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围炉 月白往事/月下相谈


    傀儡少女拎着空食盒, 从禁殿里出来。


    血月高悬,她踏着漫野红光的夜色,步伐轻盈, 一路哼着小曲儿来到另一座宫殿。


    十殿之首,缠魂殿。


    黄泉水上白骨亭。一人懒漫坐在亭中, 身前烧着炉子, 滚滚白烟从炉嘴冒出, 空气中茶香四溢。


    他手里握着把扇子,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控火候。


    月白在亭外阶下止步,恭敬道:“鬼君。”


    奚元没抬眼,目光好像融在了袅袅茶烟里,朦胧不分明。他漫不经心沏着茶,问:“她胃口如何?”


    月白实话实话:“特别好。”


    她掂了掂手中食盒:“都吃光啦。”


    晓羡鱼的心态好得令人佩服,对她而言, 天塌下来大概都影响不了吃和睡。


    奚元“嗯”了一声, 似乎并不意外。


    月白又道:“鬼君,我说这些菜都是您亲自下的厨, 她还夸您手艺好了。”


    “她知道是我做的, 也肯吃?”奚元沏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为什么不肯?”月白奇怪, “她好几次问起鬼君, 想知道您为何不在。”


    奚元微垂着眼:“你如何说的?”


    “就说您忙呗。”月白瞅着悠闲赏月喝茶的主人, 嘀咕道:“鬼君, 您别怪月白多嘴, 我觉得羡鱼姑娘好像并没有生您的气。”


    奚元侧目扫她一眼, 拿起个杯子轻轻放在了对面:“过来,坐下。”


    ——这是让她边喝茶边细说的意思了。


    月白别的不一定,揣摩主上的心意却是极为擅长, 也许这是作为傀儡的天赋。当初她被炼制出来的目的,就是取悦、陪伴、治愈她的主人,做他心中那人的影子。


    月白曾被完全装扮成另一个女子的模样,学着她一颦一笑,得到主人的喜爱。


    喜爱过甚,她于是生出血肉魂灵,成了“邪祟”。


    寻常器物被寄托真挚的情感,也会变得有灵,何况是以心头血精心炼制而成的傀儡替身。主人对她的感情虽然不算真挚,甚至还很病态,但也许是过于偏执浓烈,竟也为她赋了灵。


    一个不再单纯是傀儡的傀儡,本该被毁去,可


    她的主人没舍得。


    他将她偷偷藏了起来,只在夜深人静时,再满眼痴迷地让她做别人的影子。


    然后月白终于倦了。


    她看活人本应没有美丑观念,可不知为何,瞧自己那主人面目愈发丑恶。到了最后,她做了身为“邪祟”应当做的事情。


    弑主。


    她提着他鲜血淋漓的头颅,有几分苦恼,漫无目的地闲晃,不知不觉停留在他的家族禁地前。


    月白眼中哪有什么禁制可言,她闯了禁地,然后在里面看见一个用铁链锁起来的疯女人。


    那女人疯癫得连她都怕,月白本欲直接转身离开,但她定睛一瞧,那满是虱子跳动的蓬头乱发间,竟长着一对古怪犄角。疯女人抬起脸,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月白愣住了,她认得这个人。


    月白是用主人的心头血炼制的,他的欲和念刻在血里,傀儡天然能够感知。所以她才能把他心里那个人模仿得如此完美。


    所以月白看清那个疯女人的一瞬间,便知道了。


    她就是主人心里的那个人。


    原来她根本没死,就被关在离主人近在咫尺的禁地里。


    而他似乎是知道这件事的。


    主人的家族是个在当地颇有名望的修行世家,从前名不见经传,却在这百年内迅速崛起、壮大,像是觉醒了血脉般,家族中出现许多天赋不凡的好苗子。


    倘若晓羡鱼将月白的来历问得再细致些,便会知道,炼制这傀儡少女的人出自当年名盛一时的宋家。


    宋氏一门横空出世,犹如修真界的一颗新星冉冉升起,可坠落得也相当快。


    那年宋氏满门被屠,凶手是一具失控的傀儡。


    那具傀儡很快被诛灭,魂灵碎散。而紧接着,宋氏一族掩盖了数年的血脉秘密也在调查中意外被揭露,得见天光。


    许多年前,宋家先祖在东海遇险,被一从天而降的神秘女子所救。


    男子想要报恩,做牛做马做仆人也要跟在女子身后,撵也撵不走,死缠烂打之下,那坚冰似的女子终于慢慢被感化。


    相识,相知,相恋。


    浓情蜜意时,女子忍不住告诉了男子一个秘密。


    原来她是东海早就陨落的龙族后代,身体里流着一丝龙族血脉,如今世间唯一的龙女。


    龙血神秘,珍贵,稀罕。


    像个等待挖掘的宝藏。


    在她的助益下,男子平庸的灵脉得以重新洗练,顺利踏入修行一途,并从此平步青云。


    一个人生出如此大的变化,是很难瞒过身边亲近之人的,他顺其自然地将来龙去脉告知了家中。


    然后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


    起初,是宋家请求龙女献出一滴心头血,救他们那缠绵病榻,时日无多的老夫人。


    然后,又请求龙女再赐一滴,为男子兄长家中那早产的幺儿改善体质。


    一滴又一滴,一次又一次。


    次数多了,龙女便发现这家人无论如何也喂不饱。饶是她心善,也不愿再答应。


    可感情蒙蔽了双眼,她没察觉那天晚上,爱人眉目含情递过来的那杯酒有异。


    再醒来时,已然缚仙锁加身,重重阵法、禁制围绕。她就这么被宋家囚禁起来,成了个活血库。


    男子和旁人成亲,有了后代,宋家吸着她的龙血渐渐壮大,在修真界有了声势地位。


    月白的主人是宋家某个被寄予厚望的后生。


    他少年时性子顽皮,误闯禁地,见过龙女。


    那时她尚未神智失常,苦苦哀求他帮助自己逃出去。


    龙女美貌惊人,眉目间缠绕哀愁,叫人想要拨开雾色一探究竟。神秘总是最迷人,少年情窦初开,一来二去,忍不住对她倾心。


    起初他也想帮她逃出去。


    可后来偷闯禁地的事情被家中发现,他受了一顿狠罚,同时也知道了血脉里的真相。


    他从小到大都被长辈夸赞天才,天之骄子意气风发,惹得多少艳羡爱慕。


    没有了她的龙血源源不断滋养,他会如何?


    平庸,弱小,失去家族庇护,从云端跌下,在泥潭里受人白眼嘲笑。


    倘若从未拥有过,他或许不会心生犹豫。


    可是曾风光无量,又怎能忍受所拥有的一切被剥夺?


    少年没再去过禁地。


    哪怕知道有一双满含期盼的眼睛一直望向外头,等着他到来。


    只是那禁地深处的美丽女子始终令他魂牵梦绕,渐成心魔。


    他刻苦修习傀儡秘术,炼制出一个傀儡。经年过去,他对龙女的相貌已经记得不大真切,回忆里总是蒙着一层雾色。


    可那眼睛他忘不了。


    于是月白拥有一双极漂亮的深蓝色眼睛,大大的,圆圆的,叫人一对望便再难挪开目光。


    他想象着心中那人,将傀儡调教成他喜爱的模样。


    夜深人静时,他目光痴迷地爱抚着傀儡,指尖在她冰冷的肌肤寸寸游移,卑劣地命令她取悦自己。


    风水轮流转,月白后来杀他时,将他的十指一根根掰下来碾碎,笑意盈盈地也命令着他——


    吞下去。


    ***


    月白往白骨亭里一坐,端起鬼君大人亲手泡的茶,咕噜咕噜喝起来。


    奚元的指尖摩挲着杯盏,点映玉色,剔透清冷。


    他安安静静,并未出声催促,就这么等着她的下文。


    月白时常觉得,自己的第二任主人虽然是一只鬼,还是一只凶名赫赫的大鬼,可他比前头那位像人多了。


    月白开始认真分析:“鬼君,若是羡鱼姑娘生您的气,又怎么会开开心心吃您做的饭菜呢?”


    奚元垂了垂眼,言简意赅:“两码事。”


    她吃是因为她饿了,吃得开心是因为饭菜确实好吃。就这么简单。


    月白很懂得不能反驳上司,不管他在犯多大的倔,都要顺着他的话头循循善诱:“那依鬼君所见,她为什么要生您的气?”


    奚元喉结轻滚,嗓音微涩:“我太放肆了。”


    月白回忆起晓羡鱼颈间点点红痕,大概理解对方的意思……看起来确实挺放肆的。


    她目光一转,落到自家鬼君脖子上,有个相当重的咬痕。


    只有咬痕,没有别的。


    所以,那个时候全是鬼君单方面主动?


    月白搓了搓手:“鬼君觉得,羡鱼姑娘对您可有意思?”


    奚元不语。


    月白懂了,他不敢确定。


    她回忆着那少女提起眼前人的模样,眉梢眼角间分明写满了不一般,他怎么会不敢信呢?


    还没自己个傀儡开窍。


    怪不得追个人追了两辈子,耽误三百年。


    月白想起什么,小心翼翼道:“鬼君,月白斗胆提醒一句。羡鱼姑娘不记得您,不喜欢您……不正是您想要的吗?”


    奚元搭下眼帘,端起莹碧色的杯盏抿了一口。


    “是啊。”他很轻地叹了声,嗓音淡凉,不含什么情绪。


    只是好像,慢慢变得贪心了起来。


    气氛一时冷凝,月白埋头继续嘬茶,余光偷瞄着鬼君。


    她想起几个月前,鬼君离开幽都山前的情形。


    那时是在缠魂殿中。


    月白问他:“鬼君,怎么这个时候去人间,断魂泽那只眼睛不管了吗?”


    鬼君靠在座上,垂眸把玩着红线钱串,墨发懒散地披着,一剪侧颜苍白冷峻。


    他那时不是这副容貌,而是本相。


    远要矜贵疏离得多。眉目覆霜,隐约间透露着高不可攀、睥睨凡尘的神像。


    只是眼皮低垂时,依稀可见一粒绯红朱砂痣,巧妙冲淡了冷意,为他添上半分艳。


    “我在眼睛里看见了她。”鬼君道,“它快醒了,我时间不多,入妄海前,想再去人间看她一眼。”


    月白狐疑问:“就看一眼?”


    “嗯。”他沉默良久,轻声开口,“就看一眼。”


    第82章 醉酒 鬼君睡了就跑?


    很显然, 鬼君食言了。


    不仅看了一眼又一眼,现在还直接把人打包带回来了。


    不仅带回来,还关起来这样那样了。


    呵。


    男人的嘴, 骗人的鬼,


    月白当然不敢直言, 她小脸肃然,


    说起正事:“信鸦来报, 人间那边有新动向。正道仙盟集结六派, 将围剿幽都山。”


    奚元眼皮子也不掀一下,风轻云淡地“嗯”了声。


    月白忍不住问:“鬼君,是要开战了吗?”


    她知道这绝不是鬼君所图谋的。


    幽都山都是他的子民,尊敬他仰慕他喜欢他。那些弱小的幽灵,在他辖下才能快乐平常地过日子。


    她看得出来,鬼君也喜欢它们。


    纵然也有那么几个烦鬼的惹祸精——比如奈何殿和忘生殿那俩货, 深仇大恨, 经常打架打得昏天黑地,上个月刚打塌鬼市一条街, 她计算完亏损, 肉疼得龇牙咧嘴。


    月白十分支持正道把那俩货给围剿了, 只要别波及其它鬼。


    战事若起, 要么正道血流成河, 要么繁华美丽的极乐京被毁于一旦, 也有可能二者皆有, 两败俱伤。


    鬼君不可能挑起战火。


    再说他都要去妄海了, 哪有闲工夫拳打霜天台脚踢六大派。


    奚元没有回应她的问题,只是笑了下:“沈疏意的反应出乎我意料,不过, 倒是正好。”


    他当着沈疏意的面劫走晓羡鱼,便知道他一定会来要人。


    只是有些没想到,他气性如此大,回去直接集结了六派要围剿幽都山。


    “那个霜天台首席?”月白闻言一头雾水:“什么正好,鬼君可是和他有仇,打算杀他?”


    她说着,恶狠狠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殷勤地表示此事可以让她来。


    奚元心平气和地喝着茶:“我杀他做什么。”


    毕竟是她曾经的朋友。


    月白更困惑了:“那您引他来这做什么?”


    “聊聊天而已。”奚元漫不经心瞥她一眼,淡声:“满脑子打打杀杀,月白,你心不静。”


    月白:“……”


    心不静的月白,被可恶的上司打发去干活静心了。


    她去鬼市巡逻了一圈,一切安好。又去销魂塔里欣赏了会儿正在受罚的两位殿主——销魂塔是幽都山最令鬼闻风丧胆的地方,鬼君脾气温和,极少这么惩罚鬼,但这回,奈何殿主和忘生殿主因为打塌鬼市一条街、外加导致黄泉断流,罪不可赦,被他扔进塔里赎罪来了。


    欣赏完,月白心情大好,哼着曲子又往禁殿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晓羡鱼等得望眼欲穿,也没再见到奚元。


    月白会定时定点拎着他做的饭菜过来,有时带点花生小酒和她闲聊,有时给她几本话本解闷。晓羡鱼提出什么要求,她都会尽可能满足。


    唯独离开禁殿,没门。


    平心而论,作为一个囚犯,她过得相当滋润了。


    但她内心的怨气与日俱增,堪称比鬼还重。


    “你们鬼君呢?又没来?”晓羡鱼盘着腿抱着手臂,凉飕飕地问,“他到底怎么才肯来?”


    月白眼神乱瞟:“唔,他有点忙……”


    晓羡鱼便问:“他都在忙些什么?”


    月白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


    晓羡鱼看着她,叹了口气,没有继续逼问。月白就是个听命令干活的,实在不必为难她。


    “月白大人,可有酒?”晓羡鱼往白玉莲瓣上一靠,往日总是笑意盈盈的桃花眼眸,难得惆怅,“你愿意陪我喝一杯吗?”


    那模样,一看就是打算借酒浇愁。


    月白睁大眼睛,她最爱喝酒了。


    闲暇时候,她最喜欢去逛鬼市最大的酒楼葬魂楼,搂着艳鬼舞姬饮点小酒,销魂得很。


    月白搓了搓手,心想:“鬼君吩咐过,羡鱼姑娘有什么要求都尽力满足。”


    不过是陪着喝个酒,当然没有推脱的理由。


    她欣然应下:“好!你在此处稍等我片刻——”


    傀儡少女一溜烟地跑了出去,步履间满是迫不及待。


    晓羡鱼眼珠一转,盯着她离开的背影半晌,缓缓收回目光。


    几只残灵慢悠悠从她袖间飘出。


    **


    月白风风火火去了一趟葬魂楼,提来几坛她最爱喝的酒。


    “此酒名为一滴醉,别听名字直白俗套,它可不俗啦。”傀儡少女蹲在白玉莲花台前,兴高采烈为晓羡鱼介绍着,“它是取用黄泉水酿的,可烈了。一滴下去,如同吞火,能顷刻间将你的肺腑焚烧殆尽……”


    听她这么说,哪个活人还敢喝。晓羡鱼眉梢抽了抽,温馨提示:“月白大人,我是想一醉方休,不是一醉下黄泉。”


    月白“嗷”了一声,早有准备,抱起一坛不一样的:“没事,你喝这个。比较温和,活人受得住。”


    晓羡鱼接过她递进来的酒和杯盏,小心翼翼倒满。


    此时月色正好……鬼界意义上的好,猩红如血。


    晓羡鱼道:“我先敬月白大人一杯。管理这么大一座极乐京,属实不容易。”


    难得有人能体察月白的辛苦,她十分感动,忙也倒了酒一饮而尽。


    晓羡鱼不似她喝得那么老练豪放,而是斯文地品尝着,模样更像在品茶。琥珀色的酒液流淌过喉舌,上颚和舌尖泛起微微灼意。


    ——这酒,可一点也不温和。


    她垂了垂眼,只觉得胃一下便暖和了起来。敢情这“温和”是相对于月白而言的。


    晓羡鱼像是被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慢慢来。”月白瞧着她,少女皱着脸,仿佛是觉得辣,全然一副没碰过酒的样子,“羡鱼姑娘,莫非你不常喝酒?”


    晓羡鱼眨眨眼,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嗯”了声,愧疚道:“我是不是……扫月白大人的兴了?”


    “哪里哪里。你能同我一起喝酒,我就很高兴啦。”月白十分体贴,“既然喝不惯,你便喝慢些、喝少些,我干杯,你随意!”


    说完又倒了满杯仰头饮尽。


    晓羡鱼望着她,眼尾染上一丝笑意,软声道:“多谢月白大人。”


    既然今夜的主题是借酒浇愁,那么酒是其次,愁才是重点。


    月白问:“羡鱼姑娘,可是心情不好?”


    晓羡鱼长叹一口气,撑着腮,与她诉起苦来:“月白大人知道的,还不都是因为你们鬼君。”


    月白做出洗耳恭听状。


    晓羡鱼道:“那夜他到这胡闹了一番,事后什么也不解释,穿好衣服就走了,眼下还不愿见我。你说,我如何能不烦心。”


    她说得暧昧,那些话落到谁的耳朵里听来,都会理解成同一个意思。


    ——鬼君睡完就跑。


    月白瞪大了眼睛:“竟有此事?”


    光凭晓羡鱼脖子上的痕迹,她就知道那夜确实发生了些什么。但具体的,鬼君总不会和她说,于是月白便以为只是寻常的、缠绵的一夜。


    可这般听来,怎么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月白喝了口酒,抿抿嘴,迟疑问:“鬼君真的……穿好衣服就走了?什么也不说?”


    这怎么可能呢?


    晓羡鱼眼珠轻轻一转:“说了,他说今夜是个错误。”


    这句话,应当不算完全在骗人。


    月白一拍大腿:“岂有此理。”


    “可不是吗,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晓羡鱼重重叹气,语气里有点儿愤然,“我也不是无理取闹的人,他避而不见,难道还怕我纠缠不清吗?”


    月白喝了口酒,道:“羡鱼姑娘,你先别难过。以我对鬼君的了解,此事定有误会。”


    误会,是当然有的。


    晓羡鱼轻咳一声,继续半真半假地胡诌:“他动情时,还抱着我说喜


    欢我,可过后却又冷冰冰的,我真想当面问问他怎么想的。


    月白又喝了口酒。酒劲上来,胆子也变大了,啐了句:“呵,臭男人。”


    晓羡鱼极力压着笑意,应和道:“没错。”


    月白扶着脑袋,回忆起过往点滴,又捡回几分神智。她跟了鬼君那么久,对他还是有些了解的,别的不敢说,但他绝不会玩弄感情。


    月白想想又道:“羡鱼姑娘,我有一句话……”


    晓羡鱼道:“当讲。”


    “……”月白眨眨眼睛,“其实鬼君不见你,必然不是他不愿,而应是觉得你不愿。”


    晓羡鱼微微一怔,垂下眼睛:“是吗。”


    那他可想错了。


    她抿了抿唇,给月白满上酒杯,轻声道:“那你告诉他,我愿。”


    月白乐呵呵地把她倒的酒饮尽,好像没听清,凑上前来问:“什么?”


    晓羡鱼又给她满上,笑道:“没什么。”


    很快,她们的话题从奚元跳到了别处。月白说得兴起,给晓羡鱼讲了奈何殿主和忘生殿主之间的恩怨。


    晓羡鱼听得震撼:“所以,就因为一碗豆腐脑,他俩过命的交情都反目了?”


    “可不是嘛!”月白醉意熏熏,趴在莲瓣上,大着舌头说道,“还有伏冥,就那个放焰火的,据说他生前就爱鼓捣这些,有天发了疯,用火药把自己炸死了。”


    晓羡鱼:“……”


    月白转了下脖子,换了个方向趴着,又絮絮叨叨同她说起许多无关紧要的东西。


    晓羡鱼耐心听着,对那些琐碎好似很感兴趣,时不时发问。月白说得多了,喝得也越发高兴。


    到了后半夜,她彻底醉了。


    “葬魂楼的艳鬼舞姬,嘿嘿,是我的老相好,有机会我要带你见见他……”月白胡言乱语东拉西扯,“那小腰勾人夺命,眼睛水灵灵的,说话又温柔又软,嘿嘿,嘿嘿……”


    晓羡鱼笑起来:“有你们鬼君好看吗?”


    月白努力思索了一下,诚实回答:“那倒没有。”


    晓羡鱼眼睛弯起来,像一对月牙,瞧对方醉得差不多了,她将话题又拐了回来:“月白大人先前说鬼君忙,到底是在忙什么呀?”


    月白“唔”了声,神志不清地嘟囔道:“人鬼两界要开战了……六派……那个什么首席集结了六派,要围剿幽都山。鬼君……鬼君……”


    晓羡鱼神色微变:“你说什么?”


    第83章 交锋 “我的耐心,仅此一夜。”……


    “月白。”


    一道淡凉嗓音打破了禁殿中的交谈。


    晓羡鱼微微一顿, 抬眸看去。重重垂幔后,一道白衣身影提灯而来,不疾不徐, 衣摆翩然掠过浮阶下的黄泉水,沾水却不湿。


    月白迷迷瞪瞪地回头望去, 见到来人, 当即酒醒了大半, 忙起身迎道:“鬼君——”


    奚元扫了一眼她脚边那几坛“一滴醉”, 黑漆漆的眸子里落着幽**火,慢吞吞开口:“喝得可尽兴?”


    月白听他语气不太对,愣了一下,神智忽然回笼,想起自己方才都秃噜了些什么。


    ……她这张破嘴!


    “鬼君息怒,属下……”月白惊恐地瞪大了眼, 两膝战战似欲跪下。


    奚元收回目光, 只道:“退下。”


    月白如获大赦,缩着脖子蹑手蹑脚抱着酒坛子往外挪蹭。


    奚元又补了句:“酒留下。”


    “……”月白放下酒坛跑了。


    晓羡鱼沉默地放下手中酒杯, 杯里还是满的。她一门心思灌月白, 自己狡猾得很, 并没喝多少。


    “终于肯来了。”她轻飘飘开口。


    奚元停在莲花台阶前, 微微俯身将提灯放到一旁, 尔后单膝跪下, 抬眼看她。


    他伸手捉住她搭在膝前的手指, 视若珍宝地贴在自己脸边。许是白玉无瑕的莲台过分神圣了, 那画面就仿佛莲台中供奉着他信仰的神明。


    她睥睨,他仰望。好像在祈求她的垂怜。


    奚元低低地“嗯”了声,“想你了。”


    晓羡鱼想要抽回手, 没成功。冷笑了声:“晾我这么久,偏偏在我要从你属下嘴里套出点消息的时候,愿意想我了?你是来谈情说爱的还是兴师问罪的?”


    不必问,晓羡鱼知道他一定是通过锁心咒察觉到她在搞小动作,这才现身。


    奚元亲了一下她的指尖,并不介意她的冷言冷语。他望着她衣间散落的小光团,轻声道:“月白告诉你残灵会传话,你倒是上心了,用它们来打探消息,知道月白一喝多就管不住嘴。”


    晓羡鱼指尖触电似的蜷了蜷,木着脸道:“是,鬼君打算罚我吗?”


    “想。”奚元诚实回答,“但好像拿你没办法。”


    “……”晓羡鱼默然。


    奚元垂眸笑了下,方才透着虔诚的姿态一改,起身从容走上莲花台,如同上次一般,和她面对面坐下。


    “想喝酒,我陪你。”他没带杯子,便很不见外地拿起晓羡鱼的酒杯,饮尽。


    晓羡鱼瞪着他:“你干嘛用我的杯子?”


    奚元往杯子里又倒上了“一滴醉”,慢条斯理喝完,笑道:“嫌我?”


    他微微眯了下眼睛,靠在白玉莲瓣上,好整以暇瞧着她。


    虽然没说什么,但那神态赤裸裸地仿佛在问——


    都那样亲过了,也嫌吗?


    晓羡鱼深吸了口气,不说话了。


    有时候她真觉得倒霉鬼挺割裂的,时而可怜巴巴,时而坏心满满。


    奚元安静地喝着酒,一杯接一杯,像寻常而悠然地品着茶。黄泉水酿成的烈酒似乎醉不倒他。


    但又仿佛没那么寻常,没那么悠然。


    晓羡鱼看出来了,他心情不好。


    今夜借酒浇愁的另有其鬼。


    晓羡鱼心中一动,开始思考奚元会不会醉。


    不必像月白那般醉得神志不清,只需要卸下一丝心防、放松一丝警惕……


    奚元一瞬不转地盯着她,弯起唇,慢吞吞道:“我不会醉。”


    晓羡鱼:“……”


    他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


    又是锁心咒捣的鬼?


    “放心,我不会给你下那样的咒。窥探内心,太冒犯。”奚元轻轻一笑,“是你的坏心眼都写在脸上了。”


    晓羡鱼立刻道:“你才坏心眼。”


    奚元没说什么,只是笑。


    晓羡鱼不想再和他东拉西扯了,她正襟危坐,直视着他开了口:“仙盟要攻打幽都山,是不是真的?”


    左右也让她知道了。奚元没隐瞒,干脆地“嗯”了一声。


    晓羡鱼皱眉:“放我回去。”


    她知道沈疏意为什么这么做。他早容不下幽都山,而她是导火索,纵然战事不全然因为她,但她来过一趟,知道幽都山并不像外界所说的那样可怕如炼狱,她可以和沈疏意谈探。


    也许还能说服沈疏意亲自来看看。


    奚元的手搭在莲瓣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轻敲着白玉,垂眸不语。


    晓羡鱼一怔,猜到什么:“你不想阻止他们?”


    仙盟气势汹汹来攻打幽都山,难道就是他所图谋的?


    那极乐京怎么办,那些懵懂温善的贴面幽灵们怎么办?


    幽都山内有十殿修罗,外有寂灭之森里游荡的残暴凶灵,正道不是头一次想要围剿幽都山,可都没能越过那片寂灭之森。


    纵然从前规模没有这次大,但哪怕六派联起手来,也未必能够避免伤亡惨重。


    那可爱的傀儡少女呢?她是九修罗之一,打起来是幽都山的主要战力,她对鬼君忠心耿耿,对极乐京尽心竭力,她会杀仙盟多少人,最后又会死在哪位大能手下?


    晓羡鱼倾身上前,伸手一把揪住青年雪白冰凉的衣襟:“奚元,你到底要做什么?”


    奚元沉黑的眼珠凝着她,微微转动一下,含着点森诡的笑意:“想知道?”


    他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唇。


    意思很明显。


    想问问题,得拿东西来交换。


    晓羡鱼愣了一下,眼睛里漫上不可置信。


    青年狭长漂亮的眼眸中,是赤裸不加掩饰的情欲,薄唇边挑着丝玩味的笑意,晓羡鱼清楚他指的不单只一个亲吻这么简单。


    平心而论,他此时此刻看上去就像个混蛋。


    完完全全的混蛋。


    晓羡鱼松开他,直勾勾盯着他许久。


    “这不会是你想要的。”她稳了稳气息,找回理智,平静地说道,“你在激怒我。”


    奚元忽然擒住她的手,指尖探入红袖,缓慢摩挲着那一截皓腕,仿佛在汲取薄薄肌肤下轻微跳动的脉搏。


    “猜对了。”他轻挑地笑起来,打量着她道,“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生气的样子,像只挠人的小狐狸?”


    很好。


    他确实成功地激怒了她。


    晓羡鱼冷冷地注视着他,向来春风含笑的眉眼难得覆了霜雪,任由奚元随意把玩着她的手,好半晌没动。


    奚元垂了垂眼,嗓音低懒:“我耐心不多,只此一夜。”


    言下之意,只有这夜她能换取到他的实话。


    错失这次机会,他再也不会告诉她任何东西。


    他在下最后通牒,问她愿不愿。


    晓羡鱼脸色越来越冷,抿着唇不说话。


    奚元静静看了她一会儿,以她的性情和脾气,此刻约莫杀了他的心都有。


    大概是不难料得到她的答案,他搭下眼皮,觉得没意思般,意兴阑珊地起身,转身欲下莲花台。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衣摆。


    奚元一顿,回首。晓羡鱼的手微松开,尔后慢慢上移,停在了他的腰上。


    她解下他腰间雪银色缎带,扔到一边。


    “坐下。”晓羡鱼道。


    奚元站着没动。


    晓羡鱼撩眼瞧他,很好,看来他完全想不到她会有此举动。


    奚元不坐下,她便站起身来,开始摸索着他身上的衣物。


    素白衣袍委地一刹,他猛地攥住她手腕,嗓音微哑:“你——”


    晓羡鱼踮起脚亲他,把他的话音堵回喉咙里。


    片刻,她离开他,开始解自己的衣服。


    奚元眼珠轻轻转动,视线落下来,野火的舌一般舔过她冷静得出奇的眉目。好半晌,他低声问:“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不敢?”


    “鬼王大人,这话该我问你。”她微微抬眸,唇角勾着,但眼底没什么笑意,“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不敢?”


    她身上只剩一层单薄微透的里衣,遮不住玉骨冰肌。光影勾勒着身形,骨肉匀停,纤秾合度。


    她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腰侧最后一处系带上,控制着他的指尖将系带勾落。


    衣襟敞开。


    奚元偏开目光,指尖微不可察地轻颤起来。


    “来。”晓羡鱼目光一瞬不转盯着他,她的动作彰显生涩,神情却半分没有不自然,不含一丝羞怯情意,语调冰凉:“告诉我你想做什么。不,你做给我看——”


    奚元微阖了阖眼。


    半晌,他沉默着将手掌覆上她腰身,单手抱起她,抵在一尘不染的雪白莲瓣上。


    美人卧玉莲。


    交相辉映,摇曳生姿。


    他低下头去,含住了她的唇。


    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


    晓羡鱼抬手勾住他的脖颈,开始主动地回应着他。然后,她轻喘着偏过脸,开始学着他之前的样子,柔软温热的唇落在他耳边、颈侧,缱绻流连。


    “仙盟攻打幽都山,真是你想要的吗?”亲吻他的间隙,她轻声问。


    奚元垂了垂眸,他的眼底不见愉悦,只有阴云般的压抑。


    “是。”他答。


    晓羡鱼又问:“为什么?”


    奚元不语,掌心缓慢抚上她腿侧,像是在把玩一块细腻温软的玉,指尖带上了一点力道,暧昧地轻揉着。


    好像毒蛇不怀好意地拍打着尾尖。


    “还要问吗?”他慢吞吞道。


    晓羡鱼轻声回答:“问。”


    第84章 勾缠 压着她狠亲。


    黄泉水涟漪微微, 折出粼粼波光。


    波光跃动,照映白玉莲台,明灭朦胧彷如雨雾中轻颤的睡莲。


    奚元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只是低下头去,鼻尖轻蹭着她的鬓角, 然后舔咬向耳垂, 顺着纤细漂亮的颈筋一路下滑。


    怀中人眼眸清明, 耳廓却泛着绯红, 许是三两杯酒下肚,到底有了几分薄醉。


    那颜色像初春的桃花,沾染了他的气息,催得更熟。


    晓羡鱼阖了阖眼,在云山当了这么多年的小咸鱼,此刻还真如一条咸鱼般毫不挣扎。


    她仰靠着白玉莲瓣, 花瓣绽放的弧度将舒展的颈完美勾勒, 毫无保留地展露着,裹霜覆雪的新枝一般任人采拮。


    奚元却清楚, 那霜雪之下总是藏着尖刺的。


    若想摘下, 须得当心再当心, 提防再提防。


    他微微抬眼望她, 漆黑的眼眸深处, 流转着一片冰凉的打量。


    做给我看。


    她这么告诉他。


    奚元默不作声, 指尖勾开薄衣。


    他埋下头, 带上了些许力道, 隐约有点儿凶狠地咬了那瓷白锁骨一口。


    倒霉鬼真的很喜欢咬人。


    晓羡鱼心里浮起这么个念头。


    鬼魂烫人的唇掠过绵延雪色,堪称肆意妄为地品尝起来,齿间采摘红梅, 抵在舌端轻吮,不紧不慢逗弄着。


    一瞬间,怀中人明显呼吸一滞,全身都紧绷了起来,落在他掌心里的腰肢微微僵硬。


    “我告诉你为什么。”


    奚元好似满意了,松口,短暂地放过了她。他抬起头,往日总是淡白的薄唇难得生出几分鲜活血色,好像也被红梅浸染。


    “因为幽都山太小,太无趣,”他语气懒漫,“我想要整个人间。”


    晓羡鱼一顿,挣扎着想起身:“什么意——”


    话音没落,又被按了回去。


    她恶狠狠瞪着奚元。


    奚元盯了她半息,忽然将她身子掰过来,迫使她伏在白玉莲瓣上,背对着自己。


    他弯身,一只手掐着她后腰,另一只手撑在她肩膀旁,以臂弯和胸膛牢牢禁锢住她。


    浅浅阴影落下来,青年修长挺拔的身形将本就葳蕤的灯火遮盖,她被囿于昏暗、狭小的一隅,想要回头,却看不清他的神色。


    落在她后颈的气息微沉。


    晓羡鱼指尖扣紧玉莲,发白到极致,她心脏跳得飞快,强自镇定下来,脑海中模糊冒出一个猜测。


    他不想被她直视着。


    不想,或者不敢。因为他说的不是真心话。


    晓羡鱼深吸一口气,想通这点,她不再感到慌乱。


    背后的阴鬼贴上来,那是一个亲密到冒犯的距离,严丝合缝,他紧实的腰腹便抵在她后腰及下。


    奚元的外袍被她解下,此时身上尚着一袭里衬,同样的素白、出尘、圣洁。


    仍旧是谪仙一般的气度。


    此时此刻,这位外表高洁冰冷的“谪仙”将手伸来,钳制住她的下巴,令她微转过头,然后他凑上来。


    压着她狠亲。


    雪白的里衬单薄,在咫尺距离下隔绝不了温度,和身体的起伏轮廓。


    于是她迫不得已,分外清晰地感受着他。


    他骨血里的禁制触碰到她便作祟,此时此刻,已然烧成了一塌糊涂的野火,舔舐着她,吞噬着她。


    他好烫人。


    喘气的间隙,晓羡鱼眨了一下蒙着雾色的眼,咬牙道:“……你骗人。要对人间出手,何必等到这时,岂不被动?”


    幽都山鬼王横空出世后,蛰伏了上百年,极少在人间现身,神秘得很。若非如此,围剿一战也不会拖到如今。


    奚元按着她后腰的手微顿,他的手骨节修长,几乎罩住她整个腰身。片刻,那只手毒蛇一般往内侧游去,然后下滑。


    “小仙姑就这么相信我是个好人,唔,是只好鬼?”他含笑问着,指腹旖旎地揉动起来,“哪怕,都这样了?”


    晓羡鱼蓦地咬了下舌尖,把要说的话吞回了喉咙里,她的眼眸一瞬溢出水色,生理性的泪克制不住,顺着嫣红的眼尾淌落。


    “奚元,你……”她嗓音发颤,“你说过会告诉我实话的。”


    奚元眸光微微一黯,半晌,复又笑起来:“分明是你不愿信我。”


    “那我呢?”晓羡鱼道,“你图谋人间,费尽心思来骗我做什么?”


    “喜欢你,特别喜欢。”奚元咬了一口怀中人雪腻的后颈,“再说,大名鼎鼎的魇主若与我联手,世间岂还有那些所谓正道的容身之地?”


    晓羡鱼还是说:“我不信。”


    奚元低声问:“不信前一句,还是后一句?”


    晓羡鱼沉默。


    “你太善良了。”他似乎叹息了声,用力抱住了她,好像打算揉进怀里:“是不是哪怕


    我要把你吃了,你也只会心疼我太饿了,而不是骂我心坏?”


    善良。


    晓羡鱼将这个词在舌尖无声重复了一遍。


    夸她善良的可不多。


    可是奚元好像说对了,他都已经恶劣至此了,她为什么还信他另有隐情,有苦衷?


    晓羡鱼的目光缓缓地落到一旁,凌乱的红衣间,那把安静躺在其中的跃池剑。


    奚元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否则,也许会像扔了照魂镜碎片那样,将跃池剑也扔进黄泉水里。


    哪怕按照常理来说,她如今这具身体修为低微,手中有剑无剑都是杀不了他的。


    还有一样东西。


    晓羡鱼腕间红线缠裹,铜钱轻晃,她不动声色地瞥去一眼。


    奚元曾说这手串里藏着他的心魂,红线断,则魂散。


    是真心,还是假话?


    她眼下好像也只剩这一个办法了。


    不,还有一个办法或许能够阻止奚元。


    她体内有一根沉睡的魇骨,除了魔神之力,还封着她前世尽数修为。


    重生这么多年以来,头一回,晓羡鱼产生了冲开封印的冲动。


    她此时此刻受制于人,尽因自身弱小无能。


    分明她也有尖利爪牙,不惧不孤剑沈疏意,也不惧幽都山鬼王。


    晓羡鱼心中滋生一丝戾气,好在立刻回过神来,闭了闭眼,神智回笼。


    不可以。


    她死了一次,魂飞魄散了一次,入了妄海一次,才得以让这骨头意外被封印。前世的路,她怎么可能再走一遍。


    这一世她只想好好的,师尊好好的,师兄师姐好好的,云山好好的。


    废物无用也好,胸无大志也罢,她作为晓羡鱼活着的这一世,每天都觉得岁月悠长,日子美好。


    晓羡鱼抿了抿唇,将这个荒诞的念头驱逐出脑海,希望重新寄托在腕间手串上。


    此物必然不凡。


    也许可以用它稍稍反制奚元……


    “在想什么,这么不专心。”


    心思百转间,奚元淡凉的嗓音陡然将她拉回神。


    晓羡鱼抿了抿唇,没说话。


    奚元偏头瞥了一眼地上的跃池剑,轻笑:“想要那把剑吗?”


    他说完,终于舍得离开她片刻,弯腰拿起那把剑,晓羡鱼身上钳制一松,趁机转过身来。


    掖了掖松垮垮的里衣,瞪他。


    奚元拎着剑瞧她。


    “亲我一下,剑给你。”他说。


    晓羡鱼底线已经被他拉低了,亲他如喝水,闻言木着脸啄了他的唇一口。


    奚元把跃池剑放到她手中。


    然后他单手抱起她,另一只手握着白皙脚踝,勾缠在自己腰侧,姿势十足暧昧。


    “再亲一下。”他食髓知味一般,凑近她轻声要求。


    “这次交换什么?”晓羡鱼落在他怀中,慢慢开口,“能让我捅你一剑吗?”


    奚元微微一笑,似乎并不意外:“好。”


    晓羡鱼娴熟流畅地抽剑出鞘,将鞘丢到一旁,握剑的手抬起,剑尖抵在他喉间。


    腕骨微微使力,剑尖刺破薄薄肌肤,渗出血珠。


    “非要我这样吗?”


    晓羡鱼垂眸看他。这一幕画面实在太诡异,他的指尖还扶在她腿侧,暧昧又隐忍地轻掐着,而她手中剑已抵上他的命门。


    奚元笑了:“是。”


    “你阻止不了我,除非杀了我。”


    他微微偏了下脑袋,越过剑刃,凑上前去继续亲她,好像一只垂涎鲜活血肉、无论如何也喂不饱的恶鬼。


    跃池剑很锋利,只轻轻擦过他苍白颈侧,也拉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奚元浑不在意。


    晓羡鱼垂下手,剑尖指地悬落一旁,似乎感到颓然。她没有动弹,就这么任由他予取予夺,手掌和唇舌贪婪地品尝过每一处隐秘。


    情至浓处,空气蔓延开实质一般燎人的燥意。黄泉水波摇曳生光,荡开叮咚水声,撞入耳膜中,错落在混乱沉重的心跳声中。


    忽然,晓羡鱼缓缓眨了下眼,莫名地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她开口,“所以这就是你的目的。”


    奚元动作微微一顿,掀起眼帘,黑沉的眸子凝来。


    晓羡鱼一把推开他,十分无情地从他身上下来,转过身去,捞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件穿上。


    那些旖旎的,不堪入目的痕迹被灼灼红衣盖上,好像被焚烧了个干净。


    “为了逼我杀你,你宁愿让我以为你是个没有底线的混蛋。”她回首,挑着眼眸瞧他,“引正道到此,是为目睹我诛鬼王之功。”


    奚元喉结轻轻滚了一下,没说话。


    “沈疏意憎我至极,没有理由替我隐瞒身份,所以你亲手给我造一条后路,让我‘将功赎罪’。”晓羡鱼顿了顿,“师兄,我前世怎么没发现你那么天真?”


    第85章 好梦 “喜欢他还是我?”


    晓羡鱼说这话时, 神色平静、语气笃定,可其实心跳得飞快。


    她的猜测实在是很大胆。


    大胆到,她不敢想万一自己猜错了, 奚元会是怎样的反应。


    不为前半句,只为那声“师兄”。


    燃烧到极盛的火势被突兀掐断, 她还在匆忙地穿着衣, 这种情形下认错人, 于对方而言简直就是诛心。


    晓羡鱼道:“听闻当年我死后, 师兄因被我重伤闭关不出,一去三百年。这是青炼山的说辞。”


    “可这三百年间没人见过他,实际上是生是死,谁也不知道。”她偏头想了想,“青炼山为稳定局势,隐瞒下某些会惊动修真界的大事, 也是有可能的。”


    比如圣子已死。


    而圣子销声匿迹数年后, 幽都山鬼王横空出世,强大得令群鬼俯首, 却来历成谜。


    碰巧那鬼王魂相还和圣子长得一模一样。


    她再猜不出来, 可就太迟钝了。


    只是到底想不通, 前世与自己交集寥寥、冷淡如雪的师兄, 这辈子为何会……


    难不成微玄一直暗中恋慕着她?


    这个发现好刺激。


    奚元沉默地看着她穿戴整齐, 锁视着她的瞳眸幽沉如雾, 深处流淌晦暗情绪。


    幽都山鬼王到底显山不露水。


    晓羡鱼没能从他冷淡的反应中窥探出什么破绽。


    半晌, 他忽一步上前, 抓着她的手腕,再次将她抵在白玉莲瓣上。


    “师、兄?”


    他齿间咀嚼着这个称呼,短促的两个字音仿佛被他咬碎, 渣都不剩。三息四瞬的光阴都变得无限漫长,“这样啊……原来你把我认成了你那位圣子师兄。”


    晓羡鱼一句“别装”正要脱口,就被对方的手压住了唇。


    他指下摩挲着红润的唇瓣,带上几分旖旎力道,好像借此纾解着什么。


    “所以,你才愿意这样?”


    青年清俊好看的眉微微一压,透出阴郁意味。他另一只手握着她的腰身,指节收得很紧,几乎是在攥着她。


    然后他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稍稍一拎,她原本抵着莲瓣的后腰骤空,重心往后栽去,虽然后头有结界拦着,依旧本能地抬起腿。


    勾了下奚元的腰来稳住身形。


    紧接着她撑着莲瓣坐稳,想要放下腿,却被对方一把捞住膝弯。


    “你喜欢他,还是我?”奚元轻轻眯眼。


    晓羡鱼:“……”


    有完没完。


    如果说方才她还不是十成十确定自己的猜测,这一刻,她已经知道自己猜对了。


    奚元吃醋不会是这个反应。


    他好像不高兴,可好像又没有。隐隐约约间,似乎心情比方才她主动脱衣时还要好些。


    方才他满心算计,阴沉得很,哪怕吻着抱着也全无情欲,晓羡鱼身在其中是清楚的。


    现在呢?


    他已经玩儿上了。


    奚元久久等不到她的回答,欺身上前,吻又眷恋地一次次落下。


    他并没有解下她新鲜穿好的衣服,只是将绣着金色锦鲤纹样的裙摆撩开,慢吞吞挑至雪白腿根。


    殿外晚风不止,卷帘欲窥旖旎色。


    他握住她膝弯,动作慢条斯理、又不容


    抗拒地一点一点向旁侧掰开。


    另一只手也随之攀上来。


    奚元的手很好看。从宽松堆叠的雪袖里探出,劲瘦又不显羸弱的一截臂腕,筋络纵横浮凸,分明冷玉似的白,却带着不容小觑的力量感。


    指节则明晰、修长,仿佛天生该拈花抚琴一般文雅。此刻没入层叠凌乱的红裙下,犹如被火焰吞噬。


    于是谁也看不见那只文雅的手在做什么。


    只听手的主人说道。


    “怎么不说话了。”他启唇,慢悠悠的嗓音终究带上一丝哑,“不是说和他不熟么?”


    晓羡鱼感受到他灼人的指尖,微微睁大眼睛,下意识地想躲避,可是身后抵着温暖的玉壁,她退无可退。


    只好用双手撑着他的胸膛,想将他推远,奈何对方纹丝不动。


    “不熟?”他又重复了声,手下也伴着骤沉的语气,再放肆了寸许。


    晓羡鱼长睫蓦地一颤,视野里好似起了雾。


    敢情在记恨她先前那句“不熟”。


    可报复得也太过分。


    以奚元的视角看来,她眼圈红起来,也就是在那么一瞬间。


    ……哭了?


    奚元动作微顿,低下头温柔地亲吻她的眉心。


    她眉心有朱砂一点,血色端丽,映照桃花面。


    他瞧了很久,莫名觉得喜欢。


    “别哭。”奚元温声哄道,“我很轻,不该疼的。”


    他确实足够怜惜,动作慢而柔,透着十足小心。


    不过才刚刚开始,美人已经垂泪,他怎么还敢更放肆。


    他心想,唇舌总比手指柔软。


    于是很懂得收敛地放开了她,敬奉神明似的单膝跪下。


    “我错了,原谅我好不好?”奚元掀起眼帘望她,嗓音温顺极了。那神态又是她最熟悉的楚楚可怜,十足讨好,只要不是铁石心肠,看上一眼都要恻隐。


    他俯首,动作也像敬拜神佛,额头虔诚地轻扣下去。红裙翩然扫过脸侧,映红修长眼尾。


    天底下怎么会有人恶劣至此。


    带着最尊敬虔诚的姿态,渎他的神。


    晓羡鱼肩背绷紧,几乎有些惊慌地挣动起来。她往后退,退不开,又伸手去揪他的头发。


    “奚元!”她语无伦次地唤他,寄希望于勾起他一丝或许并不存在的良知,“师兄,奚元,圣子师兄……”


    奚元抬眸,幽淡灯火映照得薄唇潋滟。他眯了下眼:“你在叫谁?”


    真是疯了。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倒霉鬼,不对,她师兄病得这么厉害。


    “谁在这我叫谁!”晓羡鱼手指紧紧抓着他的发不放,“你停下来,不然……”


    不等她绞尽脑汁想出有用的威胁,奚元一反常态地乖乖道:“遵命。”


    他将手随意自然地搭在她腿上,就这么自下而上看着她。


    发被她抓乱了几缕,就那么胡乱翘着,令人想起毛茸茸的动物。


    毛茸茸,但危险。


    晓羡鱼轻喘着气,缓了片刻才开口:“你……”


    “你猜错了。”奚元打断她,“我不是你那位道貌岸然的好师兄,也不许你再惦记他。”


    晓羡鱼直勾勾盯着他,这人自己骂自己可真顺口。


    “行。”她说,“你只否认这句,是不是说明我另一句说对了?”


    他引正道围剿幽都山的意图。


    奚元瞧着她,轻笑:“小仙姑,你还是心疼我。哪怕我坏事做尽,你也想为我找补。”


    他不知餍足般地凑上来,“怎么办,我更喜欢你了。”


    说着欺身而上,腰腹暧昧地抵在她腿间。


    “那我杀沈疏意时,你可会为我找补?”


    晓羡鱼颤了颤眸,偏头躲避他的气息:“你为什么要杀沈疏意?”


    “他和你走得太近,”奚元道,“我不喜欢。”


    晓羡鱼佩服自己在如此岌岌可危的距离下,还能精准抓住重点:“入霜天台以来,除了调查任务,我和他的交流超过十句吗?你说的太近,莫不是前世——”


    “所以,前世你果然认识我。”


    奚元盯她半晌,幽幽笑了。


    他将她抱入怀里,身体紧密相贴。


    “为何都这个时候了,你的心眼还是不肯歇一歇。”他的脸埋进她肩窝,声音闷得有些含混,“我不够让你专心吗?”


    晓羡鱼心想,这话好像在说你自己。


    他的声音放软了,轻轻的好似在撒娇:“你这么聪明,永远不会怪我,倒让我有些贪心了。”


    这句话晓羡鱼并没听懂。


    想追问时,又听他叹息一声,说道:“既信我,便什么也不要问了,好不好?”


    “不好。”晓羡鱼道。


    奚元似乎料得到她的回答,不说话,抱着她又亲了好一会儿,将她的唇蹂躏得红肿,将她刚平稳些许的气息再次打乱。


    处处吻过,处处咬过,雪肤折腾得红梅朵朵,轻易不会凋零。


    这才稍稍满意了,克制地放开了她。


    晓羡鱼简直被他抽走全身气力,腿一软跌坐下来。


    他系上腰带,披上外袍,走下白玉莲台,拾起阶上提灯,回眸深深望了她一眼。


    恍然间,莫名给她一种诀别的错觉。


    “夜深,该歇了。”他再开口时,嗓音里敛去了所有情绪,恢复成往常的温润平静,好像从来不曾失控,“小仙姑,好梦。”


    好梦。


    ——假如这一别便是永别,你会对我说什么?


    ——别走。


    ——若非走不可呢?


    ——那就……好梦。


    晓羡鱼的脑袋蓦地一疼,旧忆沉浮,她却抓不住任何的零碎。


    她扶着莲瓣起身,下意识向奚元伸手。


    视野却开始模糊,雪白的身影变成好几道,重重叠叠。


    颈间在发烫。


    晓羡鱼抬手摸了摸,那里是锁心咒印的所在。


    “……奚元。”意识在沉沉地往下坠去,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唇齿间艰难挤出字音,“你对我做了什么,你要去哪儿……”


    奚元静静立在原地,不语。


    手中的提灯火光葳蕤,幽惨惨的,映照着他的眉目,却勾勒出浓浓缱绻。


    他今夜对她做了许多。


    捧着一颗滋生贪念的心,还想要做更多。


    到底没有。


    所幸没有。


    不然这一刻,他大概会很难舍得转身离开。


    再看一眼好了。


    如他曾说过的,就看最后一眼。


    然后给她一个安然香甜的美梦,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


    祝她好梦,然后永别。


    第86章 业火 “天杀的,原来是只色鬼!”


    偶有几个瞬间, 晓羡鱼忽然会觉得,自己如今的生活透着种似曾相识感。


    仿佛她很久以前做过这样的梦。


    并不全然一致,但最大的共同点是她都过得快乐, 悠闲,身边亲友无数, 还有许多喜欢她的人。


    颈间的锁心咒烫得像要烧起来, 寸寸汲走她的意识。晓羡鱼瘫软倒下, 恍惚间似乎被一只手扶了一把, 将她轻轻放平。


    坠入梦境的一瞬间,她忽回想起来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很久以前她确实做过这样的梦。


    漫长而香甜,真实到令人分不清虚实,只是具体的内容,她还是想不起来。


    而这一次的梦中,她的身份和现实中一模一样, 还是云山上无忧无虑的小仙姑, 整日翘课,玩耍, 嬉闹。


    师尊辞云真人拿她无法, 每每恨铁不成钢, 取来戒尺抽完她的掌心, 又心疼地给她吹吹。


    像个慈祥的老父亲。


    晓羡鱼讨打地笑着:“师尊, 别吹啦。您打得其实也不疼。”


    辞云真人瞪她:“都长这么大了, 一点儿也不让为师省心。”


    午后的阳光暖极了, 缓缓渗入肌肤, 流淌进骨缝里。


    叫人渐渐沉溺,不愿醒来。


    日子一天天过,她一岁岁长大。这条故事线中, 与现实唯一不同的,是她没有遇见倒霉鬼。


    虽然没有倒霉鬼,可还是结识了


    商家小公子。


    她被师尊撵下山游历去了,接着狗都嫌的灰级委托,干着仙门弟子们不屑一顾的杂活儿。


    她来到一个村庄,委托人声称自家孩子中了邪,请人来除祟。


    到那儿一瞧,才知是他家中尚未断奶的婴孩夜半总是无故啼哭,十分笃定小孩子是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晓羡鱼转了一圈,如她所料,指阴盘毫无动静。


    灰级任务大多如此,未经筛选,繁杂,枯燥,甚至很有可能只是个乌龙。世上有妖鬼,可也不是寻常人家随随便便就能撞邪。


    她耐心解释着这个年纪的婴孩夜半啼哭很正常。


    忽然身后的门“砰”一声关上,站在她面前的妇人方才还怯怯懦懦,此时全然变换了脸色,阴冷悚然地笑着瞧她。


    鬼气蔓延。


    原来撞邪的不是婴儿,是委托人自己。


    这是一只指阴盘都没察觉出异常的大鬼,绝非晓羡鱼能够对付的,门被堵上,她转身跑向窗户,想跳窗出去。


    那只鬼冰凉黏腻的手擒住了她的后颈。


    晓羡鱼一个激灵,心道糟糕,袖间飞快扒拉着符箓和法器。


    虽然废物,好在富有。


    就在她正要甩出一张师尊亲手炼制的上品符咒时。


    一声轰然巨响,尘灰木屑四溅。她扭头看去,一把华美奢丽、镶嵌宝石的剑劈开紧闭的门,握剑的小公子昂首上前,气度矜贵,睨着那只大鬼冷笑。


    “放开那个姑娘——”


    梦中和商宴的初遇,竟是话本一般俗套的情节。


    他的台词也俗套极了。


    俊俏又正义的商公子离家游历,为民除害扬名济世,路过顺手搭救了一位美人。


    故事本该如此发展。


    但是很快,商宴发现自己低估了那只大鬼,不得不和晓羡鱼一起抱头鼠窜,差点双双惨死。


    最闪亮的登场,最掉价的逃窜。


    最后,还是靠晓羡鱼满身的装备苟活下来,传讯附近仙门,撑到援兵赶来。


    村庄几乎被踏平,好在无人伤亡,被两人拼着全力护下来。


    商宴感动极了,觉得自己和美人刚共患难经历生死,结下深深情谊。


    熟料美人抹了一把灰扑扑的小脸,真诚又伤人地感慨:“公子,能否教教我如何才能像你一般自信。”


    商宴:“……”


    总而言之,二人也算就此相识了。


    晓羡鱼渐渐不记得自己在梦中了,对现实的感知越发遥远恍惚,她在梦里渡过了一段漫长的岁月。


    商宴向她诉苦:“我爹娘逼我成亲,娶谁都好,总之要我赶紧成亲生子。哎,我又不是牲口,我未来的夫人也不是牲口,怎么能够为了传宗接代被绑在一起生活呢?”


    他是商家独子,肩上的担子沉重。


    晓羡鱼出馊主意:“那你离家出走,我也算是富裕,可以接济你。”


    商宴愣了一下,极为感动,扭捏着说:“你对我真好。要不……我俩凑合一下?”


    晓羡鱼给了他一掌。


    商宴被她揍了,没敢再提这茬。


    但自那以后,晓羡鱼平淡如水的生活便多了一丝波澜。


    她开始时常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被人盯着,跟着,甚至是贴身缠着。


    黏腻,甩不开。如同阴魂入体。


    很快她发现那是一缕怨气,不知源自何方,但一门心思地缠着她不放。


    夜深人静时,她总能听到怨气低语。


    “不喜欢,不喜欢,不喜欢……”


    晓羡鱼忍无可忍:“不喜欢我,干嘛缠着我?明天我就请师尊把你给驱了。”


    怨气静默许久,又像蛇一样缠上来,攀过她腰腹往上,滑过胸前起伏:“喜欢……你。”


    晓羡鱼一个激灵,从榻上鲤鱼打挺一跃而起,脑袋险些撞到房梁,她手忙脚乱拍打着身上的怨气:“天杀的,原来是只色鬼!”


    色鬼怨气却怎么也拍不走,从幽秘的胸隙又漫上脖颈,没入后领,贴着背脊流下来。


    晓羡鱼感觉尾椎倏地一麻,后腰那处好像被狠狠咬了一口。


    “不是……色鬼……”


    怨气似乎有点儿委屈,缠缠绕绕至更深处,然后在她腿根也咬了一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还说不是!


    晓羡鱼全身炸毛,夺门而出,狂奔去师尊的院落。


    辞云真人夜半垂钓,在池畔微阖着眼正悠然自得,忽然间那不省心的小徒弟发疯一般冲过来,惨叫:“师尊救命啊!”


    辞云真人看她一边跑,一边往身上胡乱拍打,诧异:“做什么,身上掉虫子了?”


    晓羡鱼飞速道:“有鬼东西在摸我,还咬我。咬我的、我的……反正就是咬我!”


    辞云真人神色微微冷肃起来,探手往她眉心点去,仔细感受着。


    “你身上并无不妥。”半晌,他道。


    晓羡鱼笃定道:“不可能,那鬼东西还和我说话了——”


    辞云真人谨慎起见,又为她细细探查了许久。


    还是摇头。


    连他都察觉不到气息的鬼物,那得是什么东西?


    晓羡鱼脚步虚浮地回到房间,贴着墙根警惕戒备地站着。


    半晌,她试探着问:“你还在吗?”


    怨气缠紧了她的腕骨,以此作回答。


    晓羡鱼头皮发麻问道:“你是哪里来的色鬼?可是想要吸我精气?”


    怨气吐字慢吞吞的:“你又不认得我了。”


    “我应该认得你吗?”晓羡鱼绞尽脑汁思索着,“你叫什么名字?”


    怨气好像又委屈上了:“我是你夫君啊。”


    晓羡鱼闭了闭眼,确信这怨气找错人了。冤有头债有主,但鬼物懵懵懂懂,找错人也是常有的事。


    她试图晓之以理:“可我不曾与人成婚,怎么会有夫君呢?”


    怨气听不进去,只是执拗地重复。


    晓羡鱼觉得它隐隐约约开始躁动失控起来,连忙稳住它:“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兴许我会记起你。”


    怨气幽幽吐出一个“元”字。


    晓羡鱼一脸迷茫。


    “奚山的,元。”怨气说得很慢,“你想起来了吗?”


    晓羡鱼还是一脸迷茫。


    怨气安静蛰伏下来,似乎变得乖巧了些。她问不出更多,困意实在熬不住,还是回到了榻上。


    神智开始飘忽时,那缕怨气又开始作祟。


    晓羡鱼切切实实体验了一番“鬼压床”,她连手指头都挪动不了分毫,被那看不见摸不着的怨气死死压着,它的气息透着阴冷,无孔不入,钻入肺腑。


    她听见它低低吐息:“你不记得我了,不记得我了……从前有沈疏意,现在有商宴,你的身边永远那么聒噪……”


    晓羡鱼品出它语气里的吃味,她的意识处于朦胧间,便没想太多,努力张口艰难反驳:“胡言乱语。说商宴便也罢了,那小子头脑发昏,是一时搭错了筋,但立刻被我打回去了。沈疏意有什么好提的?”


    把她和沈疏意凑一处,想想就起一身鸡皮疙瘩。


    怨气不依不饶:“可他们是你命盘上的缘,天道指婚,真命天子。凭什么,凭什么……”


    “狗屁命盘。”晓羡鱼瞪大眼睛,“我管老天怎么安排我,我喜欢的人还和我命格冲杀呢。”


    怨气沉默了好一会儿。


    晓羡鱼这句话完全是出自下意识,说完,猛然回过神来,自己也愣住了。


    ……她在说什么?


    可怨气好像被她这句话轻易哄好了,缓缓又活动起来,缠绕在她腰腿间,贪婪地汲取着体温。


    晓羡鱼破天荒地没反抗。


    她呆呆地盯着天花板良久,恍惚迷离的神智一点点回笼,往事桩桩件件,在她脑海里破碎。


    那些美好而又虚假的光阴,逐渐淡去,显出其下真实的底色来。


    她慢慢想起自己在梦中,想起关于奚元的点点滴滴。


    过了好久,她才像是回魂了,转动了下眼睛。


    “所以,你当初折腾商宴是因为这个?”她怔愣地说道,“因为他是我这一世


    所谓的‘真命天子’?”


    那这缕怨气算什么?


    他不慎遗落在梦境深处的一点阴暗妒心和欲望?


    晓羡鱼身上的压制不知不觉间,悄然消失。她抬起手,轻轻捉住那一缕神出鬼没的怨气。


    这一回它终于没逃开。


    晓羡鱼温柔地将它拢入掌心,道:“我好像想起来了,你以前也对我用过锁心咒。”


    她仔仔细细地回忆了好久。


    “在青炼山禁牢,对不对?”


    三百年前,他曾用锁心咒将她藏起来,藏在他亲手织造的梦中。


    禁牢深处的红莲业火绵延不灭,映彻长夜。


    据说只有罪大恶极之人会被关进里面,一刻不停地受业火焚烧,以痛苦来赎罪孽。


    可她一直不觉得禁牢有多可怕,哪怕失了部分记忆,潜意识里也不畏惧禁牢。


    原来如此。


    原来是因为有人给了她无数平静香甜的美梦,然后替她赎罪。


    他骨血里那焚烧不绝的禁制,是红莲业火。


    第87章 怜你 沈疏意的目光落到她颈间。……


    晓羡鱼起身披衣, 点上一盏灯,提着走出房门。


    院外静谧,月色清幽温润。云山的夜总是如此, 她看过许许多多个日夜,还看不腻。


    怨气被她收拢在掌心, 沉默半晌, 大概是以为她准备把自己扔了, 轻声祈求:“……别不要我。”


    可怜兮兮的。


    晓羡鱼顿了下:“没有不要你。”


    她说着离开院子, 踏上山道,踩着月色不紧不慢闲逛着,两旁茂林沙沙,垂枝拂过肩头,空气里弥漫着野花淡淡的香气。


    她的步伐慢吞吞的,似乎漫无目的。


    怨气不安地在她掌心里缠绕。


    “乖。我想带你看看云山, 我这辈子长大的地方。”晓羡鱼笑了下, 语气轻快,“我的身边并不聒噪, 也不拥挤, 完全容得下你这只小倒霉鬼。所以你到底在怕什么?”


    怨气好像呆了呆, 不动了。


    晓羡鱼慢慢逛着, 夜已深, 山道上只有一些值夜巡逻的弟子, 远远瞧见她, 讶异地跑过来:“见过小师叔。这么晚了, 您这是要往哪里去?”


    晓羡鱼懒声道:“睡不着随便逛逛,不必管我,你们忙去吧。”


    那群弟子便齐声应是, 打着哈欠继续巡逻去了。


    晓羡鱼有一搭没一搭地给怨气介绍着云山景致,时而又想起些有趣的往事,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与它听。怨气始终安安静静,不应声。


    “当初师尊捡到我时,我也同你此刻这般,小得可以握进手心里。但我几个月后便长大了。”晓羡鱼聊起过往,“师尊就和我掌门师兄抱怨,说妖精长得也太快了,他还没看够我小小一团的样子。”


    “掌门师兄笑着回答,他觉得如此才好,否则那么小小一点儿,总觉得提心吊胆,生怕一不注意踩死了。”


    “他这么一说,师尊便也觉得有理。强大虽然不够可爱,但总比弱小好。于是师尊请来一位铸剑师友人铸了‘跃池’赠我,希望我好好修炼,早日入道。”


    “可我这具身体的根骨太差,剑道极看重天赋,此路不通,师尊于是教我音律,以便日后精修云山魂术。”


    “后来他发现我不仅根骨差,还五音不全,只好退而求其次,教我最普通的符箓之术。”


    “这个简单,通常是他炼好一大堆,然后塞给我保命用。”


    “还记得我第一次下山的时候……”


    月上柳梢头。


    少女闲散轻快的话音落入夜风,零零散散提及的,都是些再平淡琐碎不过的日常。


    也是他错过的岁月。


    晓羡鱼不清楚梦境外的他想不想听、又能不能透过这丝怨气听到,但她就是想告诉他。


    “你呢?”晓羡鱼问,“这三百年你又是怎么过的?”


    怨气缠着她莹白指尖,不说话。


    晓羡鱼也不指望它能回答自己什么,夜风微凉,她掖了掖衣领,抬眼看月色。


    长夜漫漫。


    再温馨美好的梦也总该要醒。


    她心想:“你的锁心咒前世困不住我,如今也一样。”


    前世最后,她还是从沉浮的幻梦中挣扎着彻底醒来,掀起了那场魇潮,与体内魇骨同归于尽。


    她回忆了许久,终于想起自己是如何醒来的。


    锁心咒,锁的不仅是她的心,也是施咒者的心。


    整个梦境都是他织造的,理所应当有他的痕迹和气息。哪怕他自己不愿,也控制不了潜意识在梦境中生出投射。


    比如这缕怨气,是奚元内心深处一点见不得光的妄念。


    而三百年前,他的妄念化作的不是怨气,而是她的夫君。


    她那时在梦里似乎是个平凡的医女,幽居乡野间,某回上山采药,意外捡了个受伤的男人回家。


    男人被她治好,醒来时眸光一转,楚楚可怜地便要对她以身相许。


    她吓了一跳,连忙拒绝。


    奈何男人一身的好手段,她见识浅鄙,从未见过此等狐媚,没能招架得住,最后还真和这人成了亲。


    成亲后的日子也算美满。


    夫君貌美如花,温柔小意,为她洗手作羹汤,日夜精心伺候,活脱脱就是来报恩的男妖精。


    除了有点儿太黏人,便没什么缺点了。


    夜里他总不肯放人,攥着她的腰,温声软语索求无度。


    有那么几回。


    锁心咒短暂失效,她恍惚间从梦里醒过来,可身上炙热的气息依旧未褪,无孔不入地裹着她,腰上那只手确确实实存在。


    她睁大眼,微微朦胧的视野里,滔天业火映照一张白玉菩萨面,天人之相,神圣不可侵。


    可那人眼尾落着猩红颜色,皮肤里透出诡异纹路,好似被风吹亮的火星,将熄不熄,明明灭灭。


    好似半身神明,半身修罗。


    他浸在扭曲撕裂的火光里,神鬼两面,诡魅惊鸿,像极一抹不可触碰的绮丽泡影。


    “我好疼。”他俯首,欺身而来,“师妹,你可怜可怜我。”


    十指交缠,将意识也缠成一团乱麻。


    红莲业火彻夜不眠。


    ***


    晓羡鱼抬手,抵在唇边,在怨气盘踞的指节上落下浅浅一吻。


    那缕气息倏忽缠紧。


    “乖,放我出去。”她开口。


    过了良久,怨气幽幽道:“不许……走。”


    “我走不为抛弃你,而为抓住你。”晓羡鱼说,“我来渡你,我来怜你。奚元,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怨气怔住了。


    晓羡鱼知道,它很难拒绝自己。


    它是奚元遗落的一点妄念,没有他的理智和清醒,几乎只有一点执念本能。


    奚元今夜到底有了半分意乱,匆忙之间生出纰漏。比起前世那位由本尊亲自扮成的“夫君”,这点妄念太好拿捏了。


    怨气呆呆地答应:“……好。”


    云山的夜飞速淡去。


    晓羡鱼睁开眼,回到温暖的白玉莲瓣簇拥之中。


    梦里经年岁月,现实却不知过了多久。她坐起身,探出手去摸索,结界仍在。


    晓羡鱼深吸一口气,盘腿而坐整理起思绪。


    半晌,她解下腕上铜钱手串,放在掌心细细端详。


    盈山,祭坛,神池。


    她落入水中,湿了满身挂碍,那时腕间曾浮现一道神秘红线,水面倒映她嫁衣染血。


    当时以为那神池不可信。


    可它所显露出来的,竟当真有迹可循。


    晓羡鱼回忆着前世自己


    是如何摆脱了锁心咒。


    那位“夫君”可没有懵懂的怨念好糊弄,他和奚元像极了,又乖顺听话,又满身心眼,甚至用的同一副容貌,只不过她想起得太迟。


    体内魇骨作祟,她哪怕深陷梦境,终究也难得长久安宁,渐渐反应过来一切。


    她对夫君说:“师兄,我知道是你。我们成亲吧,在禁牢里也好,无人祝福也好,我想和你真正地成亲。”


    于是他信了。


    落在掌心的红线微微发烫。


    命格冲杀的两人,注定缘浅,如若强求不得好死。


    可有人仍要强求。


    缘数次断裂,又数次被执拗地系上死结。那根红线上坠着三枚代表“无终”的卦象,沉甸甸,压在他苍冷的腕上三百年。


    晓羡鱼的手渐渐攥紧,指尖用力到发白。铜钱锋利冷硬的边缘嵌入掌心,生疼。


    直到殿外传来动静,她才蓦地回神,松开手,沉默着将红线重新戴回腕间。


    有人走入了禁殿。烛火幽微,帷幔交叠,将那人的身形模糊。


    晓羡鱼下意识以为是月白,可是转头看去时,不由一愣。


    来人手中握剑,身量高挑挺拔,越过最后一重帷幔时,抬起剑柄微微挑了一下。


    不是月白。


    天蓝色衣袍掠过浮阶,华美冰冷,质料精细,彰显身份贵重。他停步在白玉莲花台前,目光淡淡垂下来,眉心天纹流转威严。


    “沈疏……首席大人?!”晓羡鱼一骨碌起身,“我难不成还在梦里?”


    她将手掌撑在结界上看过来,好像怀疑自己的眼睛。


    沈疏意看着她不说话。


    晓羡鱼有点儿迟疑,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他。


    “觉得我是梦?”沈疏意没什么笑意地勾了下唇角,终于开口,一开口就不是什么好话:“看来你在这里睡得挺好。”


    对味了。


    就是这个讨嫌的感觉。


    不是梦,是真的沈疏意本尊。


    晓羡鱼先是一喜,正要求助他帮自己破了这结界,然后忽想起什么,神色微变:“首席大人出现在这里,难道仙盟已经攻破幽都山了?”


    但他看起来,似乎不怎么像一路杀过来的。


    身上没有血气,不孤剑也没有出鞘。


    沈疏意安安静静瞧了她片刻,眸光幽沉,深不见底的寒潭一般。


    晓羡鱼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后退半步。


    差点忘了,她已经在沈疏意面前暴露身份了,还没想好要怎么应对他呢。


    晓羡鱼硬着头皮开口:“那个,首……”


    未等她话音落下,铮然一声清啸,沈疏意手里的不孤剑蓦然出鞘。


    剑气缭绕紫电,裹挟万千雷霆之势劈下——


    不是吧,这么凶。


    一句解释的机会都不给,见面就要取她小命?


    晓羡鱼的面容被雷电映亮,刹那间雪白一片。莲花台太狭窄,她避无可避,下意识偏过头去。


    雷电于寂静之中湮没。


    她微微一怔,看见虚空之中浮现涟漪似的波动,转眼破碎散开。


    结界被斩开了。


    误会他了。


    晓羡鱼暗下捏了把汗,连忙提着裙角跳出这一方发生了太多事的莲花台,笑眯眯道:“多谢首席大人,你真厉害。”


    沈疏意收剑归鞘,视线落到她脸上,下颌线冷冽地绷着,依旧不说话。


    晓羡鱼突然感觉他有点儿不对劲。


    不太像单纯地知道了她身份的反应,而是透着一点莫名的别扭。


    难不成还发生了什么事?


    晓羡鱼思来想去,正想开口试探,沈疏意忽然伸出了手。


    他稍稍靠近些许,臂弯绕过她的肩,手指极轻地在她后背一触,如同蜻蜓点水。


    然后他慢慢收回手,垂眸退开。


    晓羡鱼疑惑:“你在干嘛?”


    她努力扭头瞅后背:“我背上有东西?”


    不知为何,沈疏意神色似乎冷了几分,阴沉地扫了她一眼,启唇:“你衣服太脏,碍我的眼,给你掸掸灰。”


    晓羡鱼:“……”


    她低头瞅了瞅自己。


    怎么会脏呢?虽然被关了好几天,可是她每天都会用清洁术给自己洗得很干净。


    算了,不重要。晓羡鱼“嗷”了声,急吼吼地问:“首席大人是来救我的吗?仙盟……”


    沈疏意好像觉得她聒噪,凉凉道:“收声,该你知道的我会说。”


    晓羡鱼收声。


    沈疏意稍稍满意,打量着她,正要开始长话短说。


    忽然,他微微一顿,目光落在她颈间:“那是什么?”


    晓羡鱼抬手捂住脖子,面不改色道:“蚊子包。”


    这是一个很拙劣的谎言。


    通常很难骗过别人。


    然而沈疏意不一样,他年少时专注剑道,连个不正经的话本子都没看过,一点心窍不开。如今三百年过去还是毫无长进,明明身居高位,这方面却纯情得令人发指。


    于是他毫不在意地挪开目光,信了。


    第88章 剑阵 仙盟来袭。


    晓羡鱼在锁心咒里沉睡了七日。


    七日前的那一夜, 白衣青年提着一盏阑珊灯,不疾不徐从禁殿中走出。


    血月高悬,夜风微凉。


    月白瑟瑟发抖蹲在外头, 她在寒风里吹了大半宿,早把醉意都吹了个干净, 脑瓜里起着风暴, 正琢磨着一会儿要如何向鬼君解释。


    余光瞥见那道白衣身影, 连忙迎上前去:“鬼君, 属下罪该……”


    奚元抬了下手,示意无妨。


    他转过脸来,眉目之间不见冷意,似乎并不打算责备她,嗓音里是熟悉的温和:“不怪你。仙盟攻来,她早晚会知道的。”


    月白愣了一下, 嗷嗷感动:“鬼君, 属下要一辈子追随您!”


    奚元笑道:“既如此,幽都山日后便交到你手中了, 照顾好幽灵们。若将来出现了要与你争地盘的大鬼, 你打不过也不必死守, 带着幽灵们跑便是。”


    月白张了张嘴, 哑然好半晌, 才小声说:“可这里是鬼界, 亡者的归处, 不在这里能去哪?”


    “去云山罢。”奚元语气闲散, 三言两语就给云山安排了个艰巨的活儿,“亡魂求渡,他们总不会弃之不顾的。”


    月白一怔, 忍不住问:“鬼君,仙盟围剿一战将至,极乐京上下鬼心惶惶。您这便要去妄海了吗?”


    他一副交代后事的模样,好似打算抛下幽都山的一切,撒手不管了。


    奚元没多解释,只抬眸扫了眼月色,道:“再等等。”


    他在等什么呢?月白不知道。


    晓羡鱼被他困在了锁心咒里,月白不知她何时会醒,只能按照鬼君吩咐的那般,每日去守着她。


    月白不解其意:“羡鱼姑娘也破不开莲台禁制,鬼君又何必如此?”


    月白不能理解鬼君的思路,如果是自己,一定舍不得这么做。


    让她醒着,好歹离别前还能多说几句话,多相处一些时间。


    鬼君并没有回答她,披着一身冷冷淡淡的月,独自去了断魂泽。


    月白不如他了解晓羡鱼。


    她不会让自己被动太久。


    若逼急了,她多半还是会选择解除魇骨的封印。


    那本就是他亲手封上的,总不该再亲自逼得她解开。


    多不像话。


    ***


    鬼君一入断魂泽,便许多天不见踪影。


    直到这一日。


    寂静的夜难得起了一丝波澜,红纱般的月色下,


    “轰——”


    被雾色笼罩的白骨巨门外,炸开一声巨响。黄泉水激荡不休,掀起叠浪。


    极乐京众幽灵受到惊吓,循着声响来源茫然抬头。只见遥远的寂灭之森方向,影影幢幢的黑森林间,有什么东西赫然煊亮,一瞬之后又蛰伏下去。


    紧接着,隐有刀剑声顺着风传来,漫入极乐京。起初零落难察,渐渐嘈杂。


    “什么动静?”


    “好像、好像是结界破了……”


    “他们攻过来了,仙盟攻过来了——”


    顷刻间,众鬼慌乱成一锅粥。


    仙盟要围剿鬼界的事情已在极乐京传得沸沸扬扬,但不知为何,谁也没看见鬼君作出应对之策。


    鬼君和月白总督之下,实力最强大的奈何、往生两位殿主至今还在销魂塔里关禁闭,余下几位殿主也被鬼君勒令待命,甚至没有前往寂灭之森应战。


    人鬼两界的封印乃仙盟所设,对他们不成阻拦,所以此战对仙盟而言,最大的阻碍是危险重重的寂灭之森。


    众所周知,极乐京里都是些不堪一击的小点心,若不在寂灭之森将他们一网打尽,杀个片甲不留,待他们攻入极乐京,那便局势不妙了。


    “他们来了!


    他们来了!”


    幽灵们慌作一团,惊叫声四起。


    九筒蹲在自己的摊子后,看着恐慌蔓延,长街上有些幽灵们抱在一起瑟瑟发抖,有些则慌不择路地乱跑。


    它迷茫地眨眨眼,隔壁卖花摊主看它呆愣,拽起它一起跑,很快被鬼群冲散。


    它不知不觉飘到了一处灯火寥落的街巷。


    九筒懵然许久,终于慢慢回过神来,感到害怕。


    它扭头想去寻失散的卖花摊主,慌乱间迎面撞上一人。


    九筒“哎哟”一声,抬头定睛,一时又惊又喜:“鬼、鬼君!”


    去了断魂泽后便七天不见踪影的鬼君终于出现了。


    奚元还是一身出尘白衣,颜色如净雪,只在衣襟、袖沿流转银纹,素雅而矜贵,仿佛无意闯入此间的仙。


    他垂眸看来,唇畔挑着点很淡的笑意,语气寻常地关怀道:“着急忙慌,要到哪儿去?”


    “我我我——”九筒语无伦次,“鬼君,大事不好了,仙盟好像打过来了!”


    “我知道。”奚元温声,反应平静极了,“别担心,极乐京不会有事。”


    他随手替九筒摆正了下贴面,身影越过它,融入长街。


    九筒只觉得一个晃眼,便再也寻不到他了。好似方才遇见他是场幻觉。


    ***


    死门外,黄泉畔,寂灭之森。


    凝固一般的夜骤然被打破。


    一柄裹挟紫电的剑划过夜空,如长虹贯日,留下一道悍然剑轨。


    旋即,各色流光紧跟其后,犹如拖曳万千星火,一刹绚烂得几乎令人睁不开眼。


    ——以不孤剑为首,万剑齐发织成紧密剑阵,布在莽莽黑林上方。


    血月猩红惨然,映照长夜漫漫。月色下,百余名白衣修士御剑空中,共结剑阵。


    正是霜天台弟子。


    首席沈疏意迎风而立,衣袂在夜色中猎猎翻飞。在他身后,除了霜天台弟子外,更有衣着各色、法器五花八门的别派弟子、长老。


    青炼山、沧澜山派、流云剑阁、云山、北天御兽宗、药王谷。


    六大派都来了。


    除六大派外,仙盟之中还有不少宗门以除魔卫道为己任,义不容辞加入围剿一战。


    消息传开后,修真界引了轩然大波,许多世家子弟,散修义士也来参战。有的为了道义,有的为了扬名。


    人群之中有一人,便是为了道义而来。他手握一柄过分精致奢美的宝石剑,一身锦衣玉带,华冠丽服,分明就是位娇生惯养的富家公子。往人堆里这么一扎,显目得像个大写的绣花枕头。


    商家原本极力阻止商宴参与此战。


    他是家族里的宝贝金疙瘩,长辈们怎么可能放心让他上战场,还是幽都山这么凶险的战场?


    然而商宴素来讲义气,他听说了有霜天台弟子被掳走的消息,一问得知那弟子正是晓羡鱼,当即大惊失色,决定要去救自己的朋友。


    商家软硬兼施,又打又哄又禁足,总而言之就是不准去。


    但商宴还是溜了出来。


    此时此刻,他嗅着扑面而来的腥风,眼眸倒影上方流光溢彩的霜天剑阵,不知为何,心底并不害怕,反而有些许振奋。


    “待我见到那鲤鱼精,必要好好嘲笑她一番。”商宴面上肃然,实则心里打着主意,“然后再从天而降救下她,得她感激涕零……咳,如此也算还了先前的人情。”


    她替他渡倒霉鬼的人情,盈山救他性命的人情。


    商宴掂了掂手中的“抱月”,眼珠一转,遥遥落到人群前方,沈疏意身旁的那人。


    辞云真人,晓羡鱼的师尊,他曾在云山见过的。


    曾经上云山前,他对辞云真人的大名早有耳闻,总以为那是一位苍老威严的前辈。待到亲眼见过以后,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辞云真人鹤发童颜,仙气飘飘,单看外貌实在年轻极了,隐约间还有点少年模样。


    性子似乎很好,总是笑眼眯眯,不似其它大能那般身上总透着股深不可测的威压——比如沈疏意。


    就连此时此刻,大战当前,徒弟沦为人质危在旦夕,他看起来也并不十分冷肃。


    甚至眼尾还一如往常挑着淡淡笑意,闲散平和。


    商宴太年轻,殊不知世上有的人动气如雷霆,怒火来得轰轰烈烈;有的人则温吞无声,和平常浑无区别。


    往往后者更狠绝。


    辞云真人眸光悠然落向前方。


    寂灭之森深处,黑黢黢的密林渗不入一丝光亮,唯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混在腥风里,愈发逼近。


    剑阵蓄势待发。


    寂灭之森游荡着无数残忍嗜血的凶灵,可那并不是最危险的。


    凶灵再多,也能一只只杀干净。但有些危机看不见摸不着,像无色的毒雾,不知何时便会当头罩下,悄无声息钻入肺腑里。


    那是名为“迷失”的毒雾。


    曾经闯入寂灭之森的修士,死得一个比一个惨,然而最令人恐惧的是,他们并非尽数死于凶灵之手。


    也有人逃了回来,对所见所闻只字不提,平静了一段时间后突然发了疯,弑亲杀友、奸淫掳掠,做尽令人发指的恶事,明显已经丧失人性。


    前不久,沈疏意来见辞云真人,将原本只有仙盟六位督主能知晓的魇眼之事告知。


    听完这些,再联想到寂灭之森对人的影响,不由感到蹊跷。


    辞云真人觉得,那些从寂灭之森活着回来后便发疯的人,倒有些像沈疏意口中,被魇眼蛊惑后的状态。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很令他在意。


    沈疏意问起了他当年捡到晓羡鱼的细节。


    这本没什么,毕竟那幽都山鬼王费尽心思接近他那小徒儿,还伪装附体的阴魂来云山,必定有所图谋。


    想查清他图谋什么,自然要查清晓羡鱼身上有什么值得图谋的。


    不过,问题就在于——


    当年辞云真人捡到晓羡鱼时,还真遇到过一些……难以解释的古怪。


    大体上和旁人所了解的相差无几,晓羡鱼生于南州的偏僻乡野间,小小一方池塘里,是最圆乎的那条小锦鲤。


    辞云真人游历四方,路过此处,瞧见池中游鱼肥美,一时起了兴致。


    他指着最圆的小锦鲤,对一旁垂钓的老人家说道:“这尾鱼儿好圆。”


    “她很爱吃。”那位老人家似乎时常在这垂钓,提起那尾小锦鲤时语气熟识。他微偏过头,伸出手,掌心里是一把饵料,“仙师,可愿喂一喂她?”


    辞云真人闻言欣然答应,接过饵料,往池里一抛。


    连带着袖兜里的灵丹不慎抖掉了一粒。


    水花四溅,小锦鲤一个灵巧的甩尾,探出头来,连饵料带灵丹一口吞了。


    未开灵智的生物吞下修士炼的灵丹,通常并不会化形,而是会因为承受不住爆体而亡。


    辞云真人有好生之德,见状神色微变,连忙翻了翻袖兜,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掉的只是一粒健体强魄的下品灵丹。


    顶多能让这小锦鲤再胖乎些,而不会承受不住爆体而亡。


    可是他没想到,小锦鲤居然就这么开智化形了。


    时至今日,他每每回想起此事,仍旧百思不得其解。


    让她化形的究竟是那粒灵丹,还是……那人递过来的饵料?


    第89章 霞光 微玄圣子出关。


    辞云真人没有隐瞒, 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沈疏意。


    只不过,他这个亲自经历的当事人都琢磨不出的答案,想必旁人也不会有更多头绪。


    辞云真人不在乎自己的小徒弟来历是否干净。即使当年是旁人做的一个局, 即使她被自己捡回云山并非意外,事到如今, 他只想带徒弟回家。


    凶尸浪潮般涌来, 法阵骤然煊亮, 咒文流转不绝, 映彻血色长夜。


    万剑齐发,坠星如雨。


    密密麻麻的尸群被冲开一线空隙,青炼、沧澜、流云三大剑宗作为主要战力,在前线开路;北天御兽宗弟子驭兽作战,带领本命灵兽辅助守阵;药王谷的医修们在后方救援,一刻不停地施术为队友回元补气。


    夜色之下, 五


    花八门的法器各展锋芒, 术法、阵符的光芒交错晃眼。


    各宗各派并非倾巢而出,而是留了半数关键弟子和长老守山, 以防那鬼王唱一出空城计, 伺机屠戮人间。


    但尽管如此, 这场围剿之战的规模依旧壮观。


    面对血肉横飞的厮杀场面, 年轻人容易畏惧, 也更容易血性上头, 商宴手中“抱月”寒光粼粼, 嗡鸣兴奋。


    他抬眸看着天幕剑阵流转。阵前有剑修们在浴血奋战, 但终归不是铜墙铁壁,凶尸尚算好解决的,混在其中的凶灵却不好对付。


    剑阵起初密不透风, 渐渐地开始出现裂纹、破口。


    无孔不入的凶灵越过破口,张牙舞爪扑向新鲜血肉。


    商宴手起剑落逼退其中一只凶灵,从它口中救下一名愣神的医修弟子。


    那名小医修感激涕零,小尾巴似的缀在他后头,吭哧吭哧施展着回春术为他补充真气灵力。


    “……”商宴猝不及防被医修的爱淹没,丹田充盈过甚,差点流鼻血。


    有、有点儿太补了。


    高天之上,沈疏意御空而立,垂目扫过海浪般迭涌、仿佛绵延不尽的尸潮,冷冽的眉目微蹙。


    忽然间,他眸光一凝,遥遥落在某处。


    凶险万千的寂灭之森深处,依稀有一簇灯火如豆,幽静地落在那儿,不被身旁奔涌不绝的尸潮干扰,自成一隅安宁净地。


    那灯火不甚显目,偏生就落入了他眼中。


    那是一人提灯而立。


    一刹间,似乎万籁俱寂,天地间万般颜色皆淡去,只余那一袭冷清白衣。


    下一瞬,沈疏意注意到那并非错觉,周遭确实安静了下来。


    来势汹汹的尸潮消失了,剑阵消失了。


    各宗各派正在奋战的弟子们也消失了。


    奚元提着幽蓝的魂灯,不疾不徐走来,清绝诡艳如山鬼。不过三两步间,他的身影已经从遥远之外落在近前。


    相隔十步距离,他停了下来。


    沈疏意翩然落地,眉心天纹流转暗芒,隐有风暴正在酝酿。


    奚元看出他尖锐的杀意,笑了一下:“我到此来,是想与首席聊聊天。”


    ——聊聊天。


    沈疏意冰冷地挑了下眉:“你还真是有闲心。”


    花费几个月蛰伏在一个仙门小弟子身边、大战当前心平气和地邀请敌人聊聊天……这幽都山鬼王的行事风格还真是别具一格。


    奚元云淡风轻道:“我本不欲开战,只想请首席来幽都山一叙。”


    他这话说得,像是原本打算请沈疏意来此做客饮茶一般。


    “那么你当知道,你我之间没什么好叙的。”沈疏意道,“她在哪儿?”


    奚元搭下眼帘:“说完该说的,我会让你去找她。但现在——”


    他嗓音温和,却好似在宣布一则不容拒绝的命令:“你最好乖乖听我说。”


    沈疏意冰凉地笑了一下,周身凝结森寒剑意,蓄势待发。


    显然是没耐心再纠缠下去了。


    奚元抬目,眸光越过沈疏意,遥遥落向天际远方。


    好像在看什么,但眼底空寂一片,映照不出任何东西,连带着他自己也透出几分不真实感,就仿佛——


    此时此刻,他并不真正存在于此。


    “我的话你不愿听,那个人呢?”


    话音落下,沈疏意若有所感,蓦地转头,看向他眺望的方位。


    黑沉的夜色下,东方天际突兀出现瑰丽云霞,灿灿映入眼底。


    那是……青炼山的方向。


    沈疏意心头微微一跳,生出某种预感。


    “微玄圣子出关,今夜便至幽都山。”奚元眸光落向他,温文尔雅道:“首席,可有耐心随我一同,在此候他片刻?”


    沈疏意死死盯着远方那道霞光,握着剑柄的指尖蓦地攥紧,发白。


    ……出关?


    时隔三百余年,微玄竟然在这个时候,将出关现身?


    而且看样子,他与幽都山鬼王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沈疏意调查魇眼数年,遇到的诡奇之事数不胜数,可都没有此刻让他感到震骇。


    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就好像……他分明已经是如今世上掌握了最多秘密的人,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对所有都一无所知。


    一刹间,莫大的荒谬淹没心头。


    为什么微玄会在这时出关。


    为什么幽都山鬼王对他了如指掌。


    为什么一切就像是有人布好的局。


    微玄究竟是局中的棋子,还是那执棋布局的人?


    沈疏意目光一错,几乎像是钉在了奚元身上。


    死寂。


    凝固一般的死寂。


    过了好半晌,沈疏意才缓缓开口:“到底怎么回事?”


    “想听了?”奚元轻笑,手中提灯明灭,幽蓝的火光落在他眉梢,涂抹出一种瘆人意味,“我想告诉首席一些事情。”


    “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


    ***


    片刻之前。


    就在沈疏意在看见奚元的瞬间,寂灭之森突如其来漫开了一场大雾。


    谁也不记得那场大雾是如何起的。


    回过神来时,漫漫尸潮不见踪影,沈疏意也不见了踪影。


    莽莽无边的寂灭森林也消失了。


    眼前是一片死寂荒原,寸草不生,生机断绝。


    大家操控着各自的法器,狂轰滥炸的术法一瞬间打了个空,一时纷纷怔愣,茫然地面面相觑。


    “这是……哪里?”


    人群中有人问。


    “莫要慌乱,或许是入了幻阵!”有经验的前辈长老们安抚着各派年轻弟子,“不要放松警惕,阵型勿乱——”


    放眼望去,这里遍野沼泽,能落脚的地方很少,稍有不慎便容易跌落深沼。


    大家小心翼翼,谨慎地守在原地。


    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最能令人定心的首席沈疏意又不知所踪,不知生死,不安渐渐在人群中蔓延。


    长老们御剑于空,神识覆向四野,却探查不出任何异常。


    “你们看!这是什么?”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那人脚边正沼泽咕噜咕噜冒着泡,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沸腾,正缓缓浮出水面。


    紧接着,令人十足恶寒的一幕发生了——伴着气泡破裂,一只只眼睛在沼泽里睁开来,密密麻麻,足有成百上千只。


    六大派掌门、仙盟六位督主俱是神色一变。


    “闭上眼睛,不要看那东西——”


    话说得却是晚了。


    这些眼睛太多,太密,从沼泽深处冒出来,撞上一道道来不及收回的视线。


    谢诀一顿,望着其中一只眼睛数息,道:“不对劲。”


    这些魇眼,似乎并不惑人。


    它们只是情状过于骇人,叫人看上一眼就忍不住头皮发麻,激起一身鸡皮疙瘩,但,除此之外并无什么不适。


    人群中,商宴也觉出不对来。


    他在这方面算是难得有经验,且是这么多人里唯一有经验的。


    在盈山山神洞里,撞入那只魇眼的一刹,便已经来不及。他在事后努力回忆,也压根不记得那只魇眼具体长什么样,有多大,又是什么颜色。


    唯独记得那一瞬的感觉,窒息黏腻,充斥绝望,仿佛被拖入深沼。


    此时此刻望着这些眼睛,除了不由自主后背发凉,神智犹然清醒。


    商宴大着胆子凑近细瞧,诡异的是,那一只只金色的瞳眸竟然还……很漂亮。


    离了大谱。


    怎么有点儿让他想起一个人。


    商宴脑子里浮现晓羡鱼那双色泽过浅的眼,在阳光下时,便是呈现出这般剔透的金。


    转念,又认为这十分荒谬。


    他也说不出是哪一点觉得像,按说琉璃浅瞳并不罕见,而且这些眼睛死气沉沉,不像能长在活人脸上的。


    它们古老,神秘,荒寂。


    最重要的是,邪恶非常。


    那鲤鱼精呢?


    总是没心没肺傻乐呵,眼尾都要长皱纹了。


    商宴摇摇头,将那一瞬间莫名的念头驱逐出脑海。


    未等众人细细探查这些古怪眼睛,忽然之间,远方天际绽放绚烂霞光,在夜色之中醒目非常。


    青炼山掌门若有所


    觉,蓦然抬眸,正下意识摩挲着木珠的手指一顿。


    那是……青炼山秘境开启时的景象。


    三百年来,那秘境里只有一个人待着。微玄圣子在禁牢一战后伤重,入秘境闭关,经年不出。


    当年,他还不是青炼山掌门。那一战平息后,徒留人间满地狼藉,他随着师尊赶往禁牢,圣子那时的模样他永远也忘不了。


    他安静地沐浴在滔天业火之中,血染红白衣,森然若修罗,掌心里捧着一颗尚在活蹦乱跳的心脏。


    那颗心好像被切割成了两半,一半鲜红,一半漆黑。虚空之中漂浮着千丝万缕的血线,一点点从他空荡荡的心口处溢出。


    师尊惊骇不已,圣子却什么也没解释,就这么捧着血淋淋的心,转身离去。


    他那时恍然觉得,那道背影宛若诀别。


    后来,他成了青炼山掌门。还以为直到自己羽化,也不会再见到那人了。


    没想到如今秘境再开。


    圣子终于愿意,再回到这人间。


    第90章 同源(有新增) 她这个人,还真是天然……


    此时此刻, 禁殿。


    沈疏意被晓羡鱼一句胡诌糊弄过去,不再关注她颈间奇怪暧昧的红痕,兀自安静了下来。


    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晓羡鱼心里记挂着事儿, 坐立不安地想往外跑,却被沈疏意横剑拦住了去路:“急什么, 好好待着。”


    她悻悻地坐回莲花台, 余光观察着他的神色。


    很冷, 很沉, 一如既往。


    但似乎又多了什么不同。


    终于,沈疏意偏过头,在灯火幽微中看向她,喉结轻滚:“我知道你回来了,苏漪。”


    晓羡鱼微微一顿。


    他就这么轻描淡写、毫无波澜地点破了她的身份。


    这一幕在晓羡鱼脑海中早有预演,她想过无数种应对方法, 想过最自然、最天衣无缝的反应, 可当旧名忽然从故人唇齿间脱口,轻轻擦过耳畔时, 她还是不禁晃神。


    三百年了。


    连知道她身份的奚元, 都不曾用那个名字称呼她, 以至于她淡忘这是什么感觉。


    前尘往事翻涌。


    本以为已如止水的心波澜微起。


    好像这一瞬间, 她才真正地神魂归位。


    晓羡鱼轻轻垂下眼睛, 没有说话。


    沈疏意望着她, 目光平淡极了。除了眉梢几许料峭冷意, 旁人再无法从他脸上分辨出任何情绪。


    在哀亡谷时, 他也曾出声唤她前世的名字,然后问出了一个萦绕心头数年的、愚蠢到极致的问题。


    ——你有把我当过朋友吗?


    显然当时她没听见。


    幸好没听见。


    从今往后,他不会再问出那个问题, 不会再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答案那般失态。


    沈疏意敛眸收回视线:“三百年了,你如今过得挺快活,我还以为你的魂魄早被妄海消磨得渣都不剩了。”


    晓羡鱼叹了口气,忽然便觉得提前预演好的对策、反应通通没了意思,她笑了一下,坦然承认:“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遗臭万年,看来连妄海也吞不下我这块硬骨头。哎,让你失望了。”


    沈疏意握剑的手微不可察地紧了紧,好似要说什么,阴沉半晌,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晓羡鱼又上下瞧他:“你过得也不错,都成霜天台首席了,变得很厉害嘛。”


    “……是么?”沈疏意冷笑了声,忽道:“做首席没意思,难怪你那圣子师兄要撂挑子不干。”


    晓羡鱼愣了一下,那熟悉又久违的语气仿佛让她眼前浮现少年时候的沈疏意。


    鲜活,快意。想说什么便直说,想做什么便去做,无须担心是否符合身份。


    也让她感到一丝怀念。


    晓羡鱼心想,做首席是没什么意思。太多双仰望的眼睛,出不得一丝差错。或许不少人还盼着他出错。


    往往越干净的人,旁人越容不得他身上有任何一点瑕疵。还不如她在坠夜城里时,虽然臭名昭著,但只要对人稍稍和颜悦色些,总能收获人心。


    不少人私下议论:“城主好像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


    晓羡鱼抱起手臂,打趣道:“超越我师兄、成为天下第一剑修不是你的梦想吗?怎么,梦想成真了,开始索然无味了?”


    “我从来不在乎你师兄。”沈疏意看她一眼,却说,“当年我想超过的人只有你。”


    四下沉默。


    晓羡鱼心想:“这小子还真是变了许多。”


    他当年可是打死也不会说这种话的。这种变相承认自己不如她的话。


    有点儿诡异。


    本以为会腥风血雨,你死我活的场面,竟然意外和谐。


    好像还寒暄了起来。


    “……这我还真是不知道。”晓羡鱼举起手比划着,谦虚道:“其实当年我也就比你厉害这么一点点、一点点罢了。”


    沈疏意凉飕飕地扫来一眼,晓羡鱼识相放下手,收声。


    烛火勾勒出他的下颌线条,锋利冷峭,微微绷紧,说出的话也隐约有些切齿意味:“你确实什么也不知道。”


    晓羡鱼茫然眨眼。


    沈疏意看她那无辜的神情,莫名地,心头漫开一点火气。


    就在片刻前,首席大人刚冷酷地发誓再也不会失态,此时此刻,却隐隐有要食言的预兆。


    她这个人,还真是天然叫他来气。


    简直想就地同她吵一架,顺便打一架。


    沈疏意克制地阖了阖眼。从前的恩怨暂且先不论,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话锋一转:“你知不知道,自己除了苏漪外还是谁?”


    晓羡鱼指了指自己。


    鲤鱼精呗。


    沈疏意轻嗤一声,那模样仿佛看她极为不爽。晓羡鱼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回忆着自己方才做错了什么。


    半晌,忽听他缓缓问道:“听过‘奚山’这个名字么?”


    晓羡鱼一愣,蓦地抬眼:“你知道这个地方?”


    奚山。不就是月白口中说的,曾变成残灵在妄海里漂泊时的她,那心心念念要回去的“故乡”。


    一个连她自己都毫无头绪的故乡。


    “奚山是万年前天地间第一片净土,它在世人口中还有个名字。”沈疏意道,“叫做神山。”


    神山,灵族故地。


    微玄圣子身上血脉的渊源。


    万年前,上古神木扎根于神山,点化诸仙,为仙道始源。而诸仙便是灵族。


    神木福泽万物而枯,灵族守护苍生而覆。只留下最后一点血脉,托生天地万年,汲灵气塑肉身成人,成为举世皆知的圣子微玄。


    神山是圣子的来处,理应也是他的故乡。


    只不过神山消亡已有万年,没人知道遗迹何在,早已不可寻。


    眼下沈疏意却告诉她,神山起初不叫神山,而是奚山。


    她变成残灵时所念叨的那个“家”。


    是巧合吗?


    或许只是读法碰巧一样?


    可……


    巧到这种地步,实在令人有些毛骨悚然了。


    且听沈疏意的语气,他好像还知道许多隐秘。


    晓羡鱼问:“神山怎么了?”


    沈疏意看着她:“你对神山,可有任何记忆?”


    晓羡鱼心头一跳,摇了摇头:“我应该有吗?”


    沈疏意静默半晌,道:“


    有人告诉我,你是灵族后人。”


    晓羡鱼蓦抬眼看他,满脸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微玄不是唯一的灵族后人吗?


    “不信?”沈疏意垂下眼,“告诉我这些的人就是微玄。”


    晓羡鱼愣住了。


    沈疏意:“今夜微玄出关,来了幽都山。”


    死寂良久,晓羡鱼艰难问道:“你……亲眼见到他了?”


    “是他不假。”沈疏意有些奇怪地瞥她一眼,仿佛并不理解她为何震惊成这样。


    虽然圣子闭关三百年不问世事,乍一现身确实稀奇,但也不至于让她有如此反应。


    沈疏意言简意赅,寥寥数语将今夜经过给解释了一遍。


    然后他瞧着少女发白的面容,皱眉:“怎么?”


    晓羡鱼现在脑子有点乱。


    先前猜测师兄已死,消息被青炼山瞒了下来,难不成竟猜错了?


    他确实没死,确实在青炼山闭关了三百年。


    可没死,他又是如何成了阴鬼,成了奚元?


    为什么生前和死后的两个身份,竟然同时出现在了沈疏意面前?


    一团乱麻间,沈疏意又道:“他还告诉我一件事,关于……天道。”


    晓羡鱼怔然:“天道?”


    “世人常将天道挂嘴边,那你觉得,天道是什么?”沈疏意低声问。


    天道是什么?


    晓羡鱼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皱了下眉:“灵源神木残留于世的意志。”


    沈疏意静了好一会儿。


    他抬手,指尖轻抚过眉心天纹,缓缓说道:“此纹,是微玄闭关后天道所赐。我偶尔能从中感知一丝天意。”


    他转过脸来,忽问:“你看着它,觉得像什么?”


    晓羡鱼一头雾水,凑近细瞧:“不都说这是一把剑吗,象征天意之剑,它还该像什么……唔?”


    她微顿,神色古怪起来。


    怎么看久了,竟会觉得它有点儿像……一只眼睛?


    但那似乎是个错觉。


    因为当她再一眨眼时,所瞧见的分明又是一把剑。


    她的反应落入沈疏意眼底,他十分清楚她方才瞬息间联想到了什么。


    ——她并没有感觉错,那确实是眼睛。


    很久以前,沈疏意便已经开始觉得额间纹路肖似眼睛,只是所有人都认定那是一道剑纹。


    就仿佛,世间只有他一人可以看见那道纹路的本真面目。


    只有沈疏意知道那不是剑纹,而是天眼。


    这本没什么。


    直到微玄对他说:“你额间生的,是魇眼。”


    晓羡鱼不受魇眼蛊惑,是因为她体内有一根魇骨,与魇同源。


    同样的道理,沈疏意能直视魇眼片刻,并不是因为天纹护体,而是额间半睁的天眼和魇同源。


    而沈疏意曾通过天纹感知到其中的天道意志,微渺零星难以琢磨,但的确存在。


    所以,这也便代表着——


    天道,与魇同源。


    要世上任何一个人相信这件事很难,甚至很大可能会被认为妖言惑众、居心不轨。


    但若这件事源自微玄圣子的口中,便不一样了。


    世人信他,因为他代表着天道。


    他的眼中倒映大道三千,耳中聆听天意渺渺,连仙号都是天赐。如果连圣子都抛弃了自己的道,那么芸芸众生又该如何?


    沈疏意提溜起晓羡鱼:“时候差不多了,走。”


    “去哪儿?”晓羡鱼看他一路畅通无阻,似乎目的鲜明,忍不住道:“容我问一句,你是怎么找来这里的?”


    这可不像误打误撞找来的。


    “你的好跟宠告诉我的。”沈疏意头也不回,语气冰凉,“他让我见过微玄后来禁殿找你,然后带你去一个地方。”


    好跟宠?晓羡鱼眼下正好满心想着寻奚元,闻言忙问:“什么地方?”


    沈疏意:“断魂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