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两全之法(二) 臣此生下定决心非安平……


    裴玄瞳孔猛地收缩, 他当然知道弄玉的用意,她是在警告。


    不仅警告他,更是警告陛下。


    从此之后, 陛下再不能随意将她许给谁, 更不能将她作为联姻的工具, 否则, 便是陛下自食其言。


    他抬眸看向季风, 心里不觉嫉妒。


    陛下没有多少光景,若是当真如上一世一般, 由季风掌尽权势, 那么到时候,弄玉便可以和季风长久地在一处了。


    季风, 你可真是好命啊!竟能得了她的情意。


    裴玄恨道:“陛下, 臣有一言。臣愿舍去官职, 只为娶安平殿下进门。”


    季风神色一凛,连呼吸都慢了几分, 审视地看向裴玄。


    陛下的目光冷凝,阴沉得让人看不到底, 道:“兰辞, 你可想好了。君无戏言。”


    弄玉没想到裴玄竟会如此,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神色倨傲坚定, 眼底却并不澄澈干净,反而阴沉得让人害怕。


    他如此爱权力,根本不可能为了情爱放弃这些东西。


    他是裴氏下一任的族长,若他当真放弃一切,一个驸马之位根本不足以让他支撑门庭, 甚至于,不足以让他护住自己。


    裴氏上下不会服他,等到裴敬去世,到那个时候,他便连退路都没有了。


    弄玉思忖着,眉头微微蹙起,而裴玄也转过头来,目光平静,胜利者般地望着她,道:“如此,安平殿下肯嫁给臣了吧?”


    弄玉浅笑,道:“裴大人肯为本宫做到如此地步,本宫倒是没想到。”


    裴敬眼底闪过一抹慌乱,道:“兰辞!陛下面前,不许妄言!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啊。”


    陈持盈站起身来,她低着眉,整个人如梨花般轻轻颤抖着,道:“父皇,持盈敬佩小裴大人的勇气,持盈愿代替姐姐嫁给小裴大人。”


    她说着,又看向裴敬,道:“太傅,持盈没有条件,只想好好侍奉小裴大人,操持家务,安稳度日。还请太傅不要嫌弃持盈。”


    谢贵妃知道这是陈持盈所能拥有的最好选择,便也站起身来,道:“陛下,请您看在持盈这孩子受了诸多苦楚的份儿上,成全她吧!”


    陈顼看不下去,道:“贵妃娘娘,您这是作甚么?无论如何,先生要娶的是四皇姐,这婚约仍在,您这样做,只怕不合规矩!”


    萧皇后几乎忍不住去捂他的嘴,她生怕他得罪了陛下,便假意斥道:“陛下还没开口,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崔太后沉声道:“哀家倒觉得霸先没说错,这两女争一夫的戏码哀家见过,可宣德是皇女,是公主,哪里能与亲姐姐争一个臣子?”


    “是安平先不愿嫁……”谢贵妃抢白道。


    “便是不愿,也要玉儿说,由不得你做主!”崔太后恨得拍着案几,怒视着谢贵妃。


    谢贵妃赶忙道:“太后恕罪!”


    崔太后冷笑道:“如今谢顺还在牢里,你还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还敢插手玉儿的亲事,依着哀家看,这后宫当真是没有半点规矩!”


    陛下听着,道:“皇后,你可知罪?”


    萧皇后急急起身,几乎是瘫在地上,道:“陛下,这些年协理六宫之权全在谢贵妃身上,这些日子才交还臣妾,只是臣妾身子不好,最近事又多,这才疏忽了……还请陛下恕罪,臣妾一定将功折罪……”


    崔太后道:“甚么身子不适?甚么疏忽?这些年,你身为皇后,连自己女儿都护不住,岂能放心让你理六宫之事?”


    陛下道:“母后说得是。依着朕看,这些日子淑妃做事还算尽心,不若让她帮帮皇后。”


    崔太后冷笑道:“医女而已,能照顾好陛下的身子,已算不错了。”


    淑妃脸颊一红,怯怯地看向陛下,道:“臣妾只想侍奉在陛下身侧,至于旁的事,全凭太后和陛下做主。”


    “你倒乖觉。”崔太后冷声道。


    陛下犹豫片刻,道:“母后处置后宫事多年,依着朕看,倒没有人比母后更合适。”


    崔太后道:“哀家老了,没有那个精力。哀家倒觉得,玉儿处事公道,做事也周全,可以学着做做。”


    陛下看向弄玉,道:“只是玉儿这婚事……”


    裴玄闻言,自知一旦弄玉揽下协理六宫之权,短期之内绝不能嫁给他,便道:“陛下,臣此生下定决心非安平殿下不娶,不过是区区官职,为了殿下而丢,臣无话可说。”


    他说着,又朝着裴敬看去,微微颔首,行礼道:“还请父亲成全。”


    裴敬会意,赶忙看向陛下,道:“陛下,这……”


    陛下幽幽望着众人,眼底不似悲悯,反而带着几分玩味,道:“裴爱卿,孩子们如今都大了,是该由得他们做回自己的主了。”


    裴敬不敢拒绝,只得道:“是。”


    陛下满意的点了点头,看向裴玄,道:“兰辞,朕欣赏你的勇气,可也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失去官职到底意味着甚么。你可想清楚了?”


    裴玄看向弄玉,道:“至死不悔。”


    陛下笑着道:“好,好啊。”


    陈持盈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独自站在谢贵妃身边,恨得几乎要怄出血来。


    凭什么?


    凭什么弄玉害得她容貌尽毁,自己却能觅得良缘?裴玄为了娶她,连这样无理的要求都肯满足?


    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直到养得指甲都断了,才仓惶回神。


    谢贵妃攥着她的手,示意她坐下来。


    如今谢贵妃已难保全,她不能再让陈持盈也受屈辱。


    陛下看向弄玉,道:“安平,这些日子你就暂代这协理六宫之权,等朕的身子好了,淑妃得了空,你再细细教她。”


    弄玉掀了掀眼皮,瞥了淑妃一眼,道:“是。”


    陛下又看向裴玄,道:“这日子不会太久,就委屈兰辞再等些时日,方可迎娶新妇。”


    裴玄道:“是。”


    弄玉淡淡看向裴玄,在他路过她身侧的时候,她轻声道:“裴大人可知道,有时候来日,便是永远不会到那一天。”


    裴玄神色微凉,衣袖随风浮动着,道:“臣倒觉得,来日一定会到。”


    “报!”


    众人酒后正酣,便见进宝急急带了一个将士走了进来,道:“陛下,边境急报!”


    陛下探起身子来,强打着精神,道:“何事?”


    那将士行了礼,道:“陛下!北魏大举进攻边境,姜离将军眼看着就顶不住了!求陛下速速派兵支援!”


    那将士满身是伤,一看便知是赶了许久的路,累得几乎虚脱。


    季风望着他,只觉心痛,他死死攥着手中的酒壶,却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陛下怒道:“北魏小人!刚收了金帛玉器,安敢行此事!没有半点信义!”


    那将士道:“听北魏人说,他们收到的财物远没有谢顺议和时答应他们的多,甚至,甚至与合约上的数量都差得甚多。因此,他们才会出兵!”


    “谢顺!”陛下将酒盏掷在地上,道:“崔恬,此事由你去查!给朕好好地审谢顺,生死不论!”


    崔恬站起身来,看了季风一眼,道:“是!”


    谢贵妃忙道:“陛下,定是有人陷害臣妾的兄长,臣妾的兄长是冤枉的啊!”


    陛下恨道:“冤枉,北魏人也会冤枉他?你真当朕是昏君么?”


    谢贵妃哭着道:“臣妾怎敢?陛下是明君,臣妾的兄长是忠臣啊!他是真心为了大楚啊。”


    “贪墨至此,还敢说是为了大楚?”陛下道:“来人啊!褫夺谢氏的贵妃服制,将她降为庶人!赶出宫去!”


    “是!”侍卫应着,上来拖拽谢贵妃。


    谢贵妃不肯,哭着道:“求陛下,求陛下开恩哪!”


    陈持盈也道:“父皇,无论舅父如何,母妃她是无辜的啊。”


    陛下道:“你舅父是国之蛀虫,谢氏还不知在后面出了多少力气,你若是再敢求饶,就随她一道去!”


    谢贵妃这才止了哭,道:“持盈,你听母妃的话,好好活着,知道么?”


    她见陈持盈点了头,方站起身来,从容一拜,道:“陛下,臣妾自知罪孽深重,还请陛下应允臣妾从此常住京郊馒头庵,从此青灯古佛,为陛下祈福。”


    陛下看也懒怠看她,道:“朕允了。”


    谢贵妃这才松了口气,只要去馒头庵,便能保住性命,也就还有变数。


    弄玉见她如此筹谋,倒不禁佩服她几分,她能为子女思虑,为自己谋算,倒比萧皇后强多了。


    陛下处置完谢顺和谢贵妃,方看向那将士,道:“这一路,你辛苦了。且下去歇着。朕定会给你,也给边境将士一个交待的。”


    那将士忙谢了恩,由着进宝将他带下去了。


    崔太后担忧道:“如今的形势,咱们大楚哪里还有甚么猛将呢?当初季氏获罪,便是这谢顺所奏,如今若是查实谢顺的罪责,这季敢、季望也未必……”


    陛下目光极沉,像是担着千钧重量,道:“季风!”


    季风赶忙跪下,道:“陛下!”


    “你可愿去边境,支援姜离?”


    季风神色有些黯然,道:“奴才愿意为陛下尽忠,为国效力。只是奴才一家全为姜离这小人所害,奴才不愿与他为伍。”


    陛下道:“朕答应你,若你能得胜还朝,朕定重查此案,还季氏上下一个公道!到时候,姜离如何,镇北军如今,全听凭你处置!”


    “谢陛下!”


    第62章 两全之法(三) 裴大人如今就来履行驸……


    宴席毕, 季风便已换上了将军的衣袍。


    弄玉知道,战况紧急,根本来不及她与他作别, 他便要离开了。


    随着他一道离开的, 还有紧急调动的两万兵马, 这已是京畿附近能够调动的全部。


    陛下面色沉重地拍了拍季风的肩膀, 众人都知道, 去岁与北魏一战,边境镇北军势力大损, 已经不住这些战事了。若是此次再败, 只怕不止京城,就是整个大楚, 或许都将不复存在。


    季风披着暗红色的披风, 古铜色的铠甲将他整个人都衬得英气非常, 他站在那里,好像一切苦楚都没有经历过, 仿佛他还是那个少年将军,骄傲潇洒, 连手中的剑都显得贵气逼人, 一看就知不是凡品。


    那是弄玉给他的剑。


    弄玉知道,他盼着这一刻盼了多久。上一世,就算他贵为九千岁, 仍亲自上阵杀敌。


    比起权臣、妖宦,他更想做的,不过是马革裹尸的军人。


    他望向她,侧眸含笑。


    弄玉也笑,他会平安回来的, 她知道的。


    他朝着她走过来,跪下身来,道:“殿下,保重!”


    弄玉道:“你带着本宫赠你的剑?”


    季风握了握腰间的剑,道:“是。”


    弄玉道:“这剑虽锋利,却也娇贵。”


    季风笑着抬起头来,他薄唇微翘,一双明亮的眼睛自上而下地看过来,干净得不像话,道:“剑刃卷边之前,我会回来。”


    弄玉扶了他起来,道:“本宫等你。”


    季风道:“好。”


    “到那时,你不必再跪任何人。”她轻声在他耳边道。


    他笑笑,又忍不住嘱咐道:“小心裴玄。”


    弄玉没说话,只静静望着他,道:“走罢。”


    季风点点头,转身上了马,好像他天生就该在马上,连身下的骏马都热血沸腾起来。


    *


    送走了季风,弄玉便朝着合光宫走去。


    如今有了协理六宫之权,她有许多事要做,也有许多事要与崔太后商议。


    伯英和遣兰跟在她身后,面上都有些担忧。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们都知道季风待弄玉的心意,更习惯了宫中有季风这样一个人,他能在弄玉需要的任何时候出现,为她做任何事。而现在,他却奔着战场而去。


    生死有命,再不是人力所能掌控的,实在让人怅惘。


    “安平殿下。”


    身后有人唤她。


    弄玉回过头来,只见裴玄站在她身后,眼底冷峻,一如从前。


    弄玉最烦他这副模样,好像不食人间烟火,又偏偏是最在意权势利益的那个。


    弄玉挑了挑眉,道:“裴大人如今就来履行驸马的义务,是否太早了?”


    裴玄道:“殿下放心,臣暂时还不想卸去官职。”


    弄玉挑眉道:“哦?那裴大人跟着本宫作甚么?此时宴席已毕,又不是上朝的时间,裴大人出现在这里,莫不是巧合?”


    “臣是来教导六殿下读书的。”裴玄道。


    “如此,本宫就不送了。”弄玉言罢,转身便要离开。


    裴玄急急上前一步,攥住了她的衣袖。


    遣兰急道:“放肆!”


    裴玄没想到小小一个宫女竟会如此反应,脸上不觉有些讪讪,手上的力道也松了几分,行礼道:“臣只是有事,想与殿下商议。”


    弄玉赞许地看了遣兰一眼,遣兰瞬间便红了脸,低下头去。


    弄玉道:“裴大人但说无妨。”


    裴玄道:“殿下可否借一步……”


    “不必。”弄玉淡淡道:“伯英和遣兰不是外人,本宫没什么事需要避着她们说。”


    裴玄默然看着她眼底的警告和漠然,眼中明明暗暗,终是认了输。


    “殿下彼时不愿成亲,臣亦暂时舍不得这一身官袍,臣想与殿下约定,半年之期。”


    弄玉没想到他会如此坦诚,不觉多看了他一眼,道:“甚么半年?”


    “半年之内,殿下不可取消婚约,亦不可改嫁他人。而臣,半年之内,不会去求陛下履行婚约。如何?”


    弄玉冷嗤一声,道:“裴大人当真是好算计。这半年之期,听上去与本宫没什么好处。拖延而已,就是裴大人想出的两全之策?”


    裴玄道:“半年之后,若臣依旧舍不得这官袍,便自请取消婚约,全凭陛下与殿下处置。若半年之后,殿下仍不愿嫁臣,臣也不会勉强。”


    弄玉幽幽望着他,道:“裴玄,你要这半年,有何用?你明明知道,不管是半年还是三年五载,本宫都不会嫁给你。”


    裴玄道:“臣想赌一把。赌一个‘未必’。”


    弄玉没说话,只静静望着他。


    伯英和遣兰有些不解,此事于弄玉来说,是正中下怀之事,她不该拒绝才是。


    裴玄见弄玉不答,心中不觉燃气一股子无名火。


    不过半年,她竟连半年都不肯给他!


    他眼底含着一抹痛色,道:“殿下别忘了,如今季风在战场上,若是被陛下知道他与姜离之事,会如何?”


    弄玉道:“你威胁本宫?”


    “臣只是就事论事。”


    弄玉不屑道:“你大可去告诉父皇,只会有两个结果。一,父皇不信,结局便是你扰乱军心,前途尽毁。二,父皇信了,可此时的战局,父皇没有更好的选择。若是父皇贸然杀了季风和姜离,楚国就算是毁了。你的道德,你的道义,不会让你这么做。”


    她笑得冷漠,道:“裴玄,你到底不是小人。”


    裴玄盯着她,目光比刀锋锐利,道:“殿下,臣自问是君子。”


    弄玉嗤嗤笑起来,笑得花枝乱颤,道:“裴大人,做真君子难,做真小人也难,我们这些凡人,就不必如此强求了吧?”


    裴玄迫近一步,咬牙切齿道:“那季风呢?他算甚么?”


    弄玉道:“他从未说过自己是君子,可做的事却件件磊落。”


    她望着他,道:“甚么半年之期,本宫不会答应你。裴玄,这世上从没有甚么两全之法,更没有人会等你。”


    微风拂过,裴玄抬起头来,她早已不见了。


    他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眼眸中翻滚着剧烈的情绪。


    他没有太多时间了,甚至连六个月都没有……


    如今季风不在,京中兵力不足,也许,正是好时候……


    *


    “方才裴玄之事,不必告诉皇祖母。”弄玉轻声嘱咐道。


    伯英道:“殿下放心,奴婢们省得的。”


    遣兰不解道:“殿下为何不答应他?有半年缓和,于殿下来说不是好事吗?”


    弄玉冷笑道:“他自己得陇望蜀,还不知他这半年有何谋算,也许半年之后,本宫不得不嫁也未可知。”


    遣兰道:“可殿下是公主,太后与陛下尚在,有何不得不做的?”


    弄玉突然看向她,眯着眼睛道:“是啊,可若是霸先掌了这天下呢?”


    遣兰眼眸微转,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倒吸了一口冷气。


    伯英道:“殿下当真觉得,裴大人会如此大胆?”


    弄玉摇摇头,道:“本宫不知道。本宫只知道,无论多恪守礼法的人,若被逼到了绝路上,也甚么都做得出来。”


    伯英道:“如今陛下那里只让淑妃守着,若裴大人当真要如何,可如何是好?”


    弄玉淡淡道:“不是裴玄要如何,是要看,本宫想不想顺水推舟。”


    也许陛下死了,对于她来说,亦是好事。


    *


    远远地,若云见弄玉来了,忙迎出来,笑着道:“太后等殿下许久了,崔大人也在呢。”


    弄玉笑着道:“路上耽误了些,就来了。”


    若云会意道:“今日季将军远行,殿下去送送也是应该的。”


    弄玉低眉轻笑,没有否认。


    若云在前面引着,不多久,便到了暖阁之中。


    崔太后正坐在榻上与崔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见弄玉进来,便笑着招揽道:“哀家这里新得了些南方贡的柑橘,你尝尝。”


    崔恬忙站起身来,朝着弄玉行礼道:“殿下。”


    弄玉笑着坐到崔太后身边,道:“崔大人不必拘礼,请坐罢。”


    崔恬道了声“是”,在下首坐了下来。


    崔太后道:“陛下命明亦查谢顺之事,原本明亦做事,哀家没有甚么不放心的。可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哀家还是想平白嘱咐他几句,就命他来了。”


    弄玉一边剥着柑橘,一边看向崔恬,他身量很高,瘦骨嶙峋,那官袍穿在他身上,不知为何,竟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他低着头,背脊微微弯着,显得拘谨而恭敬,可弄玉知道,他自有一身傲骨,不该如此。


    崔太后道:“哀家笨嘴拙舌,只怕说不好。还是玉儿同你说罢。”


    弄玉道:“事实如何,崔大人就如何行事便是。”


    崔恬猛地抬起头来,诧异地望着她,眼眸中像是有一团火,可只一瞬间,那火焰便熄灭了,他又低下了头去。


    崔太后道:“玉儿……”


    弄玉浅浅一笑,道:“崔大人行事公正,不该……不该因为这些纷争,乱了心意。”


    她说着,看向崔太后,道:“皇祖母,我们……放过崔大人吧。”


    第63章 两袖清风 我想求娶宣德殿下。


    崔太后嗔道:“玉儿!”


    崔恬亦望着她, 可与崔太后眼底的不敢相信不同,他眼底平静,而这平静之中, 又有暗流涌动。


    像是感激, 像是解脱, 又像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释然。


    弄玉道:“这些日子, 崔大人为本宫做了许多违心之事, 从今日起,崔大人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无论是为天下万民立言, 还是去做闲云野鹤, 都由你。只愿崔大人从此随心,亦不忘初心。”


    崔太后没有阻拦, 只是静静望着弄玉。


    崔恬见状, 方站起身来, 朝着崔太后和弄玉深深行了礼,道:“崔恬明白了。”


    弄玉点点头, 看向遣兰,道:“送送崔大人。”


    遣兰道:“是。”


    她走到崔恬身侧, 道:“崔大人, 请罢。”


    崔恬道:“有劳姑娘。”


    他言罢,方转身退了出去。


    没了上一世在崔恬最困顿时的惺惺相惜,也不知他与遣兰的缘分是否还能重新萌芽, 弄玉也只得为他们创造些机会了。


    遣兰将暖阁的门关上,崔太后才忍不住道:“谢贵妃虽倒了,可谢顺到底活着,你不趁此机会坐实他的罪状,万一有朝一日他东山再起, 可怎么得了?再者说,若崔恬当真去归隐山林,崔氏一族可怎么办?”


    她叹了口气,道:“玉儿,哀家有时候真是看不懂你。”


    弄玉笑着道:“皇祖母放心,谢顺贪墨之事证据确凿,并非是孙女陷害冤枉他,凭着崔恬的本事去查,就算让崔恬秉公办事,他也活不成。”


    她见崔太后的神情缓和了些,便接着道:“崔恬性子公正刚直,若我们一直逼着他行党争倾轧之事,一旦将他压到极限,只怕他会受不住,当真去辞了官职也是有的。”


    如今只要季风打了胜仗,陛下便一定会重新彻查季氏之事,陛下如今已没了打压季氏的理由,季氏的冤屈定可昭雪,到时候,崔恬心愿得偿,便会如上一世一般,彻底远离朝堂,到了那个时候,崔氏才算是完了。


    “而我们如今放手,便让崔恬觉得,我们并非穷凶极恶的政客,只是想要自保而已,就算我们掌权,他也可以凭着本心,为天下百姓谋利,为大楚尽忠。如此,他才可能愿意继续在朝中做事。而凭着他的本事和人品,定能带着崔氏复起。”


    弄玉说完,含笑滚在崔太后怀中,道:“皇祖母细细思量,可是这么个事?”


    崔太后笑着道:“到底是玉儿,哀家是老了,筹谋不了这么许多了。”


    弄玉笑笑,眼底却有些沉。


    她没有告诉崔太后,她是真的想放过崔恬。


    那是她欠崔恬的,亦是她答应了季风的。


    如今的朝堂大局,已远不是一个崔恬、一个谢顺主导得了的了。


    一旦裴玄下手去要陛下的性命,这全盘筹谋,便算是要重来了……


    不过,她也不怕重来一次。


    *


    十日后,九华殿。


    “这些日子宫中无甚么不同的事,为着边境之事,各宫的娘娘们都捐了不少金银首饰,儿臣已命人拿去京中妥善处置,将所换钱财充了军费,总计三千两白银。另外,父皇所命为宣德相看的人家,礼部已拟上来了,儿臣与皇祖母细细瞧了,都不是甚么极体面的人家,又命礼部重新去看了。”


    弄玉说完,看向陛下。


    淑妃正喂他吃着药,听得弄玉说完,他便摆了摆手,道:“宫中人少,能凑三千两已是很好了。这些日子战报传来,朕瞧着倒是有些起色,季风果然是有本事的人,比姜离强多了。”


    弄玉浅浅一笑,道:“父皇用的人,自然差不了。”


    陛下道:“此事还多亏了你,若非你将他引荐到朕面前,朕只怕记不起他这个人。”


    弄玉道:“这话儿臣可不信,这普天之下,哪里有父皇顾不到的人呢?”


    陛下阴沉的眼眸中有了几分笑意,道:“至于宣德的亲事,如今也不能太挑剔了。你只和母后商议着,给她寻个差不多的人家也就罢了。”


    弄玉道:“宣德妹妹到底是娇养大的,儿臣不忍心。”


    陛下浑不在意道:“前些日子的宴席之上,她闹着要嫁给裴玄的戏码也唱过了,这京中有头脸的世家大族哪个肯要她?朕只盼着她早点嫁出去,日子拖得久了,就更难了。”


    弄玉点点头,道:“儿臣明白了。只是宣德妹妹的脸……若是寻个好大夫,兴许能医治好呢。”


    陛下命淑妃将他扶起身来,道:“女子的名声毁了,还费心去治她的脸作甚么?”


    弄玉勾了勾唇,道:“是。”


    淑妃掀了掀眼皮,一边扶着陛下在殿中缓步走着,一边怯声道:“陛下,臣妾有一事,想求陛下费心。”


    陛下道:“你侍奉朕多年,你的性子朕是知道的,直说便是。”


    淑妃浅笑道:“臣妾瞧着安平和宣德的亲事都有了着落,心里便有些着急。论年纪,疏安还要年长些呢。”


    陛下笑着道:“是了,疏安这些日子在朕眼前晃着,朕倒有些离不开他,竟忘了他也到了要议亲的年纪了。你可有看中哪家的姑娘?”


    淑妃摇摇头,道:“臣妾出身寒微,整日除了陛下,心中倒全无旁的人了。实在不知哪家的姑娘好些。”


    陛下道:“如此,也命礼部拟些人选来看看便是。”


    淑妃喜不自胜,道:“多谢陛下!”


    陛下笑着道:“不过一点小事,就让你高兴成这样。”


    弄玉冷眼看着,只见淑妃靠在陛下身侧,虽已近四十岁,却仍娇羞得如同少女。


    这便是她的本事,貌似喜怒形于色,貌似单纯甚至幼稚,甚么都放在脸上,却是最能让陛下放心的。


    若是任凭这样发展下去,也许陛下当真会把皇位交给陈尧也未可知。


    弄玉正想着,便见进宝走了进来,他面上难掩盖喜色,在陛下面前跪下,道:“陛下,大喜!季风将军破了北魏的围城之战!”


    陛下大笑起来,道:“甚好,甚好呐!”


    进宝抬起头来,看向弄玉,眼底晶亮亮的,像是在替季风看她的反应似的,分明骄傲得不得了,又偏偏藏着不敢表露半分。


    弄玉笑着摇摇头,捧起身侧的茶盏来轻轻抿着,手指却忍不住微微发颤。


    顾问行走进来,道:“陛下,萧丞相和裴玄大人来了。”


    陛下道:“让他们进来罢。”


    弄玉站起身来,道:“父皇还有国事要谈,儿臣先告退了。”


    陛下没有留她,只摆摆手,道:“进宝,送安平殿下出去。”


    进宝道了声“是”,走到弄玉身侧,道:“殿下请。”


    弄玉没说话,只随着他一道向外走去。


    她走至门前,正撞上裴玄进来。


    他着了一身朝服,她虽不知他的计划,却见他日日都来,心中便有了几分计较。


    他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一向淡定的眸子里也染上了一丝欢愉,他想多看她一眼,却到底只是低头行了礼。


    弄玉淡淡道了声“请起”,便拂袖离开了。


    进宝见状,眼底便浮上了一层笑意,带着几分倨傲,扫过裴玄的脸。


    他将殿下阖上,忙不迭道:“殿下,季将军很是惦记您,问您安好呢。”


    弄玉淡淡道:“军报里也能说这些?”


    进宝面色有些讪讪,赔笑道:“军报里虽没写,可奴才也知道。”


    弄玉笑着塞给他一把金瓜子,道:“你这张嘴伶俐,本宫爱听。不过若当着旁人的面,一个字都不许说,知道么?”


    进宝认真道:“奴才省得的。”


    弄玉、伯英和进宝刚行至九华殿外,便见有人走了过来,道:“安平殿下。”


    那人着了件月白色花纹底锦服,一根白锦缎束着头发,柳眉下黑色的眼眸浓得像一滩化不开的墨染。


    进宝赶忙拦在弄玉身前,上下打量着他,道:“来者何人?”


    那人面色平静,道:“在下谢昭,字正则。”


    “谢昭……”弄玉眯着眼睛,道:“你是谢顺的儿子。”


    “是。”谢昭缓缓抬眸,虽面色苍白,却难掩贵气风流。


    “你如何进得了后宫?”弄玉早听闻谢顺嫡子谢昭文采风流,却自幼体弱多病,因此并未养在京城,因此,京城中人大多并未见过他,却未曾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谢昭从腰间取下一个牌子递给她,道:“幼时我曾随父亲入宫拜见陛下,陛下赐过我一个牌子,可入大内行走。”


    原来如此。


    进宝的眼底满是戒备,道:“你若要为你父亲伸冤,也该去寻陛下,来见殿下作甚么?”


    伯英也有些不安,她护在弄玉身前,生怕这谢昭发了疯,伤到弄玉。


    谢昭道:“父亲之事自有崔大人审理,若父亲当真做下祸国之事,是生是死,全由陛下做主。若父亲没做,想来天理昭昭,陛下也会还父亲一个公道。”


    弄玉冷笑道:“你倒是通透,你就不怕,父皇会判你们谢氏一族满门抄斩?”


    谢昭道:“那也是谢氏的命,我认。”


    真是个奇人。


    弄玉冷冷打量着他,道:“那你此次来,所为何事?”


    谢昭道:“我听闻,陛下将宣德殿下的婚事交给殿下全权做主。”


    “所以?”


    “我想求娶宣德殿下。”谢昭淡淡道。


    第64章 两袖清风(二) 你是天生就怜悯宦官,……


    弄玉见他神情郑重, 不觉问道:“求娶?你喜欢她?”


    谢昭道:“非也。”


    “那你……是恨她?”弄玉探究地望着他,可似他这般的人,连自己父亲的生死都不放在眼中, 又怎么可能去爱人, 去恨人?


    谢昭微微摇头, 道:“做什么事, 一定要因着爱恨么?”


    弄玉道:“那也不然, 只不过,总要有个理由。”


    谢昭道:“若殿下一定要问缘由, 那便是我想让宣德殿下活得自由。”


    “自由?”弄玉只觉可笑, 这宫中囚禁了这么多人,她陈持盈做下那么多恶, 凭什么和她谈自由?


    “因为, 宣德殿下是谢氏一脉, 唯一可能自由的人了。”


    “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因着谢顺之事判了谢家满门抄斩, 她若是嫁给你,只怕死得更快。”


    “可起码, 她也自由过, 不是么?”他抬起头来看向她,眼底真挚。


    弄玉笑着摇摇头,道:“你还是不够懂她。”


    谢昭不解地看向她, 眸子明亮如水,这不是浸淫过世故的人该有的眼睛。


    弄玉看向进宝,道:“送谢公子出宫罢,将他的印信收了,不许他再入宫来。”


    进宝道:“是。”


    谢昭急道:“殿下为何如此?”


    进宝叹息道:“谢公子, 殿下这是在帮你活命呢,快走吧。”


    “可是……”谢昭还想再说,却被进宝强行拉着走了。


    伯英看着他的背影,道:“殿下为何不让他娶了宣德殿下?如此倒了却一桩事情。”


    弄玉道:“一来,父皇不会同意,二来,他这样的人,若是娶了陈持盈,倒是折辱了。”


    伯英道:“那宣德殿下的亲事,殿下打算怎么办呢?”


    弄玉道:“本宫已与礼部的官员交待过,他们会选个合适的人家的。”


    伯英微微颔首,道:“奴婢明白了。”


    *


    云光殿中,弄玉甫一进门,便听得宫门外吵嚷起来。


    遣兰急急走进来,道:“殿下,宣德殿下来了。”


    弄玉幽幽道:“来了便来了,难不成还让本宫去迎接她不成?”


    遣兰道:“不止她们二人呢,还有……”


    话还没说完,便见裴玄已站在了她面前。


    他着着朝服,身形清瘦,容颜如画,有一种说不出的雍容雅致,只是眉间微耸,便无端带了三分冷意。


    他这个人,到底是捂不暖的。也难怪上一世她付出良多,他依然心狠得要命。


    弄玉扫过裴玄,又看向他身后的陈持盈,不觉轻笑出声。


    裴玄的神色一瞬间便冷了下来,道:“殿下何故发笑?”


    弄玉也不瞒着他,坦然道:“从前常见到的事,许久未见,倒有些想念呢。”


    陈持盈垂着眸,款款走了进来,朝着弄玉行礼道:“姐姐。”


    弄玉见他们二人站在面前,只觉厌恶得紧,便道:“有什么事,说吧。”


    裴玄在一旁冷眼瞧着,将她眼中的神色全部收入了眼底,她神色分明如往日般寡淡平静,却在一瞬间迸发出一抹凉意,那种连恨都算不上的彻骨的凉意。


    裴玄下意识地向身侧让了一步,与陈持盈离得更远些。


    可这一次,弄玉却并未察觉。


    他有些落寞地垂了眸,任凭睫羽遮住了他眼底的不甘,道:“谢昭的东西,可是殿下命进宝取走的。”


    “你们见过谢昭了?”弄玉眯着眼睛,一双眼里似乎有火光在燃烧。


    裴玄道:“殿下请回答臣,是也不是?”


    弄玉道:“是,那又如何?”


    “殿下可知道,这印信是陛下亲授,任何人都无权取走。”裴玄厉声道。


    “所以,裴大人预备怎么做?”


    “若非臣从九华殿中出来正好撞到,又怎会知道,安平殿下如今已是一手遮天!”


    “你把进宝怎么样了?”弄玉眼眸微阔,即便隔了很远,他也能察觉到她的笃定和认真。


    “自是送去九华殿,任凭陛下处置了。”裴玄强自稳住心神。


    弄玉看也不看他,便拂袖向外走去。


    裴玄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道:“就为了个宦官,你便急成这样?你是天生就怜悯宦官,还是因为他根本就是季风的人?”


    “啪!”


    弄玉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凛声道:“放肆!”


    陈持盈忍不住惊叫出声,道:“裴大人!”


    她赶忙小跑到裴玄身边,望着他脸上的红痕,道:“姐姐,你怎能如此?今日是我去九华殿见父皇,正好撞见谢昭表兄的,与裴大人无关!裴大人只是怜悯我,这才答应与我一道来向姐姐问个缘由的。”


    她还要再说,裴玄却已推开了她,道:“臣与安平殿下的事,不劳殿下费心。”


    陈持盈一怔,眼圈便红了。


    裴玄生生受了这一耳光,他伸出手来,擦掉了唇角的血迹,道:“殿下,方才或许是臣口不择言,可殿下也该记住,这宫廷之中,要谨言慎行的远不止臣一人。”


    弄玉明白他话语之中意有所指,道:“本宫不管你想做甚么,可本宫的人,一个都不许动!”


    上一世,季风也曾一个个除掉陛下身边的人,让陛下不得不依靠他一人。


    这一次,她知道裴玄想要做什么,可无论如何,她要护住进宝。他是季风的人,绝不能有半点闪失。


    “殿下就这么自信?你说,这个时候,进宝是否已经把殿下供出去了?”


    “裴玄,你卑鄙!”


    弄玉丢下这句话,便匆匆走了出去。


    裴玄急急跟上,陈持盈赶忙唤他,道:“裴大人!”


    可裴玄脚下根本没停,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


    陈持盈心底发酸,正要离开,便听得遣兰道:“殿下,奴婢若是您,便再不与裴玄纠葛在一处。他心里到底有没有您,您想来比奴婢们更清楚。您被他利用,就这么高兴么?”


    陈持盈冷笑一声,转过头来看向遣兰,道:“我是被他利用,可若是因此能恶心到姐姐,我也甘之如饴呢。”


    “殿下,您……”遣兰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陈持盈幽幽道:“你有空来警告我,倒不如想想,若是父皇知道姐姐如此大胆,该当如何?”


    遣兰望着她的脸,从心底感到恐惧。


    她见状,放肆大笑起来。


    陈弄玉,你协理六宫,好大的威风,到现在,也该栽在我手里了。


    风吹过她的面纱,下面的疤痕早已好了。


    *


    九华殿中已聚了不少宫人,院子里,进宝趴在凳子上,由着两名宦官一左一右地举着板子打着。


    一下见血,两下便皮肉崩裂,三板下去,便是神仙也要断口气的。


    顾问行站在一旁,眉头紧皱着,道:“进宝,你我父子一场,我实在不忍心看你赴死。你这心里有什么事,全招了就是。没得赔上一条性命。”


    进宝咬着牙,道:“干爹,都是奴才自己个儿想的,奴才无话可说!”


    顾问行叹了口气,看向行刑的宦官,微微摇了摇头。


    那两个宦官会意,便越发用力的打起来。


    “住手!”弄玉快步走进来,她看向顾问行,道:“公公,父皇可在里面?”


    顾问行迎上来,道:“殿下随奴才这边来,没得污了眼睛。”


    弄玉道:“不知进宝公公犯了何错?”


    顾问行道:“不过一点小事,不劳殿下烦心的。”


    弄玉轻笑一声,道:“小事便要要他性命,九华殿的规矩也太严了些。”


    顾问行道:“天子身边,不得不谨慎些。”


    弄玉没说话,只回眸看向进宝,他尤自忍着,板子落下,他连哼都没有哼一句。


    弄玉心底微痛,生生别过头去,朝着殿内走去。


    *


    殿内依旧是阴沉沉的,陛下坐在床榻之上,见她进来,便直接道:“跪下!”


    弄玉微一诧异,赶忙跪下,道:“儿臣不知做错了何事?”


    陛下看向谢昭,道:“正则,你可认得分明,方才那个命进宝带了你出宫之人,可是她?”


    弄玉微微抬眸,正看见谢昭站在陛下身侧,与方才那个木讷单纯的富家公子不同,这一次,他举止规矩端成,而眸中却满是算计谋划,哪里还有半点不通世事的模样?


    弄玉一瞬间便明白,自己是中了计。


    谢昭道:“正是安平殿下。也正是她,命进宝收了陛下的印信。”


    “安平,你好大的胆子!”陛下狠狠将茶盏砸在地上,茶盏迸裂,划伤了她的额角。


    淑妃忍不住惊叫出声,她走上前来,用帕子去擦弄玉的额角,道:“这……”


    弄玉抬眸看向陛下,道:“父皇,此事的确是儿臣所为,进宝也只是听令而已,还请父皇放过他。”


    “听令而已?进宝对你倒是忠心!”陛下冷声道。


    弄玉道:“谢昭乃谢顺之子,是儿臣告诉进宝,一旦谢昭存了不臣之心,这方印信将是他对父皇最大的威胁。进宝担心父皇龙体,这才会听儿臣之令。”


    陛下听着,神色略缓和了些,道:“如此,倒是朕错怪他了?”


    “既然如此,方才进宝为何不说明?”裴玄踏进殿来,淡淡道,“挨了这么多板子还不肯吐露殿下半分,若如此都不算忠心,这世上竟没有忠仆了。”


    第65章 两袖清风(三) 上一世的毒酒,就是刘……


    弄玉瞪着裴玄, 心中知道,他是动了将她置于死地的心思。


    陛下冷声道:“顾问行!”


    顾问行赶忙跪下来,道:“陛下!”


    “你是怎么选人的?”


    顾问行道:“陛下, 进宝是奴才一手带到九华殿的, 他从前从未侍奉过旁人, 只认陛下一个主子。”


    “只认朕一个主子?”陛下冷笑一声, 道:“只怕他将刀架在朕的脖颈上, 朕都犹然未觉呢!”


    裴玄道:“臣听闻,进宝与季风走得很近。或许是因为季风的缘故, 才让进宝对安平殿下尤为不同。”


    弄玉知道, 此时若她再给进宝求情,便会坐实了进宝是她的人, 到了那个时候, 别说是进宝, 只怕连季风都要被牵累。


    顾问行伏在地上,道:“陛下, 进宝跟在奴才身边许久,一向老实、忠心, 奴才实在不知他怎会如此。至于季风, 进宝与季风如何,奴才实在不知。”


    “实在不知?朕看不该打他,倒该打你!”陛下说着, 目光陡然一沉,道:“安平,你实话告诉朕,他是不是你的人?”


    弄玉抬起头来,道:“父皇, 这阖宫之中,哪个奴才不知道九华殿是最好的去处?儿臣不算受宠,待下人也算严苛,这协理六宫之权更是父皇近日里才给儿臣的。进宝公公能在父皇身边侍奉,已是他八辈子积攒的福气,又为何要做儿臣的人?”


    “若是为了季风,就更不必如此。季风做梦都想做父皇的臣子,他的命是在疆场,在朝堂,唯独不在后宫。他要的东西,儿臣给不了他。”


    弄玉见陛下神色松动,便接着道:“若父皇不信,大可唤进宝来一问。若是再不信,杖杀了也就是了。”


    裴玄不觉看向弄玉,眼底一寸寸地冷下去。


    陛下道:“他当真不是你的人,又为何如此维护你?”


    弄玉坦然道:“许是他怕供出儿臣来,多出这些事端罢了。自古用人,便是疑人不用。他怕主子起疑,丢了性命也是有的。”


    陛下听着,心底已信了几分,便道:“去告诉外面,不必行刑了,命进宝进来回话。”


    顾问行忙着应了,出去不到片刻,又赶忙回来,道:“陛下,进宝受得伤太重,只怕不成了。”


    弄玉心头一紧,恨恨看向裴玄,他尤自站在那里,干净得仿佛不沾世俗风雪,可他明明手上沾满了血污。


    陛下摆摆手,道:“倒是可惜了。”


    裴玄看向弄玉,探究着她眼底的神色,淡淡道:“陛下不必觉得可惜,安知他这一死,不是护着谁。”


    弄玉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道:“裴大人如此说,本宫倒要问一句,怎么谢公子就这么巧入了宫,又怎么巧被本宫撞见?安知此事,不是某些人的算计?”


    “殿下这是何意?莫不是连收回陛下印信之事,都是臣事先料得到的?”裴玄的声音冰凉,可目光之中,却隐隐有暗流涌动。


    弄玉冷眼看着裴玄,旁人或许料不到,可裴玄一定可以。


    两世的宿怨,没人比他们更清楚彼此。若是权力于裴玄是他的弱点,那么善良于弄玉便是她的死局。


    他知道,他一定知道,她看不得干净的人沉沦泥泞,看不得脱俗的人被人利用,滚入无法自拔的命运。


    谢昭跪下来,道:“臣今日入宫,只是臣临时起意。至于见到安平殿下,倒是臣的心机。”


    “哦?”陛下看向他,道:“为何?”


    谢昭抬起头来,道:“因为,臣心悦宣德殿下,想娶她为妻。臣听闻陛下将宣德殿下婚嫁之事交给安平殿下全权负责,所以……”


    “表兄!你说甚么!”陈持盈刚好踏入殿中,正撞见谢昭剖白。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谢昭,又看向裴玄,道:“表兄入宫,难道不是为了给舅父伸冤?”


    谢昭看向她,笑着道:“父亲是否冤屈,陛下自有谋断。宣德殿下,臣今日入宫,是为了求娶你啊!”


    陈持盈听着,几乎站立不住,她目光灼灼地盯着裴玄,想要听他一个解释。


    可他却连目光都没有施舍给她。


    陛下笑着道:“如此,倒能自圆其说。”


    陈持盈忍不住道:“裴大人,你就没有旁的话要说么?”


    她目光盈盈,眼底汪着一泉泪,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裴玄冷冰冰地答道:“没有。”


    陈持盈道:“好,好啊。”


    陛下看向弄玉,道:“安平,你还有甚么要问的?”


    弄玉冷眼看着陈持盈,道:“儿臣觉得谢公子与宣德妹妹确是良配,是儿臣疏忽了。”


    陛下笑着点点头,道:“兰辞,你还有何话要说?”


    裴玄郑重道:“臣祝谢公子与宣德殿下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陛下笑着道:“甚好,甚好。如今便将宣德赐婚于谢昭,不日完婚。”


    陈持盈眼前蓦地一黑,当即便昏了过去。


    淑妃惊叫一声,道:“宣德!”


    弄玉笑笑,道:“淑妃娘娘不必惊慌,妹妹啊,定是欢喜疯了。”


    她说着,目光幽幽瞥向裴玄,他当真是好算计,令她失了陛下的信任,又在利用完陈持盈之后,毫不费力地解决了她。


    陛下思忖着道:“安平,你连这样的事都处置不好,这协理六宫之权还是让出来罢,等你历练历练再说不迟。”


    弄玉早知会是如此,倒也并不意外,道:“是。”


    正说着,便见崔太后走了进来。


    陛下赶忙起身,道:“母后怎么来了?”


    崔太后看了弄玉一眼,道:“阖宫里都传遍了,陛下在惩治奴才呢。哀家年纪大了,也想来凑个热闹。”


    陛下笑着道:“不过是个奴才,不值一提的。”


    崔太后看向弄玉,道:“此事的确是玉儿做得欠考虑,可依着哀家看,这阖宫里也没谁受得住这份算计。”


    她说着,目光落到裴玄身上,道:“裴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裴玄不卑不亢,道:“臣不知,臣只知道,只要一心为着陛下,便不会偏私。”


    “好一个不会偏私。”崔太后冷笑一声,看向谢昭,道:“罪臣之子,安敢入宫?”


    谢昭赶忙跪下来,道:“太后明鉴,臣只是痴心一片。”


    “臣?你也配自称臣?”崔太后恨道:“依着哀家看,如此投机之辈,又引得陛下父女失和,就该杀了!”


    谢昭一愣,吓得连话也说不清了,只顾着磕头。


    陛下劝道:“母后所言差矣。谢顺虽犯下大错,可罪不及子女。”


    弄玉明白,陛下是想保全谢昭这一脉,以求谢顺倒下之后,谢氏仍能与萧氏抗衡。


    可这一次,她绝不能让陛下心想事成。


    她温言道:“父皇忘了,当初谢顺是怎样陷害季望,如今季风尚在边境杀敌,父皇若是只惩治谢顺一人,只怕不能服众,更是让将士们寒心呐。”


    陛下硬声道:“你懂甚么!”


    崔太后道:“哀家倒觉得,玉儿说得没错。”


    裴玄道:“只是方才陛下已为宣德和谢昭赐婚了。若是当真杀了谢昭,岂不是让天下人耻笑陛下出尔反尔?”


    陛下道:“正是如此。”


    弄玉笑着道:“这也不难,这亲事依旧作数,只是……谢昭这驸马就去岭南做罢,至于宣德妹妹,自然也只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崔太后摆摆手,道:“陛下,眼不见心不烦,若是他不在哀家面前晃悠,哀家也就不管他生死了。”


    弄玉见陛下不语,便道:“谢昭,你可愿意?”


    谢昭只顾着活命,便急急道:“愿意,愿意!”


    崔太后道:“既然谢昭都愿意,陛下就无须多虑了。”


    陛下阴沉着脸色,道:“罢了,此事就依母后。只是协理六宫之事,朕打算交由淑妃,还请母后多提点她些。”


    崔太后道:“协理六宫之事极细密繁复,淑妃若当真做此事,还如何照顾陛下?”


    陛下道:“朕的身子已觉好多了。”


    裴玄道:“臣愿举荐太医院的刘太医,他医术高明,做事细心,正擅长陛下的病症,想来,定会照顾好陛下的。”


    弄玉幽幽望着他,道:“不知是哪个刘太医?”


    裴玄回道:“刘光,字怀德。殿下若是不放心,大可去太医院探查。”


    弄玉浅浅一笑,道:“既是裴大人举荐的人,本宫有什么不放心的?”


    崔太后蹙了蹙眉,道:“如此,便让他来试试罢。”


    陛下这才松了一口气,道:“是。”


    *


    崔太后要陪着陛下说些旁的话,弄玉便先告退了。


    裴玄走在她身侧,在殿门阖上的一瞬间,道:“今日之事,臣对殿下刮目相看。”


    弄玉淡淡道:“裴大人这话,倒该是本宫说与裴大人的。”


    裴玄勾了勾唇,道:“哦?臣倒是听不懂了。”


    弄玉道:“懂也好,不懂也罢,都没那么重要。本宫只想告诉你,你要做的事,本宫无意阻拦,可若是你再算计本宫,本宫就顾不上甚么利害,只求保命了。到时候,本宫会不惜一切代价,脱裴大人入死地。”


    裴玄当然知道她说得出,就做得到。她的决绝和不计后果,上一世他已见识到了。


    裴玄眉心微动,道:“若殿下肯站在臣这边,臣当然不会如此薄待殿下。”


    “站在你这边?”弄玉冷笑,道:“上一世的毒酒,就是刘光做的吧?”


    裴玄一怔,还未答话,弄玉便笑着离开了。


    第66章 殊死一搏 一个月内务必回来。要快!……


    伯英和遣兰见弄玉出来, 赶忙迎上来。


    伯英替弄玉理着鬓发,道:“殿下受苦了。”


    弄玉道:“是本宫心软,技不如人, 受点苦也是该当的。”


    她说着, 看向遣兰, 道:“遣兰, 你想法子去打点一下, 让慎刑司的人咬死了进宝已死,早些将他送出宫去。”


    遣兰点点头, 担忧道:“是, 方才慎刑司的人已将他拖走了。奴婢瞧着,进宝公公伤得极重, 只怕撑不了多久。”


    弄玉将腰间的玉佩摘下来, 塞在遣兰手中, 道:“要快,带着进宝去来仪楼寻杨姑娘, 求她务必救进宝的性命。”


    遣兰惊讶道:“杨姑娘?”


    伯英道:“不必多问,殿下吩咐的事, 只管照做就是。”


    遣兰忙道:“奴婢明白了。”


    “还有, 请杨姑娘托人告诉季风,让他尽快结束战事,一个月内务必回来。要快!还有, 要隐秘,不许任何人知道消息。”


    “此事殿下为何不通过朝廷传信?如此岂不是更快些?”


    “就是因为不能让朝中之人知道,明白么?”弄玉道。


    “是!”遣兰应着,急急走了。


    伯英道:“殿下顾惜进宝的性命,奴婢们瞧着, 心里也是暖的。”


    弄玉道:“你们都是极重要的人,于本宫而言,甚至胜过亲人。”


    伯英赶忙道:“奴婢们不配,殿下莫要如此。奴婢只想告诉殿下,若当真遇到了难事,殿下不必顾惜奴婢们的性命,只要为着殿下,奴婢们便是死也无悔。无论是奴婢、遣兰,抑或是进宝,都是如此想的。”


    弄玉静静道:“你们之前已经做给本宫看过了,但愿这一次,不会再有牺牲。”


    *


    翌日一早,弄玉甫一起身,伯英便道:“殿下昨日吩咐的事,遣兰已办妥了。她今日晨起才回来,奴婢便私自做主,命她歇着了。”


    弄玉点点头,取了茶水喝着,道:“九华殿那里可有消息?”


    伯英道:“今日一早,淑妃便自九华殿中挪了出来,照旧回宁馨阁去了。奴婢听闻,她一早就去了合光宫,说是要向太后请教协理六宫之事呢。”


    弄玉冷笑道:“她倒是野心勃勃。”


    伯英道:“如今陛下将她捧在手心上,与当初谢贵妃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弄玉道:“谢氏得宠是因着父皇的制衡之术,淑妃也是一样。只不过,父皇这次的眼光可是差得多了。”


    伯英不解,道:“谢贵妃狂妄霸道,淑妃谨小慎微,殿下为何说淑妃不如谢贵妃?”


    弄玉道:“因为淑妃身后全无依屏,她若要立得住,就不得不拼命向上爬。而人一旦着急,就很有可能露出破绽,欲速则不达。”


    弄玉正想着,便见宫女急急走进来,道:“殿下,出大事了!”


    弄玉认出这宫女身后之人是萧真真的婢女,便猛地站起身来,神色一凛,道:“怎么回事?”


    那婢女忙道:“殿下,今日我家姑娘进宫来见殿下,谁料到正撞见肃王殿下。肃王殿下见姑娘来了,便拦着姑娘不肯让她走。姑娘心中害怕,便命奴婢悄悄跑来寻殿下。”


    弄玉听着,忙命伯英替她绾了个发髻,便匆匆走了出去。


    *


    如今因着陛下身子欠安,已多日不上朝了。寻常只命萧丞相、裴玄、崔恬、肃王并着几个肱骨之臣去九华殿中议事。


    因着陛下生病,崔太后命宫中一律免了晨昏定省,因此,每日晨起宫中都极为安静,连人也少见的。


    想来正是因为如此,陈尧才能全不避讳。


    弄玉心中担忧,脚下也就走得飞快,不多时候,便到了甬道中,却并未见人。


    萧真真的婢女急道:“方才还在这里,定是肃王殿下见此处有人来往,便将姑娘带到别处了!”


    她说着,眼圈已红了,她猛地跪在地上,道:“安平殿下,求您救救我家姑娘!”


    弄玉蹙眉道:“伯英,扶她起来!”


    伯英道了声“是”,赶忙扶了那婢女起身,温言道:“凭着殿下与萧姑娘的情谊,也绝不会放她不管的,你只消安静站好,殿下总会有法子的。”


    那婢女闻言方道:“是,是。”


    弄玉见甬道直通南北,北面是宫门,肃王绝不会往那里去,南面直通九华殿,此时过去,只怕会撞到朝中重臣,肃王也绝不会选这条路。


    若定要寻一个地方,就只有离九华殿不远处的梅林,此时梅花已谢,再没人往那里去。


    想到这里,弄玉便掀起裙角,急急朝中梅林走去。


    伯英等人不敢问,便随着她一道小跑起来。


    *


    果然,一入梅林,便听得萧真真的声音。


    “滚开!来人啊!唔……”萧真真喊道。


    “姑娘!”萧真真的婢女再忍不住,大喊起来。


    弄玉捂住她的嘴,低声道:“不许喊!当真招惹来了人,你家姑娘就完了。”


    她说着,急急朝着梅林深处跑去,只见寥落的梅树之后,陈尧正将萧真真逼在角落中。


    他看似情真,却一步都不退让,道:“真真,本王知道,从前是本王不好,可现在本王不同了,本王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一切,可以将你护在掌心,再没人敢欺负你。你嫁给本王,好不好?”


    萧真真将一个树杈挡在身前,警惕地盯着他,道:“你别过来!”


    “本王不过去,本王只是想求你,再给本王一个机会,好不好?”


    萧真真冷声道:“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真真,你信本王,本王真的已经改过了。”陈尧痛苦地望着她,道:“从前种种,都是本王不好,从今以后,本王再不会如此了。”


    萧真真冷笑道:“若殿下没有今日之行为,或许我会信,可是现在,我只相信一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依着本王看,你就是中了安平的蛊!她说什么,你便信什么!当初若不是她挑拨,你我二人也不会走到这一步!”陈尧恨道。


    “你休要污蔑玉儿,此事是你我之错,与她何干!”萧真真道:“你若再敢上前一步,我便自尽在这里,到时候我倒要看看,你如何与我父亲交待,如何与陛下交待!”


    “好好好,本王不上前。”陈尧耐着性子道:“真真,本王从未想过伤害你,真的。这些日子母妃与本王提过,要本王娶妻,可在本王心中,只有你一人。真真,嫁给本王,好不好?”


    萧真真刚要回答,便听得弄玉冷厉的声音。


    “大皇兄,你这副样子,到底是想求亲,还是想强迫人家?”


    “你住口!”陈尧蓦地回过头来,一张脸宛如修罗,道:“安平,又是你!本王与真真之事,与你何干!”


    弄玉款款走上前来,面容平静得仿佛全然看不懂陈尧的神色,道:“若是旁人,自然与本宫无干。可大皇兄是本宫的亲哥哥,真真表姐更是比本宫的姐姐还亲厚些,你说,此事与本宫可相干?”


    萧真真见弄玉来了,赶忙趁机跑到弄玉身侧,且惊且喜,道:“玉儿!”


    弄玉顺势将她护在身后,道:“没事吧?”


    萧真真摇摇头,低声道:“他虽疯,倒还有些分寸。”


    弄玉冷冷看向陈尧,道:“大皇兄如今刚封了王,便在梅林里调戏臣子之女,你说,此事若是让父皇知道,他可容得下你?”


    “你……”


    “淑妃娘娘熬了数十年,总算得了协理六宫之权,若是让皇祖母和父皇知道,她连自己的儿子都管教不好,你说,父皇还会让她协理六宫么?”


    “安平,你威胁本王!”陈尧厉声道:“你以为,本王还是从前那个不得重视的皇子么?你以为,父皇如今还信任你么?”


    “大皇兄这王位是如何来的,想来皇兄比本宫更清楚。可天子的宠爱,从来都没那么长久。父皇会因为淑妃娘娘懂得医术去宠爱她,自然也能因为她教子无方而废弃她。从前的谢贵妃就是例子,淑妃娘娘并无家世,你说,到了那个时候,谁会替她说话?是你?”


    弄玉轻笑一声,道:“只怕连大皇兄自己,都不信吧?”


    陈尧硬声道:“安平,你今日偏要同本王作对,是不是?”


    弄玉道:“我怎么敢呢?”


    陈尧道:“既然知道不敢,便速速滚开,没得坏我好事!本王只当今日之事没发生过。”


    “没发生过?那可不成。”弄玉淡淡道:“大皇兄今日调戏了真真姐姐,便该对她负责。”


    “玉儿!”萧真真惊道:“我不用他负责。”


    弄玉轻轻拍了拍萧真真的手,微微摇了摇头。


    萧真真知道她心中必有筹谋,便没有再说。


    弄玉抬眸看向陈尧,道:“大皇兄若心里还有真真表姐,便该去求父皇,将真真表姐嫁与你为妻,而不是在这里,行不齿之事,威逼于她!”


    陈尧心中骤喜,道:“你真这么想?”


    弄玉点点头,道:“自然。”


    陈尧看向萧真真,道:“真真,你当真愿意嫁给本王?”


    萧真真紧抿着唇,看向弄玉,见弄玉点点头,她便接着道:“若你有此诚心,我自然……”


    陈尧笑着道:“真真,你能想通真是太好了!本王就是怕你不愿,才会……若早知道,今日定不会……”


    他喜不自胜,不知该说些什么,便一会子诉衷肠,一会子给萧真真道歉。


    弄玉笑着道:“大皇兄的心意啊,我们都明白了。趁着今日天色早,大皇兄倒不如先去与淑妃娘娘提过,此事由着淑妃娘娘和父皇说,自然能成。”


    陈尧笑着朝着弄玉作个揖,道:“是了。”


    他言罢,便急急走了。


    萧真真见他走远了,方才看向弄玉,道:“玉儿,你为何要命他如此?若是他当真去陛下那里求亲,我……”


    弄玉笑着道:“姐姐安心,此事我自有安排,定会让姐姐如愿的。”


    第67章 殊死一搏(二) 持盈,你的脸……你的……


    陈尧离开之后, 弄玉便与萧真真一道往梅林之外走去。


    弄玉笑着道:“许久不见,姐姐美貌依旧,风采倒更胜过往昔了。”


    萧真真抿唇轻笑, 道:“从前我只望着宅院之中的一点天地, 如今也懂得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弄玉道:“姐姐能找到心中所爱, 我很为姐姐高兴。”


    萧真真道:“自从你回来, 我便想着能入宫来看你, 可如今父亲行事谨慎了许多,不许我私自入宫, 生怕扰了陛下的清净, 更怕给姑母添麻烦。如今宫中的情势,我虽不大关心, 到底也知道些, 无论是你还是姑母, 日子都不算好过。”


    她低低叹了口气,道:“我听父亲说, 前些日子姑母被陛下训斥,更失了主理六宫之权, 很是气了一场。他担心姑母的身子, 便命我入宫来,去为姑母宽宽心。”


    弄玉听着,唇角绽出一抹冷笑, 道:“难得舅父这样疼爱母后,只是难为了姐姐,我母后这心,一时半刻只怕宽不了。”


    萧真真不觉问道:“怎么?”


    弄玉道:“如今这协理六宫之权在淑妃手上,只要萧氏一天不倒, 这主理六宫之权便回不到母后手上。”


    “陛下当真如此疼爱淑妃?”


    “什么疼爱不疼爱的,天子的恩宠,哪里有长久的?”弄玉笑着摇摇头,道:“此去承明殿还有些路途,我送姐姐去。不过我可不进去,姐姐也别向母后说你见过我。”


    这些年,萧真真眼看着萧皇后如何待弄玉,便也不觉奇怪,只道:“你只管保重自身,这宫中没谁对得起你,你自然也不必报谁的恩。无论他们斗得如何,也无论是你方唱罢还是我登场,都与你无干。”


    弄玉释然一笑,仿佛这天下之间根本没有什么烦心事,道:“姐姐放心,我旁的本事没有,顾着自己的本事还是有的。”


    萧真真望着她,只觉她这一笑便是春风也不及的姝色,不觉看得呆了。


    弄玉见状,眼角眉梢染上了一层笑意,道:“姐姐若是再这样看下去,我只怕要脸红了。”


    萧真真笑着摇摇头,道:“走罢。”


    *


    两人走了半炷香的功夫,承明殿便在眼前了。


    弄玉看向牌匾上的“承明殿”三个字,眼底渐渐冷了下来,道:“姐姐进去罢,我回去了。”


    萧真真点点头,正要进去,便见陈顼走了过来,大喜道:“皇姐,你也见母后么?”


    弄玉道:“我只是送真真表姐来。”


    陈顼听她如此说,才注意到萧真真正站在一旁。


    他赶忙向萧真真问了好,方凑到弄玉身侧,道:“母后若知道皇姐来了,定会很高兴的。”


    弄玉道:“只怕要让你失望了,我无心进去,这辈子,也最好不再进去。”


    她淡淡看了一眼天空,口腔中又泛起那毒酒的滋味,搅动着她的胃都微微地痛起来。


    陈顼见她脸色不好,焦急道:“皇姐这是怎么了?你不愿进去便不进去。”


    “玉儿,怎么回事?”萧真真急道。


    弄玉没说话,只轻轻抚着胸口,死死咬着牙。


    陈顼向身后的小宦官道:“还不快去传太医!”


    那小宦官领了命,急急跑了。


    是百日散!


    弄玉倒没想到,这药的性子这么烈,就算一年之期未到,也已开始有反应。


    她强撑着,道:“没事。”


    萧皇后听到动静,便款款走了出来,陈持盈走在她身侧,轻轻扶着她的手腕,见宫门前是弄玉,恨道:“我当是谁,原是姐姐来了。”


    她说着,看向萧皇后,道:“娘娘,既是姐姐来了,持盈便先告退了。”


    萧皇后冷声道:“不必。本宫说过,如今你母妃走了,本宫就是你的母亲,这承明殿就是你的家。”


    “可是姐姐她……”


    “她眼光高,一贯看不上本宫这个母后,想来今日也是路过,不会进来的。”萧皇后说着,一步步走到弄玉身前,道:“安平,你将本宫害得如此,又设计将持盈嫁给谢昭,你狠毒如此,还有脸来见本宫吗?”


    弄玉强撑着道:“母后说对了,我今日只是路过,没有要见你的意思。”


    陈顼急道:“母后,皇姐身子不适,快让她进去歇歇。”


    萧皇后伸出手来,拦在陈顼面前,道:“本宫做不了旁的主,可这承明殿的主还是做得的。今日只要本宫在,谁也不许让她踏入承明殿一步。”


    “母后!您这又是何必?” 陈顼道:“再怎么说,皇姐也是您女儿啊。”


    萧真真也道:“姑母,此时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玉儿她难受得紧……”


    萧皇后疏离一笑,道:“她难受?本宫难受的时候,她可顾惜过本宫?算计着本宫,得了协理六宫之权,还不是被淑妃抢走了?”


    陈持盈走到萧皇后身边,道:“姐姐,这些日子,你可知道娘娘是如何过的?若非我陪在娘娘身侧,只怕娘娘她……”


    萧皇后死死瞪着弄玉,恨道:“整个后宫,本宫只有持盈这么一个贴心的人,你却让她陪着谢昭嫁去岭南,你……”


    弄玉冷笑一声,打断了她,道:“母后怎么不问,这谢昭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人?若非陈持盈联合裴玄设计害我,我也不必将计就计了。说到底,还是陈持盈她自己多行不义必自毙。”


    萧皇后道:“持盈心思纯良,哪里算计得过你?”


    弄玉幽幽道:“是啊,还好,陈持盈她棋差一招。”


    弄玉说着,一把扯掉陈持盈的面纱。


    陈持盈惊呼一声,赶忙去捂自己的脸。


    可众人已全都看见了。


    萧皇后颤抖着道:“持盈,你的脸……你的脸已完全好了?”


    陈持盈红着眼道:“我,我只是……”


    陈顼一把攥住她的手腕,道:“那你为何不告诉我们?为何要假装自己的脸还没好?”


    “因为,她唯有如此,才能让人们认定她是个可怜人,却忘了,她早已有和旁人勾结的资本。”


    弄玉说着,轻笑一声,道:“我想,这大约就是你愿意与裴玄勾结的底牌吧。你以为恢复了容貌,他就会娶你。可惜啊,裴玄也算见过世面的人,他看不上你的美貌。所以,才会把你丢弃的如此干脆。”


    陈顼道:“皇姐,你在说什么?此事又与先生何干?”


    弄玉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看向陈持盈,一字一顿道:“不过现在也不重要了,你注定要嫁给谢昭,去岭南一起发烂发臭。”


    陈持盈摇头道:“不,不会……我不要去!皇后娘娘会救我的,裴玄会救我的!他们不会,不会放任我去岭南,不会!”


    她说着,看向萧皇后。


    可萧皇后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怎么?怕了?”弄玉嘲弄着看向萧皇后,道:“你以为单纯的女儿,根本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你以为她是爱你,其实她只是想利用你,仅此而已。”


    萧皇后瘫坐在地上,由着寄奴将她搀扶着,道:“持盈,不是……”


    弄玉又看向陈持盈,道:“你信她,算是信错了人。她连自己都顾不了,你还指望她什么?”


    陈持盈和萧皇后两两相望,却又觉两两生厌。


    无论她们是否能和解,到底也不能恢复从前了。


    弄玉只觉心里惬意得紧,连身子都好受多了,道:“陈持盈,本宫祝你和谢昭百年好合,一起啊,老死在岭南。”


    她说着,转身便走。


    陈顼道:“皇姐,等太医来诊过再……”


    弄玉道:“留着给母后和陈持盈看吧,本宫好着呢。”


    *


    弄玉走到半路,已觉头晕眼花,只觉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昏昏沉沉的,不知睡了多久,弄玉才清醒了几分。


    她挣扎着睁开了眼睛,却觉殿中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楚。


    “伯英……”


    她轻声唤道。


    没有人回答。


    她坐不起来,便伸出手去探,想要点燃宫灯照明。


    突然,她摸到一只温热的手。


    她心中一紧,警惕道:“甚么人?”


    “皇姐,是我。”


    黑暗中传来陈顼的声音,下一瞬,他便点燃了一盏宫灯,将一切都照了个分明。


    “这是哪里?”弄玉问道。


    陈顼赶忙扶了她起身,他在她身后垫了软枕,道:“这是宣室殿,我的寝殿。”


    他有些羞赧,语气也是低低的。


    弄玉这才发现,整个寝殿中只有他们二人,床边放着一个矮凳,想来方才陈顼就是坐在上面,等得久了,便睡着了。


    弄玉叹了口气,道:“不早了,我该回去了。你去唤伯英和遣兰来,她们会侍奉我回去。”


    陈顼点点头,又摇摇头,道:“皇姐病得这样厉害,还是歇在我宫里吧。我会照顾好皇姐的。”


    弄玉道:“不必了。你我到底是姐弟,男女大防,有所不便。”


    “可是从前,我玩累了都会歇在皇姐宫里,皇姐从未赶过我。”


    “你也说是从前。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弄玉硬声道。


    “是因为先生吗?” 陈顼小声问道,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一双眼睛在暗夜之中亮亮的,宛如一只小兽。


    可弄玉知道,他不是小兽。他是野兽,会咬人的。


    第68章 殊死一搏(三) 裴大人大约是忘了,上……


    弄玉摇摇头, 道:“你是你,裴玄是裴玄。”


    陈顼眼底一亮,可听得弄玉说完, 那双眼睛便倏地暗了下去。


    “你们各有各的……让本宫不得不退避三舍的原因。”弄玉轻叹一声, 挣扎着便要起身。


    陈顼顾不及多问, 便赶忙去扶她, 道:“皇姐若当真不愿嫁先生, 我去与先生周旋,总有法子让这婚约作废的。”


    “不必。”弄玉淡淡道:“本宫的事, 本宫自己会处理。”


    陈顼急着剖白, 道:“皇姐再忍耐些时日,等我坐了皇帝, 那时候, 皇姐要怎么样我都依着皇姐……”


    弄玉握着他手腕的手指一紧, 侧眸看向他,眼底满是探究。


    陈顼自知失言, 忙避过头去,道:“太医已来看过, 却瞧不出什么。皇姐, 你的身子到底是怎么了?”


    弄玉没有回答,只冷冷道:“裴玄要做的事,你是知道的, 对不对?”


    陈顼支支吾吾道:“先生要做什么,我……”


    弄玉一把攥起他的手,道:“霸先,你也是同意的,对不对?”


    陈顼道:“皇姐说的什么, 我听不懂。”


    “听不懂?”弄玉冷哼一声,道:“好一个听不懂。”


    弄玉狠狠甩开了他的手,道:“如此,本宫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重活一世,她一直对陈顼抱有幻想。她虽避着他,却在心底隐隐觉得,是皇权,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改变了他,而现在,她突然惊觉,也许他原本就是心狠手辣的人,只有在她面前,他才是那个人畜无害的乖巧弟弟。


    所以,上一世他对自己做的事,与其说是被命运推搡不得不为之,倒不如说,是他自己的选择。


    陈顼见她要走,赶忙跪下来,道:“皇姐,是我不对,是我……是我看不惯淑妃和大皇兄那副嘴脸,是我不想再让你和母后受委屈!我不该……”


    “殿下没有错,何必如此?”


    殿门被骤然推开,裴玄大步走了进来,他神色冷清,可望向陈顼的目光却带了三分鄙夷,他微微俯身,将陈顼拉起来,道:“殿下,大丈夫功在千秋,不拘小节。臣说过,殿下是嫡,是人中之龙,本也不该屈居人下。”


    “可是皇姐……”陈顼不甘地望向弄玉,道:“若是皇姐不喜欢,我现在就收手。”


    裴玄握着他的手紧了紧,肃然道:“剑已出鞘,再无转圜。”


    “先生!”陈顼不可置信地望着裴玄。


    弄玉却道:“是啊,裴大人做了如此多的筹谋,此事作罢,岂不可惜?”


    裴玄冷笑一声,道:“殿下不必忧心,安平殿下早知道此事,也并未阻拦呢。”


    陈顼猛地看向弄玉,道:“皇姐,你……”


    “殿下或许狠毒,可安平殿下本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裴玄幽幽道,他盯着弄玉,唇角微微勾起,说不清是鄙夷,还是欣赏。


    弄玉淡淡瞥了一眼裴玄,道:“论阴毒手段,我们姐弟不如大人。”


    裴玄轻笑一声,道:“臣便当殿下此言是夸赞。”


    陈顼怔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是自己错了,还是旁人错了。


    裴玄道:“六殿下,臣与安平殿下想单独谈谈。”


    “哦,好。” 陈顼答应着,缓缓走了出去。


    *


    殿中灯光昏黄,弄玉不想看裴玄,便径自去点那些宫灯。


    她背对着他,道:“本宫以为,没什么话要和裴大人说。”


    “殿下的身子是怎么回事?”裴玄深深望着她。


    “没怎么,大约是气血不足。”


    “气血不足?若当真如此,太医怎会诊不出来?上一世你身子便不好……”


    “本宫如何,好像与裴大人无关吧?”弄玉凌厉地望着他,道:“话说完了,还请裴大人出去。”


    裴玄眼底划过一抹狠厉,他强压着性子,道:“是因为季风,对不对?殿下居然为了他,做到如此地步?”


    弄玉淡淡道:“裴大人还是别乱猜了,就算再说下去,本宫也是四个字:无可奉告。”


    裴玄漠然点点头,道:“好,那臣不问。如今,臣与殿下总算有一件事可以达成共识,是否,也能算是盟友?”


    弄玉冷笑一声,道:“本宫有盟友。”


    裴玄听着,眼底便闪过一抹凌厉的光来,道:“如今季风远在边境,管不了京城中的事。臣知道,殿下也想要那位置,只不过,这自古以来,也没有女子做帝王的先例,便只能委屈殿下了。”


    “不过,宣德殿下既然惹了殿下不快,臣已想法子让她和谢昭明日便上路,到时候,要她死还是活,全凭殿下一句话。至于皇后娘娘,是疯是死,也全在殿下。”他蛊惑道。


    弄玉淡淡道:“可惜了,本宫这个人不愿受委屈。半点也不行。”


    裴玄笑笑,道:“那就公平竞争,等到陛下驾崩之时,鹿死谁手,全凭本事,如何?”


    弄玉道:“本就是如此,不是么?还是说,裴大人以为,本宫争不过你?”


    裴玄道:“臣只是好奇,殿下一个弱女子,到时候拿什么与臣争?”


    他顿了顿,走到她身后,将下颌抵在她脖颈上,道:“是……太后?”


    弄玉猛地回过头来,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道:“裴玄,本宫警告你,你如何对父皇,本宫不在意,可若是你敢对皇祖母下手,就别怪本宫不客气!”


    裴玄却浑不在意,只向前逼近一步,道:“臣倒是想知道,殿下能如何?”


    弄玉道:“裴大人倒是自信得很。”


    裴玄道:“彼此彼此。”


    弄玉厌恶他灼灼的目光,便想要向后退一步,可她身后便是桌子,根本退无可退。


    她腰间撞到桌子,只听“咚”的一声,她吃痛,眉间便不觉耸起。


    裴玄伸手揽住她的腰,他手指微热,灯火重重之中,他眼底已是一片翻江倒海的墨色。他喉咙滚动,道:“殿下就安心嫁给臣,不好么?”


    弄玉道:“裴大人这种话,还是留着骗陈持盈吧。”


    他被她眼底的不屑灼痛,他唇边依然带着笑,可眼底却在一瞬间迸发出了警告的意味,道:“臣虽利用宣德殿下,却从未承诺过,可以娶她。”


    “从始至终,臣只有殿下一个妻子。从始至终,臣想娶的也只有殿下。”


    弄玉嗤笑一声,道:“裴大人大约是忘了,上一世,陈持盈可是殿下明媒正娶的妻子呢。”


    裴玄望着她,眼底的情绪渐渐变浓,道:“殿下定要咬着上一世的事不放么?凭什么他季风就能重新做人,臣就不能?”


    他的手猛地收紧,让她贴得自己更近。


    他定定望着她,两人离得那样近,他的下颌好像能蹭到她的头顶,他清楚地看到,她那双漂亮的眸子之中,翻滚着的厌恶。


    铺天盖地的厌恶。


    他记得季风抱着她的模样,她眼底分明没有这样浓烈的情绪。


    他的眼梢薄红,他的手微微地颤抖起来,他甚至开始厌恶自己,呼吸却一寸寸地重了起来。不受控制地重了起来。


    弄玉伸手推他,他却步步紧逼,不肯放松一点。


    “裴玄,你放肆!”


    “臣规矩了两世,也该放肆一次!”


    裴玄说着,压抑已久的邪性裹挟了他,他喉结轻滑,低头吻向她。


    “你疯了!”弄玉避过头去。


    他却挑着她的下巴不由分说地吻住,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扣着她的后脑,无限地将她贴近自己,好像要将她碾碎似的。


    “唔……”


    弄玉拼命挣扎起来,她费尽全力,将桌上的烛台推了下去。


    火花四溅,火光很快暗了下去,烛台撞在地上,发出脆响。


    这声响激起了裴玄的理智,他停了下来,静静望着她,也望着她眸中失态的自己。


    弄玉披散着头发,道:“裴玄,你让本宫瞧不起你!”


    裴玄眼底微黯,苦笑道:“在殿下心中,臣早已如同蝼蚁。”


    弄玉理着衣衫,道:“此事之前,本宫只当你是对手。可现在……”


    “皇姐!先生!”门外响起陈顼的声音,道:“出什么事了?”


    弄玉走到殿门前,倏尔将门拉开,道:“无事,只是本宫该走了。”


    陈顼望着她的模样,不敢再问,只道:“我送皇姐回去。”


    弄玉淡淡道:“不必。”


    “殿下的身子……”


    “不劳裴大人费心。”弄玉丢下一句话,便大步走了出去。


    陈顼没有追上去,只是冲到裴玄面前,狠狠打了他一拳。


    裴玄吃力,向后退了几步,却没有还手。


    陈顼眯了眯眼睛,冷声道:“裴玄,我唤你一句先生,却不代表你可以伤害皇姐。我就算拼了一切不要,也不会让你伤害皇姐半分!若再有下次,你我的师徒之情便到此为止!”


    裴玄擦了擦唇边的血迹,理了理衣衫,极郑重地行了礼,道:“是。”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抬起头来,道:“不会了。”


    陈顼道:“我是想要那个位置,可我更要护着皇姐安康喜乐。”


    裴玄道:“殿下放心,大婚之前,臣绝不会做出任何逾矩之事。”


    陈顼上前一步,将他扶起来,道:“先生如此,待大事成了,我绝不会亏待先生的。”


    裴玄幽深的眼底涌动着分辨不明的情绪,道:“是。”


    *


    弄玉没有回云光殿,反而去了合光宫。


    若云见弄玉来了,忙迎上来,道:“殿下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太后都歇下了。”


    弄玉道:“姑姑,本宫有要紧的事要见皇祖母。”


    若云见她神色郑重,便知道她有要事,忙引了她进去,道:“殿下请随奴婢来。”


    第69章 殊死一搏(四) 若是他死了,我们夺得……


    寝殿中, 崔太后已歇下了。


    若云端着宫灯走进去,命守夜的宫女退下去,方引着弄玉进来。


    寝殿里很是温暖, 夹杂着淡淡的檀香气, 正是儿时弄玉熟悉的味道。


    弄玉贪婪地吮吸着这气味, 好像只要这样, 她便能安心, 而崔太后就能长久地留在她身边。


    若云将帷帐掀起来,轻轻地唤崔太后起身。


    弄玉远远望着她, 直到崔太后坐起身来, 她才缓缓走到床前,在床边坐下来, 道:“皇祖母。”


    崔太后温言道:“玉儿, 这么晚了, 你怎么来了?”


    弄玉扑在崔太后怀中,鼻子里隐隐有些鼻音, 道:“这些日子皇祖母可好?宫中可有来什么新人?请平安脉的太医可有换?”


    崔太后有些疑惑地看向若云,道:“若云, 你说。”


    若云道:“太后一向喜静, 咱们宫中一直就那几个宫女、宦官,都是老人了。至于请平安脉的太医,一直是太医院的院正, 没换过旁的人来。殿下这样问,可是这宫里出了什么事了?”


    崔太后担忧道:“玉儿,到底是怎么了?”


    弄玉坐直了身子,道:“皇祖母,孙女担心, 这宫里不太平。会出事。”


    崔太后和若云对视了一眼,道:“你是说……”


    “有人会趁着父皇生病,京畿守卫不足,做出些谋逆之事。”弄玉目光灼灼,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崔太后一把握住弄玉的手,道:“玉儿,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若云四下看着,又走到寝殿门前将门打开,仔细看了看外面,方又阖上门,朝着弄玉点了点头。


    弄玉垂眸道:“孙女也只是猜测。可若要动什么手脚,现在便是最合适的时候。”


    她说着,抬眸看向崔太后,道:“如今京畿之中的兵马,有哪些?”


    崔太后道:“大部分都随着季风出征去了,如今便只剩下京郊大营的那些残兵,不值什么。至于宫中,便只有禁军。”


    “禁军统领是谁?”


    “诸葛澈。”崔太后道:“哀家倒不知他有何才干,只知道他对陛下还算忠心。”


    “他的确忠心。”弄玉幽幽道:“可孙女记得,他是裴恕的学生。”


    崔太后道:“那时陛下还是皇子,他因着年岁与陛下相仿,便命他入宫做了一段时间的伴读。可他着实不是读书的料,没多少日子,便弃文从武去了。陛下念在与他的同窗之情,才命他做禁军统领的。不过裴氏世代忠心,裴恕教养出的人大约也不差。”


    “那若是,裴氏的人要他造反呢?他会选谁?”弄玉冷声道。


    “这……”崔太后犹豫道:“玉儿的意思,是裴敬和裴玄要造反吗?怎么可能?”


    “也许只是玉儿多心。”弄玉坦诚道:“无论是谁要造反,孙女都不在乎,可孙女要皇祖母平安,任何人,都不能伤害皇祖母。”


    若云郑重道:“殿下放心,这些年来,太后的衣食住行都是奴婢亲自侍奉的,绝不敢假手于人。”


    弄玉点点头,道:“有姑姑操持着,本宫自然没有不放心的。”


    崔太后没说话,只是蹙眉望着她,道:“如今你父皇老了,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皇子和臣子们有些活络心思也是有的。可是……”


    弄玉缓缓抬头,道:“皇祖母舍不得他,是不是?”


    崔太后叹了口气,道:“他到底是哀家养大的。无论他做了什么,也无论哀家多恨他,到底不忍。”


    弄玉紧抿着唇,道:“皇祖母,若是他活着,最终能将皇位交给我们的几率是多少?”


    崔太后道:“大楚没有立皇太女的先例,无论是疏安还是霸先,赢面都比你大。”


    弄玉道:“若是他死了,我们夺得权柄的几率有多大?”


    崔太后灼灼望着她,道:“那就看,你与哀家的本事了。”


    弄玉的目光陡然锋利,道:“若是……季风赶得回来呢?”


    崔太后抬头看向她,那一眼十足冷漠,道:“那这,便是他的命数了。”


    弄玉攥紧了崔太后的手,道:“孙女也如此想。”


    崔太后道:“玉儿啊,不必再忍了。”


    “是。”弄玉道。


    *


    翌日一早,云光殿中便来了许多太医,他们站在殿门前,说什么都不肯离去,只说定要为弄玉诊病之后才能离开。


    遣兰蹙眉道:“你们这是做甚么?哪有主子不去请,你们倒自己来的道理?”


    为首的太医道:“姑娘有所不知,六殿下昨日便差人去太医院传了话,今日一早若是谁没到云光殿,便不必再来当值了。”


    遣兰道:“哪有这样霸道的规矩?”


    正说着,便见陈顼自人群之中走了出来,他面上带着笑意,盈盈走到遣兰身侧,道:“遣兰姐姐,皇姐可起身了?”


    遣兰虽然知道弄玉不喜欢陈顼,可他到底是主子,又欢欢喜喜的,她实在无法冷脸相待,便道:“殿下还睡着。”


    陈顼笑着道:“那让皇姐安歇,不必唤她。我在这里等着就是。”


    遣兰有些为难,道:“哪里有您在外面等着的道理?不若您先回去,等殿下醒了,奴婢再去请您。”


    陈顼摇摇头,道:“你不知道,我昨日惹了皇姐生气,今日正是来赔罪的呢。”


    他说着,便悠悠闲闲地在殿门前坐了下来,虽是坐在石阶上,那身姿模样却比坐在龙椅上还好看些,贵气逼人。


    遣兰无奈,正要阖上殿门,便见弄玉款款走了出来。


    她脸上薄施粉黛,头发松松地绾着,鬓边簪了一支玉钗,配着青玉色的衣裙,越发显得超然脱俗。


    陈顼见她出来,忙站起身来,道:“可是扰了皇姐清梦?”


    弄玉淡淡扫过那些太医的脸,道:“本宫身子无恙,你们都回去吧。”


    那些太医面面相觑,却都不敢动。


    如今的形势,众人都料定太子只会在陈顼和陈尧之中,因此,谁都不敢冒风险去得罪陈顼。


    弄玉心里明白,便也不恼,只清浅一笑,道:“你们若是爱在这里待着,就请自便。本宫还有事,不奉陪了。”


    她轻巧巧说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太医们都吓得噤声,唯有为首的那个太医探究着看向陈顼,为难道:“六殿下,您看这……”


    陈顼急着去追弄玉,便摆了摆手,道:“都回去罢。”


    他说完,便小跑着到弄玉身前,道:“皇姐身子未好,怎么不让太医们诊治一下?也好安心。”


    弄玉道:“本宫没病。”


    “可昨日……”


    弄玉脚下一顿,道:“昨日之事,若是还有旁人知道……”


    “皇姐放心,我绝没有告诉别人。至于先生,他也绝不会说出去的。” 陈顼忙剖白道。


    弄玉懒得与他多言,便没再开口,只直直朝着九华殿走去。


    陈顼虽不知她要去九华殿做什么,却也不敢问,只静静陪在她身侧。


    弄玉不愿多言,便随他去了。


    *


    弄玉甫一踏入九华殿,便听得女子的哭声。


    顾问行忙迎了过来,道:“两位殿下,今儿这日子,你们怎么来了?正乱着呢。”


    弄玉笑笑,道:“顾公公只管忙自己的,这不乱本宫还不来呢。”


    陈顼这才发现,陈持盈今日正着了庶人的装束,和谢昭一道被压在一处。


    她挣扎着道:“父皇!父皇救我!”


    陛下披着披风,面色有些苍白地站在高处,萧皇后和淑妃站在他身侧,萧皇后面上有些不忍之色,又很快转为厌恶,道:“你脸上的伤好了,却不肯禀明陛下,谁知你心里盘算着什么?”


    陛下冷声道:“朕本还怜惜你几分,你却满腹算计,不仅欺君,还算计你皇姐的亲事,朕如何饶你!”


    裴玄站在陛下身侧,眼底微沉,道:“崔恬大人已查明,谢顺通敌叛国,陷害季氏,罪无可恕。陛下已判了谢顺今日于北市凌迟,谢氏抄家,全族十四岁以上男子流放岭南,女子充为官妓。”


    裴玄顿了顿,目光扫过弄玉的脸,道:“宣德殿下,若非陛下怜悯,谢昭已被处死了。谢昭,细念起来,你该好好感谢宣德殿下才是。”


    谢昭看向陈持盈,道:“是,是!”


    陈持盈面上的面纱已被狠狠拽了下来,她颤抖着道:“父皇,岭南路途遥远,谢昭又是罪臣,儿臣随着他去,岂不是送死么?还请父皇收回成命,让儿臣择人另嫁!”


    裴玄淡淡道:“殿下当真不懂,君无戏言四个字的厉害么?”


    陛下心知季风在边境大胜,谢顺只能一死以平民愤,如此,谢氏便再无利用的价值。而陈持盈是谢贵妃所生,又品行有亏,虽是公主,朝中诸臣却再没人愿意与她结亲。留着她,也是无用,反而落人口实,便道:“兰辞,此事由你处置便是。朕乏了。”


    裴玄道:“是。”


    弄玉款款走到陈持盈身侧,上下打量着她,低声道:“妹妹天姿国色,难怪当初还存着一丝幻想,以为裴玄会娶你。”


    陈持盈恨道:“陈弄玉,你别以为这就完了!就算我去了岭南……”


    “你去不了岭南。”弄玉笑着道:“裴玄已答应了我,让你死在路上。”


    “什么?”


    “你所抱有幻想的裴玄,只喜欢本宫一人。”她轻声道。


    “不,不可能!裴大人不会如此绝情!”陈持盈不可置信地看向裴玄,他正恭敬地行了礼,送陛下回寝殿。


    弄玉勾了勾唇,笑得越发蛊惑,道:“怎么不会?若不是他,你又怎么会想法子让谢昭入宫?又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如今形势,唯有告诉父皇,一切都是裴玄主谋,你才有可能留下来。”弄玉轻声道。


    第70章 大结局 你真以为,季风能回来?


    陈持盈望着她, 道:“当真?”


    弄玉没说话,只轻笑一声,便背着手朝着陛下的方向走去。


    陈持盈望着弄玉的背影, 再忍不住, 道:“裴玄!你当真要置我于死地?”


    弄玉脚下一顿, 眼底盈着一汪笑意, 她猛地回过头来, 故作惊讶地看向陈持盈。


    陈顼忙道:“五皇姐,你休要胡言!此事与先生何干!”


    裴玄面色如常, 只微微挺直了背脊, 悠然看向陈持盈,道:“殿下慎言。”


    陈持盈知道, 她若是再不说, 便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便大声道:“是你告诉我,只要我让谢昭表兄入宫, 想法子陷害皇姐,让她失了父皇的宠信, 你便会娶我!是你, 是你啊!为什么你好好的站在这里,我却要流放岭南?求父皇,求父皇明鉴啊!”


    陛下回眸看向裴玄, 道:“兰辞,可有此事?”


    裴玄道:“绝无此事。”


    他声音镇定,连睫羽都没有扇动半分,道:“陛下若要查证也不难,只须问问谢昭, 到底是谁让他冤枉安平殿下便是了。”


    谢昭不等裴玄说完,便忙不迭道:“是宣德殿下!”


    他说着,有些心虚地看向陈持盈,可到底是裴玄可以决定他的性命,他不敢不替他说话。


    陈持盈拼命摇头,道:“怎会?谢昭表兄,你如此害我,到底是他裴玄给了你什么好处?”


    谢昭道:“宣德殿下,你还是早些看清形势,不要再攀扯裴大人了。”


    裴玄不等他说完,便朝着陛下跪了下来,道:“此事处置完毕,臣也想自请罢去官职,娶安平殿下进门。”


    陛下仔细看着他,半晌,方道:“兰辞,朕不希望再有旁的声音吵到朕安歇。”


    裴玄道:“是。”


    “父皇!父皇!”陈持盈拼命唤着,可陛下却再也没有回头。


    萧皇后叹了口气,道:“持盈,这就是你的命,认了吧。”


    她说完,便也随着陛下一道走进了寝殿。


    裴玄看向宫中的侍卫们,道:“陛下的意思,你们都听明白了?”


    那些侍卫会意,便一拥而上,有的去堵陈持盈的嘴,有的去拉她,有的去打她。不一会,陈持盈便倒在地上,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弄玉远远看着她,如今的她倒在血泊之中,正如上一世的自己。


    她皱了皱眉,道:“宣德殿下既然走不到岭南了,谢昭公子也就不必去了。”


    那些侍卫看向裴玄,见他微微颔首,便都明白了,很快将谢昭打死拖了下去。


    弄玉淡淡道:“妹妹,你我姐妹一场,如今我让谢昭陪你,为你报了仇,也算对得起你了。”


    裴玄命人将地面打扫干净,自己则走到弄玉身边,温言道:“如此,可出气了?”


    弄玉正要开口,便见顾问行满脸喜色地走了出来。


    弄玉看向他,道:“顾公公,何事如此高兴?”


    顾问行笑着道:“安平殿下,大喜啊!季将军大胜,陛下封了他为一品大将军,奴才正急着去传旨呢。”


    弄玉笑笑,道:“果然是绝好的消息,不耽误公公。”


    弄玉见顾问行走了,才看向裴玄,道:“裴大人还是好好想想,何时卸下这官职罢。”


    如今陛下肯放心重用他,不过是因着他的这句承诺。


    一旦季风回来,能够与萧氏抗衡,兔死狗烹,他这个近臣也就做不长久了。


    裴玄眼底一寒,不觉拢紧了衣袖中的五指,道:“不劳殿下费心。殿下还是想着,何时嫁给臣罢。”


    弄玉的容颜一片冰凉,道:“本宫倒觉得,不必想了呢。”


    她说着,便要转身离去,却听得裴玄阴厉道:“你真以为,季风能回来?”


    弄玉猛地回头,只觉他周身都散发着让人胆寒的嗜血气息。


    她沉默地望着他,忽然轻嗤一声,道:“裴大人知道的,本宫素来相信季风。上一世你挡不住他,这一世,也亦然。”


    她说完,再不给他开口的机会,便径自入了九华殿。


    裴玄没有追上去,只站在原地,眼眸一寸寸地黯下去。


    陈顼走过来,担忧道:“先生,若是季风回来,只怕……”


    裴玄目光冰凉如薄刃,道:“殿下,耽误不得了。”


    陈顼点点头,像是下定了决心,道:“便依着先生所言。”


    “还有季风,不能让他回来。”裴玄淡淡道。


    陈顼慢慢抬眼,漆黑的眸子中映出遮天蔽日的杀气,道:“先生放心,待大事一成,我便让季风死无葬身之地!”


    *


    九华殿。


    “吱呀”一声,弄玉将门推了开来。


    萧皇后听得声响,忙绕过屏风走了过来,见来人是弄玉,当即便沉了脸色,道:“陛下方才安歇下来,你来做甚么?”


    弄玉瞥了她一眼,还未开口,便听得陛下的声音。


    “让安平进来吧。”


    萧皇后赶忙道了声“是”,便侧身让了位置。


    弄玉款款走了进来,朝着陛下行了礼,道:“父皇近日可大好了?”


    陛下笑着握紧了弄玉的手,道:“安平,这些日子你受委屈了。”


    弄玉摇摇头,道:“有父皇惦念,儿臣不觉得委屈。”


    陛下道:“季风立下大功,朕已封了他为大将军。待他回来,朕便为季氏平反,只是……他到底受过了宫刑。朕可以赏赐他旁的女子,可你是公主,到底不能嫁他。”


    弄玉道:“儿臣明白。”


    “你心里可有怨怼?”


    弄玉笑笑,道:“儿臣早就说过,儿臣不愿做甚么金枝玉叶,儿臣只想为父皇分忧。从前举荐季风,是为父皇分忧,如今嫁给裴玄,亦是如此。”


    “好孩子。”陛下叹了口气,道:“你放心,到时候朕会封你为镇国公主,十里红妆,给你所有的体面。”


    弄玉道:“多谢父皇。”


    陛下望着她乖顺的模样,心中不觉安慰,道:“好了,你去罢。”


    弄玉站起身来,正要出去,便听得陛下吩咐萧皇后,道:“你也去罢,朕这里自有淑妃照应着。”


    萧皇后愤恨地看了淑妃一眼,到底没敢不从,只道:“是。”


    她跟在弄玉身后,与她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


    *


    九华殿门前,宫人们已将方才陈持盈和谢昭的痕迹清理干净,裴玄与陈顼也早已离开了。


    萧皇后唤住了弄玉,道:“你站住,本宫有话要与你说。”


    弄玉道:“哦?”


    萧皇后沉了脸色,走到她面前,道:“你为何要如此爽快便应了与裴玄的亲事?你知不知道,都是因为你,裴玄一旦娶你,便要卸下所有官职!到了那个时候,霸先怎么办?还有谁帮着他?”


    弄玉道:“这就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中了。”


    若是她梗着脖子不肯嫁,那在陛下眼中,她便是那个贪恋权势之人。


    如今的陛下,便如困兽,随时随地都可能为了权势发疯。谁若是敢觊觎他手中的权柄,那么,无论是谁,都将成为他的敌人,死无葬身之地。


    而她要做的,便是稳住他,等季风回来……


    “你明明知道,如今只有裴玄肯帮霸先!陛下日日倚重淑妃母子,若当真……当真让疏安继承了大统,我们怎么办?”萧皇后压低了嗓音,可眼底却全是不满之色,连掩盖都忘了。


    弄玉冷声道:“母后放心,无论是裴玄,还是霸先,都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他们啊,有的是法子。”


    萧皇后追上去,道:“你这是何意?”


    她虽是问着,心里却也有了一丝预感,道:“难不成,霸先他……”


    弄玉冷笑一声,道:“母后只须想想,你是要夫君,还是要儿子?想清楚了,到时候,可别后悔。”


    萧皇后微一怔忪,不觉向后退了几步,连站都有些站不稳。


    寄奴见状,忙走上前来,道:“娘娘这是怎么了?可是安平殿下说了甚么?”


    萧皇后摇摇头,道:“你去,去找霸先来。本宫有话问他。”


    寄奴道:“是。”


    *


    九华殿内,淑妃见众人都离开了,便温温柔柔地靠在陛下身边,手中捧着药碗,道:“陛下,刘太医方才刚送了药来,臣妾侍奉您吃药吧。”


    陛下揉了揉眉心,道:“也好。”


    他瞥了那药一眼,道:“今日这药,气味好像不同些。”


    淑妃亲自尝了一口,方道:“这位刘太医开的药用量都极是斟酌,想来今日是调整了几味药。这些日子用下来,陛下可觉得好些?”


    陛下道:“倒是睡得着了,可还是觉得困顿疲乏得紧。”


    淑妃道:“就是睡觉才养人呢。”


    “依着你看,这个刘光可还能用?”


    淑妃自然知道,这药吃不好人,倒也吃不坏人,而陛下这样病着,倒对她最为有利,便道:“臣妾觉得,刘太医不是冒进之人,这样细细调养着,等陛下的身子好些了,再用些猛药,如此,陛下的身子才担得住,基础也能打得好。”


    陛下道:“如此便先用着他。这些日子你辛苦了,朕瞧着,六宫之事你处理得很像样。”


    淑妃抿唇一笑,道:“是太后肯提点臣妾罢了。臣妾处事还差得远,全是仰仗陛下罢了。”


    陛下笑笑,道:“皇后孱弱糊涂,安平果断霸道,依着朕看,倒是你行事最得朕心。”


    淑妃笑着跪下来,道:“还有一事,臣妾想求陛下恩准。”


    “何事?”


    “臣妾想为疏安求一门亲事。”


    “是谁家的女儿?”


    淑妃低下头去,道:“萧丞相之女,萧真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