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胡幽皇后(二) 除了身子,我也没什么……


    司马弘冷冷望着她, 眼眸从震惊、凝肃,变为冷厉。平静的冷厉。


    “安平殿下,你当朕是傻子么?”他丢下这句话。


    弄玉道:“陛下不肯信我?”


    司马弘道:“朕永远不会把一国之荣耀, 系于外族之手。就算是你, 也不可以。”


    “更何况, 季风掌军, 大楚永无宁日!”


    他说着, 缓步上前,道:“安平殿下, 朕很欣赏你, 只可惜,朕与你永远做不成盟友。”


    他的声音很轻, 却字字千钧, 仿佛分花拂柳, 却再无转圜余地。


    弄玉抬起头看向他,突然轻笑起来。


    “你笑甚么?”司马弘蹙眉道。


    弄玉眼神微亮, 道:“陛下如此说,无非是以为我是向着大楚, 而陛下是向着大魏的。两国是邻国, 利益不同,自然注定要做仇敌。可陛下错了,我此举并非为了大楚, 而是为了我自己。”


    她眸中闪过一抹痛色,道:“我是大楚的公主,可大楚却并非我的家。目前为止,比起大楚昌盛,我更想活下去。”


    司马弘眼眸微动, 道:“殿下该知道,朕不吃苦肉计。”


    弄玉冷笑一声,道:“陛下也该知道,本宫从不示弱。”


    他望着她,像是第一次认识她,可目光却一寸寸柔软熟悉,半晌,他终于开口,道:“也许殿下身为公主,可以为己身谋,而朕身为皇帝,便只得为天下谋。”


    弄玉眯着眼睛道:“若陛下想法子压制大楚兵力,让我父皇不得不启用季风,我愿答应陛下,若我掌权,十年之内,楚魏无战事。而十年之后,鹿死谁手便各凭本事。若是北魏十年之后都寻不出能与季风比肩的将领,北魏必被大楚吞没。”


    司马弘道:“殿下是女子,在南楚,女子可以掌权么?”


    弄玉轻笑,道:“陛下该问我,这权力,我要不要?”


    “口说无凭,朕如何信你?”司马弘微怔之后,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弄玉走到他面前,离他只有一步之遥,语气带着蛊惑,道:“陛下想要甚么凭证?”


    她身上的淡淡香气氤氲着,司马弘的胸口也气息浮动起来,他自问不是好色之人,胡太后也曾赐过他不少美人,他都只有厌恶而已。


    可今日……


    连他都不大懂得他自己。


    他诡秘地望着她许久,咬着牙道:“殿下给得起甚么凭证?”


    弄玉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她莞尔一笑,笑得妩媚婉转,道:“除了身子,我也没什么能给陛下的了。”


    司马弘脸颊倏地红了,道:“殿下慎言!”


    弄玉伸出手来,在他胸口一点,道:“陛下错了,所谓凭证,不过是你我的心。我信陛下,也请陛下信我。”


    他薄唇微抿,只觉她手指划过的那一点烫得厉害,那种触感让他无法忽视,甚至越来越清晰,连带着他的思绪也混乱起来。


    她不过是敌国的女子,怎么可能真心实意为他打算,为大魏打算?


    可她的目光澄澈,他心底有个声音,让他答应她。那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盖掉了他的理智。


    许久,他冷静下来,道:“大魏有一种秘药,吃了不会如何,可若是每年不服一颗解药,便会气绝身亡。殿下可敢用此药?”


    弄玉笑笑,道:“有何不敢?”


    “你就不怕,十年之后,朕不再给你解药?”


    “不怕。”弄玉盯着他的胸口,道:“我信陛下。”


    “那若是朕死了……”


    “我就陪着陛下一起死好了。”弄玉浑不在意道。


    司马弘望着她,眼底一点点郑重起来,他眉头一压,道:“朕会对南楚出兵,可若是季风掌了兵权,胆敢威胁到大魏,朕便要殿下为大魏殉葬!”


    弄玉笑着道:“好。”


    司马弘沉默片刻,转身便要离开。


    她却唤住了他,道:“出师无名,还请陛下用谢顺贪墨楚国对魏国的赔偿金帛为名。要快!”


    司马弘猛地回头,道:“殿下当真好算计!”


    弄玉面色如常,极恭敬地垂了眸,道:“恭送陛下。”


    若非上一世她父皇驾崩后,谢贵妃被季风赐死,谢氏倒台,谢顺抄家时被人搜出了通魏的书信,她也不能知道,原来在楚魏议和之中立下大功的谢顺,不仅暗中通敌,与北魏联手计划陷害了季望,害得季氏一族被斩杀,更贪墨了巨额银钱,供三皇子陈睿和笼络朝臣之用。


    无论陷害季望之事是否是她父皇授意,贪墨银钱笼络朝臣却绝不是她父皇所期望的。甚至,是她父皇不能忍受的。


    这一次,就让她用谢顺的血,去换季风的广阔前程,祭奠季氏一族的英灵。


    司马弘最后看了她一眼,神色晦暗不明。


    *


    晌午时候,裴玄、季风等人便已回了宫。


    裴玄向弄玉简略禀了几句今日送亲之事,便径自离开了。


    弄玉也不在意,只靠在美人榻上,闲闲望着窗外的梅花。


    季风守在她身边,道:“若是镇北军还在季氏手中,定不会让我大楚女子受此屈辱。”


    弄玉伸手替他理了理鬓边的发,道:“谢顺帮着父皇做下这样的事,这和亲之事又落在他最疼的女儿身上,安知不是天理伦常,报应不爽。”


    季风道:“话虽如此,谢姑娘到底是无辜了些。”


    弄玉道:“她是无辜,怪只怪她父亲,只想着荣华富贵,却忘了顾及旁人家女儿的性命。”


    正说着,便见伯英走进来,道:“殿下,魏国皇帝命人送来了这个。”


    她说着,将一方锦盒递给弄玉,又侧了身,让出一个位置来,她身后的小宦官便走上前来。


    那小宦官行了礼,道:“安平殿下,陛下说,让奴才亲眼看着您吃下这东西。”


    伯英担忧道:“殿下,这是甚么?”


    弄玉打开那锦盒,里面果然放着一颗药丸。


    弄玉抬眸看向那小宦官,道:“你们陛下还说甚么了?”


    小宦官道:“陛下还说,只要殿下吃下去,他答应殿下的事便即时生效。”


    弄玉没说话,只捡起那药丸,季风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冷声道:“怎么回事?”


    弄玉挣开他的手,极利落地吃了下去,道:“如此,你们陛下可安心了?”


    小宦官道:“陛下说了,殿下尽管放心,只要殿下遵守诺言,他一定保殿下平安喜乐。”


    弄玉笑笑,道:“喜乐不喜乐的倒不打紧,你回去吧。”


    那小宦官道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伯英见那小宦官走了,忙问道:“殿下吃的是甚么?会不会伤身子?”


    弄玉道:“不过是个补品罢了,司马弘问我信不信他这补品有奇效,我自然没有不信的。”


    伯英听了,才略松了口气。


    季风却只冷冷盯着她,虽未开口,眸色已冷厉得骇人。


    季风突然开口,道:“烦请姑姑去端些茶盏来给殿下吃。”


    伯英看着弄玉手边的茶盏,有些犹疑,见弄玉微微颔首,方道:“好。”


    *


    伯英将门阖上,季风便直接问道:“殿下用这东西与司马弘换了甚么?”


    弄玉垂眸望着那茶盏,道:“换了他向大楚出兵的机会。他会以谢顺贪墨为名出兵,到时候,就算霸先不愿助本宫杀他,为平民怨,父皇也不得不杀掉谢顺。”


    她说着,倏尔抬眸,道:“到那时,只须姜离假意支撑不住,节节败退,现在父皇无人可用,定会把镇北军交给你。”


    季风听她说完,眼底却不见一丝欢愉,道:“那药丸呢?甚么作用?”


    弄玉道:“不过是些唬人的把戏,本宫不信。”


    “是百日散,对不对?”


    “本宫不知道这东西的名字。百日散?倒是有几分贴切。”她轻声道。


    “值得么?”季风苦笑,“上一世,就算没有这一招,我也一样能拿到兵权。”


    弄玉看向他,道:“可是啊,本宫等不及。”


    她的眼眸一寸寸冷下去,道:“本宫等不到父皇寿终正寝。”


    季风点点头,道:“我会想法子去找百日散的解药。”


    他站起身来,默然望着她,道:“无论何时,还请殿下答应我,再不要损害己身。”


    弄玉道:“用不着去找解药,司马弘为人端方,不会失信。”


    “可若是他死了呢!”季风的声音陡然凌厉,道:“殿下明知道,他活不长!”


    “可若是本宫帮他……”


    “命运这种事,谁能说得准?”季风怒极反笑,道:“就算殿下再怎么运筹帷幄,可凡事都由天定,如何做得准?”


    他唇角带着笑,周身却散发着让人胆寒的冷冽气息,连空气都冷了三分。


    弄玉道:“可本宫想试试,胜天半子。”


    她说着,捧起季风的脸,清澈的眼底宛如月光,道:“九千岁大人,可愿与本宫一起赌这一次?”


    季风只觉她的手指微凉,可握在他脸上,却烫得灼人。


    可这一次,他没有意乱情迷,只是反手握住她的手,道:“殿下答应了司马弘甚么?”


    弄玉道:“不过是替他解决内宫之事,若是有一日胡昭君要杀他,你便大兵压境,救他一命。”


    季风冷笑,道:“镇北军就是给殿下这样玩的?”


    弄玉道:“镇北军是否是这样玩的,本宫不知道。本宫只知道,镇北军的统帅是给本宫这样玩的。”


    她说着,便凑近了他,在他唇上轻轻一吻。


    他轻嗤一声,道:“殿下以为,我如此轻贱?”


    弄玉一怔,只见他呼吸微沉,吻重重落下,像是要把她碾碎似的,不让她有半分退缩的余地。


    一点一点将滚烫至极的气息喂进她嘴里。


    第52章 胡幽皇后(三) 所以,这一世,我的身……


    熟悉的触感再次袭来, 可是这一次,弄玉没有挣扎。


    季风却停了下来,道:“为什么?”


    弄玉抬起头来, 毫不避讳地望着他的眼睛, 道:“镇北军是季氏一族的心血, 本宫拿他们做筹码, 算是欠你的。”


    季风冷笑, 握着她脸颊的掌心也有了几分温凉,道:“殿下费尽心机将镇北军还给我, 细算起来, 倒是我欠了殿下。”


    弄玉没说话,只是避开了目光, 她轻轻拢着衣衫, 道:“你我二人, 早已算不清了。”


    他默然站起身来,道:“无论如何, 请殿下千万顾惜身子,别再用自己的身子做交易。”


    外面的天色已渐渐沉了, 殿里没有点灯, 只有微薄的阳光透进来,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不知为何, 她的心不是不震动的。


    她伸出手来,勾住他的腰带,嘲弄道:“承蒙九千岁大人,身子这种东西,本宫早已不大在意了。”


    季风的眼底闪过一抹隐痛, 道:“所以,这一世,我的身子赔给你。”


    “你的身子?”弄玉轻笑。


    季风道:“若是殿下想要我的性命,也未尝不可。”


    弄玉淡淡道:“本宫要的是江山,不是你的命。”


    她说着,便要命人送客。


    季风却不肯放过她,他捏起她的下颌,迫使她看向自己,道:“殿下想要的东西,无论是权势、自由,抑或是裴玄,我都可以想法子给殿下。所要的,不过是时间。只要殿下给我时间,殿下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可以不去试探裴玄,可以不去在意六殿下,更可以不去和司马弘做交易。你明白么?”


    他气息有些急切,像是怕她听不进去似的,道:“若是殿下不愿等,我也大可去杀了裴玄,杀了陈顼,甚至于杀了陛下……到时候,我一样可以把整个大楚捧给殿下!”


    弄玉不屑,声音陡然一冷,道:“杀了他们,就那么容易?”


    季风道:“只要不惜己身,没什么做不到的。”


    “不惜己身?”弄玉抬眼望着他,说不清是苦笑还是无奈,道:“可是啊,我要活着。”


    她顿了顿,道:“我要你也活着。”


    季风心底微动,微一失神,手上的力道便松了几分。


    弄玉挣开他的手,望向窗外,平静道:“季风,我们都要活着……不要死。”


    上一世那样惨烈的成功,她不想要。


    再也不想要了。


    他深深望着她,眼底像是盛着月色,半晌,才猝然道:“我以为你恨我。”


    弄玉道:“我是恨你,恨你们所有人。可是,我希望你活着。”


    她回眸道:“如果有人可以陪着我一道活下来,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季风眸色漆黑,宛如漫长无垠的夜色,可在这片漆黑之中,又有微光骤然一闪。


    他守在弄玉身边,眼神里的情绪慢慢变浓,又渐渐湮灭。


    可只有他知道,这句话对于他而言,意味着甚么。


    *


    三日后,大极殿。


    今日是司马瓒带着谢念入宫谢恩的日子,因此胡太后一早便命人请了弄玉、裴玄等人来,待谢念拜见好众人,和亲之事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胡太后与弄玉一道吃着茶,胡幽侍立在胡太后身侧,神色温和亲昵,想来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就属她最得胡太后的心。否则,今日也不会单唤了她来陪侍。


    望着面前跪着的谢念,道:“陛下与司马爱卿待会下了朝便过来,你是新妇,不必拘着了。”


    谢念道了声“是”,却不肯起身,只眼巴巴看着裴玄和弄玉,似有无限话语要说,又偏偏一句都说不出口。


    胡太后见了,只觉厌烦,道:“怎么?可是司马爱卿薄待了你?”


    谢念低声道:“没有,太宰大人待臣妾很好。”


    “那就是了。”胡太后淡淡道:“起来罢。”


    弄玉见谢念不肯起身,便朝着伯英使了个眼色。


    伯英微微颔首,走上前去,轻轻扶了谢念起来。


    “嘶……”


    谢念忍不住轻哼出声。


    伯英眉头微蹙,将她的衣袖拢起来,道:“夫人这是如何弄得?怎么伤成这样?”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谢念的胳膊上有许多青紫色瘢痕,映衬着她素白的胳膊,越发显得可怖。


    谢念赶忙将袖子拢下来,道:“姑姑,我没事。”


    伯英犹豫着看向弄玉,道:“殿下,这……”


    胡太后笑着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男人打女人,丈夫打妻子,也是寻常之事。”


    她说着,看向弄玉,道:“哀家看那些史书,南楚也有不少这样的事,安平殿下博学,大约是知道的吧?”


    弄玉没说话,只是站起身来,走到谢念身边,道:“他打你?”


    谢念瞬间便红了眼眶,微微地点了点头。


    她想要再说,却听得殿外传来动静,是司马弘下朝了。


    司马弘、司马瓒前后走了进来,司马瓒倒不觉得怎样,笑着向胡太后见了礼,道:“谢氏小家子气些,没惹太后不悦吧?”


    胡太后笑着道:“她不曾惹哀家,倒是你,新成了婚,感觉如何?”


    司马弘瞧着众人的神色,便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看了弄玉一眼,便径自寻了主位坐下,端起茶盏来吃着。


    司马瓒笑笑,道:“也并未觉得南楚的女子与臣府中那些姬妾有何不同。依着臣说,倒不如咱们大魏国的女子性子刚烈。”


    胡太后道:“你偏喜欢那些厉害的,欺负你的,人家姑娘温柔似水地来侍奉你,你倒不喜欢了。”


    司马瓒道:“可不是?臣偏喜欢欺负臣的。”


    司马弘冷眼看着他们二人,眼底一寸寸地冷下去,他将茶盏搁下来,只听“哎呦”一声,他回身去看,只见胡幽正站在他身边,茶水似是溅到了她手上,她正捂着手,却抱以淡淡一笑。


    “怎么了?”胡太后问道。


    胡幽忙跪下来,道:“无事,只是臣女方才想为陛下添茶,不小心烫到了些。惊扰到太后,是臣女之罪。”


    司马弘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望着她的神色,眼底有些晦暗不明。


    胡幽低着头,可她微微抬眸觑着胡太后的神色,又透露出别样的聪慧。


    是啊,能在胡太后之下,得到司马弘宠爱,又坐稳皇后之位数年的女子,怎会是等闲之辈?


    司马弘拢在袖中的手指不觉蜷紧,道:“是朕未曾看见幽姑娘,这才伤到了她。”


    胡太后笑笑,道:“多大点事儿,何至于如此?快起来罢。”


    胡幽听着,才款款起身,朝着司马弘微微一笑。


    司马弘抿了抿唇,只当没看见,道:“夫人也坐罢。”


    胡幽听着,便走到谢念身边,道:“夫人,臣女扶您去坐。”


    谢念红这眼,像是不愿从弄玉身边离开似的,犹豫着不肯离开。


    胡太后眉间有些愠怒,道:“司马爱卿,你这侧夫人也未免太扭捏了。”


    司马瓒走上前去拽她,瞪着她道:“作甚么?出嫁从夫,你如今已不是南楚的人了!何必做出这副样子!”


    裴玄站起身来,道:“太宰大人,夫人初来北魏,又恋乡之情也是寻常事,还请大人不要怪罪她。”


    司马瓒冷冷一笑,道:“好说,好说。”


    他话虽这样说着,手中的力道却未减,谢念不敢再挣扎,可周身还是忍不住有些颤抖。


    “太宰大人!”弄玉站起身来,一把攥住谢念的手,道:“还是等等罢。”


    司马瓒正在气头上,几乎是怒不可遏地说道:“本王的家事,安平殿下也要插一手么?”


    季风走上前来,眼底满是戒备,好像下一刻若是司马瓒敢动弄玉一根头发,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似的。


    弄玉眯了眯眼睛,手上的力道却不肯松,道:“大人的家事本宫自不屑管,可本宫是大楚的公主,大人的侧夫人是大楚的子民,没人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子民受辱,而无动于衷。”


    司马瓒不敢动手,只硬声道:“谢念既然嫁给本王,便是大魏的人,怎么会是南楚人?”


    弄玉道:“既是大魏百姓,那本宫便要问一句,你们魏国人便是这样欺侮百姓的?还是说,魏国的上位者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百姓受此屈辱,而不为她主持公道?”


    她说着,冷冽的眼眸扫过胡太后和司马弘的脸,像是一个上位者,在审视着他们够不够格去做一国太后、皇帝,享一国百姓供养。


    胡太后被她的目光看得面上发烫,她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司马爱卿,可是这谢氏做了甚么事,让你厌恶至此?”


    司马弘声音一沉,道:“怎么回事?”


    司马瓒见胡太后发了话,赶忙回道:“实在是谢氏在新婚之夜哭哭啼啼,臣心生厌恶,才动手教训了她。臣与谢氏的亲事,本也不在个人,而在两国。她如此不愿,实在是有违两国百姓的心愿,更是辜负了太后与陛下对臣的期盼,臣这才……”


    他说着,跪了下去,道:“是臣急躁了些,还请太后和陛下恕罪!”


    弄玉将谢念的衣袖拢起,道:“这便是大人所言的教训么?”


    她说着,抬眸看向司马弘,道:“陛下励精图治,一心想让魏国百姓学习汉学,做礼仪之邦,却没想到,有人在陛下眼皮底下殴打自己的夫人,本宫熟读《六经》,却未见其中有一个字是教夫君折辱自己妻子的!太宰大人如此作为,才是寒了两国百姓的心!辜负了两国陛下的圣意!”


    谢念闻言,恸哭道:“陛下!太宰大人哪里是打了臣妾一日,这三日里,大人动辄便拿臣妾撒火,臣妾实在受不住……”


    裴玄亦道:“陛下,太宰大人如此,实在是太过分了些!”


    谢念挣扎着跪下来,道:“还请陛下命太宰大人将臣妾休弃,臣妾愿青灯古佛,日日为陛下和魏国祈福。”


    第53章 胡幽皇后(四) 季风与裴玄,殿下先识……


    “一派胡言!”胡太后将茶盏猛地掷在桌子上, 道:“两国之事,也是你一个女子做得了主的?”


    裴玄亦没想到谢念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忙道:“太后息怒!夫人不过是意气之言, 做不得准的。”


    他说着, 看向谢念, 冲着她微微摇了摇头。


    谢念不敢再说, 只是哭。


    弄玉道:“若当真要闹, 也该是和离,太宰大人有错在先, 如何配休弃新妇?”


    “殿下!”裴玄赶忙唤她。


    弄玉不理他, 只看向胡太后,道:“太后, 谢氏所言, 的确未曾经过深思熟虑, 可若非太宰大人咄咄逼人,她又何至于如此?”


    胡太后强压着性子, 道:“不过是打骂几句,何至于到了如斯地步?”


    弄玉秀眉轻皱, 道:“今日是打骂几句, 那来日呢?如今不过新婚,我们又都在这里,太宰大人便敢如此, 将来日久天长,还不知太宰大人要如何磋磨她。谢氏定是觉得未来看不到希望,心灰意冷,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将心比心,若今日换了是我, 也许我会做得比谢氏还激烈。”


    谢念听着,只觉万念俱灰,道:“殿下字字珠玑,宛如臣妾血泪!”


    胡太后只觉太阳穴跳得厉害,她不愿在此事上多做牵扯,便道:“安平殿下既如此说,司马爱卿,你与谢氏做个保,从今往后善待于她也就是了。”


    司马瓒道了声“是”,正要开口,便听得弄玉道:“从今日之事可看出,太宰大人并不看重两国盟约,连国家之间的盟约都不在意,他做的保证,想必也做不到。”


    司马瓒恨道:“依着安平殿下,要如何?”


    弄玉道:“不若由太后和陛下做个见证,若他日太宰大人再行此事,便收了他的兵权,并准谢氏与他和离,如何?”


    “你……”司马瓒怒不可遏,道:“太后,休听这女人胡言!兵权乃朝堂大事,如何能系在后宅之事上?”


    司马弘望着弄玉的眼睛,道:“朕倒觉得,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若爱卿重诺,这大魏的兵马由爱卿掌着,朕亦觉安心。”


    司马瓒求助似的看向胡太后,道:“太后,您看这……”


    胡幽温言道:“太后,臣女不懂家国大事,只知道咱们老祖宗最重忠义。”


    她说着,微微抬眼看向司马弘,可他并未看她。


    “太后!”司马瓒催促着,他知道,再由着他们说下去,他打个女人的事就要被夸大到不忠不义上来了。若是兵权当真被司马弘收了,还不知要费多少功夫才能再要回来……


    胡太后厌烦道:“废话什么?你不打她也就是了!”


    司马瓒不敢再说,只低头道:“是,是。”


    弄玉扶了谢念起身,道:“夫人,有了太后和陛下的应承,你也该安心了。”


    谢念点点头,道:“多谢殿下。”


    弄玉笑着道:“谢本宫做甚么?你该去谢谢太后和陛下才是。”


    谢念听着,赶忙去谢恩。


    弄玉望着她轻笑,一抬眸,只见司马弘正看着自己。


    四眼相对,弄玉清浅一笑。


    倒是司马弘避过了目光,他垂下眸去,睫羽遮住了眼底的全部神色。


    *


    此事一了,胡太后的面色才好看了几分,道:“再过半月便是封后大典了,到时候这一后两妃一起册封。另外,还要再选两位官女子。”


    司马弘手指微微蜷着,道:“此事由母后安排便是。”


    胡太后笑着道:“今日趁着陛下得闲,不若自己瞧瞧,可有中意的。”


    她顿了顿,又看向弄玉,道:“正好,今日诸位都在,也帮着参详参详。”


    她说着,便命人去传那些秀女进来。


    因着北魏有去母留子的传统,因此一般皇后或是如胡凭、胡禧之类的贵族女子都不愿生育第一个孩子。皇室往往会挑选一些下等官吏或是平民的女儿来做官女子,由她们负责诞下这第一个孩子。


    到时候,她们一旦生下孩子,便会被直接处死。而她们的孩子便可交由皇后或得宠的妃嫔养育。


    当然,此事于她们也是有好处的。等将来新皇即位,若是念着生母的情分,也会厚待她的家人。


    弄玉记得,上一世司马弘就在暗中扶持他的舅父,为他赐了贵族的姓氏,还帮他的儿子与贵族女子联姻。只可惜,他舅父只看重眼前的利益,小富即安,于国事上并未出过甚么力,自然也无法成为他的助益。


    司马弘面色讪讪,连看都不想看,只等着那些女子进来,他便寻了借口离开的。


    他站起身来,道:“母后,儿臣朝中还有事……”


    话音未落,那些女子便已鱼贯而入。


    弄玉扫了一眼,只见面前站着八位女子,皆是妙龄,姿容不差。只是她们都敛了神色,垂眸而立,显得低眉顺眼,全然没有胡幽的笃定淡然。


    于气势上,谁是主谁是仆,便一望而知了。


    胡幽似乎也很满意这一点,她只看了她们一眼,便不再将目光施舍给她们了。


    胡太后心知司马弘并不在意这些女子,便故意道:“陛下瞧瞧,可有中意的?看完了再去忙朝政也不迟。”


    司马弘蹙眉道:“都抬起头来。”


    那些女子依次抬起头来,却不敢看他,只平视前方,眼底闪烁。


    弄玉没去看她们,不过是用来生育的工具,是谁都没有区别。


    司马瓒突然轻笑起来,道:“太后,您看左边第三个那女子长得像谁?”


    他说着,眼眸朝着弄玉觑着,道:“这天资贵胄与平民百姓原也没什么差别。”


    季风满眼都是冷意,道:“太宰大人若是嫌自己长了嘴,奴才倒是可以帮帮大人。”


    司马瓒脖子一缩,忍不住道:“这人有相似,与本王何干?”


    季风冷笑道:“奴才不知人有相似,只知道刀剑无眼。”


    他摸索着腰间的剑,好像下一瞬间便会利剑出鞘,直直刺到司马瓒的脖颈上。


    司马瓒知道季风的脾气,素来是说一不二的,他又把弄玉看得眼珠子似的,不容半点亵渎,自然是做得出的。


    他有些后怕,只怪自己多了嘴,便悻悻道:“陛下,臣看那女子极顺眼,想向陛下讨要……”


    司马弘的手指指着那女子,道:“你留下。”


    那女子一惊,赶忙低眉去谢恩。


    胡太后未曾想到司马弘会将她留下来,便道:“她叫甚么名字?”


    身边侍奉的宦官不敢迟疑,忙回道:“回太后,她姓高,小子照容。父亲是渤海郡公高洋的次子。”


    “高洋的孙女,倒也算是门第显赫了。”胡太后幽幽道。


    宦官回道:“是,只是她父亲是庶子,她又是外室所生之女,这才……”


    胡太后瞪了他一眼,那宦官赶忙噤了声。


    胡太后看向司马弘,笑着道:“陛下既喜欢她,便将她留下,封为官女子也就是了。”


    司马弘道:“封美人。”


    “甚么?”胡太后不觉诧异。


    胡幽更是仔细盯着高照容的脸看,想要从她脸上看出甚么不同来。


    这女子分明相貌普通,甚至在面前的女子之中,都算不上顶尖。至于身世,就算是高洋的孙女,可既然她是外室所生,又被送来选秀,就说明高氏并未厚待她,更不会为她提供任何助益。


    难不成,当真是因为她……


    她不敢细想,只看向弄玉。


    弄玉神色浅淡,低眉吃着茶,好像面前之人、眼前之事都根本与她无干。


    司马弘看向胡太后,郑重道:“母后,朕的意思是,将高氏留下,封美人。”


    胡太后见他认真,便道:“封美人与封官女子都是一样的,既然陛下喜欢,就封她为美人罢。”


    司马弘见她应了,便行礼道:“如此,儿臣告退。”


    胡太后道:“就选她一个?”


    司马弘眉目轻扫,道:“是。”


    胡太后叹了口气,道:“也罢,若是后面有了中意的,再添也就是了。”


    此言一出,其余女子都松了一口气。只剩下高照容如丧考妣一般,面色灰败。


    胡幽望着高照容,眼眸一寸寸冷下去。


    裴玄有些担忧地看了弄玉一眼,便站起身来,道:“太后,此事已了,臣等打算明日便动身回大楚去。”


    弄玉倒没想到归期会这样急,裴玄从未与自己提过。不过早日回去也好,她便没有说什么。


    季风却有些急切,如今百日散的解药还没找到,若是回了大楚,只怕更难。


    他正要开口,弄玉却握住了他的手,微微地摇了摇头。


    胡太后笑着道:“竟这样急么?”


    裴玄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今既然事毕,便该告辞了。”


    胡太后道:“也罢,哀家也就不多留了。”


    她说着,看向弄玉,道:“安平殿下,可有闲情陪着哀家出去走走?”


    季风有些警惕地望着胡太后,却见弄玉轻笑一声,道:“能得太后不弃,是本宫之幸。”


    *


    胡太后与弄玉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御花园中。


    虽是春日,可御花园中也只有梅花开放。


    胡太后驻足一株梅树前,随手掐着一朵梅花,道:“安平殿下,明人不说暗话,哀家瞧得出来,你从哀家和陛下之中,选择了陛下。哀家无法说你的选择是对还是错,哀家只是想告诉你,魏国有魏国的规矩,若是你执意插手,就算哀家再如何欣赏你,也不会手软。”


    弄玉笑着道:“太后错了,北魏之事,本宫从来都不想干预。”


    “那你为何选陛下?”


    “大约是因为,本宫先识得陛下。”


    胡太后望着她,道:“若殿下先识得哀家,会不会站在哀家这边?”


    “也许会的。”弄玉坦然道:“不过如今已答应了陛下,本宫便不会变了。”


    胡太后道:“哦?那哀家想问问,陛下答应了你甚么?你是否想过,这些东西或许哀家也给得起,甚至,比他给的更多。”


    弄玉道:“太后给的自然比陛下多,只是本宫这个人有一个缺点,比起现成的东西,本宫更想要自己争来的。”


    胡太后道:“可若是殿下输了呢?岂非一无所有?”


    “输了就输了,本宫赌得起。”弄玉笑着,伸手替胡太后将那朵梅花掐下来,放在胡太后手中,道:“太后瞧瞧,手中的梅花是不是没有枝头上的好看?”


    “可殿下别忘了,不被人采摘,也会枝头抱香而死。”


    “那也是我的命。”弄玉眸子清冷。


    胡太后大笑起来,道:“殿下在此事上主意如此坚定,怎么遇到自己的事却选不出来了?”


    弄玉不解地望着她,道:“太后所言何意?”


    胡太后看向她,道:“那殿下不妨说说,季风与裴玄,殿下先识得谁?殿下又打算选谁?”


    第54章 枝头抱香 司马弘此举,几乎是向天下人……


    弄玉独自一人走在宫中的甬道中, 思索着方才胡太后所说的话。


    季风与裴玄,她到底选谁?


    若说认识,她自然先认识裴玄, 可现在, 她却绝不肯饶恕裴玄……


    细细想来, 她从前从未想过这件事, 她分明恨他们, 无论是裴玄还是季风,都不值得原谅。


    正如她对胡太后所言, “本宫谁都不选, 太后该比本宫更清楚,想要得到那个位置, 便不该有心, 更不该被情所迷。无论是季风还是裴玄, 对于本宫来说,他们的意义都是一样的。”


    胡太后听着, 突然笑起来。


    她见弄玉不解地望着自己,方才道:“殿下自以为可以封住自己的心, 可哪有那么容易?哀家走到这个位置, 不妨和殿下说一句掏心的话,权势和情感原也不是割裂的东西。若有人能陪哀家一起站在高处共看江山,哀家也是极愿意的。只可惜啊, 哀家没找到这样一个人。”


    弄玉道:“那太宰大人呢?”


    胡太后嫌恶道:“他就是个玩意,不配,不配。”


    她说着,挽着弄玉的手,道:“哀家看着殿下, 就像看到年轻时候的哀家。年轻的时候,哀家只顾着算计这个,算计那个,绝不肯付出真心。到了现在,哀家没找到这样一个人,也没办法再找到这样一个人了。”


    “不过,没有真心之人也没甚么打紧,有些玩意解闷也是好的。”


    她说完,拍了拍弄玉的手,道:“但愿有一天,哀家与殿下不再是敌人。若真有那天,哀家倒愿意与殿下共看这天下。”


    “殿下!”


    弄玉听得有人唤自己,她猛地回神,只见季风正站在她面前,像是已经等了她许久了。


    弄玉走上前去,脑海里闪过胡太后说的话,道:“你怎么在这里?”


    季风道:“我去探了探御药房,没查到百日散的消息。见天色不早了,便在此处等殿下。”


    弄玉有些好笑,道:“百日散是北魏皇室的秘辛,哪能这么容易就被你找到解药?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季风道:“明日便要走,今日自然要把能查的地方都查一遍,才算不辜负。”


    弄玉笑着摇摇头,道:“回去罢。”


    季风将身上的衣衫解下来,披在弄玉身上,道:“夜里风凉……”


    话还没说完,他将弄玉望着自己,手上的动作便顿了顿。


    他赶忙解释道:“这衣衫是今日才上身的,我今日很小心,连褶皱都不曾弄到……”


    弄玉伸出手来,遮在他的唇上。


    季风微一怔忪,避过头去,替她把衣衫披好。他面色平静,可耳朵根到底还是红了。


    弄玉垂下眸去,道:“上一世,你为何那样对我?”


    季风喉咙一紧,声音也有些哑,道:“上一世……”


    “若是为了报仇,为何不选别人?”她的手指微凉,伴着夜里的风,轻轻地颤抖着。


    季风微微避过头去,道:“大约是因为,我想满足殿下的愿望。”


    “满足我的愿望?”弄玉苦笑。


    季风勾了勾唇,道:“或许是因为殿下那样护着六殿下,让我嫉妒。”


    因为这世上,再没人护着我。也从没人,如殿下这般,护着我。


    他没有告诉他,在他看到她盈盈跪在他面前,眼中汪着泪水的时候,他的心骤然疼痛了一下。


    这种久违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也让他在一瞬间认识到,她于他,是不同的。


    弄玉笑着道:“那这次,本宫护着你。”


    季风眼底闪过一抹光亮,道:“殿下放心,那百日散的解药我一定会找到的。”


    弄玉笑笑,道:“谁稀罕你的解药?”


    季风伸出手来,握住她放在他唇边的手,暖在手心,道:“殿下要长命百岁,才能护我周全。”


    弄玉只觉他手指粗粝,掌心却极是柔软,那种灼热感不让人厌恶,反而让人流连。


    她娇声道:“本宫累得厉害,走不动路了。”


    季风一把将她抱起来,眼中如同星子,笑着道:“奴才领命!”


    *


    两人回到宫室的时候,裴玄正站在宫门外,等着弄玉回来。


    他背脊笔挺,可在看到弄玉依偎在季风怀中的时候,他的背脊到底是僵了几分。


    他面色铁青,唇紧紧抿着,在弄玉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冷冷道:“殿下!”


    弄玉从季风脖颈中将头抬起来,笑着道:“裴大人。”


    裴玄道:“臣有事想同殿下商量。”


    弄玉微微颔首,道:“进来说罢。”


    季风正要离开,却听得裴玄又道:“殿下!”


    弄玉有些不耐烦,道:“作甚么?”


    裴玄再也无法保持方才那般自持的模样,道:“殿下是臣的未婚妻子,由旁人抱着,是否不妥?”


    弄玉淡淡道:“有何不妥?”


    裴玄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攥着手指。


    季风笑着道:“大人忘了,奴才可是宦官。”


    他说着,微一扬眉,便抱着弄玉进去了。


    裴玄站在原地,许久才回过头来,只是他双眼猩红,心中无边颓丧,再如何富贵飘逸,那份心境也不同了。


    *


    “殿下。”他勉力稳住心神,不去看季风脸上嘲弄的笑意,只望着弄玉一人。


    弄玉捧起遣兰新捂的汤婆子,道:“明日便要回京,裴大人一定忙得很。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裴玄眼眸稍暗,苦涩的笑意自眼底浮出来,道:“殿下是在赶臣走?”


    弄玉道:“本宫的意思一贯明确。”


    裴玄道:“是。倒是臣不解其中意了。”


    弄玉抬眸望着他,眼底有些冷厉,道:“裴大人来,是要同本宫吵架的?”


    裴玄道:“殿下可知,臣今日为何突然急着回京城去?”


    “哦?”弄玉将他的落寞收入眼中,道:“本宫还以为,裴大人是忧心国事。难不成还有旁的原因么?”


    裴玄只觉心底一阵阵钝痛,他来不及适应这份痛楚,便急道:“殿下可知,今日那高照容生得像谁?”


    弄玉掀了掀眼皮,道:“裴大人该不是想说,她生得像本宫罢?”


    裴玄道:“殿下既知道,就不该再在此地久留,更不该再与司马弘有所牵扯!若是被胡太后知晓,只怕……”


    “她已经知道了。”弄玉坦然道:“不过,本宫也没想瞒着她。”


    “女子素来小器,更何况是胡太后那种蛇蝎妇人。她素来与司马弘不和,司马弘此举,几乎是向天下人昭告他心悦殿下!简直是将殿下架在火上烤!胡太后问起,殿下就该推说不知,怎好认了?”


    裴玄还没说完,便听得弄玉冷笑一声。


    裴玄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却听得弄玉道:“裴大人说女子小器,本宫倒觉得未必。胡太后是否蛇蝎心肠,本宫不知,可她绝非暗箭伤人的小人,若真当如此,她也坐不到如今的位置。”


    “如今的位置?”裴玄的手忍不住想要捂住胸口,缓解那份痛楚,他苦笑着道:“一个用美色迷惑男人,凭运气和家族势力坐上太后之位的女人,如何不能是小人?”


    弄玉冷冷看着他,道:“依着裴大人所言,女子就该天生做弱者,被男子怜悯施舍?若是有半点野心,便是心如蛇蝎?若是有半分成就,便是靠家中势力,凭天生运气?”


    “是。”裴玄答得干脆利落,“就算不做弱者,也该安分守己。”


    “安分守己?”弄玉终于知道,为何她会和裴玄错过两世,走到如今的地步了。


    他要的安分守己,便是她跪在地上,求他照拂。便是她不争不抢,只等命运给她安排。


    所以,她上一世为了皇弟乞求季风是错,这一世为了自保机关算尽是错。


    甚至,她为了活得不那么卑微,去讨好、去迁就、去争取都是错的。


    弄玉的眼眸从不屑、冷漠最终化为淡然,道:“如此,本宫无话可说。”


    她顿了顿,低头去烘那汤婆子,道:“裴大人请回罢。”


    裴玄怔忪地望着她,他捂着胸口,可那里竟然不再疼痛,反而转为虚无和空洞。正如弄玉的眼眸,里面再没有他。


    他不知他哪里错了,明明一直以来,都是他在迁就她。


    裴玄紧抿着唇,道:“殿下,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臣的心的。”


    弄玉道:“不必了。”


    她抬眸看向他,道:“本宫想,不会有那一日了。”


    裴玄望着她淡漠的目光,一瞬间被彻底激怒,他不懂,为何他处处退让,她却步步紧逼。他明明已经足够忍让,她却总能说出更伤人的话。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将她顺势拉起身来,拢在自己怀中,死死盯着她。


    弄玉蹙眉道:“裴玄,你放肆!”


    季风利剑出鞘,直截了当地架在他脖颈处,冷声道:“放开她!”


    遣兰吓得将手中的茶盏都丢了下去,伯英赶忙将殿门阖上,道:“裴大人,您这是……”


    裴玄没有回答,好像所有人,哪怕是他肩头的剑刃都不在他的眼中。


    他只是望着弄玉,道:“臣想护着殿下,有错么?”


    “臣知殿下过得艰辛,知道殿下这一路走来有诸多不易,亦知道臣从前做下许多辜负殿下之事。臣只是想,能与殿下共度一生,哪怕是相看两厌,也好。”


    他眼底温热,目光灼灼,似他这般芝兰玉树的男子,从未在人前说过这样的话。他甚至顾不得旁人都在,就这样直直剖白自己的心,只求她肯收下。


    第55章 枝头抱香(二) 所以,殿下要吗?……


    弄玉冷眼望着他, 道:“可是啊,本宫不愿意。”


    他瞳孔一震,轻轻松开了她。


    他失魂落魄地背过身去, 道:“明日辰时, 臣来请殿下起驾。”


    说完这句话, 他只觉头脑昏得厉害, 好像天旋地转, 可他却又无比清醒。他甚至开始痛恨自己的清醒。


    那是一种铺天盖地的无力感,想要忘记方才弄玉的话语, 却又偏偏不能。她的话好像刻在了他的魂魄之中, 每一瞬对他来说都是磋磨。令人窒息。


    他恨恨地攥紧了拢在袖中的手指,指甲掐在掌心, 才让他略略清醒了些。


    他快步朝前走着, 带着这份疼痛一道, 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


    遣兰抚着胸口,大口喘着气, 道:“方才裴大人是怎么了?奴婢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那样呢。”


    伯英朝着她使了个眼色,与她一道收拾了地上的茶盏, 便道:“殿下, 奴婢先退下了。”


    遣兰一愣,也忙道:“奴婢也退下了。”


    殿中很快只剩下弄玉和季风两人。


    弄玉有些脱力地靠在美人榻上,道:“方才裴玄的样子, 很可笑吧?”


    季风还未开口,便听她接着道:“上一世时,本宫也那样求过他。那时,本宫就下定决心,不会再让自己如此卑微。更不会, 再去求裴玄。”


    “所以殿下选择了我。”季风有些疼惜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叹息道:“都过去了。”


    弄玉摇摇头,道:“时间会过去,这里不会。”


    她指着自己的心,道:“或许,本宫要站在万人之上,才会弥补当初那一跪。”


    季风望着她,微一迟疑,便跪了下来。


    弄玉轻笑道:“作甚么?”


    季风道:“殿下要我还这一跪,我随时都能还。我只是想让殿下明白,心中无尘,便不在意跪谁。”


    心中无尘……


    就不会在意么……


    弄玉出神地望着他,道:“真的么?”


    季风抬头看着她,眼眸澄澈得如同九天星子,道:“我可以忘掉宫刑之耻,殿下自然也可以放下那一跪。”


    他说着,伸出手来,轻轻摩挲着弄玉的手,道:“我会陪在殿下身侧,为殿下争到殿下想要的一切,然后……”


    他没说下去,可弄玉懂得他要说甚么。


    或许等到那个时候,她就可以放下所有的仇恨和不甘了。


    *


    翌日清晨,天才蒙蒙亮,弄玉等人便已整装待发了。


    裴玄本想悄无声息地离开,却见司马弘已站在宫门前了。


    他着了朝服,冠冕上的珠帘遮住了他眼底的神色。


    身边的宦官催促道:“陛下,该去上朝了。”


    司马弘没说话,只是朝着马车的方向看着。


    裴玄走上前来,行礼道:“陛下。”


    司马弘道:“朕有些话,想同安平殿下说。”


    裴玄硬声道:“安平殿下是楚国公主,陛下是魏国皇帝,若是让有心人看见,只怕不妥。陛下有什么话,不若告诉臣,由臣代为转达。”


    司马弘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坚定,便猜出他心中所想。


    是啊,在这宫中,谁会不忌惮胡太后呢?


    他微微垂眸,道:“无事了。”


    他说着,看向身边的宦官,道:“起驾。”


    “是。”宦官应着,正要吩咐众人,却见季风走了出来。


    “陛下!请留步。”季风道。


    司马弘脚下一顿,道:“原是季将军。”


    季风掠过裴玄,径自走到司马弘面前,笑着道:“陛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司马弘不解地看着他,却还是朝着无人处走了几步,道:“是安平殿下命你来的么?”


    季风道:“殿下让奴才告诉陛下,必要的时候,谢念便是陛下的刀。插在司马瓒身边的刀。”


    “甚么?”司马弘还想再问,季风却已转身大步离开了。


    *


    弄玉一行人很快便出了魏宫,一路上,裴玄都绷着一根弦,生怕胡太后做出什么事来,对弄玉不利。


    弄玉倒是闲适得很,一边吃着茶果,一边和伯英、遣兰说着话。


    遣兰道:“来的时候热热闹闹地一队人,回来时便只剩几个,这和亲的屈辱啊,奴婢如今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


    弄玉笑着道:“这便屈辱了?若是将来魏国当真打过来,还不知会怎样呢。”


    伯英抚着遣兰的头,道:“地位越高,担得也就越多。宣德殿下不愿担着,便总有谢姑娘顶上。我们有殿下庇护,你就好好地过日子也就是了。”


    弄玉眼眸微黯,是啊,地位越高,担得也就越多。她既然要那权势,便要担得住这天下百姓的期望。


    遣兰笑着点头,道:“有殿下在,奴婢甚么都不怕。”


    弄玉望着她的目光,心底也不觉柔软,道:“好。”


    *


    天渐渐亮起来,平城靠近大楚,离大楚的北国边境,不过几日路程。


    晌午时候,季风掀开帘栊跳进马车里来,道:“裴大人心里急,一点都不肯耽搁。凭着这个脚程,大约明日便可到镇北军的驻军之地了。”


    弄玉淡淡道:“他心思缜密,自然怕在北魏的土地上呆的时间长了,生出事端来。左右本宫也想早日见到姜离,随着他也就是了。”


    季风道:“姜离那里我已安排妥当了,殿下放心。”


    弄玉点点头,道:“姜离那里有你和敏姑娘,本宫自然没有甚么可担心的。”


    她顿了顿,突然抬眸看向他,道:“这么多时候,未曾听到父皇处置谢顺和谢贵妃的消息,想来……”


    伯英心头一紧,道:“莫不是谢氏还能再起来?”


    弄玉眼底陡然一凉,道:“凭着谢贵妃的本事,自然没什么事做不到。不过这一次,本宫不会再给她机会了。”


    季风刚要开口,便听得不远处有马蹄声传来。


    他神色一凛,只丢下一句“护好殿下”,便自马车上跳了下去。


    弄玉猛地掀开帘栊,正要探头出去,便听得伯英道:“殿下!万一是刺客……”


    弄玉眉头轻皱,道:“就这几个人,倘或当真来了刺客,也不过一死,谁都逃不掉。”


    她说着,朝外看去,只见远处来了许多人马,虽看不清装束,却都着了短打,骑着骏马,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之人。


    “停车!”弄玉吩咐道。


    车夫应了,赶忙勒紧了缰绳,将马停了下来。


    果然,弄玉还未下马,便见季风将帘子掀了开来。


    两人正撞了个满怀,季风侧眸含笑,道:“殿下,你看是谁来了?”


    弄玉的目光朝前看去,只见季敏正站在马车前,她作了男子打扮,又将脸涂得黢黑,再看不出她是个女子。


    弄玉粲然一笑,季敏也笑,两两相对,却心有灵犀地谁都没有开口。


    *


    季风扶着弄玉下了马车,裴玄早已在马车下候着了。


    他见弄玉下来,便伸手去接。然而也只是一瞬间,他便将手缩了回来,拱手行礼道:“殿下。”


    “这位是?”弄玉故作不知。


    裴玄道:“臣担心北魏人卑鄙,便私自向镇北军统领姜离将军去了信,姜大人派了这位……将军来接应殿下。”


    弄玉道:“裴大人也太小心了些。”


    她说着,淡淡扫过季敏的脸,嗤道:“姜离的人,能有几分好?”


    季敏面色不善,道:“末将受姜离将军之命,护殿下周全。”


    弄玉道:“用不着,本宫有季风也就够了。”


    她说着,还看向季风,道:“这个人你可认识?”


    季风懒洋洋地看过来,眼底却说不上善意,道:“从前镇北军的忠烈,早已战死。就算活着,也不会在姜离麾下领命。”


    季敏怒道:“你是何人!”


    季风冷笑道:“连我都不认识,还敢说自己是镇北军!”


    季敏硬声道:“镇北军是朝廷的镇北军,我等也只忠心于陛下。除此之外,再不识得旁人。”


    季风眼底清清楚楚都是轻蔑之意,道:“好一个不识得旁人!”


    裴玄看着他们一人一句,简直要拔刀相向,便劝道:“这位小将军,不必再与他争执。只须护好安平殿下就是。”


    季敏故意一甩披风,上前三步跳上马背,道:“驾!”


    裴玄看向弄玉,道:“殿下,请上车罢。”


    弄玉冷冷道:“裴大人未曾与本宫商议,便私自调动边境兵将,当真是好本事!”


    季风浑不在意道:“裴大人也是关心则乱。”


    弄玉冷哼一声,便上了马车。


    裴玄漆黑的瞳仁中翻滚着无限浓烈的情绪,面上却不动声色,低眉道:“恭送殿下。”


    *


    弄玉回头看了一眼裴玄,便将帘子放了下来。


    马车缓缓启动,季风低声道:“裴玄果然不是常人,能坚韧如此,也难怪上一世会坐上中书令之位,成为帝王肱骨之臣。”


    弄玉道:“他的确有些本事,只可惜……他不可能认本宫为主,更不可能站在本宫这边。”


    季风突然看向她,眼底幽深如潭水,道:“殿下……”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弄玉道。


    季风郑重道:“殿下若是想,我与敏敏可以想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裴玄。或者,想个光明正大的法子,要了他的命。”


    弄玉的心脏剧烈地跳起来,一动不动地盯着季风的眼睛。


    她知道,或许这是她唯一的机会。除掉裴玄的机会。


    “所以,殿下要吗?”他轻声问道。


    第56章 枝头抱香(三) 殿下放心,臣会留着季……


    季风极平静地望着她, 不加诱导,不带情绪,他只是问她, 要这么做么?


    她的心中所想是甚么?


    遣兰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连呼吸都乱了几分。


    伯英朝着她微微摇了摇头, 带着她一道去准备茶果, 让她尽可能地不要影响弄玉。


    这一次, 只有弄玉能决定。


    弄玉敛气凝神,她一贯杀伐果决, 可到了这一步, 她却有些犹豫。


    裴玄若是死了,裴氏一族必然轰然倒塌, 而朝堂之上, 也会萧氏一家独大。


    到时候, 她父皇是否会因为避讳萧氏,而重新扶持谢氏, 又或者,是否会一不做二不休, 将萧氏也除掉。


    她不得而知。


    裴玄一旦死去, 所有人的命运都会重新改写。而她上一世掌握的那些线索,也会如同被剪短的线一般,瞬间失了源头。


    “还不是时候。”她轻声说着, 有些闪躲地看向季风,道:“裴玄,还不能死。”


    季风笑笑,道:“明白了。”


    他没有劝她一句,只是道:“敏敏性子直, 我过去瞧瞧,免得裴玄套出她的话来。”


    他正要离开,弄玉却一把握住他的手,道:“裴玄一死,朝堂之中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影响之大,连我都未能估量……”


    季风温言道:“殿下不必解释,我明白。”


    他说着,微微地勾了勾唇,便跳下了马车。


    “季风……”弄玉想要唤他,可他已然不见了。


    “我当真不是对他旧情难却……”


    她没有说出口,只是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低低地呢喃着。


    他会懂得的。


    他当然会懂。


    弄玉释然一笑,自嘲似的摇了摇头。


    伯英递给她一盏茶,道:“殿下尝尝,这是奴婢新制的,用了北魏的茶,配了咱们从京城带出来的陈皮。”


    弄玉轻啜了一口,道:“若是有新鲜的柑橘,会更清冽些。”


    伯英笑笑,道:“殿下尝得出其中滋味,便是心神已通达,奴婢不必多言去劝了。”


    弄玉道:“姑姑想说甚么?”


    伯英摇摇头,道:“奴婢现在想说,殿下仿佛越来越在意季风了。”


    弄玉微一沉思,道:“姑姑不劝我?”


    伯英笑着道:“劝殿下甚么?这些日子一路走来,奴婢倒觉得季风心胸坦荡,有侠义之风,待殿下更是用心用情之至。若是抛开旁的,奴婢倒觉得,这世上再没哪个男子比得上他。”


    她顿了顿,望着弄玉的眼睛,道:“而殿下,阖该拥有这世上最好的男子的疼惜。”


    “最好的么?”弄玉抬眸轻笑,微微地摇了摇头。


    这世上,原也没有甚么是最好的。


    她要的,是两情相悦,永不背叛。是无论何时,她都是他的第一选择,他所有的偏爱。


    *


    一行人行了一夜,翌日一早,便赶到了大楚边境。


    裴玄一直紧绷着,直到入了镇北军的大营,他才略略松了口气。


    姜离笑着迎上来,道:“裴大人安好。”


    裴玄笑笑,朝着身后看了一眼,只见弄玉和季风亦走上前来。


    裴玄侧身让出位置来,道:“殿下颠簸了一日,今日总算可以安眠了。”


    弄玉没说话,只看向姜离,季敏站在他身侧,越发显得他身量高大,他约么三十多岁的年纪,皮肤黝黑粗粝,目光坚毅冷峻,因着常年驻扎在边境,看上去倒像是四十岁一般。


    他扫过弄玉的脸,目光凝在季风脸上。


    而季风也正盯着他。


    两人目光交汇,宛如电光火石,一瞬间,两人眼中都凝聚起浓烈的杀意。


    “少将军。”姜离下意识道。


    季风淡淡道:“今时今日,该我称呼一句姜大将军了。”


    姜离冷笑一声,道:“也是,如今季氏已倒,当初神采飞扬的少将军也不复存在了。”


    “两姓家奴。”季风冷嗤一声,直直撞开他的肩膀,大步朝着营帐走去。


    裴玄见状,便走上前来,道:“姜将军,请吧。”


    平心而论,在场的众人都不大看得上姜离的所作所为。便是伯英、遣兰这些身居宫中之人,也都知道季氏的冤屈,更知道季氏满门忠烈,无论是季敢还是季望,都是为国为民的大英雄。季氏都是为姜离所害,才走到如今这样的地步。


    当初,若非姜离在陛下面前诬告季氏通敌谋逆,季氏也不至于坐实了罪状,被满门抄斩。


    因此,众人看向姜离的目光都有些鄙夷。


    裴玄倒是神色自若,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姜离寒暄着。只是姜离面色铁青,实在算不上好看。


    *


    营地离营帐还有些距离,一路上,有不少军士见到季风,都驻足行礼。更有不少老兵,激动地唤他“少将军”。


    军士们越来越多,到最后,竟然到了水泄不通的地步。


    这些军士们争相想要看季风一眼,喊他一声。全然不顾及姜离的脸色。


    裴玄看向弄玉,低声道:“从前臣不懂季氏有何罪,如今却觉得,他们罪无可恕。”


    弄玉冷笑一声,眼眸凌厉如刀般扫过他的脸,道:“那裴大人该庆幸,裴氏不掌兵权。”


    裴玄眼眸黯了黯,没有开口。


    姜离几乎是气急败坏了,大吼着将军士们赶走,道:“都不要命了!京中贵人在此,安敢放肆!”


    可他越是如此,军士们便越是要凑上前来,固执而坚定。


    季风感怀道:“大伙儿都回去罢,终有一日,我们会一起并肩作战的。”


    军士们道:“少将军之言,可当真?”


    季风眼底盈着泪,笑道:“千真万确!”


    “好!好!”


    军士们举着兵器,激动地欢呼起来。


    姜离从腰间拽出鞭子,“啪啪”摔在地上,道:“再不散开,被鞭子抽中者,领军棍三十!”


    季风道:“姜离,人心向背,本也不在官职,更不在武力。”


    他说着,一把攥住姜离的鞭子,只一个闪身,便将鞭子夺到了自己手中。


    他神色凛冽,道:“若违军心,便如此鞭!”


    话音未落,他便猛一发力,将鞭子折了个粉碎。


    姜离恨道:“季风,你敢!”


    季风道:“不过小人之物,有何不敢!”


    裴玄冷眼看着两人争锋相对,走到弄玉身侧,道:“若非臣记得前世之事,恐怕就要被他们骗了。”


    弄玉眼眸一寒,转头看向他。


    裴玄道:“殿下何必这样看臣?若臣当真要季风的命,在陛下身边时,便说与陛下听了。”


    他说着,勾了勾唇,道:“殿下也不必费心夺臣的性命,臣敢保证,一旦臣身死,季风的秘密便会昭告于天下。到时候,不仅季风活不了,就是季风心心念念的镇北军,也会烟消云散。”


    “裴兰辞,你敢!”弄玉虽想到裴玄可能会知道季风与姜离之事,却一直认为裴玄是君子,不会也不屑做告密之事,可没想到,他竟会以此威胁于她。


    裴玄走到她身侧,俯下身来,在她耳边低语道:“殿下放心,臣会留着季风的命。臣还要他亲眼看着,殿下嫁给臣为妻。”


    弄玉担心众人看出端倪,便只压低了声音,道:“本宫说过,不会嫁给你。”


    裴玄道:“臣也说过,臣此生,只有殿下一个妻子。”


    弄玉目光凛冽,道:“那便看看,谁做得了谁的主。”


    她说着,便转身离开了。


    裴玄眯着眼睛看着弄玉离开的方向,袖中的手指一点点蜷紧,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未能察觉,他捏碎了手指上的扳指,手上早已淋漓一片。


    *


    入夜时分,季风和弄玉悄悄从营帐中走了出来。


    此时众人都已睡了,只剩下巡夜的军士和彻夜不熄的火把。


    天压得很低,低到仿佛抬手便能摸到星子。


    季风回身望着她,漂亮的眸子干净澄澈,道:“从前我就在这里,待了十几年。”


    弄玉抬头贪婪地望着这些星子,道:“若是可以,我希望下辈子我可以出生在这里,不必再看着四角宫墙。”


    季风凑近了她,笑着道:“若是殿下愿意,我可以带殿下离开。从此隐姓埋名,再不回去。”


    弄玉不信,道:“你的仇不报了?”


    季风道:“报过一次了,也就没那么执着了。”


    他顿了顿,道:“没有甚么比现实的快乐和脚踏实地的幸福更重要。”


    弄玉的心不是不震动的,这一刻,她的自由便如这些星子,仿佛触手可及。


    她认真看着他,眸光中有复杂的光芒,她张了张口,像是无法说出口,却又终于下定决心,道:“可是季风,我的仇还没报过。”


    她自嘲道:“也许对于我来说,痛快的复仇比自由、幸福来得更满足。”


    季风微微垂眸,道:“我明白。”


    “我是不是很傻?”


    季风摇摇头,道:“总要手刃仇人一次,才算圆满。”


    他说着,定定瞧着她,眸子宛如这漆黑的长夜。


    他抬起手来,手指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下颌,两人鼻息相接,可以清楚地看到对方浓密如羽扇的睫毛下,深如潭水的眼眸。


    还有那眼眸之中,自己的倒影。


    季风的眼底终于翻涌起来,像是潮水,连手指也滚烫起来,灼得弄玉忍不住战栗。


    他低下头,去吻她的唇。


    像是蜻蜓落在露水上,轻柔得不像话。


    这一次,弄玉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57章 宫廷风云 这一次,她没有推开他。……


    季风松开了她, 捧着她的脸,道:“殿下,会不会有一天, 你会忘记从前那些事……尝试爱上我。”


    弄玉望着他, 那张清隽惑人的脸在她面前无限放大, 他眼眸中有个小小的人影。


    那是她。


    她的心也随着那某明亮柔软起来, 她点了点头。


    季风眼底一亮, 犹如天上星河倒转。


    他激动地将她拥入怀中,道:“我会一直等着, 等到那一天。”


    弄玉靠在他怀中, 第一次觉得安全,道:“会有的。”


    过了许久, 弄玉才轻轻推开他, 道:“走罢, 别让姜将军等太久。”


    季风微微颔首,道:“好。”


    他伸出手来, 握住她的手,这一次, 她没有推开他。


    季风不觉勾起了唇角, 他没有开口,便只这样握着她,却已觉足够。


    *


    姜离和季敏已在营地外等着了。


    见季风和弄玉走来, 季敏笑着跑过来,道:“殿下!哥哥!”


    季风固执地不肯松开弄玉的手,只是笑。


    弄玉也不戳穿他,只看向姜离,道:“这些年, 将军受尽委屈,辛苦了。”


    姜离感慨道:“今日能见到少将军,末将都觉得值了!如今有殿下在,这日子啊,越来越有盼头了。”


    弄玉笑着道:“想来本宫的计划将军已知晓了,到时候还请将军假意败退,将戏做足。”


    姜离道:“殿下放心,打赢不容易,打输可简单多了。”


    季风拍了拍姜离的肩膀,道:“姜叔,多谢了!”


    姜离道:“这仗啊,还是得跟着少将军打才有意思!”


    弄玉微一思忖,道:“旁的也就罢了,将军万事还须小心,尤其是裴玄,千万别在他面前露出甚么。”


    她说着,又看向季风,道:“姜将军与你的关系,裴玄早已知道了。他曾以此威胁本宫,让本宫安分守己。”


    她没敢告诉季风,他是要她嫁给他。


    季风眉头轻皱,道:“我早该想到的,当真是疏忽了。”


    姜离恨道:“裴玄看着君子模样,没想到竟是阴险之人,竟敢以此事威胁殿下。”


    他看向季风,道:“少将军,莫不如……”


    他说着,做了个“杀掉”的手势。


    季风摇摇头,看向弄玉,道:“还不是时候。”


    弄玉冷声道:“我不知他有何后招,否则,将他杀了也就杀了,还干净些。”


    季风对弄玉的回答很满意,嘴角忍不住地上扬,道:“总有机会的。”


    他又看向季敏,道:“敏敏,你素来心细,这些日子留心查着一种叫百日散的北魏秘药,若是有了消息,随时联系我。”


    季敏点点头,道:“哥哥放心便是。”


    弄玉见季风嘱咐的认真,不觉心头一暖。


    季敏笑着道:“我只盼着此事早日了掉,到时候,哥哥便能和殿下光明正大在一处了。”


    季风赶忙道:“敏敏,不许胡说!”


    季敏见季风神情严肃,便知道说错了话,道:“殿下,对不住,我这张嘴总是没个把门的……”


    弄玉笑着摇摇头,道:“无妨。”


    季敏这才安下心来,朝着季风道:“我就知道,殿下不会介意的。”


    季风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发顶,又看向弄玉,见她面色平和,一如往常,自己也忍不住会心一笑。


    *


    离开镇北军大营,又走了两个月有余,众人终于在春末夏初的时候回到了京城。


    弄玉回到云光殿,只觉处处都熟悉,又处处都陌生。


    弄玉还未来得及收拾,便见萧皇后身边的寄奴急急走了进来。


    伯英蹙了眉迎上去,礼数虽未少,面色却实在算不上好看,道:“姑姑怎么现在就来了,殿下还未及梳洗呢。”


    寄奴讪讪道:“实在是皇后娘娘惦记殿下,这才命奴婢来请殿下过去的。”


    伯英冷声道:“皇后娘娘还真是心疼殿下。”


    弄玉走上前来,道:“姑姑也不必在此候着,你只管回去回了母后,本宫回宫之后还未去拜谒皇祖母,且顾不得她呢。”


    寄奴不敢顶嘴,只道:“殿下思虑得是。只是这论亲厚,自古也没谁越得过母女之情去,殿下先去见了皇后娘娘,再去见太后娘娘,想来太后娘娘也不会责怪的。”


    “哦?”弄玉轻笑一声,道:“姑姑说这样的话,自己听着也不觉害臊么?这些年来,母后如何待本宫,皇祖母又如何待本宫,姑姑心里都是明白的。这远近亲疏的,不必在这里论了。”


    寄奴被她说的好生没脸,道:“殿下伶牙俐齿,奴婢自然辨不过殿下,也不敢与殿下相争。只是哪个女子不喜欢自己的女儿温顺乖巧?殿下如此,只怕天长日久地,会寒了娘娘的心。”


    “说这样的话,阖该打死!”


    有人在身后道。


    弄玉抬眸看去,只见陈顼快步走了进来,道:“若非今日我刚好听到,都不敢信你素日是这样同皇姐说话的!难怪母后与皇姐日渐嫌隙,都是你们这些刁奴挑唆的!”


    寄奴赶忙跪下,道:“六殿下,奴婢是无心的……”


    “我管你有心无心。来人啊!把她压到慎刑司,领上十板子再去复命!”陈顼硬声吩咐道。


    “六殿下!不要!”寄奴哭喊道。


    云光殿的人早已看寄奴不顺眼,听得他吩咐,便一个赶着一个地涌上来,扯着寄奴去了。


    弄玉淡淡看了陈顼一眼,便径自坐在梳妆台前去卸首饰,道:“你今日怎么来了?本宫交待你的事没办成,我们的合作也就到此为止。”


    陈顼心里一急,走过来在她身边俯下身子,道:“皇姐,你交待我的事,我岂有不去办的?这些日子,我也劝过父皇,也命大臣们联合上书过,可父皇到底舍不得……”


    他微微垂眸,道:“谢贵妃的手段,你是知道的。父皇喜爱她,自然不肯去动她兄长。更何况,今次五皇姐回来,容貌也毁了,名声也坏了,父皇虽气她怪她,却更心疼她。因着这个,父皇便解了谢贵妃的禁足,让她和五皇姐好生将养着,连皇祖母劝了,父皇也没有听。”


    他的声音有些哑然,道:“我知道我辜负了皇姐,于算计谋划上,我都欠皇姐太多……”


    弄玉望着镜子中他的影子,也不是不动容,可想起上一世自己临死前他的笑,便觉得恶心。


    她淡淡道:“没做到便是没做到,不必解释了。”


    她将珠钗一股脑扔的台子上,站起身来,道:“遣兰,本宫累了,送客。”


    “是。”遣兰有些尴尬地走到陈顼身边,道:“六殿下,请吧。”


    陈顼缓缓站起身来,眼底满是隐痛,道:“皇姐,如今的宫中早已不是从前。你我若不联手,只怕……”


    他欲言又止,终是没说什么,便转身离开了。


    遣兰怔怔望着弄玉,担忧道:“殿下,方才六殿下所言,是何意?”


    弄玉宽慰道:“没事,再难的路,本宫都走过来了。”


    伯英亦走上前来,劝了遣兰去歇息,方低声道:“殿下,奴婢方才出去寻了相熟之人,听闻这些日子淑妃娘娘很是得宠,连带着大殿下都在陛下面前得脸。只怕这些日子,皇后娘娘和六殿下的日子都不大好过。”


    弄玉冷笑道:“所以才巴巴地命人来寻本宫罢。”


    伯英道:“奴婢思忖着,或许就是这件事,皇后娘娘不是心里能藏住事情的。”


    弄玉不屑道:“也就是如今舅父还算在父皇面前有些分量,又在朝堂经营多年,算是有些势力。否则凭着母后的本事,只怕早就被废了。”


    伯英苦笑道:“可不是。只怕皇后娘娘是指望着殿下帮她争宠呢。”


    弄玉道:“她连淑妃都争不过,本宫也是没想到。”


    伯英道:“这些日子陛下身子不好,淑妃娘娘是医女出身,陛下便多倚重了些。”


    弄玉道:“得宠这件事,不过各凭本事,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本宫从前倒没看出来,淑妃是个有本事的。”


    她说着,理了理身上的衣衫,道:“走罢。”


    伯英一怔,道:“殿下去哪里?”


    弄玉道:“父皇既然病了,本宫这个做女儿的,也该去侍奉龙体才是。”


    伯英恍然,忙道:“是。”


    弄玉笑笑,道:“差人去禀了皇祖母,就说本宫去父皇宫中,皇祖母若是得空,请皇祖母来帮帮我。”


    伯英点点头,道:“奴婢这就去安排。”


    *


    弄玉走到九华殿的时候,天色已渐渐沉了。


    九华殿被黑云笼罩着,整个宫殿都显得低沉而压抑。


    殿中已点了烛火,却不甚明亮,反而有些昏黄。


    宫中上下都屏着气似的,一点些微的声响都没有。


    进宝见弄玉来了,忙迎上去,轻声道:“这么晚了,殿下如何来了?”


    弄玉道:“许久未见父皇,本宫很想他。”


    进宝笑着道:“难得殿下有这样的心。奴才这就进去通禀。”


    弄玉道:“劳烦公公。”


    她说着,又低声道:“季风可还好?”


    进宝道:“殿下放心,季大人正在里面呢。”


    进宝说着,正要回身进去,便见陈尧走了出来,他明明相貌未变,可弄玉却觉得,他与从前不同了许多。


    他见弄玉来了,只是淡淡道:“今日父皇劳累,母妃已陪着父皇歇下了。进宝,不许让任何人叨扰父皇。”


    第58章 宫廷风云(二) 下个月初八,安平便与……


    进宝有些为难道:“大殿下, 可是安平殿下她……”


    陈尧看向弄玉,眼底却不似往日那般和煦温和,反而带了三分冷意, 道:“安平一向知礼, 父皇身子不适想早些歇息, 想来, 安平是可以体谅的。”


    弄玉眼眸一冷, 深深觉得自己上一世将他赐死,他死得并不冤枉。


    弄玉笑笑, 道:“大皇兄大概忘了, 我一向无礼。”


    陈尧冷冷看着弄玉,像是第一次认真审视她, 而从前, 他甚至没有审视她的权力。


    他一步步走近她, 道:“安平,如今的天已经变了。”


    弄玉抬眸轻笑, 道:“是么?那我倒想看看,这天能变多久。”


    按照上一世来算, 她父皇是两年后才驾崩的。可现在, 她却不敢确定。


    她不是怕自己改变了命运,她父皇的生命便会随之改变,她怕的, 是人心。


    陈尧不肯松口,只站在她身前,道:“可是,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呢。”


    弄玉道:“几个月未见, 我倒不知,如今这宫中,是大皇兄的天下了。”


    陈尧神色一凛,道:“慎言!”


    弄玉道:“大皇兄自己嚣张跋扈,还怕旁人说么?”


    她说着,逼视着他的眼睛,道:“今日我非要进去不可,若是大皇兄再阻拦,大不了鱼死网破,闹出动静来,谁也别好过!”


    陈尧瞳孔一缩,心里便乱了几分。


    他正要再说,便听得崔太后的声音:“玉儿!你怎么不进去?”


    弄玉勾了勾唇,转过头去看向崔太后,眼底便已蒙了一层泪,道:“大皇兄说父皇歇下了,不让我进去呢。”


    陈尧赶忙解释道:“皇祖母,我……”


    崔太后冷冷看着他,道:“疏安,这些日子,你狂妄够了。”


    陈尧的额头腻了一层冷汗,他跪下来,道:“皇祖母,孙儿也是担心父皇的身子,这才……”


    崔太后看了看天色,道:“这才甚么时候,连哀家这个老太婆都没睡,他怎么就歇下了?这些日子陛下的身子越发不好,也不知淑妃是怎么侍奉的!”


    陈尧道:“皇祖母,此事实在冤枉!母妃尽心尽力,衣不解带,孙儿都是看在眼里的。”


    “是么?”崔太后盯着他,道:“如今连陛下见谁都要你做主,你们母子可真是够尽心的。”


    她说着,不等陈尧解释,便握住弄玉的手,道:“你随哀家一道,看看你父皇是真歇下了,还是有人狐假虎威,妄想做天子的主!”


    陈尧道:“皇祖母,孙儿不敢,不敢啊!”


    崔太后却看都没看他,便带着弄玉一道朝着寝殿走着。


    弄玉轻声道:“皇祖母方才好生霸气。”


    崔太后嗤嗤笑着,道:“哀家早就想整治整治他了,方才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弄玉笑着道:“孙女就知道,皇祖母定是早就受不了他了。”


    崔太后道:“木鱼脑袋,木讷性子,偏还生出妄念来,实在是愚蠢至极。”


    两人说着,进宝早命人推开殿门,由着她们祖孙二人走了进去。


    *


    寝殿内很是昏暗,若说九华殿压抑,那这里简直是不见天日了。只在寝殿四周零星燃着几盏灯烛,旁的,便只有角落里温着的药炉隐约有些光亮。


    “不是说了不许旁人进来么?”


    空旷之中,响起淑妃清冷的声音。


    在弄玉的印象中,她明明是个温柔胆怯到让人忽视她的存在的女人。


    季风道:“奴才去瞧瞧。”


    淑妃道:“不必了,本宫亲自去。”


    她说着,自屏风后绕出来,正撞见崔太后阴沉的脸。


    淑妃赶忙行礼,道:“太后娘娘,您怎么来了?”


    崔太后道:“若非哀家来,还不知淑妃如此厉害。”


    淑妃垂眸道:“臣妾不敢。”


    崔太后道:“不必说你敢不敢,再不敢,事情也做了。”


    淑妃不敢回话,便只低着头。


    崔太后没理她,便带着弄玉一道走了进去。


    季风迎上来行了礼,道:“太后娘娘,陛下已歇下了。”


    “怎么歇的这样早?”崔太后不禁用帕子捂了捂鼻子,这殿内的药味实在冲得紧,让她头疼。


    季风道:“这些日子陛下睡得都不大好,一晚上最多睡两个时辰,少的时候便是彻夜不眠。”


    “这药吃了两个月有余了,如若不成,还是及早寻良医来看。”她说着,朝后看了淑妃一眼,淡淡道:“单是听个医女的算什么意思。”


    正说着,便听得顾问行的声音,道:“陛下醒了。”


    崔太后再顾不上多言,便急急走到陛下床榻边,道:“陛下醒了,可是哀家方才吵着陛下了?”


    陛下道:“不是母后之过,是朕自己,睡得浅。一有些轻微动静,就再睡不着了。”


    崔太后担忧地望着他,道:“陛下这些日子药也吃了许多了,可都不见好,倒不如去民间寻些好大夫瞧瞧。宫中的太医只顾着自己那顶乌纱帽,哪里肯好好用药呢?不过是治不好、吃不死也就罢了。”


    陛下点点头,道:“母后与朕想到一起去了。还好淑妃通些医术,朕便命淑妃帮着朕调养,这些日子看下来,倒真好了不少。”


    弄玉站在崔太后身后,闻着那药味,只觉熏得人昏昏欲睡。


    她朝着药炉的方向使了个眼色,季风立即会意,微微地点了点头。


    弄玉见季风明白了,心下便安了几分,只走上前去,道:“父皇,儿臣回来了。”


    陛下挣扎着自昏黄之中看清她的脸,他眯着眼睛,半晌方道:“原是安平啊。此次去北魏,你受苦了。”


    弄玉摇摇头,道:“算不得苦,只是父皇,几个月未见,怎么成了这样?”


    陛下摆了摆手,道:“前些日子事多,怒极攻心,就成了这副模样。朕到底是老了,不中用了。”


    弄玉道:“父皇正值壮年,怎么算老?这些日子的事,儿臣多少也知道些,实在是朝中无人为父皇分担之过。”


    陛下道:“是啊。”


    他说着,看向崔太后,道:“母后,谢顺虽然做下些错事,可到底瑕不掩瑜。”


    崔太后道:“朝堂之事,你自己考虑就是,哀家不过问。”


    陛下似乎很满意崔太后的说法,忙道:“季风,还不快去为母后上盏茶来。”


    季风看了弄玉一眼,道:“是。”


    弄玉会意,笑着道:“父皇所言极是,谢姑娘到底为宣德妹妹拦了这一道,于公于私,谢家也是有功的。”


    陛下听着,沉声道:“持盈也太荒唐了些,如今又毁了容貌,还不知她的亲事要如何去议。”


    崔太后冷声道:“她是自作自受,陛下不必顾念她。”


    陛下叹了口气,道:“如今此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朕不怕她的名声毁了,只怕旁人要说朕的女儿还不如个罪臣的女儿。若是连累了安平的亲事,可怎么得了!”


    弄玉道:“儿臣正想同父皇明言,儿臣想取消与裴玄的婚约。”


    “安平!赐婚之事岂可出尔反尔!”陛下不觉有些愠怒。


    崔太后也道:“安平,宣德是宣德,你是你,你又何必为她自苦呢。”


    弄玉道:“孙女并非自苦,只是经过此次之事,儿臣觉得裴玄并非良人。”


    她说着,跪了下来,道:“裴玄护不住谢姑娘,是他失职,由着宣德背信弃义,是他无能。儿臣不愿嫁给这样的人。”


    崔太后道:“听着玉儿如此讲,倒也有些道理。陛下不若考虑考虑。”


    陛下淡淡道:“不必考虑了。今日朕已与裴敬说定了婚期,下个月初八,安平便与裴玄完婚。”


    弄玉心头一窒,急道:“父皇为何如此着急定下婚期?”


    陛下幽幽道:“裴玄此次也算立下功劳,他不要旁的赏赐,只要你嫁给他,朕为何不允?”


    他说着,捏起弄玉的下颌,道:“安平,你要知道,无论是你,还是宣德,都是朕的女儿,都该为朕分忧。”


    崔太后道:“陛下!”


    陛下缓缓放开弄玉,道:“你们没有自身,也不配谈自身。既然你们受万民供养,便该为天下万民做些事。”


    季风站在屏风之后,手指死死攥着茶盏,直到茶盏微微颤抖,他才回过神来。


    他快步走入殿内,将茶盏放在崔太后手边,平静而疼惜地望着弄玉。


    弄玉跪在地上,像是脱力一般,挣扎着不肯起身。


    季风走上前去,躬下身子,温言道:“安平殿下,地上凉,奴才扶你起身。”


    他说着,将手伸了出去。


    弄玉将手放在他掌心之中,一瞬间,温热便包裹住了她。


    她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底温柔得像是湖水。没有责怪,没有怨怼,有的,只是感同身受。


    那种对于命运的无力的感同身受。


    他好像在对她说,“不会有事的”。


    她的心情略平复了些,浅浅一笑,道:“多谢。”


    她看向陛下,道:“父皇,嫁给裴玄可以。可是儿臣要的,是一心一意疼惜儿臣之人,若是裴玄肯在成婚之后,不再在朝中担任官职,只一心一意做驸马,儿臣便答应。”


    第59章 宫廷风云(三) “陈弄玉,你当真要逼……


    众人自九华殿中出来, 崔太后一直沉默不语。


    弄玉不觉看向她,道:“皇祖母,你我之间, 还有甚么不能明言的么?”


    崔太后道:“哀家只是不懂, 你为何要让裴玄卸下宫中官职?若是他身居高位, 于我们也算助力。”


    弄玉道:“父皇之所以着急命我嫁出去, 不过是因为如今萧氏独大。他怕我在宫中再掀起甚么风云来。抑或是……”


    她望着崔太后的眼睛, 道:“怕我与皇祖母联手做些什么。”


    崔太后冷笑道:“难怪他要扶持淑妃和她那个蠢儿子,这宫中, 本也没谁能与霸先抗衡了。”


    “一旦霸先成为太子, 萧氏在朝堂就算是站稳了脚跟。到时候,就算父皇身子好了, 也不中用了。”


    弄玉说着, 冷笑一声, 道:“我要裴玄不再在朝中任官职,只做个闲散驸马, 也许正得父皇之心呢。”


    崔太后担忧道:“若裴玄当真允了,可怎么得了?”


    弄玉眯着眼睛道:“他不会允的。”


    裴玄的心愿, 从来都是站在朝堂的最高处。修身治国平天下, 是他毕生所愿,他怎么可能愿意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这些东西?


    崔太后道:“若是陛下逼着他放弃呢?”


    弄玉淡淡道:“那么裴氏, 便是我们下一个可以利用的世家。”


    崔太后望着她,恍然笑起来,道:“不愧是哀家的玉儿,短短一个瞬间,竟想得如此周全。”


    弄玉浅浅一笑, 道:“是皇祖母教导得好。”


    崔太后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道:“有玉儿在,何愁有事做不到呢。”


    *


    翌日一早,天才蒙蒙亮,云光殿便已吵嚷起来。


    弄玉闲闲掀开帷帐,道:“伯英,怎么回事?”


    伯英急急走过来,道:“还早呢,殿下再睡睡。”


    弄玉道:“外面吵成这样,本宫也睡不着了。”


    伯英叹了口气,饶是她一贯的好脾气,也忍不住埋怨道:“是皇后娘娘来了,奴婢将她安顿在暖阁中了,方才陪着她说了会子话,好歹是安稳了些。”


    弄玉冷笑道:“昨日才处置了寄奴,她今日来,居然不是来闹的?”


    伯英道:“许是世态炎凉,皇后娘娘的日子不好过。她今日来,竟是哭的比说的多。”


    弄玉坐起身来,披了件衣衫,由着伯英、遣兰侍奉她梳洗了,她一边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一边幽幽道:“走罢,去见见她。”


    伯英道了声“是”,嘱咐遣兰去准备早膳,便引着弄玉一道朝着暖阁走去。


    *


    如今已是春末,天亮的格外早些。到了辰时,天色已大亮了。


    阳光透过雕花十字窗棂照射进来,将整个暖阁都烘得格外明媚暖和。


    萧皇后着了一身浅紫色的外衫,捧着茶盏吃着,见弄玉进来,便赶忙将茶盏丢了下去,急急站起身来,可还没走几步,眼眶就先红了。


    弄玉蹙了蹙眉,径自绕过了她,道:“母后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萧皇后转过头来,捂着胸口道:“安平,从前种种,都是母后的错。从今往后,母后和霸先就只有你了。”


    弄玉的眼底一寸寸冷下去,上一世,她就是因为萧皇后如此而心软的,可到了最后,哄她放弃一切庇护他们的人是她,可最先嫌弃她、抛弃她的人也是她。


    “茶好吃么?”弄玉突然问她。


    萧皇后微微一怔,道:“好吃。”


    弄玉望着她,突然轻笑起来,然后,她笑得越发厉害,到最后,甚至要将血呕出来。


    没人比她更记得,她上一世最后吃的那盏茶的滋味了。


    她以为,那是她生身母亲对她的爱和不舍,却没想到,那是催命的。


    她的母亲,居然为了她不相干的妹妹,为了她的弟弟,生生要了她的命。甚至,她连问都没问过她一句,她不在意她痛不痛,不在意她想要的到底是甚么,也不在意,她曾为她付出了多少。


    萧皇后不安地望着她,刚开始还劝几句,到最后,几乎是瑟缩在伯英身后,道:“伯英,你快去瞧瞧,安平这是怎么了?”


    伯英温言道:“殿下?”


    弄玉骤然收敛了神色,道:“本宫无事。”


    她说着,看向萧皇后,把玩着手中的茶盏,道:“母后觉得这茶好吃,我却觉得,它如同剧毒,能坏人五脏六腑呢。”


    萧皇后不知她为何这样说,却知道,她定是恨毒了自己的。


    萧皇后抽泣道:“安平,我知道你恨母后,可我也是没法子。如今持盈的脸毁了,她这辈子就算是完了。霸先是个孩子性子,担不起这些……你说,除了你,我还能指望谁?”


    弄玉冷笑道:“母后就不能指望自己么?”


    萧皇后道:“我在你父皇面前,不过是个摆设。从前他宠着谢贵妃,好不容易谢氏倒了,他又宠着淑妃。朝堂上已传遍了,他要封疏安为肃王,可霸先还没封王呢!到时候,只怕在这宫里,我连说话的份儿都没有了。我也就罢了,可霸先怎么办?你当真要眼睁睁看着他一辈子居于人下么?”


    弄玉怒极反笑,道:“我有甚么看不得的?就算他居于万人之上,也不会顾惜我,我又何必费心?”


    萧皇后白了脸色,道:“安平,霸先平素最向着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弄玉懒得同她多费唇舌,便道:“父皇已下了令,要将我嫁出去,到时候,闲云野鹤,这宫中的忙我是半点帮不上了。母后从前最疼陈持盈,倒不如去她那里问问。看看她是向着谢贵妃,还是向着你?”


    她说完,也不等萧皇后反应,便道:“伯英,送母后出去。还有,本宫贪睡,以后母后这么早来,就不许她进来了。”


    伯英道了声“是”,便走到萧皇后面前,挡住了萧皇后的视线,道:“皇后娘娘,请吧。”


    萧皇后挣扎着道:“不,不……安平,你不能这样,我是你母后啊!”


    弄玉没再看她,只盯着自己手中的茶盏,将它狠狠掷在了地上。


    *


    送走萧皇后,弄玉便回寝殿之中补了半个时辰的眠,又仔仔细细地梳妆了,方才满意地朝着镜中的自己浅浅一笑。


    她自北魏回来便觉身子疲惫,如今才算是歇息好了几分。


    “遣兰,胭脂呢?”


    遣兰笑着将收着的胭脂一一摆在梳妆台上,道:“都是殿下素日里爱用的,这个红些,宛如朱丹,这个略浅些,是最娇嫩的桃花制的,正衬得殿下肌肤胜雪。”


    弄玉笑笑,道:“今日用这个颜色。”


    遣兰道:“这个最明媚好看,奴婢替殿下上妆。”


    她说着,将其余的胭脂收好,只留下弄玉喜欢的那个,正提起笔来替弄玉上妆,便听得殿门“啪”地一声,被猛地推了开来。


    遣兰手上的一抖,胭脂便蹭在了弄玉的唇角上。


    遣兰急道:“殿下,奴婢这就替殿下擦掉。”


    弄玉道:“无妨,你先下去罢。”


    遣兰担忧地望着弄玉,见她目光坚定,方才退了下去。


    弄玉望着面前的裴玄和陈顼,只觉可笑,道:“你们两位怎么一同来了,当真是稀客。”


    陈顼冲在前面,急道:“皇姐,那个让先生卸下官职的主意是你的意思?”


    弄玉没说话,只冷冷看着裴玄。


    他神色凌厉,周身的气场阴沉骇人,目光冰凉如同薄刃,虽一言未发,却已似说过千言万语。


    裴玄走上前来,陈顼赶忙拦住他,眼底满是戒备,道:“先生,你作甚么?”


    裴玄没说话,只走到弄玉面前,俯下身来。


    他伸出手来,朝着弄玉脸上拂去。


    弄玉嫌恶地避过头去,他却没有停下来,反而伸出手来,轻轻擦掉了她唇角的胭脂。


    弄玉回过头来看向他,只见他眼底清冷,倒映着她的面容。


    “本宫知道你舍不下官位,这也不难,你只须去求父皇退了这亲事便是了。”弄玉淡淡道。


    裴玄沉默片刻,突然清嗤一声,声音冷得骇人,道:“你休想!”


    弄玉道:“那便卸了官职。只不过,裴大人愿意一辈子只居于本宫之下,做一个闲散驸马?”


    “莫不是你忘了,我知道你与季风的秘密。”他怒极。


    弄玉微掀眼皮,道:“你以为,没有证据的事,父皇会信?”


    裴玄眼底挂着没有消散的戾气,道:“会找到证据的。”


    弄玉勾了勾唇,道:“天长日久也许会,不过三日之内,裴大人不肯卸下官职,这亲事便结不成了吧?”


    陈顼听不下去,道:“皇姐,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今日父皇封了大皇兄为肃王,若此时先生卸掉官职……”


    “你便失了臂膀,再无胜算了,对不对?”弄玉轻笑一声,直直盯着裴玄的眼睛,道:“其中孰轻孰重,裴大人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


    裴玄死死盯着她,像是要突破眼底这无边的幽暗。


    弄玉道:“放弃罢,裴玄,你没有两全的法子。”


    裴玄的眼尾有些发红,如同心在怄血一般,狠狠地搅动着。


    “陈弄玉,你当真要逼我到如此地步?”


    第60章 两全之法 弄玉在此立誓,必要嫁眼中只……


    弄玉轻笑一声, 摇摇头,道:“裴玄,自始至终, 都是你在逼本宫。”


    裴玄红着眼眶, 像一头斗狠了的凶兽, 道:“我逼你?”


    弄玉道:“你大约忘了, 我从前有多想嫁给你。”


    是啊, 上一世的时候,她多么希望他能够从泥沼中将她解救出来, 她将手伸给他, 迫切而毫无保留地望着他,可他却没有施舍给她半点怜悯, 反而由着她……越陷越深。


    裴玄死死攥着五指, 手背青筋突起而不自知, 道:“你能原谅季风,为何不能原谅我?”


    弄玉神情冷漠, 道:“你不配与季风相比。”


    重活一世,于她, 是机会, 一切似乎都还来得及。


    而于季风,却完全可以有不同的选择。可他却为了她,坚定地踏上了从前走过的路。那些路, 于他几乎是修罗地狱,可他也闯了。


    甚至于,他甚么都不会得到,也不想得到,这一次, 他只是要护住怀里的姑娘。仅此而已。


    这样的季风,又岂是执着于世俗的权势利益,不甘于得不到的美满婚姻,甚么都不肯放下的裴玄所能比的?


    “好,好!”裴玄闻言微哽,他的眼底一寸寸暗下来,深邃似潭。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便拂袖走了出去。


    “皇姐,你又何必……”陈顼话还没说完,便急急转身去追裴玄了。


    弄玉倒是浑不在意,她本也不想嫁给裴玄,若当真能退掉这婚事,她是求之不得。


    *


    “先生!”陈顼气喘吁吁地追着,直到裴玄停下脚步,他才松了口气。


    裴玄眉峰凝起,道:“殿下不必再劝,臣已有了思量,不会改变。”


    陈顼诧异道:“先生当真要退了这门亲事?”


    他说着,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些欢喜。连他自己都不知,这欢喜从何而来。他分明认定,没有谁比裴玄更适合娶他的皇姐。


    裴玄道:“殿下放心,无论何时,兰辞都不会放弃安平殿下。”


    陈顼的心猛地揪起,道:“先生这是何意?”


    裴玄没说话,他薄唇轻抿,道:“殿下,唯今之计,只有你早日坐上太子之位,方能谋后动。”


    陈顼微微一怔,心脏重重地跳动起来。


    太子之位,他当然想……可也只是在心底暗暗想过而已。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他父皇对于权力的渴望,早已远远超过了对子女的爱。


    “殿下不愿?”裴玄神色一凛。


    “我当然……可是先生,父皇也许会给我封王,也可以给旁的赏赐,但绝不会轻易封我为太子的。”


    裴玄半眯着的眸子瞬间睁开,晃出一抹狠厉来,道:“他会的。”


    *


    三日后,九华殿。


    这些日子陛下的身子略好了些,崔太后便命人在九华殿中设宴,除却请了阖宫的妃嫔、皇子、公主之外,另请了萧平、裴敬、崔恬等朝中的肱骨之臣及他们的家眷一同赴宴。


    伯英和遣兰侍立在弄玉身后,伯英替弄玉理了理衣衫,低声道:“今日与其说是春日宴,倒不如说是冲喜之宴,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的身子并未大好。奴婢听若云姑姑说,这是钦天监的意思。”


    弄玉浅浅一笑,道:“皇祖母是个面冷心软的,她嘴上不说,可心里却是很疼父皇的。”


    伯英道:“奴婢瞧着,这阖宫之中,真心为着陛下的也就只有太后了。”


    弄玉幽幽笑着,看向最高处侍立在陛下身边的季风。


    他手中端着茶盏,明明着了宦官的衣裳,却眉目疏朗,行为如流云,远远胜过那些世家公子。


    他似是察觉到她在看自己,便微微扬眉,冲着她勾了勾唇角。


    杨妙仪本坐在下首,她端着酒盏,走到弄玉身边,正撞见这一幕。


    她眼底划过一丝落寞,可脸上却笑得越发和煦,道:“安平殿下,臣女敬你。”


    弄玉忙站起身来,道:“杨姑娘何必客气?”


    杨妙仪笑笑,道:“若论起身份,臣女也许不配与殿下喝上这一盏,可论起情谊,臣女却觉得,今日该不醉不休才是。”


    弄玉捧起酒盏来一饮而尽,又拉着她在自己身侧坐下,道:“本宫欣赏杨姑娘的才学和为人,就算甚么都不论,也愿意与杨姑娘痛饮。”


    杨妙仪道:“殿下可知道,从前与季风定亲之人是我。”


    弄玉微微颔首,道:“知道。”


    不仅这一世知道,上一世她也是知道的。


    上一世她曾问过季风,他既有青梅竹马的恋人,虽因着世事阻挠毁了婚约,此时却是男未婚女未嫁,他为何不去与她相守,反而要与自己搅在一处。


    那时季风没有回答她,可他怅惘的眼神便让她知道,他曾经的未婚妻杨氏,一定是个很好的姑娘。


    好到,就算杨家悔婚,掌了生杀大权的季风都没有为难杨家,更没有为难那个名唤妙仪的姑娘。


    而杨妙仪,虽因着家族悔婚,断了与季风的亲事,她却终身没有再嫁。


    弄玉从前不觉得如何,可今日望着杨妙仪,却觉得有些酸涩。既然他们郎有情、妾有意,在一切未成定局之时,她或许,该给他们一个机会。


    杨妙仪回头看了季风一眼,道:“殿下是否注意到,季风的眼里,如今只有殿下。”


    弄玉添了些酒,举起酒盏来,幽幽望着季风,道:“也许他看的是本宫身边的你,也未可知。”


    杨妙仪亦添了酒,一饮而尽,坦然道:“可是,只有在殿下喝酒时,他的眉头才会轻轻皱起。”


    弄玉笑着道:“这能代表甚么呢?本宫与季风,只是主仆,再多些,便有些知己之情。世人皆知,悔婚之事并非姑娘本意,季风更没有责怪姑娘,反而体谅姑娘。若姑娘有意,本宫愿助姑娘再续前缘。”


    杨妙仪笑笑,道:“若季风心里有我,我自然会去争,不必劳烦殿下。可没有谁比我更清楚,从始至终,季风待我都是兄妹之情,甚么青梅竹马,说到底,动了凡心的也只有我一人罢了。从前我还能骗自己,有那一纸婚约,凭着季风的人品,自然会待我如珠如宝。可父母悔婚,我已无颜再见季风,如今望着殿下,我方知季风心里早已对殿下情根深种,这种时候,我更该放下了。”


    弄玉心神震动,不仅是为了季风待自己的情意,更是为了杨妙仪。


    这样坦率潇洒的女子,实在珍贵难得。


    她道:“或许于季风的感情上,本宫占了些上风。可于人品行事上,本宫却甘拜姑娘下风。”


    杨妙仪道:“殿下的智谋远在臣女之上,若不囿于宫中,自当有更广阔的天地,臣女所胜,不过是想要之物没那么多,更自由几分罢了。”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递给弄玉,道:“杨氏世代皇商,臣女自小便随着父亲走南闯北,略通些医术。依着臣女看,陛下的病若要医治好,也非难事。所看的,不过是殿下的心。”


    弄玉瞬间便明白了锦囊中为何物,她将锦囊藏在袖袋中,道:“多谢姑娘。”


    杨妙仪道:“殿下帮了季风许多,臣女没什么好还的,也只有此物罢了。若殿下以后想寻我,不妨去城中来仪楼。”


    她言罢,便站起身来,款款离开了。


    弄玉望着她的背影,又看向坐在高台之上的陛下。


    他正倚在龙椅上,虚弱地望着今日前来的宾客。淑妃捧着些菜肴,一口一口地喂给他,而他,甚至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


    陈尧坐在他身侧,在他的衬托之下,越发显得年轻而富有活力。他如今是皇子中唯一封王之人,谁能想到,一个医女的儿子,如今竟成了大楚最高贵的皇子。


    陈顼坐在他之后,面色浅淡,只不时地看向对面的裴玄。


    而在他之后,是谢贵妃母女。从前不可一世的谢氏,就这样,沦落到不堪的境地。


    弄玉站起身来,走到大殿中央。


    众人也都随着她的站起而安静下来。


    弄玉抬起头来,道:“父皇,请父皇解除儿臣与裴玄的亲事!”


    众人闻言,不觉一片哗然。


    裴敬更是沉了脸色,站起身来,道:“安平殿下,不知裴氏抑或是小儿兰辞有何对不住殿下之事?殿下为何要退亲,又为何要驳我裴氏的脸面?”


    裴玄望着她,眸子深沉,一言不发,可五指却死死握着酒盏,像是下一个瞬间,便要将那酒盏碾碎似的,当真是黑云压城城欲摧。


    弄玉道:“太傅,弄玉并非是要驳太傅的脸面,更不是因为裴氏上下有何待我不敬之处。”


    “那殿下又是为何?”裴敬不解道。


    陈顼的心宛如被人攥着,直直盯着弄玉。


    弄玉望着陛下,道:“只是这亲事,若是不退,便是欺君!”


    “甚么?”裴敬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又看向陛下,却只对上陛下那双灰白而阴沉的眼睛。


    弄玉道:“弄玉早已和父皇约定,此生所嫁之人,必要一心一意待我,视我超过这世间任何人、任何事。裴玄大人是忠臣,自然侍奉父皇在先,既然无法如今待我,这亲事,我宁可不要。”


    裴敬道:“陛下,这……”


    陛下道:“确有此事。裴爱卿,依着朕看,既然兰辞做不到,此事也就只能作罢了。”


    如今的形势,既然裴玄不愿放权,那么弄玉嫁给他,只能助长萧氏一派的势力,于他而言并无好处,倒不如顺水推舟。


    “多谢父皇!”


    弄玉说着,又警告似的看向所有人,道:“弄玉在此立誓,必要嫁眼中只有我之人。他不能侍奉君王,不能贪恋权势,更不能,为了天下万民而舍弃我。试问,谁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