着秦阙的胸口,听着秦阙逐渐粗重的呼吸声,温珣幽幽叹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重大决定一般,慎重道:“行远,等我走了之后,你忘了我吧。将来若是遇到中意之人,就好好对待人家。阿嫂和孩子们,你若是愿意就帮忙看顾些。阿嫂率真,孩子们年幼,他们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的。”


    秦阙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你别说这种话,温琼琅,你能不能闭上你的嘴,别往本王心口扎刀子?”


    温珣哼哼了两声,声音变得轻柔:“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凶我?”


    秦阙亲了亲温珣的额头,混了自己的泪,这个吻变得咸湿:“我没有凶你,我怎么会凶你。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不过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


    温珣眼皮开始沉重,说话声也开始含糊:“嗯?什么事?”


    “他们说,人死之后,要喝孟婆汤过奈何桥渡忘川河。你能不能晚点喝汤?你等我一阵?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等到殊儿能理事,我就去寻你好不好?你别把我忘记了,这辈子我们只做了八年的夫夫,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做永生永世的夫夫好不好?”


    温珣闭着眼,唇角微微上翘,不知过了多久,秦阙听见了他犹如气息一般的响应:“好,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在一起,做永远的爱人……”


    “行远,我……有些困了,想睡了。”温珣原本轻抚秦阙胸口的手指缓缓蜷缩起来,他闭着眼,头枕着秦阙胸口,语气困极了,脸上的表情却非常平静。


    秦阙抖着手,轻轻搂住了温珣的肩,像是怕吵醒温珣一样同样低声道:“睡吧,这次我就不叫醒你了。”


    没能听到往常入睡前最后一声晚安声,温珣的呼吸变得微弱,绵长……


    秦阙睁着眼,偏过头看向黑洞洞的窗户。窗外袖青在回廊下抚琴,明明是欢快的曲调,却有个不吉利的名字,叫什么诀别书。


    袖青说,这个曲谱是温珣给他的,这首曲子是温珣尝试着吹了数遍却因为气力不济而不成调的曲子。


    温珣的脉搏越来越弱,到了后半夜,脉搏就像窗外的琴声一样,断断续续不成调。


    秦阙握着温珣的手腕,睁着双眼绝望的等待着脉搏停跳的那一刻。


    突然间,窗外的琴音停了!与此同时,院外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吴伯沙哑的喉咙响起:“快啊,这边,这边!”“王爷,王爷!神医来了!您快让他看看王妃!”


    秦阙的卧房门被猛地推开,几名部曲簇拥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涌了进来。领头的秦简风尘仆仆一身寒霜,他对着秦阙拱拱手:“幸不辱命,请来了林斐大人!”


    在景元帝执政期间的太常寺卿林斐林大人医术了得,后来景瑞帝上位,林大人告老还乡。幸亏当初林大人曾经护送嘉和公主入鲜卑,因而嘉和公主得知了林大人的故居地址。得知温珣中毒之后,嘉和便让自己的儿子带着部曲直奔青州。


    秦简不敢耽搁片刻,这才能在今夜将林斐大人带到了蓟县!


    林斐摸了温珣的脉后惊讶万分:“没错,就是春海棠。此毒不常见,它是香毒,嗅一口便会中毒。中了春海棠毒者若是没有解药,最多只能活十日,王妃是如何坚持到今日的?”


    直到今日,众人才知晓温珣所中之毒的名字。“春海棠”多好听的名字,可它却狠狠折磨了温珣近二十日!


    面对众人关切的目光,老寺卿摸着白胡子颔首:“虽然麻烦了些,但是问题不大,能救!”


    说着老寺卿就打开了随身的药箱,“老夫这就开方子,你们按照方子熬煮就是。最多两贴药,王妃就能醒过来。”


    听到这话,部曲们欢呼起来,吴伯和袖青更是躲在了人群后方抹起了眼泪。而秦阙却踉跄着起身,蹒跚着走到了屋外,他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出门时险些被门坎绊倒。


    众人不解,王妃身上的毒能解开不是天大的好事吗?为什么王爷却像丢了魂似的?


    就在众人纳闷之际,只见踉跄出门的秦阙“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满头银发的王爷对着老天爷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头颅和冰冷青砖相碰的声音沉闷,让人听得心惊。


    第三个响头磕完之后,秦阙并没有起身,而是保持着以头抢地的姿势。就在吴伯慌忙想去搀扶他起身时,蜷着身体的秦阙口中爆出了沙哑的哭嚎声:“太好了——”


    “老天开眼哪——”


    “啊——琼琅有救了!老天开眼哪!!”


    第106章


    林斐大人医术了得,两贴药下去后,温珣的脉搏果然有力了许多,不再像先前那般若有若无。他的脸上也有了血色,不似之前那样泛着濒死的青灰色。


    可是温珣并没有像林大人说得那样醒过来,他安安静静的睡着,引得秦阙心神不宁,时不时去探探他的鼻息和脉搏。


    天兴四年,大年初一。


    在秦阙原本的计划中,这一天应当是他阖家团圆吃饭泡澡放松的日子。可是今天,他却只能坐在床边,委委屈屈地勾着温珣的手指嘀咕:“先前你对殊儿讲的故事里,睡美人被王子亲了就能醒,我都亲你无数次了,你为何还不醒?”


    春海棠的毒性太猛烈,温珣硬扛了全程,原本就算不上健壮的身躯越发消瘦。原本还有几分肉的手背,此时只能摸到根根骨头。


    秦阙牵着温珣的手指放到唇边,低头亲吻了几下。林大人说,要多对温珣说说话,或许能让他早日醒来,秦阙在脑海中想了一圈,大过年的说政事太糟心,思来想去,他只能说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今日我给几个孩子发了红包,每人一两银子,比往年多一些。”


    “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个大红包,就放在枕头下面,你醒过来就能看到。你猜我给你塞了多少?你一定猜不到。”


    “还有,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果果已经不流口水了。今天早上他给你拜年的时候,说话清楚了好多。等你醒来,就能听见他唤你叔叔了。”


    就在秦阙还想着再说些什么为好时,秦甲快步进了门,面带喜色道:“王爷,章大人和幼仪公主他们到蓟县城外了!”


    秦阙猛然起身,有些诧异:“不是说并州大雪寸步难行吗?他们这么快就过来了?快,准备车马,随我出城迎他们。”


    秦阙给温珣盖好被子转身就走,没注意到就在自己转身时,温珣的眼皮微微颤动了几下。


    和亲队伍在十月中旬离开长安,这一路波折不断。在原本的计划中,队伍应该在年前到达凉州,和匈奴的接亲队伍汇合后继续北上。没想到离开长安后没多久,队伍中的重臣们就开始陆续生病。


    尤其是鸿胪寺卿张世国张大人,接到自己独女跳楼身亡的消息后,张大人一病不起。等到了凉州界时,整个人已经瘦脱相了。


    和亲队伍气势低迷,完全不见喜色,行程放慢了数倍。原本腊月初就该到达玉门关的他们,直到腊月初才踏进了凉州境。


    这也不奇怪,上到公主下到随行的宫人仆从,大家都知晓,他们是被朝廷放弃的弃子。名义上说,他们是为了大景和平牺牲,实际上他们只是政治博弈的牺牲品。更何况朝廷根本没博弈,就将他们推了出去,谁能咽下这口气?走那么快做什么?去匈奴送死吗?


    就在众人心灰意冷接受了自己的前途和未来时,事情有了可喜的转机。


    到凉州境没多久,众人就听说凉州卫林老元帅大败匈奴大军。匈奴十几万主力被全歼,匈奴人再也不敢要公主和亲了,甚至准备派出使团求和。


    欢呼雀跃之时,林元帅亲自来迎接了他们,同时告诉他们一件重要的事:大败匈奴的功臣是端王秦阙,天子欺软怕硬这些年倒行逆施,端王不忍大景百姓再受朝廷压迫,决定反了!


    林帅传达了端王的原话,若是还想和亲,他们不阻拦。如果不想和亲,和亲队伍可以转道幽州,端王会妥善安置大家。


    只这一句,便让心灰意冷的众人心中燃起了希望。几乎不用商量,和亲队伍转了个方向。


    不去匈奴了,大家转道幽州,过好日子去了!


    秦阙在城门外等候了小半个时辰,就看到了官道上策马而来的幼仪等人。幼仪等人先行一步,大部队还在后面慢慢走着。


    长途跋涉数月,大伙儿风尘仆仆形容憔悴。领头的章淮满眼血丝,瘦了好几圈的他满脸胡茬,身上的衣衫松散地挂在了身上,全然不见往日气定神闲的模样。


    一见面不等客套,章淮便着急地问道:“琼琅呢?琼琅现在如何了?”


    秦阙宽慰道:“师叔莫着急,我们请来了林斐林大人。琼琅情况已经稳下来了,估计这两日就能醒过来。”


    听到这话,章淮才舒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悬吊了一路的心,终于在此时落到了肚子里,章淮心中酸涩:“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就说老天爷开眼,不忍看贤才遭难。那孩子本就体弱,经此一事日后更要注意,以后得好好养着了。”


    秦阙颔首:“师叔所言极是,以后一定让琼琅好好养着。”


    说着他的目光落到了沉默站在战马旁边的幼仪身上,四目相对后,秦阙对着幼仪张开双臂:“幼仪过来,五哥抱抱。”


    秦幼仪本来没想哭,从得到母妃身死的消息后,小公主一夜就长大了。她不再像先前那样活泼跳脱,赶路时,她总是静默不语地看着车窗外。除了见到自己病倒的外公时还能见她笑一笑,更多的时候她面色平静眼神中满是悲伤。


    看到秦阙张开了双臂,幼仪向前走了两步,想要端庄行礼:“幼仪……”


    身体还没弯下,幼仪就被秦阙坚实的胸膛牢牢抱住了。秦阙浑厚的声音从秦幼仪头顶传来,他轻轻抚摸着幼仪的头发,心疼道:“我们幼仪受苦了,你放心,五哥以后会好好保护你,再也不让你受委屈了。”


    幼仪身体一僵,下一刻强压了数月的哭嚎声再也憋不住了:“五哥,呜呜呜呜——母妃没了——五哥,我不要和亲——”


    失去母亲的痛苦和数月来的煎熬一同涌上心头,秦幼仪伸出稚嫩的双臂环住了秦阙的腰,痛快地发泄着积压的情绪。


    秦阙轻声哄着幼仪:“不哭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强迫你和亲,五哥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今日年初一,不兴流眼泪。等到了王府,五哥给你补过生辰可好?”


    幼仪生日小,腊月二十八出生的她,出生第三日就已经两岁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秦璟才会强迫还没及笄的她去和亲。用秦璟的话说,等到了匈奴,幼仪就到了及笄的年纪。可事实上,算上今日,幼仪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姑娘。


    秦幼仪用力点着头,强压下自己的泪:“听五哥的,以后幼仪听五哥和五嫂的话!”


    母妃送自己离开那天,深深后悔,当日没听温珣和秦阙的话随他们去幽州。若是当时听了五哥他们的话,她的母妃说不定到现在还活着。来幽州的路上,幼仪想明白了很多事,如今这世上除了母亲和外公之外,也只有五哥和五嫂愿意保护她了。


    安抚下幼仪的情绪后,秦阙看向了人群中面色枯黄的老者。见秦阙目光扫来,老者惭愧低下了头。


    静默半晌后,秦阙上前一步,正色行礼:“秦阙,见过外祖。”


    老者不是别人,正是英太妃的父亲张世国。再见秦阙,张世国心中又尴尬又惭愧。清流出生的张大人原本是看不上秦阙的,虽然秦阙过继给了自己女儿,唤自己一声外祖并不错,可是他曾经当着秦阙的面告诫他:张家是清流之家,不会卷入党派之争,若是秦阙指望张家成为他的依仗,还是省省心比较好。


    曾经对秦阙说出的那些话像回旋镖一般扎到了张世国的胸口,张老做梦都没想到,他看不上的便宜外孙,有朝一日不止成为了幼仪的靠山,也成为了大景百姓的期盼。


    张世国挺直了一辈子的腰杆子终于弯了下来,耿直了一辈子的老臣对着秦阙认真回了礼:“臣,张世国,拜见端王爷。”


    秦阙上前几步,握住了长老的手,认真道:“外祖莫要客气,来了幽州同回了自己家没什么两样。”


    环视一圈后,秦阙大手一挥吩咐道:“走,回家去。”


    一群人浩浩荡荡回到了王府,秦阙还没下车,就听吴伯欣喜地唤道:“王爷!快,王妃要醒了!”


    听到这话,秦阙立刻翻身下马,头也不回地冲向了内院。


    卧房内,林斐快速将温珣额上最后一根银针拔了出来,环顾一周后,林大人皱眉:“让一让让一让,都凑一起作甚?快,让条道出来,病人不窒息我这老头子都要喘不过气了。”


    听到这话,簇拥在床边的众人轰的笑了,不过依然按照林斐的话让开了道,让新鲜的空气涌进了屋中。


    温珣觉得耳边闹哄哄的,似乎有很多人在说话,吵杂声让他无法继续睡下去。身体也不复之前的轻盈,变得沉重了起来。


    “醒了!快看,眼珠子在动了!”“琼琅?琼琅?王妃?”


    温珣迷迷糊糊睁开眼,耳边的说话声变成了欢呼声:“醒了!醒了醒了!”“老天爷,太好了!哈哈哈哈——”


    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很多晃动的光影,温珣的脑子像是蒙了一层东西,一时间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又身在何方。


    林寺卿伸手在温珣眼前晃了晃,不确定地挠挠脸下颚:“糟了,莫不是有后遗症?”


    说着老寺卿再一次打开了针灸布,从里面拽出了三根三寸长的金针:“再扎几针试试。”


    眼看锋利的金针要往自己脑袋上招呼过来,温珣下意识闪躲,下一刻无数的记忆像是潮水一样涌入了脑海中。眼前的场景变得清晰,围在床榻周围的人一张张面容更是熟悉。


    温珣的目光从众人面上扫过,殊儿红玉小豆小枣,袖青崔昊范琉范璃……他熟悉的人大半在这里了!


    温珣茫然的目光逐渐被惊讶代替,他声音嘶哑道:“我……还活着?”怎么可能呢?明明之前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虚弱,哪怕他有求生欲,也没有回天之力了。


    听到这话,林斐又将金针收了回去:“啊,没事了,不用扎了。”“你运气好,正巧老夫曾经遇到过春海棠之毒才能帮上忙,醒过来了问题就不大了。”


    众人七嘴八舌中,温珣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原本他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是他身边的人舍不得他,大家齐心协力为他找来了神医,这才挽救了他的小命。


    秦阙进门时,就听屋内笑声一片。他急急挤过人群:“让一下,让一下啊。”


    温珣一眼就看到了人群后方正努力挤进来的秦阙,秦阙那满头的银发是如此耀眼。他的爱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帅气,就是额头上不知为何出现了一团青紫,看起来像是磕得不轻。


    秦阙第一时间就看到了温珣温柔的眉眼,四目相对间,他扯着嘴笑了笑,眼眶中已经泛起了湿意。


    二人就这么含情脉脉地对视着,谁都没说话。直到身边不知是谁揶揄地说了一句:“好家伙,王爷高兴傻了,林大夫,快扎一扎王爷!”


    哄笑声中,秦阙这才回过神来。他扯着唇角,笑得比哭都难看:“琼琅,欢迎回来。”


    温珣对着秦阙伸出了手,笑吟吟道:“王爷,新年好,我回来了。”


    第107章


    毕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圈,温珣身体大不如前。在床榻上躺了六七日后,林斐才点头让他下床走几圈。


    走出卧室门时,温珣看到韩恬正指挥着工匠们抬着一株腊梅树进了院门。腊梅树近一丈高,满树挂着嫩黄色的花苞,风吹过时,腊梅馨香扑鼻而来。


    温珣在廊檐下站定,深深吸了一口熟悉的花香,感觉心情都因为这株漂亮的腊梅树变得明媚了起来。


    腊梅在吴郡常见,可是在幽州并不常见,尤其是开得这么灿烂的腊梅树,需要耗费不少人力物力养护。秦阙该不会掘了某个世家的后院,把人家的镇院之宝给搬来了吧?


    联想到最近的情况,难道这株腊梅是从刘氏分支后院里面挖来的?刘湍他们跑得利索,可是分支的人来不及跑,怕是没好果子吃……


    思量后,温珣缓声问道:“韩恬,腊梅哪来的?”


    韩恬眉开眼笑,说出的答案却在温珣意料之外:“是灵寿王带来的!听说您喜欢花花草草,他带了好几种花来,开得可好看了,一会儿都给您搬来。”


    温珣眉头一挑:“灵寿王来了?他人在哪?”秦淳谙封地在冀州,虽然他和秦阙关系不错,可是比邻而居的八九年间,他本人从未踏入幽州一步。


    韩恬并没有温珣这般的灵敏度,而是大咧咧地说道:“在部曲大营呢,除了灵寿王,冀州并州的几个藩王也来了。哦,对,还有您的一个旧友,姓谢的也来了。王爷怕他们打扰你休息,就将他们带去大营了。”


    温珣眉头微微皱起,若有所思道:“藩王们都去大营了?我师伯和师父他们也在?”


    韩恬利落地应了一声,“是呀!今天部曲大营那边很热闹。”


    很好,秦阙的嘴是真严哪,看这架势,端王爷是立志要反了。只怕现在幽州各路的兵马早已集结完毕,这一切他是半点没对自己透露。


    温珣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口气:“准备车马,我也去凑个热闹。”


    韩恬呲着大牙笑道:“王妃,王爷特意关照属下,让您好好休息,别耗费心神。如果您实在无聊,属下将小枣和小果带来,让他们陪您玩耍?”


    温珣吸了一口凉气,连忙伸手婉拒:“不,不用了,谢谢。”虽说小枣和果果他们是自己深爱的子侄,但是,与其说是孩子们陪他,不如说是他单方面被孩子们玩。躺在床上的这段日子,他算是深刻领教了孩子们的杀伤力。


    廊檐下阳光最温暖的地方,躺椅轻轻摇晃着。温珣身陷在柔软的躺椅中,神色宁静地看着工匠们移栽腊梅树。头顶天空碧蓝,檐上鸟雀叽叽喳喳,工匠们压低的交谈声隐约入耳,温珣眯着眼满足地叹了一声:“好安静啊~”


    也不知这份安宁还能维持多久。


    同一片蓝天下,部曲大营中并不安静。今日并州冀州的世家和藩王来了大半,他们中有睦邻友好的,也有见面就掐的,能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众人表情各异但是目光交汇时心照不宣。


    秦阙说话素来直爽,免去了繁杂的客套和开场后,满头银发的端王爷双手杵着长剑威严地扫视全场:“很好,本王记住了诸位的面容。只要诸位遵守盟约,不做背信弃义之事,本王保证幽州铁骑不会侵扰你们的封地半寸,不会伤你们的臣民一人。”


    听到这话,有几个藩王按捺不住了:“朝廷倒行逆施,王爷拨乱反正乃是大义!我等愿随王爷共同举事!”


    这话引起了在场不少藩王和世家的共鸣,一时间众人群情激奋。有的痛斥秦璟软弱无能,有的骂朝廷是非不分,有的甚至痛哭出声仿佛秦阙是他们的主心骨。


    开什么玩笑,他们大过年的放着娇妻美眷不闻不问,顶着严寒北上,可不只是为了得到端王一句“不侵扰”的承诺。现在眼睛不瞎的人都能看出来,端王羽翼已丰。去年腊月端王妃带着五千人马入冀州,轻描淡写间就灭了盘踞在冀州百年大世家许氏。


    那从天而降的炮火不只是炸没了许家,也给冀州和并州那些摇摆不定的王侯敲响了警钟。冀州并州梗在了幽州和长安之间,端王一朝起事,朝廷必定会给两周守军传旨,让他们作为先锋队伍抵抗秦阙。


    自己手里那点兵力,经得起端王敲几次?只怕第一轮炮击之后,他们就像许氏一样灰飞烟灭了。


    不仅如此,耳聪目明的藩王们还得知,去年腊月时,凉州卫和匈奴那一战的战场上也出现了火炮的影子。这证明了什么?这证明了,端王已经悄无声息间联络了凉州卫,稳住了大景北边的防线。


    大家都不傻,能分一杯羹何乐而不为?


    看到藩王和世家们的表演,秦阙面色依然平静。


    如果是刚到幽州时候的他,看到这样的场景,说不定会欣喜。自己被需要了,也正好有了盟友,何乐而不为。可是如今他看到的更多更深,知晓什么是雪中送炭什么是锦上添花。最重要的是,如今的他已经不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他手中握着最精锐的战力,哪怕没有盟友,也有挥师南下干翻秦璟的能力了。


    琼琅说得果然不错,当自身强大了之后,身边都是好人。


    秦阙抬起裹着纱布的右手,只是做了个按压的动作,全场立刻安静了下来。端王爷沉声道:“若是诸位想要一同拨乱反正,本王欢迎。稍后范璃大儒会同诸位商议具体内容,请诸位稍安勿躁。”


    藩王和世家们是什么心思,就算秦阙不知,他身边这么多的有识之士总能看出来。想要从端王身上薅羊毛?那就要做好反被薅的准备。秦阙隐忍蛰伏这么多年,出山可不是为了当冤大头的。


    秦阙退下后,面色严肃的范璃站在了前方,拿出了一份“协同作战战略纲要”,里面的内容很多,但是总结下来只有一句话:想搭上秦阙的车,出钱出力出人,并且兵马指挥权还要归秦阙这边。


    听着会议室内熟悉的吵闹声,看着藩王和世家们看到纲要之后争得面红耳赤的脸,秦阙内心毫无波动。他知晓这群人最后一定会妥协,毕竟南下路上顺手收拾几个刺头也不是什么难事。


    就在秦阙背靠着温暖的墙壁,静静看藩王们和大儒以及大儒们带出来的学子和部曲们争论时,崔昊阔步进门快步走到了秦阙身边低声耳语:“王爷,朝廷的人来了。”


    秦阙轻笑一声:“竟然才来,本王等候他们许久了。”


    温珣炮轰许氏一族的消息压不住,腊月中旬发生的事,几天之内就会传到长安。在秦阙的预判中,年前朝廷讨伐他和琼琅的圣旨就会传到蓟县。不知秦璟是对许氏的事情不关心,还是传旨的宫人忙着过年怠慢了差事,直至今日他们才到了蓟县。


    崔昊他们直接拦了传旨的黄门郎,径直将他们带到了部曲大营。


    部曲们知晓黄门郎带来的圣旨没写什么好东西,因而没给他们好脸色。往日倨傲的黄门郎何曾见过这等架势?几个胆小的宫人战战兢兢,夹紧尾巴,生怕自己有来无回。


    然而还真有不知天高地厚,看不懂眼色的玩意。带头宣旨的黄门郎是霍氏族人,论辈分,秦璟得唤他一声“表兄”。官居二品的黄门郎眼睛高高挂在脑门上,说话时脑袋抬起,露出两个黑圆的鼻孔。


    “端王秦阙、端王妃温珣——跪下接旨。”


    “跪下——”


    高昂的声音响了两遍后,霍黄门郎斜眼看向笔直站在自己面前的端王爷,眉头逐渐皱起:“跪……”


    第三声还没说完,霍黄门郎的腿弯处就被人重重踹了一脚。黄门郎猝不及防扑倒在地,摔得头上的发冠都歪了,手中的圣旨也飞了出去。


    “你!你们!”霍黄门郎狼狈的抬头,还没来得及扶正发冠,就见一只大手随意捡起了眼前的圣旨。


    秦甲捡起圣旨,冷着脸对黄门郎唾了一声:“什么玩意,也敢让王爷和王妃跪下?”


    “哎哟,你们这是抗旨!你们这是对圣上无礼!大胆!哎哟……”霍黄门郎还想叫嚷几句,就感觉自己后背被谁狠狠踹了几脚,疼得他蜷缩起身体直哼哼。


    如果不是留着这人的命还有用,秦甲和崔昊真想直接送这狗仗人势的玩意归西。


    秦阙接过圣旨,展开快速扫了一眼。圣旨上斥责了温珣炮轰许氏,要褫夺温珣的封号,还要温珣和自己随黄门郎一道入长安谢罪。


    都说人在无语的时候会笑一下,秦阙此时就控制不住地笑了一下:“呵。”


    如果是之前的秦阙,早已将圣旨团吧团吧丢宣旨之人的脸上了,可是现在他却慢条斯理地卷好了圣旨交给了身边的崔昊:“留着,一会儿回府的时候给琼琅看看,让他乐一乐。”


    话音落下的同时,一声刀剑出鞘声猛然响起。秦阙单手握着长剑顺势一劈,霍黄门郎头顶的发冠和头发顺势被削飞。


    霍黄门郎惊叫一声后头顶一凉,头发披散下来。不等他抬手去摸头顶,就听秦阙冰冷的声音响起:“我和琼琅就不随你们入长安了,你回去告诉秦璟,过一段时间我会亲自去见他。这些年他严防死守,削藩削兵,为了自己的权势不顾大景百姓的死活。他紧紧攒着权势,生怕藩王反了他。”


    “回去告诉秦璟,本王如他所愿。接下来他还有什么招式尽管使出来,本王接着。”


    “来人,送黄门郎出营——”


    霍黄门郎被拖拽着丢出了营房外,吓破了胆的他衣摆处湿漉漉,爬上马车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目睹这场面的秦甲愤愤唾了一口:“娘的,要不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老子今日定要砍下这厮的狗头挂营房上。”


    崔昊闻言摇了摇头:“你瞧瞧你,怎么如此粗鲁?你忘了王妃对我们的教诲了?要爱护营房卫生环境,挂个死人头天气一热又臭又生蛆。要挂也是挂长安城楼之上啊!到时候挂一排!”


    秦甲呲着大牙双手一抚乐出了声:“哎嘿!还是老崔你有脑子啊!这个法子好!”


    听到二人交谈的刑武抱紧了自己的宝贝大刀凑了过去:“两位兄弟,我们搞个斩首名单如何?我有几个想砍的人……”


    当秦阙夹着圣旨回到王府时,就见温珣正围着腊梅树踱步。暗香浮动,花下之人身着素裳,好似花仙一般。


    秦阙依靠在柱子上,眼神柔和地看着温珣拽着腊梅花枝轻嗅。


    感受到熟悉的目光,温珣侧目看去,见秦阙眉眼含笑,他唇角也忍不住上扬:“回来啦?怎么不出声呢?”


    秦阙笑容越发灿烂:“看你正在赏花,不想惊扰了你。这腊梅树不错,秦淳谙是懂送礼的,我一看就知道你会喜欢。”


    温珣目光落到了秦阙胳膊下夹着的圣旨上:“朝廷的圣旨?没写什么好话吧?”


    秦阙随手将圣旨递给了温珣:“昂,我特意带回来让你乐一乐。”趁着温珣看圣旨的时候,秦阙压低声音道:“今日我和将领们商量了南下的路,若是顺利的话,两个月之后我们就能在长安喝庆功酒了。我想了想,你就别跟着我南下了,你身体还要好好养着,受不了颠簸。还有春耕在即,家里总要留个主心骨。”


    “冀州并州那边你也别怕,今天和几个藩王还有世家都说好了,我们也就是借个道,不会发生大规模的冲突。我已经让范祁他们做好了准备,若是沿途能收几个城池,他们会妥善安排百姓。”


    “对了,你的两个交好的同窗,杜白和王楮,我已经安排了部曲去接应。用不了多久,他们和他们的家人就能到蓟县……”


    往常温声细语分析利弊的人是温珣,而今一步步安排谋划之人成了秦阙。这些年温珣亲手培养出来的人已经展示出了惊人的天赋和能力,秦阙已经拥有了能为身边之人遮风挡雨的能力。


    温珣合上圣旨,眉眼弯弯地看向了正在念叨的爱人:“好,你想做什么放心大胆去做。我就在你身后,哪里都不去。”


    第108章


    秦璟对外人怂,可是对自己人格外强硬。见秦阙掀桌子,身为帝王的他怒急了。


    正月还没过完,秦璟抽调了长安附近的几座大营,又从益州、荆州、豫州抽调了几万兵马,硬生生凑齐了十五万人马,分两路大军,分别取道并州冀州,北上向着幽州奔袭而去。


    幽州这些年削兵削得厉害,在秦璟的预想中,如今的幽州满打满算不会超过十万大军,何况幽州还有个大将军王卫椋。据秦璟所知,卫椋这些年和秦阙多有龃龉,他不会将手里的兵权全部交给秦阙。


    更别提冀州并州还有几个与秦璟交好的世家,拼拼凑凑,还能再凑几万人马。幽州铁骑再彪悍,朝廷正规军的数量远超于他们,这一仗秦璟倒是要看看秦阙怎么赢。


    十五万人马一分为二,西线交由益州王家军统率。彪悍的王家军常年驻守益州,应对西南方向的蛮夷,王家军统率王闯出身草莽但是忠君爱国刚正不阿,用他秦璟放心。


    东线则由兖州老将柳庸坐镇,柳老将军已过古稀之年,打了一辈子仗,对冀州地形再熟悉不过。有他在,秦璟安心。


    秦璟想得很美好,在他的想象中,十五万朝廷大军挥师北上活捉秦阙。可万万没想到,东西两线大军开拔没多久,都被卡住了。


    并州西河郡


    西线大军进山没多久,前方的山道上突兀地出现了一座木质高台,挡了王家军北上之路。主帅王闯派出了五支斥候队伍,都有去无回。


    身经百战的王闯怎会不知前方有人挡道?按道理不应该啊,现在还没靠近幽州境,即便有人阻拦,也应该是友军。


    就在王闯命令队伍原地驻扎,再派斥候去探路时,斥候们回来了。


    五支斥候队伍,足足三四百人被人五花大绑送到了大军营地之前。送他们回来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文人,此人身着高冠博带,神情凛然不茍言笑。


    “老子日他个仙人板板,老子倒是要看看是哪个狗日的这么大胆!”王家军主帅王闯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从他入行伍至今,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


    “开营,让那人进来,老子要看看他怕不怕死!”


    营门大开,老儒顶着王家军将士们快要杀人的眼神,无视锋利的兵刃,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了主帅的营账。


    王闯和他麾下的将领以及军师团们端坐在营账中,想要看看到底是哪个硬骨头在作死。有些脾气爆的将士恶狠狠地擦拭着兵刃,准备在来者身上开几个大洞。


    可是当老儒进了帐篷后,王闯眼中的愤怒却变成了惊愕,稳重的主帅猛地起身,撞歪了身前的案桌。动作之大,甚至让砚台中的墨泼出,弄脏了还没写完的檄文。


    王闯和营账中部分将帅声音都变了:“恩师!!”“师叔!怎会是你!!”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在益州荆州等地游学的大儒范璃。范璃环视一圈,发现营账中的大部分面容他都认识,即便不是他的弟子,也是他家老大教过的。


    很好,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范璃被王闯恭恭敬敬地请到了上位,寒暄之后,他低头看向了案桌,一眼就看到了写了一半的檄文。


    檄文写得不错,引经据典的同时夹杂了大量的国骂,看着就让人热血沸腾。这样一份檄文,等到两军开战时,让嗓门大的将士们宣读出来,一定很能振奋人心。


    范璃读了两遍后,甚是欣慰地看向了下首的王闯:“檄文你写的?写得不错,行文流畅,慷慨激昂。”


    王闯咧着嘴角笑了:“是弟子写的!能入恩师法眼是弟子的荣荣幸。”


    范璃严肃的脸上出现了一抹笑意,“这些年你们很有长进,不过有几处为师觉得你写得不对。”


    王闯愣了一下:“哎?哪里错了?”


    范璃刚正的声音慢慢响起,生了薄茧的手指拂过麻纸发出沙沙的声响。这一刻范璃仿佛不在肃杀的营房中,而是在草庐中指点学生们的功课,“你看这里,你说端王是逆贼,人人得而诛之,这里就不对。”


    王闯算是明白范璃的来意了,他的恩师怕是来劝降的,因此他的神情凝重了起来:“端王身为藩王,本该为君分忧,他却忤逆圣意成为了反贼。弟子不觉得自己写得有问题。”


    范璃神情未变,而是目光平静地看向了王闯:“倒行逆施者为逆贼,如今我们撇开君臣和师徒关系,公平公正地看待这事。我想请问,端王哪一点倒行逆施了?”


    接下来便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辩论,范璃敢只身前来,不只是因为他能言善辩,更是因为他有必胜的把握。


    秦阙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有目共睹,营账中的将军们能攻击他的只有他是藩王带头造反这一点,可是这一点,在范璃看来根本不叫事情。


    范大儒旁征博引,以一人之力将主帅帐篷中的将帅们喷得哑口无言。看到弟子们并不似最初那般愤愤不平而是若有所思的模样,范璃满意地理了理乱了的衣襟总结道:“端王是名正言顺的皇子,是先皇亲封的王爷,他的身份并不卑贱。这些年他身在幽州,对外灭夫余镇鲜卑,对内兴民生,你见过哪个藩王能做到这点?”


    “他的所作所为,哪一点不比王座上的天子强?天子继位三年多,大景兵灾四起,十三州有十二州民不聊生,只有幽州百姓安居乐业,这还不能说明他的仁德吗?”


    “你们明知是非曲直却还是助纣为虐,真的不羞愧吗?”


    王闯张张嘴,看着前来劝降的恩师,只能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端王灭夫余镇鲜卑定匈奴的消息传出后,王家军的将士们都佩服端王是一条汉子,来的路上还有将领问他,这仗是不是非打不可。


    在座的将士们不是胡涂蛋,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可是没办法啊……


    王闯压低的语调中满是疲惫和无奈:“恩师,我也知晓端王爷是个好王爷,有魄力有胆识。但是圣上给我传了旨,我若是不从就是抗命。”


    “即便弟子不想接旨,不想与端王为敌,弟子还有家人门生,若是不从怕是要满门遭殃。恩师您请看,我们每个人都有妻儿老小身后都有家族,我们没有选择。”


    事情到这里就算成功了大半,范璃挺直了胸膛正色道,“为君者当为万民立命,这一点,当今天子做到了吗?对,当初为师确实教过你天地君亲师,除了天地之外,君王最大。可是为师也同样教导过你,为君不仁,贤士当另择明主。”


    听到这话,在座的将帅们苦笑了起来。战场上临阵投敌,就算他们毫无负担,端王能放心用他们吗?硬着头皮干他们还有几分活路,若是端王事后清算,他们和他们的家人就没有生路了。


    范璃这时露出了入营账之后第一个笑容,“你们可知今日为何是我来此?”


    还能因为什么?因为范璃是他们的师长。面对曾经教导过自己的师长,在座的诸位说不过辩不过,身份上还落了下风呗?


    就在这时,众人听到了范璃认真的声音,“是因为——大景乱了,信件传不到你们手里。”


    王闯等人一头雾水地抬头看向范璃,不明白范璃为什么会在这么严肃的时候说这种无关痛痒的话。


    “你们有些是我的弟子,有些是我大哥范琉的弟子。若是论师门辈分,端王和端王妃该唤在座的诸位一声师兄。他们也是范氏门生,他们的师父都是我的师弟,也是你们的师叔。”


    “这些年,我与大哥在幽州着实做了不少事,端王夫夫两口子的品性没得挑。他们是范氏优秀的弟子,也该是你们引以为傲的师弟。得知有你们这群师兄在后,端王他们很高兴。”


    在座众人:???


    “你们的两个师弟让我转达他们的意思,他们尊重诸位师兄的意见。若是想打,那就让铁骑陪大家过过招。不过大家都是为大景抛头颅洒热血的儿郎,点到为止就行,不要有太大的伤亡,事后他也不会追究。若是念着同门情谊不想打,那随便诸位是回家还是加入他。”


    “若是回家,还请过一阵子再回,如今南边乱,大家可以先在并州或者幽州呆一阵,等安稳了再回家。若是加入他,他欢迎各位师兄的加入,也绝不会亏待了大家。”


    一口气说完想说的话后,范璃慢悠悠地说道:“端王对自己人很大方,非常大方。你们见过他就知道了。”


    众人:!!!


    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现在才告诉他们?


    哦,大景乱了,信件传不到他们手上。


    王闯感觉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如果说之前他还在为了家人隐忍,不得不硬着头皮北上,现在范琉的话无异于给他一个巨大的定心丸。


    端王和端王妃是自己的师弟!同门情谊!!


    好家伙,关系一下就拉近了啊,原本高不可攀的端王夫夫瞬间变得亲切了起来。有范琉范璃担保,他们只要头脑不发昏,就知道该怎么选。


    王闯神色复杂,像哭又像笑:“弟子又不是脑壳有包带着自家兄弟打自家师弟?不打了不打了,日他仙人板板,都怪皇帝老儿不做人事,弄得信件都送不出去。早知如此,老子就不用写那什么狗屁檄文。熬了十几日哪,头发都掉了!”


    冀州安平郡漳水河北岸


    柳庸老将军正顶着寒风看向河北岸的端王营房眉头紧锁。


    出发之前,柳庸就知晓,这次的战场不会在幽州。端王都要反了,没理由手握大军还窝在幽州一动不动。


    只是……


    端王已经在漳水河北岸扎营十日了,他们的将士除了每日出营隔着河和自己这边的将士对骂之外,就是日常操练,似乎完全没将朝廷军放在心上。


    这很反常,让柳庸有一种不确定的虚浮感。


    漳水河北岸的大地像是一块黑色的棋盘,棋盘之上篝火整齐的地方是幽州铁骑的营房。不得不承认端王是练兵奇才,哪怕出了幽州,也能将营房安排得齐整。相比之下,自己身后的大营……


    哎,不谈了。


    几支临时拼凑的队伍,如论是协调性还是将士们的默契,都和对岸的铁骑差远了。


    身经百战的柳元帅无奈地叹了一声,浊气出口变成了一缕白色的烟云。


    二月的冀州来了一场倒春寒,打南边来的将士们何曾体会过这等寒冷。若是真打起来,只怕不用多久,自己这一边就会溃不成军。


    想到这点,柳庸只觉得闷涨的脑壳中像是有根针搅动了一下,疼得他吸了一口凉气,呛咳了两声。


    怎么打?


    幽州军的战马比他们的壮,兵器比他们的锋利,就连将士的个头都比他们壮。


    怎么打?


    幽州那边的悍将一双手数不过来,那边的大儒贤才军师谋士更是数不胜数。


    怎么打?


    鲜卑和匈奴如此凶悍的主力都被端王抹了,他身后这些醉生梦死的朝廷武将,如何同他们抗衡?


    怎么打?


    对岸的铁骑补给充足,而他们的粮草还没送来……


    想到这些问题,柳庸就感觉身心疲惫。出发时圣上对自己寄予厚望,口口声声指望着自己拿秦阙的项上人头回去复命,可是真等到和幽州铁骑对阵时,柳老将军才知晓这场战役会多可怕。


    听说端王那边还有几发就能将一个山头轰没了的火炮。柳将军没亲眼见过火炮的威力,他不敢赌,也不能赌。


    头顶悬着大刀的滋味不好受,柳庸心中烦闷,不知端王心里到底在打什么算盘。若是他有如此充足的兵力,早就冲过河杀得对方片甲不留了。


    “他到底在等什么?”柳庸自言自语,声音中满是困惑。


    看来今日又是一场毫无进展的对峙,柳庸勒马,调头向着营账的方向走去。等柳庸刚回大营,部将就传来了噩耗:“元帅!我们的粮草被人劫了!”


    柳庸一怔,险些从马上摔了下来:“什么?!谁劫的?!”


    八万大军的补给粮草浩浩荡荡从兖州出发,眼看到了冀州境内了,怎么会被人劫走了?!


    “是许泰!并州定北侯许泰伙同冀州几个藩王劫走了我们的粮草!”


    柳庸面色煞白,浑浊的眼中露出了绝望:“他……要熬死我们哪!”


    “这一仗我们赢不了……”


    而河北岸的铁骑营房中,秦阙重重打了个喷嚏,瓮声瓮气道:“一定是琼琅又在想我。”


    秦甲站在案桌旁边欲言又止,半晌后终于憋不住了:“王爷,有没有一种可能,您只是感冒了呢?”一天打了上百个喷嚏,还自我安慰是王妃在想他,就算王爷有这个功夫,王妃也没那个时间啊。


    第109章


    秦阙自己都没想到,强壮如牛一样的自己会伤风。用琼琅的话说,就是感冒。可区区一个小感冒,竟然让堂堂端王爷涕泪交加喷嚏不断,肉眼可见地脆弱了起来。


    连续灌了三天苦药之后,秦阙看到案桌上散发着苦涩味道的药碗时,整张脸都皱起来了:“怎么又是一大碗?一天天的光喝药了,你们就不能给本王熬浓稠一些?”


    这几日秦甲已经习惯了秦阙的无理取闹,此时他面无表情地催促着:“王爷,喝药吧,药快凉了。”怕秦阙继续嘀咕,秦将军还用上了激将法:“往常王妃喝药可利索了,从不嫌药苦。”


    “喝吧,将军们都在等您。定北侯那边传信来了,粮草已经到手。”


    秦阙闻言精神一振,抬手端起药碗,几口就将满满一大碗草药灌下肚子。豪迈地灌下药后,他将空了的药碗往案桌上一搁,抬腿就要走。


    刚走两步,端王爷又折回了。他卷起案桌上小小的纸条塞到了蜡管中,又将蜡管小心绑在了圆脸夜枭的小腿上,摸了摸夜枭的圆脑袋后,秦阙低声道:“路上不要追鸽子,好好送信。”


    夜枭展开双翅悄无声息消失在夜空中,秦阙回眸,看向了一侧灯火通明的营账。


    一河之隔的朝廷军昨日开始就断粮了,七万多人马就等着后面的粮草补给。可是他们做梦都没想到,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粮草被劫走了。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再饿他们一两日,只怕他们连兵刃都提不起来了。”说这话时,卫定北感慨颇多。身为幽州铁骑的统领,他深知粮草的重要性。想到曾经的铁骑将士们顶着风雪饿着肚皮勒紧裤腰带也要和鲜卑贼人一决高下,如今他们过的真是神仙日子。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们也能眼睁睁看着敌人忍受饥饿。


    “给柳庸传消息,明日傍晚,漳水河上会谈。”秦阙一锤定音,“若是识相也就罢了,若是不识相,本王不介意收拾他们。”


    为何要等明日才会谈?因为到了明日,朝廷军的将士们已经饿了整整三日。


    为何要等到傍晚?因为傍晚会起北风,能将铁骑营房烹煮美食的香味吹到对岸。


    秦阙不信柳元帅看不清形势,拎不清战况。


    铁骑将士们的招数果然奏效了,隔日傍晚,当柳庸老元帅站在小船上嗅着浓郁的肉香时,他老人家虽然面色依然平静,可是眼神中的灰败藏都藏不住。


    两艘小船在河心处逐渐靠拢,两岸的将士们打起精神严阵以待,随时应对突发状况。从两边将士们的神情,就能判断出两军目前的状况。


    北岸的铁骑精神抖擞,寒风呼啸,他们身上裹着厚厚的袄子,手中的兵刃寒光闪闪丝毫不见颤抖。


    而南岸的将士们手中的兵刃不受控制地轻颤着,并不是他们露了怯,而是他们又冷又饿实在抑制不住身体的本能。


    小船的船舷相距只有三尺之时,柳庸的瞳孔中情绪引出了秦阙年轻沉着的面孔。双方互相见礼后,秦阙主动挑开了话题:“我知晓柳元帅的性子,我们就不客套了。”


    “有三个消息想要告诉柳元帅,第一个,你们的粮草被我劫了。”


    太气人了!哪有大咧咧往人心口扎刀子的!朝廷军还指望粮草续命,秦阙一上来就断了人家的后路。若是柳庸是年轻小伙子,此时已经气得跳脚了。


    然而柳庸只是沉重地叹了一声:“端王爷好手段。”谁能想到秦阙竟然能拉着定北侯许泰和冀州几个藩王入伙?事到如今老元帅也看明白了,冀州并州早就在秦阙的控制下了,从朝廷大军北上开始,他们就已经落入了彀中。


    紧接着,秦阙开口道:“第二个消息,朝廷军西线七万多人马已经投诚于我,他们将与并州幽州铁骑汇合,由我方将领指挥。”


    听到这个消息,柳庸也不意外。他沉沉地叹了第二口气,后背肉眼可见地弯了下来。暮色下,老元帅孤单站在船头,寒风吹过他身上的铠甲凝结成了细微的冰晶。


    “第三个消息……”


    秦璟的声音随着寒风荡开,明明是浑厚稳重的声线,说出的话却让南岸将士们心里发凉:“秦璟提前迁都了。迁都南阳,想必此时已经快到南阳了。”


    南阳在荆州,是和长安齐名的大城市,比起长安南阳易守难攻,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秦璟才会不顾朝臣反对迁都南阳。只是他这一走,寒的是北伐将士们的心啊。


    身为帝王,不说鼓舞士气带头冲锋陷阵,至少两军交战时,帝王应该坐镇后方稳定军心。秦璟操作一如既往地稳定,这位对外软弱对内强硬的帝王跑了,只顾着自己的安危,让前线将士们玩命,自己跑得远远的。


    如果说前两个消息在柳庸的意料之中,第三个消息则是彻底摧毁了这位身经百战老元帅的脊梁。


    这一刻老元帅眼中流露出了迷茫之色,他怔怔地看着秦阙许久,又茫然地转头看向了长安的方向。


    “迁都了?”老元帅的话轻得几乎听不清,“原来如此……”


    难怪他再三上书求粮草都无人响应,原来是朝廷大员随着帝王一同跑了。


    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悲凉,老元帅扯着唇冷笑了两声:“不奇怪了,不奇怪了……”


    目光从长安方向收回之后,柳庸站定身形,扭头看向了身后的将士们。


    秦阙的声音并不大,朝廷军的将士们只能隐约听见端王的声线,却听不清他具体说了什么。河岸上,无论是年迈的老将还是稚嫩的新兵,众人都在眼巴巴的看着柳庸。虽然兵疲马乏气力不济,但是每个将士眼底还有战意在跳动。


    柳庸突然就撑不住了,他的身形摇晃了两下,人踉跄着就要倒下去。这一动作让南岸的朝廷军将士们心惊,然而他们只能在岸上发出徒劳的惊呼声。


    柳庸冲着南岸将士摆摆手,然后撑着身体,坐在了船舱中。


    “老夫十五入行伍,曾南闯杀过蛮夷,北伐打过鲜卑,期间历经大大小小无数次战役,九死一生的占据亦经历过无数次。可老夫,从没悔过一次。”


    “老夫知晓,自己肩上挑着的是大义,我的身后站着的是百姓。我多杀一个贼人,就能多救一个自己人,我退一步,将会有无数的百姓为我的无能失去性命。老夫,未曾退却过!”


    “端王爷,你是懂杀人诛心的。虽然我们没有真刀真枪地打,但是老夫知晓,这一仗是老夫输了。”


    “老夫输了,要杀要剐随您。只是老夫身后的这群将士,都是忠勇爱国之士,求王爷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


    老元帅苍凉的声音响起:“老夫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认输,身为主帅,临阵投敌罪无可赦。求王爷看在老夫一生忠君爱国从未对不起大景的份上,放将士们自行离去,所有的罪孽老夫一人承担。”


    秦阙站在对岸的船上,居高临下看着失了战意的柳元帅。柳庸这样的老元帅,若不是实在没办法,绝不会对着敌人求饶。


    可是,他是敌人吗?


    秦阙轻笑一声:“柳元帅,你低估本王了。你当本王是什么人?本王若是想取你们的性命容易得很,之所以到了现在才面谈,就是想要让元帅您自己选择。”


    “本王亦是出生行伍,十几岁就入了凉州卫,这些年一直在军中摸爬滚打。本王,打过匈奴,打过鲜卑,灭过夫余,扇过高句丽。虽然没能像你一样经历过无数战役,但是保护大景子民之心,不输于任何人。”


    “本王和秦璟之间的是非曲直,相信老元帅你也听闻过一二。本王是什么样的人,老元帅并非不知。本王并非胆小怕事是非不分穷兵黩武残暴不仁之辈,我所求的,一直是百姓安居乐业。”


    “老元帅是忠君爱国之人,有你这样的老将在,是大景的福气。本王不会伤你性命,更不会伤你身后将士们的性命。”


    “你们都是我大景子民,保护你们是我的职责。”


    柳庸活了一辈子,听人说过无数的话,唯有方才听到的这句话最动人。保护了别人一辈子的老元帅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个年轻人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说“保护你们是我的职责”。


    如果不是身处的环境不太合适,柳庸已经嚎上两嗓子了。


    秦阙笑容温和地对着柳庸伸出手:“柳元帅,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接下来该看我们这群年轻人的了。夜凉,快起来吧。”


    “铁骑营房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和补给,对兄弟们说一声,让大家敞开营门好好吃顿饭吧。”


    柳庸红着眼握住了秦阙的手:“谢王爷高抬贵手,谢王爷不杀之恩。柳庸虽老,日后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愿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漳水河上用小舟架起了浮桥,南岸的将士们欢天喜地地接过铁骑送来的补给。南北两岸架起了无数的铁锅,白菜炖肉的香味随着夜风飘得很远。


    不用刀锋相对太好了,不用饥寒交迫太好了。不少将士们不懂天下大义,他们只知道能让他们吃饱喝足远离兵祸的皇帝才是好皇帝!


    “之前就听说铁骑兄弟们吃得好用得好,今天终于能亲眼见到了。”


    “哎哟,这肉好香啊!还有这么好的大米?娘耶,我已经半年没吃过白米饭了!”


    诸如此类的感叹随处可以听见,扛着补给入南岸的铁骑将士们听见之后骄傲地抬起头。那是,跟对人才能过上好日子啊!


    柳庸带着朝廷军的数百将领们入了铁骑营房,原本还有些拘谨的将领们立刻受到铁骑将士们最热烈的欢迎。武将们本身没有冤仇,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互相听说过对方的大名,先前各为其主那叫身不由己,如今大家都是一个麾下的战友,还有什么放不开的?


    营账中燃起了炙热的火堆,大家聚在一起开怀畅饮互通有无,比过年还热闹。


    柳庸唏嘘地看着眼前的场景,谁能想到早上时,他还在痛苦地思考未来,如今却能和对手坐在一个营账中了?


    等到了铁骑营房,看到了端王麾下的将军谋士和他们的配置后,柳庸的冷汗才后知后觉地渗了出来。端王说的要杀他们轻而易举不是大话,他是真有能力啊!


    谁家军队军师数量能有几个曲?谁家军队的小将都能看得懂舆图?又是谁家军队连伙夫都能披甲上阵?


    普通藩王到了封地之后圈地为王吃喝玩乐,而端王爷却没耽误啊,这些年他是真的在做实事!


    柳庸悬吊的心缓缓落到了实处,有这样一个重文又重武还重视百姓的君王,是大景之福啊。


    不过此刻,大景之福正坐在上首眉头皱起,一副天都要塌了的表情:“什么?!不能饮酒?这是什么道理?通融通融吧?你们看,柳元帅在这里,本王总该陪他喝几杯对不对?”


    听到这话,站在一侧的大夫半点不怵:“王爷,您要知道,您在小半个时辰之前喝了一碗汤药。”


    秦阙应了一声:“嗯,有这事,怎么了?”汤药极其难喝,差点吐了。


    “汤药里面有草药,和酒浆对冲,若是饮酒……”老大夫说话慢悠悠,不等他说完,秦阙哼哼了两声给自己倒了一大碗酒浆:“无非是容易醉之类的,不碍事。”


    “会死哦~”老大夫慢吞吞吐出完整的话,“王爷没看修订版的医药指南吗?伤寒汤剂就白酒,喝了阎王牵你走。”


    秦阙:……


    柳庸:……


    这酒,不喝也罢。


    见秦阙抱歉地看向自己,柳庸体贴道:“王爷还是听大夫的话,养好身体为重。”再说了,大帐中陪酒的不差秦阙一个,在这里柳庸还见到了故交张世国,秦阙喝不喝那一碗酒根本不重要。


    秦阙只能无奈地看着案桌上的酒水被撤下,这日子没法过了,如今他终于能体会到琼琅的感受了。往常琼琅生病时,总是他在旁边叨叨饮食清淡不可劳累,等生病的人变成他时,那种身不由己的滋味真不好受啊。


    看着帐中新增的将帅后,秦阙唇角上挑。很好,一会儿可以给琼琅写信,告诉琼琅他已经兵不血刃地化解了朝廷军第一次北伐了。不仅如此,他还多出来十五万兵力,一会儿问问琼琅要多少人马开荒,他正好可以优化兵力。


    正想着给琼琅传信的事,一只夜枭便从将士们眼前飞过,悄无声息落到了秦阙案桌旁边的鸟架上。铁骑兄弟们已经习惯了夜枭来回,倒是第一次看到夜枭传信的朝廷大将们开了眼:“这……猫头鹰也能送信?!”


    琼琅来信了!秦阙美滋滋解下蜡管捏开蜂蜡,抽出纸条快速扫了一眼后,端王爷猛地起了身快步向着营账外走去。秦甲等人连忙跟上:“王爷,怎么了?”


    秦阙惊喜不已:“琼琅说,他到大营外了!”


    王妃来了?!得知这个消息,铁骑大营都沸腾了。看着将士们兴高采烈的模样,刚加入的朝廷军的将军们有些不明白:“端王妃的威望这么高吗?”


    不怪朝廷军将军们会有这样的疑问,他们中有不少人只知端王妃是个男人。在他们看来,一个男妃在军中颇有威望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没有哪个君王愿意被枕边人分权。


    然而铁骑的将领们有话要说,他们倒上美酒,拉着新加入的兄弟们坐下,神采飞扬道:“来来,我们要同你们说一说世上最好的王妃!那可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如果没有他,我们也没好日子过。”


    出了营房后,秦阙翻身上马,直奔营房北侧的官道疾驰而去。远远的秦阙就看到官道上停着一队人马,熟悉的马车上悬着端王府的灯笼,灯笼下,温珣正含笑看着秦阙来的方向。


    朦胧的烛光照亮了温珣身上天青色的衣衫,也照亮了他温润的眉眼。离开蓟县至今已有月余,直到看到温珣的脸,秦阙才知晓自己有多想他!


    骏马速度极快,眨眼间,秦阙就已经冲到了马车旁边,端王爷翻身下马几步快走,一把将温珣搂在了怀中。熟悉的香味悠然入鼻,秦阙感觉自己狂乱的心跳和呼吸逐渐恢复,他低着头,将口鼻埋在温珣脖颈旁边,感受着熟悉的温度,他低声唤道:“琼琅,琼琅。”


    秦阙搂得那么紧,温珣感觉自己的身体被箍得发紧生疼,他轻轻拍了拍秦阙的后背,缓声道:“嗯,我在。”


    马蹄声由远及近,秦甲崔昊他们也来了。秦阙不舍地松开了温珣,他双手捧着温珣的脸,拇指在温珣面颊上轻轻摩挲着,眼神中满是惊喜和难以置信:“你怎么来了?”


    温珣笑道:“前几日带人去盐厂,正巧见到辽西号在附近巡视。想着你离得不远,便过来看看。”走水路比走陆路方便,辽西号逆流直上,将温珣送到了漳水河下游河道分叉出,温珣再驱车前来。


    “听闻你感冒啦?身体可好了?”温珣抬手探了探秦阙的体温。


    额头传来的凉意让秦阙无奈,他弯下腰横抱着温珣上马:“好了,早就好了!天这么冷,你怎么站在车外受冻,回头又要难受了。走,今日有好消息,我带你去见新加入的弟兄们。”


    “琼琅你今日来得正好,我们同朝廷军对峙大半个月,偏你一来,他们就投诚了。”


    “哦,对了,还有,师伯他们也劝降了西线的朝廷军,如今我们多了十五万兵力。”秦阙双手拥着王妃的腰身,下颚搁在温珣的肩膀上,迫不及待地分享着最近的好消息。


    感受着温珣的体温,秦阙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语调越来越慢。看着调转马头兴奋向着营账奔去的部下,秦阙突然意识到,他最想对温珣诉说的不是战况,最想做的也不是带他去见柳庸等人。


    “嗯?行远?”听不见念叨的声音后,温珣疑惑回眸,这一回眸,便看到了秦阙幽深的眼眸。


    端王爷低头,含住了温珣的耳垂,再一次将自己的王妃搂在了怀中。他低声呢喃着:“阿珣,我很想你,非常非常想念你。”


    温珣心跳猛地加速,他的掌心轻抚住了秦阙的手背,语调温柔又坚定:“我也是,很想你。”这份思念促使他放下幽州政务,跨越千山万水,只为见秦阙一面。


    他不会告诉秦阙,这一路走来他的身体有多疲惫,也不会告诉秦阙,一路上他心中有多焦躁多不安。哪怕千里迢迢赶来只能见秦阙一面,哪怕明日大军就要拔营继续南下,只为了这一面,他愿意。


    第110章


    不是所有投诚的朝廷军都能随着铁骑大军挥师南下,临时拼凑起来的军队来自不同地方不同阵营,其中不少将士都是被抓壮丁硬拉入伍凑人头的平头百姓。别说临阵对敌了,光是让这群人保持阵型看懂令旗就已经不容易了。


    大军在漳水河畔停留了十日,这十日中,铁骑将帅们靠着丰富的经验快速筛选能一同南下的人马。最终近八万人的朝廷军,只筛选出了一万多能同行的将士。


    对此,朝廷军的将士们一开始是有怨气的:什么意思啊,我们好歹是正规军,投诚端王不止是为了茍活也是为了建功立业,你把我们的将士给踢出去了,怎么?是想架空我们吗?是看不起我们吗?是想卸磨杀驴吗?


    柳庸敏锐的捕捉到了部下们的情绪,然而还不等他出面安抚,他就见识到了铁骑营房中那些军师们的作用。以曲为单位的军士们派出了最能言善辩的同僚,将归顺的朝廷军将领们召集到一处开了一场内部会议。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主旨只有一个:端王不是厚此薄彼的人,他是为了大家好才会这么做。


    军师们连最精明的藩王都能忽悠瘸了,何况热血的将帅们?会议结束之后,朝廷军那边的将军们红着脸主动加入了筛选人马的队伍中,有了他们配合,挑选工作顺畅了不少。


    没被选中的将士们也不用着急,他们并不是被抛弃了,而是会带上充足的口粮安全地返回原籍。曾经是士兵的,依然去镇守原本的城寨;曾经是百姓的,也能回到故土过自己的安生日子。


    光是这一点,就让没被选中的将士们欢欣不已,更何况端王对大家表态了:等时局稳定下来之后,他还需要诸位的帮忙。


    十日之后,漳水河畔的军队开始拔营。柳庸将会带着没被选上的将士们回到原地,除了自己熟悉的人马之外,随着大军一同出发去青州兖州的还有一百多个贤才。这些贤才们身着青衿面上带笑,完全没有即将奔赴陌生州府的忐忑和紧张。


    柳庸扫了一眼同将士们谈笑的贤才,眼底多了几分郑重。


    端王妃是个奇才,虽然他不擅长行军布阵,但却是个治世之才。这些贤才本是铁骑营房中的军师,端王妃让他们随着柳庸出发去兖州青州,提前适应当地的风土人情,接触当地的官场人脉。有柳庸和将士们保驾护航,贤才们的安全得到了保障。而且这些人都不是泛泛之辈,有他们作为先驱,只会引来更多的贤士。


    柳庸已经可以预见到不久的将来大景会是怎样的景象了,投诚端王是他活了这么多年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有个疑问。


    想到这里,柳庸唤来贤士们的领队:“谢先生,老夫有个问题,不知先生能否作答?”


    被柳庸点名的谢世卿正了正高帽,拱手行了一礼:“柳元帅客气了,不知元帅有何吩咐?”


    柳庸抬头看了看漳水河北岸一眼看不到头的车队,眼神疑惑:“端王到底有多少兵?”不是说幽州满打满算不少过十万大军吗?可他怎么看都觉得河对岸不止十万哪,更何况铁骑也分成了东西两线分头应敌,总不至于西线虚张声势吧?


    话音落下后,柳庸听见了谢世卿肯定的声音:“七万零三千人,其中七万是幽州铁骑人数,三千是端王私人部曲数量。”


    柳庸面色复杂,半晌后幽幽道:“谢先生何必和老夫说笑?”


    谢世卿潇洒的笑了:“实不相瞒柳元帅,谢某初至幽州时,也曾经问过王妃这个问题。王妃当时,也是这般回答我的。”天塌下来,幽州也只有七万三千的兵力,这是满足朝廷规定的数量。


    “不过……”谢世卿话突然一转,声音轻快道,“除了朝廷登记在案的人数之外,幽州还有各郡守军,人数倒也不多,一个郡也就万把人。”


    柳庸:???


    什么?!多少?幽州多少郡来着?每个郡万把人,不就凭空多出十几万人来了吗?


    谢世卿的话还在继续:“端王部曲三千,为了照顾这三千部曲,总要有些后勤人马。人数倒也不多,也就四五万?”


    “哦,王妃爱吃鱼,我们幽州还有一支捕鱼队伍,也不算多,四五万人十几条船?”


    看到柳庸目瞪口呆的脸,谢世卿心情畅快。想当初他在朝堂被排挤得痛不欲生时,想到了琼琅的邀请。原想着去幽州见见旧友散散心,没想到这一去就再也不想回归朝廷了。


    谢世卿在幽州转了一圈后,飞快地回到长安辞了官,然后安安心心呆在了部曲大营当起了一个快乐的贤才。每天吃着大营膳食堂可口的饭菜,听着大儒讲学,同同僚们一起商量战术互坑……头发都长出来不少!


    直到谢世卿离开之后,柳庸还面向北方瞳孔震动。多少?多少人马?掐着指头算算,幽州竟然有近三十万人马?


    “好险,好险!”柳元帅猛地吐出一口浊气,面上浮现出了笑意,“好一个端王,深藏不露啊~”


    短暂的团聚之后,温珣和秦阙又要分开。大营以北的官道上,秦甲崔昊等人站在骏马身旁,看着王爷和王妃道别。


    秦阙伸手将温珣身上的大氅拢了拢,语调中满是不舍:“回去之后别太操劳,一些小事就让下面的人去分担。实在不行,还可以把师伯师叔拉出来溜溜。”


    温珣噗的一声笑了,瞳孔中倒映着秦阙认真的模样:“幸亏师父师伯他们没听到这话,不然他们得气得跳脚。”不知情的还以为这些大儒有多轻松,事实上就连最会偷懒的章淮,每日都得批文书到深夜。


    秦阙再一次抬手轻抚着温珣的面颊:“这一去再回来怕是要到秋天了,你且放心,等捉到了秦璟,我就回来。”


    温珣认真点了点头:“嗯,我等你回来。”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秦阙的目光在温珣身上转了好几圈,最终他牵着温珣的手,送他上了马车。同时还不忘关照驾车的韩恬:“回去的路上慢点,不要太颠簸了。冀州这边的官道比不得我们幽州,早些给辽西号传信,让他们早些来接王妃。”


    不等韩恬回应,秦阙掀开了马车帘子,亲眼看着温珣坐下:“我走了啊。你到家之后给我传个消息。”


    温珣很想给秦阙一个宽慰的笑容,可是他鼻尖酸涩,实在笑不出来,只能闷头应了一声:“嗯。你……注意安全。”


    车队向东驶去,秦阙站在风中,亲眼看着车队消失在眼中。眼见官道上再也见不到车队的影子,秦阙才抽了一下鼻子,声音沙哑道:“娘的,好远。”


    从蓟县到漳水河好几百里的路,琼琅得辗转好几日才能到家。而从冀州到南阳路程更遥远……


    端王爷再一次骂娘了:“混账秦璟,怎么不跑到交州去。”若是去了交州,他都懒得撵过去。


    强行稳住情绪后,秦阙转身翻身上马,大手一挥吩咐身后众将:“拔营,攻下南阳,早日回家!”


    得知朝廷北伐十五万人马齐刷刷投敌,还没在南阳站稳脚跟的秦璟整个人都麻了。简陋的行宫中,秦璟摔了折子发了好大的火,可是不管他的怒意有多强,他不得不面对一件可怕的事:他,敌不过秦阙了。


    幸亏迁到南阳时京畿大营的几万人马也跟着来了,要不然连个抵挡的人都没有。


    当然,就凭着京畿大营的那些人马根本不是幽州军的对手。秦璟知晓轻重,眼前的形势已经由不得他再马虎了,于是他祭出了手中的两张王牌。


    第一张王牌,便是大景最强的水师,江淮水师。南阳城外有丰富的河网,江淮水师将会成为他们最强的护盾。


    第二张王牌,便是凉州铁骑。多亏了去年腊月的那场胜利,才让秦璟找到了机会将林渊从凉州卫中调走。现在秦璟的人马已经接管了凉州卫,林渊就算有心阻拦,也无力回天。如今那林渊和他的家人在京畿大营将士的看护下也在南阳城里,凉州卫主帅在此,秦璟就不信凉州卫中那些刺头能不顾他们前主帅的生死。


    四月初,春光正好的时节,北下的幽州铁骑和东行的凉州铁骑在南阳郡西北的淅川县城外相遇了。凉州铁骑快一步,他们抢先占了淅川县。


    淅川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凉州铁骑守住淅川县后,秦璟心头大定,能专心催促江淮水师赶路了。


    不得不说,秦璟是会选地方的,南阳和长安之间隔着大片的山岭。崇山峻岭就是天然屏障,给南阳增加了不少安全感。


    秦阙的目光透过望远镜看向了淅川城墙上熟悉的战旗,他甚至看清了战旗下熟悉的面孔。半晌后,秦阙面色古怪地放下了望远镜,对身侧的将领微微颔首。


    攻城之前先读檄文,老生常谈的事情了。到了现在,秦阙和秦璟的身份已经对调了,秦阙不再是反贼,而是能大大方方骂人的那一方了。


    然而檄文还没来得及读,淅川县的城门就开了,凉州卫临时参将林珅骑着高头大马出了城。


    林珅手中握着凉州卫令旗,战马离秦阙还有三丈远时,林珅举起了令旗:“和瑞二十四年,景瑞帝下旨削凉州卫兵力,粮草三月未至,凉州卫将士忍饥挨饿兵困马乏。是谁帮了我们?!”


    淅川县城墙上传来了整齐划一的回应:“是端王爷——”


    “从和瑞二十四年至天兴三年,端王爷率领幽州将士不远千里支持我们凉州卫,这份恩情能不能忘——”林珅高昂的声音带着颤抖,看向秦阙的眼眸中涌上了泪。


    四年啊,不是四天,更不是四个月。幽州援助了凉州卫整整四年,四年来每隔一段时间,凉州的将士们就会偷偷潜入并州山中,背回一袋袋的米面和补给。


    四年,幽州的补给从没断过;四年,凉州卫的将士们没有饿着肚子和匈奴人拼命。那些从幽州远道而来的粮食不仅填饱了凉州将士们的肠胃,也让他们被朝廷压弯的脊梁逐渐挺直。


    “不能忘!不能忘!不能忘!”


    凉州卫将士们浑厚的声音回荡在淅川县的山山水水之上,听到他们整齐的声音,不知情的人深受触动,知情人更是红了眼眶。


    想到从并州山中背粮草的那些日子,想到和幽州将军们把酒言欢的时刻,林珅将令旗举过头顶,高声道:“本帅临危受命,受林渊老元帅嘱托,承凉州卫将士们所请,记端王爷恩情——”


    “端王支持我们凉州卫一年,我们后退三十里!现在听我号令,开城门——凉州卫将士后退一百二十里,让出淅川县城——”


    “后退一百二十里!让出淅川县城——”


    见此场景,本来已经做好了苦战攻城准备的王家军将领王闯揉了揉湿润的眼眶,“他娘的,端王爷真是个汉子!”


    什么叫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就是!


    南阳城中,跟着秦璟迁都至此的官员们正在等待凉州卫和幽州卫两军厮杀的战报,然而没想到的是,凉州卫后退一百二十里,直接将要塞让给了幽州卫。


    这……这和直接将南阳城打开有什么区别?从淅川到南阳不过两百多里,一下让出一百二十里,不就意味着铁骑到南阳只有不足百里吗?更别说这段路一马平川,失去了关隘优势,就算凉州卫还听号令前去阻挡一二,他们能是幽州铁骑的对手?


    南阳城中乱成了一团,消息灵敏的官宦士族已经收拾东西跑路了。只有那些迟钝的官员心中还存着侥幸:“怕什么?凉州卫不是还没放弃抵抗吗?幽州援助凉州是事实,凉州卫元帅后退有情有义。放心吧,凉州卫厉害着呢,何况我们还有江淮水师!”


    白鸽穿过混乱的南阳城飞入了临时行宫中,没多久行宫中就乱了。


    是从哪里开始乱的呢?是从秦璟的御书房外开始乱的。


    白鸽带来了江淮水师被幽州水师拦截的消息,江淮水师引以为傲的楼船没能经得起火炮的攻击,先行的八艘楼船沉了六艘。谁都没想到,幽州的楼船顺着海岸线悄无声息伏击了江淮水师,直接粉碎了秦璟引以为傲的底牌。


    听着宫人们惊慌失措逃窜的声音,秦璟手中的消息从他的指间坠下。年轻的帝王侧目看向窗外,眼中的光一点点的灭了:“呵,一个贱种,竟有如此能耐。”


    “是朕,大意了。”压低的语调压不住过分尖细的嗓音,秦璟的笑声疯狂又扭曲,“没想到,最后竟是他赢了,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