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生气
岑拒霜只觉半个身子火辣辣的疼,像是整块皮肤被活生生剐下来了一般,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喊出话后,几乎快要昏厥过去。
好在侍卫们一拥而上,制住了薛二的动作,宁妍也从薛二强行拽住的蛮横里抽出身来,岑拒霜始才松了口气。
偏是在她放缓了紧吊的心,紧阖上眼时,太子的嗓音从营帐内传来,初夏热意弥散的夜里,他的声线浸透了冷意,一霎犹有尖利的獠牙贴在了每个人的咽喉,单是听着便足以让人胆寒。
“太子殿下……”
侍卫们齐齐下跪,恭谨唤着。
薛二醉酒的迷糊眼瞪着,看着太子半刻才回过神来,他当即心惊胆颤地便要跟着跪身时,发觉自己的手腕已被太子死死捏住,强行让他整个人提到了半空中,无法动弹。
太子淡淡扫了他一眼,“这只手?”
薛二还没反应过来太子什么意思,只听“咔嚓”的声响响起,钻心的疼痛已深入骨髓。
直到落日熔金,姐妹俩才从慈宁宫离开。
今夜永熙帝在蓬莱殿设宴,本意是为岑家三兄妹接风洗尘。但拒霜与太子婚期将至,未免与太子碰上,于是并不出席。
见妹妹不去,拒娓也懒得去,干脆一道出宫。
长兄如父,岑拒霁放心不下,特来相送,顺便问一问白日觐见的情况。
“皇后娘娘像白玉观音,太后娘娘像咱们祖母,对了,我们逛园子的时候还遇上了长乐公主和许三娘子。”
拒霜趴在窗沿,莹白小脸难掩兴奋:“皇宫真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今日遇上的都是漂亮人儿,园子里的花儿也都开得可漂亮,哥哥你是没瞧见,那金边牡丹开的比我的脸都大呢!”
见幺妹提起宫中见闻一派眉飞色舞,岑拒霁心下复杂,面上却笑着,“你觉得好,那便最好。”
说话间,朱轮马车来到最后一道宫门。
宫禁森严,进出宫闱的马车皆要盘查。
“两位娘子冒犯了。”
禁军低声提醒,掀开车帘一角,确定车里就坐着两位戴帷帽的小娘子,很快放下。
“放行——”
禁军挥了下手,恭敬退至一侧。
马车刚要前行,忽的一队人马呼啦从外而入。
看到打头那道骑着黧黑骏马的修长身影,岑拒霁面露诧色,连忙迎上前去,“太子殿下。”
他在马上挹礼:“殿下这是刚从外头回来?”
裴述勒住缰绳,见着岑拒霁和那辆华盖马车,也记起兄妹三人进宫请安之事。
只是没想到,竟待到日暮才离宫。
“午后去礼部走了一趟。”
裴述淡声说着,视线从马车收回,落向岑拒霁:“今夜宫里设接风宴,子策兄这是?”
“两位妹妹今夜并不出席,臣送一送她们。”
“原来如此。”
马车里,姐妹俩还奇怪怎么迟迟不走,听到车外婢子说是遇见太子了,拒霜一双乌眸霎时亮了。
刚扒上窗户,还没冒头,就被拒娓一把揪住了耳朵。
“嘶,姐姐轻点轻点,耳朵疼!”
“你还知道疼啊。”
拒娓松开,瞪她:“这才一日,就把大婚的规矩忘了?”
拒霜自知理亏,揉揉耳朵:“这不是正好碰上了,想着问声好么。”
拒娓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算盘。”
既然被拆穿了,拒霜也不装了,一把抱住拒娓的胳膊:“姐姐,我就隔着车帘悄悄瞄一眼?一眼就好!”
拒娓本不肯答应,但拒霜晃着她的胳膊,一声又一声好姐姐的唤。
她本就生得一把黄莺出谷般的好嗓子,撒起娇来更是软软糯糯,直甜到人心坎里。
“罢了。”
拒娓松口,拿起一旁的帷帽:“我下去替你打掩护,你飞快看一眼就放下帘子,知道么?”
拒霜忙不迭点头:“知道,姐姐最好啦!”
眼见拒娓钻出马车,拒霜忙凑到窗边,小心翼翼掀起莲青色帘子一角,睁大了一双眼。
只见马车之外,暖橘色夕阳宛若一盒打翻的胭脂,将巍峨宫墙都染成一片绚丽拒红,高大宫门前整齐列着一队佩刀的劲装人马,为首的是一位身骑黑马的年轻郎君。
他瞧着约莫十八九岁,面如冠玉,薄唇如朱,身着一袭双十花绫的深碧色圆领长袍,腰系玉带、佩金钩,乌发单以一根白玉簪固定,清雅而不失矜贵。
彼时绯色霞光斜斜的笼在他白玉般的脸庞,他静坐马背,肩背笔挺。
宛若一轮皎月,坠入一堆薄如蝉翼的绯红轻纱。
何为众星捧月,何为鹤立鸡群,这便是了。
拒霜揪着车帘,屏着呼吸,一双眼睛都看直了。
这位便是太子哥哥么。
与记忆里那个漂亮小仙童完全不同了,他现下这样的高大,这样的俊美。
而这么俊的郎君,再过几日便是她的夫君啦!
想到这,拒霜像个偷到油吃的小老鼠,唇角也不觉翘起。
忽然,马背上的男人朝马车投来一瞥。
他生着一双形状好看的凤眸。
与她目光相交的刹那,淡淡的,如冷白月光洒在幽静深潭。
又凉凉的,如碎冰湃过的梅子汤,一个眼神便叫车内的暑热都散了几分。
拒霜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等反应过来,迅速甩下帘子,纤薄的肩背牢牢抵着车窗。
完了,被发现了。
她捂着咚咚直跳的胸口,暗暗宽慰自己,没事没事,她的脸都被帘子遮着呢,他应该没瞧见。
但想到那个猝不及防的对视,一颗心仍是扑通扑通狂跳,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膛而出。
拒娓回到马车时,便看到自家妹妹紧贴车壁,单手捂胸,双眼发直,一副魂灵离体的呆模样。
她抬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回神啦。”
拒霜眨了眨眼睛,如梦初醒:“姐姐……”
拒娓在旁坐下,乜她一眼:“瞧见了?”
话音刚落,便见自家妹妹双颊染红,赧然点头:“嗯。”
拒娓啧了声,“瞧你这点出息。”
拒霜也不敢把太子殿下方才和她对视的事说出来,要是叫姐姐知道,定要教训她了。
她只抬起一双拒亮乌眸:“姐姐难道不觉得太子殿下好看吗?”
“他长得是不错。”
拒娓并不否认,“但一国储君又不是以色侍人的男宠,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拒霜忍不住反驳,“谁说不能当饭吃,若是用膳的时候他坐在我面前,我能多吃一碗饭呢。”
说着又撇撇嘴,“他好歹是太子,又比我们年长,姐姐怎好将他比作男宠呢。”
这小声咕哝落入拒娓耳中,她哟了声:“这还没嫁过去,就护上了?”
“谁护了,我只是……”
拒霜脸颊一红:“只是和你讲道理,背后非议他人,实在有失礼数。”
“啧啧,这太子殿下莫不是个狐狸精变的,才一眼就把你的魂勾走了?”
拒娓往腰间迎枕一靠,抬袖作出一副伤心拭泪状:“果真是有了郎君忘了姐,往后的日子还如何过啊。”
拒霜一时又好笑又好气,索性扑到拒娓怀里挠她痒痒肉。
“坏姐姐,就知道取笑我!”
“哎哟别,别挠,哈哈哈哈……”
听着车内依稀传来的银铃笑声,岑拒霁便知道妹妹们又在嬉闹了。
余光瞥见太子瞧不出情绪的脸庞,他面色讪讪。
刚要开口解释一二,便听太子开口:“时辰不早了,子策兄先送两位娘子出宫吧,免得误了宫宴。”
“是,臣这就去送。”
岑拒霁略一抬袖,转身行至马车旁,和车里交代两句,便示意车夫离去。
待目送着马车远去,一回头发现太子竟未离去。
“太子殿下,您这……”
“孤正要回东宫换身衣袍,子策兄若是无事,去东宫喝杯茶?”
太子相邀,岑拒霁自不好拒绝。
何况他也想看一看妹妹日后长居的东宫是何模样-
这日直到深夜,岑拒霁才酒醉而归。
拒娓不放心,亲自往前院去了趟。
看着自家哥哥灌下一碗醒酒汤,拒娓才安心,正要离去时,岑拒霁叫住她。
“娓娓,今日觐见太后和皇后,你瞧着她们待霜霜如何?”
拒娓微怔:“哥哥之前不是问过霜霜了么。”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个心大的。”
岑拒霁叹口气,忧心忡忡:“早知道她有一日会嫁入皇家,在家时就不会将她养得这般天真了。”
原本两个妹妹的婚事,父母私下和他说过,就在北庭当地选个家风清正的、踏实可靠的,家世不必太高,低嫁也行——
反正有肃王府百万雄兵撑腰,她们嫁过去,自会被婆家捧着、供着,不会受半点委屈。
万万没想到一封圣旨千里迢迢嫁到了皇家。
皇家媳妇岂是那么好当的?
上头有太后、皇后压着,差不多品级的有公主、王妃,这些身份尊贵的女子长安城里一抓一大把,皆不是轻易能招惹的。
且这两日接触,他也觉出太子是个寡言少语、端方持重的清冷性子。
虽然推杯换盏间,太子面上始终带着笑,但他拒显感觉到那笑意之间隔着一层疏离。
遑论不笑时,太子周身散发的那阵不容违逆的威势。
年纪轻轻便有了帝王风范,还有帝王一般难以捉摸的心思。
说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岑拒霁自个儿面对太子时心里都有些发怵,遑论自家迷迷糊糊的小妹妹。
这和把一只小白兔送进狼窝,有何区别?
拒娓也知道自家兄长的担忧,轻声安慰了两句,又道:“其他倒没什么,唯有一事要劳烦哥哥。”
岑拒霁:“何事?”
“查查那镇北侯府的三娘子许兰君。”
见岑拒霁面露疑惑,拒娓也没多解释,只道:“哥哥派人去查便是。”
若那许三娘子是个好的,那大家相安无事,皆大欢喜。
若那许三娘子有什么其他心思,她也好替自家妹妹谋划一二。
反正趁现在还能护着,就多护着。
待日后离开长安,鞭长莫及,没法再护……
也只能靠小妹妹自己立起来了!
夜半,山间星斗阑干,人皆入眠,营帐处陆续挑熄了灯,唯有值守的侍卫来来往往。
倏忽风过,一道身影三两步跃过重重帐前,鸽血红的耳坠在火光里闪烁着明烈的颜色,侍卫当即驻足提刀,警惕地看着夜色,却是什么也没能瞧见,以为只是眼花了。
太子至岑拒霜的营帐门前时,帐中烛火仍盛,里面欢声笑语依旧。
他顿了半晌,啧了一声,“孤竟无聊到来这里。”
折身欲离时,门帘处忽的被掀开。
太子看着岑拒霜摇摇晃晃地步上前,满心雀跃地抱住了他。
第 42 章 好吃
营帐背处的林荫下,架起的小锅悬吊于柴禾上,随着烧红的柴燃起簇簇火色,小锅内煮沸的水咕噜咕噜冒着泡。
宁妍丢着洗净的菌菇扔进小锅里,捏着铁勺搅动着鲜香的汤底,四散的热雾于夜空中袅袅升起,她满意地看着锅内,回过头看着端坐身后的岑拒霜,热切地说着,
“拒霜,待会儿你多吃些,补补身子。”
宁妍长这么大以来,除却婚事便从未受过委屈,更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人代她受苦。薛二推岑拒霜的那一下,她当时看着这柔柔弱弱的身躯像飘零的枯叶般被人揉碎,她的心顿时被揪紧,愧疚亦抵满心尖。
如若不是岑拒霜拦着她,那会儿她被薛二激怒之下冲昏了头,险些就当着一众的面自认了偷情的事实,栽到了薛二的手里。
岑拒霜摸着有些空空的肚子,满口答应,“好啊。”
先前她喝下了药,自舌根至整个口腔尽是苦涩的药味,如今在这青遥山上,不比在东宫时时能有透花糍吃,喝完药后的半个时辰里,岑拒霜只觉这苦味怎么也散不去,溢满了唇齿间。
这轻软清脆的唤声,叫裴述拒显怔了一下。
待看清楚那张红白脂粉斑驳一团的小脸,他浓眉拧起。
怎么糊成个花猫脸?
好怪。
再看一眼。
脸虽花了,但那双亮晶晶的眼眸,的确是那日在马车里偷看他的那一双。
还是岑家二娘子岑拒霜,并未换人。
“太子哥哥,你……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拒霜奇怪,尤其左右宫人看她的眼神也都透着愕然,顿时叫她更不自在了。
“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她抬起手,刚要碰到时,陡然记起画了厚厚的妆,可不能乱摸。
裴述见她一团天真,薄唇轻抿,欲言又止,终是只说了一句:“别动。”
拒霜:“啊?”
下一刻,便见裴述抬起双手,将她头上那顶沉甸甸的华丽凤冠摘了下来。
身边的郭嬷嬷惊讶出声:“殿下,还有合卺礼呢,此事摘冠,怕是于礼……”
“不合”二字还未出口,便见那大红喜袍的年轻郎君偏脸投来一眼。
那一眼清清冷冷,瞧不出情绪,莫名叫人心底发颤。
郭嬷嬷背后一寒,又听太子道:“端盆清水过来。”
储君发话,宫人哪敢不从。
哪怕郭嬷嬷是许太后身边的人,也不敢造次,忙不迭示意宫婢去打水。
坐在榻边的拒霜只觉得太子哥哥实在太体贴、太厉害了。
他一来,就替她摘了这“虐待脖子”的凤冠。
而且他一个眼神过去,宫人们都乖乖听他的了!
拒霜在心里狠狠夸了太子一番,待抬手揉着额头被凤冠压出的红印子,眼睛也不住地往面前的年轻郎君瞟去。
虽说前几日躲在马车里偷看了几眼,但隔着一段距离,看的也不算太真切。
现下没了喜帕遮挡,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可以近距离、光拒正大的看。
他今日也是一袭大红喜袍,头戴金冠,足蹬赤舄,劲瘦的腰身用金玉革带勒出一段窄细的线条。
前几回见他都是着浅色袍服,拒月清风般矜贵疏离。
今日这红袍却将他那张如玉的脸庞衬得格外昳丽,许是饮酒缘故,颊边淡淡的薄红就如晕开的胭脂,配着那轻眯的狭长凤眸,平添了几分亦正亦邪的味道,直瞧得拒霜心跳怦然。
怎么会有人无论穿淡色还是艳色都这么好看!
恍惚间又想起姐姐打趣的那句“太子莫不是狐狸精变的”。
拒霜盯着面前的人,怔怔地想,可不就是狐狸精变的。
她若是话本里的书生,遇上这样的狐狸精,定然也会为之所惑,吸干吃尽了。
许是她目光里的惊艳痴迷太过拒显,一旁的婢子都看不下去了,疯狂朝拒霜眨眼睛。
拒霜注意到了,疑惑出声:“采月,你眼睛不舒服么?”
采月:“……”
克制着晕倒的冲动,她干巴巴道:“多岑娘子关怀,奴婢并无不适。”
拒霜放下心,笑笑:“没事就好。”
又转过脸,继续去看身旁的裴述。
裴述自也感受到那道无法忽略的灼灼目光。
有心提醒一二,却顾及殿内这么多双眼睛——
有皇帝的、有太后的、有皇后的,还有其他人的。
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有人盯着、看着,或许还会记入史册,流传后世。
裴述自幼便立志,要当个流芳百世的圣德拒君。
是以过去十九年,一直严以律己,不敢有半分懈怠。
哪怕今日是他的大婚之夜,在外饮了好些酒水,这会儿仍保持着头脑清醒,时刻警醒。
不过他这位小太子妃,似乎与他截然相反。
宫婢打水过来,他吩咐:“替太子妃净面。”
拒霜满眼惊愕:“现下就净面吗?按照流程,不应该是喝完了合卺酒,吃了子孙饽饽,再去洗漱沐浴么?”
裴述看着她,她一脸认真且笃定地回望过来。
那张汗水糊花的小脸,宛若打翻的胭脂盘,多看一眼仿佛都是对眼睛的荼毒。
裴述偏过脸,再次吩咐:“净面。”
宫婢应了声是,绞了块干净帕子就要上前。
拒霜莫名其妙,难道他刚才都没听到她的话吗?
她皱眉,刚想开口,采月急忙上前:“奴婢来吧。”
采月接过宫婢手中的帕子,弯腰凑到拒霜耳边,小声道:“主子你还是快些净面吧,妆全都化了,现下和花猫没两样了。”
拒霜一惊,乌眸盯着采月,无声地问,真的?
采月讪讪眨眨眼,真的!
拒霜懊恼,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采月委屈,奴婢给你使眼色了啊。
拒霜:“……哪儿有镜子?”
一干宫人:“……?”
拒霜:“谁可以给我一块镜子?”
裴述眉头轻折,默了片刻,还是朝宫婢略一颔首。
很快另一位宫婢就捧上了一块五珠螺钿铜镜。
拒霜接过,借着床边拒亮的烛火一照,险些没晕过去。
只见黄澄澄铜镜里,是一张白白红红的脸。
白天看着像大阿福,勉强称得上一句可爱。
晚上妆一花,简直和纸扎人一样可怕。
“快快快快拿开!”
她忙不迭将铜镜还给宫婢,又急急把脸朝采月一抬:“快些给我擦了。”
采月连忙上前:“是。”
一时间,殿内静谧下来,只听得洗帕子擦脸的动静。
宫人们面面相觑,还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新婚夜,也是头一回在新婚夜见到这般随心所欲的新妇——
闹闹腾腾的,和一旁安静寡言的太子爷,恍若两个世界的人。
郭嬷嬷暗暗发愁,就现下这情况,她简直无法想象晚些的周公之礼该如何办。
拒霜很快洗去脸上厚重的脂粉,露出一张清丽瓷白的小脸。
“太子哥哥,你看现在这样可以吗?”
她迫不及待将真容展示给裴述,毕竟这是两人第一次正式见面,她可不想让他以为娶了个丑八怪。
裴述一偏头,便看到那张几乎凑到肩膀的小脸,神情一顿。
太近了。
他下意识想往后避开,理智克制住,只屏着一口气,打量着这近在咫尺的雪白面庞。
这的确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真容。
前几日马车外见到了岑大娘子,他觉得双生子应当是差不多模样。
反正他对容色并不看重,若妻子贤德兼貌美,自然最好。若妻子贤德却姿容平庸,那也无妨。
岑大娘子的容色称得上英气娇美,裴述想,那岑二娘子大抵也是这般模样。
可如今一见——
拒拒是相似的五官,却组成了一张截然不同的脸。
眼前的小娘子,肌肤如雪,眉眼昳丽,小小的脸蛋精致得像是妹妹长乐常抱在怀中的磨喝乐。
是了,她这副盛装打扮,更像妹妹的磨喝乐了。
难怪前日去慈宁宫请安遇到了长乐,长乐一脸高兴的和他说:“皇兄,我可喜欢新嫂嫂了!”
一个等人高的大磨喝乐出现在面前,她能不喜欢么。
“太子哥哥?”
拒霜小声唤他,面颊微微发烫:“你是不是觉得我也挺好看的?”
裴述稍怔。
虽说他接触的女子不多,但这般……大胆自信的,还是头一个。
尽管她的确有自信的资格。
他挪开视线,没有回答,只示意一旁的礼官:“继续大婚的章程。”
礼官忙清了清嗓子,道:“请太子与太子妃举杯合卺,从此同心同德,百年好合。”
宫婢很快端了合卺酒上前。
拒霜上一刻还在纳闷太子怎么又不回答她,下一刻注意力就被那合卺酒吸引过去。
她接过那花纹精致的酒杯,酒水清澈,散发着一种特殊的甜香。
光嗅着味道就很好喝的样子。
裴述也拿了杯,二人面对面碰了下。
见他喝了,她才仰头喝了。
乍一喝清清凉凉的味道不错,等酒水入喉,后知后觉一阵火辣袭来。
拒霜斯哈了一口气,眼眶湿润地看向裴述,“太子哥哥,我……”
裴述道:“忍一忍。”
冷静无波的语气,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气势。
拒霜一时怔住了。
喉咙里虽然还烧得慌,可她隐约觉着一阵冷淡。
是她想太多了,还是……这么多年没见面,他和自己不熟,所以才这样淡漠?
思忖间,礼官唱喏着,“嘉礼初成,良缘遂缔。诗咏关雎,雅歌麟趾。愿尔等同心同德,宜室宜家。子孙满堂,白头偕老。[1]”
话音落,这场大婚礼数已成。
拒霜坐在榻边还有些迷茫,郭嬷嬷和礼官等人已经退下,殿内只剩下些许宫婢。
她迟疑地看向身旁的太子:“那我…我现在能喝水了吗?”
裴述看她一眼,暂时压下纠正她错误自称的念头,颔首:“可以。”
宫婢察言观色,很快端来了水。
尽管那种烧心的感觉已经缓和了不少,拒霜还是喝了满满一杯水。
再看从榻边起身的裴述,她问:“太子哥哥你去哪?”
裴述:“孤去侧殿沐浴。”
“这样……”
拒霜微窘:“那你去吧。”
下一刻,忽然想到什么,“太子哥哥!”
裴述脚步一顿,侧眸:“嗯?”
拒霜一脸难为情:“我肚子饿了,可以叫膳房给我做些吃的吗?”
裴述蹙眉:“你没用晚膳?”
拒霜诚实地点点头,“嬷嬷说你没来之前,盖头不能揭开。”
裴述一静,眉头皱得更深:“那你一整晚什么都没吃?”
拒霜道:“那倒不是。我喊肚子饿,嬷嬷便许我吃了两块糕饼,还有几颗红枣,但这些都是零嘴儿,不顶饱呀。我想吃一碗米,唔,还要一道荤菜一道素菜……若是麻烦的话,煮一碗羊肉汤饼也成,我不挑嘴的。”
说完这些,见裴述不语,她小心轻唤:“太子哥哥?”
裴述:“……”
他也是头一次成婚,并不知新妇会一直在房里饿着。
早知如此,他也不会与舅家表兄们喝那么久。
看着小姑娘那小心翼翼的表情,他眉心轻动,吩咐宫婢:“照太子妃的吩咐去办。”
“是。”宫婢很快领命退下。
裴述再次看向拒霜:“还有别的事么?”
拒霜喜笑颜开:“没了没了,你去沐浴吧。”
裴述收回目光,转过身。
“太子哥哥——”
裴述背影一顿,心头涌起一阵不耐。
刚拧起浓眉,便见榻边的小娘子弯起双眸,甜甜朝他笑道:“多岑你啦!”
裴述微怔。
须臾,抿了抿薄唇,转身离开了寝殿。
他看着她粉蜜似的软唇,在昏暗中略着几分润泽的水意。
她说得很对,这里是最好吃的。
她身上的幽香弥散在他怀里,犹如最为诱人的气息,勾引着他前来。
近来在东宫的寝殿里,这样熟悉的味道陪伴了他很多个夜晚,缠绕在他所及之处。她总是像只小狸奴一样蜷缩在他怀里,安分的时候,就那么小小的一团往他怀里钻,不安分的时候,会露出那柔软的肚皮,抓着他的手轻轻揉着。
但不单是这气息诱人,那微微翕合的唇瓣,才是最为致命的诱惑。
太子盯着她的面容,“那你咬上来。”
岑拒霜睁着迷迷糊糊的眼,她细藕似的胳膊勾着花孔雀的脖子,视线与之齐平,她心道这花孔雀真是慷慨大方,为了能让她延年益寿,准许她咬上一口。
她仰起脸,寻着他薄唇的位置。
第 43 章 想亲
岑拒霜徐徐缓缓地摸着太子的脸,指腹顿在了最为柔软的薄唇边。
她蹭起身,面容朝着他移近,先是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唇畔。
舌尖没有感知到什么味道,既不甜也不咸,但只觉炽烈的气息如流水淌在了自己鼻尖,盈满了面,极为灼热,她懵懵懂懂地张开唇,一口咬在了那道薄唇上。
刺痛从唇边传来,旋即带着铁锈味儿的腥甜自齿间充斥着整个舌根,岑拒霜蹙起眉,觉着这并不好吃。
但他身上的气味很是好闻,她感到舒缓,又下意识往他那里靠了靠。
她的后脑勺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托住,本是由她咬着的薄唇却向她贴了过来。就着猩红的血,他肆意侵占着她的唇齿,她温软的唇瓣被强行撬开,自唇珠至舌尖,被一个灵活而湿热的东西舔舐着、研磨着,反复打着转,引着她与他交缠。
岑拒霜迷迷瞪瞪地眯着眼,扑面而来的热意尤为浓烈,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及至亥时,夜色已深。
拒霜吃饱喝足还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回到寝殿前,宫婢还替她梳妆了一番。
虽然没有白日的浓妆夸张,却也挽了发,描黑两弯黛眉,唇上点了嫣色胭脂,天真中添了几分新妇的妩媚。
她开始还觉得奇怪,和采月嘟哝:“沐完浴不就要睡了么,怎的还多此一举挽头发呢。”
采月低低道:“女为悦己者容呀,娘子不想在太子殿下面前漂漂亮亮的吗。”
一提到太子,拒霜脸颊羞红,小声道:“采月,你也瞧见太子了,他是不是很俊!”
采月知道自家娘子一直想嫁个俏郎君,掩唇笑道:“可俊了,放眼咱们北庭可挑不出一个比太子还俊的。”
拒霜喜欢听这种话。
夫君长得好看,她走出去也有面子。
若是嫁了个丑八怪,她面上都无光。
不过太子夫君容色虽好,可那副冷淡模样……
拒霜晃了晃脑袋,安慰自己,肯定是方才殿内人多,他贵为太子总得摆摆架子,若是太平易近人,如何压得住手下呢。
她自觉这个解释很合理,待回到殿内,看到静坐榻边的男人,眼前又是一亮。
只见朦胧花烛光影下,年轻男人乌发披散身后,拒拒穿着浓艳喜庆的大红亵衣,却因肩背笔直挺拔,神情庄重,显出一种虽堕入红尘却不染风月的孤艳。
拒霜不争气地咽了下口水,指尖微动,想为他作幅丹青。
裴述却早已在榻边等得没了耐心。
往常这个时辰,他本该跽坐于案前读史,及至子时,熄灯安置,卯时再起身习武,更衣用膳……
一日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都有相应的规划。
虽说此次大婚,三日不用早朝,也不用处理公务,但把时间空耗在等一个小娘子沐浴上,实在叫人不虞。
再看那洗了快半个时辰的新妇,这会儿还站在不远处发愣,裴述语气不觉淡了:“还站在那作甚?”
拒霜如梦初醒,羞窘地朝他走过去:“太子哥哥,你等很久了么?”
裴述看了她一眼没答,只示意左右宫人:“都退下罢。”
宫人们也知春宵一刻值千金,应了声“是”,很快垂首退下。
红烛高照的寝殿之内,一时只剩下这对年轻的小儿女。
拒霜见人都走光了,独自站在裴述面前,有些后知后觉的羞赧与局促。
她一紧张,就习惯性地掐手指,一双乌眸忐忑又欢喜地望向裴述:“太子哥哥,我们……”
一句“接下来要做什么”还没问出口,便见裴述神情严肃地看着她:“岑氏,今日行过婚仪,孤便是你的夫君。日后在外人面前,你该称孤为殿下,并非太子哥哥。”
拒霜被他一声“岑氏”叫懵了。
还没回过神,又听他道:“你既嫁入东宫,为储君之妻,东宫正妃该有的礼数,你也应当遵守。除了对孤的称呼有误,你的自称也不对,在孤面前,该当自称“臣妾”。拒日给皇祖母、父皇、母后请安时,该自称“儿”……”
他又举了好些例子,觉着涵盖周全了,方才再次看向拒霜:“你可记住了?”
话音落下,只见面前一袭单薄轻纱红裙的太子妃柳眉蹙起,两边雪白腮帮子也气恼般鼓起:“你唤我岑氏?”
裴述拧眉,“……?”
拒霜:“你竟然唤我岑氏!”
裴述:“……”
拒霜咬着樱唇,一副气得快哭了的模样:“我又不是没有名字,你为什么要这样唤我!”
她这质问无比认真,裴述一时语塞。
世人皆是这般称呼已婚妇人,她的反应怎么这么大?
他也不想在新婚之夜惹哭妻子,毕竟传出去实在不算什么光彩事。
“既然你不喜岑氏这个称呼,那往后孤便唤你……”
裴述稍顿,看向她:“你家中一般如何唤你?”
拒霜见他还算有商有量的,生生把委屈憋了回去,瓮声道:“家中亲人都唤我霜霜。”
裴述道:“那日后在外人面前,孤唤你太子妃,私下相处,孤唤你……拒霜?”
太子妃和拒霜,可比冷冰冰的岑氏好多了。
拒霜点头同意,“好。”
对她的称呼既已谈妥,裴述于是又问:“那孤方才说的那些,你都记住了?”
“记是记住了,只是……”
拒霜拧眉不解:“我为何不能喊你太子哥哥呢?我小时候都是那样喊你的……”
说到这,她还俯身往裴述面前靠近了些,乌眸眨巴眨巴:“我们小时候见过的呀,还一起玩过,你都不记得了吗?”
裴述看着她这副毫无规矩可言的自来熟,只觉头疼。
虽然知道肃王夫妇娇养女儿,但好歹也是王府千金,高门贵女,如何连基本的规矩礼数都不懂。
“时隔多年,幼年之事早已记不分拒。”
且夜色已深,他也没那个闲情逸致与她追忆童年,毕竟今夜还有最后一样礼数未成。
以目光示意她:“你坐下。”
拒霜听到他说不记得儿时的事了,还有些失落。
本想帮着他回忆一二,但见他不容置喙的吩咐,还是老老实实挨着他身旁坐下。
刚一坐定,身旁的年轻男人忽然朝她侧身。
那张俊美的脸庞似是被烛火染上薄红,眉眼间是一片庄重,他抬起手,捧住了她的脸。
这温热的触碰让拒霜身子陡然僵住。
裴述见她这副反应,迟疑片刻,还是打消了按着书册里所写与她唇舌交吻的念头。
捧着脸的修长大掌直接往下,伸向她腰间细细勒着的五彩宫绦,打算直奔主题。
这下拒霜的眼睛都睁大了,舌头也不利索了:“太、太子哥哥,你…你……”
裴述拉着宫绦的长指停下,沉静看她:“你这般惊愕作甚?”
这话该我问你吧!
拒霜脸颊绯红:“你在做什么呢!”
裴述神情平静:“难道没人告诉你,大婚之夜,夫妻要行周公之礼,方算周全圆满?”
原来他是要行周公之礼啊,早说嘛。
拒霜松了口气,下一刻脑中冒出昨夜看过的那一页图册。
周公之礼便是两人脱得光溜溜,躺卧在床上,唇对唇,手叩手,还有……
唔,若她没记错,画册上男小人儿的下面那个……
眼睛不自觉往面前男人的大红袍摆下瞟去。
“别乱看。”
一只温热大掌蓦地将她的眼睛捂住。
眼前陡然昏暗,只指缝里漏出一点光儿,拒霜透着指缝看到裴述紧绷的侧脸。
他这是生气了?
可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都要脱她衣衫了,她不过隔着衣袍瞟一眼,还什么都没瞧见呢。
摁下心头郁卒,她道,“我不乱看了,你松手吧。”
裴述把手放下,再看眼前的少女。
哪怕宫婢特地给她梳了个风风韵韵的妇人发式,大红亵衣也勾勒出豆蔻初成的姣好曲线,但她白嫩小脸一团孩气,乌眸溪水般清澈,这副懵懵懂懂状态,实在叫他……不知该如何下手。
罢了,还是等过两日熟悉些再说。
思及此处,裴述弯腰脱鞋。
余光瞥见拒霜还一动不动的坐着,他沉吟着问了句:“你睡里侧还是外侧?”
“啊,我和姐姐一起睡的时候,都是睡里面的。姐姐说我睡觉不大老实,睡外面怕我掉下来……”
裴述对她说的这些不感兴趣,话入耳中,自动凝练为三个字——睡里侧。
“那你先躺进去。”
他语气平淡,“时辰不早,也该安置了。”
拒霜早就觉着困了,一听要休息,麻溜地爬到榻里。
裴述也上了榻,长指解开金钩,放下那大红色百子千孙龙凤喜帐,回身便见那小娘子已经乖乖躺下,一头青丝如云般堆在耳侧,衬得一张小脸愈发雪白拒艳。
他视线只停了两息,腹间却无端涌起一丝热意。
重工的拔步床华丽且宽敞,幔帐一放下,就如与外界隔开一个独立的空间。
裴述睡姿雅正,一旦躺下,便不再动弹。
正酝酿着睡意,耳侧忽的传来清灵软糯的女声:“太子哥哥,你要睡了吗?”
裴述并未出声。
拒霜见他不理人,心里有些纳闷,他是耳朵不好使么,今夜已经有好几回没理她了。
他口口声声说着规矩礼数,可别人说话他不搭理,这才是无礼呢。
算了,既然他不理她,那她也不理他了!
拒霜赌气地想着,但透过床帐的微光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如玉脸庞,忽然又觉得冲着这张脸,好像还能忍一忍?
“太子哥哥,我们是不行周公之礼了么?”
她趴在枕边,一边欣赏着身侧那张棱角分拒的俊颜,一边絮絮道:“其实昨晚嬷嬷和我说了好些周公之礼的事,还给我看了本册子,只那册子我看了一页,觉得怪羞人的,就没多看……”
裴述本以为不出声,她就会自觉闭嘴。
没想到她却和尚念经般越说越欢,忍了又忍,终是睁开了眼。
光线昏暗的大红帷帐里,他乜着她,漆黑凤眸一片清冷:“肃王与王妃难道没教你,食不言寝不语?”
他他他他……他这是嫌她吵?!
从小在家中娇养着,从未受过半分轻慢的拒霜顿时只觉无穷的委屈宛若滔滔江水席卷而来,一张小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但想到如今已是深夜,而且是她嫁过来的第一夜,终是咬紧牙关,只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大度,好娘子不能与坏男人一般计较!
可越这样想,她越是生气,最后还是没忍住,咬着唇咕哝一句:“坏东西!”
也不看那人的反应,一个翻身,便裹着被子气咻咻朝里躺去。
裴述皱了皱眉,转过脸,只见小姑娘把大红喜被全卷了过去,只留了个蝉蛹似的背影给他。
毫无遮盖的裴述:“……”
罢了。
他阖上眼,平静地想。
还好如今是夏日。
想起她出帐时侍卫讨论的那些话,兴许是太子有意为之,夸大薛二的行为引起圣上爱女心切。
行至猎场一隅,便见太子立身于林荫下,泼碎的斑驳光点落在那翠蓝色的衣袍上,闪烁着金光,那右耳耳边戴着长长的碧绿雀翎,随着他转过头的动作,扫在他的肩膀上。
岑拒霜当即想起昨夜她瞧见的大花孔雀,亦是这般模样,只是少了尾部大大的开屏雀羽。
她怔在原地好一会儿,太子不耐烦地出了声。
“过来。”
岑拒霜朝太子走去,暗自盘算着眼下时辰,应是猎场里比试得如火如荼之时,她奇道:“殿下没去参与比试吗?”
太子嘁了一声,“孤稀罕那比试?”
待得走近了,岑拒霜发觉太子的下唇处有一道很明显的伤口,褐红色的痂结在了他的唇间,他每每说话时,牵动的疼痛亦传感到了她的嘴唇上。
“殿下的嘴唇怎么受伤了?”
第 44 章 惊变
林间繁密的枝影摇曳,远离了猎场,此处算得上僻静,唯有她与太子二人。
岑拒霜端看着太子唇间的伤口,那伤口瞧着并不深,短短的红褐色痕迹不过一个指甲盖大小,这样的伤痕,她一时想不出能是什么东西造成的。
毕竟以太子的武功,能伤到他的人寥寥,但如若有人能得手伤到太子,那便不止这么轻微的伤了。
但见太子眼底尽是玩味的笑意,他勾起唇,“你咬的。”
岑拒霜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怎、怎么可能!”
她又不是狗,怎会咬人呢?
“那你说说孤的伤是怎么回事。”
拒娓本想说“钻进箱笼回北庭”这类的话未免太孩子气,但看妹妹斗志满满的模样,也不忍给她泼冷水。
两个月后再说吧。
若是两个月后小夫妻相处得仍不愉快,到时候再想个可靠的法子带妹妹回北庭。
“我们霜霜这么好,定能叫太子倾心的。”
稍作斟酌,拒娓决定还是将自家哥哥打听来的消息告诉拒霜。
“你可还记得我们先前遇上的那位许三娘子?”
“记得啊。”
拒霜一怔,有些疑惑:“姐姐怎么突然提起她了?”
拒娓抿抿唇,声音也压低了些:“若消息无误,她应当是心仪太子的。”
拒霜惊愕:“哈?”
没有吃醋,没有不悦,更多是吃惊与好奇,“姐姐哪听来的?”
拒娓见她这反应,便也知自家这傻妹妹也没开情窍。然不管开没开窍,这些事也得在心里有个数。
于是她便将岑拒霁打听来的事说了。
那位三娘子许兰君,五年前被选为公主伴读后,便搬入宫中与公主同吃同住,与太子碰面的机会自也多了起来。
但两人之间一直客气守礼,并无逾矩。
若非许兰君在一次长辈们的闲谈中毅然拒绝了太后保媒拉纤的好意,众人甚至都不知这位内敛文静的许三娘子已经心有所属。
“反正那回之后,太后就让镇北侯夫人将她领出了宫,说是已到了说亲的年纪,不好为着陪公主而耽误了终身。后来还是她和刑部尚书家的长子定了亲,长乐公主又哭闹着要她陪,这才重新将她召回。”
拒娓道:“不过她与梁家的婚事就订在拒年开春,也陪不了多久了。”
“竟还有这么一回事。”拒霜怔怔回神:“不过姐姐怎么知道她的心上人是太子?”
“据说陛下给太子赐婚那日,她踏空台阶,崴了脚,公主身边的侍婢瞧得一清二楚,渐渐就传出些流言碎语了。”
拒娓摸了摸下巴:“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至于她是否心仪太子,你自个儿琢磨。但我建议日后还是少接触,能避开就避开吧。”
拒霜闻言,心道可惜。
上回见到那位许三娘子,她觉得对方端庄温婉,斯文可亲,还想与她交个朋友呢。
毕竟若无意外,自己就要留在长安一辈子了,总得交些新的朋友。
许三娘子是她来长安见到的第一个高门贵女,也算是缘分。
不过,许三娘子容貌淑丽,颇有才名,又是许太后的侄孙女,为何太后不成人之美,撮合她和太子呢?
放着近在咫尺又和太子熟识的侄孙女不选,偏从迢迢千里的北庭选了自己来做这个太子妃……
舍近求远,实在是令人费解。
直到傍晚回宫的马车上,拒霜仍在琢磨这件事儿。
她想不通。
眼睛便偷偷瞟向对座的年轻太子。
因着陪她回门,裴述今日装扮也颇为庄重。
头戴金冠,一袭薄青色的云纹锦袍,羊脂白玉的黑色革带勒出一截劲瘦腰线。
视线触及他的腰侧,拒霜不由自主想起昨夜所见,耳根立刻烧起来,忙不迭避开眼,哪知对方正好掀眸看来。
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车内仿佛也静了一静。
裴述先开了口:“你很热?”
拒霜磕磕巴巴:“没、没有很热……”
裴述:“那脸为何这么红?”
“啊?有吗?那应该是热的吧。”
人心虚时总会假装很忙,拒霜也不例外。
一边抬手假装扇风,一边眼神乱瞟:“奇怪,拒拒太阳都落山了,突然又热起来……”
裴述淡淡看她一眼,并未多问,只道:“心静自然凉。”
拒霜:“……”
他这是嫌她吵么?
她尴尬地放下扇风的手,再看眼前坐姿雅正,好似自带凛冽寒意的男人,思绪又飘回了方才那个疑惑——
太子喜静,那位许三娘子瞧着也是个安静温婉的性子,他们岂不是正好相配?
所以,为什么没选许三娘子为太子妃呢?
许是她停留的目光太久,久到想忽视都不行。
裴述掀起眼帘:“有事?”
拒霜晃过神:“没、没有。”
裴述:“那为何皱眉?”还那样盯着他。
拒霜本想装傻,但对上男人那双凌厉的漆黑狭眸,霎时有种被看穿了的无力。
她唇瓣翕动两下,“我……”
该怎么问呢。
是问,殿下你为何不选许三娘子为太子妃?
还是问,殿下你可知许三娘子或许心仪你?
前者好像她在吃味,后者有碍许三娘子的清誉,好似怎么问都不合适。
眼见她雪白小脸拧成一团,裴述皱眉:“有事直说,别吞吞吐吐。”
“好吧。”拒霜抬起脸:“殿下,我想吃西市的孙记羊肉酥饼了。”
裴述一怔:“羊肉酥饼?”
拒霜点头:“对,孙记的,前几日我和我哥哥姐姐逛西市吃过一回,滋味可美了。”
裴述:“………”
她方才凝眉思索,竟是为了吃食。
果真……不能对她有什么指望。
“下次出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顺道买一份尝尝吧。”
拒霜想了想,往他那边挪了些,又轻轻扯住他的袍袖:“太子哥哥,我带了钱,我请你吃呀。”
裴述扫过那只扯住袖角的雪白小手,再看她那双眼巴巴望来的清润乌眸,忽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觉袭上胸膛。
妹妹裴瑶有所求时,也会与他撒娇。
同样是撒娇……
来自妻子的撒娇,与妹妹的撒娇,截然不同。
这种感觉很古怪,前所未有,说不上反感,却实实在在叫他绷紧了肩背。
在拒霜第三遍软糯糯地喊着“太子哥哥”时,裴述沉了眉眼:“行了。”
他将袍袖从她的指尖一点点攥出,吩咐车外:“去西市。”
话音方落,便见方才还神情黯淡的小娘子霎时神采熠熠,“太子哥哥……”
“时辰不早了,买完就回宫。”
裴述说着,又看她一眼:“且孤先前与你说过,不许再那样称呼孤。”
大抵是他答应给她买吃食了,拒霜的胆子也大了些:“但你本来就比我大,我为何不能称呼你为哥哥呢。”
裴述:“你我是夫妻,哪家夫妻在外互称兄妹?”
拒霜闻言,险些脱口而出“我爹爹阿娘就会啊”,话到嘴边,注意到他加了个“在外”。
在外的话,爹爹阿娘的确没那般称呼过。
她偶尔撞见几次,阿娘也都红了脸,嗔怪爹爹老不正经。
这样想想,夫妻之间喊哥哥妹妹,的确更像一种闺房情趣。
是有些不妥……
诶,不对,她可是要他两个月内倾心于她的,添点小情趣不是正好吗?
思及此处,拒霜抬起眼:“那殿下的意思是,在外不可以,私下可以咯?”
裴述:“………”
拒霜身子朝他倾去:“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她靠得近,半边肩膀几乎贴上他的手臂,独属于少女的清甜体香也袭入鼻尖。
裴述呼吸微滞,而后两根长指抵住她的额头。
他将她的脑袋一点点推开,面无表情,:“车里闷热,别凑太近。”
拒霜:“………”盯着她沾着油光还絮絮说个不停的小嘴,裴述沉沉吐出一口气。
食不言,寝不语,她是一条也做不到。
偏偏她还不觉有什么,咔嚓咔嚓吃着手中的饼,由北庭的牛羊肉讲到了北庭的雪山戈壁、沙漠草原。
“长安的确繁华,但我们那的风光也不差的……”
说着,拒霜忽然想到什么,看向裴述:“若我没记错,当年殿下差点就要随我们一起去北庭了。若你那时去了,就能亲眼看见那些壮丽景色,我们还能一起长大,一起玩呢……”
若从小就是玩伴,现下也不会这般冷淡了吧?
拒霜越想越觉得可惜,全然没注意到身旁男人逐渐沉冷的眉眼。
那段险些被生母遗弃的过往,是裴述最不愿提及的记忆。
见她还在喋喋不休,他唇角紧抿,将手中那块羊肉酥饼搁在一旁。
“咦,你怎么不吃了?”拒霜疑惑。
“没胃口。”
“啊,那不是浪费了嘛。”拒霜看着那块只吃了一口的饼,柳眉轻蹙。
裴述:“孤方才便说了,不必买两份。”
拒霜道:“那我都答应了请客的……”
还想再说,却见窗边的男人偏脸朝外,两根如玉长指捏着眉骨,唇线冷峻。
若说开始拒霜还不确定,现下她能确定了,他是真的嫌她聒噪。
但她就是觉得很浪费啊。
且方才还好好的,突然又沉着一张脸,跟她欠了他八百贯似的。
坏脾气!讨厌鬼!
拒霜闷闷想着,也不再出声,只咔嚓咔嚓把自己手里的羊肉馅饼吃了,又拿过案几上那块,咔嚓吃了起来。
裴述眉心微动,乜去一眼。
察觉到他投来的视线,拒霜鼓起塞满馅饼的雪腮,也气咻咻地将脸偏向一旁。
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吃饼啊!
他方才不还说心静自然凉么。
不多时,马车抵达西市,福庆很快买了两份羊肉酥饼回来。
拒霜接过酥饼,从荷包摸出一粒银子递去,“有劳了。”
福庆惶恐摆手:“太子妃折煞奴才了,且不说两个羊肉酥饼没几个钱,便是要算钱,奴才尽管往上头报账便是,哪敢叫您掏钱。”
“你就拿着吧。”拒霜弯眸:“这回是我请客,不走东宫的账。”
太子妃请客?福庆错愕看向太子,便见太子神色淡淡:“收着吧。”
太子都发话了,福庆也不再推辞,忙接过银子:“多岑太子妃。”
车门重新阖上,拒霜笑眯眯递了个饼给裴述:“还热乎着呢,殿下快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裴述平时的三餐也十分规律,外头天色已暗,若现在吃这饼,晚膳怕是再用不下去。
可看着小妻子举着饼的期待模样……
罢了。
今夜便是同寝的最后一晚,总得与她熟悉些,才能叫她不再那样害怕抗拒。
在拒霜亮晶晶的注视下,裴述接过羊肉烧饼,低头咬了一口。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又酥脆又鲜美?”
“还好。”
裴述不紧不慢咽了,觑见她眉眼间的失落,又补了句:“的确酥脆。”
拒霜这才重新笑了起来,也低头咬了口:“我也觉得他家的酥饼烤得特别脆,肉馅或许比宫里的差了些,但也还不错。”
她边嚼边道:“不过最好吃的羊肉当属我们北庭的,我们那儿的牛羊都是在草原上放养的,喝的是雪山水,吃的草是雪水灌溉的,所以肉质鲜甜,一点儿都不膻……”
岑拒霜失声唤着。
刺客眼见得了手,暗处的箭矢又再加紧了攻势。
岑拒霜偏过头看着避不开的暗箭,想也未想地拽着太子往地上滚去。
却未料到,他们滚去的方向是一空处,被杂乱的草枝遮掩盖住了本貌,实则是一陡滑的山坡,往下不知有多深。
被压碎的枝桠草叶嘎吱嘎吱响着,岑拒霜只觉天旋地转,怎么也抓不住边,唯一能够拽住的,是手心里太子的衣角。
翻滚的疼痛四面八方席卷,好似有无数碎石枝干砸到了身上,碾着浑身周处。
岑拒霜疼得快要晕过去的间隙,只觉一双有力的手抱住了自己。
“孤真是要死在你手上了。”
第 45 章 山间
疼,好疼。
昏天黑地的视野里,岑拒霜疼得快要难以呼吸。
随着翻滚的身躯越来越快,整个身体仿佛要被撕扯开来,四肢百骸都散了架,像只被人扯坏的破布娃娃,零碎成一片又一片,她已分不清自己身上的疼痛究竟是缘于她的还是太子的。
但有一点能够确认,太子和她一样的疼。
唯有一双有力的臂膀把她护在怀里,急促的呼吸散在她光滑的后颈,依稀还有着黏稠的鲜血滑落在自己表皮,浓重的腥甜味儿充盈着鼻尖,应当都是太子的。
两眼发昏的感觉逐步占据整个灵台,她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只记得那修长的指节摸向她的手,宽大的掌心紧紧包裹着她的手背,试图为她缓解着疼痛。
岑拒霜深吸了一口气,缓了好一会儿才咬牙准备起身,裴玄铭心智虽如幼童,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见状连忙伸出手扶起他,却没想自己一个趔趄,带着岑拒霜再次跌倒。
两人像两个病恹恹的雏鸟,一个压着一个,滚作一团。
挨得近了,岑拒霜才真切地感受到裴玄铭那饿得瘦骨嶙峋的身体,联想到刚刚那两个老嬷嬷的话,她瞬间明白了什么。
落月宫只住着一个痴傻的不受宠的皇子,更何况还是岑皇后最厌恶的瑶妃之子,连她都只敢偷偷地来,更不用说其他人会怎么对待裴玄铭。
克扣份例,不过是最常用的手段罢了。以前岑拒霜常来补贴,裴玄铭还能勉强吃上口好饭,不过一两个月不来罢了,裴述就已经连饭都没得吃了。
看着在地上揉着脑袋的裴玄铭,岑拒霜越发内疚。
当年她刚进宫的时候,虽说她是皇后的侄女,但皇后对她并不十分亲近,除了裴述,也只有瑶妃时常在暗地关照她。
一如她现在暗中照顾裴玄铭一般。
都是她的错,岑拒霜默默地想,如果裴玄铭真出了什么事情,那她怎么对得起故去的瑶妃?
她环顾一圈,想给裴玄铭倒杯茶缓缓,却发现屋内连一杯茶也没有。明明是初夏时分,但落月宫却诡异地寒凉。
岑拒霜撑着身子起身,实在没力气再拉裴玄铭了,只好扯着他宽大而沾满灰尘的衣袍,轻声道:“别再躺地上了,小心着凉。”
她病了,倒还好说;若是裴玄铭病了,她都无法出面为他请太医。
裴玄铭难受地哼哼两声,却还是听话地爬起来,迷茫而委屈地看着岑拒霜:“霜、霜儿,你怎么、怎么现在才来啊,我……一直在等你。”
“我、我这里疼了好久了。”说着,他双手捂着肚子。
裴玄铭已经十八岁了,站起来高出岑拒霜不少,面容肖其母瑶妃,清秀俊逸。虽然衣袍脏兮兮的,眼神也略显呆滞,但皮相和骨相依旧超出常人。
岑拒霜心里轻叹一声,若不是痴傻了、口吃了,这不知是多少春闺的梦里人。
虽然裴玄铭比她年长,但这些年来,岑拒霜一直像姐姐一样照顾他,早已将他看作是自己的弟弟了。两人在暗处相依为命,岑拒霜看着他空荡荡的衣服和皮包骨头的手,越发内疚和心疼。
岑拒霜:“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我一会给你送些吃的来,你肚子就不疼了。”
岑拒霜安慰似的拍拍他的手,准备转身回宫,却不想裴玄铭却抓着她的衣袖不放手,一双眼眼巴巴地望着她。
裴玄铭:“霜儿刚来,又要走。”
他的模样,像极了被抛弃的小狗,可霜巴巴的。岑拒霜只好轻声道:“我待会儿就来。”
可是裴玄铭却明显不信,他依旧抓着岑拒霜的袖子不放手,细数岑拒霜的罪行:“你上次、走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你说,等树木发芽,长出新叶了,你就,会来看我。可是……”裴玄铭捏紧了岑拒霜的袖子,却不敢再上前一步,只能瓮声瓮气道:“可是,我看着花开了,又谢了,也没等到你。”
岑拒霜:“……”
看着他声泪俱下,即使口齿不清也要努力说出自己告诉他的话,岑拒霜越发不是滋味。
她沉吟片刻,试探道:“那你跟我去芙蕖宫吧。”
裴玄铭眼神一亮,兴奋地看着岑拒霜,那双圆润的眼睛在瘦到几乎有些脱相的脸上立马透出几分神采,“霜儿,同意让我去你,宫里了?”
岑拒霜是岑皇后的人,自然不能直接和裴玄铭联系,由是岑拒霜从不让裴玄铭去自己的芙蕖宫,生怕被人撞见。
或许是兴奋至极,他上前一步走,无意识地反手抓着岑拒霜的胳膊,神采奕奕地望着她,像极了一只被抛弃许久又找到主人的小狗。
虽然他心智如幼童,但身体却是实打实的十八岁少年,下手没个轻重,岑拒霜被他抓得生疼,蹙眉挣扎了一下,然而完全挣不开裴玄铭的爪子。
像是怕岑拒霜会突然反悔,裴玄铭此刻就像是个刚刚学会抓握的幼崽,将岑拒霜紧紧地拽着,一丝也不放松。
岑拒霜无奈,只能心道:果然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她本不想这么冒险的,一是不知道十皇子裴桢林到底有没有离开,二是这条回芙蕖宫的路虽然偏僻,但依旧可能会遇上什么人。
然而,岑拒霜抬眼看了看那双和瑶妃极为相似的眼睛,实在是不忍心拒绝。
岑拒霜点点头,“嗯,但是就这一次,一会儿你看到人了,还是和我们以前说的一样,立马走到我的身后,知道吗?”
裴玄铭眼睛放光,他用那双纯净澄澈的眼睛望着岑拒霜,讨好地笑道:“嗯嗯,我知,道了!”
见他如此,岑拒霜越发不是滋味。
自从八年前他落水傻了之后,为了皇家的颜面,他几乎从未被允许踏出落月宫半步。岑拒霜于心不忍,有几次趁着宫里举行宴会繁忙,偷偷带他出去。
但怕撞见别人,每次也都是一盏茶、一炷香的时间罢了。
岑拒霜叹了一口气,如此情况,与其生于薄情的帝王家,倒不如生在寻常百姓家,说不定更自由。
看着裴玄铭一马当先地走在她前面,岑拒霜只好一瘸一拐地跟上,裴玄铭见状才想起来岑拒霜刚刚的模样,回到她身边,满眼担忧:“霜儿,你,这是怎么了?”
岑拒霜抬眼看了看高出自己大半个头的裴玄铭,心怪自己将他给忘了。裴玄铭于她,只是一个弟弟,并非有男女大防的男子。
姐姐受伤,弟弟相扶,再天经地义不过。
岑拒霜向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膝盖,道:“我腿受伤了,你来扶我一下。”
裴玄铭看着岑拒霜的手直接呆住了,仿佛不能理解岑拒霜的话,直到岑拒霜催他一下,他才犹豫着上前握住岑拒霜的手。
岑拒霜身形高挑,但手脚精致小巧。裴玄铭一伸手,就将她的手裹起来了。
明明是初夏,但他的手却冰凉。
岑拒霜微微挣开,解释道:“……是手臂,不是手。”
裴玄铭没有成年人之间男女之防的观念,像是接受姐姐的教诲一般,从善如流地按照岑拒霜的指导做。
岑拒霜担心裴玄铭的身体,一开始还不敢卸力,见他似乎能撑得住,便靠着他、扶着宫墙,费力前行。
午后的烈日刺目,两人相互搀扶,一个腿脚不便,一个身体孱弱,在无人偏僻的青石板小道上,沉默无言。
每走一步,膝盖处的伤口就传来一阵刺痛,岑拒霜咬着下唇几乎快出血,浑身硬是疼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自觉地偏向裴玄铭的方向,身体也渐渐往裴玄铭的手臂上倾,裴玄铭身体一僵,扶着她的手一顿。
岑拒霜早已疼的眼前发黑,她朝上费力抬了抬眼皮,声音已经弱到了微不可查地地步,“怎么了?”
裴玄铭望着岑拒霜,久久不语。那双眼,不再如往日般清澈,多几分深沉。
半晌,岑拒霜听他道:“这伤,是怎么弄的?”
“是有人欺负你吗?”
欺负?裴述可没有欺负她。
岑拒霜摇摇头,“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跌倒了。”
这里随时都有人路过,万一她和裴玄铭被人看到了,那就糟了。岑拒霜不想在这里跟他废话,她拉了拉他的袖子,“快走吧。”
没想到,裴玄铭却纹丝不动,岑拒霜奇怪地抬头,只见他低下头凝视着自己。
他逆着光,岑拒霜看不清他的眼神,这一瞬间,她竟诡异地感到一阵陌生。她不自在地动了动,正当她在想开口的时候,裴玄铭开口了:
“那,我背你。”
背?
岑拒霜想也不想就摇头拒绝了。
先不说他能不能靠着自己的小身板背着她撑到芙蕖宫,万一有人来了,那该如何?
岑拒霜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抓着裴玄铭的手臂,“先回去。”
然而,一向听话的裴玄铭,此刻却根本听不进去岑拒霜的话,僵着身子一动不动,似乎岑拒霜不让他背,他就再也不走一般。
幼时的裴玄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曾有一段呼风唤雨的日子。那时的他,性子跳脱,难免有几分顽劣。
可自五年前落水痴傻之后,整个人性情大变,往日的顽劣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乖巧和沉默,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怯懦。
岑拒霜拉了他几下,然而裴玄铭似乎是打定主意要背着岑拒霜走,任凭岑拒霜怎么拉也拉不动。
这一瞬的固执,岑拒霜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小顽劣了。
岑拒霜正新开口问,却恍惚之间看到了前方一个模糊的人影。
“有人来了!”
心慌之下,她赶紧推开身边的裴玄铭,自己也被这道力摔在了墙上,痛苦地弓着身子,靠在墙上吸气。
裴玄铭本就有些站不稳,一时没注意,直接被岑拒霜推到在地,双手下意识撑在地上,直接蹭破了皮,渗出密密麻麻的血滴。
岑拒霜见状心里一颤,担心地倾身向前看看他的情况,然而体力不支右腿一软,直接倒在了地上。
于是,当沅芷找到岑拒霜的时候,便见着了这幕奇怪的场景。
她慌乱地先将岑拒霜扶起,看着缓缓从地上起身的裴玄铭,关切道:“小姐和六殿下这是怎么了?”
岑拒霜终于带来了救兵,她几乎是趴在了沅芷的身上,忍着疼,意有所指道:“那人回去了吗?”
沅芷立刻就发现了岑拒霜的异样,她贴心地搂着岑拒霜,在她耳边轻声道:“回去是回去了,但他留了太医在宫里。”
太医?
糟了!那裴玄铭……
岑拒霜看了看一旁目光灼灼盯着她的裴玄铭,如果有裴桢林的人在,那她就不能带着裴玄铭回去了。
和岑拒霜相处十年,裴玄铭对岑拒霜的眼神和动作最熟悉不过,看着她眼里的犹豫,瞬间明白他怕是去不了了。
他不禁丧气地看着岑拒霜,委屈道:“霜儿又,不让我去,了吗?”
岑拒霜:“……”
她看了看沅芷,对着裴玄铭安慰道:“今天不行了,先让沅芷带你回去,一会儿我让人来给你送点儿吃的,下次我再带你出来。”
“每次,都是下次、下次!”裴玄铭刚刚被岑拒霜粗暴地推了一下,心里本就不满,如今又要食言,他有些崩溃地看着岑拒霜,控诉道:“嬷嬷们说得对,我不该,给你添麻烦,当初我要是跟着我娘,一起死了就好了!”
或许是愤怒至极,他连话都说的没那么结巴了。说完,他一把推开身前的沅芷,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岑拒霜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轻叹了一口气。
晚上再偷偷来看他吧。
好在这条路就只有落月院,她也不担心裴玄铭会走丢,看着在一旁惊异不定的沅芷,岑拒霜无奈地看看被红墙围起来的一片窄窄的蓝天,叹道:“走吧,麻烦总得一个一个解决。”
比裴玄铭更麻烦的,还在后面呢。
“疯子?变.态?”
太子自顾自说着,每个字音咬得极重,他睨了眼心虚的岑拒霜,“还想往孤脸上画大王八?”
岑拒霜没想到那会儿她说的话全被太子听了去,但见太子欲要发作,她索性装糊涂,“殿下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太子冷声说着,“听不懂就过来,给孤擦干净。”
岑拒霜只好作罢,找了半刻才寻到自己衣上一块不算脏的一角,她捻起凑近,轻轻擦拭着太子的脸颊,一点点将那些污泥和水渍撇开。
余光忽见他胳膊上的伤口又渗出血来,浸湿了半个衣袖。
她下意识便要脱去他的衣裳。
指尖揪着他衣襟的霎时,她蓦地想起,太子正幽幽盯着她看。
第 46 章 觅食
岑拒霜只觉指尖变得滚烫无比。
当下太子已经醒来,她当着他的面便要扒他的衣裳,这样的行径可谓之胆大。
许是因为她的动作过于行云流水,不像是第一次扒他的衣服,岑拒霜余光瞥见太子望过来的视线灼烈起来,像是两道烧得正盛的火,烤着她的面容与耳根,很快就把她整个面颊弄得通红。
她蜷着手指仓促缩回,胡乱摸着一旁采好的药草,朝他递了上去,“殿下……你臂上的伤口需要止血,我采了些可以止血和疗伤的药草,你嚼碎了敷上就好。”
太子看着跟前她捧着药草的手,那素日里连着掌心纹路与指甲缝都干干净净,此刻满是干涸的血和泥沙,红的紫的各处不一,似是能够想像出她那无甚力气的双手提着匕首,一点点挖着药草的模样,两只胳膊交错晃动着,像是栽进泥里的小狸奴刨着爪子。
山洞里未有生火,但仅凭皎皎的月色,疏漏而下的二三星光,已是足以看清很多东西。
岑拒霜低身掬起一捧清水,细细擦拭着面容上的脏污,又捏着发簪将整个发髻解下,如瀑的青丝散至后背,由着夜风吹拂。
太子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月华照彻,剔透的水珠自她净丽的面容落下,添就了几分姝色。“快快快,快把这些吃的端到一边去。”
拒霜将话本塞进枕头下,忙穿了鞋,一头如缎般的乌发却是来不及挽,半湿半干地垂在身后。
裴述踏入内殿时,便见羊角宫灯透出的暖色柔光静静笼着美人榻,而榻边的确也亭亭站着位美人儿。
乌发垂腰,雪肤杏眸,一袭烟粉色纱衣敞着,胸前紧裹着的兜衣若隐若现,牙白绸裤之下,是一双随意踏在睡鞋里的小脚。
绣鞋绯红,赤足皙白,宛若莲瓣盛雪。
裴述早知她一贯随性,却不料一入殿,就看到她这般毫无遮掩的娇慵姿态。
是世家女郎在闺中皆是如此,还是独她一人?
拒霜站在榻边,感受到男人的视线在她脚背流连了片刻,不禁蜷起足尖。
完了完了,他肯定又要嫌她衣衫不整、不够得体了。
“太子殿下万福。”
宫婢们的请安声适时提醒了拒霜,她也连忙行礼:“拜见殿下。”
一屈膝,烟粉轻纱溜下半边,露出半截雪肩。
拒霜悄悄用手提了下,不料那轻纱又往下滑……
拒霜大窘,之前也没发现这料子这么滑啊。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裴述看着她这点小动作还有那两只染红的耳尖,眉心微动:“起来吧。”
“是。”拒霜暗暗松口气,直起身后,忙不迭将外衫的系带系上。
再次抬眼,一袭玉色长袍的太子已然走到身前,施施然在榻边坐下。
拒霜这会儿一肚子疑惑,但想到白日教习嬷嬷教得那些规矩,只得暂时憋住,吩咐宫婢:“快上茶。”
裴述道:“不必忙活,你们都退下。”
拒霜眼睫轻颤了颤,下意识看向采月。
采月回以一个鼓励的眼神,便带着其他宫婢退下。
一时间,阒静寝殿内只剩下拒霜和裴述二人。
见她还呆呆站着,裴述道:“不坐?”
拒霜哦了声,边坐边偷偷瞄向对侧那身姿端正,宛若月下谪仙般的男人,终究是没憋住:“殿下,你怎么来了?”
裴述淡淡看她:“孤不能来?”
拒霜一噎,小声咕哝:“不是你自己说的分殿而居嘛,这才第二天呢……”
提到这事,裴述眼底也掠过一抹不自在,只面上不显,平静道:“分殿而居不假,但你我至今尚未全礼,若是传扬出去,于你我婚事多有不利,亦有损皇室和岑氏的颜面。”
原来他大晚上过来,还是为了那周公之礼。
虽是意料之中,拒霜心底却莫名有一丝小小的失落。
她垂下鸦黑眼睫,默不作声。
对面之人却开了口:“可沐浴过了?”
拒霜低低嗯了声,再次抬眼,神色忐忑:“是现下就要行那事么?”
看着烛光下那张白净清艳的小脸,裴述忽的想起母后说的那句“若是瑶瑶远嫁他乡,她夫君如此冷待于她,你气不气?”。
搭在膝头的长指稍拢,他稍缓语气:“你还有旁的事要做?”
“那倒没有。”拒霜道:“就是我头发还没干,我阿娘说了,得把头发绞干了再睡觉,不然寒气入脑,第二日醒来会头疼。”
裴述闻言,视线落向少女垂落身后那一头乌发,默了片刻,他站起身。
拒霜见他陡然起身,还以为他要走了,没想到他却朝她走了过来。
迎着她错愕的目光,他弯腰拿起搭在一旁的巾帕,伸向她的发。
“殿下?”拒霜错愕。
“别动。”
裴述将她圆溜溜的小脑袋按下去,又展开帕子将那头乌发包起,不紧不慢擦拭着:“若扯疼了,记得出声。”
拒霜怔怔坐在榻边,简直难以置信。
昨日还冷冰冰的太子殿下竟然在替她擦头发?
她不是在做梦吧!
趁他不注意,她悄悄掐了下腿侧。
嘶,疼的!
不是在做梦!他真的在替她擦头发,而且还这么温柔……
一时间,拒霜只觉这两日横亘在胸间的闷意好似拂来一阵凉爽清风,云开月拒。
又忍不住去想,他前两日对她那样冷淡,或许是心情不好,又或者和她还不熟悉,才会那样疏离?又又或者是听说她今日有很乖地学了一日规矩,发现她的长处了?
无论是哪种情况,他现下这般温柔亲近,都叫她心下欢喜。
拒霜心情一好就话多,自然而然与他分享起来:“太子哥哥,我今日和嬷嬷学了宫规第一册,嬷嬷夸我聪颖,教一遍就会了呢。”
那拭发的手似是一顿,而后男人轻轻嗯了声。
拒霜知道他是个寡言的性子,也不计较,自顾自道:“她还说这几日先背宫规,等宫规都背熟悉了,再学行礼……你们长安这边的礼数和我们北庭可太不一样了,你们这边的娘子出门要戴帷帽,走路要轻摇慢摆,就连迈步,连脚尖先落地还是脚背再落地都有讲究……”
因着是低头擦发的姿势,她也瞧不见背后男人的神情,见他没出声打断,只当他爱听,于是继续絮絮说着。
裴述本想着宫婢手脚慢,他上手或能快一些。
未曾想她小小的脑袋竟长了这么多的头发,擦干一绺又一绺,仿佛擦不尽般。
就如她那张嘴,樱桃般小巧,却能滔滔不绝说这么久的废话。
终于,在她端起茶杯歇口气时,裴述没忍住道:“你每次绞干头发,都要耗费这些时辰?”
“对呀,头发长就比较麻烦。不过也还好,我可以躺着看话本,让采月采雁一左一右替我擦,不知不觉就擦干了。”
说到这,拒霜忽然想到什么,仰起脸:“太子哥哥,你是不是累了?若是累了,还是唤婢子们进来吧,这种事本就不该劳烦你。”
裴述一垂眼,便看到乌发下掩着的那张莹白小脸。
他知道她的脸小,但从这个角度看去,尤其显得小,那双波光潋滟的黑眸好似占了近半张脸。
这样娇柔小巧的人,又生着一副至纯至真的性情……
也不知父皇在那私函之中是如何保证,才能诓得肃王夫妇放心把她嫁入皇宫。
“殿下。”拒霜眨眨眼,“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裴述晃过神,将她撩起的发放下,遮住那双琉璃般纯澈的眸:“不用唤旁人,还差发尾就好了。”
拒霜“哦”了声,也没再说话,只透过长发间隙,看着眼前的男人身体。
他今日系着一条羊脂白玉的云纹锦带,简简单单,却将一把劲腰束得更窄。
脑中冷不丁又浮现那夜,他赤着上身的模样。
那把腰,那么细,又那么劲。
惹得人想伸手抱一抱、摸一摸……
男人的腰,也会像她的一样软吗?
思绪纷飞间,男人沉缓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好了,可以上床安置了。”
拒霜一怔,而后双颊发烫,忙不迭点头:“好,我把头发梳顺了就过去,你…你先去吧。”
裴述手中还拿着巾帕,便见方才还喋喋不休的小姑娘像只脱笼兔子般,逃也似的圾拉着睡鞋朝菱花镜跑去。
毛毛躁躁,莽莽撞撞……
罢了,念在她年岁尚小的份上。
他沉沉吐了口气,将巾帕撂在一旁,便抬步朝那张仍挂着大红百子千孙帐的拔步床走去。
等拒霜梳好头发,走到床边时,两边帐子已然放下,脚踏上那双麒麟纹赤舄摆放得整整齐齐。
他已经在帐子里了。
这个认知叫她心跳加快,缓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掀起幔帐。
只见光线昏暗的床帷间,容色清俊的男人已脱下那件玉色外袍,仅着牙白亵衣,端坐在床边。
见帘子掀开,他撩起眼皮,清清冷冷乜来一眼。
宛若咬到一口夏日碎冰,拒霜心底一激灵,同时一阵说不出的紧张和羞耻从脚趾传到头顶。
“上来罢。”裴述淡淡道。
“好、好。”拒霜垂着眼,压根不敢再看他,很快脱了鞋,“太子哥哥,你……你让一让,我要爬到里面去……”
裴述收了双腿,腾出一片地方。
下一刻便见她弯着腰,像只小猫似的慢慢往里爬去,两只雪白足尖弓着,如两弯月牙儿。
意识到今夜的目光在这双足上停留过多,他僵硬地偏过脸,却不防看到少女塌下的腰肢。
如烟似雾的烟粉轻纱下,那雪腻纤腰,似一抹折柳,盈盈不堪一握。
不堪么?
裴述眸色微动,鬼使神差抬起了手。
“啊!”
腰间陡然被勾住,拒霜身子一僵,没等她回头,顷刻间一阵天旋地转。
再次回神,细腰隔着一层薄纱被男人紧紧握住,她脑袋贴着枕头,身前忽的一重。
十八九岁,正是男子最为气血蓬勃的年纪。
那具牢牢覆上的身躯,热意逼人,难以忽视。
待看到年轻男人那张如玉脸庞近在咫尺,晦暗光线里,那双狭眸精光摄人,她心头一阵慌乱。
“太子哥哥……你……你……”
她眼睫颤颤,慌得话都说不利索:“我还没躺好,衣裳也没褪……”
看着那张红润润的樱唇,裴述喉头微滚,“无妨。”
他抬手,遮住她的眼,低头吻上那抹嫣红。
他随手把半个果子扔给了蹲在一旁的玄狼,玄狼跳起半个身子衔住了野果,呲着白牙三两下将果子嚼碎,浓稠的汁液顺着狼颌流下,玄狼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边的灰毛,又摇头摆尾地对着太子低吟了两声,但太子丝毫没有听到。
直至她望了过来,视线短短交缠了一瞬。
太子收回了目光,起身往另头而行,“还不走?”
岑拒霜好不容易才弄干净了脸,先不论她尚在气头上,现下她是真的走不动了。
却见太子在她跟前躬下了身,宽厚的后背对着她。
“上来。”
第 47 章 回程
幽暗夜色里,那背影落满了如霜月华,很是宽大。
岑拒霜怔怔地看着他,不由得踌躇起来,直直太子冷冷的嗓音传来。
“孤从来不重复第二遍。”
岑拒霜听出他话中威胁的意味,紧忙乖巧爬到他的后背。
一想到背着自己的人是太子,这样奇异的感觉莫名蔓延在心口,她说不出究竟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
岑拒霜只觉胸腔里的心脏扑通扑通加速跳动起来,她的两只胳膊不知该如何安放,直愣愣地支在他肩膀两边,整个人一动不动地趴着,浑身极为僵硬。
太子直起身来,察觉到她紧绷的身躯,他不耐烦道:“你是尸体吗?好生抱着孤。”
这近在咫尺的娇美脸庞,裴瑶一下看傻了。
还是拒霜又唤了她两声,她才后知后觉红了脸,垂着眼睫小声道:“我不像我皇兄,我喜欢说话的,我只是觉着嫂嫂长得很像我的磨喝乐。”
拒霜微怔,“像吗?”
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太多,裴瑶掀眸觑着拒霜:“嫂嫂,你不是不爱听这些?”
“不会呀。”拒霜笑眯眯看着眼前这位活泼的小姑子:“我正在殿里无聊呢,你能来陪我说话,我欢喜极了。”
裴瑶眨巴眨巴眼,“你不会嫌我幼稚吗?”
拒霜道,“为何要嫌弃你幼稚?再说了,你本来就还是个孩子,小孩子幼稚不是很寻常么。”
裴瑶歪着脑袋:“嫂嫂真的这样想吗?”
“我骗你做什么。”拒霜失笑,又反问她:“难道有谁嫌你幼稚不成?”
“还能有谁?我皇兄啰!”
裴瑶撇撇小嘴:“上回我的磨喝乐胳膊摔断了,我伤心极了,他却说我已经十岁,不该为个偶人落泪。可那不是一般的偶人,那是我的宝宝呢,哼,他当真是无趣。还是我父皇好,第二天就让匠人把磨喝乐的胳膊装好了,还让御医给她绑纱布,让她好好修养呢。”
拒霜听罢,心想皇帝公爹可真好,带着御医和宫人一起哄着小公主。
至于太子殿下,拒霜重重点头:“对,他那人实在无趣极了。”
大抵从古至今,女孩子促进感情最快的办法就是背后一起蛐蛐人。
两个虽相差五岁却同样被家中娇宠的小娘子找到同盟般凑在一块,毫不客气地蛐蛐起太子。
一旁的宫人们冷汗连连,只恨不得把脑子埋进地里,把耳朵堵住。
这俩小祖宗敢说,她们却不敢听呀!
许兰君午觉醒来,发现公主不见了,吓得花容失色。
一路打听着寻来了东宫,刚要入内,便见太子的肩舆迎面而来。
许兰君忙敛了神色,屈膝行礼:“臣女拜见太子殿下。”
裴述刚从紫宸殿议政回来,今日那两位老御史极其难缠,揪着一件小事死活不肯松口。父皇被他们念烦了,又不好发作,干脆借口身体不适先溜一步,徒留裴述一人与御史们周全。
自从八岁随皇帝一起临朝听政,自家父皇这种甩手掌柜的行为,裴述已见怪不怪,好不容易送走两位老御史,这会儿回到东宫,耳朵还有些嗡嗡。
未曾想刚到宫门前,却见到了许兰君。
肩舆停下,他居高看去:“你怎么不在绮罗殿侍奉长乐,来了东宫?”
许兰君恭敬垂首:“臣女一时疏忽,竟叫公主殿下独自跑了出来,臣女现下来寻公主回去。”
裴述揉着眉骨的长指一顿:“长乐在东宫?”
许兰君:“是。”
裴述抿唇,前几年自家这个妹妹还挺爱往东宫跑。
后来她每次来,他不是在处理政务,便是听诸位名儒大家讲课,渐渐便来得少了。
“正好孤要回紫霄殿,一道吧。”裴述道。
许兰君微怔,脑袋垂得更低:“殿下,公主并不在紫霄殿,宫婢说她去了瑶光殿。”
瑶光殿,太子妃的居所。
裴述凤眸轻眯:“她去瑶光殿作甚?”
许兰君:“臣女不知。”
裴述:“……”
须臾,他沉声吩咐福庆:“摆驾瑶光殿。”
太子肩舆往瑶光殿而去,许兰君在后随行。
偶尔抬起眼,偷偷瞄向前头那道清隽背影,又很快垂首。
如今太子已娶妻,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慕注定只能掩入心底。
只她想起那日御花园里匆匆一瞥,那位岑氏女郎香娇玉嫩,杏面桃腮,的确是姿容绝色,可言行举止间一派天真,与太子想要的“贤妻”相差甚远。
自己虽比不得那位清河崔氏女的贤名,但比之这位岑氏女郎,她还算得上端庄持重……
罢了,如今再想这些又有何意义。
母亲不是已经拒拒白白与她说了,岑氏女为妃是陛下钦定之事,连太后都无法插手,又哪轮到她来委屈不甘?
许兰君垂下眼睫想,大抵就是没缘分吧。
哪怕她与太子一起长大,哪怕她苦心经营才女之名只为多些被他青睐的可能……
无缘便是无缘。
瑶光殿,裴瑶饮完满满一杯乌梅饮,满是亲近地看向拒霜:“嫂嫂,我喜欢你当我嫂嫂。”
虽然兰君姐姐也很好,但她从不会说皇兄的坏话,反倒会严肃纠正“公主不可背后妄议兄长”。
裴瑶知道妄议兄长不对,可就是忍不住嘛!
现下好不容易找到个志同道合的,裴瑶霎时觉得这才是她的天选嫂嫂!
听到小公主直白的示好,拒霜红着脸,握住她的手,“阿瑶妹妹,我也喜欢你,你以后有空,多来东宫找我玩吧,我的陪嫁里有好些北庭的厨子,我让他们给你做北边的吃食。”
裴瑶双眼发亮,“好啊好啊,那我一寻到机会就来找你玩。”
姑嫂俩你拉着我,我拉着你,对视笑了会儿,拒霜提议打双陆玩。
裴瑶看了眼窗外天色:“最多打三盘,我就得回去了,下午还有音律课呢。”
拒霜颔首应下,两人摆起棋盘。
刚打一把,殿外便响起通禀声:“太子殿下到——”
姑嫂俩一怔,待反应过来,裴瑶撂下棋子:“完了,要是叫我皇兄知道我偷溜来东宫,定要训我!”
拒霜忙道:“那你快去内殿躲一躲。”
姑嫂俩急急忙忙下榻穿鞋,但还是晚了一步。
“瑶瑶。”
这清冷的嗓音陡然响起,裴瑶肩背一僵,下一刻连忙躲到了拒霜后背:“嫂嫂救我!”
拒霜:“……”
她也怕他啊!
但她现下既然是嫂嫂了,那就得有个嫂嫂模样。
深吸一口气,拒霜抬手将小公主护在了身后,这才转过身,“殿下,你来……”
当看到一袭玄色麒麟纹圆领袍的青年身后半步,还站着道袅袅婷婷的淡蓝身影时,拒霜一怔,那个“啦”字也卡在喉中。
许三娘子为何会和太子殿下在一块儿?
不过他们俩站在一起,一个清冷矜贵,一个温婉如兰……
果然很是般配呢。
拒霜恍惚地想着,心底却莫名泛起一丝说不上的滋味。
未待她琢磨,太子朝她看来,两道浓眉随之皱起,似是欲言又止。
拒霜:“……?”
他怎么看到她就皱眉,就这么讨厌她么?
裴述的目光挪开,往后望去:“瑶瑶,出来。”
裴瑶揪着拒霜的衣摆,可怜兮兮:“嫂嫂。”
拒霜也回过神,向裴述和许兰君打了声招呼,道:“我闲来无事,派人去请阿瑶妹妹来我这做客,你们怎么都来了?”
裴述看她一眼,也没多说,只道:“既是如此,时辰也不早了。”
他微微偏脸:“你说午后她还有音律课?”
身后的许兰君颔首:“是的。”
于是裴述视线落向裴瑶:“快随许娘子回绮罗殿,莫要误了课时。”
裴瑶见他并没有责怪之意,暗暗松口气,从拒霜身后出来,“嫂嫂,那我先回去啦。”
拒霜弯眸:“好,下次再来玩。”
裴瑶粲然一笑,“嗯!”
许兰君见状,也屈膝挹礼:“太子、太子妃,那臣女先带着小殿下告退。”
裴述淡淡嗯了声,拒霜走上前打算送一送。
未曾想刚经过裴述身边,雪白细腕被一把握住。
她微诧抬眼,“殿下?”
裴述没说话,也没松手,甚至脸上的表情也无一丝变化。
倒是走在前头的许兰君和裴瑶循声回头。
当看到太子牢牢握着太子妃的手,许兰君眼波一颤,忙掩住公主的眼:“殿下,咱们快走吧。”
直到那两道身影走远,拒霜挣了下手腕。
裴述却将她拉到了身前,两根长指伸向她的脸。
拒霜眼瞳微睁,却见裴述从她脸颊撕下一张长长的纸条:“堂堂太子妃,如此仪容,像什么话?”
拒霜本想反驳,一看到那张惩罚用的纸条,霎时闹了个大红脸:“我…我方才和阿瑶妹妹打双陆,输了一局,忘了脸上还贴着纸条……”
裴述也猜到是怎么回事,敛眸道:“妹妹年岁小不懂事,你是她长嫂,应当庄重些。”
拒霜心道玩游戏要什么庄重?而且她也不知道他大白天的会突然过来。
又想起方才他面对许兰君时始终斯文客气,对自己却又是皱眉又是教训。
心底无端涌上一阵闷气,拒霜脸颊一鼓,用力挣脱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进向内室:“你若喜欢庄重的,就去找庄重的好了,反正阿瑶妹妹可喜欢我了,我们玩得好着呢!”
岑拒霜只觉自己抓住了解蛊的关键,她激动地抓着宁妍的手,问道:“宁妍可会解这个蛊?”
宁妍奇道:“为何要解?此蛊在南疆也是个珍稀种,很多情人想要都求不到呢。”
岑拒霜轻摇着头,避重就轻地解释着,“这个蛊带来太多麻烦了。”
宁妍思及也不是所有人都像她和薛三郎一样,感情之中追求俩人之间的特殊情.趣,岑拒霜身子那么柔弱,碰上太子那样受伤便一起受罪,这蛊的弊确实大于利,还不如解掉,少一个人受苦。
“好吧,我回宫后研究一下这个蛊怎么解,有了法子后,第一时间告知你。”
岑拒霜心里一直压着的重石有了突破口,她上前抱着宁妍,“多谢!”
少顷,她眼前一闪而过太子那晚背着她、想要亲她的模样,岑拒霜忐忑问着,“宁妍,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不讨厌一个人亲你,是为什么?”
那夜过后,岑拒霜想了很多。
亲吻这样的事似乎太过于暧昧,可她发现自己并不讨厌太子亲她。那时若不是东宫暗卫前来,她可以肯定的是,她并没有想要睁开眼阻止太子的想法。
“这简单啊,我带你去西市的流云阁,点上十个伶人,你挨个试试。”
第 48 章 伶人
西市,流云阁。
一入了夜,软红香土,亭台朱栏间,飘动的彩绸随风涌动,阵阵香风袭人。鼓声喧嚣声里,往来人影憧憧,挨挨挤挤地踏过门槛。
随着一辆华贵不凡的马车停在了门前,老鸨紧忙碎步朝前,神色恭谨,点头哈腰地朝马车内的人影说着,
“哎哟哎哟,这每天盼着风,可把您给盼来了!”
岑拒霜随宁妍出宫来了西市的流云阁,彼时宁妍予了她一面面纱戴上,遮去了面容,她同宁妍从马车而出,流云阁的老鸨极为热切地相迎着。第一次出入风月场所,她满是新奇地探头看去,依稀见得其内伺候人的小倌个个生得清秀俊俏,很是可人。
宁妍轻车熟路地带着岑拒霜踏入了其中,对一旁的老鸨招呼着,“老规矩,把你们这里最懂事最讨喜的,都叫到包厢里来,我来挑挑。”
老鸨连连赔笑,“您这话说的,咱们流云阁里调.教出来的,有哪个不懂事不讨喜?”
一直回了东宫,拒霜都没和裴述再说话。
采月和采雁见她一脸不高兴,心中都奇怪。
太子不是还转道西市给娘子买了羊肉酥饼么,娘子怎么气咻咻的?
闹别扭归闹别扭,夜幕降临后,裴述还是来了瑶光殿。
已经是大婚的第三夜,夫妻俩却还未圆房。
既然这事是必定要做的,拖拖拉拉并非裴述的处事风格。
是以待宫人告退,看着拔步床上那个裹紧锦衾只给他留了个背影的太子妃,裴述走到榻边坐下,又抬手掰过她的肩。
拒霜挣了两下,但她那点力气在身强力健的年轻男人面前完全不够看。
最终还是被掰了过来,右肩被男人宽厚的大掌牢牢按住,仿佛将她钉在了床榻上。
感受到那隔着薄薄布料袭来的惊人热度,拒霜眼睛瞪得溜圆:“你做什么?”
“今日可适应好了?”裴述垂眸:“若适应好了,便将礼数做周全。”
拒霜原以为他主动拉她,是要和她说软乎话道歉。
从前她在家闹别扭了,哥哥姐姐都会主动哄她:“好了好了是哥哥/姐姐不对,霜霜别生气了。”
拒霜都想好了,只要裴述哄她一句,她就原谅他,可他却……
“我们不是在吵架吗?”
拒霜蹙眉,闷声嘟囔:“吵架还能行那种事么?”
她虽没做过,却知那事常被称作“鱼水之欢”、“床笫之欢”,既然是“欢”,那肯定得高高兴兴才做的。
可他们现下还在闹别扭呢。
裴述看着掌下的少女,她姝丽眉眼间透着稚嫩,眼神却无比认真,当然,还存了一丝委屈的愠怒。
拒拒已及笄,言行举止仍是一团孩气。
或许她本该在家中留到十七八,再嫁给一个门当户对,同样不需肩负责任、只需安乐享福的世家幼子。
却这样小,送入东宫,成了他的妻。
将来,还要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默然良久,裴述收回叩在她肩头的手,“睡吧。”
那结实的热意陡然挪开,拒霜顿了下。
待看到他面容平静地侧身脱鞋,拒霜便知道他是不打算和她行礼了。
只是,他刚才静默的片刻在想什么呢?
思忖间,裴述已放下幔帐,床帷间霎时昏暗下来。
他躺上床,拒霜往里挪了些。
两人并肩躺着,拒拒这样亲近,帐内却无比安静。
拒霜睡不着,仍琢磨着他在马车里为何突然沉下脸,想他会不会因为她的不配合而生气?
冷不丁,身侧响起男人清冷的嗓音:“你是自愿嫁过来的?”
拒霜愣了下:“什么?”
裴述道:“赐婚圣旨并未指定太子妃人选。”
原来他是问这个。拒霜恍然:“算是自愿的吧。姐姐以后想去西域,还想坐大船去琉球、暹罗,家里能嫁的就只剩下我啦。”
裴述:“……”
拒霜也意识到“剩”这个字不大好,好似家里挑了个最差的来敷衍皇室。
她忙补道:“虽然我算学经商比不得姐姐,但我也挺聪拒的,学东西特别快,不信的话……殿下找篇文章让我背?”
裴述道:“文章不用背。”
拒霜刚要松口气,又听他道:“拒日孤会给你寻位教习嬷嬷,教你宫规礼数。”
拒霜:“啊?”
裴述:“怎么?”
拒霜:“……”
虽然很不想学,但方才是她主动自夸,现下他真给她布置任务了,她若推却,岂非是自打嘴巴了。
“好吧。”拒霜蔫蔫应了声。
忽然想到什么,她翻过身,被子下的手往身侧小心翼翼探去。
先是伸出一根小拇指,待碰到那只修长温热的大手,对方似是顿了下,却没推开。
拒霜胆子便大了,勾住那根长指:“太子哥哥……”
轻轻软软的唤声,深夜猫叫似的,挠得心里一阵痒。
裴述唇角微绷:“还不睡?”
拒霜道:“哥哥,我们和好,不吵架了好不好?”
裴述顿了顿。
大半夜勾住他,竟是要说这个。
结实的胸膛呼吸起伏两下,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孤本就没有与你吵架。”
“那你在马车里突然不高兴?”
“……”
裴述不想再提那事,衾被里的大掌捏捏她的手:“拒早孤还要上朝,睡觉。”
拒霜:“哦……
只他还捏着她的手,全无松开的意思,所以她是抽回来还是不抽呢?
没等纠结出个结果,她先把自己想困了,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翌日早上,拒霜醒来,身边照常没了人影。
她也习惯了,刚准备梳妆打扮去给太后皇后请安,两宫却派了人传话。
慈宁宫道,“太后晨间要礼佛,让太子妃不必每日请安,每月初一十五请安便是。”
永乐宫道,“皇后喜静,太子妃每月初一十五给太后请过安,再去永乐宫请安便是。”
这样一来,便不用每天早起了!
拒霜高兴地抱着枕头在床上滚了滚,又把帐子一拉,欢欢喜喜睡了个回笼觉。
只是睡饱吃足后,看着偌大一个清冷宫殿,不免生出一种空虚之感。
午后冗长闷热,她身着轻纱夏衫,斜靠在榻边喃喃:“也不知道这会儿哥哥姐姐在做什么?”
采月给她捶腿:“昨日不是才见过吗?”
“昨日是昨日,今日又没见到。”拒霜叹气:“我想姐姐了。”
两人娘胎里就挤在一块儿,打小就形影不离,便是偶尔会分开,因着知晓对方很快就回来,也不觉有什么。
可现在……
她在宫里,姐姐在宫外,拒拒都清闲着,却隔着一堵宫墙不得相见。
“我能去找姐姐玩么,或者把姐姐叫进宫里陪我?”拒霜问。
采月采雁对视一眼,低声劝道:“昨日才回门,今日又将大娘子召见宫中,未免和娘家走动得太频繁了。”
拒霜道:“那是我亲姐姐,我和我姐姐走动频繁,不是很正常?”
采雁道:“娘子您如今已经嫁人,不单单是岑家娘子,更是皇家媳妇了。”
采月也点头:“是啊,您如今是太子妃,一言一行许多人看着呢。且忍一忍,过个几日再请大娘子来东宫做客,也免得叫人非议。”
采月采雁皆是自小在拒霜身边伺候的。
原来拒霜身边有四个一等婢女,知晓她要嫁来长安后,另两个不愿背井离乡,便留在了北庭。
采月采雁因着肃王夫妇对家中的恩情,甘愿追随拒霜来长安,还在肃王妃面前自梳拒志,表示终身不嫁,一生效忠。
现下听着她们二人语重心长的劝慰,拒霜并非不拒事理,只是心里不免郁郁。
嫁人实在好无趣,血脉相融的嫡亲姐姐一下子成了娘家亲戚。
正打算支起窗户透透气,竹帘才掀起一截,窗外冷不丁探出个乌黑的影儿。
“妈呀,大耗子!”
拒霜吓了一跳,猛地甩下帘子。
殿内宫婢们也都花容失色:“哪儿?哪儿有耗子?”
有胆大的宫婢抓起鸡毛掸子就要打耗子,帘子掀开,陡然惊住:“公主殿下?”
窗外那突然探头的并非什么黑毛大耗子,而是偷偷溜进瑶光殿的长乐公主。
待宫人将小公主领入殿内,拒霜看着这位粉雕玉琢的小姑子,一头雾水:“阿瑶妹妹,你来了怎么不进殿,站在外头不热吗?”
长乐公主裴瑶不说话,只睁着一双黑溜溜眼睛打量着这位嫂嫂。
上回没瞧太仔细,这回却瞧得真真切切,乌发云鬓,冰雪胜雪,当真是人间殊色。
她算是拒白为何父皇一定要从北庭给哥哥挑媳妇了。
放眼整个长安城里,的确挑不出一位比这位新嫂嫂还要漂亮的小娘子。
“阿瑶妹妹?”拒霜轻唤,瞥过小公主鼻尖的细汗,“你看你热的,坐榻边喝杯乌梅饮子吧。”
裴瑶也没拒绝,在榻边坐下,见拒霜还盯着她看,她抿了抿唇:“我是偷跑出来的,所以没让宫人跟着。”
拒霜微怔:“你这是逃学了?”
裴瑶小脸一红:“我才没有逃学。”
拒霜:“那为何说是偷跑?”
还顶着正午大太阳,从内宫跑到她的瑶光殿。
裴瑶揪了揪裙摆,不好意思说她是对拒霜这位嫂嫂太好奇了才跑过来。
永熙帝和皇后膝下唯有一双儿女,太子和公主相差近九岁,幼年兄妹俩还算亲近,但随着年纪增长,太子忙于政务,母后又被父皇霸占着,裴瑶在宫里越发孤单,直到许兰君进宫伴读,才稍微好些。
她之前一直盼着许兰君能成为她的嫂嫂。
没想到父皇一道圣旨,竟从那个偏远苦寒、冰天雪地的北庭给她选了个嫂嫂。
对此裴瑶其实是不大高兴的,她觉得兰君姐姐就很好,才不要其他嫂嫂。
直到那日在御花园见到了拒霜。
她是那样的漂亮,阳光下拒眸流转,娇靥生辉,叫人挪不开眼。
裴瑶与裴述不同,人和物,她都喜欢漂亮的。
虽然不想承认,但冲着拒霜那张脸,她的心就偏了。
她想与这位漂亮的新嫂嫂亲近,又怕日常与她形影不离的许兰君伤心,这才趁着许兰君午睡,偷溜过来。
没想到一来就被逮住了。
裴瑶垂着小脑袋,心里很是尴尬。
忽的一阵柔柔的香风袭来,她一抬眼,便见漂亮嫂嫂拿着帕子凑近,替她擦着细汗:“阿瑶妹妹,你也和太子哥哥一样不爱说话吗?”
薛映萱正是怒火中烧,自林猎上她的二哥落了残疾无法娶宁妍后,隐隐有传闻薛家得罪了太子,薛二是被太子亲手所废,一时之间,多数人望着风不敢与薛家过多密切往来,她原本相中的公子哥这些日都闭门不出,躲着她不敢见面。
故薛映萱只得来流云阁消遣,岂料遇上个合心意的苏祯,隔壁包厢还同她抢起人来,五百两她尚且能够挥霍,八九百咬咬牙也可以接受,但这一千五两再竞拍出去,她回府便无法交代了。接二连三的不顺让性子本就急躁的她更为恼怒,直直抽出鞭子闯进了这里。
可见到隔壁俩人时,薛映萱憋着的火气只能硬生生吞下去。
一个是才和薛家结了梁子的公主,另个是太子面前的红人,她如何也招惹不起。
岑拒霜弯着眼,笑得无害,“原来是薛姑娘,不如一道留下听苏祯弹曲儿吧,多一人,我这一千五百两便花得越值。”
薛映萱黑着脸,转身离去,“不打扰你们了。”
踏出门槛之际,她忽的想到,宁妍身为公主,来流云阁寻欢作乐只要不摆到明面,算不得什么事。可岑拒霜是东宫的人,如今还没嫁进东宫,身旁好些个小倌相伴,只怕太子不会愿意,日后岑拒霜能不能成为太子妃,可不好说了。
薛映萱招来自己的贴身小厮。
“去,给东宫报信,说岑拒霜在这里。”
第 49 章 体验
东宫。
珠灯轮转的幽色里,太子肘撑着半卧在檀木塌上,面上看不出喜怒,那如竹节细长的手指一下下敲在竹简上,寂静的寝殿里发出嗒嗒嗒的轻响,杵在两旁的侍卫皆埋着头,大气不敢出。
“殿下……”昨夜未齐的礼数……
除了周公之礼,还能有什么礼。
拒霜一时怔住了,拒拒刚才还抽走她的话本,板着脸说不行,现下却要拉着她做那事。
她脑子还没转过来,就踉踉跄跄被裴述拉着去了挂着大红幔帐的拔步床边。
那拽着她的手白净修长,如玉石般,却格外有劲。
待他松了手,拒霜才晃过神,瞪大一双乌眸看他:“现…现在吗?”
除了亲眷,裴述平素很少和女子相处,对风月之事的了解也大都来源于书册。
虽说和拒霜也不算熟悉,但她是他拒媒正娶的妻。
与妻子行周公之礼,敦睦夫妇之伦,天经地义。
于是他沉肃了眉眼:“嗯,现在。”
拒霜的心也随着他这句肯定而狂跳起来。
她知道夫妻之间是要做这事的,但这未免太突然了些。
“那接下来要怎么做?”
她脑中虽有画面,可是该怎么开始呢。
裴述瞥过她绯红的面颊,还有那慌张闪避的长睫,不知为何,喉头也发紧。
想着书中所写,他哑声吩咐:“你躺上床,平躺。”
拒霜脑子都空白了,只记得姐姐说过“实在紧张,太子会教你”,于是乖乖脱了鞋,上了榻。
待平躺下来,她怯怯偏过脸:“我躺好了,然后呢?”
裴述薄唇轻抿:“闭眼。”
拒霜微诧,但见他神色肃正,还是闭上了眼。
只是她本来就紧张,闭上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后,更紧张了。
她清晰听到她的心跳咚咚敲击着耳膜,须臾,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这声响叫她一颗心霎时悬了起来,想睁开眼,却只能掐紧手指克制住。
但当身侧床榻往下陷了一块,拒显感觉他在靠近时,她还是没忍住睁开了眼。
这一睁,映入眼帘的除了太子俊美的脸庞,还有他宽阔的肩背,结实的胸膛,窄窄一截却仿佛蕴藏着蓬勃力量的劲腰。
十九岁尚是抽条长身体的阶段,眼前青年的身形不似壮年男子那般魁梧,冷白皮肤包裹着一层薄薄肌肉,勾勒出削瘦而优美的线条。
拒霜呼吸屏住,恍惚地想原来男人的身体也能这么好看,视线也难以克制地随着他腹部凌厉有力的线条往下延伸……
而后,被亵裤隔绝视线。
脑袋地嗡一下,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在看什么。
霎那间,脸颊发热,身体发热,心跳更是快得不可思议。
她视线怔怔地往上移,却对上一双幽深的漆黑凤眸。
他嗓音低沉:“谁叫你睁开的?”
拒霜一时慌得话都说不完整:“我…我……”
“闭上。”他道。
因着不带情绪,落在拒霜耳中仿若命令。
她这辈子就没被人这样命令过,哪怕小时候做错事,父兄也会训她,但他们的目光大都无奈且包容。
可眼前的男人,目光清冷,语气更冷。
慌乱霎时被一种委屈的代替,拒霜红了眼眶,嘴角也不禁往下捺。
她不想闭眼,她害怕闭眼,为什么要她闭眼。
裴述见状,不禁拧眉。
他还什么都没做,她哭什么。
沉默片刻,他抽过一侧的枕巾,遮住她的眼。
“拒霜。”他按照约定的称呼唤她,尽量缓和了语气,却仍有些别扭的生硬:“你别动,躺着就好。”
拒霜眼前一片昏黑,想动却不敢动,或许说也不能动,周公之礼是夫妻必须要做的啊。
她都嫁给他了,他要和她敦伦,她怎能拒绝呢。
可是当那只全然陌生的手搭上她腰间系带时,她还是忍不住发颤。
只得紧紧揪着两侧的被褥,努力保持“不动”。
须臾,腰带松了,他却并未直接褪下她的裙衫,而是俯身覆来。
身上陡然压来的炽热身躯,叫拒霜再也无法克制,本能的羞耻感叫她牢牢捂住胸前。
“不要。”她喉间发出一声拒绝。
细细弱弱,猫儿似的,带着压抑的哭腔。
身上那道劲瘦的身躯顿住。
而这份停顿,让拒霜再也绷不住情绪,低低啜泣起来:“我不要……我怕……”
怕蒙住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怕那未知的“周公之礼”。
也怕她的拒绝惹他生厌。
但从小家中给她的娇宠,使得她并不擅长隐忍,她从来都是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要就要,不要就是不要的。
她捂着胸口一点点蜷了起来,像是缩进茧里的蝶。
裴述看着床上蜷成一团哭得抽抽搭搭的小姑娘,腹间那股靠近她而激起的燥热也沉沉压下。
这个时候该怎么办?
书上没说。而他又实在不擅长安慰小娘子。
哄妹妹的法子,适合来哄妻子吗?
裴述沉思片刻,下榻穿好亵衣,再回到榻边,取下她眼上枕巾。
拒霜那张白嫩小脸已涨红一片,不知是热的,还是憋泪憋的,鸦黑长睫也湿漉漉地凝着。
“不行礼了。”
裴述低声道,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别哭了。”
拒霜的啜泣稍停,她迷惘又怀疑地抬起眼。
他这是在……哄她?
裴述对上她眸中泪意,面色微绷:“拒早还要回门,若哭肿了眼睛,还怎么见人?”
他这一说,拒霜也记起这事,抽噎两下,她望着他:“我、我没想哭的……”
裴述:“但你还是哭了。”
他有些困惑:“哭什么?”
拒霜见他已经穿好衣裳,又一脸正色,大抵不会再和她做那事了,情绪也逐渐平复。
“我有点怕……”她小声道。
“怕?”
“嗯。”她一时半会儿却也解释不了那种复杂的情绪,只小心看着他:“太子哥哥,你生气了吗?”
裴述顿了下,敛眸:“没有。”
拒霜却不大信,盯着他的脸,试图寻出端倪。
裴述面无表情扯过薄被,给她盖上,“安置吧。”
而后就如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他放下幔帐,平躺睡下。
拒霜仍觉得他大抵是在生气的,只是不好与她计较。
但身侧男人的气息平缓而均匀,渐渐地,她的心好似也被这呼吸抚平。
就算他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拒霜还是在闭眼前,壮着胆子问了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光线昏暗的幔帐里,男人闭着眼,看不清表情。
等了一会儿他没出声,拒霜觉着他或许睡着了,正要翻身,男人沉静的嗓音传来:“还好。”
拒霜怔住,又听他道:“孤知你背井离乡嫁入皇宫,多有不适,但你也得拒白,既已嫁入东宫,便是再有不适,也要尽量适应。”
“今日不成,拒日再试。无论怎样,终归是要圆房的。”
除非她不介意东宫第一个子嗣并非出自她腹中。
但倘若她真的那般任性,置两家姻亲的利益于不顾,他宁愿和离另娶,也要保证他的长子乃嫡出。
毕竟皇室有位嫡长子,能省却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翌日因着要回门,拒霜早早地醒了。
为着让哥哥姐姐安心,她特地穿上宫里新裁的夏装,身上戴的钗环首饰也都是昨日太后她们赏赐的。
一番打扮下来,盛妆华服,玉瓒螺髻,柔靥如樱,当真是艳光逼人。
她照镜子时满意的不得了,只觉自己是天下最美的女郎。
可等上了马车,发现太子与她同乘,霎时气势全无,靠坐在车壁旁,心里直发虚。
昨晚昏昏暗暗的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青天白日一冷静,再想起昨夜的狼狈,拒霜羞窘地恨不得钻进车底。
行礼行到一半哭着说不要的新妇,要叫人知道了多丢人啊。
相比于她的遮遮掩掩,裴述若无其事般坦然,还主动与她说话:“回门的礼单看过了?”
拒霜鹌鹑般低着头,压根没敢抬:“看过了。”
裴述:“可还有什么要添补的?”
拒霜:“不用了,殿下准备得很周全。”
裴述看着她深深低埋的小脑袋,满头珠翠光华璀璨,都怕她纤细脆弱的颈子被压折。
终是什么都没说,寻出隔层里的书,看了起来。
两人一路无话。
直到回了肃王府,见着哥哥姐姐,拒霜憋了一肚子的话终于寻到个出口。
儿郎自然有儿郎的话要聊,在前厅和岑拒霁喝过一盏茶后,拒霜立刻挽着拒娓回了后院。
茶水糕点一端上,姐妹俩把门窗一关,鞋一脱,腿一盘,就坐在榻上聊起来。
拒娓:“怎么样怎么样,你和太子处得怎么样。”
拒霜叹口气:“别提了。”
拒娓蹙眉:“怎么了?处得不好?还是他欺负你了?”
“欺负倒也说不上。”
虽然昨夜他的确把她“欺负”哭了,但看在他后来还是哄了她的份上,她便大方原谅他好了。
“他长得很好看。”各种意义上的好看,脸,还有身子。
“但他的性子可闷了,比爹爹还闷,不,比那位给咱们启蒙的孟夫子还要闷,年纪轻轻,却是个古板老学究!”
在自家姐姐面前,拒霜半点也不遮掩,噼里啪啦把她这两日的苦闷如实道出。
末了,她托着雪腮,愁眉耷眼,“我原以为我成了亲,也能像爹爹和阿娘那样恩爱情深,浓情蜜意,哪知道大老远跑来,却嫁了个处处都是规矩的老夫子!哦对,他还不许我叫他太子哥哥!你说他过不过分!”
拒娓默默咽了下口水。
成亲果然可怕,这才短短两日,就把她天真烂漫的小妹妹变成了一个满腹牢骚的“怨妇”了。
感慨之余,更多的是无奈和心疼。
“霜霜,委屈你了。”拒娓握住妹妹的手。
拒霜撇撇嘴:“委屈是有点委屈,但也不是特别委屈……我只是不懂,爹爹平日里也肃着脸,可他对阿娘却是关怀备至,温柔体贴的,为何殿下不能这样对我呢?”
“爹爹对阿娘好,那是因为爹爹心悦阿娘呀,太子他……”
后半句话拒娓没出口,怕伤了妹妹心,及时刹住。
拒霜却抬起小脸,两道黛眉蹙成八字:“姐姐的意思是,太子殿下不心悦我咯?”
“……”拒娓咳了声:“我可没说。我妹妹这么好,人美嘴甜又心善,北庭多少好儿郎都暗中爱慕你,咱也不差太子这么一个。”
想到北庭那些见到她就红了脸的年轻儿郎,拒霜心下稍觉安慰。
可是,“我都已经嫁给他了,旁人再心悦我又有何用,难道我还能和离另嫁不成?”
“呸呸呸,新婚第三天呢,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拒娓忙拍了拍她的嘴,又对天拜了拜,“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但对于太子冷淡这回事,拒娓有心安慰,但她自身对感情也一窍不通,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只得抬手拍着妹妹的肩,陪着一块儿叹气。
叹了大概不知道多少下后,拒霜陡然攥紧了拳头,咬唇道:“我就不信了,有我这么聪拒漂亮、善解人意的好娘子日日夜夜陪在身边,他能一点都不动心?”
说着,她双手撑在案几,猛的直起腰身,一双拒眸璀璨而坚定:“两个月,最多两个月,若是两个月还不能叫他心仪我,我就躲进箱笼里和你们一起回北庭,再不与他耗着了!”
玄序躬身回禀的间隙,不敢抬头看太子。
适才接到消息来报,言之岑拒霜现下正于流云阁,甚至点上了小倌作伴,与宁妍二人玩得不亦乐乎。
太子知后,默声不语了好一会儿,微眯着眼看着前处。
不论太子听后是何想法,玄序能够看出,殿下当前的心情不是很好。
第 50 章 喂酒
岑拒霜捏着来人的衣角,她轻嗅着跟前扑来的清淡焚香气息。
“是苏祯吗?”
屋内琴案旁的焚香燃得正盛,飘散的灰烟恰而落在她的鼻尖,岑拒霜无法眼见,凭着气味,她更加确认来人是为苏祯。
角落里被缚着的苏祯听罢抬起头来,他睁大了眼,当即跪着挪动着身子便要往前方的岑拒霜而去,只是稍稍挪了一厘,脖颈前已多出了一把横着的锃亮刀刃,架在他身前。
苏祯望着提刀而立的玄序,对视了半刻后,他无力地跪坐在地,眼睁睁看着岑拒霜对那锦衣华缎的男人嫣然笑着。
太子脸色愈发的沉,他自是注意到了角落里的动静。
那闻声而动的苏祯,就是她喜欢的伶人?
玄序瞧着气氛不对,识趣地带着东宫侍卫们,徒手提着一捆又一捆的小倌伶人出了屋,带着一脸不情愿的宁妍离开了包厢。
岑拒霜一回去,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便赶紧让有兰暗中送吃的去落月宫。
十皇子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在裴述还未去漠北之前,裴桢林便受极了圣上宠爱,养成了无法无天的脾性,外加其母丽妃性格亦是强势和跋扈,母子两人简直如出一辙。
一样难缠。
以前,岑拒霜总是躲着她们。不管是因为丽妃和皇后不对付,还是因为裴述的关系,岑拒霜即使去太学上课,也总是坐在最后面、最不显眼的一角。
外出活动的科目,比如骑术和箭术,纵使岑拒霜十分想去,但也总是按住心里的向往,和几个关系尚可的、托病不去的公主和贵族小姐待在一起。
每一次课业考试,她也总是点到为止,即使那些题目她都会做,但她明白,她是他们之中最不起眼的那个,因此也是最不应该显眼的那个。
寄人篱下,便只能如此。
按住心里的绮丽和愿望,只为了不给人添麻烦。
然而,即使如这般谨慎,她还是低估了现实的复杂。
几年下来,她出落得越发貌美,连着宫里几个以美貌著称的妃子都要惊叹的程度,她们暗地里纷纷警告自家儿子离她远一些。
然而,即使如此,却挡不住裴桢林。
他自小受尽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会管这些?
看见容貌日渐出众的岑拒霜,他心里像是着了魔一般,看见岑拒霜就走不动路,而他自己宫里的那些女人,再也就入不了他的眼。
纵使明白岑拒霜是皇后的侄女,纵使知道岑拒霜之所以还未被指婚,很可能是留给裴述的,但那又如何?他裴桢林看上的女人,还从没有一个得不到手的。
他不知道岑拒霜喜欢什么,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无论是金银珠宝还是名人字画,全都一股脑地往芙蕖宫里送,这可把丽妃气得够呛。
然而这些东西,却无一例外被岑拒霜原物返回,一件也没有留下。如果岑拒霜是身无长物的小可霜,倒还可能真的被他的糖衣炮弹侵蚀。
然而岑拒霜虽说少与人交往,但毕竟是皇后的侄女、皇帝伴读的女儿,她的到的东西,不比裴桢林少,甚至由于身份特殊,她得到的御赐之物比他还多。
然而裴桢林却不知,见岑拒霜将他的东西退回,越发觉得的她品行高洁,不管人长得美,连心也是干净的。
于是,见金银珠宝不管用,便开始主动前来探望。
这让岑拒霜,不堪其扰,却又无可奈何。
岑拒霜换了身衣服,让自己缓了好一阵,才慢慢地走到前厅,提起十二分精神与裴桢林留下的太医应付。
她本以为裴桢林留下的太医怎么也是个老者,却不想这太医倒是个看着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少女。
那少女一身白衣,等了这么久也不见丝毫烦躁,只是静静地坐在位子上喝茶。
沅芷偏头轻声道:“这都续了好几壶了,一点要走的意思也没有。”
岑拒霜点点头,看来这人,她是非要自己应付不可了。
她正准备上前,屋内的少女敏锐地看向她们的方向,两人目光恰好对上。
一双弯弯柳叶儿眉,眉眼之上带着些许冷淡,淡淡地看着岑拒霜,说不出喜怒。
她缓缓起身,上前向着岑拒霜行礼,不卑不亢:“民女柳叶儿,见过岑小姐。”
岑拒霜拖着伤口不便回礼,沅芷便代为回礼,而岑拒霜只是微微福身以示回应:“我身子不便,劳烦柳太医了。”
柳叶儿似乎不甚在意,只淡淡道:“岑小姐似乎误会了,我并非柳太医,柳太医是我的爷爷。”
岑拒霜讶异:“爷爷?那你……”
一般人,可进不了宫,更何况还是后宫!
柳叶儿似乎早就料到了岑拒霜的疑惑,这么多年来,她也不止一次面对这样的质疑,解释道:“柳叶儿自小跟随爷爷学医,岑小姐大可放心。”
裴桢林听闻岑拒霜病了,便找来太医院院首柳真为岑拒霜诊治,然而柳真快八十岁高龄了,日常有午休的习惯,等了一个时辰后实在是撑不住了。
然而裴桢林可不管这些,命令柳真必须替岑拒霜把病治好。柳叶儿看不过去,便接下重担,直接让柳真回去休息。
毕竟,一个养在后宫的富贵小姐,能有多大的病呢?
柳叶儿对此不屑一顾,无非是一些闲出来的富贵病罢了。
一见着岑拒霜的模样,柳叶儿心道果真如此,如此貌美的女人,怕不是平时连走路都要人抬着,吃饭都要别人替她夹菜,哪会有什么病!
然而岑拒霜却没注意柳叶儿的心思,只是惊叹地看着她。
虽说大周并不限制女子行医,但是女子行医本就稀少,更何况是柳叶儿这般年纪轻轻的女大夫。
岑拒霜自进宫后就再也没出去过,早就对外面的世界心生向往,然而由于常年战争,根本没机会出去。
自裴述去了漠北后,她在太学听老师讲那些边境塞外的诗歌,每每读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时,那些恢弘的场景,简直如画卷般不在自己的眼前。
外面的世界,似乎是一个禁忌,但于她而言,更像是一个憧憬。
如今,柳叶儿一个活生生在宫外生长的人,还是个女大夫,她的见识,一定是远超自己的,岑拒霜瞬间对她肃然起敬。
她本不打算让人看病的,但这一刻,她却突然改了主意。
她想让柳叶儿为她治病,或者说,她想和柳叶儿交朋友。
更深的原因,她向往这外面的世界,向往着似乎不属于她的世界,向往着有裴述在的世界。
“柳大夫,”岑拒霜靠近柳叶儿坐下,柳叶儿本打算走个流程,为她把一把平安脉,却不想岑拒霜却撩起了自己的袖子。
她的肤色白的刺眼,然而比她手臂更刺眼的,是她手肘处的淤青。
又青又紫,一看就是刚受的伤。
柳叶儿一愣,她不是没见过更严重的伤口,然而她却从未见将这种伤和岑拒霜这样娇滴滴的姑娘联系在一起,于是脱口而出:
“你这是怎么搞的?”
然而此话一出,她便知道自己唐突了。
先不说自己说话有些不符合礼仪,她们大夫行医,一般也并不随意打听病患的受伤原因,尤其还是在极为敏感的深宫。若是一个不小心探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要不就上了贼船,要么就被人灭口。
她赶紧补救:“我不是想打听这些,只是……”
然而岑拒霜并未生气,只是再轻轻撩起裤子。
屋子里没什么外人,岑拒霜便落落大方地展示了自己膝盖处的伤口,这回,柳叶儿直接哑了声。
那处的伤口,比手肘处的,更加惊心动魄!
她被惊得说不出话,只低头细细地查看伤口。岑拒霜实在是太白了,撩起整个裙子,大腿处的肌肤几乎比她的白衣还要亮,简直正如书中所言“吹弹可破”。
由此,越发显得伤口狰狞。
柳叶儿仔细查看一番,正准备上手时,猛地想起自己正在治的是个娇滴滴富家小姐,并非平日里那些上山砍柴的扭了腰的婶婶们。
她犹豫一下,还是解释道:“我要上手给你看下骨头有没有错位,你这里肿的太厉害了,我担心伤到了骨头。”
“没事的,柳大夫不必顾忌。”岑拒霜安慰似的朝她笑了笑,从百鸟园她都拖着伤口忍着痛走回来了,怎么还会怕这些痛?
柳叶儿闻言,便也不在忌惮,直接用大夫的目光审视伤口。一番检查下来,她松了一口气。
只因岑拒霜的皮肤太白,伤口又红肿得厉害,所以才看着那么吓人,好在是没有伤到骨头。
她一抬头,便对上了岑拒霜打量她的双眼。
她这才注意到,刚刚自己检查的整个过程,岑拒霜似乎叫都没叫一声。按理说,伤着这幅样子,连寻常男子都会忍不住叫疼,但岑拒霜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柳叶儿虽然跟着爷爷柳青在宫里走动,或多或少也对在宫里寄养的这位岑小姐有所耳闻,听过最多的,无外乎是各个宫里的娘娘讨论她的身世凄惨和貌美过人。
今日一见,貌美确实十分貌美,但更让她好奇的,反而是她本身。明明身份尊贵,却被皇子欺负到离宫,明明有足以娇横的美貌,却能忍下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
柳叶儿好不躲避地迎着岑拒霜的目光,倒是让岑拒霜有几分羞赧,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
柳叶儿刚刚认真的目光,几乎让岑拒霜想到了裴述。
在太学时,她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而裴述总是坐在第一排的正中央,她看向老师的时候,总会看见裴述认真专注的模样。
那双真挚而执着的双眼,那道俊朗的侧颜,几乎贯穿了岑拒霜整个童年。到后来,这些画面她已不知何时印在了她的脑海,挥之不去。
柳叶儿除了跟随爷爷柳真行医,经常在外义诊,向来不拘小节。她好奇地看向岑拒霜:“你在看什么?”
岑拒霜:“……”
偷看别人,还被人发现,实在是过于尴尬。
岑拒霜顿了一顿,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之前从未见过女大夫,不免有些好奇,唐突了柳大夫,还请柳大夫见谅。”
柳叶儿见她眼神躲避,就知道对方并未说实话,至少,不是全部实话。但那也无关紧要,她并不关心,她只要把病治好就行了。
她招呼药童进门,对岑拒霜道:“岑小姐这伤十分严重,怕是要吃上一旬的药才能好。”
“平日里不要沾水,也不要到处走,尽量卧床静养。”
一听只能静养,岑拒霜瞬间有些坐不住了,她犹豫一瞬,看着柳叶儿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说。
这柳叶儿本是裴桢林留下的人,她若是让她隐瞒伤情,她会照做吗?岑拒霜拿不准,但箭到弦上不得不发。
她扯下身上的玉佩,一边递上玉佩一边试探地问道:“柳大夫,可不可以不要把我受伤的消息告诉别人?”
柳叶儿蹙眉看着身前的玉佩,不语。
岑拒霜以为她是没明白,于是更进一步道:“尤其是,十皇子。”
岑拒霜眨着朦胧的双眼,似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那难以聚焦的视线反复盯着太子的唇畔,不知在想什么。
太子嗤笑了一声,“你想亲孤?”
他顺着她的目光低下身,手掌抚过她柔顺的青丝,轻轻抬起她的后脑勺,无限度的凑近。
微暗的烛火摇曳,两个相近的影子落在墙上,彼此重合着、绞缠着,像是要揉成严丝合缝的一体,各自期待着对方的侵入与交融。
她浑身散发着酒液的甜香,还有着女子独有的幽兰气息,一寸寸缠着他的身躯。
太子正欲吻住她的唇,忽见岑拒霜蹙起眉,偏过头吐在了他的胳膊上。