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往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洄雪 > 80-90
    第81章 之后


    很多大臣并不知道前一夜发生了怎样惊心动魄的事。


    第二天一早, 天蒙蒙亮,便有朝臣陆续进宫上朝, 期间还神色轻松地与同僚低声闲谈几句,有细心的官员发现,平日里就来的很早的户部尚书今日来得更早,手持笏板,直挺挺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闭目养神,有官员上前打招呼亦置之不理。


    “周阁老今日怎么了?”


    “不知道,此人向来不近人情,别招惹他。”


    不知情的官员对着周士钊的背影絮絮低语, 而少数消息灵通的大臣多少知道几分,皆面带思索, 神情凝重。


    直到宦官高唱上朝,文武百官立即安静下来,纷纷按各自的位置站好。


    庆和帝驾到, 百官跪迎。


    而庆和帝落座后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昨夜容王擅闯宫禁,企图谋反,被禁军抓获,现已关入诏狱。”


    朝臣先是静了一瞬,之后如清水滴入油锅中,嗡地一声炸开, 俨然不顾这是规矩森严的朝堂,纷纷喧哗开来。


    庆和帝身后的宦官见状喊道:“肃静——”


    文武百官很快安静下来,紧接着立即有人出列上奏。


    庆和帝冷眼看去, 正是当朝太傅杨怀曜的得意门生, 礼部右侍郎章淳。


    杨怀曜致仕后,当初主张拥立太孙的一帮所谓纯臣就以张淳为首, 不过因大局已定,这帮官员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庆和帝虽未处置他们,但也没有重用他们,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以为这帮人已经认清了现实,没想到一听到容王出事,又迫不及待跳了出来。


    只听张淳道:“启禀圣上,臣昨夜歇在文渊阁的值房,并未曾听到皇宫中有什么大的动静,这其中可是有什么误会?”


    庆和帝淡淡瞥一眼张淳,道:“昨夜之事乃周阁老亲眼所见,当中细节还要问周阁老。”


    朝臣闻言纷纷震惊地看向朝堂右前方周士钊所站的位置,周士钊依旧手持笏板,昂首挺胸站在那,连姿势都不曾变过。


    周士钊从昨天晚上就憋了一口气,到现在也吐不出来,还只能继续憋着这口气配合庆和帝唱双簧:“容王殿下昨夜执剑夜闯顺贞门,确为臣亲眼所见。”


    在朝为官者谁都不是吃素的,章淳很快就发现周士钊话中漏洞:“不知周阁老昨夜何故前往顺贞门?”


    顺贞门位于后宫,朝臣不可能无缘无故走到那里。


    周阁老目不斜视,板着一张脸道:“臣昨夜同样在文渊阁,不过是帮安王殿下整理近日所学功课,之后奉殿下之命将整理好的书文送到西五所。”


    西五所的位置就在西六宫后面,顺贞门边上。


    两位皇子虽然已经封王,且在宫外成婚开府,但每隔一段时日就会进宫听学,西五所正是两位皇子在宫内的住所,周士钊也是两位皇子的老师之一,安王殿下虽然不在宫内,但周阁老提前将整理好的书文送到西五所也说得过去。


    张淳没有就此作罢,紧接着问:“敢问周阁老,昨夜容王殿下率领多少人闯宫。”


    周士钊神情一顿,半晌后才道:“就他一人。”


    章淳闻言转头对庆和帝道:“皇上,若是容王殿下真的有心谋反,有怎么可能只身一人私闯宫禁,这其中必有什么……”


    “够了!”庆和帝威严的声音从殿上传来:“章侍郎,你如此袒护容王,莫非是他的同党不成?!”


    张淳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紧绷:“皇上恕罪,臣不敢有二心,只是事关重大,还请皇上明察!”


    “哼!”庆和帝冷笑,“明察?容王在京郊私藏了三千暗卫,昨夜又执剑闯宫,不管他因为什么,私闯宫禁是死罪!私藏兵马也是死罪!桩桩件件朕哪件冤枉了他?!”


    张淳被陡然发怒的庆和帝骇得脸色苍白,冷汗大滴大滴从脸上落下,还不等他说什么,又听庆和帝道:“朕知道你和你的老师一直念着恭敏亲王,朕同样怀念皇兄,但这不是你们以此动摇国本的借口!”


    一句动摇国本,俨然将章淳为萧桓衍辩白之事上升到了别的高度,逼的拥护张淳的其他官员都不敢再站出来说话。


    庆和帝威严的眼神冷冷过扫朝堂上的大臣,迫人的威势逼得众臣纷纷低头,噤若寒蝉。


    庆和帝接着道:“这些年来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代表朕容得你们放肆,众卿——好自为之!至于容王谋逆一案,交由三司会审,不得有误,谁要是再有异议,就去诏狱陪容王吧!”


    既然庆和帝提出三司会审,那么就说明容王闯宫一事恐怕确有其事了,杨怀曜一派官员见状,再无话可说,章淳跪在殿上,额头贴地,一动不动。


    刑部、大理寺和督察院的官员纷纷出列:“臣遵旨。”


    庆和帝见震慑住了暗藏心思之人,才满意道:“今日就到这儿,退朝。”


    散朝后,众官员比以往更加沉默地往宫外走,心中都是对昨夜之事好奇万分,然而没有人敢在皇宫中公然议论此事。


    出得宫门,周士钊独自一人走在前面,章淳从后面追上来:“周阁老,周阁老请借一步说话。”


    周士钊停下脚步,他看了看左右,周围的官员都有意无意地往他们这边瞟,周士钊想到章淳此人除了对杨怀曜马首是瞻,在朝中的为人处世都无可指摘,是个可以往来之人,心中有了提点他的想法,便道:“上老夫的马车吧。”


    章淳忙不迭跟着周士钊上了马车,二人分主次坐定,周士钊就率先开口:“章侍郎,昨夜容王殿下确是私闯宫禁,于顺贞门被禁军当场抓获,本官亲眼所见。”


    章淳在朝堂上时还疑心此事乃皇上授意,现在听到周士钊如是说,当即愣住,两眼发直,半晌才道:“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周士钊想到昨夜容王殿下的眼神,也不由叹了口气:“容王殿下确实是故意闯宫,并非谁有意陷害,殿下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着本官的面就拔出了剑,若是没有此举,倒还可以找别的借口,既然已经亮了兵器,此事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章淳依旧不敢相信:“容王殿下贵重沉稳,行事妥帖,昨夜之事,微臣怎么觉得他似是受了什么刺激,才做出如此反常之举?”


    否则他实在想不通到底是为了什么,一个王爷深夜只身闯宫,还对宫中侍卫拔剑相向,这不是在自寻死路吗?


    周士钊意有所指道:“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也要三司会审之后才能得知了。章侍郎,老夫虚长你十余岁,当年也曾亲眼目睹恭敏亲王风采,然而人死如灯灭,如今已是庆和十二年,杨太傅活在过去不愿走出来,今上因着他在士林中的声望没有拿他怎么样,不代表今上会继续容忍你。”


    章淳脸色发白,周士钊刻意咬重“庆和”二字,他如何不知是在提醒他,如今的大宁朝,早已经是庆和帝的天下。


    “可是……臣自然知道,也并无其他心思,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皇上就这样杀了容王殿下,殿下可是先帝嫡出的血脉,皇上可是容王的亲叔叔啊!”


    周士钊低斥:“章大人慎言!如今皇上才是正统,休要再说什么嫡出血脉,且容王闯宫一案还未正式审理,你怎的就知道皇上要给容王定死罪?!”


    “此事并非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能够置喙的,还请章侍郎自重。”


    若是可以,连周士钊都不想搅进叔侄二人的斗争中去,自古皇权争斗,无论胜败,最终总要血流成河,他不想做无辜枉死的那个人。


    之后的一段路,二人都再未说话,章淳一直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什么。


    马车在一个偏僻的巷子停下。


    周士钊提醒道:“章侍郎,你该下车了。”


    章淳回神,郑重向周士钊谢了一礼:“今日之事,多谢周阁老提点。”


    说完下了周士钊的马车。


    马车朝着巷子深处驶去,烈日炎炎,章淳被阳光刺得头晕目眩,老师已经致仕,回到南京养老,容王殿下之事他多有力所不及之处,但还是要先写信将此事告诉老师,否则等三司会审的结果出来就一切都来不及了。


    章淳这样想着,转身朝着巷子外走去。


    “三司会审?”


    慈宁宫的后花园,依旧是苏蕴雪和孟行毓。


    两人站在宝云楼上,一边眺望花园景色,一边谈论萧桓衍闯宫之事。


    “本宫以为此事很快就会有定论,皇上竟然还要对此案进行三司会审,不怕夜长梦多吗?”


    “朝中至今仍有很多曾经拥护过恭敏亲王的老臣,皇上此举也是为了告诉他们,此事是容王咎由自取,也省得他们纠缠不休,在朝堂上吵个不停,反倒给了容王喘息的时机。”


    “咎由自取……”苏蕴雪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哂笑一声:“的确是咎由自取呢,三司会审的时间定了吗?”


    “三日后。”


    “这么快?”


    “不快了,早日会审,早日定罪,也省得夜长梦多。”


    孟行毓偏过头看向苏蕴雪,面上依旧笑盈盈的,一双黝黑的瞳孔似乎能看透人心:“不过贵妃娘娘可真是好本事,您说只有一成机会,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容王下了诏狱,臣以为扳倒容王还要费不少心力呢。”


    苏蕴雪勾了勾嘴角,面上却毫无笑意:“谁知道呢?运气吧,不过你不觉得太容易了吗?听说萧桓衍还藏了三千暗卫在京郊,应该是沈十三来京城时暗中带来的,他宁愿用那三千暗卫护送孔思弗回明州,也不带着这些人闯宫,他在搞什么?”


    第82章 圈禁


    孟行毓道:“这才是他的高明之处, 娘娘可知那天晚上宫中埋伏了多少禁卫军?两万人!除此以外五军都督府还有三万兵马在万岁山待命,别说三千暗卫, 就是三万也不可能成功,索性只身而来,被抓住还能为当日的行径找个理由,虽说夜闯宫门形同谋逆,但若是三司会审的时候容王对此举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缘由,倒也罪不至死。”


    “你是说,他可能不会死?”


    “娘娘以为要杀一个亲王很容易?我朝有祖训,宗室虽有大罪亦不加刑, 重则降为庶人,轻则召至京城面谕其非, 若是容王找的理由说得过去,朝中那帮老臣是不会让他死的。”


    孟行毓半眯着眼,瞧着花园中一棵苍松树梢上的鸟窝, 一面道:“容王宁愿只身闯宫也要让所有的暗卫护送他的长史回明州,他们在明州,不,在江南一定藏了什么东西,也许是兵马,也许是兵器, 也许……都有!就看锦衣卫能不能查到什么了。”


    孟行毓十分投入地分析着萧桓衍可能留下的后手,回头一看,见苏蕴雪正一个人怔怔出神。


    他眯了眯眼睛, 忽而有绽开一个笑, 如春日暖阳,温润而泽, 眼神却晦暗莫测:“娘娘似乎不怎么开心?是因为容王殿下被抓?还是因为知道他死不了?”


    苏蕴雪自己也不知道,自萧桓衍下了诏狱后,她总是走神,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没有很开心,也没有很失落,就好像骤然失去了一个……支撑她走下去的目标。


    苏蕴雪偏头看向孟行毓,自从萧桓衍入狱后,孟行毓一直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只是在人前掩饰的很好,但苏蕴雪在和他的言谈中多多少少还是能察觉出来,她也很想问他,复仇真的是一件值得兴奋的事吗?为什么她一点也感觉不到开心?


    但她没有问,只是勾了勾唇道:“孟大人高兴不就好了……不管他留了什么样的后手,只要锦衣卫将明州的余党一网打尽,抓住孔思弗他们,想来萧桓衍再能耐也掀不起风浪。”


    苏蕴雪收回倚在栏杆上的手,对孟行毓道:“三司会审后,不管是什么结果,都给本宫递个消息吧,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总要知道他的下场是什么。”


    苏蕴雪和孟行毓都知道萧桓衍必定会为闯宫之事找一个合适的理由,然而连苏蕴雪也没有想到,萧桓衍竟然会以她为借口。


    庆和十二年秋,容王萧桓衍因不忿叔父庆和帝霸占自己的宠妾,于离京前夕愤而执剑私闯宫禁,企图劫走苏贵妃。


    三司会审的结果一出,苏蕴雪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为京师上下的谈资,不同于之前带着些香艳遐思的戏谑之语,这次苏蕴雪在百姓口中,成了彻头彻尾的红颜祸水,祸国妖姬,是挑拨离间致使叔侄反目成仇,险些引发宫变的罪魁祸首。


    文武百官知道后尤为激动,在朝堂上争先恐后地进谏,要求处死苏贵妃。


    尤其是杨怀曜一党的文臣,言辞之犀利可谓咄咄逼人。


    “皇上,苏氏为了攀龙附凤几次易嫁,即使进了后宫也不安分,屡屡挑拨皇上和容王的关系,致使君臣失和,甚至迷惑容王,诱其私闯宫禁险些酿成大祸,如此惑主乱国之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哪!”


    “皇上,妖妃离间皇室和宗亲,其心可诛!


    “皇上,妖妃祸国危害社稷,求皇上杀之以正朝纲!”


    “求皇上赐死苏贵妃!”


    “求皇上赐死苏贵妃……”


    之前在朝堂上维护极力维护苏蕴雪的庆和帝此时一言不发,百官跪在殿上群情激奋直言进谏,他始终无动于衷,半晌,才悠悠问道:“如此看来,众卿是对容王私闯宫禁一事并无异议了?”


    原本还在慷慨激昂的朝臣一顿,才惊觉庆和帝话中陷阱。


    若有异议,那么容王供词作不得真,赐死苏贵妃之事自然无从说起,若无异议,那么容王谋逆一事既成事实,当立即定罪。


    跪在地上的几个官员对视一眼,顷刻间就拿定主意,其中一人立刻回道:“皇上,容王夜闯宫禁,全因妖妃所惑,实属无辜,然而容王夜闯宫禁既是事实,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恭敏亲王早逝,容王殿下自幼失怙,又是恭敏亲王唯一血脉,求皇上看在叔侄情分上,免容王一死。”


    也有拥护庆和帝的朝臣反驳道:“不管是何原因,容王夜闯宫禁罪同谋逆,此事无可辩驳!再者锦衣卫查抄明州、福州和泉州等地,发现容王竟私设造船厂,然而去时已经人去楼空,只余一些毫不知情的杂役和船工,之前容王便私自组建船队由泉州市舶司出海经商,没想到还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私自造船,此次容王逆党虽被悉数剿灭,但为首的孔思弗等人均乘船逃到海外,焉知容王没有私通外敌之嫌?”


    “钟大人莫要血口喷人,凡事要讲证据!”


    “私设船厂,私建商队还不叫证据?”


    一时间,朝堂上你来我往,吵的不可开交。


    “行了!”庆和帝叹一口气,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容王是朕的侄儿,朕看着他长大,情分非同寻常。然其竟包藏祸心,图谋不轨,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实在令朕心寒,念及多年叔侄情分,朕特免其死罪,削其爵位,贬为庶人,发往凤阳高墙圈禁,非死不得出。”


    凤阳高墙!


    几个官员当场变了脸色,凤阳高墙乃太祖时期所建,专门用来关押犯了重罪的皇室子弟,名为高墙,实际上是一个坚固的军事堡垒,城墙上铸有炮台,常年有军队驻守,墙外还围绕高墙挖了一道深沟,为的就是防止犯人越狱。


    人一旦被关进去,除非有皇帝特赦,否则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只能终年困于囹圄之中,与四面高墙相对,这样痛苦地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庆和帝表面不忍,实则早就想好了处置容王的法子,足见帝王的心思深沉,狠辣无情。


    庆和帝见有臣子还要求情,当即道:“若是有人愿意侍奉皇兄的血脉,朕可恩准他去凤阳高墙陪伴容王,以全他一片赤忱之心。”


    蠢蠢欲动的几人瞬间泄了气,再无一人敢说话。


    就连之前慷慨激昂说要赐死苏贵妃的一众大臣也不敢再开口,生怕庆和帝一个不高兴真的让他们去凤阳陪容王。


    朝廷上发生的事很快就传到了苏蕴雪的耳朵里,苏蕴雪还没有太大反应,崔嬷嬷就已经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她终于说出一直以来藏在心中的话:“当初小姐就应该跟卫指挥使拼死出逃,也好过如今这样成为众矢之的,被人拿住短处说三道四,骂的那么难听,万一皇上顶不住朝臣的压力真的要赐死小姐,这可如何是好?”


    “短处?”苏蕴雪嗤笑一声,“我从不认为这是什么短处,我还是那句话,做错事的人从来就不是我。嬷嬷,我知道你的想法与这世间的大多数女子一样,我不要求你什么,可你也不要用这里的礼教来规束我,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屑那一套。”


    崔嬷嬷哑口无言,她自然知道如今的小姐最是厌恶那些礼教说辞,可是世人如此,如何能容得异类,所以小姐才一直活得不快乐。


    只听苏蕴雪道:“皇上是个独断之人,他要杀我的时候自会杀我,若他不想动手,那些大臣是奈何不了他的。至于那些骂名,这个世道不就是如此,对女人无比苛刻,却对男人十分宽容,男人犯了错就怪到女人头上,卑劣可笑至极。只是没想到萧桓衍竟然也会用这样的借口,他这是自己不好过就要拖我垫背吗?还真是,卑鄙无耻。”


    苏云雪嘴角勾出一个嘲讽的幅度,她坐在窗边,抬头看向被宫墙截成窄窄一方的蓝天:”凤阳高墙呀……”


    关于凤阳高墙,苏蕴雪也知道一些,据说百年前开国皇帝的兄弟戾王谋反,太祖不忍杀之,将其全家都圈禁在凤阳高墙,后来戾王被幽禁致死时,其子尚在襁褓之中,等几十年后,新帝特赦,将戾王之子放出来时,发现其口不能言,不辨牛羊,俨然已经痴呆。


    后来到了景元一朝,有一藩王谋反兵败,得知景元帝要将其发配凤阳高墙,竟当即拔剑自刎,宁愿死,也不愿生不如死。


    “让小木子传话给孟行毓,就说本宫要见容王,让他想法子安排。”


    孟行毓效率很高,第二天晚上,他就带着苏蕴雪悄悄前往诏狱。


    苏蕴雪低着头跟在孟行毓身后,一件黑色的斗篷将她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二人走在幽暗的宫道上,偶尔有宫人内侍手执灯笼路过,苏蕴雪都会用宽大的兜帽遮住脸。


    孟行毓手中同样拿着一盏琉璃宫灯,照在前面为二人引路,等到无人之时,他回头看一眼苏蕴雪,朦胧的光晕下,苏蕴雪面容恬静,不见悲喜。


    孟行毓不由问道:”看来坊间的流言蜚语并未影响到娘娘分毫,娘娘果然好定力,容王殿下即使落罪也要拉您下水,您就不恨他吗?”


    狭长的宫道一片漆黑,前后都不见人,苏蕴雪一直沉默地走着,听见孟行毓的话也不见反应,就在孟行毓以为她会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苏蕴雪终于开口:“恨过。”


    那声音又轻又柔,转瞬间就飘忽不见,若不是孟行毓就在她身旁,不一定能听得到。


    第83章 夜探


    苏蕴雪道:“如今萧桓衍已得到应有的报应, 我以后都不会再见到他,那我为什么还要恨他, 我只想将他彻底忘记,让他永远消失在我的人生中。”


    苏蕴雪恨萧桓衍,不是因为萧桓衍将她牵扯进闯宫一案,而是因为他禁锢了她的自由,用一种摧毁自尊和人格的方式折辱她,几乎毁了她的一生。


    可是恨一个人太累,这意味着苏蕴雪要永远记得萧桓衍,她只想忘记他, 忘记那些痛苦的过去。


    “至于那些诋毁之言我并不在乎,从古至今世人不都是如此, 商真因妲己而灭?周真因褒姒而亡?每个人心里都明白纵容这一切发生的人才是罪魁祸首,可是又有谁敢责怪这天下的君主呢?”


    “从我愿意做庆和帝对付萧桓衍的棋子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若要借他人的力量做成一些事,总要付出一点代价不是吗?”


    纵然宫道光线昏暗,孟行毓还是忍不住用惊奇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如此明澈通透,难怪几个男人都先后为她折腰。


    孟行毓微微一笑:”娘娘这话可真是大胆,若是被那帮老臣知道, 又少不了一番风雨。”


    苏蕴雪同样回以一笑:“怎么?你要去告本宫的状?”


    夜色如墨,光线昏暗,可孟行毓偏偏借着宫灯晕黄的光看清了这个笑, 如夜中优昙, 魅惑迷人,却十分……凉薄。


    孟行毓收回目光:“娘娘多虑了, 臣不是这样的人。”


    诏狱在宫外,孟行毓带苏蕴雪出宫却并未花多少心思,孟行毓将令牌递给东华门的守卫时,苏蕴雪只瞟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将自己隐藏在孟行毓身后。


    出宫之后更是一切顺利,宫门不远处早有一两马车静静等候。


    来到诏狱,守在门口的锦衣卫看见孟行毓,并未盘问就放了行。


    两人沿着台阶往下走,越往深处越阴暗,照明的火把似乎都被里面的黑暗浸染,畏畏缩缩发不出亮光,苏蕴雪只能看清眼前一步之地,一股潮湿酸腐之气扑鼻而来,她不由掩住口鼻。


    直到来到一处入口,前方终于亮了些许,孟行毓停住脚步:“就在前面第一间牢房,娘娘过去吧,臣去外面等您。”


    苏蕴雪藏于斗篷下的头微微偏了偏:“有劳。”


    苏蕴雪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被关在狱中的萧桓衍,他褪去亲王华服,只着白色中衣,盘腿坐在草堆上闭目养神,月光从墙上的小窗漏进来,正好照在他如玉般冷白的脸上,他神态自若,仿佛所处之地并非令人闻风丧胆的诏狱,而是他容王府的书房,


    本以为可以看见萧桓衍狼狈的模样,却不料他还是一如既往清辉不减,风华无双。


    说不上是失望还是什么,苏蕴雪轻轻“啊”了一声。


    萧桓衍听到动静,睁开眼睛,平静无波的眼神看向苏蕴雪时,微微一怔,之后漾起一丝涟漪:“是你。”


    自上次大婚之夜过后,他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过。


    苏蕴雪将遮住头脸的兜帽掀开,因为是私自出宫,她穿了身宫外寻常女子的衣服,头上没有戴首饰,鸦羽般的青丝挽在脑后,几缕发丝滑落在光洁白皙的额头。一如既往的干净,纯质,仿佛她从不曾成为他的妾,从未做过皇帝的宠妃,依然是那个天真烂漫,笑容明媚的苏家三小姐。


    苏蕴雪朝前走了几步,在牢门前站定,萧桓衍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苏蕴雪,从她的脸滑到她的小腹。


    “你并未有孕。”


    苏蕴雪摊开双手,笼着她的斗篷便随着动作展开,露出她袅娜的身姿以及细如柔柳的腰肢,她展颜一笑:“如你所见。”


    纵然早就知道这是一个谎言,可真当证实的时候,萧桓衍还是感觉到了心脏传来的闷痛,他垂下目光,发出低低的笑声,在幽暗的牢房内,显得尤为渗人。


    苏蕴雪蹲下身,目光定在萧桓衍脸上。


    “萧桓衍,”她直呼他的名讳,“害死孟行舟,你后悔吗?”


    害死孟行舟,你后悔吗?


    这句话,在苏蕴雪得知孟行舟死后不久就问过他。


    “呵呵……哈哈哈……”


    萧桓衍再次听到这个人的名字,笑声越发放肆,几近癫狂,等他笑够了,神情又恢复漠然,他问:“你费尽心思出宫来见我,就是为了问这个问题?”


    苏蕴雪语气平静:“是,”她又重复了一遍:“害死孟行舟,你后悔吗?”


    他依旧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所以你甘愿进宫为妃,就是为了利用萧临壑来报复我,替孟行舟报仇?”


    苏蕴雪笑了,她看向萧桓衍,眉峰微挑:“是呀,不是你教我的吗?只要拥有无上的权利,就可以为所欲为,甚至掌控他人生死,就像现在……”苏蕴雪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睨着萧桓衍,“你沦为阶下囚,而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


    萧桓衍双眼赤红:“你不愿做本王的妾,却愿意为了孟行舟去做萧临壑的妾?你面对本王时宁折不屈,怎么到了萧临壑面前那么容易就答应了?就因为他是皇帝?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


    “因为我不想有人因我而死了。”苏蕴雪冷冷道。


    “什么?”


    “我知道你的意思,当初你让卫成护送我回明州,我们半道上被皇上的人截住,若是卫成拼死一搏,未必不能冲破他们的包围,可是我不想有人因我而死了,无论那个人是谁。”


    萧桓衍看着苏蕴雪,目光明灭不定。


    苏蕴雪的笑容含讥带诮:“我跟你说过的,这个世道上所有束缚女子的规矩教条都是我所厌恶的存在,所谓的清白和名节,不过是世间男子为了一己私欲,企图掌控女子的身体而强加在女子身上的陋俗罢了,为了这种东西白白牺牲性命不值得,无论是我的命,还是旁人的命,皇上既然想要我,那就给他好了,毕竟对于我来说……”


    苏蕴雪脸上露出满是恶意的笑:“跟你还是跟他,并没有什么区别。”


    萧桓衍放在膝盖上的手紧握成拳,因为过于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发抖,他凤眼一片猩红,牙关紧咬,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苏蕴雪颇为快意地长出一口气:“所以啊,什么水性杨花,不守妇道,都是这世间男子加诸在女子身上的不公罢了,凭什么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凭什么女子就要从一而终?我、偏、不!”


    “曾经的你总是那么高高在上,自以为是,我说过我不愿意,可你还是强迫我,因为对于你来说,我这样的人不配拥有自己的思想,没有资格做自己的主!万事只要随你心意就好了,当时我就想,只有有朝一日让你从高处摔落,被我踩在脚下,你才会听见我说的话,瞧,我做到了不是吗?”


    萧桓衍已经满嘴血腥,蓬勃的怒气几乎立刻就要冲破胸腔汹涌而出,可他偏偏咽下了这口血,又低低笑出声来:“我知道你今日来是故意羞辱我,报复我昔日那般对你,不过你这番话,倒是让我相信你不喜欢孟行舟了。”


    萧桓衍站起身,他身量纤长,整整高出苏蕴雪一个头,纵使隔着诏狱的牢门,苏蕴雪还是感到了那熟悉的压迫感,她不由向后退了一步,然而这一退,反倒暴露了她对萧桓衍的忌惮。


    萧桓衍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摆,向前迈一了步:“原来你和我是一样的人啊,洄洄。”


    他朝她走来:“你自私。”


    她被逼得后退。


    “虚伪。”


    再退。


    “冷血。”


    又退。


    “心狠手辣!”


    他步步紧逼,她避无可避。


    萧桓衍最后在牢门前站定,而苏蕴雪已经被逼到墙边,身子紧紧地贴着身后冰冷的墙壁,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只听萧桓衍道:“你想利用孟行舟摆脱苏家和我,可偏偏他死了,其实你的心里真正责怪的人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你痛苦,愧疚,却无能为力。为了转移这种痛苦,你想到了向我复仇,只要我死了,你便可以向孟行舟忏悔,减轻心中的负罪感,摆脱这种愧疚,归根结底,你不过是为了你自己。”


    “够了,闭嘴!明明就是你害死了他,若不是你利用孟行舟威胁我,他又怎会被逼得出海?又怎么会遇到倭寇死无葬身之地?!杀人偿命,你有今日不过是罪有应得!”


    苏蕴雪整个人贴在墙上,连脸都偏向墙壁一侧,不敢和萧桓衍正面对视,被人戳穿心中最阴暗隐秘之事,她恼羞成怒,偏偏心底的畏惧让她的身体微微发抖。


    “就算我是那样的人又如何!”她终于转过头,色厉内荏地瞪着萧桓衍,“对我好的,我百倍偿还,得罪我的,我睚眦必报,你有今日不过是咎由自取,你活该!”


    萧桓衍依旧定定地看着她,眸中神情悲寂。


    苏蕴雪仰头环视诏狱阴暗逼仄的四壁,眼神似恨似痛:“你不是总喜欢把人关起来吗?这种滋味,如今也该你尝尝了,希望你到了凤阳高墙,终日困于囹圄之时,不会后悔曾经做过的事。”


    苏蕴雪转身就要离开,几乎是落荒而逃。


    “洄洄。”


    萧桓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他看着她的背影,深藏的情意终于浮现在眸中:“我……心悦你。”


    纵然知道你恨不得置我于死地,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心悦你。


    萧桓衍的声音很低,低到近乎卑微,若是曾经的他,绝对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噗……哈哈哈……”苏蕴雪扶墙而笑,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等笑够了才道:“我当然知道呀!我一直都知道,否则你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了不是吗?”


    说完这句话,苏蕴雪头也不回地离开,萧桓衍站在她的身后,清冷的凤眼中满目哀恸。


    “我后悔的。”


    “我后悔了。”


    他低声呢喃,然而苏蕴雪已经走远,阴森的诏狱空余一抹月辉,以及比月辉还要冷清的人影。


    苏蕴雪刚走出诏狱就看见孟行毓等在门外,他抱着双手靠在墙上,眼睛看着远处,表情沉静不知在想什么,守在门口的锦衣卫也不知去了哪里。


    看见苏蕴雪出来,孟行毓直起身,问:“娘娘这么快就说完了?”


    出来前苏蕴雪已经重新将兜帽带上,孟行毓看不见她的脸,只听见苏蕴雪的声音从兜帽里传来:“嗯,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宫吧。”


    第84章 空茫


    苏蕴雪率先朝前走去, 孟行毓紧随其后。


    下台阶时苏蕴雪一个不慎没踩稳,身子猛地朝前倾险些摔倒, 孟行毓眼疾手快地托住她的胳膊将人扶稳。


    诏狱大门口悬挂着一对大红灯笼,不甚明亮的光恰好照在二人身上,离近后,孟行毓离才看见苏蕴雪藏在兜帽中一侧脸颊上的泪痕,他微微一怔,握着苏蕴雪的手忘了放开。


    苏蕴雪轻轻一挣,孟行毓回过神,连忙收回手:“娘娘小心。”


    “多谢孟大人。”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 若不是那道泪痕,孟行毓几乎以为无事发生。


    孟行毓识趣地什么都没有问, 只是道:”天色不早了,臣送娘娘回宫。”


    马车上,两人一时无言。


    片刻后, 苏蕴雪开口问孟行毓:“孟大人,本宫有两个问题要问你,望你能如实回答。”


    “娘娘请讲。”


    “你是什么时候成为皇上的人的?你接近我是皇上授意的吗?”


    孟行毓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娘娘何出此言?”


    “本宫当日命你想法子将周阁老引到顺贞门,你用的是皇上的口谕,刚才出宫时你拿给守卫的令牌,守卫只看了一眼就放行, 在皇宫能有如此作用的,恐怕只有皇上赐给亲信的令牌了,还有刚才在诏狱时锦衣卫对你的态度。”


    孟行毓不再伪装, 神情变得冷肃:“娘娘慧眼, 微臣佩服。”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孟行毓也不打算隐瞒:“娘娘放心, 皇上用臣,是在臣与娘娘合作之后,皇上并不知道娘娘参与其中。”


    苏蕴雪今夜说了太多话,与萧桓衍的对峙几乎耗尽了她的心力,她还是坚持问:“皇上知道你是孟行舟的胞弟吗?”


    孟行毓露出一个似讽非讽的笑:“皇上要用一个人,自然会查清他的底细。”


    “……他不介意?”


    “介意什么?”


    孟行毓一开始不解,随后反应过来,苏蕴雪曾经是孟行舟的未婚妻,如今却成了庆和帝的贵妃,面对孟行舟的胞弟,庆和帝不仅不介意,反而还重用他。


    孟行毓淡淡一笑:“娘娘多虑了,在皇上眼中,容王才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言下之意庆和帝不会因为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放弃任何一个对付萧桓衍的机会。


    苏蕴雪也知道自己问了傻话,身为帝王,权利和野心比什么都重要,怎么可能因为一个女人误了大事,倒是她有些自以为是了。


    苏蕴雪告诉孟行毓:“别小瞧当今圣上,他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人,我曾经跟你说过,若是做了皇上的刀,很容易遭到反噬,就算他愿意放过你,朝中那些拥护萧桓衍的老臣若是知道此次闯宫案有你掺合其中,绝不会放过你,到时候参你一本,皇上可不一定会保你。”


    孟行毓道:“下官知道娘娘这番话是出于好意,可若是您处在微臣的位置也别无选择。我朝历来重农抑商,商人地位低下,即使家财万贯,在士宦面前依然抬不起头,甚至任由他们欺侮摆布。所以自我出生后,父亲便不让我学做生意,而是花重金聘请先生教我读书,希望我有朝一日能一举中第,金榜题名。兄长大我三岁,为了家中生意在外奔波,而我却什么都不用操心,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平静地过下去,直到我考中进士,为家族争光。”


    “然而还没有到那一天,孟家就垮了,大哥落入海中生死不明,父亲惊闻噩耗一病不起,至今仍瘫在病榻上,孟家的担子就这样落在了我头上。然而我只知读书,从来不知怎么做生意,无论我怎么努力,孟家依然不可避免地走向倾覆,后来得知兄长是因得罪了明州的容王才落得此下场,我才意识到,即使我真有能力挽回孟家的生意,也无法撼动容王分毫,因为我只不过是一个身份低位的商贾,所以我干脆变卖了大半家产,关闭了店铺,一心用在科考上,只有做官才有可能获得一丝机会走近我的仇人。”


    “可是我太天真了,我以为考中进士就能出人头地,然而我没有背景,比不得那些出身世家的官宦子弟,他们身后的家族势力盘根错节,早就为他们的仕途铺好了路,就算我进了户部,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主事,若是没有人扶持,不知要花多少年才能拥有复仇的权力,所以只有皇上才能给我想要的,无论代价是什么,我都愿意给。”


    苏蕴雪双手紧紧捂住脸颊,眼泪却从指缝中流了出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孟行毓的话则撕开了她原本就血淋淋的伤口,这背后所隐藏的并不是孟行舟一个人的悲剧,而是整个孟家的悲剧,而她也是导致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之一。


    孟行毓面无表情地看着痛不欲生的苏蕴雪:“万幸的是我成功了,害得孟家万劫不复之人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兄长若是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不过有一事臣也想告诉娘娘,皇上可能要对您动手了。”


    庆和帝爱惜自己的名声,当初苏蕴雪以身为棋,甘愿做刺向萧桓衍的那把刀,才有了一个名分,如今萧桓衍被圈禁,庆和帝也不打算留她了。


    苏蕴雪放下双手,露出哭得通红的双眼,眸中神色凄清:“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我也是害的你孟家万劫不复的罪魁祸首之一不是吗?而且从一开始你的目标就是萧桓衍和我,萧桓衍倒了,下一个该轮到我才是。”


    孟行毓收回一直盯着苏蕴雪的目光,垂眸看向她微微颤抖的双手:“因为你早已经受到了惩罚。”


    苏蕴雪如遭雷击,这是她今夜第二次被戳中心中隐痛,是啊,孟行舟死后,她就一直活在痛苦和愧疚之中,终日惶惶,余生难安,这就是她的惩罚。


    庆和十二年注定是不太平的一年。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


    第一件事是容王回京朝觐,不仅前往九边做监军,击退鞑靼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还在京城举办了第二次大婚,一时风光无二,然而不过短短月余,容王就因谋反入狱,从高高在上的亲王顷刻间沦为了阶下囚。


    第二件事,就是皇上盛宠的苏贵妃病了,据说病的很重,已然不能起身,世人皆猜测这位苏贵妃是因为受不了流言蜚语生生把自己气病的,有人惋惜红颜薄命,有人则拍手叫好,道此祸水报应不爽。


    第三件事,大相国寺的腊梅花开了。


    十月将终,仲冬未至,一阵突然袭来的寒潮竟然早早催开本应腊月左右才开的梅花,还开得异常绚烂,京城人人称其,道是天降祥瑞,也有人认为如此异象恐为不详之兆,然而详也好,不详也罢,都无法阻止京城百姓的热情,纷纷前往大相国寺赏梅。


    乾清宫。


    庆和帝在御书房批奏折,曹忠端着一个托盘立在下首,托盘上放着一只莹白小巧的定窑白瓷酒盅,他已经在这站了一个时辰,然而皇上还没有开口的打算。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庆和帝放下手中御笔,按了按眉心,问:“苏贵妃今日可好些了?”


    曹忠答:“回皇上的话,娘娘高热已退,现下已经大好了。”


    庆和帝沉吟半晌后沉沉叹了口气:“罢了,你先下去吧。”


    “是。”


    曹忠端着酒杯躬身退出了乾清宫,来到廊下,伸手招来一个心腹小太监:“去,把这杯酒拿去扔了。”


    小太监接过托盘:“爷爷,今日这酒又没送出去,皇上到底怎么想的?”


    曹忠赶苍蝇似的甩了一下拂尘:“去!不该问的别问!”


    小太监闻言连忙敛声,端着托盘下去了。


    曹忠双手抄在袖中,眯眼看向西六宫方向,心想这苏贵妃还真有几分本事。


    方才杯中所盛乃放了宫中秘药的毒酒,容王被定罪后,朝堂上对苏贵妃的反对之声虽不如之前那般激烈,但依然存在,不时就会有人上书请皇上赐死苏贵妃。


    皇上却不再斥责或是驳回,只对朝臣说了一句:“朕会看着办。”


    相当于默认了朝臣的谏言,大臣们从善如流,不再在朝堂上提起此事。


    第二天庆和帝就命曹忠送一杯酒前往鸾镜宫,讽刺的是这酒和皇上刚登基时端去给先帝的苏贵妃的一模一样。


    然而不等曹忠离开乾清宫,就有宫人来禀:“苏贵妃忽然病倒了,高热不退。”


    皇上一听连忙传召太医问诊,那还顾得上什么毒酒。


    曹忠见状默默地将那酒杯处理了,之后几日,庆和帝隔三差五地吩咐他去送酒,偏偏他酒备好了又不让他走,等他站上几个时辰,就让他退下。


    这杯酒准备了数次,却一次都没有送出去。


    曹忠想,苏贵妃终究还是博得了几分帝王的怜惜,就这几分,足以救命。


    鸾镜宫。


    苏蕴雪一身素白中衣,长发披散委至腰际,雪白的脸上不施脂粉,带着几分久病不愈的孱弱,她站在主殿的廊庑下,仰头看着明澈透亮的天空,一群大雁排着整齐的队形从空中悠悠飞过,不一会儿便消失在她的视野中,然而她还是抬头看着天际,一动不动。


    两个小宫女捧着东西从廊下路过,忙向苏蕴雪行礼,苏蕴雪视而不见。


    小宫女们面面相觑,之后便自行起身朝远处走去,等走出几步,其中一个忍不住和同伴低声议论:“娘娘又在看天,自从生病以来,娘娘便常常站在廊下看天。”


    一个小宫女抬头,学着苏蕴雪的姿势仰头看向蓝天,然而空荡荡蓝汪汪一片,连片云都没有,她收回目光不解道:“这天有什么好看的?”


    另一个小宫女则把声音压得更低:“嘘——自从娘娘生病以来,皇上就再也没有来过鸾镜宫,宫中都传贵妃娘娘失宠了,许是因为这个心里不舒服吧。”


    崔嬷嬷拿着披风出来就听见两个小宫女在嚼舌根,厉声斥道:“手里的活计做完了吗?就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非议主子,不想要命了?!”


    两个小宫女哪想到低声的私语竟然被人听见,还是苏贵妃身边的崔嬷嬷,吓得跪地磕头求饶:“嬷嬷饶命,奴婢知错!”


    崔嬷嬷还要再申饬几句,便听苏蕴雪道:“算了,嬷嬷。”


    苏蕴雪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静静地看着这边。


    崔嬷嬷见苏蕴雪不欲追究,便对两个小宫女道:“娘娘心善,不追究你们的错,还不下去。”


    两个小宫女连忙朝着苏蕴雪的方向磕了一个头:“谢贵妃娘娘。”然后忙不迭地逃了。


    第85章 进退


    崔嬷嬷懒得搭理她们, 快步走到苏蕴雪身边将披风披到她身上:“娘娘在病中,也该爱惜自己身体才是。”


    苏蕴雪弯了弯唇, 面色有些苍白:“无妨,我喜欢看那些鸟儿,看着它们才觉得心情好些。”


    崔嬷嬷暗暗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苏蕴雪自那夜从诏狱回来就病倒了,她心知这是心病,什么药都没有苏蕴雪自己想通来得有效,只能沉默地将苏蕴雪身上的披风笼得严严实实。


    崔嬷嬷道:“这几日钦安伯府又不停地递牌子进来, 要求见娘娘。”


    苏蕴雪皱眉,她以为上次之后钦安伯应该不会再来找她了才是, 随即转念一想,萧桓衍发配在即,苏蕴珠和苏蕴玉作为萧桓衍的妻妾, 按例当陪萧桓衍一同前往高墙,他们应该是为了这事来的。


    苏蕴雪问:”来的是谁?“


    “依旧是老夫人。”


    苏蕴雪哂笑,笑中带了些艳羡:“苏蕴珠倒是好福气,有这么一个真心疼她的祖母,让她明日进宫吧。”


    “吴贵妃到——”


    崔嬷嬷正要说什么,忽然听到吴贵妃竟然来了鸾镜宫, 有些疑惑:“吴贵妃怎么会过来?”


    苏蕴雪和吴贵妃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除了刚入宫时,苏蕴雪只是个美人, 需要到吴贵妃宫中请安, 后来成了贵妃后,除了重要的场合, 两人私下少有往来。


    萧桓衍被抓后,庆和帝清洗萧桓衍埋藏在宫中的暗线,而吴贵妃竟然能从中全身而退,苏蕴雪不由感慨不愧是统御六宫多年的女人,心机手段果然了得。


    这会儿忽然过来,恐怕是来者不善。


    苏蕴雪拢了拢身上的披风,对崔嬷嬷道:“既然来了,就好好应对吧。”


    两人往鸾镜宫门口走去,远远便见吴贵妃鸾驾朝着她寝宫的方向走来,身后浩浩荡荡跟着一大群宫女太监。


    吴贵妃下了鸾轿,面带笑意地朝着苏蕴雪走来,语气关怀:“你还病着,何须这么客气在这等我。”


    苏蕴雪同样面带笑容,道:“姐姐难得来我宫里,礼数不可失。”


    吴贵妃虽称不上多美艳,却是看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的长相,面如满月,眉眼弯弯,显得十分温柔亲和。


    她主动牵起苏蕴雪的手:“你病了好些时日,本宫本想早些来看你,又怕打扰你养病,这不听说你大好了,就想着过来看看你。”


    二人相携进了苏蕴雪寝宫的暖阁,相对在临窗的罗汉床上坐下,暖阁铺了地暖,热烘烘的。


    苏蕴雪解了身上的披风递给身旁的崔嬷嬷,吴贵妃也由身后的宫女伺候着脱了身上的貂裘大氅。


    这时苏蕴雪闻到吴贵妃身上一股极浅极淡的香味,倏忽不见。


    苏蕴雪垂眸,眼中闪过一抹异色,随即恢复如常,对吴贵妃道:“多谢姐姐挂念,我现下已经无碍了。”


    “说什么无碍,瞧这小脸儿白的,手也这么冰……绿枝,将本宫给苏贵妃带的补品都呈上来。”


    吴贵妃身边的大宫女领着一个宫人进来,每个人手上都端着铺了丝绒的托盘,苏蕴雪见上面放的都是些血燕、人参、鹿茸之类的。


    吴贵妃道:“这些都是辽东刚进贡到宫里的,你让底下人每日炖一点给你吃,慢慢儿地就好起来了。”


    苏蕴雪向吴贵妃道谢:“姐姐好意,妹妹心领了。”


    宫人们放下东西就识趣地离开,苏蕴雪见状知道吴贵妃终于要进入正题,给崔嬷嬷使了个眼色,崔嬷嬷会意,行了个礼也退出了暖阁。


    吴贵妃端着宫人奉上的茶盏,慢悠悠地吹着热气,却滴唇不沾。


    苏蕴雪才发现吴贵妃垂着眼睛不笑的样子有几分不容侵犯的威仪。


    不愧是统领六宫的人。


    苏蕴雪率先问道:”姐姐此番前来,可是有什么话要跟妹妹说?”


    吴贵妃放下茶盏,道:“妹妹前些时日去诏狱见完容王回来就病倒了,太医开了药也不肯吃,我这个做姐姐的实在担心,所以过来看看你,本宫知道你与容王有旧,即使你进宫了他也舍不下你,如今他即将被发配去凤阳,你去瞧他情有可原,可再怎么也要顾惜自个儿的身体。”


    苏蕴雪眸光一闪,吴贵妃短短一席话就暗示了很多,不仅提到萧桓衍之前偷偷进宫找她的事,还提到了她去诏狱的事,连她回来生病后不想吃药让宫人倒了一次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之前的事也倒罢了,庆和帝肃清后宫的时候她宫中换了十余个宫人,苏蕴雪让崔嬷嬷和小木子帮着掌眼,她以为她的宫中已经没有吴贵妃的人才是,不料她一开口就直接说出她宫里的事。


    苏蕴雪出宫去诏狱的事十分隐秘,吴贵妃却对她的行踪了如指掌。


    苏蕴雪心念数转,不急不慌地笑道:“自妹妹进宫以来,姐姐就一直照顾妹妹,妹妹心中对姐姐心存感激,从无异心,”随即话风一转,“安王殿下今日可好?听说皇上已经下旨让他管理刑部。”


    安王就是吴贵妃的儿子,大宁朝的二皇子,弱冠之年被庆和帝封为安王,今年二十有五。


    庆和帝近年来身体愈发不好,头疾经常发作,渐渐放权给两个儿子,帮着处理一些朝中事物。


    安王恰好被安排到刑部观政,诏狱虽归锦衣卫管辖,但刑部办案总要和诏狱打交道,所以不难猜出她去诏狱的事应该是安王透露给吴贵妃的。


    吴贵妃微讶,显然没料到苏蕴雪看着柔弱无害,竟也是个厉害角色,她透露诏狱之事不过想先辖制住这妮子,之后的事才好开口。


    不料反倒被她从话中寻到蛛丝马迹,若是让皇上知道安王暗中接触锦衣卫,难免又要起疑心。


    吴贵妃也不是吃素的,当即眉头一挑便要开口,却被苏蕴雪截过话头:“姐姐今日此番前来的目的妹妹已经有所猜测,左不过是为了那些暗线以及和容王勾结之事吧。”


    吴贵妃目光闪烁,沉默不言。


    苏蕴雪道:“既然姐姐和容王合作多年,应当清楚我与他之间的恩怨,虽不知你二人缘何有所牵扯,但既然此番闯宫案已经尘埃落定,我的目的已经达到,姐姐也未沾染分毫,那么此事就这么过去了,毕竟在这个后宫,您从来就不是我的敌人,想来我也不是。”


    吴贵妃目光灼灼地盯着苏蕴雪:“外界都传苏贵妃能言善辩,巧言令色,将皇上迷的团团转,看来所言非虚,妹妹这张嘴,本宫今日可算是领教了,不过你空口无凭,本宫又为什么要相信你。”


    苏蕴雪微微一笑,忽然问道:“妹妹病了这么些天,已经许久未见皇上,不知皇上身体还好吗?他的头疾还有没有发作?”


    苏蕴雪忽然问起庆和帝的身体当然不是真的关心此事。


    吴贵妃半眯着眼睛,厉色一闪而过,很快又恢复如常,微微叹口气道:“还是老样子,有太医照看着,不会又什么大问题。”


    苏蕴雪见吴贵妃不承认,也不揭穿,笑道:“妹妹还是那句话,在后宫之中,你我从来都不是敌人,姐姐信也好,不信也罢,但若是姐姐一时糊涂,错转矛头,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苏蕴雪随口提了一句皇上的头疾便不再多言,吴贵妃拿不准她到底知道多少,又是如何察觉的,一时有些投鼠忌器,只好道:“既然如此,妹妹好好养病,我先回宫了。”


    吴贵妃气势汹汹而来,又悻悻离去,没有从苏蕴雪这里讨到一点好处。


    不过吴贵妃是个聪明人,她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若是还与她为敌,那就得不偿失了。


    吴贵妃走后,崔嬷嬷进来,有些担忧的问:“小姐,她来做什么?”


    苏蕴雪道:“没什么,就是来探病的,不用担心……崔嬷嬷,劳你去请曹公公过来一趟。”


    曹忠回到乾清宫的时候,庆和帝正在朝锦衣卫指挥使发脾气:“既然明州已经找不到人,那就派船出海去找,朕不相信区区几个逆党竟然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消失的无影无踪!”


    萧桓衍认罪后,庆和帝派锦衣卫前往明州肃清余党,然而终究慢了一步,孔思弗和萧桓衍的几个心腹早就跑的无影无踪,偌大一个容王府只留下一帮毫不知情的丫鬟内侍。


    此外,泉州、福州等地都只搜出一些无关紧要产业和银钱,当镇守太监去接管明州和福建的兵马时,林翼和同喻海丝毫没有反抗就交出了兵符,因没有查出任何证据证明他二人和闯宫一案是否有关联,庆和帝也不好发落他们,只能免其官职,让人赋闲在家。


    诏狱已经对萧桓衍用了刑,萧桓衍却没有吐露一个字,庆和帝明明已经抓住了他,心中的猜忌和不安却越来越重。


    萧桓衍,他究竟在干什么呢?


    锦衣卫指挥使跪在下首,因为庆和帝的怒气而带了几分畏惧:“是,臣这就下去准备。”


    锦衣卫指挥使退下后,曹忠小心翼翼地进来,朝着面目阴沉的庆和帝走去。


    庆和帝问:“她让你过去干什么?”


    曹忠小心地觑了一眼庆和帝,将一张笺纸呈给庆和帝,道:“娘让奴才将这封请罪书呈给皇上,娘娘说,这段时日朝中之事她都听说了,娘娘不愿皇上为难,求皇上废除她的贵妃位,准她移去冷宫居住。”


    庆和帝接过笺纸一看,上面只有简单的一句话:臣妾自知卑贱之躯,不欲累及陛下,愿自陈情,请废贵妃之位,徙居冷宫以终余生。


    第86章 别宫


    “胡闹!”庆和帝将笺纸扔到一边, 斥道,“她知不知道冷宫是什么地方?竟然说要到冷宫去, 还不如朕赐一杯酒给她个痛快!”


    说是这么说,庆和帝却没有真让曹忠去备酒。


    庆和帝沉默了一会儿,终究还是道:“你去告诉贵妃,安心养病,不要胡思乱想,朕晚些时候去看她。”


    庆和帝已有十来天没有踏足鸾镜宫,再见到苏蕴雪时,他才觉察他对这个女子终究是有几分不忍的, 此时的他终于有些理解先帝为何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护着他的宠妃。


    苏蕴雪跪在寝宫门前迎接:“恭迎皇上圣安。”


    苏蕴雪穿着一身牙白色绣兰花的宫装,未施脂粉, 脸色依旧有些白,庆和帝走过去握住苏蕴雪的胳膊要扶起她:“身体既然还没好,就不必这么多礼了。”


    不料苏蕴雪轻轻一挣, 竟挣开了庆和帝的手,依然跪在地上,不卑不亢道:“臣妾有罪,请皇上废黜臣妾,将臣妾移入冷宫去吧。”


    庆和帝收回手,神情威严冷肃, 他冷哼一声:“你为怎么不干脆求朕赐死你?”


    苏蕴雪苦笑:“虽说臣妾进宫是带着目的,可这半年多来皇上对臣妾恩遇有加,臣妾心知肚明, 若是皇上真要赐死臣妾, 臣妾绝无半句怨言,可是……臣妾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又岂会不畏死,所以臣妾斗胆,请皇上废黜臣妾,保全臣妾性命。”


    说到死时苏蕴雪眼尾微微发红,双眼蒙了一层薄雾,泪水汪在眼眶,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明知苏蕴雪此举是以退为进,庆和帝还是在看见她含泪的双眼时忍不住心疼起来,他也知道若是迟迟不肯处置苏蕴雪,朝臣一定不会就此罢休,只好叹一口气:“罢了,你也不必去冷宫,朕将你降回美人位份,你暂且搬去别宫居住,等过些时日,宫里消停些,朕再将你接回来。”


    苏蕴雪闻言深深叩首:“谢皇上恩典。”


    “快起来吧,天气渐凉,当心病情加重。”


    苏蕴雪依言站起身,微微低着头,双眼依旧通红,显得我见犹怜,她道:“臣妾还有一事想求皇上。”


    庆和帝见她样子实在苍白可怜,道:“进去说话吧,别老站在廊下。”


    说着庆和帝率先进了暖阁,苏蕴雪紧随其后,待分主次坐下,庆和帝问:“是为了何事?”


    苏蕴雪道:“听闻容王不日就要发配凤阳,臣妾的两个姐姐亦在其中,臣妾想为两个姐姐求一个恩典,若是可以,求皇上恩准他们依旧可以留在京城。”


    庆和帝皱眉:“她们如今是罪臣家眷,这不合规矩,再说,据朕所知,她们曾经皆待你不好,你如今竟愿意以德报怨?”


    苏蕴雪摇头道:“臣妾只是觉她们毕竟是无辜之人,若是受容王所累,终其一生都只能困于高墙,未免有些可怜,钦安伯老夫人已经递了牌子请求进宫,臣妾已经答应了,想来就是为了此事。”


    庆和帝凝眉沉思片刻,虽然没有松口,语气却并不如方才那般冷硬:“那等见过你的祖母再说吧,先不要着急做决定,若是她们所求并不过分,朕到时候再下旨不迟。”


    苏蕴雪见庆和帝对此事态度没有太坚决,心想有戏,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连忙起身谢恩:“谢皇上。”


    第二天一大早,钦安伯老妇人依旧是按品大妆进了宫,不同于第一次进宫时装出来的恭敬,这次老夫人刚进鸾镜宫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朝苏蕴雪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宫人扶都来不及扶。


    老妇人语带悲急地对苏蕴雪道:“求贵妃娘娘救救您的姐姐,珠儿还年轻,若是就这样随容王去了凤阳高墙,这辈子就毁了呀!从前是老妇无知冲撞娘娘,求娘娘看在一家子骨肉的份上,救救她吧!”


    苏蕴雪并未特意打扮,只穿一身半旧的玉色宫装,端坐在凤椅上,淡淡地问:”你想本宫如何救她们?”


    苏蕴雪语气平常,没有想上次一样一口回绝,老妇人一时还有些不适应,她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道:“若是、若是能求得皇上恩典,准容王与我们苏家和离,那您的姐姐就不用跟去凤阳了。”


    虽然早知道苏家惯会攀龙附凤,见风使舵,能共富贵却不能共患难,苏蕴雪听到老夫人这么说还是有些微微齿冷。当初为了这门亲事整个苏家算计了多少,甚至连她都搭进去了,这会儿人出事了就一脚踢开。


    苏蕴雪沉声道:“此事本宫也不能拿主意,要问过了皇上再说,你先回去吧,等有了消息本宫会让人通知你们的。”


    老夫人没想到苏蕴雪真的应下来,激动的又连连给苏蕴雪磕了几个头:“谢贵妃娘娘恩典,谢贵妃娘娘恩典!”


    苏蕴雪道:“先别急着谢我,此事不一定能成。”


    老夫人却道:“皇上宠爱娘娘,若是娘娘肯开口,就算看在娘娘的面子上,皇上也会答应的。”


    老妇人的话让苏蕴雪直皱眉头,她冷淡道:“行了,退下吧。”


    之后便不再搭理老妇人,让宫人送钦安伯老妇人出宫。


    老夫人走后,苏蕴雪就派人将苏家的意思禀报给皇上,没多久乾清宫来人回了一句庆和帝的口谕:“朕准了。”


    苏蕴雪便知此事成了,让人第二天出宫去苏家报信。


    又过了几天,苏蕴雪被降为美人迁居别宫的圣旨和萧桓衍与苏家和离的圣旨同时下达。


    苏蕴雪没有过多关注自己的事,反倒发现了苏家和离的不对,她问崔嬷嬷:“不是说容王与苏家和离吗?怎么甚至上只写了王妃,而未提及次妃?”


    苏蕴雪问完才想起当日老夫人来找她的时候从头到尾只提了苏蕴珠,并没有提苏蕴玉,只是她当时先入为主以为钦安伯老夫人是为她们二人求情,而苏蕴雪向皇上求情的时候是说了苏家姐妹的。


    苏蕴雪问崔嬷嬷:“这中间又发生了什么?”


    “听说娘娘派人通知苏家后,苏家就写了折子给皇上,说是只请求正妃与容王和离,次妃可同去凤阳照顾容王起居,不知怎的容王殿下竟知道了,便在诏狱中上书请求皇上恩准次妃留在京城的容王府。”


    苏蕴雪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八成是大房还记恨当初苏蕴玉成了容王次妃的事,所以趁此机会算计了她,连苏蕴雪都被摆了一道。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还再搞这些骨肉相残的戏码,苏蕴雪心底泛起一阵厌恶。令她想不到的是萧桓衍对苏蕴玉倒比苏蕴珠好一些,甚至还亲自上书请旨求庆和帝让苏蕴玉留在京城,免得去凤阳受苦。


    崔嬷嬷和苏蕴雪相反,她不怎么关心苏家和离的事,而是担心苏蕴雪被降位份的事,她问苏蕴雪:“小姐您为何要求皇上降您的位份,还要自贬到别宫去?若是从此以后皇上再也想不起小姐,那您以后可怎么办?”


    “嬷嬷你怎么回事,当初我愿意进宫,你气得好几天没有理我,如今我自请去别宫,你怎么又不高兴了?”


    崔嬷嬷气道:“奴婢不愿意您进宫,是不想您因为一女侍二夫被世人攻讦唾骂!这个世道对女子是何等苛刻,那些朝臣不也因此一直写奏折参您吗?还非要你的命不可!但既然已经身处后宫,唯有依附皇上才能活下去,若是失了宠爱,日子简直比死还难受,您莫非真要去别宫受苦不成?”


    别宫在皇宫西苑,已经出了皇城,但仍属于皇宫禁内,有重兵把守,当年沈皇后就是被苏蕴雪的姑奶奶、先帝的苏贵妃逼得在皇宫呆不下去,才不得不避去别宫居住,如今苏蕴雪也将要搬到那里去。


    或许冥冥之中,很多事都是早已注定的。


    苏蕴雪对崔嬷嬷道:”正如你所说,现在那帮大臣动不动就写奏折骂我,喊打喊杀的,我若是仍然在宫里刺他们的眼睛,恐怕没多久连命都不保,此时离开正好可以避避风头。”


    除此以外,苏蕴雪自请离宫,也有向吴贵妃摆明立场的意思,当初她不过几句话,不足以打消吴贵妃的疑虑,如今她主动离开,就是用实际行动告诉吴贵妃,她无意与之为敌,否则以吴贵妃的手段,若是对苏蕴雪认真起来,苏蕴雪可没把握斗得过这么一个厉害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她可以获得短暂的自由,不用应付她不喜欢的人,哪怕这自由也是有限的。


    但是这些苏蕴雪都不打算告诉崔嬷嬷,她只告诉崔嬷嬷:“既然圣旨已下,我们还是早日收拾东西离开吧,宫里的人就不用带了,别宫也有宫人,过去用她们也是一样的。”


    苏蕴雪离宫前夕,孟行毓和苏蕴雪见了一面,依旧是在慈宁宫的后花园。


    孟行毓颇为感慨道:“娘娘果然好本事,竟然能让皇上对您心慈手软,留下您的性命,您这一招以退为进,就连朝中的大臣都不好再说什么,否则就有因为容王之事对您携私报复之嫌,娘娘的命,算是保住了。”


    孟行毓对她阴阳怪气惯了,苏蕴雪懒得搭理他,而是问:“我以为萧桓衍进了诏狱,你我就是陌生人了,你还找我来做什么,别告诉我你是来为我送行的。”


    孟行毓收回调侃,郑重其事道:“容王明天就要被押往凤阳了。”


    苏蕴雪微微一怔,没想到竟是和她出宫日子撞在了一起。


    此时离萧桓衍被定罪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因为明州余党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厘清,所以庆和帝一直没有发话让萧桓衍离京,如今孔思弗和卫成他们依然下落不明,庆和帝却不能一直将人关在诏狱,因为已经传出风声,说是萧桓衍在狱中受了重刑拷打。


    那帮老臣又开始上折子进谏,庆和帝不得不放人了。


    孟行毓道:“娘娘您明日离京的时候说不定还能遇到押送容王的车马,到时候或许可以和他再叙叙旧。”


    苏蕴雪却道:“本宫已经和他无话可说,还有,他已经不是容王了。”


    这句话说得颇为无情,连孟行毓都被苏蕴雪的冷冰冰的态度镇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苏蕴雪转头看向孟行毓:”这也是你我的最后一面,孟大人,容王已经伏法,你既然没有对付本宫,本宫就当你我恩怨已了,你依附皇上,未来若是没被那帮朝臣拉下马,必将平步青云,本宫祝你前程似锦……后会无期。”


    第87章 三年


    三年后, 西苑琼华殿。


    苏蕴雪一脸无语地看着在池塘边用鱼食逗弄金鱼的孟行毓:“孟大人您很闲吗?怎么有事无事老往我这跑,若是被有心人看见, 你如何另说,别连累我又遭殃,我可是好容易才过了几年清静日子。”


    三年过去,孟行毓已经从当初一个小小的六品主事升为正三品的户部左侍郎,而苏蕴雪也已经在西苑住了快三年。


    当初出宫前苏蕴雪对孟行毓说了一句后会无期,结果还没过三个月,孟大人就施施然出现在西苑的琼华殿,站在宫门口笑着朝她挥手。


    然而他来也没有什么要事, 不过是和苏蕴雪说一两句话,或是坐着喝杯茶就走。


    西苑冷清, 苏蕴雪终年独自一人住在这也没个说话的人,也就默许了孟行毓的行为。


    孟行毓很喜欢跟她说一些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事,以及他坐上这个位置付出的代价和手段。


    苏蕴雪知道, 孟行毓大概是把她当垃圾桶了,对着旁人不能说不敢说的事,只要有机会就一股脑地告诉她。


    就像现在,孟行毓一边一点一点地往池塘里扔鱼食,惹得水里的锦鲤成群结队抢食吃,闹腾地噼里啪啦的, 一边慢悠悠地跟苏蕴雪道:“娘娘可真是无情,您倒好,在这过清静日子, 不像我, 天天被朝中那帮人吵得焦头烂额……这几日朝堂上越来越不太平,早些年英王和安王还能维持表面和睦, 如今皇上身体愈发不好,两位殿下差不多已经撕破脸,就差刀剑相向了。”


    “朝中大臣拉帮结派,不是支持安王,就是支持英王,我只是想做个纯臣,也总有人想把我拉下水,真是防不胜防。”


    苏蕴雪却不关心这些,她走到池塘边,蹙眉看着水中的锦鲤,不悦道:“你要么就好好喂,要么就不喂,一颗一颗地扔是怎么回事,这么多鱼怎么够吃?天儿这么冷,别折腾这些鱼了。”


    孟行毓一身月白色暗云纹的直缀,披一件灰鼠皮大氅,姿态闲散地倚在栏边,垂眸看着池塘:“你看这些鱼,为了一点点的吃食就你争我夺,要是人的话,恐怕早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


    说完他回过头看向披着一件孔雀羽斗篷的苏蕴雪,眸光微微一闪:“皇上这两年虽然不来西苑,对娘娘依然恩宠尤甚啊,这孔雀羽的斗篷是前些日子暹罗国进贡的贡品吧。”


    苏蕴雪挑眉:“你竟连这些都知道。”


    这些,指的不只是孔雀羽斗篷,还有庆和帝到西苑的事。


    最开始那一年苏蕴雪刚搬过来的时候,庆和帝有时候会悄悄到西苑找她,后来头疾越发严重,来的次数就少了,这两年一次都没有来过,然而她的吃穿用度却依然由曹忠亲自操持,不曾怠慢一分。


    孟行毓将剩下的鱼食一股脑地倒进池中,收回手,终于不再折腾无辜的锦鲤,他径直走到苏蕴雪喝茶的厅堂,厅内放了一只半人高的熏笼,里面的红罗炭散发出猩红的光,暖意伴随着熏香扑面而来。


    孟行毓毫不客气地坐在太师椅上,抬起茶杯啜了一口,舒服地叹了口气:“还是娘娘日子过得最自在。”


    自在?苏蕴雪露出一个嘲讽地笑,转瞬消失不见,也回到厅堂内坐下。


    就听孟行毓说:“凤阳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萧桓衍在高墙内,不是无缘无故仰天大笑,就是不眠不休,终日与一墙低语,大概已经……疯了吧?”


    苏蕴雪心中一悸,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萧桓衍的消息了,来到西苑的三年,她几乎与世隔绝,似乎快忘了世上还有萧桓衍这个人。


    此时骤然听人提起,她深藏于心底的惊悸还是再次涌上心头。


    “对着墙说话?”苏蕴雪低喃,“你相信吗?”


    孟行毓面带沉思地摇了摇头:“他自去年才开始出现这样的症状,有太医去看过,说是已经心脉逆乱、神智尽失了。”


    苏蕴雪端着茶杯怔怔不语,一时说不上来心中是什么感受。


    孟行毓也不指望苏蕴雪会与他说什么,一杯茶喝尽,站起身道:“今日多谢娘娘款待,我先回去了。近几日娘娘留心宫里来的人,皇上头疾愈发严重,英王和安王蠢蠢欲动,当心有人趁乱对你不利。”


    苏蕴雪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神情,她道:“知道了,多谢孟大人提醒。”


    “对了,”孟行毓走出几步又停下,回过身看向苏蕴雪:“娘娘的小字可是洄洄?”


    苏蕴雪蹙眉:“什么?”


    “……没什么。”


    孟行毓转身走了,留苏蕴雪一个人在厅堂里独自思量。


    孟行舟留在凤阳的人回来告诉他,萧桓衍发疯的时候,口中唤得最多的就是“洄洄”二字,起初他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仔细想想,这两个字应当与苏蕴雪有关,可是看刚才苏蕴雪的反应,他忽然又不想将这件事告诉她了。


    既然已经结束,那就没有必要了。


    明州,市舶司码头。


    一艘高大的福船停在海面上,正在排队等候岸上的内侍勘合印信后好上岸易货。


    然而这艘船自辰时起到明州,却一直等到申时都没能上岸,船主站在船头,面带焦急地看向岸边站着一群身穿青色曳撒都内侍方向,他问一旁的管事:“你看现在勘合文书的那艘船,是不是在我们后面来的?怎么反倒在我们前面上岸了?”


    管事凝眸细看:“好像是啊,而且看船上之人的装束,应该是倭人的船。”


    自当年倭寇入侵却败给宁军后,沿海的三个市舶司恢复往昔繁荣,倭寇见状,干脆转变策略,转而向宁朝称臣,希望能到宁朝贸易。他们的国书随着大批金银进了皇宫,庆和帝略一思索就同意了,倭国虽小,却是海上联通外界的一个重要枢纽。他们来朝,带来的不仅是本国的商品,还有更遥远的番国之物,庆和帝没必要放着送上来的钱不赚,再者倭国称臣,也可以让宁朝威加海外。


    然而倭人狡诈,知道宁朝市舶司由宦官掌管,也知道宦官贪财,每次靠岸都奉上大笔银钱贿赂宦官以期早日勘合定价,先他人一步上岸做生意。


    虽然很多商队不满,但畏惧宦官权势,只能忍气吞声跟着这些倭人贿赂宦官,船主早先就已经派人送了钱过去,没想道还是等了这么久。


    船主心中着急,若是再轮不到他们,等东家来了,他也不好交代,他吩咐管事:“再拿一匣子金条过去,客气一点,请几位大铛高抬贵手,早日放行。”


    管事应声而去,不久空手回来,面上带着笑意:“船主,成了,为首的赵宦官说下一个就是我们。”


    船主闻言颔首,没有对此发表意见,双目依旧紧紧盯着岸上。


    此时他们的另一支队船也到了明州,为首的正是整支船队真正的主人,底下人都称之为东家。


    东家身材高大魁梧,面带凶相,眉眼间还有几分压制不住的杀气。


    福船的船主连忙派人用小船将他送到东家船上,东家看见他,颇为不悦地问:“让你先行就是让你提前过来勘合文书的,怎么现在都还没弄好?”


    船主擦了擦脸上的汗,小心道:“是小的处事不周,没有给几位宦官送够银两,被几艘倭国来的船抢在了前面,不过小的已经又送了钱过去,一位宦官说下一个就轮到我们了。”


    “已经送了多少钱了?”


    “大概五百两黄金。”


    谁知东家听了面色不仅没有缓和反而更生气了:“哼!这些太监真是贪得无厌,我们今日所有的货物要是能够顺利出手,也不过能挣个几千两黄金,他们倒好,坐在岸边翘着脚就平白得那么多钱。再者他们不是大宁朝的宦官吗?怎么反倒还向着那也倭贼,就因为他们给的钱多?”


    被插队的不止他们一家船队,可是其余人都安分守己地等在船上,不敢又半分怨言,船主生怕东家的话被别人听见,传到太监耳朵里就遭了。


    他连忙道:“东家消消气,下一个就到我们了,很快就可以上岸。”


    东家背着手凝眉站在甲板上,好歹没有再说出什么让船主心惊胆颤的话来。


    此时后方又驶来一艘沙船,几乎有三层楼高,一个倭人装束的男子立在船头,神情倨傲,目中无人,他的船大摇大摆地越过水面上密密麻麻的商船,径直将船驶到了离几个宦官最近的地方,只见几个宦官当即收回正往福船这边来的脚步,径直上了倭人的船。


    东家见状大怒:“怎么回事,不是应该轮到我们了吗?怎么又上了倭寇的船?!”


    东家中气十足,声如洪钟,岸边的太监和那艘船上的倭人都听见了他的话,那太监转过头来,趾高气昂地看了他们这边一眼,呵斥道:“放肆——咋家想先验谁的船就先验谁的船,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说三道四?!”手中拂尘一挥,“一边儿等着去,今儿你们最后!”


    一旁的倭人听懂了他们的话,指着东家大声嘲笑,用蹩脚的汉话道:“你们,下贱的商人,也配跟我们大名争。”


    东家勃然大怒,一手按在藏在大氅下的长刀上,眼见就要抽刀,被船主眼疾手快地拦住:“东家息怒,东家息怒!小不忍则乱大谋啊!想想我们这么多货物,若是今日无法出手,可就血本无归了!想想那些兄弟们,这些时日吃了多少苦才等到今天!”


    东家好容易压住怒气,他没有再去挑衅太监,而是指着倭人道:“倭贼你给我等着,别让我在海上遇见你!”


    “何事如此喧哗?”


    岸上又走来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一个面若傅粉,眉眼阴柔的宦官,穿着杏黄色通袖澜纹样的曳撒,身后跟着一队士兵,之前几个太监见了他忙低头哈腰地行礼,此人正是市舶司提督,明州镇守太监赵喜。


    赵喜问其中一个小太监:“发生了何事?”


    那个小太监立刻指着东家这边的船队道:“这几人不懂规矩,公然带头在码头闹事,企图破坏我们勘合文书的顺序。”


    赵喜抄着手看向这边,东家傲然回视,神情不卑不亢。


    赵喜又看了一眼他们身后的船队,见几艘船吃水都很重,知道他们带的货物不少,又见几人面生,不像是常在明州市舶司出入的商户,猜测应该是初来乍到不懂规矩的新人,便对左右道:“公然挑衅市舶司的规矩,来人呐,将他们拿下!”


    一旁的倭人听到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活该,你们,等着,坐牢吧!”


    第88章 起事


    东家气涌如山, 目露凶光,一把推开死死拦着他的船主, 拔出腰间长刀指向赵喜:“阉人,我先结果了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再去找倭贼算账!!!”


    赵喜见状横眉竖目,指着东家道:“你简直胆大包天,胆敢刺杀朝廷命官,来人!拿下这个贼子,就地处决!”


    东家所在的船已经直直朝着赵喜的方向驶去,他头也不回,只大喊一声:“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亮家伙?!”


    就见东家身后七八艘船上的汉子纷纷不知道从哪抽出了长枪短剑, 跟在东家身后气势汹汹地朝着岸上的太监杀去。


    赵喜不料对方竟然有这么多人,一时又惊又怕, 一面往后面缩,一面指使几个士兵迎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上?”


    两方人马在明州码头战作一团,杀的难分难舍, 只见东家几个纵跃就撇开宁军杀到赵喜面前,一刀结果了赵喜的性命,转而又提刀向倭人挥去。


    赵喜带出来的宁军不多,几人见赵喜被杀,顿时慌了手脚,立刻有人放出信号, 尖锐的鸣镝声响彻码头上空,不消片刻,明州两个卫所上万人马就会往这边赶, 而他们七八艘船至多也不过六七百人。


    一旁的船主见状, 惊恐失色道:“完了,全完了……东家快撤, 他们的援军很快就来了!”


    然而东家正带着人杀在兴头上,如何肯撤,但他也不是个没脑子的莽夫,他朝着海面上观望的一众船只道:“宁朝太监欺人太甚,搜刮盘剥我们这些行商早已是家常便饭!整日里捧倭贼的臭脚,却肆意打压羞辱自己人,你们真的甘心辛苦得来的血汗钱就这样生生被这些阉人夺走吗?我们船队是为了自己而战,杀了这些阉人和倭寇,让他们知道我们这些商人也不是好惹的,也让大宁朝看看,他们的子民已经被欺压到了何等程度?!”


    船队平日里行船走马,为了防止倭寇海贼,船上总会备有一些兵器,且船工大多是懂些武艺的汉子,商人们常年受太监压迫,心中早就憋了一口气,更别说里面还掺合了让人恨之入骨的倭人。”


    当即就有人满腔热血地抽出家伙:“这位东家,我来助你!”


    “斩阉狗!杀倭寇!”


    “斩阉狗!杀倭寇!”


    一时群情激奋,码头超过半数的人都彻底陷入这场暴乱之中,横尸遍布码头,鲜血染红海面,将天边斜阳添上一抹血色。


    后来此次震惊整个宁朝的暴乱被史官称为“明州之乱”,又被称为“敏元之始”,在这场看似偶然的暴乱之中,实则早就为日后江山更迭埋下了种子。


    离明州海岸大概十余里的位置,停着一艘不甚起眼的轻舟,张越一身褐色短打,手里举着一只千里镜看向一片混乱的码头,他朝身后的侍卫道:“快传信给先生,码头乱起来了,问先生我们要不要跟着动手?”


    “是!”


    明州之外便是东海,浩渺烟波中,岛屿星罗棋布,难以尽数,其中一座无人的小岛上,孔思弗接过手下递过来的字条,只看了一眼就扔进火盆。


    带头闹事的东家曾经是南海一带威名赫赫的海寇,手底下有上万从众,船只武器不计其数,孔思弗偶然见过此人后,直觉此人日后定能为他所用,于是暗中引导这海寇“金盆洗手”,趁着市舶司禁令略有松懈的时候,直接转行做正经的海上生意,总比带着手下人提着脑袋过朝不保夕的日子要强,令人意外的是,东家第一次靠岸就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这对他们来说当然是件好事,只是……


    孔思弗问侍卫:“卫成那可有消息,北境现下是何情况?”


    侍卫回道:“卫大人已经三个月没有传信回来了。”


    寒冬腊月,海面上的雾气都是刺骨的冷。


    孔思弗披着厚厚的狐皮大氅还是挡不住凌冽的寒意,他眯着眼看着雾气蒙蒙的海面,搓了搓手,道:“那就再等等,告诉张越,不管码头乱成什么样,都不要轻举妄动。”


    这时又一个手下持信来报:“先生,卫大人来信,鞑子来犯,陈兵十万在我朝北境,大同总兵孙钱和宣府总兵马承芳一共只有五万人马,初战不敌,让鞑子越过了边境线,此二人已经向朝廷请旨增兵,朝廷已经降旨,派五军营的十万兵马前往北境支援。”


    孔思弗一把抢过手下递过来的纸条,一目十行看完后忍不住仰天大笑:“哈哈哈!真是天助我也!”


    他立刻转向另一个手下,目光如电:“告诉张副使可以动手,带着我们的人趁乱拿下明州,另传信给喻海和林翼和,如今他们可以不用再忍了。”


    庆和十五年冬,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凤阳。


    在一座重兵把守的高墙内。


    萧桓衍只着一件单薄中衣,披发赤足立于庭中,衣襟大刺刺地敞开,露出白皙紧实的胸膛,然而光滑的肌肤上遍布鞭痕,靠近心口位置甚至还有数个狰狞烙印,可见当年在诏狱受刑时,庆和帝并未手下留情。


    他微微仰头,半阖着眼,右手五指成爪,带着残忍的力度在心口不断抓挠,原本就狰狞的伤疤上瞬间多了数道血痕,他眉心微蹙,狭长的眼尾微微颤动,隐隐可见一丝痛色。


    萧桓衍胸口的伤早已痊愈,只余一些凹凸不平的疤痕,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时常觉得胸口如烈火灼烧,痛痒难当,无论他怎么抓挠都无济于事,因为这灼烧之痛源于肺腑,而非皮外伤。


    这怪病时常发作,冬日还好,他可立于室外通过冰冷的温度缓解心口的灼痛,若是夏日,发做起来简直生不如死。


    连太医都束手无策。


    萧桓衍明白,这是心病。


    而发作最严重的时候,往往是萧桓衍想起一个人的时候。


    “洄洄……”


    他低声唤着苏蕴雪的小字,抠在胸口的手愈发用力,企图用发肤之痛,来转移内心难熬的折磨。


    连城墙外嘶喊的打杀声都充耳不闻。


    “嘭——”


    是重木撞击城门的声音。


    “嘭——”


    又一声。


    “嘭嘭——”


    连续不断的撞击下,厚重的城门终于不堪重袭,哐当一声应声而开。


    沈十三带着数千暗卫冲进凤阳,沿途守卫皆被斩杀殆尽,经过一天一夜的苦战,这座守卫森严的堡垒终于被他们从外面强行破开。


    沈十三带着暗卫一路奔袭,终于来到关押萧桓衍的高墙外。


    铁皮包裹的木门上一把巨大的铁锁,阻住救援的众人。


    沈十三朝身后伸出手:“拿火铳来。”


    暗卫递上火铳,沈十三接过,对着铁锁连开数十发,如雷鸣般的火铳声响彻长空,惊起远处枯树上的老鸹,直到铁锁应声而断。


    众人雀跃欢呼,等不及就要冲进去迎接他们真正的主子容王殿下。


    “慢着!”沈十三抬起手,“你们守在外面,我先进去拜见殿下。”


    沈十三缓步迈进大门,绕过影壁,来不及打量荒凉破败的小院,就看见一个衣裳单薄,长发凌乱的人站在庭中,微微仰着头,似是对身后的动静毫无察觉。


    沈十三看着萧桓衍,三年了,曾经清贵出尘,雍容端方的容王殿下,如今竟被折磨成了这般模样。


    他微微有些哽咽,走过去跪在萧桓衍身后:“臣,沈十三拜见容王殿下,殿下千岁!臣等救驾来迟,请殿下降罪!”


    萧桓衍背对着沈十三,听见动静睁开眼睛,眼底腥红如血,他如被定格在画布上的凤鸟,身躯羽翼皆被禁锢,只有眼珠微微一斜,看向沈十三,语气有些迟缓:“你来了……他们呢?”


    被幽禁三年,萧桓衍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话了,长年累月,这四面高墙内都只有他一个人,除了送饭的狱卒,他从未与其他人接触过。


    “明州突发暴乱,赵喜被杀,张副使率兵趁乱占领明州,策反卫所守军,联合喻海和林翼和于福建起兵,如今沿海一线已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庆和帝病重,英王和安王忙于争权,朝廷兵力也被北境牵制住,一时无力分兵对付我们。”


    “今年是哪一年?”


    “殿下,如今已是庆和十五年了……”


    “三年了,终于……”


    萧桓衍垂下手,指尖的残留余温的血滴落在地上,融化了一点浅浅的薄冰。


    沈十三见状大惊:“殿下您受伤了?”说着起身就要朝萧桓衍走去。


    萧桓衍抬手阻止:“站住,”他微微向前踉跄了两步才站定,声音因为发病而有些沙哑:“传令给孔先生,找到合适的人固守明州后,和张越带兵走水路北上,趁朝廷还没缓过神来尽快攻进京城,一定要快!”


    “是……殿下,不若由臣先服侍您更衣吧。”


    “不用,去外面候着。”


    沈十三抬头看向萧桓衍,发现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转过身来看自己一眼,迟疑了一瞬,恭敬道:“是。”


    然后退到了门外,和一众暗卫立于门口恭候。


    凤阳高墙被破,巷道内挤满了沈十三带来的暗卫,阴郁的寒天之下,不闻一丝人声,万物阒寂。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萧桓衍独自一人走出大门,他换了一件半旧的青灰色布袍,头发用布带束于脑后,脸色过分苍白,眼神越发冰冷幽深。


    他甫一出门,门外的侍卫便齐刷刷跪下。


    “恭迎殿下,殿下千岁!”


    “恭迎殿下,殿下千岁!”


    萧桓衍冷寂的双眸扫过众人,声音带着一丝暗哑:“出发,回京!”


    暗卫们愈发士气高昂,举起长剑高声吼道:“回京!回京!”


    第89章 逼宫


    京城, 太和殿内。


    庆和帝头疾久治不愈,已经很久没有上朝, 如今由英王和安王主持朝政,然而两王已经势不两立,水火不容,无论商议什么事最终都会吵的不可开交。


    如今北境受扰,明州又突发暴乱,容王余党趁机卷土来袭,短短数日就占领了沿海数州,除了广州市舶司, 其余两个市舶司都已经被容王的人控制。


    朝中已经争论数日,对于究竟派谁去明州清除余党争论不下。


    英王一派主张由天津卫指挥使率兵十万南下平叛。


    安王却不同意:“如今北境鞑子来势汹汹, 京城已经派出了十万兵马,若是再分兵十万去明州,则京城兵力空虚, 万一有人趁人之危,京城就完了。”


    英王冷笑一声:“二弟此言差矣,京城三大营兵马有三十万之众,纵使分出去二十万,还有十万驻守京城,即使有人来攻也不足为惧, 而明州那里若是放任不管,恐怕过不了多久江南大半州府都要落入容王余党手中。”


    安王一派的一个大臣立刻道:“明州可以命其他州府的守军支援,但是京城的军队万万不能再动。”


    另一派立刻反驳:“离明州最近的几个州府守军皆不过万, 然而张越手下就有三万人, 更不用说还有喻海和林翼和的兵马。”


    “那也不能随意调动京城驻军,尔等可有将皇上的安危放在眼里?”


    安王闻言不怀好意地看向英王:“说到这本王倒是要好好问一问皇兄, 你这么处心积虑地想要将京城的守卫调离,究竟所图为何?”


    英王神色阴狠地盯着着安王:“你不要血口喷人!”


    安王老神在在:“皇兄,本王可什么都没有说,您何必这么激动,还是说,你心虚了?”


    英王怒目而视:“本王还想说你处心积虑不让京军出城不怀好意呢,谁不知道五军营的统领是你的亲舅舅。”


    安王危险地眯起眼睛:“吴统领对皇上忠心耿耿,正因如此,才不能让他离京。”


    眼见两位殿下又掐起来,此时英王一派的大臣忽然看向站在队伍中始终不发一言的孟行毓,见不得他这高高挂起,事不关己的模样,有些咄咄逼人地问:“皇上向来看重孟大人,如今朝廷内忧外患,您却一言不发,不知有何高见?”


    一直皱眉沉默的孟行毓此时才开口:“要平明州之乱不难,只要前往凤阳高墙将容王押回京城,前提是……他还在高墙的话。”


    一言惊醒梦中人!


    英王和安王两派因为各自抱有不便言说的小心思,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放在了京城的兵力上,却忘了容王还被关在高墙里。


    是呀,只要手里有了容王,明州那群逆党就不成气候。


    两派官员难得有了意见统一的时候,然而还不等他们说什么,一个锦衣卫快步进殿禀报:“自凤阳逃出来了一个守军,要求进殿面圣。”


    在场所有人脸色骤变,怕什么来什么。


    安王沉着脸道:“让他进来。”


    英王见安王抢在他前面发话,面色阴沉了一瞬,看向安王是眼神暗藏杀意。


    安王目不斜视,丝毫不理会对方。


    凤阳守军步履蹒跚走进殿,只见此人满身血污,明显伤得不轻,他跪倒在地,声泪俱下禀报道:“启禀两位殿下,数日前容王余党率兵夜袭凤阳高墙,我军不敌,几乎全军覆没,容王他……逃了!”


    哗——


    朝堂上立马乱成了一锅粥,大臣们熙熙攘攘吵开了。


    “容王果然有反心!”


    “明州之事恐怕早有预谋!”


    “当年容王余党一直未被抓获,就应当想到会有今日。”


    “当务之急是尽快派兵平叛,若是让容王回到明州和他的余党会合,形式对我们越发不利。”


    话题又回到派兵上,然而此次英王一党有理有据,安王也无法反驳。


    安王身后的一个臣子轻轻拉了一下安王的衣摆,安王转头,只见臣子轻轻摇了摇头,安王思索片刻不再说话。


    英王见安王落于下风,面带得意道:“既然各位大人都没有异议,那就派五军营十万兵马即可开赴明州平叛。”


    “不仅如此,”安王忽然开口,“凤阳既破,立刻下旨给周边府城,派兵搜寻容王行踪,一旦发现立即将其捉拿押送京城。”


    众臣颔首,就连英王也暗暗赞同,然而安王话风一转:“正如皇兄所说,州府守军人手不够,这般探查寻人之事也不是他们所擅长的,还需派出锦衣卫前往凤阳附近,京城周围也要加派人手巡逻,锦衣卫指挥使要负责父皇的安危,此事就交由副指挥使来办吧。”


    英王眼神一利,锦衣卫副指挥使是他的人,但若他再反驳安王的话,岂不做实了刚才不愿启用州府守军是别又用心,他似笑非笑道:“理当如此,”随即目光一转,犀利地扫向百官,“众卿还有何异议?”


    自方才说了一句话就沉默不言的孟行毓突然又开口:“今日所议之事,恐怕还要先禀明圣上。”


    英王和安王不约而同神色一滞,庆和帝病得神志不清,终日昏睡,英王和安王忙于争权,且庆和帝多疑,自从病重后轻易不会召见两个儿子,他们也已经很久没有去乾清宫见过自己的父皇。


    孟行毓的话在情在理,两位殿下也只好假笑道:“这是自然。”


    乾清宫。


    庆和帝靠坐在龙床上,昔日龙骧虎步,精神奕奕的中年男子,此时已经被病痛折磨地头发花白,面容苍老。


    英王和容王走后,庆和帝满脸疲惫,他对曹忠道:“朕这两个儿子,没有一个比得上他……难道朕真的不如皇兄吗?”


    这个他指的是谁,曹忠自然知道,但他不会不识趣地在这上头接庆和帝的话。


    庆和帝也不需要曹忠有什么回应,自言自语道:“他果然留了后手,朕想不通,锦衣卫出海找了他的人三年都没有找到,那些人究竟藏在哪里呢?神出鬼没,打了朕一个措手不及,当初朕就不该瞻前顾后,应该直接杀了他的……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无用了,你去拿笔墨来,另外宣孟行毓入宫,朕要拟旨。”


    孟行毓进宫的时候,庆和帝已经写好了圣旨,死气沉沉地靠在床上。


    孟行毓跪在屏风外:“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庆和帝闻声自嘲一笑:“万岁,皇帝终究也是个普通人,如何能做万岁……”


    他向一旁的曹忠示意,曹忠将密封好的锦盒递给孟行毓,孟行毓瞳孔微微一缩,一股麻意从脊背直窜到头顶,额头的冷汗都被逼了出来,他僵住没敢动。


    庆和帝道:“拿着,这道圣旨一式三份,如今外患不平,不宜立储,要是两王因此自相残杀,只会给了外头那个逆贼可乘之机,等到平叛结束,若是朕还活着,会亲自宣读圣旨,若是朕有何不测,还需孟大人多操心了。


    孟行毓双手缓缓接过圣旨,以头触地:“臣,定不负皇上嘱托。”


    半晌,庆和帝虚弱地叹了口气:“退下吧。”


    孟行毓走出乾清宫,他握紧藏在袖中的锦盒,脸色十分难看。


    他走出没几步,隐约听到乾清宫传来庆和帝的话,他看了看身后,没有人注意到他,他微微放缓了脚步。


    庆和帝虚弱的声音透过六棱花窗传出来:“她在西苑还好吗?”


    曹忠低声回道:“回圣上的话,娘娘一切都好。”


    “哎……朕这个侄儿,若说心中有什么难以割舍之人,恐怕就是她了,你替朕送一杯酒过去吧,别让她太痛苦,之后,就葬在妃陵。”


    曹忠的声音没有片刻迟疑:“是。”


    孟行毓一言不发,大步离开了皇宫。


    深夜,安王府邸。


    “你说什么?方才父皇单独召孟行毓进宫了?”


    “是,贵妃娘娘是这么说的,孟大人出宫的时候脸色不太对,皇上应该给了他东西。”


    安王脸上难得出现些许不安:“你说,父皇究竟会吧皇位传给谁?”


    “殿下,这些都不是您该考虑的事,英王明摆着想要将您的舅舅支开以便行事,我们不能指望皇上,若是皇上真有心立储,又何至于等到现在,所以娘娘的意思是,趁吴统领还没离开,先下手为强!”


    安王年轻的面庞渐渐变得狠辣:“母妃说得对,二十多年了,父皇从来没有明确地偏向谁,他任由我们兄弟斗了这么多年,还不是为了他自己,即使他把真皇位传给嘞本王,皇兄也不会善罢甘休,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你先派人去孟行毓那将东西拿回来,另外再派人去告诉母妃和舅舅,我们今夜就动手。”


    西苑,琼华殿。


    崔嬷嬷一脸紧张地跑进寝宫:“娘娘,小姐!大事不好了……”


    她喊完才察觉因为过于激动,竟然忘了西苑还有守卫。


    苏蕴雪靠在暖阁的榻上,一件雪白的狐裘搭在身上,手中拿着一本游记在看。


    听到崔嬷嬷的声音,她微微坐起来问:“发生了何事?”


    崔嬷嬷几步抢道苏蕴雪面前:“方才孟大人派人来传话,皇上忽然下旨赐死小姐,曹忠这会儿可能已经端着毒酒在来的路上了!”


    苏蕴雪惊疑不定地看向崔嬷嬷:“为何这么突然?”


    “听说,听说是因为容王逃了,明州暴乱,江南一带拥护容王的将领都反了!皇上知道后就下了口谕,恐怕是担心自己时日无多,而小姐您……”


    “啪嗒”。


    书本自苏蕴雪手中滑落,砸在了铺着漳绒地毯的地面上。


    苏蕴雪心慌意乱:“他果然没疯,竟然逃了……不是说凤阳高墙守卫森严,进去这辈子就出不来了吗?”


    崔嬷嬷焦急道:“小姐,现在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曹忠马上就要来了!”


    苏蕴雪回神:“你说的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砰——”


    宫外忽然人喧马嘶,喊杀声阵阵。


    苏蕴雪和崔嬷嬷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惊骇。


    西苑守卫快步跑进琼华殿,苏蕴雪连忙厉声呵斥:“站住!不准进来!”


    好在守卫依言停了下来:“娘娘,宫中出事了,有人逼宫,外面已经乱作一团,娘娘您在殿中千万不要出来。”


    苏蕴雪定了定神,问:“可知谋逆之人是谁?”


    苏蕴雪问完后忽然想起孟行毓的话,庆和帝的两个儿子为了皇位已经斗得你死我活,逼宫之人必定是他们其中一个。


    第90章 谋逆


    殿门外的守卫道:“西苑离皇宫尚有一段距离, 小的也不知,不过娘娘放心, 我等守在宫外,那些人的目的不是这里,西苑暂时是安全的,只是西苑的守卫也已经被调走大半,安全起见,娘娘今夜千万不要出来。”


    苏蕴雪心神稍松:“知道了,有劳这位大人,天寒地冻的, 万事小心。”


    守卫们知道西苑住着的娘娘人美心善,能得娘娘这一句夸赞, 万分激动:“是!属下等一定护好娘娘安危!”


    等守卫走后,苏蕴雪转头看向崔嬷嬷,神情难掩激动, 眼神透着奇异的光亮:”嬷嬷,三年了,我们的机会来了!”


    崔嬷嬷当即就明白了苏蕴雪所指为何,发生宫变,西苑势必遭到波及,且有很大一部分守卫被派去皇宫支援, 这是她们逃走最好的机会。


    更何况庆和帝病重,两王相争,此时根本没有人顾得上她们。


    崔嬷嬷道:“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东西是早就准备好的, 三年来的每一天, 她们都为了今天做准备。


    崔嬷嬷走后,苏蕴雪起身, 翻出藏在柜子深处的深灰色圆领棉布袍换上,离开前轻轻踢翻了暖阁的熏笼,烧的猩红的炭粒滚落在地,大红的漳绒地毯立时被烙出一个个窟窿,升起阵阵白烟。


    苏蕴雪摸黑来到殿外,崔嬷嬷同样换了寻常百姓的布衣,已经在广寒桥边等着她。


    琼华殿三面临水,有两座桥与岸相连,她们朝着靠近皇宫的广寒桥走去,桥那边果然已经没有了守卫,她们快步朝着岸边走去。


    、


    身后火光照亮了半边天,阴寒的夜晚因为浩大的火势被驱散了三分寒意。


    很快守卫惊慌失措的喊声从身后传来:“走水了!琼华殿走水了!快叫人!”


    “娘娘还在里面,快抬水来救火!!!”


    “娘娘——”


    苏蕴雪拉着崔嬷嬷头也不回地上了岸,沿着皇宫西城墙一路向北,来到皇城北大街,混入奔逃的人流,朝着城门的方向跑去。


    安王提着英王的项上人头来到乾清宫,吴贵妃站在乾清宫门口,真红大衫,杏黄披风,高髻凤冠,骄傲且悲戚的眼神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安王回以母妃一个温柔的笑,提着英王的人头和吴贵妃擦肩而过时,吴贵妃轻声道:“你的姐姐若是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天一定会十分高兴的。”


    安王低声道:“母妃放心,儿臣知道该怎么做。”


    吴贵妃闭上眼睛,两行清泪自眼角滑落。


    一盏茶后,乾清宫传出宦官尖锐凄厉的哭声:“皇上——驾崩——”


    安王踏出乾清宫,问左右:“今日内阁值夜的大臣是谁?”


    左右答:“户部尚书周世钊,礼部侍郎张淳。”


    安王皱眉:“他们两个……”


    此时五军营统领吴晟披甲执戟大步跨过乾清门进来,抱拳向安王道:“启禀殿下,宫城所有逆党皆被铲除,锦衣卫抗旨谋反,指挥使和副指挥使已经被就地格杀!”


    安王看见自家舅舅,心中彻底安定下来,对左右道:“传户部尚书周世钊和礼部侍郎张淳到乾清宫。”


    说是传召,周世钊和张淳实则是被守军押来乾清宫的。


    两人皆惊魂不定,只消一眼就明白今夜安王究竟做了什么。


    安王抬起右手,让两位朝臣看见手中的圣旨:“今夜父皇下诏传位于本王,皇兄得知后,竟因心中不忿起了反心,于今夜子时发动宫变,企图于皇极门谋杀本王,幸而被本王识破其阴谋,将其就地阵法,父皇得知后惊痛不已,已与刚才驾崩了,还请两位大人做个见证,等今早上朝,诏诰百官……”


    “嗖——”


    宫墙外忽然飞来一支羽箭,精准地刺进吴晟的胸膛,吴晟原本立于安王身后,全神贯注地听安王安排示下,被刺中的时候还没有反应过来,低头看着被穿透的胸膛,然后缓缓抬起头,看向羽箭飞来的城墙,顷刻间,密密麻麻的羽箭如雨般落下。


    他张口,鲜血奔涌而出:“有人……闯宫……”


    “咚”的一声,面朝下砸在地上,没了声息。


    “兄长!!!”吴贵妃凄厉的声音穿过箭雨,却再也传不进吴晟耳中。


    突生的变故让在场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安王眼神狠厉,提剑挡去近身的箭,飞身过去将吴贵妃护在身后:“母妃小心!”


    他看着舅舅带来的人如瓮中之鳖尽数被射死在宫墙内,知道宫外的人恐怕也已经被屠杀殆尽,此时哪还有不明白的,自己苦心筹谋,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成了螳螂捕蝉里面的那只螳螂。


    眼见所有的的苦心筹谋都前功尽弃,安王双眼赤红,咬牙切齿地喊出一个称谓:“容、王!”


    乾清宫原本紧闭的大门被人从门外破开,披甲执坚的军队如蝗虫般涌进来,将殿中之人团团包围。


    深黑的夜中一束束火把光影晃动,两方对峙的诡异沉默中,一个身影缓缓出现在众人眼前,玄衣素服,外披罩甲,闲庭信步跨过乾清宫的大门,唤醒了安王一派内心的惊恐。


    清冷,淡漠,即使是这场宫变幕后主谋,也不见他脸上有过多的表情,正是萧桓衍无疑。


    安王看见萧桓衍的那一刻再也忍不住,指着萧桓衍破口大骂:“萧桓衍你这个乱臣贼子,竟然敢谋逆,你简直罪大恶极!来人,还不快把这个贼人拿下!”


    然而哪里还有人能够供他驱使,满地尸首皆是皇权路上的踏脚石。


    萧桓衍唇角微微勾起:“安王殿下说错了,真正谋逆的人是你,你安排你的舅舅发动宫变,弑兄杀父,谋朝篡位,你才是乱臣贼子,本王此行,是为拨乱反正,清、君、侧!”


    安王情绪已经完全失控,他歇斯底里道:“本王的父皇是皇帝,我是他的儿子,他传位予我天经地义,你是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来清君侧?!”


    萧桓衍也不与安王纠缠,对着殿内唤了一声:“曹公公?”


    安王张狂的表情一滞。


    乾清宫的门再度被打开了一条缝,曹忠沉默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安王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显然连他也没有想到刚才曹忠竟然会躲在殿内,那么刚才他岂不是……


    曹忠皱纹深刻的脸上,天生带些阴鸷的眼睛先迅速瞄了一眼萧桓衍,然后看向一旁目露杀意的安王,最后才看向自从被安王押来就被吓得僵立一旁面色苍白的周世钊和张淳。


    “容王殿下,二位大人,老奴有罪,方才老奴在后殿盯着皇上的药,隐约中听见细微的声响,以为是皇上醒了,便回到前殿服侍皇上,结果刚好看见安王走出乾清宫,英王殿下的首级被扔在地上,老奴急忙去察看皇上的情况,结果发现皇上面容青紫,一只枕头随意地扔在一旁,皇上他,他被安王捂死了!都怪老奴没有及时发现异常,呜呜呜……”


    吴贵妃眼风凌厉地扫向曹忠:“你这个阉奴,竟敢勾结逆党,诬陷亲王!来日必遭千刀万剐之刑!”


    此时的她已经无法维持端庄温和的表象,驯顺的外表下是无尽的狠辣。


    “奴婢没有说谎,因为皇上真正想要传位的人是英王殿下,密诏一式三份,老奴这里有一份,户部侍郎孟大人有一份,养心殿的暗格中还藏有一份,只是不知孟大人他如今是否安在……”


    周世钊和章淳已经被一连串的事件冲击地不知作何反应。


    萧桓衍瞥了一眼二人,道:“既然如此,有劳二位大人跟随曹公公走一趟,先去养心殿将暗格中的遗照取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将明未明的天色,“再有一个时辰就该上朝了,介时二位大人就带上遗照直接去太和殿吧。”


    说完萧桓衍转身要走。


    安王挥剑拦住周、章二人:“站住,谁敢动?!本王手里的才是真正的遗诏,你们竟敢造假?!”


    “够了!”


    出声阻止的不是别人,正是吴贵妃,她满目尽是大势已去的颓丧,从她看见萧桓衍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她输了,输的彻底,互相利用了这么多年,终究是萧桓衍赢了。


    “皇儿,”吴贵妃看向安王,眼中骄傲不减,“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成王败寇……认输吧。”


    他们的人马尽数被歼,如今宫里宫外都是萧桓衍的人,顽抗到底,不过是白白丢了性命。


    萧桓衍低低笑了两声,清冷的凤眼闪过一丝血气:“是呀,安王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朝祖训,亲王重罪亦不得加刑,即使你弑凶杀父,最终也死不了,顶多就是去凤阳高墙住着,那地方本王住过,着实不错,你不用担心,本王会让你的母妃一陪你的。”


    原本渐渐被吴贵妃劝服的安王听道凤阳高墙,顿时满面戾气,他神情傲然睥睨着萧桓衍:“你想折磨本王,做梦!是,本王是弑父杀弟,但本王绝不后悔,一个宫人出身的贱种,也配跟本王抢皇位,还有父皇,他的皇位不也是用我姐姐的性命换来的?!我拿回来理所应当!你才是逆贼,该滚回去凤阳高墙的是你!!!”


    他举剑提步飞身刺向萧桓衍。


    吴贵妃惊恐道:“不要——”


    然而已经迟了。


    “噗嗤”一声,卫成手持长矛,自萧桓衍身后抢步上前,出手如电,长矛瞬间穿透了安王的腰腹,重伤却不致命。


    安王捂着腰间的伤跪倒在地,吴贵妃哭着跑上前抱住自己的儿子:“安儿!安儿你还好吗?来人,传太医,快传太医啊!!!”


    萧桓衍轻描淡写抹掉溅到脸上的鲜血,吩咐左右:“给安王殿下找个太医。”


    说罢抬脚朝太极殿走去。


    冬日阴寒,尤其早晨更是冻的人手脚发麻,上朝的百官在宫道上碰见彼此,皆看见了眼中的担忧和不安。


    昨夜皇城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是个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在院中看了烧红的天一整夜,也不敢踏出家门一步。


    恐怕今日,大宁朝的主人就要易主了吧。


    然而宫中既然没有传出什么消息,他们还是得上朝,当大臣看见站在太极殿中的萧桓衍时还是震惊的无以复加,他们以为今日进殿,看见的不是安王就是英王,可为何是容王殿下?


    “容王殿下?”


    扶持两王的官员立马出声质问:“容王不是应该被关在凤阳高墙吗?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萧桓衍依旧玄衣素服,只是没有穿罩甲,他转过身,对着提出疑问的大臣微微一笑:“京城生乱,本王即使住在高墙也听到了风声,这毕竟是我萧家的江山,本王只好回京勤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