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神山 那是个灵族少女。
断魂泽。
一轮血月阴惨惨地冻在天边, 月光中流淌着死寂。
寂灭之森的激战之中,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雾将各宗各派的修士送至此处。这里沼泽遍野,浮着成千上万只眼睛, 诡异骇人至极,令人头皮发麻。
然而很快, 众人的注意力便从这些眼睛上, 转移到了另一处。
——他们齐齐仰头, 望向高天之上那道身影。
那人周身缭绕着的护体真气, 淡渺似云雾,袅袅织成洁白莲瓣,瞬息之间绽放、凋零。他的足尖便轻点在莲心,御空而立,风不动衣。
红纱般的月色仿佛也被真气阻绝,沾染不到他身上, 照旧是一尘不染的白。
先是东方霞光乍破, 不久之后,这道身影翩翩降临。
“圣子……师兄。”众人静默之中, 青炼山掌门赵问尘最先开口, 打破凝滞的空气, “恭迎圣子师兄出关。”
他神色平常冷静, 捻着珠串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着, 目光在那人脸上掠过, 又恭顺地垂下。
确实是微玄圣子, 他没看错。
三百年不见, 圣子还是从前的模样,分毫未变。
青炼山距离这里很远,再快也不可能快到这种地步, 天边的霞光还未散,微玄便到了。
只有一种可能,传送阵。
可传送阵是天底下最难、最麻烦的阵法,耗费无数不说,关键是需要提前设下,不能临时成阵。
青炼山秘境和幽都山之间,有传送阵。
赵问尘的心思向来快,看见微玄的一刹,他的脑海中便闪过了这个念头。
旁人不比他了解青炼山秘境开启时是何景象,因此除了他,没谁察觉不对。
在场多数人平生只听过圣子的传说,没有机会亲眼见过他,此时乍然听见青炼山掌门这么一句话,不由得一个个目瞪口呆,震惊当场。
“什、什么?”
“那是微玄圣子?!”
“恭迎圣子出关——”
议论声、恭贺声此起彼伏,搅成一团。有些小辈太过惊骇,竟然下意识跪地要拜。
圣子在世人心中,就像一个沉重的符号,代表天道与神明。
乍见神明,第一反应自然是磕头敬拜。
莲花中心,微玄眼珠轻轻一转,视线落到赵问尘身上。他的眸亦如通身白衣,干净得过了头,显出风烟俱净的空寂来,不含半分感情。
他轻声开口:“问尘师弟,别来无恙。”
众目睽睽,他其实应当尊赵问尘一声掌门。
可也许是他避世太久了。三百年前,赵问尘还不是掌门,而是一个会因为闯祸被师尊责罚而哭鼻子的小少年。
这声“问尘师弟”一出,赵问尘心头突然泛起一丝酸楚。
原来圣子还记得他,还记得青炼山,记得这人间。
有人回过神来,喜道:“圣子定是来助我等攻下幽都山,还人间太平的!”
此话很快得到接连附和,一时士气高涨,群情激昂。
微玄微微阖目,他眼睛的弧度对称而优美,如同一双舒展的蝶翼,整个人犹如白玉精砌,浑无半点瑕疵。
他光是在那里,便已足够安定人心。
然而,他启唇,吐出的却是一个冷冷清清的“不”字。
微玄右手微抬,掌心朝上,拇指与无名指轻扣,手呈莲花状,真气从他指尖逸散,化作星雨坠落。
一丝一丝,散入了沼泽中的眼睛。
“今夜诸位到此,”微玄眸底倒映星雨,“是为‘真相’二字。”
……真相?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其意。莫名地,莲花真气逐一散入那些眼睛后,他们开始感到微微眩晕。
商宴是所有人里反应最严重的,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当年盈山那一眼,让他回去以后做了半个月的噩梦,梦里永远是挣脱不开的深沼,他一点点窒息,绝望,醒来后险些连气都喘不上。
而此刻那个噩梦好像重新浮现,正慢慢从他脑海里爬出,将他吞噬。
商宴的意识一点点往深处坠去,他本能地想抓紧能触碰到一切,忽然间,一丝清冽的气息缠裹而来,将他轻轻护住。
商宴恢复些许神智,茫然去看,发现那正是圣子的真气。
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在一片阴冷潮湿的黑暗中,徐徐绽放。
几乎同一时间,在场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被魇眼拉入混沌之中。而后,又被落入魇眼中的莲花真气所护持,处于一个玄妙的状态。
恰好能看清魇眼深处,所映照出的画面。
就好像所有人沉入了同一场梦中。
微玄指尖莲瓣片片凋零,散在夜色中。他半垂着眼,周身真气环绕,神情端持而慈悲,无可挑剔得像庙里的神像。
完美而又冰冷。
晓羡鱼到断魂泽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她隔着泱泱众人,抬头,那样的微玄圣子映入眼底,勾起的却是她脑海深处另一些隐秘的记忆。
那记忆刚找回来的,还新鲜着。是红莲业火之中满身赤焰,半神半鬼,抵着她唤了一遍又一遍“师妹”犹不知餍足的他。
割裂得叫人恍惚。
沈疏意拎着她,掠至微玄近前。
“人我带到了。”沈疏意道,“说罢,你要做什么?”
微玄眸光转来,几乎是淡漠地扫过两人,不含丝毫情绪。那眼神或许已不能称作淡漠,甚至让人分辨不出他是不是真实地望来过这一眼。
晓羡鱼的心好像被无形的手攥了一下,莫名有点泛疼。
——并非因为觉得他待自己冷漠,仿佛过往种种皆不存在。而是他变成如今这幅模样,恰是她前世最担心的。
圣子是冰冷的符号,是戒律铁则,是判定是非的剑……总而言之不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肉有私欲的人。
他一生都被架在那柄天意之剑上,高高在上,如此可怜。
尤其是在她发现,他并非真的无欲无求之后。
晓羡鱼望着眼前的人,如今的微玄圣子看起来好像被一片片剜去了心头肉,只剩下一尊完美的空壳。
她张了张嘴,想久违地叫一声“师兄”,莫名却卡在了喉咙里。
叫不出口。
仿佛本能地排斥承认眼前的人是他。
晓羡鱼脑子乱成一团,已经无暇去思考,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前几夜那个与她在禁殿纠缠不休的奚元。
她满心只想找到奚元,揪着他恶狠狠质问一番。
微玄抬指,遥遥轻点下方魇眼,嗓音清冷:“真相,要你们自己去看。”
看?
沈疏意带晓羡鱼落地,看向沼泽里密密麻麻的眼睛,真心实意地评价了句:“恶心。”
晓羡鱼将思绪拉回,放到眼前,也真心实意地应和了句:“赞成。”
莲花真气丝丝漫出。
晓羡鱼微怔,好似被真气牵引着望入了魇眼深处,看见了金瞳倒映出的画面。
她上一次望入魇眼,所见是自己。
重生以后作为晓羡鱼的这一世,被魇眼事无巨细地记载着,好像疯狂地窥伺着她。
这一次,似乎不同。
晓羡鱼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群山巍峨,青峰苍翠,众星拱月般环抱着一株参天巨木。
那巨木高耸如云,遥遥望不见顶,一片叶子便似扁舟大,葱葱郁郁,层层叠叠,遮天蔽日。
拨开云雾,方见在巨木盘根错节的庇护之下,是一片幽静山谷。
灵气氤氲,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将山谷间每一株野草都滋养得灵秀不凡。
她心中一动,下意识浮现答案。
——这里是神山,或者说,奚山。
她不由得想起哀亡谷,漫漫山谷中心也有一棵树,福荫一方水土。
只不过万灵古树远没有这株巨木高大震撼,顶天立地。
细细碎碎的铃铛声忽而响起。
那声音轻轻撞在耳膜,竟好似在神魂深处激起回响,余韵绵延不绝。
晓羡鱼不由得循声找去。此时此刻,她仿佛与魇眼融为了一体,回到不知几万年的光阴前,注视着它所注视的画面。
映入眼帘的,是虬结交错的枝节尽处,一片嫩绿新叶上。
少女躺在叶心,双腿落在外头,赤足一下下晃悠着,系在脚腕的铃铛泠泠作响。
那是个灵族少女。
万古以前,神山还未覆灭时,生活在这里的部族虔诚侍奉神灵,受点化成仙,被后世称作灵族。
一寸斜阳被枝叶裁剪细碎,斑驳落在灵族少女的眉眼,将一双金瞳照得剔透。风起,光影婆娑摇晃,吹拂不动她沉静眼底。
岁月宁静悠长,在那双眼眸间流转不绝。长睫轻振,动荡光阴。
晓羡鱼的视线——或者说,魇眼的视线,无声地在她眉目之间梭巡着,好像也沉溺于那片静水间。
直到一场雪打破了这一切。
神山中的四季轮换似乎毫无规律,草木永远生机勃发,不见凋零。时而有雨,时而有雪。下雪时,也并不寒冷。
那少女似乎十分喜欢下雪,当第一片微凉的雪花飘落到鼻尖,她眉眼间浮现出盈盈笑意,静水第一次荡开涟漪,倒映出满心欢喜。
她从叶子上跳下来,足腕铃铛泠泠撞响。仰头望着簌簌落雪,伸手接住洁白无瑕的雪花,尾音扬着期待:
“阿元,你来啦——”
第92章 元 原来是天要他们分道扬镳。
元。
神木点化的第一位真仙, 得名「元」。
灵族少女掌心落雪消融,化作千丝万缕的气息,在她面前交织成一道长身玉立的影子。
晓羡鱼下意识屏住呼吸, 想要看清伴着那场雪到来的「元」,长什么模样。
可是实在很模糊。
那人就像迷雾深处的花, 如何也看不清晰。
晓羡鱼意识到, 根源或许来源于魇眼——不是她看不清, 而是它的眼中无他。
她的视线融入魇眼, 无法自控。自始至终,只沉甸甸地裹在那灵族少女身上,未曾离开过寸许。
黏腻又厚重。
魇眼执拗又痴迷地窥探着她,流连在她眉眼、指尖、以及足踝上的铃铛,带着浓郁的、想要吞噬占有的欲。
并非寻常情欲,而是妄图合二为一, 融成一体的扭曲欲望。
晓羡鱼也无法解释那种情感, 只觉得胸腔里烧着一团野火,好像要把她一身骨血熬干, 几近窒息。
魇眼久久凝望着少女, 盼着她的目光能从那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抽离, 落向这边, 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
一眼也好。
只要一眼。
可她的眼睛里始终只倒映出「元」的身影。
期盼落空, 求而不得。于是怨怼愈渐蔓延, 心火寸寸焚烧。终于, 晓羡鱼的视线一点一点从那少女身上“撕”下来, 转向「元」。
她也得以看清他。
神姿玉骨,天人之相。
和微玄圣子一模一样的容貌。
云销雪霁时,「元」随之离开。
画面一寸寸拉近, 就像贪婪的魇眼不再餍足于窥伺,视线如游蛇一般缠绕上那垂涎已久的莹白指尖。
——你喜欢他什么?
低沉喑哑、含混不清的字音在夜色下滚动,慢吞吞,质地湿黏阴冷。
吐息间,尽是至污至浊之气。
本以为只是阴暗的念头,万万想不到那灵族少女竟能够听见。
她笑答:“喜欢他干净。”
神木点化万物,而「元」是世间第一片落雪。
他是雪灵,世间最干净的存在。
当然要比脏污不堪的泥沼,干净圣洁。
魇眼长久地沉默下来,视线离开她的指尖,顺着巨木的枝干流淌,沉入泥土之下的根系深处。
黑暗,腥冷,不见天日。这才是它。
依附神木而生,与灵同源,却是世间最脏污的存在“魇”。它的气息卷掠之处,灾厄便会降临。
它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存在,只是很疑惑,干净有什么好的?
错的不是它,是少女和雪灵。
不看它,那便将她的眼睛剜下来,埋进泥沼深处,久久对着它。
灾厄很好,尸骨遍野很好,血流成河很好。
它这么认为,便也这么去做了。于是灾厄散布到人间每一个角落,至污至浊之气笼罩大地 ,它的存在被世人成为魔神。
它就是厄沼。
画面一转,又是战火纷飞,满目疮痍,魇息遮天蔽日,覆压人间,好像永远破不开的长夜。
灵族为庇佑苍生尽数战死,其中便包括少女与雪灵。而奚山神木为净化魇息,福泽万物而枯萎,竭尽最后之力将根系扎入人间每一处角落,化作“灵脉”。
天光乍破,长夜终明。无数仙宗依托灵脉诞生,太平年景,海晏河清,修真界日渐繁荣。
只是谁也没想到。
厄沼本就是依附于神木根系的深沼,残余的气息滋长于每一条灵脉。经年后厄沼苏醒,取代神木成了“天道”。
它俯瞰人间,灵脉尚能感知到微弱的同源气息——灵族并未彻底覆灭。
万年前那最终一战,下了雪。
「元」本为雪灵,死时一丝残识意外融入雪中,气息消隐,故而未被厄沼赶尽杀绝。
那缕残识依托于天地灵气,漂泊万载,即将转世轮回。
而那少女。
厄沼执念深重,将她的魂魄禁锢了万年。
转世成人后,她体内与生俱来一根神秘邪恶的魇骨,藏着厄沼半片元神。
融入骨血,侵占玷污,每一处体温和心跳都带着它的气息。
终于融作一体。
后来雪灵成了天下皆知的微玄圣子,应天授命,代天行道。
厄沼将他塑成一尊干净又完美的傀儡,剥夺本真,消磨自我,做它的剑。
然后。
他会遇见她。
命格冲杀,缘浅孽深,注定不得善终。
……
晓羡鱼看着一切,心绪久久不能平息。
众所周知,灵气是世间至清之气,魇息是世间至浊之气,二者相生相克,就好像镜子的两面。
一面映照灵源神木。
一面映照魇源厄沼。
二者对立相斥,却也同源。所谓神木的残余意志,实则是寄生其中的厄沼。
厄沼是魔神,是魇息之源,是高悬九天,冰冷杀意直指微玄的“天意之剑”。
她前世心头诸多疑惑终得解开。
她曾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当年那把除了她和师兄谁也看不见的巨剑,会冷冰冰地指着师兄。
为何昭昭天道,想杀圣子微玄。
为何魇骨偏偏会长在她身上。
又为何,她与师兄会有那样注定纠缠、又注定不得好死的命格。
他是世间规则,苍生正道。
她便要是那为规则所不容、为正道所不容的妖女魇主。
这一刻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原来是天要他们分道扬镳。
***
莲花真气不知何时消散。
晓羡鱼的意识轻轻落回原位,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断魂泽,和高高在上的微玄圣子。
微玄静静地垂目看她,那模样像极厄沼希望他成为的样子,一具干净得没了心的空壳。
晓羡鱼定定回望他,神色比他更冷几分,心想:“你不是他。”
真正的他不在这里。
她毫无留恋地将目光收回,感受到旁侧一道目光,扭头看去。
沈疏意看着她,深邃冷峻的眉目浸在晦暗里,神情辨不分明。
他默不作声,好像在透过她看向三百年前的那位故人。
晓羡鱼清楚,沈疏意也看到了她所看到的。
他知道她是苏漪,自然猜得到她就是那个灵族少女。
曾为守护苍生战死,魂魄被囚禁万年,身怀诅咒转世后命途波折的灵族余脉。
她并非魔神转世,天生恶种。
且从魇眼中可以稍稍窥出,当年坠夜城主的诸般罪行,显然另有内情。
晓羡鱼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对方一脸深沉微微启唇似要开口时,笑嘻嘻打断:“不用愧疚不用悔恨不用弥补,你又没对不起我。”
她有预感,沈疏意想说一些让她起鸡皮疙瘩的话。
沈疏意:“……”
他冷冷一咬牙:“……自作多情。”
顿了顿,他眸光微动,似乎是还想再说什么,晓羡鱼却没心思与他掰扯,回头打量身后。
嚯,好多人。
看来正道栋梁的各宗各派都齐聚在此了。
许多人的武器都已出鞘,牢牢握在手中,有人衣上染血,形容狼狈,想必经历了一番苦战。
这一夜若非微玄圣子出关,后果不堪设想。
晓羡鱼一眼扫到云山派宗服,瞧见辞云真人和谢诀,忙跑上前去:“师尊师兄!”
红衣裙摆伴着动作飞扬,带起一阵轻风,扫过沈疏意的发梢。
他将来不及脱口的话音轻轻咽下,转头,目光描摹着那道灼灼背影。
千情万绪,好像都被那抹绯色烧尽,最终只化作一句——
罢了。
过往已成过往。
晓羡鱼一溜烟来到辞云真人面前,睁大眼睛瞧他:“师尊,您老人家怎么也来了?不会是为了我吧。哎呀,您也老大不小了,就别惦记着打架了。”
若换作往常,听了她这般言语,辞云真人定会高高挑起眉梢,然后弹她脑瓜,笑骂一声“没大没小”。
然而此刻,他的反应却有些奇怪。
他的目光落到晓羡鱼身上,有些怔然,下意识伸手似要摸摸她的脑袋,指尖悬在半路,又默默收回了。
晓羡鱼眨了眨眼,有点儿困惑地去看谢诀,发现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掌门师兄也不太对劲。
“……”晓羡鱼后退了一步。
她不傻,感受得到气氛有多微妙。
不止他二人,后头的云山弟子,那些往日见了她便笑嘻嘻唤“小师叔好”的后辈们,此时神色也都十分古怪。
四下寂静,落针可闻。
有什么不对劲吗?
晓羡鱼不动声色地思索着。
其它人也看见了魇眼里的东西,可是……眼睛里分明只显露了灵族和苏漪的过往,显露了天道的真相,这一切关她晓羡鱼什么事?
她的目光迷茫地飘向别处,不经意扫过茫茫人群,在一众修士里瞥见一抹金灿灿的身影。
好显眼,实在太显眼了。
晓羡鱼一愣,走过去:“商宴?”
这娇贵的小公子,竟也加入了围剿幽都山一战?
商家怎么敢放心让他出来的?
商宴似乎有点儿怔神。他鼻尖渗出冷汗,额发也被浸湿,面色苍白,那饱受折磨的模样,和他当初来云山时简直一模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晓羡鱼走到哪儿,便感觉周围一道道复杂的目光皆聚焦而来,但一时又没人主动开口。
每个人都在沉默地打量她,不知怀抱什么心思。
太诡异了。
晓羡鱼简直如芒在背,默默穿过人群来到商宴身前,小声问:“哎,你没事吧?”
商宴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似乎才回过神。
他的目光慢慢落到她脸上。
“你——”商宴开口,声音微微沙哑,隐约间还透着一丝不明显的抖,“鲤鱼精,你——”
你了半天,也没个下文。
晓羡鱼:“?”
她凑近逼问:“我什么我,到底怎么了?”
商宴愣愣地望着她,好像连眼睛也忘了眨。
晓羡鱼并不知道,除了她以外,所有人还在魇眼中看见了一些别的东西。
坠夜城主苏漪身死,成了她。
第93章 好疼 辞云真人弹了她一个脑瓜崩。……
商宴的心跳得很快。
低闷杂乱的咚咚声撞击血管, 从耳膜深处振来,他稍稍回魂,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
得让鲤鱼精离开这儿。
不知其它人有没有看见他所看见的那些, 今夜正道各派在此,要是发现她是这么个大魔头转世, 指不定围剿幽都山变围剿她。
不行。
他连忙冲晓羡鱼挤眉弄眼。
——快走快走快走。
奈何那鲤鱼精和他毫无默契, 不仅没看懂, 还不知道误解成了什么, 朝他投来同情的目光。
商宴:“……”
没办法了。他来不及想太多,一把拽起晓羡鱼转身就跑。
晓羡鱼:“……”
正道众人:“……”
跑出没几步,立刻有人下意识要拦,一道流光破空砸来,身后不知是谁出声喝道:“站住——”
方才在魇眼里看见的真相太过震骇,在场所有人一时间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还未来得及消化片刻, 便看见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子竟胆大包天, 众目睽睽之下想拐带那妖女转世逃跑。
晓羡鱼眼疾手快,一掌拍向商宴后心, 用尽全力将他推出去。
晓羡鱼修为低微, 好在身法快, 逃命的本领不容小觑。然而为了救他耽误的这么一下, 却是完全掐断了她自己躲开那一击的可能性。
法力的威压转瞬而至, 森然罩下, 她仓促回眸 , 眼底倒映煊亮流光。
在那道流光出现的一瞬间, 夜色之中已经有人动了——沈疏意、谢诀、还有辞云真人三人身形如电,同时掠向这边。
他们都已足够快。
但仍然不如微玄圣子快。
他人不动,真气不知何时悄然而至, 雪色莲花在晓羡鱼周身一刹绽放,如雾似幻,却轻而易举将流光消解。
莲瓣凋零,真气散去。
微玄圣子冷淡地收回目光。
商宴被晓羡鱼一推,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扑进了身前泥沼中。
好在那沼泽很浅,他一骨碌爬起身,回头伸出黏糊糊的泥手又想拽晓羡鱼继续跑。
晓羡鱼叹了声气。
这商公子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
除了倒霉鬼,这只初生牛犊简直天不怕地不怕。
早便听闻瑶州商家格外宠爱独子商宴,要星星给月亮,视他若掌中珠。
传闻看来不假。
商宴果真被商家保护得很好。非精心呵护,宠不出这样的少年。
看他一系列反常举动,再联想到师尊师兄、以及周围众人古怪的反应,晓羡鱼不难猜到原因。
看来他们看到的东西,比她多一点。
晓羡鱼不清楚商宴具体看到了多少,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自己逃跑,这个行为十足义气,也十足愚蠢。
换作前世认识这少年,他会被打成她的走狗,然后为一时冲动害死自己,连累家族。
还好不是前世。
放到今时,商宴不过是一个识人不清,被她蒙蔽的小倒霉蛋。
晓羡鱼甩开他的泥手,嫌弃地在他衣服背上唯一一块干净的地方擦了擦。
商宴:“?”
他贼兮兮地瞟了瞟周围,然后凑近,压低声音:“鲤鱼精,你知不知道……”
晓羡鱼:“我知道。”
商宴一愣。
晓羡鱼转身,坦然地迎上道道紧盯不放的目光,有的不善,有的复杂,有的只是打量,有的尚在迷茫中。
每个人的注意力都沉甸甸压在她身上,夜色之下,万般心思暗自流淌。
三两瞬死寂过后,有人试探着问:“你……你是三百年前的坠夜城主苏漪?”
晓羡鱼瞥了眼说话那人下意识搭在剑上的手,笑道:“世间早无坠夜城,也不会再有什么城主了。我是苏漪。”
知道是一回事,听当事人亲口承认又是另一回事。她话音落下,人群里响起躁动不安的窃窃私语。
“真是妖、苏漪?怎么会……”
“她不是三百年前魂飞魄散了吗?”
“圣子亲手清理门户,听说她魂都散入了妄海——”
“她真是灵族?”
……
窸窸窣窣,七嘴八舌。
饶是各派中有沉稳持重的长老整理秩序,口中喊着“肃静”,可弟子们头一回见到这场面,这等情况下也顾不上乖乖听话了。
放眼望去,冷静不言的唯有两派队伍。
云山,霜天台。
晓羡鱼微微抬眼,白衣剑修们御剑在空,手中寒剑映着红月,她瞥见一些熟悉面孔。
其中一张是洛枕风的。
那少年双眸盛满难以置信,正怔怔望来。
她入霜天台时间太短,见过的人不多,说过话的更是寥寥。洛枕风是除了首席外,她唯一交换过姓名、说得上是认识的人。
除此之外,洛枕风的出身师门还是青炼山。
因此,他对她的看法应该更为复杂。
说不定他从小听着妖女的反面教材长大,被师长耳提面命不要步她的后尘,不要成为她那样的人。
晓羡鱼余光瞥见了青炼山那熟悉的碧青色、绣莲纹宗服,她自认为已经无所畏惧,可竟然没敢往那边看。
如今的掌门是赵问尘,她曾经的师弟。几年前随师兄谢诀去参加仙盟清谈会时,她还与他面对面打过招呼。
外人千言万语,再如何议论不绝,也动摇不了她分毫,她很擅长一笑置之。
可是有些人不同。
有些人是旧识,是故人。他们的视线都太烫。
晓羡鱼垂下眼睛,解下腰间跃池剑,上前一步来到辞云真人身前。
跪地,捧剑,叩首。
感念师恩厚重,然后,划清界限。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做过这样的事情。青炼山也好,云山也罢,都不必将他们架在火上,因立场而为难。
只不过那时的她更孤绝,做得也更狠,是打伤了曾经同门、师长,破开各派包围硬生生杀出去的。
之后,她入主坠夜城。
辞云真人忽然伸出手,抵在她额间,拦住她要磕下去的举动。
“你在做什么?”他沉声问。
“弟子……”晓羡鱼一脸深沉刚要开口,话还没说完,突然“嗷”地叫了声,跃池剑哐当落地,她抬手捂住自己的额头。
好疼好疼好疼——
辞云真人居然在这么严肃的场景下,弹了她一个脑瓜崩!
并且这一次丝毫不如以往手下留情,力道之大,晓羡鱼感觉脑瓜子嗡嗡直叫。
她颤巍巍抬头,睁大眼睛看他。
辞云真人蹙眉,向来温雅和煦的眉眼间挂上霜意,分明就是生气了。
入云山这些年来,晓羡鱼还是头一回看见他真的动气。
还气得很明显。
辞云真人食指抵着她眉心,那里有一点鲜红朱砂,是他以心头精血炼制,含有他的修为真气,这才得以护得他这不成器的小徒弟平安长大。
辞云真人曾经觉得,晓羡鱼如此这般也很好。他看着她成日混吃混喝没心没肺,便也不由得眉目舒展,心中满足。
反正修道者寿命漫长,他不忧愁未来,护她一辈子也无妨。
可这逆徒呢?
说她没心没肺,还真没心没肺。
“逆徒,给我起来——”
辞云真人口中蹦一个字,指尖便狠狠戳一下她眉心,晓羡鱼眼冒金星,不得不狼狈起身。
一旁的谢诀看见她眉心泛红一片,仿佛有些心疼,想说什么,念及一旁火气冲天的师尊,到底没开口。
罢了,她该的。别殃及他这池鱼。
辞云真人黑着脸:“剑呢?为师给你的剑就这么扔地上?”
晓羡鱼瑟瑟发抖地弯腰捡起跃池,抱在怀里。
辞云真人盯她半晌。
“不想拖累我,划清界限是么?”他忽一拂袖,冷然道:“难道有谁怕你拖累吗?”
晓羡鱼卑微地垂着眼,大气不敢喘,余光求助地瞥向沈疏意。
说来有些荒唐,在场众人当中,沈疏意居然是那个唯一完全清楚她处境的人。
甚至莫名让她觉得,他也站在她这边。
这个念头在下一瞬破裂。
因为晓羡鱼抬眼看去时,赫然发现沈疏意唇边勾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快意的弧度。
晓羡鱼:“……”
不是,这人怎么好像在幸灾乐祸。
沈疏意似乎想看到这一幕很久了。他微微挑着眉梢,向来冷冽的面容冰雪消融,透出难得的鲜活气。
仿佛回到三百年前,看她闯祸被责罚,他嚣张地抱剑立在远处,有时候还会冲她做个鬼脸。
少年的她问:“沈疏意!你方才不帮我便罢了,还躲在旁边幸灾乐祸,是朋友吗你!”
少年的他答:“我就是看不惯你这幅样子。”
于是她大怒:“你还有脸说这话?这事儿不是我们几个一起干的吗,我没供出你们,自己顶了所有的罪,你却不知感激!”
“哦——”少年沈疏意拉长尾音,“所以你这样是为了我的感激?你包揽一切的时候问过我吗?我去找夫子自首的路上才听说你被罚了。苏漪,你是不是以为自己特别讲义气,特别有情有义,特别厉害?”
一连串阴阳怪气的质问把她问晕了。
少年的她颤巍巍指着他,痛心疾首不可置信:“沈疏意,你居然这么讨厌我,从此以后我俩不是朋友了。”
少年沈疏意冷笑:“讨厌你?你压根没懂我在说什么。”
他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那是他们争执得最严重的一次,她后来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始终还是没想通为什么。
其实直到方才她也没明白。
一直只当好心喂了驴肝
肺,可是在看到师尊眉宇间与他当年如出一辙的怒意后,她好像……隐约有些明白了。
——不要再自以为是了。
——我难道怕你拖累吗?
当年那个不够直率、只会用锋利言语为自己竖起铜墙铁壁的别扭少年,心中想的其实只有这些。
第94章 黑莲 “你把魇骨封印,破了?!”……
晓羡鱼心想, 原来她曾经是那么自负。
她曾认为自己身后空无一人,独她在摇摇欲坠的独木上踽踽独行。师门,同窗, 朋友,皆殊途不同归。
原来并非如此。
对于苏漪而言, 她明白得已经太晚。好在对于晓羡鱼而言, 有些东西她尚能挽留。
晓羡鱼突然上前一步, 当着众人的面, 踮起脚用力抱住了辞云真人。
辞云真人火气未消,乍然被她这么“袭击”一下,险些没站稳。
紧接着,他听见她在耳畔轻声说:“谢谢师尊信我。此生能遇师尊,是羡鱼之幸。”
辞云真人蹙眉,从她诀别一般的语气中生出某种不详预感:“你要去做什么?”
“我知道他想做什么了。”晓羡鱼叹息一声, “孤身弑天, 不自量力。”
辞云真人一怔,还未来得及问什么, 怀中温度转瞬抽离。
晓羡鱼离开他, 掂了掂跃池剑, 然后转向在场众人。
“要如何处置我, 诸位慢慢商量。”她眼睛俏皮地一弯, 笑吟吟道, “我还有点事, 先走一步啦。”
“不能让她走。”人群中有人沉冷开口, “此事还需——”
“从长计议?”晓羡鱼打断那人,“我等不得你们了。若我还活着,回来再陪你们玩。”
沈疏意脸色一变, 手按上腰间不孤剑:“你要去哪儿?”
话音未落,“跃池”铮然出鞘。
少女握剑的手素白,纤纤腕骨仿佛不堪一折,可她抬剑的动作坚定平稳,剑尖凝着寒光,遥遥直指天穹。
“厄沼屠我灵族,血海深仇,我得找它算账。”晓羡鱼道,“吾辈中人,崇仙问道。倘若诸位能够忍受自己所敬拜的是如此伪神,那请自便吧。”
她转身就走。
辞云真人仓促伸手,却只捉住了她翻飞衣角上的一点余温,他蓦地抬眼:“逆徒,你疯了吗?给我站住——”
同一时刻,在场不止一人动身,五花八门的招式奔她而来,企图拦住她的去路。
晓羡鱼知道众人不会放她走,今夜太过混乱,不管是出于何种立场,哪怕是云山,也会为了保护她不让她走。
不说旁的,那人必定会出手阻拦她——
重重莲瓣一刹旋绽,圣洁雪色环绕着她漫开,转瞬之间,她已被牢牢禁锢。
微玄圣子居高临下,垂望而来的目光始终空寂。谁也没看清他是何时出手的,唯见那玉色指尖上,隐有三两莲瓣凋零。
晓羡鱼毫不意外。
奚元将她关在禁殿,又不惜用锁心咒迷惑她,想的自然是拖延她。
梦境里的那缕怨气并非他不慎遗落,而是刻意为之。
三百年前已经被她骗得那么惨,他又怎会不长记性。晓羡鱼会在今夜醒来,多半是他控制的结果。
他引沈疏意来禁殿,带走她,然后来断魂泽,与正道众人一起看一个真相。
众人虽然一时震骇,不知该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她,但她灵族的身份摆在那里,厄沼的所作所为摆在那里,她不会像前世那般被喊打喊杀。
至少这一回,人间不会再容不下她。
云山会带她回家。
这是他在这世上,最后能以圣子的威信与身份,为她做的全部。
晓羡鱼回首,抬眸望向高高在上的微玄圣子。那不过是一具空壳,他用来为她正名,用来安定人间。待今夜过后,那具空壳会再次回到青炼山秘境里,一去又经年。
晓羡鱼抬了抬眼,将“圣子”二字在舌尖咀嚼了一会儿,笑起来:“你以为你拦得住我?”
她这话说得毫无道理。
莫说拥有半仙之力的微玄圣子,哪怕是商宴,认真起来要擒她也是不费吹灰之力。
商宴抹了把脸,尚有点儿琢磨不清情况,但看上去鲤鱼精是想跑路。他暗戳戳抽出“抱月”,准备好助她一臂之力。
虽然,微玄圣子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蝼蚁还简单。而且在场还有正道各派,理论上来说,鲤鱼精完全没有逃得脱的可能。
正纠结中,忽而,长夜骤然煊亮——
晓羡鱼手中“跃池”横抬,剑光划破夜色,定格一瞬犹如半轮残月乍现,将她的面容映照得雪白。
快到来不及眨眼的瞬息之间,剑气生生破开了微玄圣子的真气。
微玄眉心蓦地一蹙,自现身以来便冰霜凝结的眉目,终于头一次泛起了涟漪。
似乎早已空荡荡的心,本能地还是会为那一人所牵动。
遥遥数里之外,黄泉河畔。
提灯的白衣青年若有所感,蓦然回眸。
他轻轻一眨眼睛,如墨幽沉的眸底似有秘术流动,倒映出此时此刻微玄圣子所见之景——
雪色莲瓣四散,消隐于夜色中。莲心的少女手握长剑,微微垂眉,额间朱砂端丽娇艳,宛若花苞绽放,一朵漆黑莲印缓缓浮现。
那一双琉璃眼瞳深处,似焚起不详的火光,刹然呈现出与魇眼一般无二的金色。深暗气息自眉心黑莲丝丝溢散,如毒蛇蜿蜒全身,贪婪地汲取着鲜活的血气。
“咚”一声闷响。
提灯仓皇坠地。
***
断魂泽。
“那是……什么?”
一时间,无数道震骇目光交织,几乎要将晓羡鱼淹没。
沈疏意最先反应过来,眼底漫开难以置信。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是什么。
人间海晏河清三百年,近些年才出现魇眼之祸,在场资历稍浅些的修士,都不曾亲眼见识过她身上缠绕的古怪气息。
那是魇息,世间至污至浊之气。
片片凋零的莲瓣中心,少女墨发微乱,红绫在夜色下飘舞,一剪侧颜秀丽美好,周身源源不绝的魇息却如万千妖邪。
她比前世成为坠夜城主时,还要年轻一些。
眼神中的狠绝却不减当年。
沈疏意死死地凝着她,齿间挤出几乎被咬碎的字音:“苏漪,你——”
晓羡鱼眼珠一转,落到沈疏意身上,瞧见他的唇在动,好像在说话,看起来十分生气。
但她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耳边充斥着的,是无论如何也挥不去的万鬼悲嚎,吵得她心头戾气横生。又有一道久别的声音从脑海深处响起,片刻不停地蛊惑着她。
杀了他,杀了他们,杀了所有人。
唯有鲜活血肉,方能换来片刻清净。
晓羡鱼闭了闭眼,手中掐诀,漆黑火焰冲天而起,暴烈焚烧,一刹隔开她与众人。
沈疏意这下要更加讨厌她了。
希望他早日释怀,不要再把所有时间耗在讨厌她这一件事上了。
隔着烈烈火光,晓羡鱼朝沈疏意笑了一下,然后目光掠过师尊、师兄,云山众人,顺便瞅了眼一脸震惊犹在梦中的商小公子。
看够了,便收回目光。大火摇曳撕扯,仿佛将她身影也吞噬。
握剑的少女转眼消失在漫天火光里。
***
晓羡鱼原路返回,回到禁殿。
殿内空无一人,唯有帷幔交叠、黄泉波荡,以及那一方发生过太多故事的白玉莲台。
晓羡鱼一看见那可恶的莲花台,一幕幕画面便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她木着脸挪开视线。
这里没有她想找的人。
她又提剑走出禁殿,想了想,往极乐京去了。
她来到幽都山后,几乎一直被囚禁着,对这里很不熟悉,对该去哪里找人毫无头绪。
只好先去极乐京,说不定可以抓只小鬼来问问。
晓羡鱼身形朝着极乐京掠去,如今她修为尽数恢复,身轻如燕,不过片刻便抵达目的地。
鬼市已然乱成了一锅粥。
她立在一处楼阁顶上,垂眸望着底下四窜的幽灵们,正琢磨着捉哪只来问路,忽而听得一声高呼——
“月白大人来了!月白大人来了!”
月白管理鬼市,在此积威甚重。无头苍蝇似的幽灵们闻声,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窝蜂朝着那边扑去。
就差哭着喊娘亲了。
晓羡鱼循声看去。
月白一袭粉衣,袍袖和裙摆层层叠叠,衬着她娇小的个头,那模样像极一具精致的傀偶。
她安抚着嘤嘤嘤的幽灵们:“莫慌,莫慌,鬼君神机妙算早有应对,那群乌合之众绝对不会打进来的……”
晓羡鱼从房顶上一跃而下,落在她几步外,笑着打招呼:“月
白大人。”
月白话说一半,扭头望来,瞧见是她,登时僵立原地。
晓羡鱼走上前去:“月白大人,敢问鬼君何在?”
“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应该……”月白一顿,眼珠乱转,心虚道:“鬼君,鬼君好像闭关去了?”
很好,又是闭关。
这借口他还真用不腻。
月白注意到她身上异状,晓羡鱼已经收敛起周身肆虐的魇息,但容貌间的变化一时掩盖不了。
额生黑莲,眼尾绵延血色,往日水盈盈的桃花眸滋生一股邪气。
傀儡少女微微一愣,然后,她慢慢瞪大了眼睛。
“你——”月白悚然道,嗓音几乎有些变调,“你把魇骨封印,破、破了?”
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鬼君临走前让她看顾好晓羡鱼,这下好了,她把人看出这么大事儿,可怎么交代?
月白双目失神:“你怎么,你怎么……”
“你怎么知道封印的事儿?”晓羡鱼脸色微变,心念电转,顷刻间猜到了什么。
所以不是意外,不是恰巧,也不是她运气好。
魇骨被封印,是有人亲手所为。
瞒了这么多,他还真是够能藏事。
晓羡鱼深吸一口气,伸手握住月白肩头,低头,定定瞧着她:“月白大人,事到如今,你只能告诉我他在哪儿了。”
月白支支吾吾,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晓羡鱼眼眸轻轻一眯,来硬的:“否则我就荡平极乐京。”
月白飞快道:“他在黄泉河畔!我这就带你去找他!”
第95章 好娇 “一别经年,我很想你。”
黄泉河畔, 幽冥花开得正艳。
白骨老者停船靠岸,探出身子小心翼翼摘下一些鲜嫩的花,揣到怀里。
它在黄泉摆渡了许多年, 久到连它自己也记不清了,只知每日划着船来来往往, 于是便有贴面幽灵从它这儿进货幽冥花, 在鬼市上售卖。
今夜该是交货的日子, 它等了许久, 却不见鬼。
那家伙不大守时,它已经习惯了,一边摘花一边骂骂咧咧地等着,终于,一道人影落在身前。
“嘿,可算来了, 刚投完胎是不……”白骨老者抬头, 看清来者是谁后不由得吓了一跳,“鬼、鬼君!”
如今的鬼君横空出世前, 白骨老者便已经在黄泉摆渡许久了, 因而一开始它并不拿那位新主当回事。
在它看来, 他刚死那么些年头, 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罢了。
鬼君确实年轻。
想来是英年早逝, 他长得很年轻, 还很貌美, 明晃晃的是个小白脸, 因而不得鬼心是理所应当的。
他脾气还很好,与人说话从不疾言厉色,也不似寻常大鬼般凶残阴冷, 一个不高兴就屠得四方哀鸿遍野。
他并不怎么喜欢笑,但也不会过分吝啬笑,倘若看出来小鬼们在小心翼翼讨他欢心,他便会很给面子地勾一勾唇,然后赏赐。
幽都山是个混沌死地,这里弱肉强食,没有秩序可言,唯一的法则就是以强者为尊。
而强者并非永恒不变。
幽都山之主更迭换代尤其快,曾有一位相当厉害的“鬼君”,在位不出三天,头颅便被旁的大鬼砍下,挂在死门上迎风招摇。
白骨老者曾以为,如今那位也会如此。
可谁知他来了以后,幽都山竟然就此稳定了百年之久。
掀起天大的腥风血雨都不算本事,能平息一切才是稀罕。
在白骨老者的印象里,这位鬼君从来就没有狼狈的时候,他一直不疾不徐,云淡风轻,好像天地间所有事尽在掌握。
因而此时此刻,当它看见对方惨然一片的苍白神色,以及眉目之间那一丝颓然时,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奚元几乎是摇摇欲坠。
他一手扶住船身,掩唇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指缝间溢出,触目惊心。
白骨老者回过神来,连忙伸手去搀他。
奚元垂下眼,好似疲倦极了:“今夜若无事,送我一程罢。”
其实不是无事,它还得等那只不守时的贴面幽灵过来拿货,不过鬼君都开口了,当然天大的事也得无事。
白骨老者把新摘的花放到一旁,弯腰拿起船桨:“那是自然。鬼君要往哪里去?”
奚元淡声道:“妄海。”
哐。
白骨老者手中的船桨滑落。
它颤巍巍地挖了挖不存在的耳朵,怀疑自己听错了,试探着又询问了一遍:“鬼君方才是说……妄海?”
奚元“嗯”了声,掀起眼帘:“要是为难,也无妨。”
那可太为难了。白骨老者心想。
妄海是个什么地方,哪儿是它这艘小破船能够吭哧吭哧划过去的。
它犹豫半天,奚元便明白了。他没说什么,抬袖擦了擦唇畔血迹,往前走去。
白骨老者思索片刻,又叫住他:“鬼君请留步——”
奚元回首。
“老朽虽到不了妄海,但可以送鬼君到黄泉尽头,与妄海的交接处。”白骨老者道,“鬼君若不嫌老朽无用,还请上船。”
奚元笑了一下:“有劳。”
他于是折回来,登上船。
白骨老者觉得他一举一动都透着股说不出的虚弱,好像元气大伤,然而除了咳血,浑身又不见伤痕血迹,十分古怪。
它划动船桨,往白衣青年那里觑了眼,没忍住开口问:“鬼君今夜这是怎么了?”
奚元靠在船篷边,一只手搭在船沿,松垮垮的袍袖垂曳而下,好似坠入水中的一抹月色。
冷冷清清,如梦似幻。
他微阖着眼,嗓音有些低哑:“我很好。”
……是吗?
他眼下的状态看起来和“好”字可完全不沾边。白骨老者寻思片刻,鬼君不愿透露,它便也不好再继续探问。
气氛静默下来。
白骨老者慢悠悠划着船桨,黄泉两岸长着漫山遍野的幽冥花,头顶一轮血月,这幅画面透着一种诡异的美丽,不过它看了许多年,早已经看腻。
通向妄海的黄泉路,向来是很安静的。
死一般的安静。
今夜,却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哗啦——
从来只是涟漪微微的黄泉水,猝然之间掀起浪潮,朝这艘飘飘荡荡的小船拍下。
水珠落雨似的,噼里啪啦砸到船身,一片茫茫水雾中,白骨老者惊骇地望着前方。
“不好了,有人拦路——”
浪花回落,黄泉一刹间恢复风平浪静。月下,一道身影赫然出现。
高挑,纤细,红衣灼灼。
白骨老者并没有看清她是如何出现的,反应过来时,她人已经轻飘飘立在船头,手里拎着一把剑,目光直勾勾越过它,望向后方的鬼君。
她看起来相当生气,眉目间似乎还有股杀意。
白骨老者一激灵,想起今夜鬼君的反常,莫不是被这姑娘追杀到了这里?
晓羡鱼跃下船头,一步步走向奚元。
白骨老者抬手正欲“护驾”,忽然听得身后一声轻轻的:“无妨,是我一位朋友。”
它一愣,回头看见自家鬼君慢吞吞站起身来,浸在晦暗中的眉眼望向对方,说不出那眼神中含着何样的情绪。
晓羡鱼顿了一下,越过白骨老者,三两步来到奚元面前。
“小——”奚元正要开口。
话音没落,少女便忽然握拳,结结实实朝着他肋下来了一下:“说谁朋友呢。”
奚
元:“……”
他猝不及防被袭击,闷哼了声,往后退了半步,倒向船篷。
白骨老者:“……”
什、什么情况。
晓羡鱼看他犹如一只落入捕网的漂亮鸟鹊,乌发散开,袍袖层叠凌乱,就这么怔怔地抬眸望来,好似完全没反应过来。
真好看。
她倾身上前,膝盖抵在他两腿之间,手捏着他下巴,微微抬起他的脸。
青年乌沉的眸中,破天荒地涌出了一线迷茫。
晓羡鱼由衷地感慨:“一推就倒。鬼王大人,你真的好娇。”
奚元:“……”
白骨老者:“……”
——她、她说谁娇???
奚元抿了抿唇,握住她手腕,似乎打算将她的手拿开。晓羡鱼忽然低头,亲上去。
这一亲,便又把他周身力气给抽走了。
白骨老者带着震撼的表情,很上道地转过了身去。
晓羡鱼把剑往旁边一放,双手捧着他的脸,亲了一下又一下:“奚元,你真好看,我越看越欢喜。”
奚元大概动用了此生全部的自制力,艰难地偏开头躲她,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来亲你呀。”晓羡鱼笑吟吟道,“一别经年,我很想你。”
一别经年。
奚元微微一顿,想起她被自己用锁心咒困了七天,在梦里却是过了数年。
那些岁月都是她的真实感受,对她而言,可不就是恍如隔世。
他轻轻蹙了下眉尖,好像被她吊儿郎当的浑话勾起了一点火气,只道:“回去。”
他这一声,像命令。隐约间有了些前世的影子。
高高在上的圣子师兄管束她时,神态也如此刻一般。起初她还有点怕他。
晓羡鱼指尖摩挲着他玉色的下巴,奇道:“我凭什么听你的。”
曾经的她不听话,奚元可以拦着她,囚着她,如今却不同了。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奚元阖了阖眼,“你不必如此。”
晓羡鱼作出洗耳恭听状:“哦?那你说说为何?”
奚元不语。
晓羡鱼便替他回答:“唔,因为你觉得我有情有义,简单来说是个好人,不会让任何人替我冒险,顺便我和那什么厄沼也算有仇。”
她眼睛一弯:“你是这么想的吗?”
奚元眼珠轻轻一转,漆黑的眸子映出少女俏皮的笑容。
“确实,换作任何一个人做这些,我今夜都会来。为了道义,为了责任。”晓羡鱼凑近他,“不过,唯有你是不一样的。”
好半晌,奚元才轻声道:“哪里不一样。”
“因为是你,所以我的想法更纯粹也更简单。”晓羡鱼认真道,“我只想抓住你。”
抓住他。
又是什么意思呢。
奚元垂着眼,纵他有机心万千,此时此刻在她面前,却竟好像失去了辨识人心的本事。
晓羡鱼问:“我在梦境里说的话,你听到了吗?”
奚元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不说话。
晓羡鱼琢磨着他的反应,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还是只是不愿意再相信她?
毕竟,前世已经被她骗过一次。
“我知道,你气我把封印解开了,眼下不太想同我说话——不过没关系,你听我说就好。”晓羡鱼慢慢说道,“来找你的路上,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她说话的间隙,像没吃够糖的孩子一般,趁机又啄了一口他的唇:“我知道你为什么气那句‘不熟’了。”
奚元喉结轻轻地滚了一下,安静望着她。
“原来是我先开始的。”晓羡鱼道,“是我先开始喜欢你,招惹你的。在青炼山禁牢时……也是我先开始的。”
第96章 惩罚 怪勾人的。
“所以——”
晓羡鱼收着力道掐了一把奚元的脸, 一本正经道:“我得对你负责。”
她一直以为,自己记忆之所以有缺,是因为她前世曾魂散妄海。
直到魇骨封印解开, 往事纷至沓来,她才明白不是。
她所缺失的那部分记忆, 竟是她亲手埋葬的。
晓羡鱼细细回忆着:“我还记得, 前世与师兄第一次有交集, 是在白水城一事后。”
当年魇骨在她体内渐渐觉醒, 催生戾气,致使她性情大变,时常无端发脾气。
起初还算能够控制,然而一切的转变来得仓促而突然。
某次,她接取了天机榜上一桩除妖魔、驱疫病的高难度委托,招募来一名药王谷的弟子, 二人组队完成, 奖励平分。
地点是一个叫做“白水城”的偏远小城。
除妖魔还算顺利,但疫病却是棘手。与她同行的医修姑娘医术高明, 还有一颗悬壶济世的慈悲心。如果说苏漪是剑痴, 那她便算是医痴了。
为了治病救人, 她尝遍百草, 险些把自己给毒死。
最后还真叫她摸索出了一个邪门的解法, 那就是先吃下剧毒的草药, 若能熬过去, 便会在体内生出抗性, 那人的血便可治疫病。
最好的法子,自然是一部分人冒这个险,救另一部分人。
可是满城百姓, 无一人愿意尝试。
不知是谁先小声提议,让那医修姑娘放血救一城百姓。
可是独她一人,要救所有人非得流成人干不可。饶是那医修姑娘善良,有过片刻动摇,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毕竟她还有父母亲人,还有同门朋友,她可以尽力而为,但不能叫爹娘白发人送黑发人。
再说放血而死,尸身得多骇人,爹娘认领时得多伤心。
又有人说,医者仁心,你不能那样自私。
这句话最是戳医者的心。那姑娘一番沉默之后,好似还真要答应了。
苏漪拉住她,说:“传讯你的师门,还有附近仙门,请人来一起想办法。”
等待的过程漫长而折磨。
每日都有人死于病重,有老人有孩童,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求到她们跟前。
医修姑娘每日都会放血救一些人,她面色渐渐惨白,开始频繁昏厥。濒临极限时,苏漪强行制止她再放血。
那些求不成的人,便气急败坏谩骂指责。
苏漪日夜守在医修姑娘身边,省得她个耳根软的一动摇,便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了。
但那一日,在她剑下重伤逃走的妖魔冒险复返,劫走好几名稚童,想必是要吞食新鲜血肉养伤。
苏漪情急之下,千叮咛万嘱咐医修姑娘,有什么都等她回来再说,然后提剑追去。
她总以为,只需防住医修姑娘一时犯糊涂,从来没想过向来淳朴的百姓会举起屠刀杀人。
待她回来时,那医修姑娘的血已经被放干了。
干瘪灰败的尸身被随意丢弃在城外乱葬岗,血被榨得一滴不剩,连蚊蝇也不屑叮咬。
苏漪呆呆地站在一旁,握着月枝的手不自觉扣紧,指尖煞白。
脑海中的恶鬼呓语席卷肆虐。
她记不太清后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再清醒过来时,月枝映满红光,血滴答落地。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紧握着剑刃,鲜血从掌缝间溢出,耳畔有人在唤她,清冽如雪的嗓音穿透纷杂呓语,一点点拉回她的神智。
“苏师妹,听话。”那个人轻轻说,“放下剑。”
月枝哐当落地,苏漪怔怔抬头,眼前站着列位仙门修士,望向她的
眼神有震骇,有难以置信,也有恐惧。
那天她举剑向百姓,险些就要发疯屠城,好在仙门的人到得及时。
她虽没来得及犯下恶行,但伤了微玄圣子。
按道理说,微玄圣子不该这么轻易为她所伤,他大可以不顾及她的安危,直接打落她的剑。可他却选择用手握住了她锋利的剑刃。
后来青炼山知晓内情,是白水城百姓残害药王谷弟子在先,可即便是愤怒之下的报复,苏漪的行为也太过了。
他们意识到,她有随时失控的危险。“失控”一词落在她这样的人身上,是很可怕的事情。
掌门真人言她暴戾太过,不顾她的师尊如意剑君反对,欲将她除名青炼山。
吵得不可开交时,众目睽睽下,微玄圣子对她下了锁心咒。
意思很明显,苏漪将由他亲自督守。
在这一件事上,没有谁比作为仙盟首席执刑官的微玄圣子更叫人放心了。
于是争执不下的两方偃旗息鼓,苏漪就这么被交给了微玄看管。
后来便是她不愿再回想的,一段相当漫长而恐怖的时光。
苏漪向来最厌烦管束,偏生锁心咒缠绕她于无形,微玄掌握她所有动向,一举一动都逃不脱他的掌心。
稍有不慎,那位圣子师兄便会像鬼一样出现在身后,悄无声息注视着她。
不听话的时候,他还会惩罚她。
罚的方式很老套,拿着戒尺抽手心。苏漪在学宫被夫子打手板,在山门被师尊打手板,对此分明已经很习惯,可不知为何,当执尺的人变成了那清冷禁欲的圣子师兄,她却浑身不自在起来。
怎么说呢。
就……怪勾人的?
他打她时,她的目光就流连在他低垂的眉目上,然后注意到他眼皮上缀着一粒朱砂小痣。
苏漪惊叹:“师兄,你眼上有一点朱砂痣哎。”
微玄八风不动,只淡声问:“知错了么。”
“知错了知错了。”苏漪点头如啄米,想想又忍不住问:“师兄,你这什么咒到底能感应到多少,怎么好像无处不在似的。我沐浴的时候你不会还看得到我的玉体吧!”
话音一落,气氛诡异地沉默了。
微玄:“……”
玉、体。
他似乎忍无可忍地阖了下眼,片刻后抬眸,凝视着她开口:“我对你的‘玉体’,不感兴趣。”
苏漪不要脸道:“我好歹也是远近闻名的美人。”
她这话不假,修真界人人皆知青炼山有一位“玉剑桃花面”,说的就是她。
只不过曾经人们看她是天才,是美人。如今人们看她是个暴戾无常的疯子。
疯子也好,疯子没人敢招惹,乐得自在。
苏漪揉着泛红的手心,眼睛一眯,忽道:“师兄,在白水城我是不该伤你,可我还是觉得那些人该死。只可惜你来得太快,我来不及杀他们给林知春偿命。”
林知春是那医修姑娘的名字。
微玄一顿。
“不知悔改。”半晌,他冷淡启唇,“伸手。”
苏漪:“……”
不是吧,她刚被打完!
早知道不多嘴了,她这条舌头怎么就不听话。
老实不过两天,苏漪又开始琢磨起脖子上的锁心咒来。
她始终没弄明白,这咒术究竟有何玄妙,师兄是如何能够察觉到她想要干坏事的。
不管是心中戾气翻涌,还是翻墙下山买坛酒喝,师兄都能察觉到,并且神不知鬼不觉飘然现身,捉她回去。
——讲道理,他真的没偷看过她洗澡吗?
——人真的可以没有这颗好奇心吗?
正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的便是苏漪这般。
她会有此念头和怀疑,不为别的,纯粹是因为倘若换作她自己是咒主,她必定忍不住偷窥师兄。
她对微玄圣子的玉体还是很感兴趣的。
苏漪兴趣满满地对着锁心咒研究了许久,还尝试过摸着咒印唤师兄,都不见微玄现身。
也不知是这样没用,还是他懒得理她。
自从被微玄圣子接手看管后,苏漪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犯门规了,简直要成青炼山模范好弟子了。
旁的不说,再也无法睡到日上三竿。曾经师尊都不舍得让她太受苦受累,微玄倒好,每日天不亮就揪她去瀑布底下打坐。
说是这样有利于清心静气,压制戾气。
她还再也无法在宵禁后偷溜下山,去看戏喝酒了。
玉简也被没收,白水城一事后,沈疏意和叶灼桃给她发了几百条消息,她一条也没来得及看。
成日只能清修,要么便是跟着微玄下山降妖除魔。除了修行时,她连剑都要放在他那儿保管,不能自己拿着。
好痛苦,好折磨,好枯燥。
苏漪是个无法长久受制于人的性子,她铁了心要弄明白那锁心咒是怎么一回事。不说解开,至少稍微钻钻空子,避一避她那鬼一样的圣子师兄。
然而她实在没想到,自己终于成功主动催使了一回锁心咒的那天,情形竟然如此尴尬。
那天她在雪峰寒池里打坐。
她一向不喜冷,觉得这种行为纯属找罪受。然而师兄命她至少每个月都要来这里打坐一夜——寒池乃青炼山灵脉之眼,灵气丰沛,有利于清神醒脑,压制邪戾。
来都来了,她顺便解下衣裳沐浴,然后闭上眼睛默念心诀。
冥冥之间,她与灵脉之眼似乎生出一点微渺的共鸣,不知不觉入了定。
她的意识在识海间飘浮,渐渐地,越过了往日无论如何也越不过的边缘,来到一片雾色外的神秘地带。
拨开迷雾后,她看见一朵黑色莲花。
确切来说,是一朵欲绽不绽的花苞。正有丝丝缕缕的古怪气息自其间溢出,深暗不详,缠绕着敛闭的莲瓣。
她的意识不由得被那些气息吸引,凑上前去,轻轻触碰向花苞。
下一刻,滔天的恶念卷席而来,几乎将她淹没。花苞贪婪地汲取着她的意识,莲瓣缓缓绽开。
她被拉入莲心,却仿佛沉入了一片冰冷黑暗的沼泽中,神智渐渐涣散。
哗啦——
兀然间,水声四溅。
苏漪蓦地睁开眼,感受到冰凉的指尖点在眉心,她似乎落在某人的怀中,赤/裸的腰侧搭着一只手,冰雪般的气息缠裹而来。
水珠从她玉色的颈肩淌落,又浸湿紧贴在后的那片素白衣襟。
第97章 羡鱼 君身三重雪。
苏漪垂眸, 看见熟悉的雪色衣袍在寒池中曳开,水波粼粼,月光细碎。
她怔愣了几息, 一声“师兄”还未脱口,忽而感到托着自己的力量一松, 她猝不及防滑进了水中。
苏漪:“……”
微玄看她已从魔障中清醒过来, 淡然地松开手, 转身上岸。
苏漪像只水鬼一样咕噜着爬起来, 满头青丝洇湿,瀑垂而下,紧贴着肩背、前胸。她在水里抬头,幽幽然盯着他。
她**,他的目光无处着落,微微错至一旁, 神色坦然:“你入障了。”
苏漪顿了一下, 神智回笼,慢慢想起方才在识海中所见。
颈间的锁心咒隐隐发烫, 想来是触动了什么禁制, 这才召来了师兄。
她识海深处那朵黑莲……是什么?
为何一碰到它, 便觉得暴戾非常, 难以自控?
她怔怔地低下头, 水珠顺着脸颊淌落, 仿佛还未从那股陷入深沼般的窒息里回过神来。
再抬头时, 微玄已经悄无声息离开。
最初的那段时间里, 圣子师兄便总是如此一般,控制她,也是保护她。
她是一柄过分锋利、伤人伤己的剑, 而他是她的鞘。
她一开始其实是有些怕他的,不因为他冷冷清清的性子,而为他那双仿佛能够看透一切的眼。
别人在他面前无所遁形的同时,他自己又是那样幽深如谷,藏着无数秘密。
——比如天上那柄巨剑。
当初微玄圣子入青炼山后,苏漪便开始总能看见那柄高悬九天的剑,可她问遍了身边的人,包括师尊,结果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都看不到她口中的那柄剑。
他们说她是太累了,修行入了障。
可苏漪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她哪里是那等刻苦的人?她比谁都心疼自己,受一点累一点苦就嗷嗷着要歇。
被迫在师兄手底下求生的这段时日,她终于有了机会亲口问一问他。
“圣子师兄,我有一惑,望师兄解答。”她磕着瓜子,闲唠嗑似的提起这茬:“也不知是不是修行出岔子生了癔象,自从宗门大典
那日远远见过师兄一面后,我便总能看见天上有一柄古怪的剑,巨大无比,悬而不落……”
微玄圣子原在安静打坐,闻言,轻轻挑起眼帘。
“你,”他眸光转来,“能看见那把剑?”
他这话说的,很是微妙。
一瞬间,苏漪便知道自己并非眼花看错,那把剑是真的存在。
不仅在她眼中,也在师兄眼中。
“那究竟是什么?”她稀奇地问道。
静默良久,微玄才道:“是天意之剑的剑魂。除我之外,你是第一个看见它的。”
天意之剑,世间第一剑。传言由天道意志所铸,神秘强大。
众所周知天意之剑是圣子的伴生本命剑,难怪他去到哪里,那天上的剑魂就跟到哪里。
微玄圣子不愧是天选之子,果然是占尽天道偏爱。
作为一个剑修,苏漪不得不承认她有点眼馋那把天意之剑。
不过……
她将手搭在眉骨上,抬头遥望着天上的剑,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剑魂的剑尖所指之处,是微玄圣子。这么看起来,竟给人一种微妙的锁定感。好像如果哪天剑落下来了,便会杀死他。
……错觉吧。
毕竟这怎么可能。
她把这古怪念头从脑海中扔出去,磕着瓜子,笑眯眯地又道:“说来,我同师兄还没有比过剑呢。不知师兄肯不肯赏脸赐教?”
天底下哪个有梦想的剑修不想和微玄圣子较量一二?
苏漪想归想,但并不像沈疏意那样对挑战强者有很深的执念,本以为这随口提议会被拒绝,没成想微玄答应了。
“好啊。”他起身,“随我上雪峰。”
雪峰是微玄圣子在青炼山的清修之地。
她老老实实不折腾的时候,微玄圣子就独自在青炼山最孤高的那座雪峰上清修,聆天命,从不与旁人走动。他喜欢安静,青炼山便特地设了规矩,闲杂人等不许踏入那座雪峰。
微玄引着她到了雪峰之巅,一处开阔的崖坪上。
旁边便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峭壁上横出两枝倔强野梅,萧瑟冷寂中唯此两点红,迎着朔风紧紧相依。
那场比剑没有观众,却大概是她平生经历过的最畅快纯粹的一战。双方皆压制境界,封住内力,他不动用天意之剑,她也不拔出月枝,只将崖壁上那两枝相依为命的寒梅折下,他一枝,她一枝,充作手中剑。
比的只有剑术高下。
那一战最后,是她险胜半招。
梅枝微微颤动,抵在青年修长颈间,娇艳花瓣飘落到锁骨凹处。比雪还冷清的人,在那一瞬竟颜色泼天。
微玄垂了下眼,抬手,轻轻拂开她手中梅枝,嗓音含着一点不甚明显的笑意:“师妹好厉害的剑意。”
经过数日相处,她发现圣子的性情绝非大多世人所以为的那般,冷得不近人情,更像是空谷幽兰般的清淡幽冷,并不冻人。不生气不罚她的时候,他是个极有耐心,情绪极稳定的人。
他从来不吝啬夸奖,但笑着夸奖……还是头一次。
苏漪定定瞧着他,他如雪嗓音里那点克制的笑意落入耳中,好似拨弄起涟漪微微。
她忍不住将时光无限次倒退,精准拉回到他说这话的那一刹,每个字音都被她在脑海里反复咀嚼品味。
好听得叫人着迷。
“完了。”她心里咯噔一声,“我中美人计了。”
锁心咒能捕捉到她的千绪万念,辨识戾气与杀心,那么可会察觉出她的……一丝贼心?
苏漪有点儿局促地收回剑势,偷瞄了眼微玄,赫然发现对方幽黑的眸子正一瞬不转地望来。
又是那熟悉的、洞悉一切的神色。
“……哈哈,我当然厉害。”她心虚地干笑了两声,甩了甩手中梅枝,硬着头皮胡言乱语,“毕竟,那个,咳咳。剑如我心,我心永存——此乃我的道铭。不论手中有剑无剑,我都……”
她上下嘴皮子一碰,也不记得自己扯了一堆什么淡,扯完便马不停蹄地寻借口跑了。
悬崖边风雪呼啸,只余微玄一人。
他将被她扔下的梅枝捡起,同自己手中那枝一并插回崖边,用灵力将断枝小心接好。
犹怜草木青。
很少有人知道,高不可攀、俯瞰人间的微玄圣子,其实怜微惜弱,是个相当温和的人。
他立在雪中,久久望着远山。
苏漪并不知,她那句临时胡诌的所谓“道铭”,他记了许多许多年。
她更不知道,强大的锁心咒确实精准捕捉到了她那点贼心。
也在后来漫漫岁月里,无数次默不作声地纵容了她的贼心。
再后来世事无常,分道扬镳。
如意剑君之死,终令她抛下一切,走上一去不回的独木。
往事纷乱如雨,在人心里淋漓出经年的潮湿。三百年后的今日,她拨开雨幕,最先回想起来的,是那一夜——
仙盟联审前夜,原来微玄曾来寻过她。
彼时苏漪正坐在院前池边的桥栏上,百无聊赖地仰头看着天。
青炼山的夜总是很黑,很静。因此当那白衣一角沾着月辉闯入余光时,苏漪忍不住眯了下眼睛。
仿佛被那颜色蛰了一下。
君身三重雪,从来清清冷冷,竟也会有烫人的时候。
她转过脸来,眼睛一弯:“师兄,晚上好呀。”
微玄不搭理她的问好,直接伸出手拉扯住她的衣袖。指尖擦过皓腕,余温转瞬即逝。
他道:“跟我走。”
苏漪定定望着他,良久,她叹了一口气:“师兄,我喜欢你穿白色。”
他的白干净、高洁,冰魂玉魄
冷月便该端坐霜天,不该沾上尘埃。她这人良心不算多,唯独不想将月拽入泥泞。
微玄没说话,好看的眉蹙起,难得地流露出些许执拗。
“你是手执天意之剑的霜天台首席,玄门正派之光,”苏漪凑近他,“你若私放刑犯,猜猜修真界会乱成什么样?”
她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我身上的罪名够多了,师兄难道忍心叫我再担一项‘引诱圣子’的罪名?”
微玄阖了阖眼:“此罪,你确实不冤。”
“……”苏漪噎了一下。
相顾无言半晌,她扭过身子,指着灵池中睁着眼睡觉的锦鲤,生硬地转移话题:“师兄你瞧。”
微玄顺着她指向看去。
“若有来生,我想做那水中的一尾游鱼。”苏漪道,“不必去想天下苍生,恩仇业障,成天就追着饵食跑,多好——”
夜色清寂,山间灯火寥落。微玄垂下眼睫,光落不进他眸底,显得幽极暗极。
“假如,”再开口时,他的嗓音带上了一丝不明显的哑,“……假如,你来世如愿投生成了一尾游鱼,你会叫什么名字?”
天地茫茫,知晓姓名,也好叫我寻到你。
苏漪愣了愣,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笑得狠了,眼里溢出细碎泪光来,吞满月华、粼粼动人。
她说:“师兄,我都变成鱼了,还要什么名字?”
可微玄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盯着她,倒让她渐渐有点儿不自在了。
苏漪只好收敛起笑容,轻咳一声,正色道:“那我想想啊。”
沉吟半晌,她垂下眼:“就叫……羡鱼。”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单摘“羡鱼”二字,有空存愿景之意,似乎不算得是个好名字。或许在她心中,这愿望便只是个愿望。
她前半生入青云、登天榜,曾经天下无双,世间一流。
而今天骄甘愿只做一尾池中物,却连相信自己能得偿所愿的勇气也没有了。
微玄安静良久,道:“好。”
那是苏漪记忆中最后一个宁静的夜。次日仙盟联审,天问台上,她当众宣布叛出青炼山,驱使魇骨之力打伤在场数人后逃离。
她没敢去看微玄的眼睛,只记得他追来时,握剑的手苍白得可怕,青筋因用力而暴起。
他到底没拦住她。
从此,仙门之中少了一位离经叛道的天才,坠夜城里多了一个人人唾骂的妖女。
坠夜城是个容不得人怀有一丝感伤的鬼地方,于是她亲手抹灭记忆,将许多旧事一一埋藏。
那些叫她牵肠挂肚的,叫她留恋不舍的。
再后来,她的结局世人皆知。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身死无间禁牢,魂碎无边妄海。
而谁也不知道,辗转三百年后,在一处偏远乡野田地的小池塘边。
一位仙人正愁容满面地望着自己的手。
他的掌心里兜着一个元宵似的小团子,细看竟是个体型极小的女娃娃,正团着身子,一脸迷茫地与他大眼瞪小眼。
娃娃脑袋上还顶着一片很小的绿荷叶。
仙人迷茫地喃喃自语:“该给你起个
什么名字呢……”
一旁的垂钓的老人家闻言,忽然开口:“仙人,若不嫌弃,可否让老朽为这小家伙赐名?”
他眼见精怪化人,却半点也不害怕,一副见多识广的模样。
仙人来了兴趣:“好啊,说来老人家赠我饵料,也算这小鲤鱼精的半分‘仙缘’了,为她赐名也属合适。”
“多谢仙人。”老人家低声道。
他似乎是思考了一会,沉默片刻,然后向她伸出一只手,“不若就叫……羡鱼吧。”
他模样苍老、声音苍老,独独这手像是忘了长斑变皱似的,皮肤平滑,指节明晰,甚至说得上漂亮。
仙人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
他掌心里的小锦鲤精歪着脑袋,也伸出短短的手,握了一下对方的指尖。
老人家便轻轻笑起来。
“小家伙,”他的语气极为温柔,“愿你此生岁岁无忧,平安喜乐。”
再不必去想天下苍生,恩仇业障——
多好。
第98章 喜欢 哄不好了。
黄泉波荡, 小船逐流。
晓羡鱼话音落下,空气长久地沉默下来。
白骨老者等了又等,等了又等, 那姑娘一声大言不惭的“对你负责”说完,自家鬼君便没了回应。
他很少让旁人的话掉地上。
这么一看, 那姑娘算是被拒绝了吧?
白骨老者擦了擦额上不存在的汗, 心说这情况也忒尴尬, 一会儿那姑娘若是在它船上哭起来该怎么办?
既然如此, 似乎也没什么好回避的了。它便转过身去,没成想视线刚落过去,便撞见靡艳红月下,醉玉颓山般倚在船边的鬼君忽然抬起手,覆上那姑娘的后颈,把她往自己跟前一摁。
正如刚见面时他没防她, 她此时此刻也忘了防备他。
于是晓羡鱼猝不及防扑向了他怀中, 又被迫抬起头,冰雪气息席卷, 充斥唇齿间。
两人青丝交缠。
奚元指尖的力道有些重, 像在克制些什么, 抑或发泄着什么。他暧昧地轻吮着她舌尖, 那处地方探嗅品尝千滋百味, 最是敏感, 她“唔”了声, 好似被抽空全身力气。
分明他才是那只落入捕网的鸟, 此刻倒反过来用天罗地网将她给捉住了。
他稍稍与她分开,嗓音里闷着点儿低沉的笑:“一碰就倒,你怎么这么娇?”
晓羡鱼:“……”
这人能有一刻是不记仇的吗!
白骨老者:“……”
白骨老者默默又背过了身去。
他漫不经心向船头扫去一眼, 没了旁人的视线,便更没了顾忌。另一只手自然又熟练地揽上怀中人的后腰,隔着衣料贪婪汲取着她的体温。
掌心顺着起伏的曲线下滑,近乎是掐一般,修长五指紧紧囚锁住那片丰润柔软,慢吞吞揉按几下。
晓羡鱼:“……”
不是,等会儿。
这么严肃的时候,不许捏她屁股!
她手撑着他胸膛,捡回点力气起身。奈何他不肯放人,于是一番挣扎下,最终变成她跨坐在他腰腹上的姿势。
晓羡鱼好不容易从他魔爪下稍稍逃脱,平稳了下气息,凶着脸小声威胁道:“说正事儿呢,你是不是又想转移我注意力?”
奚元瞧着她凶神恶煞的模样,微微一顿。
“我该打。”他喉结轻轻地滚了下,低声道,“小仙姑,你打我一下好不好?”
晓羡鱼:“?”
虽然认错态度良好,但她没见过这么奇怪的要求。
“不打,我就当你喜欢了。”奚元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那纤纤腰身,方才往下,这回又游移往上,探向她前襟。
晓羡鱼忍无可忍,给了他一爪子。
岂料正中此鬼下怀,她的腕被一把捉住,指尖被他含入口中。
他掀起眼皮望来,幽沉如乌玉的眸泛着水色似的光泽,潋滟不绝,狭长漂亮的眼尾染上微微桃花色。
“我今夜不该见你的。”奚元终于舍得松开她,神色间缠绕几许幽怨,似乎叹息了声,“前路未卜,步步凶险,我此刻却只想与你一晌贪欢。”
白骨老者沧桑地杵在船头望天,虽然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但模模糊糊间听到了这句话。
它活了……死了这么多年,最不缺的就是眼力见。
一个合格的下属这个时候当做什么?
当然是跳船,把空间留给想要牡丹花下死的上司,它自己吭哧吭哧游上岸。
但下头这可是黄泉水,沾了保不齐要灰飞烟灭。
白骨老者略一思索,决定装聋作哑。
晓羡鱼闻言正色:“好一个前路未卜,步步凶险,现在能告诉我你要去哪里了吗?”
奚元静静瞧了她片刻,忽道:“我不需要你的负责。”
晓羡鱼拧了下眉。
奚元抬手,动作温柔地将她鬓边一缕乱发挽到耳后,轻声道:“听话,回去。”
他是囚不住她了,但可以拖她到那边的“微玄圣子”带着沈疏意赶来这里。
她能从断魂泽跑走,无非是趁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魇骨封禁三百年,她刚恢复修为,身体还未完全适应。他的那位半身连同沈疏意联手,强行把她带走想必不算太难。
少女莹白的耳廓落在他指尖,被船篷下挂着的鬼火映得微微剔透,透出纤薄皮肤下细细的血管,体温在其间缓缓流动。
他好似有些着迷,把玩片刻,才依依不舍地收回手。
晓羡鱼还在愣神,似乎努力地消化着他的反应,然后她突然想通了什么。
少女秀眉一拧,“哎呀”了声,恼道:“你怎么这么烦?”
奚元:“……”
被说烦,好伤鬼。
可是她说完他烦,忽然便俯下身来抱住了他,那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臂弯收得很紧,仿佛怕他从怀中溜走一般。
“我都说得这么清楚了,你怎么还不明白?”晓羡鱼的脸埋在他肩窝里,声音有点儿闷闷的,“非要我说得那么直接吗?”
温香软玉乍然入怀,奚元好似怔住了,没动。
过了半晌,晓羡鱼抬起头,伸手捧着他的脸说道:“不是为前世那点纠葛,也不是为了负责。奚元,师兄,你为何就不愿相信我是真的喜欢你呢?”
奚元眼珠轻轻一转,下意识般重复了遍:“喜欢?”
“喜欢,特别喜欢,天下第一也唯一喜欢。”晓羡鱼迎着他直勾勾望来的视线,不仅有些面热,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所以我不舍得让你走,我不要再也见不到你。”
奚元静了下,喉结微动:“真的喜欢?”
晓羡鱼简直无言以对。
他那辨识人心的本事,怎么到这事上就犯轴了?
连沈疏意都看出来她对他不一般,成天一口一个跟宠的阴阳怪气,天底下竟还有人迟钝得过沈疏意?
晓羡鱼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先前你做了什么?现在才来问我这个是不是有点混蛋了?”
什么坏都叫他使了,转过头来倒还要怀疑她的真心。
奚元垂了垂眼:“可……”
晓羡鱼握拳,朝他肋下狠狠一锤。
奚元:“……”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闭嘴。”晓羡鱼看他这副执拗样就来气,仿佛看到前世的自己,“奚元,我前世曾亲手抹去自己的部分记忆,因为魇骨摧残心智,窥得到我心底的忧怖,爱恨,牵挂……它掌握的越多,我就越挣脱不开它。”
“所以,为了能与它一争,我割舍了太多东西。”
“重生后我再望前尘,总以为自己自始至终都在独行,没有依靠,也不需依靠。师门寡凉弃我,朋友不理解我……而你,我舍下最多的便是你。我将那些美好的过往通通抹消在了魇骨中,只记得你是高高在上的圣子师兄,与我交集淡薄。”
可她如今想起来了。
魇骨彻底觉醒以后,锁心咒便在她身上失效,纵有微玄圣子寸步不离督守在旁,也减轻不了分毫她被魇骨折磨的痛苦。
后来她的师尊——如意剑君为寻净骨之法费尽心力、积劳成疾,后来更是不惜冒险潜入坠夜城,终在黑市找到神山一脉的古术残本,按照上头零碎的只言片语,暗下以身为容器渡她身上魇息。
可这如何能成?
等她察觉时,他早已被魇污染,入魔了。
那夜如意剑君杀了满峰的道童,她匆匆赶到他洞府中时,他正拎着其中一个道童的头颅,靠在座上望着她笑。
眼睛里却安静淌着泪。
魇深入她骨髓,她太了解这东西,一眼便知如意剑君的意识已被蚕食,独独留下那么一丝,用来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她结束了他的痛苦。从那时起,她下定决心要除尽天下的魇。
当夜她提着月枝,将峰上的尸体一具具凌迟,千刀万剐,直到旁人完全无法从其中辨认出如意剑君的剑伤。
独独这一晚,微玄圣子不在她身旁。那夜天意忽至,他不得不闭关感悟。
太凑巧,也太不凑巧。仿佛天命本该如此。
如今想来,那确实是“天命”捣的鬼,偏生在这个关头将他支开,来不及阻止一切。
所以后来在禁牢中,微玄不再单纯地对她下咒术,而是以自身骨血为引,用功归于尽一般的方式将两人锁在了一起。
那才是真正的锁心咒。终于困得住她,也困住了他。
“原来我与青炼山并非情感淡薄,那里也曾是我的家,只是我不记得了。”晓羡鱼道,“我还忘了许多和朋友们的经历,也忘记他们曾想与我同行,却被我不管不顾地推开了。”
“可是,我忘记得最多的是你,推开最多次的也是你。”
她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忍不住恶狠狠地掐了把奚元的脸:“所以,你如今一报还一报,让我体会一下被推开的滋味也是应该的。我、不、怪、你。”
奚元很轻地眨了下眼。
真的不怪么。
掐他好用力。
晓羡鱼掐完他,发现鬼魂素来殊无血色的面颊,竟然浮现两道红得泛紫的痕迹,可见她力道之大。
她吓了一跳,立刻怜香惜玉地捧起他的脸颊,轻轻吹着。
水波粼粼,船身轻晃。
奚元鸦色的睫微颤,眸光转落到她近在咫尺的眉眼,安静细致地描摹了一番,终于开口。
“师妹。”
他启唇。隔着遥遥三百年光阴,轻轻叫出这个久违的称呼。
晓羡鱼不由恍神。
奚元看着她,语气很慢:“你说得不错,我确实怨你。”
晓羡鱼袖中的指尖微蜷,她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
她像一个诚心认错的孩子,端正坐姿,严肃着小脸问:“我如何才能赎罪?还望师兄指点一二。”
态度虔诚,挑不出错。
奚元偏开脸去,好看的下颌线凝着月色,勾勒如画线条,他低声道:“三言两语,你哄不好我。”
晓羡鱼脑中起风暴,飞速分析了一下这句话。
三言两语哄不好,那么还是有可以哄好的机会,就看她做得够不够了。
第99章 草木 师妹,我们同去同归。
晓羡鱼瞧着他冷冷清清的侧颜, 俊挺的鼻骨落了一线灯火,又平添几分幽魅。
难怪人人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美色果真误人。她心神微动, 转头便忘了方才是如何在他手下吃的亏,又凑上前去亲亲他。
这回亲得很小心, 蜻蜓点水一般浅啄着, 不含什么欲望, 流露的只有满心满意的喜爱与珍惜。
奚元嘴上说着哄不好了, 身体倒很诚实地没有推开她。漂亮的狐狸眼微眯了下,似乎感到稍许愉悦。
缱绻温存片刻,他的眸光落到船头,鸦睫覆下浅浅阴翳。
晓羡鱼问:“你在想什么?”
奚元低低地“唔”了一声,语气有些漫不经心:“我在想,要不要把它扔下船。”
晓羡鱼:“……”
好可恶, 好邪恶, 好没人性,好有鬼性。
她回头瞅了眼船头努力划动船桨、浑身上下二百零六块骨头都在宣告自己很有用的白骨老者, 轻咳两声, 讪讪地缩回身子。
倒是差点忘了还有别鬼在场。
奚元却是反手拉住她, 眉梢微挑:“结束了?”
那神情表达的意思很明显, 他在问她, 你就哄到这儿?
晓羡鱼拍开他的手, 小声说:“那怎么办, 你还真要把老船夫扔下黄泉呀?”
奚元偏开头笑起来。
半晌, 他笑够了,又懒洋洋道:“那先欠着。”
待他回来,再向她尽数讨要。
晓羡鱼顿了下:“可你总得让我有机会还。”
她有种强烈的预感, 今夜不抓紧师兄,就这么让他走了,往后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奚元安静下来。
晓羡鱼用她那双水盈盈的桃花眼望着他,可怜兮兮问:“师兄,好师兄,你就真的狠心扔下我一个人吗?”
“怎么就一个人了?”奚元轻笑了声,懒懒挑眼瞧她,“小仙姑有家人,有朋友。哦,还有沈首席和商公子。”
尾音拖长,到底没藏住那点醋味。
晓羡鱼:“……”
这人,究竟对她那俩所谓的天命正缘有多深的怨念。
“我必须得同你好好讲道理了。”少女肃着一张小脸,语气难得正经:“这年头天道都能是篡位的冒牌货,你还要信所谓的真命天子?”
奚元勾起唇,乌沉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难得袒露半分心扉:“我从来不信。可还是觉得讨厌。”
晓羡鱼抽了抽嘴角:“好好好。那你不也报复过了么?商公子当初被你折腾得不轻。沈疏意接了你撒手不管的烂摊子,一天天比当牛做马还累。”
奚元眯了下眸,好似满意了。
“不说这个了。”晓羡鱼意识到这人又在不动声色转移话题了,她板起脸:“反正你今夜跑不了。我知道,你想用沈疏意拖住我,可你还没告诉他所有东西吧,假如我告诉他你和微玄是一个人,你觉得他当如何?”
沈疏意那狗脾气和她如出一辙,他若知道真相,又怎会安然放任。
奚元微微一顿,半晌轻叹:“你怎么就不懂。”
明明此生已是她曾亲口说过的,来世最盼望的模样。
为何就如此执拗,不肯放下他这段早已是过眼云烟的旧纠葛,过自己长乐千秋的一生。
“你才不懂!”晓羡鱼气得抓头发,“锁心咒里,我不就那样过了一生吗?什么都有了,独独没有你,可我不喜欢那样。你凭什么自作主张替我安排?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开心?”
她一叉腰,高声宣布:“我来告诉你我喜欢什么,我喜欢和你并肩作战,我喜
欢和你同去同归。至于结局如何,生也好死也罢,妄海里都走过一遭了,我管这些?”
话音掷下,良久死寂。
奚元似乎怔住了,喉结轻轻一滚,一时没有发出声音来。
“哎呀!”船头的白骨老者忍无可忍,嘎吱嘎吱地转过身子,大逆不道地开腔:“老朽听不下去了。这么好的姑娘,鬼君,莫要再不知好歹了——”
晓羡鱼颔首:“听见没?”
——不听老鬼言,吃亏在眼前!
奚元乌睫微颤,低垂的眼帘覆下阴翳,心想:“是啊。”
这样好的姑娘,这样赤诚的一颗真心。
她毫不犹豫地捧出来给他看,他为何就不敢稍稍剖开自己,让她窥探自己半分真实?
其实他并不想走,并不想放手。
想要参与她的一切,渗入她的骨血,永生永世割舍不开。
让那双笑盈盈的眼眸里,一直一直倒映着他。
奚元缓缓抬眼,望着少女明媚生光的桃花面,仿佛被那飞扬的神采蛰了一下,却久久不能转开视线。
半晌,他涩声道:“……好。”
——好。
——我们并肩作战,同去同归。
晓羡鱼眼睛一亮,还未来得及开口,忽而冰雪扑面,她被对方拥入怀中。
“我要去妄海。”他的嗓音贴着她耳畔,质地如指尖揉碎雪粒,清冷,微哑,勾起一点酥麻之意:“师妹,你陪我罢。”
晓羡鱼便也道:“好。”
她想起什么:“你现在能用本相面对我了吧。”
奚元好似低笑了声,松开她。晓羡鱼再抬头时,对上的便是一张分外熟悉的面容。
雪姿玉容,比之伪装,更添神性三分。
“真好看。”晓羡鱼弯起眼笑了,半真半假地打趣儿道:“师兄,告诉你个秘密。其实前世见你第一眼,我就对你起贼心了。”
奚元顿了下:“嗯,我知道。”
晓羡鱼瞪大眼睛:“什么,你知道?”
“你看我的眼神总是很赤/裸。”奚元好整以暇瞧着她,“总叫我疑心,自己是否忘了穿衣。”
晓羡鱼:“……”
真的假的,她好色得这么明显吗?
怪尴尬的。
奚元勾了勾唇,静了半晌又道:“其实,前世并不是你先开始的。”
晓羡鱼目露迷茫,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唔?”
“宗门大殿,我看见你了。”奚元轻笑,似回忆着什么,“遥遥一面,记了许久。”
晓羡鱼这下是真的震惊了:“原来你也贪图我的美色?你竟是这种人。”
“……”奚元早习惯她的不着调,眼帘一撂,淡声道:“我没看清你的样子,只是看见了你的伴生灵。”
她的伴生灵,是草木。
葱葱郁郁,枝繁叶茂,极为惹眼。他端坐白玉莲台,于高处隔着泱泱人群浅浅一扫,入眼,便是满目生机。
于是此后经年,也在他心中盎然了许多年。
第100章 咬踝 杀了他,她就是你的。
“我竟也有伴生灵?”晓羡鱼好奇问, “是什么?”
奚元顿了下:“不告诉你。”
晓羡鱼一噎,还以为有什么天大的隐秘,谨慎问:“为什么。”
“看你为我抓心挠肝, ”奚元挑眸,倒是十分坦诚, “觉得喜欢。”
晓羡鱼:“……”
这人!
这哪儿是为他抓心挠肝了???
她张牙舞爪扑上去:“还抓心挠肝, 看我怎么抓你挠你——”
船身因她突如其来的动作猛地晃了一下, 黄泉荡开圈圈涟漪, 倒映水中的一轮红月被揉得细碎。
奚元眯眸轻哼了声,好似就等着她送上门,恶劣地捉住她的手,探向自己腰腹之下。
晓羡鱼摸到什么,倏地睁大眼,一时忘记挣扎。
“你你你、我我我……”她语无伦次, 羞恼得险些咬到舌头。
“瞧, 师兄不会骗你。”奚元嗓音含笑,“我喜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看来当初在梦境里就没冤枉他, 此鬼确实无药可救。
粼粼波光间, 晓羡鱼忽而感觉周遭微微一暗, 似有什么遮住了月光。
紧接着, 一道冷冽的嗓音“呵”了声, 从头顶幽幽浇落:“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晓羡鱼吓一激灵, 悚然抽回爪子——不是因为不速之客突然出声, 而是因为那声音分明是沈疏意的。
她抬头看去, 蓝衣剑尊轻飘飘立在船篷顶上,修长挺拔的身形遮挡一束月,面容浸在阴影里。
他手里还拎着个人, 不,傀儡。
月白灰头土脸,嗷嗷道:“我都把你带到这了,可以放开我了吧?”
先前她带着晓羡鱼到了黄泉河畔,遥遥见到那艘小船,瑟瑟发抖着不敢上前,生怕被鬼君因她看护不力之事降罪于她。
便指了指方向,让晓羡鱼自己过去,然后她拍拍屁股溜回极乐京,继续安抚幽灵们。
岂不料刚回去,迎面就撞上了沈疏意。
十分激烈地打了一番,打塌极乐京三条街,她没打过。
然后便被擒了,给沈疏意带路。
船篷之上,沈疏意面无表情松开手。
傀儡少女翻了个滚落下来,飞快地觑了奚元一眼,溜去船头和白骨老者一起望天。
想到方才那一幕极有可能被旁人看了去,晓羡鱼简直老脸一红,心虚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奚元倒是一贯的淡然,乌玉似的眸子一转,就这么顶着那张与微玄如出一辙的面容望来。
两道视线在空气中沉默地相撞。晓羡鱼左看看右看看,本还心念电转酝酿着如何解释,结果沈疏意看起来好像并不震惊。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奚元温声道:“他已经猜到了。”
沈疏意又不傻,经过寂灭之森里那一遭,再从辞云真人口中听到晓羡鱼那一句“孤身弑天”,不难猜到真相。
他前世与微玄有过几面交集,那个人与外界所传的不大一样,总之并不似今夜见到的这般,冷冰冰、空落落,像被挖走了七情。
沈疏意眼皮冷冷一垂:“所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想起这三百年间自己几番上青炼山,软硬兼施要见微玄,皆未能如愿。
原来,他早已不在人间。
“青炼山竟隐瞒你的死讯三百年。”沈疏意轻嗤,“他们难道是怕没了你,六宗之首的位置便不保了么。”
奚元理了理暧昧凌乱的衣袍,云淡风轻:“谁说我死了。”
话音一落,空气微凝。
“没死,又是如何成了这幽都山……”沈疏意蹙了下眉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一顿:“你,是鬼修?”
晓羡鱼眨了下眼,旁人能想到的,她这渡魂师理所应当也能想到。
世间鬼物,除了人死后执怨不散而成的,还有一种十分特殊,便是活人化鬼。
活人化鬼极为少见,因为那只发生在高阶修士身上。通常是一个人生出心魔,偏执太过才堕落成鬼的。世人称之为鬼修。
晓羡鱼衣袖下的手指攥紧了,轻声问:“青炼山上闭关的那个“圣子”,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你炼的分/身傀儡,还是……”
还是什么,她不敢细想。
奚元搭下眼,提及遥远前尘,语气轻描淡写:“我身上流淌着灵族血,与灵源神木的地脉共鸣。厄沼滋长于地脉,渐以此乱我心神。”
“我索性剥离半身灵族血,剔去仙骨,将那空壳子留在青炼山。剩下的我……当算半人半鬼罢。”
起初百年,他意识混沌,确确实实成了一只孤魂野鬼,在天地间寻觅不到归处。
只是心中始终缠绕一抹牵挂,他循着本能向妄海而去。渐渐地,终于忆起前尘,清醒过来。
捡回了她的微弱残灵,还有那个好心将她的残灵护在怀中的傀儡。
月白不算得十分得力的下属,她不聪明,嘴上也没把门,但她仍成为了幽都山一鬼之下的十殿总督。
只因他当年来得太迟,倘若没有月白,她的残灵便就此湮灭于茫茫妄海了。
每思及此,唯余后怕。
晓羡鱼听得心惊,血脉深淌于骨肉里,人可断手脚,却割舍不了血脉渊源,所以世人才将亲缘传承看得那样重。他口中轻描淡写的“剥灵血、剔仙骨”,无异于把人切成千片万片,敲碎重塑,如同炼狱酷刑。
其中所要经受的痛楚煎熬,连青炼山禁牢里的红莲业火都自愧不如。
晓羡鱼紧盯着他:“什么时候的事情?”
“你身死那夜。”奚元顿了一下,温声道:“没关系,不疼的。”
晓羡鱼拧着眉,当然不信。
纵是高高在上的圣子,亦是血肉之躯,怎会无
知无觉。
这话换作旁人,轻易也便信了。然而世间大概再没别人比她更清楚,她的师兄其实娇贵得很,一点儿也耐不住疼。
当年禁牢深处,绵延不灭的红莲业火在骨血里焚烧,也将他的心神烧得迷离破碎。以至于当她勾下他雪色腰封时,他没有拒绝。
【已老实求放过已老实求放过已老实求放过已老实求放过】
她的主动,虽也有那么几分私心在,但主要还是为解锁心咒。她实在不忍看他以身作枷,与她一同被囚在这永无尽日的囚笼里。
他若清醒,断会拒绝。
那一次没有,往后次次便也没有。
那时她常想,这红莲业火不如烧在自己身上,因为她这圣子师兄看上去还没她能忍耐。
她自认心智坚毅,便是万箭穿心也能不吭一声,却经不住这般侵占与掠夺。颤栗的腰身被死死按住,业火滚烫,温度隔着冷白皮肤传来,犹如火舌舔舐,凶狠过了头,寸寸碾压她的意识。
烈焰腾升至极点时,他偏头咬一口架在肩上的瓷白脚踝,再俯身,用唇舌咽下她不成字句的喘诉,绯红眼尾似两笔惑人的朱砂。
“还不够。”喉结轻滚,溢出的字音沙哑,“师妹,再疼一疼我。”
业火方熄,绵延又生。
简直就像疯了一般。
于是她只好事后为他开脱,业火那么疼,疯一点儿也……正常。
可即便是足以令他失去神智的业火,也抵不过他生生剥下骨血的分毫。
晓羡鱼闭了闭眼,心想——
业火的疼有三分,这人能说成十分,生剥骨血之痛倒从不主动提。
为何呢,她想不通。
奚元看她沉默,伸手捏了捏她的指尖:“怎么了?”
沈疏意的目光轻轻落下来,片刻转开。
晓羡鱼摇了摇头,只道:“挣脱天道的控制唯这一个法子么?既然我也是灵族,它岂不是也能控制我?”
“它不可以,所以才通过魇骨惑你。”奚元垂眸,“至于为何,我尚未找到答案。”
沈疏意忽开口:“你在断魂泽给我们看的,不是全部吧。”
晓羡鱼挑了挑眉,心道默契,她正想问呢。
倘若天道真是厄沼,掌握地脉俯瞰人间,便必然有通天彻地的神通,为何它这些年容忍奚元做了这么多?
不光是她的复活,还有他反过来窥伺魇眼搜寻出真相,并将之公之于众。
为何天道不制止他?
奚元“嗯”了一声:“我无法给你们看太多,若被它察觉,或生灾妄。”
他望向她:“师妹,可还记得那柄剑?”
晓羡鱼闻言一怔,立刻领会过来他指的是天意之剑的剑魂。
天意之剑尘封后,曾在九天之上悬而不落的那柄巨剑,也从此消失。重生之后,她眺望青炼山的方向,再没见过那道剑魂的影子。
曾百思不得其解。
如今方知,原来是当年她身死后,微玄圣子剥灵血、剔仙骨,将属于天道傀儡的那一半空壳留在青炼山,自此彻底摆脱天道的掌控与监视。
于是那柄剑,也一并被摆脱了。
“万年前苍生一战,灵族覆灭,神木枯萎,换来厄沼元神溃散。”奚元眸光落向黄泉尽处,“它的残识融入神木根须,借地脉汲取仙门气运蛰伏了万年。”
沈疏意眉心天纹微微发烫,他阖了阖眼,冷冷道:“既然蛰伏,便说明它很虚弱。所以,才需要一个傀儡来替他掌握人间么?”
从前那个傀儡是微玄。
如今是他。
只不过,厄沼的半片元神藏在魇骨中,三百年前被苏漪拉着同归于尽,元气大伤,陷入沉眠。
所以起初,沈疏意在天纹里捕捉到的天意十分微渺。
而近日,他脑海中偶尔会多出一道古老神秘的声音,不成字句,充斥蛊惑。
就像茫茫大雾,起初看不分明。可就在方才一刹,迷雾散去,终于浮现背后真意。
腰间的不孤剑躁动不安。
他敛了敛眸,将手轻轻搭上去。
——那道声音在说,杀了他。
杀了微玄,从此你便是圣子。
将半身灵血与无上仙骨赐予你,从此天之骄子,举世无双,明台高座,万人敬仰。
世间最耀眼的一切,皆独属于你。
若还嫌不够。
——她,也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