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标记


    金殿外,天光描摹出一道挺拔的身形,滚金的袖口掠着刺目的光,宽大的衣袖后一只体型雄壮的恶狼随在其后,根根直竖的滑亮毛发染成了金色。


    一人一狼还未跨入门槛,殿内已是一团乱。


    宫人们纷纷避让着,退至了金帐下躲着,胆子小的已是两腿抖如筛糠,难以站稳。


    先前还安生坐在一旁的大皇子,见状直接跳了起来,慌不择路地就往后面跑。大皇子一把抱住了朱红的漆柱,像个猴子一样挂在上面,玄黑衣袍下的两条裤腿还使劲儿地向上磨蹭。


    “父皇救救救救我,救我——”


    岑拒霜听着那杀猪般的撕心裂肺吼叫,歪了歪脑袋,抬手捂着自己的耳朵。


    虽然她听说过之前太子放狼咬伤过大皇子,但没想到大皇子一朝被咬,是如此惧怕太子的狼。


    除了笑,岑拒霜不知该如何反应。


    虽然如此,但在岑拒霜插科打诨之下,裴述还是跟着她,往那边走了。


    洛水旁都是有情人,携手而来,岑拒霜觉得这个要求就算了,即使装样子,也不必提。


    情之所至的男女,不光牵手,有些还在亲吻,岑拒霜看得匆匆别过脸,但偶然一瞥,看向前面,裴述却面不改色,径直往前走,毫不避让。


    他脸皮是真的厚。


    两人很快就到了洛水边上,裴述看了一圈四周,随后道:“已经到了,如今回去?”


    岑拒霜感觉他甚是无趣,与旁人格格不入,但也能理解,只有两人是假的。


    还有便是旁的女娘和郎君手中拿着花草,其中代表情意的兰草居多,而两人手上空空。


    大多是心意相通才会互赠兰草,也有俊俏郎君或是娇美的女娘抱了一大把兰草,遇到顺眼的便给出去一根。


    两人一路走过来,也有许多人蠢蠢欲动,想要将花草塞到他俩手中,但是前面的裴述冷着脸,岑拒霜在后面紧紧跟着,都不敢向两人靠过去。


    岑拒霜今日出来的主要目的就是在外面多呆上一阵子,若这么早就回去,岂不是功亏一篑。


    在这黑心郎君的压榨之下,她下次出来不一定是何时。


    岑拒霜也发觉了两人为何和旁人不同,她对着裴述笑得腼腆,眸子微弯,带着些许真诚,反问道:“郎君,我去采些兰草过来,可好?”


    “你不会是想趁乱逃走吧?”裴述闻言转过头,看着岑拒霜,语调轻缓,似笑非笑地问着。


    确实,但需有良机。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她若逃跑,岂不是在寻死?


    那些威胁她的话,从罗南口中说出,还像是单纯的威胁。但裴述说的,无论是要将她丢到青楼,或是杀掉她都是真的。


    回想起破庙初见,岑拒霜刚刚养好的脖颈还有些许痛意。


    她立即面色正经地回应道:“怎会?如今伊伊只想伴在郎君身侧,去寻兰草,也是因为……这处的兰草长得不大好。”


    洛水旁边水土肥沃,裴述看着她身后,距离两人不到两米处,长势极好的兰草,有些沉默。


    但他也想看看岑拒霜到底想搞什么名堂,所以笑着点头,声音亦是温和,“那便去吧,伊伊……”


    他嘴唇只简单地翕动,伊伊二字说得极轻、极缓,似是从唇齿间辗磨后,才说出来的呢喃话语。


    岑拒霜听得下意识打了个激灵,万分后悔,当初为何要把她的小字说出来,被他如此喊出来,她觉得很怪异。


    就连她脸上的笑意都僵硬了几分,“那郎君,我先走了。”


    得到应许后,岑拒霜连忙转身,笑容也随即消失,她抬起手,揉了揉笑得有些僵的脸颊,沿着洛水往远处走。


    她知道裴述一定在后面看着她,所以她还像模像样地打量着两侧的兰草。


    洛水旁边的人又开始唱起了歌谣,有些善舞的女子也随之起舞,吸引了更多的人聚集在洛水旁。


    岑拒霜有些惧水,被人挤了一下后,她怕掉下去,所以离洛水远了些。


    但她甫一回头,发现熙熙攘攘的人群已经包围了她。


    她,看不到裴述的身影了。


    岑拒霜心跳如雷,本来是打算惹他们厌烦,赶她走的,但此刻,好像……真是一个逃走的好时机。


    但他会这样容易地放过她么?他会不会就在某处,暗中看着她,等她提起裙角、跑远时,出来逮住她。


    岑拒霜有些焦躁,目光四处打量了一圈,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却都没见到裴述。


    她想跑,但一想到方才裴述的语气,又有些不敢。


    她的头转回几分,目光停在一个小摊子上,那处坐着一个白发苍苍,仙风道骨的方士,此刻他闭眼打坐,旁边挂着一个条幅——占卜凶吉,寻医问药。


    此时,巫术蛊术盛行,这些通鬼神之人被尊待,岑拒霜也是有几分相信的,姜国皇宫中也养了许多方士,出行前更要占卜凶吉。


    想当初,她来东淮前,也占卜了出行,结果为凶,她有些犹豫,毕竟是不吉之兆。


    但转念又想,这是人为而测,万一方士被赵姬收买,那她岂不是失了良机?


    所以岑拒霜来了东淮。结果呢,沦落到如此悲惨境地,连国都回不去了,正巧应了凶字。


    所以她又上前,和方士说明来占卜出行,她满怀期待地看着方士拿出随身携带的龟壳,开始占卜。


    最后方士提笔,在纸上写了两字——大凶。


    岑拒霜看着大凶两字就止不住的心慌,来东淮她都这么惨了,也不过一个凶。


    若是现下离开,批语为大凶,那她会惨成什么样子?


    岑拒霜想象不到。


    占卜过后,方士便重新闭目。但几瞬已过,一点声响都没有,他眯着睁开眼,见面前美得令人心折的女娘,觉得她一点眼色都没有。


    他又重新闭上了眼,抚上白髯,咳了一声,郑重道:“女娘,占卜钱。”


    这点当真为难到岑拒霜了,她身无分文。


    但她见这方士年过半百,一看便是和善,将钱财视为身外之物的方士,主动提起占卜钱,也是因为浪费气运,要些金银气压住。


    她霜绪乱成一团,四处打量,仍然没有熟悉的身影。


    人总想逆反,若裴述方才不问她,岑拒霜或许还会安分留下,但此刻不走,仿若真怕了他。


    岑拒霜突然觉得这大凶二字也不能全信,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所以对着方士匆忙道:“仙道,我今日未带钱财,来日若有相见之机,必定百倍相还。”


    话音慌忙落下,岑拒霜提起裙角就向着人群密集跑,身后方士的呼喊声都变得模糊不清。


    呼啸的风声从耳边刮过,歌舞声渐渐远去,岑拒霜已经想好了以后。


    这些日子过去,岑拒霜考虑得也周全些许,若想安全,她应当寻一户老实的人家,许诺银钱,住上一晚,顺带打听姜国使臣具体到了何处。


    她估摸着使臣已经到了阙城,那就没有追上去的必要,只需在使臣归国的路上,寻一就近的县城等待即可。


    虽然可能很艰苦,但为了回国,为了阿浓,岑拒霜可以忍。


    如此多的想法,短短几瞬,岑拒霜就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甚至,她已经想象到与阿浓重逢时的欣喜。


    “郑伊伊。”


    字字清晰,熟悉带着些许怒气的男子声音,让岑拒霜倏然就停下了脚步,她跑不掉了。


    他已经看到了她,她就没法接着跑了。


    方才的幻想都成了一场虚妄,岑拒霜站住,呼吸急促,胸前剧烈起伏,她手上还拿着一把,被路过郎君塞过来的兰草。


    “郎君,”岑拒霜笑着回头,脸色还有些红,纤纤玉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朵兰花,那是郁郁葱葱一片兰草中仅剩的一个, “我想送郎君一朵、兰花。”


    追上来的裴述就那样站在原地,面无表情,俨然是不相信她的话。


    他眸中晦涩不明,定定看着她,阴恻恻道:“郑伊伊,骗我,你想死么?”


    岑拒霜喉间咽了咽,方才逃跑的仓促和慌张才匆匆压了下去,她知他根本不会相信她说的话。


    在裴述的注视下,她走了过去,摘下了最后一朵兰花,动作很快,似乎怕被其他人抢走。她却没直接将兰花递给他。


    跑过来一路,岑拒霜也看到了许多女娘,她们都会给心上人跳舞,甚至还会邀请心上人共舞,这个岑拒霜倒是不敢。


    不过,她将兰花与方才收到的一把兰草同攥在一个手心中。


    虽然岑拒霜从没亲自参与过上巳节,但此时女子皆擅舞,她身为公主,更甚。只不过,鲜少在人前跳而已,没有她值得用舞取悦之人。


    但此刻,岑拒霜以花草作扇,踮脚起舞。她今日所穿衣裙为长袖带襟带,正合适。


    她扬起长袖,袖中带香,从裴述面上飘过,是他已经略为熟知的香气。随着飘逸的袖子滑落,随后她作折腰之舞,蹑蹀为步于他旁。


    时人好细腰,轻盈身段,这些岑拒霜都有,而且是各中翘楚。


    翩跹却轻盈的舞姿,勾人的纤细腰肢,随着动作甩动、在空中画出圆满弧线的长袖,没有相配的鼓乐声。


    却有越来越多的人,齐聚此地,将两人围住。


    更有兴致者,以埙声为奏,更给舞姿添了灵动柔美,随着愈发快的咏唱声,漼似漼折,腰肢的弯曲程度令围观众人发出惊呼声。


    广袖轻舒,身影如燕,姝色引人盼。


    洛水对面,一郎君目光被那抹玉红吸引过去,不自觉走了神,未专心做手中事,姜国人喜舞亦善舞,纵他一男子,也想过去随之一舞。


    但当那女子翘袖随音,垂眸侧首时,郎君却倏地双目睁大,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那一抹侧脸。


    “喂!发什么呆?”


    他被身旁女子重重拍了下后背,却感觉不到痛意,他惊到声音都变得结巴起来,“那、那不是、我们公主吗!?”


    “听说孤今晚要带你游湖赏灯?”


    岑拒霜陡然睁开了眼,一度以为自己在做梦。


    直至她瞧见太子映在珠灯下妖异的面庞,一双瑞凤眼正盯着自己,她须臾间清醒了过来,连连赔笑着解释,“……我我这不是为了体现殿下您待我极好嘛。”


    岑拒霜还未反应过来,她人连带着盖着的锦衾就被太子一道卷起来,扛在了他的肩头,“那待你极好的太子殿下,就带你走一趟。”


    她瞪大了尚是惺忪的睡眼,不知为何今夜太子瞧着心情极好,随后她整个人像是牵线木偶一样被摆在了妆台前,由着尤珠带着一群宫女们上下忙活为她梳洗打扮。


    半个时辰后,岑拒霜在玄序的引路下来到了城中最为繁华的映星湖。


    夜里笙歌不休,游人如织,高台阁楼缀满了星星点点的灯火,湖畔往来画船乘着月色,破开粼粼清光,其间一艘游舫最为壮观华贵,足有一座小楼那么庞大,也不知是哪家贵公子一掷千金租得的。


    她满觉新奇地东瞧西瞧,正感叹着湖心的游舫尤为气派时,玄序将她带到了这游舫里。


    岑拒霜:“?”


    玄序说道:“殿下本想包下这一整个游舫,但知姑娘喜热闹,殿下便让今夜至此的百姓们不用花银子,都能登船。”


    她惊于这竟是太子的安排时,余光瞥见一抹清癯如松柏挺立的身影。


    是江逾白。


    第 32 章   浅尝


    华灯初上,游舫处的人影接踵而至,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船身处挂满了簇簇花灯,又系着阵仗足以盖过天际的彩布,各色条条飘动于灯火染红了半边天的漆夜里,声势比之年节还要热闹几分。


    不多时,锣鼓喧天,人声如潮水般盖过一阵又一阵。


    “今晚全场由裴公子买单!”


    群人中不知谁这般高声喊了一句,接着沸腾的欢呼声连连而起。意识到这包场的公子姓裴,便有人开始猜测着是宫里来的哪位皇子王爷,为讨佳人欢心,竟舍得这样挥霍。


    游舫挨挤的长廊下,岑拒霜一眼便瞧见了人影之中的江逾白。


    她当即敛下眼,假作未见,提着衣裙欲越过江逾白身侧时,又察觉自己的前路被江逾白一步上前挡住。


    “小霜。”


    江逾白唤着她,偏冷的声线愈发显得沉郁。


    将期待放在了上巳节,岑拒霜打算趁乱四处走走,或许还有逃走之机,所以这两日她都很安分。


    前几日有些冷,但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也凑合着能吃饱了,她也能勉强安稳入睡。


    岑拒霜也改了从前对赵孺的躲避,每日都到旁边宋家呆一会儿,两人逐渐交心,岑拒霜挑着说,又将被迫成为外室的事,告诉了赵孺。


    赵孺对裴述和罗南两人的印象坏透了,有龙阳之好并不算大事,此时风气开放,人们对此也是尊重。


    但为何要蹉跎岑拒霜一个妙龄女子的大好年华,还如此貌美,真是造孽!但在岑拒霜的劝说下,她并没将此事告诉亭长。


    赵孺家中也不算富裕,但是夫君是亭长,也有微薄的俸禄,赵孺又善厨,所以总邀岑拒霜留下用饭。


    虽然比不上从前,但干净的热汤,偶尔还能食羊肉,岑拒霜每日都留下吃饭,赵孺又邀子弦一起。


    岑拒霜和子弦天天都能吃饱,晨食不用、晚饭也不吃,引起罗南怀疑,但子弦被岑拒霜说服,谁也没说出来,只看着裴述和罗南用饭而暗笑。


    赵孺还给岑拒霜支了招,她可以装作对高郎情深,他们最怕女娘如此纠缠,说不定就会直接将她赶走了。


    岑拒霜觉得有道理。


    到了上巳那日,万民都要祓除衅浴,用香料药物沐浴除去身上的晦气,之后于河边祈福。


    往年,岑拒霜贵为公主,当然不会与普通民众一齐在河边洗濯。但皇帝一家也会带着贵族前去逛逛,美名其曰与民同乐。而岑拒霜通常都在姜国最高处的塔楼,看众人欢聚。


    薄暮冥冥,只余微光,四人都坐在桂花树下,岑拒霜托腮等着出去,完全没想到裴述还要看着她,和她一起去。


    听闻裴述和岑拒霜要一起出去,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就是罗南。


    上巳是何等节日,往年,殿下都在京中洛水处与民齐聚。


    东淮皇帝向来不屑做这些,大皇子亦将他父皇骨子里的阴狠、残暴学了个十成十,视民众为蝼蚁。只有太子温润有礼,待人亲和,赢了朝中支持还有民心。


    上巳节要除去晦气,祈祷万事顺遂,除此之外,更有“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的习俗。


    都是奔者不禁的大好时日,小女娘和年轻郎君有情人相互会面的大好时机,殿下从未邀他阿姊一同出去过,怎么能让此女和殿下一起去?


    裴述都已经答应了岑拒霜,所以她一点儿都不慌,罗南前几日还威胁要杀掉她,所以此刻岑拒霜并未出声,只是稍微又往裴述旁边挪了挪。


    她用湿漉漉的眼怯怯地看了裴述一下,之后害怕地垂下头,卷翘的长睫颤动,不敢看罗南。


    如此矫揉做作!


    罗南如此想。但明显,裴述并没有搭理他的意霜。


    罗南在院中来回转了许久,最后对着两人说:“那我也要去。”他给去看着,不能让此女有可乘之机。


    岑拒霜:果然没错啊……


    目前看来,罗南更喜欢他家郎君,她再努力痴缠些许,让两人都相信她对高郎情深不移,这样极有可能早些归家。


    大门被敲响,桂花树下,四人的谈话声戛然而止,赵孺的声音响起,“郑娘子、郑娘子?”


    是特意来寻岑拒霜的,岑拒霜深觉和赵孺相处,可比在此处与男子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强多了。


    她连忙起身,将大门推开了一条缝隙,侧着身子出去了,却许久都没回来。


    罗南如今恨不得时刻都在裴述面前抹黑岑拒霜,对着裴述告状,“殿下,瞧瞧、瞧瞧,这可才几日,就同外面打好关系了。周围都已认识了她,殿下可得将她看住了,今晚还是不要出去的好,万一此女趁乱跑走,又该如何是好?”


    子弦默默反驳,“……伊伊阿姊不是这样的人,她只是想家了,再说……上巳节,旁人家的女娘早就出去玩了。”


    子弦这小子原本跟着殿下整日整日地不说话,如今不知被那个女子灌了什么迷魂汤,罗南刚要问问子弦,就被裴述打断了。


    裴述抬眼看他,已有不悦,他语气淡淡,“罗南,你僭越了。她——”


    他说话声音突然止住,挨训的罗南有些莫名其妙,顺着裴述视线向门口望去。


    是一艳姝女娘立于大门旁,眉间一点绯色梅花钿,披玉红纤罗裙,长袖舞衣,云鬓挽成飞仙髻,上面却只簪一木头簪子。


    容华缅貌,恍若神仙妃子。


    裴述看着岑拒霜:“……为何打扮成这样?”


    他说话的声音惊醒了罗南,罗南后知后觉,只觉此女心机颇深。


    怕此女魅惑殿下,他都让成衣坊的掌柜选最朴素的衣裳。没想到,此女竟然还有旁的法子。


    岑拒霜笑着走到裴述身侧,知道她走得太近,他又会不适,就在他一米远之处,转了个圈,余芳散开,诱人深究。


    “是赵夫人女儿的,女子在上巳都要穿新衣的啊,郎君没给我买,赵夫人就给我找了一身。”


    裴述移开目光,她无非是在提醒他,对她一点儿都不好,连新春装都没有。


    见没人接茬,岑拒霜忍了忍,又对裴述笑道:“郎君,走么?”


    罗南心想,这回必须给跟上,他还将不打算去的子弦也拽上了,美名其曰保护郎君。


    但岑拒霜知道其在瞎扯,上次都见到暗处有人随行保护了,但她也能理解罗南的心。


    困在小巷中许多日,岑拒霜近日去的最远之处,就是院后百步远的小溪了,还是为了浣衣,当真是苦不堪言。


    如今跟着裴述,岑拒霜终于光明正大地走到了大街上。


    往年此刻,她有时和阿浓一起,但更多时,是她一人目睹下方语笑喧阗。


    如今她就身处喧闹的大街上,街两旁放置着错落的灯盏,似华灯火树,如白昼。来往行人如织,一家一家走着,遇到认识的人还会互相问好,气氛很是和睦。


    岑拒霜专注看街上众人,一个没注意,便撞到了她前面的裴述,她捂着额头,有些痛,但已经从心底怕了裴述,所以又赶忙道:“郎君,我不是有意的。”


    看着眸中痛得已有雾气,但小声道歉的岑拒霜,裴述觉得她学乖了,可她如此惶恐,怕他的反应,似乎……也没有让人很开怀。


    而岑拒霜已经习惯了裴述不理她,道完歉,她的注意力很快被一处吸引过去,那应当是洛水。


    这条大河横跨三国,此处偏僻小县,洛水也是小小一条,虽然如此,洛水边的人却依旧是最多的。


    洛水边,篝火燃尽墨色,水上映着火光。女娘们皆着新春装,衣饰鲜艳,妆容娇媚。


    其中亦有许多郎君,不分男女,载歌且舞,看对眼、或是有情的男女互赠花草,若是心有意,携手离开去偏远处也不会被人指责。


    在她痴迷于喧哗热闹时,方才落下队的罗南匆匆赶上,在裴述耳旁急禀道:“殿下,漕县潜入了一批姜国人,不知原因。”


    姜国……裴述垂眸,长睫遮挡住眼中的万般霜绪。


    他的好哥哥,因冯姬成了继后,如今成了嫡长子的裴鄞,与姜国人暗中勾结上,企图置他于死地。


    姜国人此刻恰好出现漕县,其中定然有鬼。


    他抬眸,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厉,“去捉,严刑审问,之后杀掉,一个活口都不要留。”


    “喏。”罗南垂首,额间却沁出些许冷汗,离京中太久,这些日殿下看起来很好说话,甚至对冒犯他的女子处处手上留情,他险些忘掉从前的殿下有多狠心。


    此刻,他怀疑殿下不是回不去京中,而是不想回。即使太子不在,京中却仍因他掀起腥风血浪,甚至陛下与冯后生隙,连带着大皇子都受牵连,被陛下厌弃。


    同样流着东淮皇室偏执的血脉,裴述却能更深的隐藏起来。看着倒比……大皇子更可怕。


    “你们吵架了么?”岑拒霜倏然从裴述旁边冒出来,看着两人之间严肃的气氛,有些好奇地问道。


    罗南白了岑拒霜一眼,随后便转身离开了,子弦想暗暗撮合两人,所以也跟着罗南走了。


    他们商量的事,从来都不告诉岑拒霜,岑拒霜也懒得去问,知道得越少越安全。方才是为了让两人更烦她,她看着裴述,装作天真道:“郎君,咱们去那处吧?”


    她手指之处,是洛水边,许多有情人互赠花草之处。


    裴述往年都在其中掩饰,即使不愿,面对那些愚昧平民也要笑得温和,此刻厌烦至极,眉心微蹙,“为何?”


    那处都是一对又一对有情人,或是寻觅良缘的年轻男女,他为何要陪着她去?


    岑拒霜回道:“我不是郎君的外室么?”


    裴述被怼得无可反驳,“……你适应得倒快。”


    不过方妙嫣入内后便说着要去小解,岑拒霜独自在船舱内不见其人影。


    正觉奇怪时,江逾白的身形出现在眼前。


    岑拒霜心头一凛,顿时明白是江逾白让方妙嫣把自己约到这里的,她沉着脸,站起身便要离开。


    却不想江逾白抓住了她的手,“小霜,那日我们还有很多话没有说清楚,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


    “放开!”岑拒霜拼力挣扎着,“江公子,你我之间已经无话可说,大家桥归桥,路归路,还请你自重!”


    江逾白不依不饶,“小霜,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做伤害人性命的事。”


    岑拒霜觉得很可笑,她很想问一句,自己是他五年前的任务,现在纠缠着要她嫁给他的,又是什么时候的任务呢?


    但见那双少有情绪起伏的眸中沉淀着些许悔意,岑拒霜咬着牙,不愿再多说半个字。


    可她怎么也挣不开江逾白有力的手,他步步上前,将她逼进了暗影里。


    船舱的门倏地半开,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肩膀。


    “很抱歉,今夜是孤同她的约会。”


    第 33 章   合适


    岑拒霜只觉手腕被江逾白捏得发疼。


    眼见太子的到来,她毫不犹豫地折身走到太子身侧,这样的选择对于江逾白而言,已见真章。


    游舫上的人来人往仍旧,各自笑语盈盈,暗香满怀,江逾白一点点瞧见自己手边抓着的细腕落了空,从指缝中抽离而出,干脆利落,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没有任何理由再从太子身边带走她,甚至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子带走她。


    江逾白望着跟随太子背影远去的红衣身影,他捏紧了拳头,不明白为何短短几日,岑拒霜便与他形同陌路。


    若论杀人与草菅人命……那疯子裴述手上的人命何其多!


    她为何就不会厌弃太子呢?


    初夏的清晨,水雾弥漫,金粉的曦光浅浅地打在刚出苞的蔷薇之上,透过残留其上的几丝露水,散出点点星光,映出巍峨森严的红墙碧瓦。


    一阵裙摆飘过,“吱呀”一声,小院内的房门被轻轻推开。


    吹灭长明灯,侍女轻手轻脚地开了窗,一道曦光透过菱花窗棂,再穿过藕色透明的帷幛,最后浅浅落在床上少女那精致的眉骨之上。


    少女肤胜雪白,微光在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层浅浅地阴影,她睡相恬静,樱粉色的薄唇微微上翘,不知是做了什么好梦。


    忽地,侍女惊叫一声,将睡梦中的岑拒霜唤醒。


    “怎么了?”她扶着额头起身,睡意昏沉。


    “昨夜窗户没关好,”沅芷迟疑地看着梳妆台上的脚印,“好像有猫进屋了。”


    猫?


    岑拒霜抬头,见梳妆台上东西七零八落滚作一团,心里咯噔一响。


    糟了!


    她的香囊!


    连鞋也来不及穿,岑拒霜直直地扑向梳妆台,在散落成一团的针线之中捡起一个精致的香囊,而后浑身一僵。


    香囊以杏色锦缎做底,好似黄昏时分,其上秀满了是漫天晚霞,绣工精美,美轮美奂;香囊另一侧则用金线勾了一个“安”字。


    只是如今,这漫天晚霞被勾了一角,十分突兀。


    清晨的地上依然有几分寒凉,沅芷急忙上前为她穿好鞋袜,起身看到她手上的香囊之后,一时间也不由愣住,心道糟了。


    这可是小姐忙活了半年才赶出来送给太子殿下的香囊,而今天太子殿下就要回宫了!


    这该如何是好!


    岑拒霜是将门遗孤,十年前其父岑将军战死沙场,岑夫人悲痛至极,竟直接撒手人寰。幸得她的姑母岑皇后垂霜,便将她接进宫中亲自抚养。


    父亲镇国公是皇帝的伴读,母亲是西域龟兹国的公主,皇后又是她的姑母,岑拒霜身份尊贵异常,在宫里自然没人敢轻视她。


    但孤女毕竟是孤女,更何况是她入宫时不过六岁。出入宫时的彷徨和惊恐,想在想起来都让她心惊。


    所幸上天垂帘,岑拒霜遇上了她的表哥裴述,当今大周最尊贵的太子殿下。


    她第一次入宫时不慎跌倒,是他抱着她跨进宫门的;第一次写字时握不住笔,是他手把手教的;第一次打猎时不会骑马,是他牵着她的马驹亲自教……


    裴述,是岑拒霜在宫中的庇护和依靠,是她这十年唯一的岑暖。自三年前漠北入侵,裴述自请出战以来,岑拒霜没有一天不焚香祈祷,盼着他平安归来。


    而如今,精心准备了半年的礼物,却被小猫勾出了一线线头。岑拒霜拿着被毁了的香囊,一时间脑子嗡嗡响,呆住了。


    沅芷吓得脸色惨白,自责地低下头,两只手绞在一起。


    这个香囊,可不是一般的香囊。


    绣晚霞的每一道云纹,不是一般的丝线,而是岑拒霜每日忍着刺耳的聒噪和臭气熏天的鸟粪,从百鸟园那些珍贵漂亮的鸟儿散落在地上的羽毛里,一根一根精心挑选出来的。


    光是配色,就花了一个多月!


    “这是怎么了?”一道苍老却不失浑厚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乌嬷嬷!”沅芷眼睛一亮,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远远指着岑拒霜耷拉着的背影,附耳小声道:“刚刚那只小猫又来了,还弄坏了小姐送给太子殿下的香囊。”


    乌嬷嬷是岑拒霜母亲的陪嫁丫鬟,地地道道的西域人,身形颀长,比一般中原姑娘要高出半个头,高鼻梁、大眼睛,头发微卷。


    不过入乡随俗,她跟随岑拒霜的母亲进京快二十年了,早已穿汉服说汉语,一双巧手巧夺天工。


    岑拒霜不善手工,这香囊是在乌嬷嬷一针一线指导下,几乎用了三个月才做出来的。


    “乌嬷嬷,你看还能补上一补吗?”岑拒霜眼圈微红,双眼蓄泪,十分努力才不至将泪水落下。


    她的眼睛极大,睫毛浓密,眼角微垂,加上年龄小,不用刻意造作,天然有一番天真无辜之感。瞳仁不是一般的棕色,而是偏紫灰色,这是龟兹国王室特有的颜色。


    虽是胡汉混血,可岑拒霜除了一双紫灰色的眸子和精致挺立的眉眼,几乎和中原女子别无二致,如今那双紫灰色的眸子泛着水光,更带了些江南烟雨的雅致。


    “怎么不能补?”乌嬷嬷虽然声音不大,但说出的话却像磬钟一样有力,定人心弦。她轻轻抚了抚岑拒霜单薄的肩膀,将香囊拿到窗前仔细看了看。


    “这猫爪将这一圈儿的线都勾起来了,得去百鸟园再翻一翻,尽量找颜色相同的线才能配得上。”


    “太子殿下一回宫定有许多事要做,怕是只有下午才能进后宫拜见皇后,咱们还有一天的时间,不着急。”


    一听能补救,岑拒霜立马兴奋了,蹭的一下就站起来,“那我现在就去!”


    乌嬷嬷慈爱地看着她,笑道:“小祖宗,你先把衣服穿上呀。”


    ……


    圣上爱鸟,专门修建了一座养鸟的院子,还未走近,隔了一道宫墙就能听到叽叽喳喳的鸟鸣,在静谧的清晨尤为刺耳。


    原以为事情会很轻松,岑拒霜便只身前来,然而刚走到门口,她就顿住了。


    往日清冷的百鸟园,如今门口却站了不少太监宫女,岑拒霜分不清是哪个宫的,一时间踟躇了。


    虽进宫十年,但由于身份尴尬,她也长居自己宫里,不常与人走动,唯有皇后的未央宫和裴述的东宫比较熟悉。


    宫里头人多嘴杂,是非极多,她可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事儿。


    怀里揣着破碎的香囊,岑拒霜本想等来人离开再进去,可看着越来越高的日头,里面的人似乎并不打算出来,岑拒霜脸上急得冒汗。


    没时间了,不管了!


    她深吸一口气,抚了抚怀里的香囊,向园外聚集的人群走去。


    一见有人来,方才还闹哄哄一片的太监宫女,瞬间没了声。待看清了是岑拒霜,众人更是讶然,纷纷好奇地睁大眼睛望着她。


    是什么事儿,能把这位不常露面的主子请出来?


    迎着绚烂阳光走来的少女,婀娜摇曳,肤如春雪,深邃的眉眼带了些异域风情,然而精致小巧的鼻头和嘴唇,却又有几分江南女子的婉约。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在阳光下如琉璃一般波光婉转,光彩动人。


    “岑小姐。”众人屈膝行礼。


    宫里有不少皇子,不少公主,却只有一位小姐。


    “都起来吧。”


    岑拒霜不甚熟练地让他们起身,这么些年来,虽说宫里有大大小小的宴会,但岑拒霜几乎从未参加过,不太习惯应付这么多人。


    一开始是因为进宫时她要守孝,不宜聚众宴饮,后来不知怎么的,似乎大家已经习惯不叫她了。


    唯有跟着裴述,倒是勉强蹭上了几场宴会。


    见众人将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岑拒霜紧张地有些手脚发麻,哑着声故作镇定道:“你们先下去吧,我找一下德胜公公。”


    说完,她将眼神投向最后面站着的小太监。


    众人面面相觑,但毕竟是深宫中人,训练有素,心里虽奇怪,但也不便多说什么。


    待众人退下,岑拒霜提在胸口的一口气方才撤下,德胜笑盈盈地上前,弯着腰倾身问:“小的还说呢,都这个时辰了,岑小姐怎么还不来呢。”


    百鸟园是个偏僻的不能再偏僻的地方,往日里没什么人愿意来,这几个月岑拒霜几乎日日到院里捡羽毛,她待人和善,没什么架子,出手阔绰,时间长了两人自然就熟稔了。


    岑拒霜摸了摸怀里的香囊,偏头看向院内,轻声问:“德胜公公,今天怎么来了那么多人?”


    “是十殿下他们,今日太子殿下回宫,前殿忙着呢,皇子公主们难得有闲,不用去上课,就到这百鸟园转转。”


    大周皇室重视教育,公主在未嫁之前,皇子在未封王之前,皆要由王公贵族的子弟伴读,在太学学习。


    听到十殿下,岑拒霜难得皱了皱眉,似是想起了不甚美好的回忆,她下意识擦了擦手背,“是只有他一个人,还是……”


    听她这么问,德胜意外地抬头看她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低声道:“不是,还有四公主、五殿下。”


    十皇子,可是个难缠的主儿!


    岑拒霜咬着唇,一时间进退两难。


    德胜立刻会意,偏头询问:“岑小姐是想像以前一样,独自赏鸟?”


    这院子是皇家的,断没有不让别人进去的道理,这话岑拒霜可不敢随便接。


    德胜见她如此便什么都懂了,宫里头多的是狗眼看人低的人,只有岑拒霜心善,拿他们这些太监当人看,叫他一声“德胜公公”,而不是像唤狗一样“小德子”。


    德胜公公:“岑小姐放心吧,您从左边这条小道进去,小的带十殿下他们去看别的。”


    岑拒霜疑惑地看着德胜公公,不懂这个人为什么要帮自己,但她还是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枚珍珠递给他,“多谢,这个你拿着。”


    虽说与人疏于交往,但乌嬷嬷教过她,拜托人做事,许得拿钱。她曾反复叮嘱她:“你们中原有句话说的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看着那颗硕大的珍珠,德胜有些哭笑不得,岑拒霜身上的东西,几乎都是御赐,在宫里都属于最顶尖的货,他哪敢拿?怕不是第二天就有人说他偷东西了。


    “岑小姐别客气了,您昨日赏给小的那盒桂花酥还没吃完嗯。”德胜笑着回绝道。


    一路上,岑拒霜果然没遇到什么人。


    待主仆一针一针将锦囊修补好,日已西斜,东宫的小太监来报,裴述已经进了皇后的未央宫了。


    想起即将见到裴述了,岑拒霜心里直突突地跳,脑海中一会儿回忆往日的相处,一会儿忍不住想象他如今的模样。


    岑拒霜拿着装满药草的香囊,低着头近乎自言自语:“三年未见了,太子表哥会不会已经把我给忘了?”


    乌嬷嬷为她梳发的手一顿,掩去眉眼间的忧虑,在她额间点上红艳艳的花钿,失笑道:“他是你的亲表哥,在京城他就你这么一个表妹,怎么会忘了你?”


    岑拒霜:“那他三年也没有给我写过信,甚至都没有问过我一句。”


    虽说之前掰着手指头盼着裴述回来,可如今人真的回来了,反而生出了“近乡情更怯”之感。


    乌嬷嬷知道,岑拒霜这是怯了。


    没有父母的孩子,纵使身份再尊贵,却依然天生缺少了些自足的底气。


    乌嬷嬷轻轻叹了一声,转过身微不可查地抹了抹眼角,她将一支素净淡雅的白玉兰簪子别入岑拒霜发间,爱霜道:


    “太子殿下军务繁忙,连皇后娘娘都没收到过殿下的几封书信呢,可他还记得给你送簪子,可见小姐在殿下的心中地位之重,您就放宽了心吧。”


    “日头不早了,若去晚了,太子殿下怕是要回东宫了。”


    岑拒霜摸了摸簪子,莞尔一笑,窗棱的夕阳打下来,宛若蔷薇之上的露珠。


    远方传来悠长的暮鼓之声,怀着惴惴不安的心,岑拒霜迎着西斜刺目的夕阳,朝着皇后的未央宫而去。


    此时此刻,未央宫前,站着一道高挺轩昂的身影,他一双丹凤眼微眯,打量上方“未央宫”三字,乌木色的眸子淡而无颜色。


    斜阳拉长了他的身影,显得他孤寂而清冷。


    许久,暮鼓声响,他敛去眼中的冷意,踏进了未央宫的大门。


    太子瞧着那画像上的面孔,幽幽说着,“孤怎么看,都觉得这些伶人不过都是庸脂俗粉。”


    玄序衷心地认同,“那是自然。”


    太子没由来的来了一句,“她喜欢这种?”


    玄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太子口中的“她”指的是岑拒霜,他挠了挠头,“岑姑娘吗?岑姑娘喜不喜欢这些,属下也不知道。”


    玄序本以为自己可以退下了时,太子又问着话,“那你觉得她喜欢什么样的?”


    “这,这个……”


    玄序抓耳挠腮地想着,心里叫苦不迭,这人就住在了隔壁,殿下好歹也让他去问完了再回来答话。


    当下,玄序只得费心编造着,“岑姑娘自小在边关,边关不同于咱们京城,人长得比较剽悍,岑家也世代是为将门,想来岑姑娘喜欢生得孔武有力的吧。”


    但见太子提着匕首至侧脸,“孤划上一道,是不是剽悍些?”


    第 34 章   月事


    “岑姑娘!岑姑娘!救救救救救——”


    寝殿外,急促的脚步声踏碎晴好的日光,来人拍门的声响更是紧迫,岑拒霜正是午睡小憩的间隙,以为自己在做什么稀奇古怪的梦,梦里有人拍烂了门扉朝她呼救。


    直至她意识到动静的来源并非自梦里,她陡然睁开眼,“救什么?”


    岑拒霜揉着惺忪的睡眼,循声开了殿门,便见一个侍卫扑通一声朝她跪下,嘴里还急急喊着,“快救救殿下的脸!”


    岑拒霜:“?”


    救太子的脸?她没睡醒还是这侍卫没睡醒?


    这侍卫她也见过几面,所属玄序手下,为人耿介忠直,眼下这火急火燎的模样并不像是在拿她寻开心。


    顾及事态紧急,岑拒霜想也未想便跟着侍卫到了太子的书房。


    熟悉而久违的味道猛地袭来,让本就在回忆往事的的岑拒霜,恍惚了一瞬。


    她记得以前,她和裴述并非一开始就如此生疏的,然而到底是何时两人才生分起来,她也不知道。


    她刚进宫的时候,宫里的皇子公主们当时也都还小,她们看着岑拒霜落魄无依、一副好欺负的样子,小孩子天生的纯粹的恶意便毫无保留地泼洒在岑拒霜身上。


    那群无法无天的“金枝玉叶”“天潢贵胄”借着熟悉彼此的名头,强行拉她去御花园,却趁机脱了她的鞋袜,将它们扔进湖水中,而后笑着扬长而去。


    冬日冰寒,湖面结着一层浅浅的薄冰,岑拒霜不敢上前,只好蜷缩在湖边的枯树下。


    她们选的地方极为偏僻,几乎没有宫人路过,随着夜幕逐渐降临,岑拒霜浑身僵寒,不知不觉闭了眼睛。


    等她有意识醒来,她正被裴述抱在怀里,底下跪了一圈儿刚刚欺负她的人。见她醒来,众人纷纷向她道歉,一个个儿哭的涕泗横流。


    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她。


    久违的岑暖,让岑拒霜多少有些怀恋。然而裴述却一触即逝,迅速站起身来,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只朝着天空望去。


    一道刺耳的鸣叫划破长空,一只黑鹰在宫中盘旋一圈后,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裴述的手臂上。


    紧接着院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群太监侍卫慌忙跑进门。岑拒霜等了半晌,也不见裴述扶她起起身,只好揉揉被撞得生疼的手肘和膝盖,忍着疼痛默默站到一边。


    “参见太子殿下!”众人看见裴述手臂上的黑鹰,心里纷纷松了一口气,“都是小的们无能,没照顾好殿下的爱禽。”


    这黑鹰是裴述从漠北带回来的,极通人性,在战场上多次立功,裴述此次回宫,特意将其养在百鸟园,命人好生照顾。


    可猛禽就是猛禽,是不该养在笼子里的。


    百鸟园的人多是养些给贵人解闷的宠物,自然养不好战场上的猛禽,裴述本也没指望能靠上他们,道:“不关你们的事,你们先下去吧。”


    裴述抚了抚黑鹰的羽毛,不知道一直以来听话的黑鹰,为什么突然就失控了。他刚准备走,手臂上的黑鹰却再次骚动了。


    顺着它的目光看去,裴述这才注意到岑拒霜。


    此时正值午时,他刚用膳时突然被百鸟园的人告知黑鹰越笼逃跑,这才匆忙赶来。一来就见到黑鹰冲向一个女子,这黑鹰在战场上常常如利剑一般冲向敌手,这一击非同小可。


    就是因为如此,裴述连人都没看清,就直接将人扑倒护在身下。


    岑拒霜将刚刚掉下去的鸟笼重新挂好,露出了鸟笼之中那只色彩绚烂如火焰般的小鸟,看着黑鹰眼中闪着嗜血的光芒,裴述瞬间明白了。


    漠北苦寒,当地的动物为了活下去,纷纷就地伪装,常与白雪同色,鲜少有如此鲜亮色彩的羽毛。


    毕竟,越是显眼,死的就越快。


    若是就此放任不管,这百鸟园的鸟不出半天便会被他黑鹰的利爪杀死。裴述将黑鹰交给杜衡,缓步上前。


    裴述:“这些鸟是你养的?”


    岑拒霜刚刚哪一撞可不轻,虽然没有流血,但岑拒霜知道自己的膝盖肯定已经肿了。要不是裴述还在,她肯定已经直接瘫坐在地上了。


    她本以为裴述会直接走,却不想他竟在这个时候过来了。


    忍着膝盖上钻心的疼,岑拒霜回身向他行礼,声音轻柔,仔细听的话,甚至还带了点儿吸气和哽咽。


    “回太子表哥,这些鸟不是我养,我也只是偶尔来。”


    小姑娘低着头,一副怯生生的样子,说话细声慢语,像是中气不足,与他常见的漠北女人大相径庭。


    漠北一带民风彪悍,女子可以骑马射箭,甚至能上沙场杀敌,许多女子骑术剑术不输男子。


    大周前些年一直被漠北侵扰,裴述甚至想过突破男女之防,在边境学习漠北民族,却最终还是被一群儒生以千年礼法祖制劝住了。


    对此,裴述心里十分不屑:国将不国之时,又有那个敌人会尊重你的千年礼法?


    裴述看着只留下一个圆圆脑袋的岑拒霜,沉声道:“抬起头来说话。”


    岑拒霜无奈,被迫抬头向他看去。


    由于裴述的目光,岑拒霜越发挺直腰杆,结果膝盖上抽抽得疼。她忍着泪意的眼圈微红,虽不是哭得梨花带雨,却也是眼泪汪汪,一眼看去,一汪春水。


    裴述先是一愣,而后心里一嗤。


    被撞一下就哭了?这种吸引他的把戏,他已经见得太多了。


    不过,见她演得这么卖力,裴述倒是想知道对方到底想干什么,或者说,她身后的究竟想要干什么。


    毕竟,若是没有必要,他再也不想踏进未央宫的大门。于是他故意问道:“你怎么了?”


    岑拒霜心里一颤,她想说刚刚被他撞伤了膝盖,想说自己现在非常疼,然而话到了嘴边,却顿住了。


    裴述最不喜娇弱的女人,以致连他东宫上下没有一个宫女,甚至连端茶送水的都是小太监。


    岑拒霜轻轻掂了掂受伤的那条腿,将重心偏到另一条腿上,不知碰到了哪儿,她隐隐抽了口气,却强迫自己摇摇头道:“没什么。”


    这哪里是没事的样子?!


    裴述心里冷哼一声,欲擒故纵!


    也不知道这么一个小姑娘,从哪里学来这样的手段。


    裴述多看了她一眼,见对方依然埋着头不说话,心里无端冒起一阵无名火,他振臂一挥,压住心里的火气,冷冷道:“我的黑鹰要养在这里,这些鸟今天就会全部送出宫。你若是喜欢那只鸟,最好现在就带它走。”


    岑拒霜膝盖处的伤口钻心地疼,她全身心都被痛苦折磨,脸上逐渐析出一层薄汗,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


    对裴述的话,她并没有听得很真切,她只希望他赶紧离开,不要发现她的异样。


    好在,裴述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墙角,岑拒霜提在心口的那口气一松,倏地倒在了地上,一直悬在眼眶中的泪水,哗的一下夺眶而出。


    真疼啊。


    她一个人缓了一会儿,周围除了叽叽喳喳的鸟鸣,没有一个人。她迟疑了一阵,撩起自己白净的手肘,果不其然,一片青紫。


    手肘如此,那受伤更甚的膝盖只会更严重。


    沅芷和有兰并不知道她在这里,岑拒霜只能自己走回去。她颤颤巍巍地起身,一瘸一拐地避开宫人,往芙蕖宫里走。


    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丑态,她只好走偏僻无人的小道,路过落月院时,正好听到一面传来一声巨响,岑拒霜被迫脚步一顿。


    落月院里曾住着圣上最受宠的瑶妃,几年前瑶妃突然病逝,留下了方才十二岁的六皇子裴玄铭。


    六皇子年幼,岑拒霜的姑母岑皇后便主动将其收在膝下,没想到一年冬天他竟不慎跌进冰湖,烧了三天三夜后,醒来就成了痴傻。


    虽说岑拒霜是岑皇后的侄女,但瑶妃却似乎并不在乎她的身份,待岑拒霜极好。而他和裴玄铭也曾是同窗,因此这些年来,岑拒霜一直暗中照拂已经痴傻的裴玄铭。


    岑拒霜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强忍着腿上的疼痛,缓缓走进院内,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高亢尖锐的怒骂。


    “一个傻子也敢耍脾气,你以为你还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子不成?!”


    “给你一口饭没让你去见你那短命的娘,已经算是我们仁慈了!”


    “我呸!”


    “你也不看看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当年还以为进了个金窝,没想到连个狗棚也算不上!”


    “你不吃是不是?不吃最好!要是识相你就早点死算了,也算解放了我们这两个老骨头!”


    两个老嬷嬷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怒骂,岑拒霜心里的怒气也蹭蹭向上涨,一时连身上的伤都忘了。


    瑶妃离世后,她担心裴玄铭出事,多次瞒着皇后偷偷前来探望。每一次来,她给这些伺候的嬷嬷带的东西都不少。


    只是自裴述要回宫的消息传来,岑拒霜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疏忽了落月宫这边。没想到这两个人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做出虐待主子的事情!


    她看着那两个臃肿的身形一前一后走出,气得手指紧紧地捏着树干,指尖泛白。


    人心不足蛇吞象,就这么一段时间没来,这两个人就敢这般跋扈,也不知道裴玄铭被这两人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待人都离开后,岑拒霜轻轻推开房门,只见地上洒了一片稀粥,说是稀粥已经算是十分勉强,地上连小米也没几粒。


    往内看去,一个男子蜷缩在床上,他背对着门口,听到动静还以为是那两个嬷嬷返回,不禁害怕地将头蒙在被子里。


    岑拒霜看着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裴玄铭,心里泛起一阵心疼。


    当年的裴玄铭,也是如裴述一般的天之骄子,虽说幼时顽劣了些,却也是圣上掌心宝,只因瑶妃早逝有意外落水,如今沦落到人人可欺的地步。


    岑拒霜忍着膝盖上钻心的疼,一步一步向床边靠近,轻声道:“裴玄铭。”


    床被下的人一僵,而后迅速掀起身上的被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岑拒霜。


    他面容清俊,一双好看的眼睛如一湾泉水澄澈见底,这是只有孩童才会有的干净眼神。自从五年前裴玄铭失足落水,他的心智便永远停留在了孩童。


    看着岑拒霜柔柔地对他笑,裴玄铭抽了抽鼻子,委屈地盯着岑拒霜看,一股热泪顺着脏兮兮的脸颊流了下来,像是在无声控诉着岑拒霜的薄情寡义。


    岑拒霜心里一梗,内疚感铺天盖地而来。


    她下意识向前走一步,却忘了膝盖上的伤,剧痛之下她直直地向前跌去,伤上加伤,痛上加痛,岑拒霜疼得一张脸都白了。


    裴玄铭被吓了一跳,立马跳下床蹲在她的身边,一双手伸出去却又僵在了半空,不知所措道:“霜、霜儿?”


    太子眼神渐变幽邃,如夜行的狼窥见了吸引之物。


    他俯身移近,低下头舔在了她的眼尾处噙着的泪。


    “太咸了。”


    岑拒霜便觉眼尾忽逢湿热的意味,比起她有些发凉的眼泪,这样的舔舐如同烧灼的火星子附着在了其上。


    她正想别过头去避开,太子已顺势躺在了她的身侧。


    他搂着她的腰,另只手捏着她的膝盖往下撇去,将她蜷起的身子展了开来,像是捻起一株含羞草,耐心缓慢地把卷起的枝叶部分展平。


    今时已是近五月,日夜不再寒凉,岑拒霜所着的衣裳也做得轻薄,更不用说现下她穿的,是舒适薄透的寝衣。她如今在东宫的衣裳尽是量身而做的新衣,尤珠心细,考虑到后面的时节只会越来越热,为她做的衣裳也偏薄。


    隔着这薄薄的寝衣,太子的手掌自她的后腰位置游移至了前处的小腹。


    那发热的手掌搁在了她疼痛不已的腹部,如温度适宜的汤婆子来回熨贴着,渐渐舒缓着她的不适。


    岑拒霜终是放松了紧绷的神经,却觉太子的指节往她肚子捏了捏,她顿时酥软了身。


    第 35 章   抱着


    昏暗夜色里,未有着灯的寝殿静得唯有榻畔之人的呼吸,太子的鼻息不紧不慢地扫过她的面颊,灼热的温度盈满了怀。


    岑拒霜紧阖着双眼,随着视觉的减弱,其余感官便变得极为敏锐。


    她能清晰感知到太子的指腹拨弄似的捻着,不时揉来捏去,原本消减了疼痛的小腹便被他惹得发痒起来,酥酥麻麻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感觉爬满了神经,像是有人透过她的皮肤,在她的骨子里挠痒痒般。


    岑拒霜登时睁开眼来,她不由得在被窝里摸黑,寻着太子的手,指尖弱弱地搭在了他的手背上欲阻止他的动作。


    漠北上的游牧民族如一只盘旋在大周上方的幽灵,每到秋冬之际,便开始在大周边境蠢蠢欲动,时刻准备侵袭。


    他们总是来势汹汹,却又在大周援兵到的时候果断退兵,这让大周不堪其扰。然而不久前,这只恶狼却亲手递来了求和停战帖。


    漠北王室内乱,漠北最年幼的王子赫连珏趁乱夺权,快速平定了战局。方才坐稳了皇位,他便亲自写下一份停战书,派亲信送给在大周边境驻守了三年的裴述。


    如今,这封信就在大周朝堂之上,周帝的手中。


    停战,曾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然而如今,他拿着这封信,却深深地皱起了眉头,久久不语。


    见周帝如此神态,对信件翘首以盼的文武百官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和漠北对峙多年,不管是国库花销还是百姓赋税,都到了极限,没有人比周帝更希望赶紧停战。


    然而,连他都露出如此神态,赫连珏他到底写了什么?


    周帝不语,众人只能将目光投放到站在最前方的裴述身上,毕竟这封信是赫连珏写给他的。


    然而让他们大失所望的是,裴述站得如一根悬挂的狼毫,任身后的视线快将他捅成了筛子,他也纹丝不动。


    裴述则紧紧盯着周帝的神情,良久,他低头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似是嘲讽又似讥笑,他上前一步,高声道:


    “父皇迟迟不语,可是在担心赫连珏的诚意?若是如此,那父皇大可放心。”


    “这封信是赫连珏一月前写给我的,他选择在初夏而不是隆冬时节送来求和信,说明他并不是麻痹我们,而是真的想停战。”


    众所周知,秋冬时节天气严寒,尤其是漠北一带,更是一望无际的冰封千里,几乎寸草不生,方圆百里找不到一口吃的。因此,每每临至秋冬,大周与漠北边境的一方城不管是守将还是百姓,无一不是秣马厉兵,枕戈相待。


    而春夏之际,漠北食物充足,没必要南下强攻一个中原大国。


    众人提了神,紧紧地盯着裴述,等着他的下文,只听他继续道:


    “两国联姻,自古以来都是维系和平的手段,况且是对方提出的联姻请求是相互联姻,他也会送她的嫡亲妹妹到我大周。


    “儿臣认为赫连珏的提议,不失为一种好办法:一可解决我与漠北积压多年矛盾,二可平息多年纷乱,百姓得以生息。”


    “还请父皇明鉴。”


    他的话句句在理,掷地有声,在空旷安静的大殿内,无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臣心头一震,面面相觑,仿佛不敢相信居然会有这么好的条件。


    两国和亲,免于干戈,一般都是弱国向强国做出的一种妥协。哪方先提出,就说明哪边势弱,祈求以这种方式求一条活路。


    然而,赫连珏竟提出相互联姻,实在是取了和亲之优点,却又完美避开了哪方丢脸的问题。


    第一个表态的是户部尚书,这些年漠北军费的开支,已让他们户部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了。他坐左踏一步出列,扬声道:


    “臣以为,太子殿下所言有理。我朝与漠北交战多年,自先帝时就已花费了不知多少金银,然而漠北部落势力就像春风过境之野草,无穷尽也。”


    “臣附议。”


    执掌中枢的程丞相也站出来,他已经年过六旬,却已经白发苍苍,垂然老矣。但是他的话却十分有力量,待他站出来,他身后大大小小的官员也都出列了。


    一时间,仿佛是裴述带领着群臣集体反对周帝一般。他们的步步紧逼,无异惹恼了大殿之上的周帝。


    他捏紧了那封信,狠厉的目光从信纸上抬起,扫过殿下一群站得笔直的群臣,沉声道:


    “你们,知道赫连珏想要谁去和亲吗?”


    说完,他紧紧地盯着正前方的裴述,然而裴述就那么静静地回示着,眼神一如既往地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感情,然而就是这样的眼神,却让周帝更加愤怒。


    裴述,不知从何时起,早就已经偏离了他曾给他制定的路线,变得越发不可控制。


    然而殿下的文武百官听周帝这么说,却彻底怔了。


    和亲,除了宗室的公主,还有谁能去和亲?


    别人去,那人家赫连珏也未必肯要啊!


    群臣们面面相觑,皆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周帝妃嫔众多,所诞的子女数量十分可观,甚至有些皇子公主除了重大典礼上能见到周帝,几乎一辈子都见不到自己的父亲。


    想找出年龄合适的、待字闺中的公主,这难道还是什么难事不成?


    然而这话他们还没问出口,就听周帝眯着眼看着为首的丞相和户部尚书,显然是已经怒极:“他要的,是已故的镇国候之女,这下你们还赞同吗?”


    此话一出,连侍奉在周帝殿前的太监都惊讶了,他们不能参政,但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过惊悚,以至于他们连这条禁律都忘了。


    十年前,漠北突然大肆举兵南下,所到之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犹如人间炼狱。其时,驻守漠北的镇国候岑轲面对十倍于他的大军临危不惧,以身卫城,如一只定海神针,挡住了敌军的铁骑,最后以身殉城。


    如若不是他以命相搏,那大周早就沦陷在漠北骑兵的铁骑之下了。


    岑轲牺牲时,不过三十余岁,膝下唯有一刚满六岁的女儿。十年来,“英雄枯冢无人问”,众人没想到居然是这个人选,想了好一阵,才想起岑轲那个遗孤如今正养在宫里。


    有人觉得不可思议而受惊吸气,有人无奈摇头叹息,有人眼神灰败丧失希望,然而有人只觉愤怒非常。


    兵部尚书曾在岑柯的军中待过,不管是出于对故去同僚的同情和惺惺相惜,还是曾作为一名大周将军,他都无法坐视不理。


    “请陛下三思,镇国公为国捐躯,如若再让他唯一在世的女儿去和亲,嫁给杀父仇人,那天下豪杰和有识之士会怎样看待我等?”


    “说是贪生怕死已是口上留情,如此,只怕会失了人心啊!”


    另一人也上前表示赞同,他上前愤慨道:“依臣所见,赫连珏提出这样的请求,无疑是在羞辱我朝!陛下万不能答应!”


    “哼!”户部尚书轻哼一声,瞥向兵部尚书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道:“你们这些好战之人,知不知道你们每打一天,我户部要拨多少银子?”


    “前年南方大水,去年西北大旱,你们知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灾民流离失所?为了保证你们军需,我们户部左右为难,被迫挪用救灾的粮食。”


    “今年才初夏,钦天监前不久就告诉我们户部,说是今年恐怕又是大旱的一年,如若真是如此,你来告诉我,你们的军需我到底是给不给?又要从哪里给你们扣出来?”


    “难道,你们还要从灾民的口中再夺食吗?!”


    “你!”


    兵部尚书大怒,脾气向来火爆的他怎么能忍受如此诘难?为国为民在外征战,却被人一句话扣上“从灾民口中夺食”的帽子,如何能忍?


    他一步上前,直接扯着户部尚书的领子一把把人揪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怒视对方:“你把话说清楚!谁从灾民口中夺食了!你他妈——”


    “都闭嘴!”高台之上,一声怒吼,成功让两人停下争执。


    “吵吵吵,就知道吵!吵能吵出办法来吗?!”周帝气得将案上的文牍一把扔在地上,“啪”地一声让群臣吓了一跳,纷纷跪地请罪,他脖颈上青筋暴起,死死地盯着底下的罪魁祸首。


    如若不是他带来的这封信,那今日怎么会有如此争端?


    裴述似乎并未意识到周帝对他的暴怒,在一群长跪不起的群臣之中,唯有他长身玉立,不慌不忙地跟着群臣一起劝道:


    “父皇息怒,此事还未有定论。此等大事,也不急于一时。”


    周帝看着底下的裴述,忽地发现他此时竟看不懂他的眼神了。


    明明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也是第一个挑起纷争的人,却在刚刚群臣吵成一团时,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甚至是看好戏的模样。


    他微眯起双眼,再次打量这个三年未归家的大儿子,一锤定音:“此事,容后再议!”


    而作为大周朝堂纷争对象的岑拒霜,此刻正一瘸一拐地拄着拐杖,偷偷地避开侍女们,正打算翻过小门,却不想一开门,便被门外的人逮了个正着。


    岑拒霜吓了一跳,脚底一滑失了平衡,整个人往后栽去。


    门后那人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一把抱住岑拒霜,把她扶稳后,皱眉盯着她的伤腿,揶揄道:“怎么回事啊你?不会你的太子表哥回来了,你激动地从床上掉下去,摔断了腿吧?!”


    来人一双飞舞灵动的杏眼,嫣嫣一笑,露出两个酒窝。


    岑拒霜本是惊魂未定,闻言耳朵一红,赶紧去捂她的嘴巴,左右瞥了瞥,见没有人才放下心来。


    岑拒霜:“小九,你又胡说些什么!”


    小九,当朝九公主,生母不过一个御花园修剪花枝的宫女,一次酒后临幸后,她便再也未见过周帝,周帝给了她一个贵人的位份,让她独自一人抚养九公主裴欣悦长大。


    两人在太学中相识,裴欣悦的身份,在阶级森严的太学之中,比岑拒霜还要再低一个等级,但她却天生乐观,总是笑意盈盈。


    她本以为岑拒霜是假装的,然而见岑拒霜是真的受了伤,她满含笑意的嘴脸倏地收敛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肃然道:“是谁欺负你了?是不是裴桢林那个王八蛋害的!”


    岑拒霜:“……”


    她瞧了瞧身后,拉着她悄声道:“不是的,这是意外。”


    “我现在想要去看看裴玄铭,你能不能带我去一趟?”


    “又去看那个傻小子!”裴欣悦翻了个白眼,她一向对裴玄铭不太待见,本想拒了,但见岑拒霜一脸希冀地看着她,只好认命叹道:“怎么这么倒霉,好不容易休假了,又到你这儿当苦力了!”


    岑拒霜抿嘴一笑,一语戳破她的伪装:“我看你是写不出来老师留下的课业,被你母亲撵到我这儿来的吧?”


    在裴欣悦恼羞成怒之前,她赶紧捋了捋她的毛,“放心,我都做完了,一会就给你看看。”


    裴欣悦眉眼一扬,挑眉道:“这还不错!”


    ……


    裴述下了朝,叫住了前方年过八旬,步履蹒跚的礼部尚书。


    裴述:“李大人,孤已三年未归,这宫里如今可还有皇帝皇妹未曾有过婚约?”


    礼部尚书一怔,想起刚刚朝堂之上的情景,不由多看他两眼,然而裴述一脸平静,似乎只是作为一个皇长兄对弟弟妹妹的关照。


    他沉吟许久,用苍老嘶哑的声音悠悠道:“到了适婚年龄而未曾有过婚约的,大约只有九公主了。”


    “九公主?”裴述狞眉,一时没想起来这人是谁。


    礼部尚书见状,幽幽提醒道:“雨泠宫那位。”


    裴述颔首,丝毫没有觉得想不起自己的弟弟妹妹有什么不对,淡淡道:“多谢李大人。”


    虽然,还是没想起来。


    正打算走,却听礼部尚书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一脸懊恼的模样,“殿下恕罪,老臣还漏了一个人,这人也已到了婚配的年龄了。”


    裴述扬眉。


    礼部尚书:“落月宫,瑶妃之子,裴玄铭。”


    天晴如洗,巍峨的朱红宫墙下,浩浩荡荡的军队随在了皇帝身后,百官已是整装待发,大大小小的马车堆积在了宫门旁。


    皇帝望着天色,眼见快到了出发的时辰,招来老太监相问,“去派人问问太子,怎么还没来?”


    老太监躬身答道:“陛下,一炷香前,东宫那边说……殿下在忙着打扮岑姑娘……”


    皇帝眼角一抽。


    这人都还没娶到东宫,就开始臭美打扮起他的太子妃了,盛典在即,百官当前,太子明摆着是恨不得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有个这么美的太子妃。


    皇帝无奈地叹了口气,“别去催了,由着他们吧。”


    他看到亡妻昭贤皇后的旧衣穿在了岑拒霜身上时,就该知道太子待这个小丫头的特别。


    少顷,宫墙里头倏地传来一阵惊呼。


    皇帝循着涌动的人潮看去,密密麻麻散开的人影无不在问,


    “太子殿下身旁的姑娘是谁?”


    第 36 章   坐腿


    宫门尽头,奢华绚丽的轿撵驻足于前,只见金帐掀起一角,太子慢悠悠地自轿撵而下,鲜红的衣袍被风扬起,浸在天光之下似流动的血色。


    百官见到太子的到来,忽的陷入短暂的沉默,余光却见太子从轿撵里牵出另一位美艳动人的小姑娘,二人齐齐被侍卫拥簇着而来。


    那小姑娘瞧着不过十五六岁,一袭银朱的衣裙衬得她的面庞白如霜雪,净然无暇,翠羽似的眉下,一双纯澈的眸子敛着秋波,一行一止都极为惹人瞩目,美得不可方物。


    二人身着的衣裳颜色相近,扮相皆浮华夺目,周旁的人视线便是想要挪开,也忍不住往二人身上看去,又碍于太子当前,多数人只敢低着头偷偷打量着。


    下一刻,百官之中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似是炸开了锅。


    “不是说太子殿下不近女色吗?那小姑娘又是谁?”


    这样的疑问几乎是传遍了宫门跟前。


    暴雨初歇,天色渐晚,暮色垂垂,晚霞漫天。


    岑拒霜斜身悠悠侧卧在抬舆之上,微微合眼养神。柳叶儿的那枚药丸果然有效,不过片刻,她就感到舒服了不少,竟连腿上的伤口也不怎么疼了。


    只是脸上的潮红,一时半会儿也褪不下去。沅芷将软垫垫在她的腿下,免得伤口再上下颠簸折腾。


    刚一凑近岑拒霜,一股异香猛然间窜入鼻息。


    不像是寻常的脂粉香,而是淡淡的兰花幽香,一缕缕飘在空中,沁人心脾。


    沅芷微愣,下意识抬头看向一脸疲倦的岑拒霜,心下起疑。岑拒霜生活起居所需的一切物什,全都是经她的手,连所用的香料都是经乌嬷嬷特意叮嘱过的,低调而内敛。


    但她却从未闻过此香。


    那问题来了,这香味到底从何而来?


    岑拒霜身份特殊,但心思单纯,被保护的极好,这么些年来她除了与九公主裴欣悦和六皇子裴玄铭常走动之外,几乎从未主动与外人接触。


    想起岑拒霜先前离开芙蕖宫一整天不见踪影,沅芷心里咯噔一响。担心宫里其他心怀不轨的人私下接触岑拒霜,她不放心地悄悄凑近轻嗅。


    但细细闻来,这股幽香竟不似不慎沾染上衣摆的,而是从岑拒霜身上散发出来的。越靠近她细腻莹白的肌肤,那香味越发馥郁。


    沅芷忽地想起了刚刚岑拒霜吃的那枚药丸,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她惊讶地看着岑拒霜,欲言又止。


    “小姐您……”


    岑拒霜闻言揉揉眼睛,疲倦地睁开眼,一汪泉水似的眼睛望向她,慵懒得像一只猫,道:“怎么了?”


    她一开口,芳香更甚,几乎是一瞬间,狭小的轿撵充斥着淡淡的兰香,配上她的现在穿的衣服,美得宛若幻化出的一只兰花妖。


    见她如此,沅芷心里多了几分心悸。


    皇后娘娘素喜奢华,因此她们以往来未央宫时,乌嬷嬷总是叮嘱她将岑拒霜打扮得素净而低调,生怕抢了皇后的风头。


    可如今……


    沅芷望着岑拒霜一身天青色云丝长裙,夜幕降临又下了场雨,她又添了一层水绿色薄纱外衣,发间一枚碧玉坠子,银丝边钩织的腰带轻轻一系,显得款款细腰,不堪盈握。


    在这人人都抢着姹紫嫣红的后宫之中,岑拒霜的打扮已是素净到了极致,但奈何只要她双眼将人这么一望,就足以让人心神恍惚。


    如果再加上这股幽香……沅芷心里打鼓,她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才能不冲撞皇后。


    正纠结间,抬舆忽地一停,主仆二人一顿,岑拒霜揉揉自己的脸颊,让自己清醒一些。


    虽然宫里头人都怕皇上和皇后,但是他二人一向对她可亲,从不会出言苛责,因此旁人一听到皇后召见,几乎个个胆战心惊,但岑拒霜却毫无心理负担。


    她伸伸懒腰,正准备掀开帘子下去,就听外面一阵齐刷刷地跪地声。


    “参见太子殿下。”


    岑拒霜掀帘的动作一顿,脸色僵住了。


    沅芷不知前情,只听裴述在外头,她心里替岑拒霜高兴,正打算为岑拒霜拉开帘子,却没想到一抬手,竟被岑拒霜按住了手。


    沅芷疑惑:“怎么——”


    “等等。”岑拒霜悄声道。


    先等裴述离开再说。


    早在今天裴述愤然离开落月宫之时,岑拒霜凭借之前对他的了解,早就做好了一个月见不到他的打算。


    却没想,如今竟会这般凑巧,两人刚才不欢而散,这才过了不足两个时辰,她就又见到了裴述。


    岑拒霜现在不知道以何种姿态去面对裴述,只能寄希望于他只是路过,她心跳如雷,默默地在心里祈祷:赶紧离开,赶紧离开……


    良久,岑拒霜屏息凝神,竖起耳朵靠近轿撵,没听到半点儿动静,她心下松了一口气。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然而一抬头,却恰好对上裴述那双淡淡的乌木色眸子。


    岑拒霜心里一梗,心脏骤停。


    裴述,就这么硬生生闯进她的眼里。


    那垂目下望的模样,让岑拒霜觉得,他似乎已等待多时了。


    岑拒霜受惊的模样,似乎是让裴述有几分不满。


    他的目光沉静如水,棱骨分明的手强硬地替岑拒霜掀开帘子,另一只手伸到岑拒霜的眼前,不容拒绝道:“岑妹妹。”


    “雨天路滑,小心。”


    伸出的手,不是邀请,更像是一种威胁。


    岑拒霜无语凝噎。


    明明之前连跟她待在一个屋檐下都不愿,现在却又向她伸出手扶她。岑拒霜觉得,裴述的心思比海底还深,越发难猜了。


    她看了看对方的手,棱骨分明、指节修长,手心和指尖处有一层淡淡的茧子,是他三年征战沙场的印记。


    这双手,除了以前她小时候被人欺负时伸向过她外,长大后这还是第一次。


    那时,裴述的手岑暖有力,公然抱着她走进了东宫,还牵着她的手走遍了皇宫的各个角落。当时,那些欺负过她的人,纷纷躲在自家宫门外头,侧目以视,不敢出门。


    当时的她,天真的以为这双手会一直牵着她,却不想有一天,裴述竟先放开了手。


    而她,怎么也追不上。


    往事一一浮现在眼前,岑拒霜低头抿了抿嘴,掩去心里的思绪万千。见他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岑拒霜硬着头皮搭上他的手,提着裙摆随裴述出了轿撵。


    她低头看路,丝毫未见裴述眼里的复杂。


    事实上,裴述确实专门在等岑拒霜。


    见她明明知道他在轿撵之外,却半天也不肯下轿,裴述心里无端起了一阵的焦躁。


    “岑妹妹。”他沉声道。


    掀开帘子的一瞬间,一股幽香扑面而来,裴述以为是轿撵上撒的香料,然而将岑拒霜牵到身边时,却发现这股香越发浓郁。


    这股味道,与她之前的味道截然不同。


    他蹙眉:“岑妹妹特意换了香料?”


    岑拒霜:“?”


    岑拒霜实在是怕了他的反复无常,微微抽动自己的手,却发现裴述却暗中用了力,在看不到的地方紧紧捏住了她的手心。


    旁人看着似乎是她搭在裴述的手心,但实际上岑拒霜却怎么也挣脱不掉。


    岑拒霜的心一下子就慌了,她不知道裴述是什么意思,只好先被迫答道:“不是,我从不用香。”


    不用香?骗子!裴述心里冷哼!


    一想到她是为了谁而来特意焚的香,他的脸色越发阴沉,甚至无意识捏紧了握着岑拒霜的手。


    岑拒霜吃痛地皱眉,不解裴述怎么突然就生了气。她想起之前和裴述在皇后面前一起出现时,皇后阴恻恻的神情,她再次尝试挣扎,想抽出自己的手。


    然而,裴述捏得越紧了,侧头看她,定定道:“路滑,我‘扶着’妹妹。”


    “扶着”二字,还特意加重了语气。


    岑拒霜自知拗不过他,只好被他“牵着”走进了未央宫。


    她一身天青色衫群,发间的碧玉坠子泠泠作响,他一身玄黑色长袍,腰间的白玉环轻摇慢摆。在漫天的红霞之下,两人携手款款而行,像极了一对下凡的金童玉女。


    宫女们被这一幕惊艳,甚至忘了第一时间去通报。


    未央宫内,中门大开。


    室内氤氲着淡淡的檀香,岑皇后一身华服、妆容精致,她亲手接过宫女的茶壶为周帝弯腰斟茶,眉眼间的欢喜难以掩盖。


    见周帝盯着墙上的那副“姹紫嫣红”出神,岑心绵柔声道:“陛下,刚下了场大雨,外面寒气重,喝些茶暖暖身子吧。”


    “这茶还是上月陛下赏赐的贡品雪岭云雾,多谢陛下念着臣妾,让臣妾也有口福与陛下同饮。”


    周帝从画上移开眼,目光落到了杯中的茶上,意外道:“竟还有吗?今年南部大旱,这茶少了不少,岑拒霜最爱喝这茶了,朕就让人全送到你这里了。”


    他抬头看向她,问:“你给她送过去了吗?”


    稳坐九五之尊二十余载,即使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也让人无端惊起毫毛。


    岑皇后尽力维持住脸上的微笑,僵硬道:“臣妾不爱喝茶,大半都给岑拒霜送去了,余下的这些就等着陛下来呢。”


    周帝不再说话,似乎对这个回答甚为满意,实际上,在与岑拒霜有关事情的处理上,他对岑心绵的安排,一向都是满意的。


    包括十年前她将岑拒霜接进宫养在身边,包括不让岑拒霜接触其他男人,包括不给岑拒霜安排婚事,包括每次让他借她的名义来看岑拒霜……每一步安排,都深得周帝的心。


    他神色下意识朝外张望,一想到即将见到岑拒霜,他心里就像蚂蚁爬过一般酥麻,他眼底越发暗沉,心里的欲望像是要破笼的野兽。


    只等着镇国公那批老臣完全从朝堂上退去,只等着漠北的事情完全解决。


    岑拒霜,就完全属于他了!


    他会让十年前那双倔强的、宁死不从的紫灰色眼睛,完完全全臣服于他,沾上他的印记!一想到此,周帝觉得连心跳都快了几分。


    “我记得去年岑拒霜在你生辰时画了一幅“莲动渔舟”吧?”周帝按捺住心里的澎湃,指着墙上的画,命令道:“换上。”


    岑心绵心里一梗,半笑着的嘴角彻底僵住了。


    岑拒霜每年都会给她送一些亲手做的东西,不过她向来不关心,如今谁知道那幅画在哪儿?说不定早就烧了。


    但她只能咬着牙将心里的不甘和怨恨咽下,微笑道:“是。臣妾稍后就让人换上。”


    周帝满意于她的岑顺,不管他做什么,她总是笑着答应,这也是他一直让她稳坐皇后的原因。


    突然,门外有一道影子闪过,他目光朝门外看去。


    远远的,只见一男一女相伴而行,两人相互依偎、举止亲密,似是想到了什么,周帝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紧紧地盯着那两人。


    岑心绵看他久久未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神也凝住了。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和侄女,她比周帝更加熟悉,只一眼就认出他俩。她死死地盯着岑拒霜,看着她搭在裴述手心的那只手,恨不得用眼神将它戳断。


    好啊,有其母必有其女!她娘勾引了自己的丈夫,现如今她不仅跟她抢周帝,还来勾引她的儿子!


    岑心绵心里泛起滔天的怒火,牙齿气得咯咯作响。


    暮色沉沉,视线不明,周帝看着宫殿外面容模糊的两人,面无表情道:“那两人是谁?”


    岑心绵双手握拳,指甲戳进了自己的手心渗血而不知。她没听到周帝的提问,但是宫外高声传报的太监,代替她回答了。


    “太子殿下、岑小姐到——”


    周帝的眼底,瞬间沉了。


    岑拒霜鼻尖一酸,眼角止不住湿润起来,这些日叔父为了她的婚事也没少奔波。听说江夫人被叔父提刀架脖子上,昏迷了好些时日,江家好些次试图推罪至叔父身上,但都不了了之。


    她抱着岑侯爷的胳膊愈紧,“小霜给叔父带来麻烦的这些日,辛苦叔父了。”


    “傻丫头,叔父有什么辛苦的,”岑侯爷摇摇头,想起她的婚事,叹了口气,“你爷爷还在的时候,和江老爷子是至交。那会儿你母亲有孕,适逢逾白这孩子三岁,你爷爷醉酒时,便说若你母亲生下来的事女孩儿,就同逾白定亲。”


    “你母亲性情刚直,那会儿听闻后便闹着要去江家退亲。她说啊,等你长大了不见得会愿意嫁给江逾白,她不希望你还未出世就处处受限,得不来你想要的幸福。”


    提及旧事,她思绪不由得飘忽,“娘亲……也从来没给我说过……”


    “后来你不在京城,你娘亲自是不希望这桩婚事成为你的负担。”


    岑侯爷说着,忽又将话一转,面色俨然。


    “小霜,叔父问你,你喜欢太子吗?”


    第 37 章   林猎


    岑拒霜没想到,叔父会如此直白地问她是否喜欢太子。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就连关乎风月里的“喜欢”是为何物,她自己也给不出答案,更遑论提及喜欢谁。


    岑拒霜挼搓着衣角,面色茫然地问,“叔父怎么会这么问……”


    “我能看出来,太子待你与旁人不同。但抛开太子的性情本就不适合做一个好丈夫,若是小霜嫁进了宫里,一辈子困在里头不说,日后还会与众多女子同享一个夫君,争风吃醋,后宫的手段防不胜防,届时叔父如何放得下心……”


    岑侯爷拧起眉头,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叔父只希望小霜这辈子平平安安,有个好的托付,顺遂过完这一生便好。”


    岑拒霜很快否了叔父提出的预想,她轻轻摇着头,“我和太子之间不是叔父想的那样,我也从来没想过当什么太子妃。”


    说到底,若非一开始在赏春宴撞见太子杀人、后来又阴差阳错两人一道中了蛊,她和太子之间或许便不会有这么多的牵扯。


    自三年前漠北进犯以来,大周几乎每日都笼罩在战事的阴云之下,太子裴述凯旋归国,圣上大喜之下,天下大赦,举国同欢。


    其中,当然也包括在太学的岑拒霜。


    自裴述归来,前朝一时间事务纷繁,竟连授课的博士都被叫走了大半。如此,岑拒霜倒是免了每日那让她痛苦至极的课业。


    倒不是岑拒霜课业不好,而是太学之中有位夫子乃是岑拒霜父亲的旧友,他为人板正,一丝不苟,或许是觉得对岑拒霜严加要求便是对旧友遗孤的照拂,因此对岑拒霜尤其严厉。


    岑拒霜上课时候是一丝也不能放松,生怕自己一个走神,便让夫子觉得岑家后继无人了。


    虽然,岑家现在除了她,确实已经没人了。


    沅芷静静地为岑拒霜研磨,她从小跟着岑拒霜,本来有读书识字的机会,可自岑拒霜进宫后,她便每日只能在这芙蕖宫待着。


    虽然她看不懂岑拒霜写的是什么,却也敏锐地感受到了美。每一个字清秀隽永,秀丽淡雅,像一一颗颗漂亮珠子连在一起似的。


    然而,岑拒霜收笔之后却始终皱着眉,凑近看了几个字后,一把将案上的笔墨揉成一团,丧气地扔得老远。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废掉?”沅芷心疼地将纸团从地上捡起来。


    写字时岑拒霜一直提着气,生怕走势断了,她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失落地跌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叹道:“徐先生说,我的字唯有形,没有魂。”


    这个评价,自然是拿岑拒霜和他的父亲岑轲在作比较。


    岑轲和岑拒霜一样,也是自小进入太学学习,跟随当今圣上陪读。岑轲自小便展现出非凡的才能,虽说绝大多数人只把岑轲当做大周战神,却鲜有人知道,岑轲也是写得一手好字。


    沅芷听后哑然失笑,她安慰道:“小姐如今还小,自然不能与将军相比。况且小姐是女子,又不考科举,徐先生如此苛刻,未免太难为小姐了。”


    岑拒霜不置可否,她难受地继续揉手腕。


    沅芷说的这些,别人又何尝没有说过?


    可不知怎么,她就是想证明自己。或许是她父亲的形象太众人心中太过完美,她不敢放松一步,怕自己的平庸毁了父亲的一世美名。


    她起身到书柜前,仔细摩挲父亲留下的书稿和手信。


    其实岑拒霜对岑轲的印象已经很淡了,甚至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从留存的书信中大概可以看出,自母亲怀孕后,他就一直驻守在外,几乎只有打了胜仗之后才回来。


    就算在进宫之前,她就已经很少见到父亲了。


    岑拒霜依稀记得有一年冬天,母亲说如果父亲回家,一定是先回书房,于是便抱着她睡在父亲的书房里。她睡不着,却又担心吵醒母亲,只能僵硬地仰头看外面被风雪吹得七零八落的灯笼。


    突然,一个男人推开书房门,正好和她的眼神对上。


    她忘了呼喊,而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忽然也僵住了。待浑身的寒气散去之后,他才敢缓步靠近她们,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她。


    “你就是我的小霜儿吗?”


    纵使已经过去多年,岑拒霜却依然记得父亲对她说的第一句话。那是她们第一次见面,或许是母亲在她耳边念叨太多了,她下意识地喊了声“爹爹”。


    这件事情,被岑轲详细地记在手札上,纵使是如此岑情的事情,他的字依旧是如此的遒劲有力。岑拒霜抚摸着手札,一遍一遍描绘父亲的笔迹,似乎能够从其中汲取一些力量。


    翻过一页,她忽地愣住了。


    笔迹变了。


    这不是父亲的,而是裴述的手迹。


    岑拒霜好奇地拿起来翻看,想起来了它的来历。


    裴述自小便是天之骄子,每次太学考试都拔得头筹,这份手迹是三年前徐夫子交给岑拒霜,让她从中学习的。


    或许是事务繁忙,她竟忘了返还,而徐夫子也忘了要回。


    以前,岑拒霜只惊叹裴述才思敏捷,而现在,她的关注点全都放在了他的字形上。


    裴述的字,和岑轲苍劲有力的书法截然不同,少了几分磅礴的气势,却多了几分少年的意气和踌躇满志,有行云流水之感。


    鬼使神差般的,岑拒霜下意识开始临摹。


    岑拒霜的书法功底深厚,只浅浅学了个形,就已有了八分相似。


    自那日和裴述在未央宫一别后,她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裴述,如今这一封意外的手稿,似乎将裴述又带到她的面前。


    她可以不用在乎别人,赏析裴述的文义;


    她可以不用在乎书法,临摹裴述的文字。


    这个想法,让岑拒霜诡异地既心动又惶恐。在宫中,除了裴述,她再没有别的亲人了。


    可裴述终究和她不一样,她在这深宫之中,而裴述却肩负着东宫储君之责,两人连见面都是困难。


    这份简单的、朴素的,甚至都算不上联系的手稿,却以这样的方式拉近了她和裴述的距离。


    整整一上午,岑拒霜不断临摹着裴述的字,他的字,似乎比她写了十几年的字更让她得心应手。


    直到沅芷送膳,她才停笔,看着满屋子裴述的字,她忽觉自己有些魔怔了。


    沅芷像往常一样为准备岑拒霜收拾东西,却被岑拒霜慌张地喝住。


    岑拒霜:别动!”


    沅芷一愣,虽说是下人,但岑拒霜待人向来岑和,从未说过重话,她不解地转身,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小姐……”


    虽然知道她不识字,看不出自己字形的变化,但岑拒霜却还是红了脸,她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道:“我一会儿自己收拾就行了。”


    沅芷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她,缓缓退出。


    待她离开,岑拒霜火速藏起手稿,将自己临摹的文字一把火全烧了。


    临摹当今太子的手稿,要是被人知道了,她也就不用再在这宫里待下去了。


    午膳才上桌,前院就传来一阵吵闹,沅芷正给岑拒霜布菜,就见有兰慌慌张张地跑进门,一副大事不好的样子。


    她和沅芷一样,都是自小跟着岑拒霜进宫的侍女。


    有兰大口喘着气,“小姐,不好了,十、十皇子来了。”


    沅芷赶紧上前扶着她,眼里满是意外和嫌弃,“怎么又来了?前几天不是说小姐病了,让他别来吗?”


    有兰都快哭了,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十皇子,她哪里拦得住?


    有兰委屈道:“他说他来探病,还带了个太医呢。”


    十皇子裴桢林是现今正受宠的丽妃之子,和岑拒霜一般大,如今才十六岁。


    或许是将期许都放在了裴述身上,圣上将余下的宠爱就给了裴桢林,因此养成了他无法无天、肆意妄为的脾性。


    更要命的事,这裴桢林不知何时盯上了岑拒霜!


    岑拒霜是皇后的侄女,自然不可能和其他妃子来往,更何况是其他妃子的儿子!


    这件事情她不便告诉皇后,本以为裴桢林吃了几次闭门羹后会放弃,却不想却像是个狗皮膏药一般,怎么甩也甩不掉。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岑拒霜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无奈道:“你们先拦着,我从侧面出去。”


    沅芷立刻跟上:“那小姐,我跟你一起去。”


    今日乌嬷嬷不在,有兰性子比较懦,其余的太监宫女们更是靠不住,岑拒霜实在不放心,摇摇头:“你留下吧,记住别把事情闹大了。”


    闹大了,丢脸的只会是她自己!


    她今年已经十六岁了,若是一旦风声传出去,那她就算不想嫁,也由不得她了。


    出了芙蕖宫,岑拒霜才发现,偌大的皇宫她竟无处可去。


    在皇宫生活了十年,却没有一处容身之所,她忽地有些悲哀,漫无目的地走在偏僻的宫道上。


    待停下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习惯性走到了百鸟园的大门。德胜几天没见她了,高兴地向她行礼:“岑小姐。”


    百鸟园,确实是个避风头的好去处,岑拒霜自顾自地想。


    瞧着岑拒霜落寞的神色,德胜犹豫了一下,像是专门讨岑拒霜开心,上前笑道:“岑小姐来得巧,院子里又来了一批新的珍鸟,其中一只是岭南那边上贡的,那羽毛红的像火一样!”


    “我看岑小姐前段时间一直在收集红色的羽毛,就专门把那只鸟放到您常去的那个院子了。”


    岑拒霜勉强笑了一下,“多谢。”


    纵使已经不用在收集羽毛了,她却从这话中感受到了对方的好意,外加再次想起了裴述,岑拒霜胸前逐渐积累的郁气逐渐消散。


    她一笑,德胜只觉心里一跳,瞬间低下头去,意有所指:“这几日百鸟园里都没人,岑小姐不用顾忌。”


    岑拒霜意外地看他一眼,虽然她不想把事情传出去,但深宫之中又何尝有不透风的墙?


    如今,纵使是一个管理偏僻小院的小太监都已经知道了,那皇后和裴述迟早也会知道。当时候,她们会如何打算呢?


    是让她直接嫁出宫去,还是就嫁给裴桢林呢?


    岑拒霜垂手握紧袖口,一声不吭地走了进去。


    她已经十六岁了,即使在宫外寻常百姓家,也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更何况是官宦人家?家族联姻,几乎都是自小定下的亲事。


    而她只是寄养在宫里的孤女,家族早已没落,双亲在离世前也并未为她定下亲事。


    早在三年前,当岑拒霜发现自己的目光始终跟随裴述之后,方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可紧接着她就悲哀地认识到,她和裴述几乎毫无可能。


    他是天之骄子,是大周的储君,未来的皇帝。


    而她,不过一个落魄的孤女,他名义上的表妹而已。


    裴述的正妻,该是一位与他家世相当、秀外慧中的女子,绝不会是她自己。


    岑拒霜也曾幻想皇后为自己随便指婚,那她就能快刀斩乱麻一般断掉自己的妄想,可整整三年,皇后对她的婚事闭口不提。


    而裴述,明明也是弱冠之龄却也未有婚约,岑拒霜不禁开始幻想:会不会是皇后想亲上加亲呢?在日复一日的思念中,她越发渴望走近裴述。


    岑拒霜脑子里纷繁复杂,有一搭没一搭地给院子里的鸟喂食,完全没注意到身后一道黑影闪过。


    忽地,那道黑影向她袭来,岑拒霜只听身后一声怒喝。


    “快趴下!”


    只见裴述向她飞奔而来,岑拒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裴述扑倒护在身下。


    岑拒霜为之一怔,“小宴?”


    老太监耐心解释道:“这是先帝在时留下的规矩,到了猎场后,皇室会有个小宴仪程,以慰先祖,为后人留得余荫,故至猎场里的皇室成员皆要参与,不得缺席。”


    岑拒霜心道,这恐怕就是宁妍所言的紧要事,她暗暗攥着衣角,手心已是凉得有些发汗,她抬起头对老太监莞尔应着,“好的,我知道了,有劳公公相传,我会告知宁妍的。”


    “多谢姑娘。小宴还有半个时辰开始,还请公主殿下莫要迟了。”


    老太监微微揖身后离开了营帐。


    岑拒霜回到营帐后,急忙简单收拾了衣装,便往宁妍所在的山南密林而去。


    林间月色稀疏,岑拒霜提着一盏小灯,另只手拎着衣裙,加紧着步子朝前。


    她再清楚不过,若是这小宴宁妍没有到场,皇帝那边追查起来宁妍的行踪,发现了宁妍和她情郎的事情,宁妍的下场可想而知。


    岑拒霜艰难迈着虚软无力的双腿,终是在密林深处发现了一间茅草屋。


    远远地,男人沉重的喘.息声藏在沙沙的风声里,像是喉咙里压抑着的痛呼,带着点点愉悦,其里依稀还有着鞭子挥动的欻欻声响。


    第 38 章   变装


    漆夜无声,前处的动静愈发清晰可闻。


    岑拒霜驻足于幽径深处,她侧耳听着那声音,攥紧了手里的提灯,伸出手握着灯杆晃悠悠地往前一照。


    矗立的茅草屋里漏着点点烛光,破旧的屋门紧闭,连着窗处也遮得严严实实,唯有那若隐若现的声响浸入夜色,不时惊醒林稍打盹儿的雀鸟。


    岑拒霜拿捏不准这里头的人是否为宁妍,只得小心翼翼往前,抬起左手张开呈喇叭状放在唇角,轻声往里喊着,


    “姐姐,姐姐——”


    少顷,昏暗烛火破开一角,吱呀声里,茅草屋的屋门被从里推开。


    大风从窗户灌进屋子,将古朴桌案上陈列的笔架吹翻,笔架又倒在了细长鹅颈花瓶之上,“咔嚓”一声,花瓶碎裂之声,惊醒了屋内的两人。


    同时受惊的,还有屋外一直胆战心惊的落月宫宫女太监们。他们紧盯着房门,时刻注意着屋内的动静。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们的心一刻也不敢放松。若是裴述和岑拒霜在他们落月宫发生了些什么,以后东窗事发了,那他们怕是脱不了干系。


    在众人忧虑目光中,管事太监硬着头皮上前敲门,小心翼翼道:“太子殿下,可有什么事情需要小的们?”


    三声之后,屋内依旧是静寂无声。


    如此,屋外的众人越发忧心忡忡,脑海中已经开始想象屋内来两人纠缠在一起的场景,一时间面面相觑。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推开门呀!


    推开门,你不想要脑袋了!


    不推开门,若是里面发生了什么,皇后娘娘和皇上怪罪下来,你以为你还能有活路?


    不妨趁着现在里面没动静,赶紧进去,要是真有情况,说不定还能挡一挡呢!


    众人统一了意见,管事太监再次硬着头皮,颤这手再次敲了敲下门,闭着眼睛咬着牙道:“太子殿下,小的们为太子殿下准备了干净的帕子,现在就为殿下送进去。”


    说着,他正准备推开门,便被里面一声凛冽的声音呵道:“放肆!”


    他的声音,比廊檐上的风还冷,众人心里被冻得一抖。


    同时被他吓到的,还有屋内的岑拒霜。


    岑拒霜见自己的裙摆被风吹起,吓得赶紧将裙摆整理好,然而裙子太短了,站起来倒还勉强能盖住双脚,但是她如今倾倒在地,裙摆便自然而然地缩上去了。


    不管她怎么向下扯裙摆,脚踝处的那朵蝴蝶结依旧绽放着翅膀。她的脚踝极细,不堪盈握,又白如珍珠,那只蝴蝶如同停留在花苞之上,极为漂亮。


    岑拒霜不敢向上看裴述的眼神,她焦急地想要把腿上的蝴蝶遮住,然而越慌越乱,她心一横猛地用力,却不慎连腰间系的腰带都扯松了。


    胸口的碧色衣衫少了腰带的束缚,微微张开,露出了些许莹白的肌肤。


    岑拒霜瞬间僵住了。


    她不敢再有什么动作,只是垂下头,欲哭无泪地收拢自己胸前的衣服。


    然而她并不知道,如此便越发显得欲迎还拒。


    忽地,门外传来三道敲门声。


    岑拒霜心里的弦瞬间紧了,如今她正倒在地上,一副衣服衣衫不整的样子,若是让人看到了,那他和裴述就算是没有什么,也会变得有什么了!


    然而她却不敢乱动,生怕一个动作,就让身上的衣物彻底散架了。


    别无他法,她抬头求救似的看向裴述,却发现裴述也正看着她。


    或者说,自岑拒霜摔倒之后,裴述一直看着她,看着大风吹起她的裙摆,露出了缠在腿上用来勾引他的丝带,还有脚踝处的蝴蝶。


    看着她可笑地摆弄自己的裙摆,再“意外”扯开自己的腰带,明明是一副欲迎还拒的姿态,却依旧装出惊慌失措的模样,还用一双湿润的鹿眼求救似的看着他。


    裴述心里冷哼,即使听见了门外的敲门声,他也不为所动。


    他倒是要看看,岑拒霜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在他面前自荐枕席的人不少,却从未有人如岑拒霜这般大胆,竟敢在他面前宽衣解带。


    然而,这种想法不过一瞬,便再度被门外的声音打消掉了。


    “太子殿下,小的们为太子殿下准备了干净的帕子,现在就为殿下送进去。”


    没有他的吩咐,门外的人竟然敢擅自闯入?裴述沉下脸,他瞧了瞧地上岑拒霜那泫然欲泣的模样,别看眼朝着门外冷声呵道:“放肆!”


    聪明如他,瞬间就明白了门外太监和宫女们的想法,他回头再次冷眼看了看仍旧在地上倾倒的岑拒霜,转过身打开门,微微拉开一道狭小的、只容一人出去的缝隙。


    一打开门,迎面就对上了紧贴着房门的管事太监。


    屋内光线昏暗,什么也看不清楚,管事太监透过狭小的缝隙朝里面张望,却什么也看不到。


    他放心地收回了目光,然而下一刻,他便对上了裴述淬了冰的眼神,随即脸色一僵。


    裴述跨身出门,将紧挨着门的管事太监逼退,踏出房门后,回身随手关上了房门。


    阻断了一切向内窥视的目光。


    那管事太监一见裴述的神色,就知道这遭是惹恼了裴述,他吓得跪在青石板廊上,颤声道:“太子殿下恕罪,小的们只是担心——”


    “闭嘴!”裴述冷冷地打断他的话,呵斥道:“我刚说的话,你们没听见吗?”


    “……”


    裴述瞧着廊上黑压压跪了一片,又回身瞥了瞥身后屋子,只觉今日的一切都很荒唐。


    抬眼看着浓厚的黑云,下一瞬他毫不犹豫地走向大雨之中。


    众人一惊,连声惊呼:“太子殿下!”


    然而裴述却充耳不闻,快步消失在瓢泼大雨之中,任狂风吹起他的衣衫。


    众人愣了愣,下意识看向身后紧闭着的房门。


    然而,被裴述训斥过后,他们这一次却再不敢敲门了。


    而屋内的岑拒霜,自裴述出门后,便迅速整理好衣物,她本想等裴述回来后,她再好好地解释一番。


    然而待她忍着疼起身,却只透过窗户,看到裴述在雨中消失的背影。


    岑拒霜心里一坠,眼圈瞬间就红了。


    太子表哥,怕是误会她了……


    她咬咬嘴唇,瞧着手上的刚刚捡回来的宣纸,这道帖子虽不是她写的最好的,但却是最特殊的,她在写字时,恍惚间仿佛是渐入了无我的境界。


    虽然刚刚她是为了拖住裴述,才找出请教书法这样蹩脚的理由,但却也是有几分心思想想让裴述看看她引以为傲的书法。


    可如今,字帖仍在,裴述却宁愿冒着大雨回去,也不愿意跟她待在一个屋檐之下。


    岑拒霜微微闭眼,两颊划过两道清泪。


    ……


    早在半路,裴述身体的旧疾就又开始发作了。


    然而纵使浑身痛若焚身,但一想刚刚岑拒霜倒在他的面前,用惊慌失措的眼神望着他,他心里像是蚂蚁爬过一般。


    他宁愿受着大雨,也不愿再和岑拒霜待在一起。


    待他浑身湿淋淋地回到东宫,杜衡惊了。


    “殿下!”他立刻撑着伞冲上前,为裴述挡住风雨,焦急道:“殿下,你怎么能淋雨呢!太医不是说过,您不能——”


    “药。”裴述直直地打断他的话。


    杜衡知道,裴述最忌讳有人说这个,他立刻知趣地闭嘴,赶紧为他取出怀里的药瓶。


    裴述:“刚刚让你办的事情,礼部尚书怎么说?”


    杜衡愣了愣,没想到裴述第一个问的,竟还是那个不受宠公主的婚事。


    他掩去心里的疑问,他将礼部尚书告诉他的话原封不动地回道:“礼部尚书说:‘为九公主择驸马不是难事,难的是过皇上那一关。’”


    说完,他自己倒先评价起来:“我看礼部尚书是想多了,宫里这么多公主,就没一个是皇上指婚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九公主而已,难不成皇上还会阻挠她的婚事不成?”


    说完,他偏头去看裴述,想得到他的认同,却不料裴述正紧皱着眉头,一副沉思的模样。


    杜衡一愣,情不自禁道:“难不成,皇上真的会阻拦?”


    裴述没理他,沉声道:“你去给他说,不管如何,定要在一月内将九公主的婚事定了。”


    绝不能,让九公主去和亲!


    绝对,要把岑拒霜送出去!


    杜衡愣了愣,完全搞不清楚裴述在干什么,只得低声道:“属下领命!”


    一场大雨,将金碧辉煌的皇宫笼罩在满天烟雨朦胧之中,各个宫的石阶,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洗的发亮。


    未央宫前,岑心绵望着殿外淅淅沥沥的大雨,眼中愁色渐起。


    “皇上,有几日没来过了?”


    一旁伺候的侍女莲心闻言,心里咯噔一响,小心翼翼地回道:“皇上上次来,是上月初三。”


    “那就有一个多月了。”岑心绵收回眼神,落到殿内的铜镜上她。铜镜中的她,保养得当,纵使年近四十,却风韵犹存。


    一阵寒风吹过,将她整理得精美的发髻吹落了几丝碎发,莲心赶紧上前为她整理头发。


    她留意岑心绵的神色,劝慰道:“娘娘也知道,近来为了漠北的事情,前殿正忙呢,皇上定是抽不开身。”


    忙?岑心绵嘴角勾起嘲讽一笑,“今晨李贵人请安时,告诉我她已有了身孕,我看他也只是对我忙而已。”


    莲心忧心:“……”


    岑心绵将眼神落到案上的汤盅上,神色淡淡。她揭开汤盅,一股荷叶清香扑面而来。


    随即,她脸色一变。


    “啪”地一声,她将手中的盖子扔得老远,眼中的不甘和怨毒全都显露了出来,死死地盯着已经放凉了的粥。


    “那个不长眼的东西,把岑拒霜那个小贱人送的粥端进来了!”


    莲心被吓了一跳,看着桌案上的汤盅,慌乱道:“娘娘息怒。”


    “刚刚娘娘说想吃喝粥,这汤盅和岑小姐送来的汤盅一样,怕是殿外的宫女们拿混了。”


    自岑心绵说胃口不好以来,岑拒霜几乎每日都会来给她送药膳,岑心绵推了几次之后,岑拒霜便让人每次都送来未央宫。


    然而,她不知道,她送的这些粥,全都会被倒掉。


    岑心绵眼神沉沉,看着眼前浓稠的粥,忽的想到了什么。


    她捏紧拳头,不甘道:“明天叫她过来吧。”


    “还是和以前一样,让人将消息不动声色的透露给皇上。”


    大皇子闻言正想插嘴宁妍此举不妥,偏偏皇帝一听着女儿欲泣的声音,心也软了几分,权当那嗓音是因为哽咽而变得有些哑然,他关切道:“可抹了药?待会儿朕让御医给你瞧瞧。”


    岑拒霜埋着头,一副因面容被毁而恹恹的模样,“多谢父皇,妍儿已经上好药了,想来明日就能好。”


    她垂眼的间隙,浑然未察觉太子的视线亦随着一众看了过来,那对瑞凤眼里的兴意被勾起了几分。


    之后岑拒霜跟着左右规矩行着祭祀礼,算是有惊无险度过了第一个仪程。


    她按照提前想好的理由道出,借口身体不适回去,皇帝应允了她先回营帐歇息。


    回营帐的路上,岑拒霜始终悬吊的心放松了些许。


    趁着林间无人,远离了猎场稀稀落落的灯火,她猫腰钻进了一处丛中,悄然将宁妍的宫装褪去。为了将自己的身形填塞得与宁妍相当,她几近是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好几圈,闷得极为难受。


    “慢。”


    偏在此时,太子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第 39 章   吻脸


    清夜无尘,远离猎场的静谧林间,一抹烟紫色罗裙匆促划过,窸窸窣窣的声响拨动着繁密的草木。


    正值初夏,夜里已有淡淡热气袭人,岑拒霜穿了好几层衣裳,最外层的宫装布料相当厚实,浑身像是裹着了紧紧的绷带,此前她又在祭祀跟前跪跽行礼了小半个时辰,这会儿她已是被憋得快要喘不过气。


    故她等不及慢慢走回营帐,半道寻了个人迹罕至的暗处,环顾四处确认无人后,她三两步钻进丛中,忍不住想要褪去里层的衣裳。


    岑拒霜迅然解着腰间的系带,纤指灵活捻动间,上半身裹紧的衣裳稍有一松,随着她的动作,松松垮垮地堆积在她的细嫩胳膊处,露出凝脂似的雪肩与半个净白的后背,由着林中微风吹拂,拨散着热意。


    得来瞬间的松缓,她终是能够深深呼着新鲜空气。


    岑拒霜正欲将里层的衣裳脱下时,忽的听闻身后足音逼近。


    她惊慌失措地抓起衣襟拢住,抬眼见到来人笑得恣意的面庞后,下意识唤出,“殿……”


    长乐宫内,静可闻针。


    夕阳透过高墙杨柳,在青石板上留下斑驳残影。室内昏黄不定,首座之上,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女人,正微微打量下方三丈之外的男人。


    似乎没察觉到她的目光,男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他脸藏在阴影处,只看得见棱骨分明的颌骨。


    她不动声色地眯起眼,微微抬手示意。


    侍女们屏息凝神,轻手轻脚地点起一盏盏的长明灯,灯油之中加了香料,淡淡的檀香袅袅升烟,不过片刻,便满室盈香。


    日暮西斜,虫鸣渐起,一个个侍女们端着雅致而诱人的菜肴鱼贯而入,脚步轻柔,训练有素,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可是一出长乐宫的殿门,侍女们便兴奋地聚在一团,叽叽喳喳地谈个不停。


    “三年不见,太子殿下了变化太大了,刚刚儿我差点没认出来。”


    “谁说不是呢,以前太子殿下是何等的风光霁月,比那画上的谪仙还俊俏,去了漠北四年,竟好似换了个人一般,更……”


    侍女们年纪不大,又没读过什么书,宫里面的男人更是没有,“风光霁月”、“谪仙”这些词都是从太学的夫子们嘴里传出来的,如今她们一时间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


    “更像个男人。”一个年纪较长的侍女摸着下巴接道。


    此话一出,侍女们瞬间笑成一团。


    这话虽糙,却也算一语中的。


    漠北天寒、风沙极大,加之战场残酷血腥,四年前离宫之时的裴述还是个岑润如玉的谦谦公子,如今归来的裴述,浑身一股战场的肃杀之气。


    让人,不寒而栗。


    暮鼓响彻云霄,裴述缓缓放下茶杯,起身朝着殿上之人拱手行礼,沉声道:“天色已晚,儿臣就不打扰母后用膳了。”


    他身形颀长而挺拔,一身修身的鸦青色金丝滚边云纹袍裁剪得当,十分贴身。残阳从大门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拖得又长又远。


    漠北的三年冰霜似乎被他刻在了脸上,眉眼深邃而冷峻,气度沉稳,丝毫不见同辈少年脸上的青涩和稚气。


    明明不过弱冠之龄,却俨然是一个成年男子的模样了。


    话音一出,皇后身边的侍女意外地抬眼看了座下的裴述一眼,而后飞快地低下头。


    母子两人三年未见,而自裴述踏进长乐宫的大门,才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无论如何,这对母子都显得生分过了头。


    面对他不合时宜的离开,上首之位的岑心绵却神色未变,她不甚在意地扶了扶头上沉重的金钗,只淡淡问:“不留下来用膳吗?”


    裴述站得笔直,说出的话和他的神色一般冷:“多谢母后,只是儿臣刚回,东宫还有许多事情未处理,怕是不能陪母后用膳了。”


    似是早就知道如此,岑心绵并不意外他会这么说,在侍女的搀扶下她缓缓走到裴述身前。


    脚步微顿,正想伸手正一正他的衣冠,却发现裴述早已高出她太多。


    见她有所动作,裴述趁她还未伸手之际,便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双眼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虽半句话未言,却道尽了拒绝。


    岑心绵一愣,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


    “罢了,你回去吧。”岑心绵略带怒气。


    裴述恍若未察,微微侧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这道礼极为标准,任教授礼仪的夫子也挑不出半分错。


    “多谢母后。”


    而后,转瞬就消失在长乐宫的大殿内,似乎一步也不愿停留。


    岑心绵紧紧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在视线内,她才长吐了憋在心头一口气,脸色铁青:“竖子无礼!”


    几年不见,越发不像话了!


    眼角扫过他刚用的杯子,岑心绵一时间愈发愤怒,振臂一挥,便将那莲花纹杯横扫在地,“咔嚓”一声,所有侍女应声跪成一片,满室噤声。


    岑心绵出了这口气,心里方才好受了些,她深吸一口气,压住内心的怒气,沉声道:“今天的事情,不准任何人传出去!”


    众侍女肩头一缩,“是。”


    ……


    听闻身后茶杯摔地之声,裴述脚步不停,不过眸子越发深沉,眉眼越发冷淡,冰封了一般。


    出了未央宫,东宫的小太监就和侍卫杜衡远远迎了上来,见裴述神色不对,小太监吓得顿住了。


    裴述压下心中的烦躁,不耐烦看他一眼,“说。”


    “刚刚丞相府的程小姐亲自来送了东西。”小太监犹犹豫豫地将右手提着的盒子呈上前,“她说——”


    “扔了。”


    裴述皱起眉,看也未看便打断道。


    每次从未央宫出来,裴述都会好长一段时间处于阴晴不定的状态。杜衡心道:这丞相家的小姐和小太监今天是撞到枪口上了。


    看着吓得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的小太监,他瞥了瞥裴述阴郁的背影,小声提点道:“以后可别乱收人的东西,太子殿下从不收礼。”


    小太监感激地抬头看向杜衡,“多谢。”


    杜衡拍拍他肩膀,两人刚赶上前方的裴述,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怯生生的声音。


    “太子…表哥?”


    这道声音极轻、极淡,晚风一吹,消逝即散。


    岑拒霜躲在未央宫外面的角落里,一直等着裴述出来。


    然而待看到裴述步履轩昂地背影,她却不敢上前了——这不是他印象中的裴述。


    裴述闻声,有些不耐地朝后看去。


    方才岑拒霜后两个字说得太轻,他根本没注意到,以为是未央宫的宫女出来叫住他,想起刚刚未央宫内的场景,他不由一道冰刀似的眼神往后扫去。


    没想到这一回头,他竟怔了。


    红墙之下,一位少女手执八角灯笼,身形似燕,亭亭玉立,晚风拂过,略带香气。


    艳而不妖,清而不寡,宛若一枝静静开放的夜来香。


    裴述在漠北三年,所见皆是一群不修边幅、五大三粗的军人爷们,就算难得见了女人,也大多都是辛勤劳作之人,浑身都是被岁月和苦难摧残的痕迹。


    少女秉烛夜游,迎风而立,让他一瞬间有些恍惚。


    然而下一刻,他看到了少女那紫灰色的眸子,迅速认出了少女的身份——寄居在宫的岑家表妹,岑拒霜。


    微风吹起两人的衣袂,摇晃的灯笼散发的昏黄,照亮了少女晶莹岑润的脸颊和微微呆滞的眼神。


    看来是被吓到了。


    裴述收回眼中的戾气,淡淡应道:“岑妹妹。”


    礼仪有余、岑情不足的冷淡称呼,让岑拒霜瞬间肯定了裴述的身份。


    在宫里,皇后和皇上一般都唤她“霜儿”,宫女太监尊称她一声“岑小姐”,其他的皇子公主,即使不相熟,都会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亲昵地换她“霜儿妹妹”或“霜儿姐姐”。


    唯有裴述,一直叫她“岑妹妹。”


    岑拒霜压过心里冒出的不适宜的酸涩,顿了一顿,方才一步一步上前。


    夕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下,天空铺满了绯红的火烧云,恰似岑拒霜怀中的香囊。离裴述越近,岑拒霜感觉怀中的香囊越重,压得她心里惴惴不安。


    两人不过一步之遥,由于裴述身形高大,像一堵山似的完全占据了岑拒霜的视野,她必须得仰起头才能和他对视,这种压迫十足的站位,使得岑拒霜越发局促。


    裴述明显感到眼前的少女呼吸急促,暗香浮动,他不着痕迹后退半步。


    “岑妹妹来未央宫,是有什么事儿吗?”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岑拒霜此行的幌子。


    她猛地抬头,慌乱地接过沅芷手中的汤盅,有些心虚道:“姑母近来有些食欲不振,我从太医院问了些食疗的方子,正打算给姑母送过去。”


    虽然这些事情岑拒霜之前也在做,但今天的目的显然不是这个。在裴述面前说谎,岑拒霜根本不敢看裴述的眼睛。


    “哦,”裴述冷淡应道:“岑妹妹倒是有心了。”


    “没有没有。”岑拒霜心慌地摇头,没注意到他毫无感情的语调。


    她抬头偷偷看他一眼,拿出一早就准备好的话,“太子表哥为国征战,在漠北苦寒之地三年而不能归家,我只能做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裴述不言,将眼神停到岑拒霜手中的汤盅上,目光深沉:“可惜了,母后刚刚已经用过膳了。”


    他瞥了瞥岑拒霜不堪盈握的腰肢,意有所指:“岑妹妹还是拿回去自己吃吧。”


    “嗯?已经用膳了?”岑拒霜没留意他的神色,意外地看向未央宫紧闭的大门,迷惑道:“可以前我都是这个时辰来的。”


    “今天用膳早些,岑妹妹回去吧。”裴述微微眯眼,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将岑拒霜的视线挡的严严实实。


    “哦,好吧。”岑拒霜愣愣地点点头。


    然而半晌,她却一步未动。


    少女的暗香随风沁入呼吸,裴述低头看着埋着头的岑拒霜,压住心里的急躁,皱眉:“岑妹妹还有事?”


    岑拒霜捏紧手中的灯笼,小脸儿紧张地绯红,却始终不敢怀中的香囊取出。一旁的沅芷见状,不禁暗自着急,大气儿也不敢出。


    岑拒霜咬着唇,含含糊糊道:“太子表哥,我……你……”


    明明在心里已经排练了成百上千次,然而到了裴述身前,岑拒霜却怎么也无法坦然地说话。


    蝉鸣远远响起,使得岑拒霜内心越发焦躁,然而她越急越说不出话,最后急得鼻尖出了一层薄汗。


    香气愈发浓郁,裴述皱眉后退一步,声音越发冷淡:“岑妹妹有事,不妨直说。”


    “你我乃表兄妹,有事情我必不会坐视不理。”


    裴述越是恪守礼法,岑拒霜就越不敢将怀里的香囊取出,生怕自己那藏在心底的小心思玷污了“纯洁”的亲情。


    未央大道的长廊上,远远出现一群宫人,所到之处,一盏盏宫灯逐一燃起。


    岑拒霜心里一紧,再不说就被人看到了!


    故岑拒霜思来想去,得出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结论,太子应当是喜欢亲吻的。


    她退身的间隙,未见太子那幽邃的眸子泛起点点潮色,如有波澜迭起。


    帐外的御医已是预备好了硬闯,他深知这山林里有不少有毒性的虫蚁,被叮咬后指不定会使人昏厥,故人命当前,御医顾不得那么多,简要和侍卫说明了情况后,准备入帐查看宁妍公主现状。


    却是还没入内,营帐的门帘从里掀起。


    御医愣愣地看着现出身的太子,紧忙行礼作揖,“太、太子殿下?”


    太子拂了拂袖,“免礼。”


    御医想破头也不知太子为何会出现在这帐中,毕竟太子与皇室其余血脉惯来交恶,像宁妍这种没有得罪过太子的已算是不错了。此间太子的外袍亦褪了去,灯火熠熠,那侧脸处依稀有着一抹可疑的唇红。


    但他也不敢多问,转念又想起,宁妍的营帐里似乎还住了另外一人。


    若是他没记错,是岑家那位体弱多病的小姑娘……


    第 40 章   索吻


    山林昏昏处,一道身影背手而立,望着猎场里的熠熠火光。


    薛二郎的目光紧紧盯着猎场里的诸多营帐,即使因相隔遥遥,他无法看清那营帐外挪动如蚂蚁的人影,但他依旧牢牢锁定着自己未婚妻的营帐,即宁妍公主的住处。


    不多时,耳边传来小厮探信折返的脚步声。


    薛二郎目光如炬,沉声问道:“可看清楚了?”


    “回二公子的话,一刻钟的工夫,确实瞧见了两个宁妍公主。”


    小厮附耳在旁说着,“一个是从小宴祭祀回来的,属下无能,半道跟丢了。另一个是从山南回来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


    薛二郎捏紧了袖中的拳头,“模样呢?”


    小厮答道:“从小宴回来那个脸上戴了面纱,说是在山林被蚊虫叮咬所致;山南回来那个浑身包裹得严实,遮遮掩掩的,但属下绝对没有看错,那人是宁妍公主无疑。”


    岑拒霜在裴述贴心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向未央宫主殿。晚风轻拂,两人离得极近,淡淡的幽香氤氲四周,将两人笼罩。


    这香馥郁芬芳,顺着呼吸流入肺腑,似是空谷幽兰,乱人心弦。


    裴述眉头始终紧皱,虽是牵着岑拒霜,却又十分明显地与她拉开了些许距离。


    岑拒霜:“……”


    看着裴述自相矛盾的动作,她不安地动了动自己的手,抬眼看向他,微声抗议道:“前面路途平坦,太子表哥可以放手了。”


    “无妨。”裴述神色不变,动作依然。


    眼见着快要离主殿越来越近,岑拒霜怕皇后看见两人举止亲密,心里越发急了,她忍不住用了些力,蹙眉道:


    “太子表哥……你!”


    见她挣扎地厉害,裴述心里越发烦躁,手上也抓得越发紧了。


    之前不是都愿意主动宽衣解带、自荐枕席吗?怎么换了地方,连牵一下手就不行了?


    “怎么了?”


    他忽然顿住脚步,转身冷眼看向不断扑腾的岑拒霜,岑拒霜一时不查,躲避不及,眼睁睁地撞到了他的怀里。


    裴述虽面若冠玉,然而经过三年漠北历练,他早已练得一身精壮肌肉,宽阔而结实的胸膛,仿若一堵铜墙铁壁,撞得岑拒霜额头生疼。


    岑拒霜本就急得快哭了,这一撞,眼泪差点儿都撞了出来。


    然而即使是这般,裴述却依然不放开她的手,而岑拒霜却担心自己素净的裙子被地上污水弄脏了,对皇后不敬,只能用另一只手提着裙摆。


    她委屈地抬头,微红的眼圈看向裴述,满眼都是不解和委屈。


    她不理解为什么裴述对她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不懂为什么他现在明明很讨厌自己,却还是要强行拉着她的手,不懂他到底是何时像变了个人一般,开始疏远冷落她……


    她像一只飞蛾,全身心的、毫无保留地靠近裴述,却一次次被无视、被拒绝。


    浑身的不适加上额头和手心的疼,以及裴述冷漠无比的表情,让岑拒霜心中的幽怨像野草一般疯长,她鼻子不由自主地越来越酸,眼眶中的泪也终于忍不住了,珍珠般的泪珠滚滚滑落,止也止不住。


    裴述愣住了,那些未说出口的冷嘲热讽、恶言恶语,也倏地戛然而止。


    岑拒霜的高热还未完全褪下,潮红的脸上沾满泪痕,一副委屈极了的样子。但即便如此,她的眼神却始终没有恨意,只是充满了委屈和不安。


    这个眼神,让裴述忆起了两人第一次见面。


    岑拒霜一直以为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她进宫之时,然而早在镇国公还在世时,他就曾去过镇国公府。


    那是个午后,高大威猛的镇国公不知做了什么,将怀里的小姑娘弄哭了,小姑娘气得背对着他,蹲在地上将脸藏在花丛间,小小的肩膀哭得一抽一抽的。


    在外叱咤风云、铁面冷血的镇国公,竟岑声细语地用玩具、糖人这些小玩意哄人,数次失败后,便手足无措地将目光投向第一次到府中的他。


    时隔久远,裴述已忘了他是如何哄得岑拒霜回头,却始终记得她这双眼睛——没有那些令人熟悉的厌恶、怨恨和冰冷,只是盛满了委屈。


    十几年来,她的这双眼睛,始终没变。


    裴述恍惚之中,无意识松开了手。


    岑拒霜见状,连忙抽出手,羞赧地转身,用袖子将溢出的眼泪拭干。


    乌嬷嬷曾告诉过她,绝不能在外人面前掉眼泪,尤其是在男人面前。她一直谨遵乌嬷嬷的话,却不想刚刚一时不慎,竟在裴述面【看小说公众号:不加糖也很甜耶】前失了控。


    眼睛肯定红了,岑拒霜懊恼地想,现在还怎么转身面对裴述呢?


    裴述盯着她的背影,这个背影和当年那个小姑娘一样,小小的、软软的,他不禁想,若是当年那个勇冠三军的镇国公还在,这个小姑娘该是何等骄矜。


    怎么会像如今这般,被困在这深宫十年,甚至还可能被人当做禁.脔。


    他心里微叹,正打算说些什么,忽地就感到有两道锐利的眼神盯着他们。


    裴述心里一凛,复杂地看向岑拒霜,缓缓伸出手,将手搭在岑拒霜的肩上,轻轻揽过她。


    从未央宫的方向看去,他已然是将人揽在了自己怀里。


    岑拒霜正纠结该如何转身,却不想裴述竟将手搭在了她的肩头。他的手岑暖而宽厚,将她的肩头紧紧覆盖,岑拒霜甚至能感到他手心的厚茧,透过薄如蝉翼的薄纱磨着她。


    所触之处,燎原似火。


    岑拒霜僵住了,任火星四处崩裂,一路烧到她的心田。


    “岑妹妹。”裴述向前一步,愈发靠近岑拒霜,眼神却凛冽地朝后望,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一本正经道:“你的发髻,好像松了。”


    “啊?”岑拒霜猛地清醒,她的手向发髻摸去,却半路被裴述一手截住,他轻而易举地按下她的手,不容拒绝道:“我帮你。”


    岑拒霜:“……”


    岑热的鼻息浅浅环绕着她,岑拒霜无端惊起一身毫毛。她忍不住抖了抖身子,颤声道:“不用了,我自己来。”


    然而裴述岂是听她话的人?


    他单手将岑拒霜的手按住,另一只手抽出那只别得不偏不倚的碧玉簪子。碎玉轻击之声在她耳边回荡,岑拒霜尽量缩起身子,避开裴述的触碰。


    只听头顶传来裴述沉沉的声音:“这簪子,倒有几分眼熟。”


    岑拒霜:“……”


    当然眼熟,就是你送的。


    岑拒霜欲言又止,话在嘴里绕了几圈之后,她提醒道:“正是两年前,太子表哥所赠。”


    裴述执簪的手一顿,眯着眼顿时想起什么。


    当时,他在漠北雪山之间巡视,恰好收到了宫中的传来的暗信——周帝将一块绝世紫玉赐给了岑拒霜。


    裴述嗤笑,连夜寻找漠北最好的玉匠和好玉,打造了这只碧玉簪子,又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到了岑拒霜的手中。


    只是,从头到尾,他都没看过这枚簪子。


    察觉到身后的视线消失了,裴述冷漠地勾起嘴角,若无其事地将簪子别入发间。


    他顺势牵起岑拒霜的手,看也不看她,语气冷漠:“走吧。”


    他的身形比岑拒霜高出不少,轻轻松松跨出一步,便是岑拒霜的两步,岑拒霜牵着裙摆被他拉得踉踉跄跄,忍不住幽怨道:“太子表哥,等等……”


    裴述未作声,只是脚步却稍作放缓。


    就这样,岑拒霜被裴述跌跌撞撞带进了未央宫的主殿。


    “儿臣拜见父皇、母后。”


    岑拒霜被裴述拽着手,直到行礼时他才放开。岑拒霜受惊地抽回自己的手,不敢去看主殿上人的脸色,只低着头。


    听到了周帝也在,她意外地抬起头,却见周帝目光阴沉地盯着她看。岑拒霜一愣,在她有印象以来,从未见过周帝露出这般神色。


    她慌乱地低下头,下意识看向一旁的裴述。刚刚那一幕,皇上和皇后定然是看见了,而且看这两人的神情,不像是同意的样子。


    他们的态度,让岑拒霜的心忽地蒙上了一层灰。她乃一介孤女,自然是不敢肖想裴述的太子妃之位,但她所求并不多,只是想静静地留在宫里,陪着裴述而已。


    她闭上眼睛,不让眼中的泪水淌下,屈膝行礼道:“岑拒霜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看着殿下站着的两人,一个仙姿玉貌、白璧无瑕,一个器宇轩昂、仪表堂堂,相仿的年龄,风华正茂,站在一起宛若一对极为般配的壁人。


    周帝握紧手中的拳头,眼睛紧紧盯着岑拒霜。娇嫩的少女,浑身散发着生机与活力,一月不见,出落得越发水灵。


    尤其是那双受惊眼睛,与她的娘亲别无二致。


    而自己,却垂垂老矣。


    想及此,周帝骤然变色,瞪着座下的裴述,气得额头上青筋直冒,一旁的岑心绵早已气得牙根疼,但她见状,还是按住周帝的手,轻轻摇头。


    若是现在就撕下伪装,吓坏了岑拒霜,那多年的苦心经营就毁于一旦!周帝压抑着怒气,沉声道:“岑拒霜,你上前来。”


    被周帝点名,岑拒霜心里一跳。


    然而还未做反应,一道黑影就挡在了她的面前。


    是裴述!


    “还请父皇赎罪。”


    裴述侧身站在了岑拒霜前方,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周帝阴冷似针的视线。他脊背挺直,宛若松柏般,一双眼稳稳地对上周帝的视线,丝毫没有惧意。


    “岑妹妹不能过去。”


    岑拒霜纵声喊着,上前欲分开宁妍被薛二紧紧拽住的手。


    薛二郎瞄了眼岑拒霜,一把抓住岑拒霜的手便往边上推,“哪里来的杂碎东西,滚一边去!”


    醉醺醺的气息扑面而来,岑拒霜闻得快要作呕,她只觉一股大力袭来,自己就像块无甚重量的碎石一样被人踢开碾碎。


    她被薛二推到了地上,被抓疼的手腕连同整个侧身在泥地剐蹭了好一段距离,地上尖碎的沙石在皮肤上划出道道伤口,疼得她半个身子都快麻木了,岑拒霜险些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疼痛的感官攀附上神经,岑拒霜强忍着难受,提尽所有力气对营帐外驻扎的侍卫高声喊道:“来人呀!薛二公子打人了,薛二公子喝多了打公主了!”


    夜间虽有侍卫巡逻,但公主帐前的来人是为薛二,侍卫虽是听到有吵闹,但权当夫妻间的不和,没敢上前过问。可眼下岑拒霜借势这样喊去,侍卫便不得不管了。


    岑拒霜虚睁着眼,盼着侍卫赶紧过来拉走醉酒的薛二时,一个发冷的嗓音从帐中传来。


    “当孤不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